342 先打了再说
亦是因着这个缘故,许多年轻子弟们多是说说笑笑着往山林中而去,半分紧张之感都无。
刚入得山中不远,许明时便也勒马道:“祖父,孙儿想独自一个人在林子里转转。”
他去年便跟着祖父进了一次山,结果被许多人暗中嘲笑还没断奶,还说他一味靠着祖父拿猎物,谎称是自己猎来的。
男孩子心性要强,在此次入山前便决定了要一个人。
不仅是为了堵住别人的嘴,也是为了让自己问心无愧。
听孙子这般要求,镇国公听着四下隐隐入耳的说笑声,适才点头道:“去吧,切记凡事莫要逞强,无论是否猎到了猎物,听到鼓声便出山去。”
对上自家祖父那种“只是玩玩而已,反正咱们家里不缺那样的破弓”的眼神,许明时会意地应下:“祖父放心,孙儿有分寸。”
看着孙子骑马走远,镇国公仔细辨认了一下四处的动静,才不紧不慢地驱马往前侧方走着。
孙子不愿意跟着他也好,毕竟今日他也是为了打猎而来的。
而现在,他便要去找他的猎物了。
打定了主意要自力更生的许明时在离开了自家祖父之后,“靠自己”的计划却还是进展得不太顺利。
这一刻,看着将一只浑身是血半死不活的灰毛兔子叼到自己面前,还昂首挺胸做出一幅“看吧,我也不是吃白食的那种鸟”模样的天目,许明时的心情是复杂的。
见他没有动作,而那只兔子又挣扎着还想逃跑,大鸟一爪子将兔子捞了回来,朝着男孩子催促地叫了一声。
“……”怕越耽搁越引人注意,许明时唯有动作迟缓地搭上了一支箭。
由于离得足够近,兔子又几乎不能动弹,很没有悬念地便射中了。
许明时下马,神情艰难地将这本不属于自己的猎物拎起来丢到了马背侧的竹筐里。
而后,转头向大鸟正色道:“天目,下不为例……”
他可不是那种喜欢舞弊的人。
他的本意便是希望自己此行能够问心无愧。
虽然……在一箭射中那只兔子的时候,他就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脏了。
而接下来的情况则是让他在与问心无愧背道而驰的路上越走越远。
天目确实也不帮他抓猎物了。
但是,一旦有猎物出现,他这边追,天目就在另一边堵住不让跑……一次次愈发默契的配合之下,许明时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带着猎犬进山的猎户。
另一边,兵部尚书纪修对着一只觅食的花鼠搭上了箭。
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什么打猎的兴致了。
加之如今体力也不大能跟得上,平日里出入皆乘轿,马便也很少会骑了。
此番也并无要同年轻人抢风头的打算。
但来都来了,若是空手而归,未免会让人觉得他这个昔日三大营统领已经没什么用了——近来正值夏廷贞病倒,正是他巩固笼络帝心与人心的好时候。
所以,多多少少还是要带些东西回去的。
然而就在他手中的箭刚离弦时,突然有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箭抢在了他的前面射中了那只大花鼠!
哪个不长眼的如此不讲规矩?
纪修皱眉转头看去,却见缓缓驱马靠近此处的那发髻花白,身形却依旧魁梧挺拔?蓄着络腮胡之人?正是镇国公无疑。
“竟然是许将军。”察觉到对方身上并不和善的气势?纪修冷笑一声,道:“一只鼠类罢了,竟也值得许将军来抢吗?”
“抢?即便老夫不出箭,你也未必能射得中吧!”
纪修闻言看向自己箭落之处,确实同那被对方一箭牢牢钉死在原处的花鼠尚有些距离,脸色不禁一阵红白交加。
再对上高坐于马上的镇国公那满含轻视与鄙夷的直白眼神,他的眉越皱越深。
说句实心话,天下未定之前,当年寂寂无名的他?面对这位名震天下的许将军也是十分敬畏的,只是这份敬畏,早随着时间淡去了大半。
但这些年来,他只与夏廷贞明争暗斗?自认同镇国公府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今次对方为何要突然挑衅于他?
且这种仿佛下一刻就要对他动手的眼神又是因何而起?
这个想法刚出现在纪修脑海中,尚且来不及深思时?镇国公就已经抽出了腰间的鞭子,挥了挥,在空中发出一声震耳脆响,二话不说便朝着一人一马甩了过去!
他出手快而狠,长鞭挥过之处,鞭风卷落片片翠叶。
毫无防备的纪修瞳孔一阵剧烈收缩。
这道鞭来势汹汹,惊得他身下的马儿嘶叫起来,踏起前蹄欲要逃离。
而这间隙,那鞭子已经要来到了纪修身前。
他甚至觉得这一鞭子真落在自己身上,没准儿能将他拦腰扫成两截!
这种时候,除了保命之外,已经再不可能有其它念头。
纪修再顾不得任何,为躲开那夺命一鞭,往后仰倒而去,从马上滚落下来。
受惊的马儿失去了缰绳的牵制,当即撒蹄跑了。
跑之前,还不慎踩到了摔倒在地的纪修。
“许将军这是在干什么!不知纪某究竟何处得罪了将军,竟让许将军下此狠手!”
被马儿一蹄子踩到了脸上的纪修恼羞成怒,忍痛从地上爬坐起身,沉声质问道。
镇国公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冷着脸上前,依旧没急着说什么,只抬腿一脚将刚站起来的人再次踹翻在地。
他无意同这种鼠辈废话,反正他的目的就是打人,那就先打了再说。
纪修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疼得冷汗直落。
看着那打了大半辈子的仗,早已练就一身煞厉之气的老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他开始畏惧地往后挪动着。
直到他的后背贴在了一棵粗壮的大树前,退无可退。
这一刻,在清楚地感受到了性命威胁的情形下,纪修心底的恐惧被放大到极点,脸上的怒气也几乎要挂不住:“许将军……纪某若哪里做得不对,还望直言……同朝为官,许将军如此鲁莽行事,恐怕对自身亦是无益!”
343 重合
镇国公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又或是根本不在乎他说了什么,一脚踩在了他右手手掌之上。
“别同老夫说这些无用的废话!枉你还自称沙场出身,现在看来,却也不过只敢在背地里玩弄那些不入流的阴险手段罢了!你同夏廷贞之间如何斗,拿谁来斗,老夫管不着!”
镇国公凝声道:“今日只是个提醒——听好了,你若再敢将手伸到我孙女头上,拿我镇国公府当箭靶子的话,老夫便亲往你尚书府,拧断你的狗头!你该知道,老夫行事,一贯说到做到!”
今日他若真想取这狗东西的命,那一鞭子对方根本没机会躲开,他方才那一脚也不会只用了两成力气了!
他如今的脾气,已是不能再好了!
可这龟孙算计夏家,想利用夏廷贞的幺女搅黄夏家同新科状元的亲事,竟将他孙女也给捎带了进去,哪怕只是有惊无险,但那全是因为他家昭昭足够机警,而非是对方手段仁慈!
夏家那幺女,已经死了,姑且算是扯平。
可纪修给的这口气,不出也是不可能的!
此等欺软怕硬者,他见得多了,只要打上一顿,往往就能消停许多。
而若对方当真不长教训——他方才说要取对方狗头的话,也绝不止是说说而已!
他自进了京,做了这镇国公之后,也并非没有经历过憋屈之事,为了所谓大局轻重,能忍的也都忍了,但算计他可以,若敢算计欺负他家里的孩子,他许启唯绝不姑息!
——不管对方是谁!
打完警告完之后,镇国公半句解释也不听,更无求证之意,翻身上马便走了,他既已经打了,那就不会冤枉谁。
真冤枉了,那就算对方倒霉。
反正横竖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这种人活该倒霉。
镇国公这边前脚刚离去,就有一人一骑从纪修身后的一片密林处冲了出来。
说是冲出来,实则速度也并不算快,只是因为那马上之上骑术不精,偷看热闹却未能控制好身下的马儿,这才意外出现在了纪修眼前。
马上是一位年轻人?此时堪堪将马拉住?看向倒在地上狼狈不已的纪修,不禁面露尴尬之色:“纪尚书……”
四目相对一瞬,纪修也有着一瞬的不自在。
毕竟被人看到他堂堂兵部尚书被镇国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也实在不是什么光彩事。
尤其是?这年轻人竟还是敬王世子——
想到方才镇国公那番话必然也被对方听到了,纪修觉得还是要解释一下,是以苦笑一声道:“许将军不知是受了何人挑唆,竟误会本官至此,方才也未留给本官开口解释的机会……敬王世子见笑了。”
“纪尚书放心?本世子什么都没看到!”
敬王世子说罢,便立即驱马离开了此处。
看着连忙逃离的年轻人,纪修的脸色无比复杂。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回事?他被打成这样?扶都不扶一下的吗?
对于敬王世子而言?扶是坚决不可能扶的。
毕竟万一被许将军看到了,连他一块儿打怎么办!
——亲眼看到了堂堂兵部尚书被许将军打着玩儿的画面?少年人此时对自家父王昨晚的话再生不出半点质疑来。
而镇国公驱马走出不远,便见到了前方一株香樟树下?有一名少年静坐于马上?倒像是在等他。
见得他来,少年主动抬手见礼:“许将军。”
镇国公淡淡“嗯”了一声,看着那俊美无匹的少年直接问道:“方才吴世孙可是看到什么了?”
他既敢打,鞭子又甩出响声来,便也不怕被谁瞧见。
反正丢人的又不是他。
“晚辈一直在此处,并没有看到什么。”吴恙实话实说道:“但大致听到了。”
“哦。”镇国公掀起眼皮看了少年一眼,问道:“那吴世孙觉得老夫的做法如何?”
吴恙思虑了一瞬,认真答道:“甚为妥当,晚辈受教了。”
或许是自幼接受的一切限制了他的眼界,如此简单好用的办法,先前他竟然都没有想到。
见少年一幅“学到了”的神态,镇国公倒有些意外了。
“听闻你可是吴竣那老家伙亲手教出来的,老夫本以为,他那股子迂腐虚伪劲儿,你多多少少也该沾了些——”
现下看来,这竟是典型的歹竹出好笋祖坟冒青烟了。
由于这话中有着对他家祖父不加遮掩的攻击之意,吴恙便没有接话。
迎着老人打量的目光,他尽量又将背挺得更直了些。
曾经,他很反感被人如此打量。
但现在,他只希望自己能让对方足够满意。
也是直到认识了许明意之后,他才逐渐意识到,原来为了娶媳妇,人是可以没有底线的。
镇国公微微点了点头。
他对这少年本就称得上满意,现下见对方身上没有吴竣那老家伙讨人嫌的地方,不由觉得愈发顺眼许多。
嗯……不愧是当初被姚先生一卦算出来,最适合替他孙女冲喜的人。
天意这玩意儿,有时候还是很有讲究的。
只是——
他扫了一眼少年马背两侧空荡荡的竹篮,问道:“吴世孙还未猎得任何猎物?”
“是。”
听他并不多言解释,镇国公反而豪爽地笑了一声,道:“猎了不捡便是——”
看来皇帝拿出来的奖赏,不想要的人比比皆是。
镇国公说着,松了松手中缰绳,对身旁少年说道:“走,让老夫瞧瞧你的骑射工夫!”
吴恙再次应了声“是”。
他固然一贯不喜欢将所学拿出来由人评点,但还是那句话——为了娶媳妇。
见少年如此爽快,镇国公眼底笑意更浓了。
一老一少两道身影往山林更深处而去。
林深处,看着前方少年于马背之上出箭时专注而果断的动作,镇国公突然有着短暂的恍惚之感。
面前朝气蓬发的少年,让他想到了一个人……
那人尚是少年时,也是这般模样。
而或许是有了这个念头在的缘故,这一刻,镇国公竟隐隐觉得面前少年此时那眉宇间的逼人英气,也同他记忆中的人有着几分时隐时现的重合之感……
344 遇到什么事了
这感觉来得突然且突兀。
分明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细看之下,五官也并不相像。
大抵是因为皆是俊朗且骑射之术出色的少年郎?
看着少年箭下又中一物,镇国公回过神来,不吝啬地夸赞道:“嗯,不错!”
山林中的狩猎还在进行着,山林猎场之外,未参加此番狩猎的部分文官正站在庆明帝面前神态恭谨地回着话。
到底是春狩,所谈并非是什么要紧的政事,不过是陪皇帝闲谈解一解闷打发时辰罢了。
曹朗也在这些文臣之列,只是甚少主动开口。
前不久,他是京中“双喜临门”的新科状元,而短短时日内,原本定下的亲事突然出了变故,他亦跟着成了不少人暗地里讨论甚至是嘲讽的对象。
可说来奇怪。
这变故于他而言,本并非是什么好事。
但不知为何,他反倒暗暗觉得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每每想到那日在希夷街上,他那未婚妻子被秃鹫追着打的情形。
说实话,自那件事情出现之后,他连做了数日噩梦。
虽说同一只鸟置气,同害人相比,看似远远扯不上什么干系,但以小见大,他当时便意识到这位未婚妻子人品堪忧,且……脑子似乎并不怎么好用。
或因此,在听闻她欲毁害镇国公府小姐性命清白之时,他震惊之后,竟莫名有一种“确实是她能干得出来的事情,这事定然没有冤枉她”的感觉。
他是看重自己得来不易的功名前程,但也并非是为了前程而不择手段的人,这门亲事当初他是碍于无法拒绝才答应下来,如今以这种方式得以解脱,私心里甚至是庆幸的。
但这份庆幸,自是不宜表露出来分毫。
因而,他近来于人前愈发沉默寡言。
陛下因此,甚至还安慰过他两句。
另有两位大人,私下也探了他的口风,隐约是有等这段风波过去,便替他物色新的亲事的意思。
被提到的那两家姑娘,今日似乎也来了。
但他对此,着实已是提不起什么兴致来,更多的是对诸方势力的权衡。他初入朝堂,对许多事情实则是一知半解,最怕的便是站错了位置,更何况虽说与夏家的亲事作了罢,可夏首辅也曾差人来找过他……
因此,他现下内心十分忐忑,不知接下来的路究竟要怎么走。
听着皇帝身边大臣们的说话声,许明意隔着半打的青竹帘,不时看上一眼。
而她每次望去?都可见那位年轻的状元郎寡言之下似乎透着心不在焉。
而她身旁不远处另有几名夫人小姐?则是格外关注着这位曹状元?倒像是在暗暗相看。
想到近来听到的一些消息,许明意在心底试着判断着曹朗现下的处境。或者说,是困境。
看一眼好友若有所思的模样,玉风郡主百无聊赖地以扇掩口打了个哈欠。
“昭昭?我有些困了?你可随我一同回去?”
许明意轻一摇头:“你去吧,我等着祖父和明时回来。”
“是呢?我都忘了,你可是有人要等的……”玉风郡主揶揄了好友一句,便扶着侍女的手站起了身来。
同皇后娘娘施礼罢?玉风郡主便离去了。
狩猎还未结束?此时离开按说不合规矩,然而同一个养着面首的郡主谈规矩,那不是对牛弹琴吗?
见玉风郡主离开,纪婉悠也起了想要寻藉口回行宫的心思。
那日父亲虽是松了口?可还是不准她和占公子私下见面?而此时父亲去了山林中狩猎,倒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可现下才过了小半个时辰。
而每场狩猎的时间为一个半时辰。
且玉风郡主才刚离去,她紧跟着就说要走?也显得太过凑巧,还是再等等吧。
这般想着,纪婉悠向身边的丫鬟低声吩咐道:“去周大姑娘那里,请她来与我同坐说一说话。”
说来也怪,自从夏曦死后,周婼竟一次都没来找过她。
没有邀功,没有叫苦,也没有再以此来向她隐晦地要什么好处。
她思来想去,断定对方应当是被夏曦的事情吓到了,想在家中避一避风头。
如此贪便宜的人,她本是不屑与之往来的,但事实证明,这种人往往用起来很顺手——父亲和占公子往后还有许多大事要做,她手中多些可用之人也不是坏事。
不多时,丫鬟便折返回来。
却并不见周婼跟着过来。
“姑娘……周家姑娘说,她忙着吃东西,这会儿不得闲呢。”丫鬟低声说道。
纪婉悠眉头动了动。
忙着吃东西是什么说法?
她向周婼的方向看去,果见那脸颊圆润的女孩子正低头认认真真地吃着点心,看也不往她这边看上一眼。
“你就没同她说,我这边一样也有吃的?”纪婉悠问丫鬟。
“婢子说了……”丫鬟的语气有些复杂:“可周大姑娘说,她就想吃自己的东西,不想吃旁人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叫人觉得傻里傻气没有脑子。
纪婉悠微微皱起了眉。
而此时,忽然有低低的惊呼声从四下传来。
“呀,这是怎么了……”
“怎么有人受伤了!”
“莫不是遇到什么猛兽了?”
“这是哪位大人……”
“瞧着像是纪尚书……”
听得父亲名号,纪婉悠赶忙向众人视线聚集之处看去。
这一看,不禁眼神大骇,几乎是立即站起了身来:“父亲!”
她从矮几后行出,提裙快步走向了那被两名禁军从山林中扶着走出来的人。
“纪尚书可有大碍!”
一干文官瞧见那一身狼狈脸上带血的人亦是赶忙上前询问情况。
庆明帝也自椅中起身:“快传太医——”
随行太医很快上前,纪修被暂时安置在一旁的棚帐中,察看伤势清理包扎伤口。
大致处理完毕之后,纪修被扶着走了出来,向庆明帝回话。
“纪爱卿为何会伤得这般重?”
这林子里难道真有什么不得了的猛兽?
且纪爱卿的马呢?怎么也不见了?
一旁的纪婉悠也紧紧看着父亲等着答案——父亲究竟遇到什么事了?!
345 打怕了?
迎着一道道探问的目光,纪修微微垂下头,答道:“回陛下……是臣的马儿突然受惊发了狂,臣一时不慎,从马上摔了下来。”
此言一出,先是一旁的太医不由变了眼神。
不慎坠马?
纪尚书身上的伤,有些确实像是摔伤磕蹭,可那些皆是皮外伤罢了,即便是脸上的那块儿,或也可解释为是被惊马所伤,可真正要紧的伤……是在胸前啊。
方才他可是亲眼看过了,纪尚书胸前那一记大红脚印子还在呢!
这不明摆着……是被人打了吗?
可纪尚书怎么只称是坠马呢?
莫不是不敢說?
而想到那脚印之大,大到甚至没几个人能够对得上号,太医的脸色一阵变幻,赶紧阻止了自己再往下深想。
听闻坠马,庆明帝脸色一正,忙问道:“朕记得,纪爱卿今日用的乃是自己的马,此马怎会突然受惊?”
“臣当时在追一只野鹿……”纪修神色复杂地道:“细想来,臣也不知这匹马究竟为何会受惊至此,或是为那野鹿所惊,也许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当然,他真正觉得吃错了东西的,不是马,是人——是镇国公那没脑子的老货!
听他这般說,庆明帝的眼神闪动了一瞬,后庆幸道:“好在有惊无险。”
說着,看向那名太医:“纪爱卿的伤势可有大碍?”
见纪尚书也朝着自己看了过来,那眼神似有所暗示,太医唯有道:“回陛下,纪大人身上皆是些皮外伤……只需按时敷药,休养数日即可……”
“如此便好。”
庆明帝看向纪修,道:“既是如此,纪爱卿便先行回去歇养吧。”
纪修应下,在随从和女儿的陪同下退了下去。
女席间,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
“纪尚书不是习武之人吗,怎会坠马呢……”
“到底也是上了年纪了啊……”
“可真论起来,许将军可是比纪尚书还要年长上不少,尚且瞧着精神抖擞,还能领兵打胜仗呢。”
“纪尚书已是久不上战场了……且有几个人能同许将军比得了?”
这倒也是……
众人心领神会,却也不再多言。
但有的人已是忍不住暗暗想道——若纪尚书这样的再去领兵打仗,敌人还没动手呢,主帅便自行从马上摔下来了……那还不得士气大挫,不战而败?
所以,真论起保家卫国,还是得靠许将军啊。
隐隐听着这些议论声中所隐含着的风向,纪修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几分。
他此番入山狩猎?本是要向陛下和群臣证明自己尚有本领在?可结果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看着被扶着离去的纪尚书?许明意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总觉得,纪尚书是被人打了。
至于是被谁打了……
照纪尚书这幅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的样子来看……似乎也不难猜测。
果然——从小到大,她(tā)经历过最多的委屈,多半都是祖父觉得她(tā)委屈啊。
许明意看向山林的方向,鼻头忽然就有些酸涩。
“父亲……”
回到纪修于行宫中的住处之后?四下没了旁人?纪婉悠才问道:“您身上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真只是摔下了马所致?”
“……是镇国公那老东西。”纪修沉声道。
“镇国公?”纪婉悠神色大变:“……他对父亲动了手?!”
见自家父亲没应声?显然是默认了,她(tā)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青天白日之下……镇国公怎么能这么做!”
她(tā)不是傻子,且自己做过的事自己也清楚?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自然也就猜到镇国公对自家父亲动手的原因了……
可真正让她(tā)震惊的是——镇国公怎能直接就动手打人呢!
官场之中,尔虞我诈彼此算计乃是常态,即便他们利用了许明意被镇国公知晓了?可……对方直接将她(tā)父亲打了一顿算怎么回事!
如此鲁莽?是怎么在官场之上呆得下去的?
对于对方这全然不讲章法的举动?纪修起初也是觉得匪夷所思的。
可再他娘的匪夷所思又有什么用,打就是打了,挨就是挨了!
“既是如此,父亲方才又为何不同陛下言明此事?”纪婉悠气得眼眶都红了:“父亲再怎么說都是朝中重臣,镇国公未免太过狂妄,欺人太甚了!”
纪修闻言苦笑了一声。
女儿到底只是闺阁姑娘家,对官场之事了解的还是太少了些。
“方才我若将此事向陛下言明,丢脸还是其次。”
坠马和被镇国公打,哪个說法更丢脸,更容易成为使他人铭记的笑柄——这再明显不过。
“况且,若是真闹开了,依镇国公这老东西的驴脾气,十之八九是要当众将咱们纪家算计夏家幺女,利用他孙女的事情给抖出来的……”
即便只是没有证据的话,在陛下面前也足够他喝一壶的了!
如今他好不容易才得了些帝心,可不想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再功亏一篑。
纪婉悠听得咬了咬牙,流着泪道:“那父亲总也不能白白受了这样的委屈!”
“算了……”纪修脸色复杂地道:“这次就不同这老东西计较了……区区莽夫罢了,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算了?
纪婉悠听得一怔。
算了是什么意思?
她(tā)还从未见父亲在此等事前如此理智过。
还是說……是被镇国公……打怕了?
想到这个可能,纪婉悠泪意一滞,心情突然复杂起来。
而自家父亲似乎生怕她(tā)对于这个猜测还不够笃定,随后又交待道:“婉儿,往后这些事妳就莫要再管了——”
纪婉悠怔怔看着父亲。
这个交待,父亲之前不是說过了吗?
而接下来,又听父亲特意补充了一句:“那许家的姑娘,妳也断不要再去招惹了,能避远些,就尽量避得远些吧……”
选棋子这种事情,也是要擦亮眼睛的。
看着脸上带伤的父亲,纪婉悠沉默了片刻后,低声道:“女儿记下了……是女儿大意了,先前只想着许家姑娘性子烈,用来对付夏曦必然趁手……”
却忽略了这把火极有可能也会烧到自己的手。
纪婉悠正要再說些什么,忽听得身后的房门被轻叩响了两声。
346 第一
听得这叩门声,纪婉悠连忙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纪修道了声“进来”。
门被推开,一名年轻男子进得房内,并将门合上。
“听说大人受伤了?”
纪修看他一眼,没有回答。
毕竟脸上的伤已经足以代替他来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了。
“父亲是被镇国公所伤。”纪婉悠看向来人,一双红通通的眼睛里尚存怒意,只是这怒意在与喜欢的人对视时,大半都化作为了委屈:“偏生父亲还不能同陛下言明,只能将此事生生咽下。”
“镇国公?”
男子微微拧眉,口气中更多的是无奈:“此人做事,确实一贯没有体统可言。”
“这笔账我暂且给他记下!”纪修沉声道:“待我先了结了夏廷贞这老贼,腾出了手来,再好好地出一出今日这口恶气。”
“现下确实不宜同镇国公起争端,大人此虑明智。”
“此番夏廷贞病倒,我本欲借春狩之际,在陛下面前多博些机会,可谁知却被镇国公这只疯狗给搅和了!”纪修看向年轻男子:“我找你过来,便是为的此事——”
他欲同对方商议商议可有什么补救之策。
他日渐看出来了,此人最擅长的谋略,便是揣测人心。
分明此前从未见过当今皇帝,可数次献策,却仿佛皆是冲着皇帝心中所想去的——说白了,简直天生就是块儿做佞臣的料。
但这恰恰就是他最缺的,若不然,也不至于握着一手最好的牌,却被夏廷贞这个只靠一张嘴皮子就能走到今天的谗臣给逼到今日这般地步了。
见二人要谈正事,纪婉悠适时地避开,退了出去。
临离开房间前,看了一眼那年轻男子,心情不禁缓和下来。
有占公子在父亲身边,她当真觉得十分安心。
……
猎场之外,绑着红绸的鼓槌重重地敲击在鼓面之上,鼓声渐急,昂扬浑厚,传入山林之中。
鼓声未响之前,已有部分子弟先行折返了回来。
此时鼓响,便意味着此次狩猎结束,随着鼓声,先后有人马自林中而出。
待人出来的差不多了,宦官便开始清点起了猎物。
而狩猎最多之人,却叫在场之人皆十分意外——
不是镇国公。
即便镇国公看起来依旧老当益壮,身披骑装往那里一站便叫人觉得气势磅礴,可这些年来,许将军从未拿过第一。
这是许将军老了吗?
那必须不能!
——必然是因为许将军身为长辈,想将机会留个年轻子弟罢了。
当然?这也就是许将军了,倘若换作同为武将出身的纪尚书——看吧?老了就是老了,不行就是不行啊。
“敬王世子猎得猎物总共一十六只!”负责清点猎物的太监扬声道。
参加狩猎的子弟均向那满脸笑容的敬王世子投去了视线。
有不少人皆是在林子里见到过敬王世子的,而结合对方在林中为数不多的表现水平来看……
这结果?怎么说呢?
说觉得意外,都不足以表达了?反正就还挺迷幻的吧……
“竟是敬王世子……”
夫人小姐间也起了议论声。
“先前倒是没看出来?敬王世子竟有如此本领……”
“到底是敬王之子。”
隐隐约约听着这些夸赞声,敬王世子面上如沐春风的笑容愈发灿烂。
赏赐不赏赐的,这些身外之物他并不在意,主要是享受这种被人欣赏瞩目的感觉。
吴恙也向这位世子的方向看了过去。
但他不是在看人,而是在看对方面前摆着的猎物。
大到一只野鹿?小到几只毛鼠。
先前他并未如何留意?但此时仔细看了看?不免就觉得这些猎物实在有些眼熟了……
至此?他便也没什么不懂的了。
先前在山中,镇国公指点他射艺时?他并非没有察觉到有人在附近,只是山中之人本就颇多,也未有在意罢了——
想到此处?少年沉默着看向那在众人的夸赞下半点也不心虚的敬王世子。
但事实证明,对方也并非就是没有丝毫心虚。
敬王世子也向他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一瞬,敬王世子向他笑了笑,那笑意里不乏感谢之意。
“……”吴恙默默无言,将头转回。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省昌这次倒当真是叫朕刮目相看了。”庆明帝目含笑意,欣慰地道:“不愧是我谢家儿郎。”
“……”一旁的敬王则是心底打起鼓来,有心想要说些什么揭穿儿子的真面目,可又怕自己越是这么说,越是显得心中有鬼在忌讳什么。
如此之下,只能暗暗瞪向自家儿子。
这臭小子究竟怎么回事?
哪次入京,不是在交待他事事不要张扬抢风头!
至于此次为何没有特意提醒这臭小子定不要拿第一名?——这种事情就像是——谁会想到要去嘱咐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人,出门的时候一定要收着点儿,可不能一不小心拿了状元抢了人家的风头?
这货不是倒数第一就已经是见鬼了!
天知道他那些猎物是从哪里弄来的!
“陛下过赞了,侄儿不过只是运气好罢了。”敬王世子谦虚地道:“论起射艺,在场的许多公子皆在侄儿之上。”
敬王世子在心底冷笑。
那是“许多”吗?——分明在场的是个人都比他强!
看着侄子自谦的模样,庆明帝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继而望向众人,含笑向李吉问道:“可还有没回来的人了?”
便有小太监去对照清点了记有入山之人的册子,在这间隙,又有一名空手而归的年轻公子自林中而出。
至此,小太监答道:“回陛下,眼下只剩镇国公府的公子还未曾回来了。”
庆明帝下意识地看向镇国公。
镇国公便道:“许是年幼贪玩了些——”
顿了顿,又道:“也或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应对不及。”
相较于前一句,后面这句,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自己的孙子自己清楚——明时年纪虽小,却并非是不分轻重缓急之人,更何况他先前还特意叮嘱过,听到鼓声即刻出山,勿要于山中逗留。
347 不妙
庆明帝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得隐隐有马蹄声自山林的方向传了出来。
包括镇国公与吴恙在内的不少人,皆转头看去。
不多时,便有一匹马跑出了林子,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当中。
只是那马背之上空空如也,竟是并无人在。
“这是谁的马?”
“莫非是纪尚书掉的?”
竹帘后,许明意眼神骤变。
那是明时的马!
这匹马名唤乌雪,是明时八岁那年,她送给他的生辰礼——
男孩子一直说着讨厌她,但她送的东西,他都一贯十分珍视,这匹马同他呆在一起数年,已被养出了两分灵性来,此时独自出林,未必不是报信来了!
镇国公显然也已经认出了乌雪,此时正色向庆明帝道:“陛下,这正是臣那孙儿的马!还请陛下准臣前往山中寻人!”
“国公勿要着急。”庆明帝神态温和地安抚道:“山中并无什么过分危险的东西在,且又有禁军巡逻,许是小孩子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下马走动之际,马儿自己跑了出来——”
听着这些净耽搁时间的废话,镇国公再次道:“陛下所言在理,请陛下准臣进山。”
这话很有几分“是,你说得都对,但老夫不想听”的意思,庆明帝这次便直接点了头,并吩咐了李吉点了十余人陪镇国公一同入山寻人。
“侄臣临出山之前,曾在一丛灌木前见过许家公子,或能帮得上忙也说不定——”吴恙上前一步,抬手向庆明帝说道。
庆明帝闻言,思虑了一瞬后,自是点头:“那阿渊便随镇国公一同进山吧,切记要当心些。”
“是。”
吴恙上马,与镇国公一道入得山林而去。
看着那两道很快没入林中的背影,许明意却仍旧放心不下。
她太了解明时了。
因此十分确信,他既未曾及时出林,又丢了马,就必然是出事了。
只是究竟出了什么事,此事是轻还是重,是否有危险?眼下尚无法确定。
看着那些紧跟着入山的太监侍卫,许明意皱起了眉。
这十多个人,能派得上什么鬼用场?
林中?待将那些跟来的太监侍卫甩远了些,镇国公适才向吴恙问道:“吴世孙当真见过老夫的孙儿?”
吴恙摇了头:“抱歉?晚辈不曾见过。”
他方才之所以那么讲?不过是为了能有一个跟着入山寻人的理由罢了。
倘若直接说要帮忙,必会惹得皇帝疑心他待镇国公府太过热心。
当然?即便有了这个理由,依皇帝的德性定也会多想?但如今对他而言?并非是所有的事情都要计较利弊到最精细的地步。
镇国公也已经猜到过这种可能,此时只道:“那便多谢吴世孙了——既如此,你我便分开寻人?我往西面去?你往东面去。”
吴恙点头,却没急着调转方向?而是屈指在唇下发出了一声响亮哨声——
他记得?今日天目是跟着明时一起进的林子。
在山林之中论起寻人,天目显然更擅长。
听得这道在山林中回荡的哨声?镇国公一时也勒住了缰绳?留意着四下的动静。
然而风静叶止?并无任何声响传来。
吴恙又吹响了一记哨声。
这次,依旧没有动静。
“天目怕是出事了——”看着前方密林?吴恙的眼神凝重下来。
从小到大,自从天目学会飞开始,只要听到他的哨声,便一定会出现在他面前,从无例外。
因为这哨声对它而言,有着无法拒绝的意义——
只要哨声起,便意味着它又可以开饭了。
镇国公闻言脸色也变了变。
天目出事,等同明时出事……
“将军。”吴恙正色道:“若当真有意外发生,决不可多耽搁哪怕一刻,此山林不仅极大且山形复杂,区区十余人远远不够,还需向皇上言明情形,立即增派人手搜山。”
镇国公点头。
他当然清楚这一点。
甚至在他决定进山的那一刻,便有了搜山的想法,但皇帝张口只派了十余人,事态不明之下,他亦不好说什么。而他此番随扈春狩,身边人手不多,加上云六不过二十余人。
但现下这种情况,不向皇帝开口已是不行了。
此时云六已经跟了过来。
“去同陛下禀明——便道情形不妙,还望陛下增派人手助我寻人!”镇国公吩咐道。
“是!”
云六脸色一正,立即调转马头,出林而去。
见云六叔去而复返,不知在皇帝面前说了句什么,皇帝便做出一幅肃然神情,立即吩咐了身边的陆塬,许明意再也坐不住了。
“陛下。”
她起身离了座,来至庆明帝面前行礼,道:“臣女也想入林寻人,还请陛下准允。”
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庆明帝眼神为难,温声道:“许姑娘一个姑娘家,若是贸然入林,恐怕反倒叫许将军再添担心……”
“陛下放心,臣女勉强懂些自保的功夫,即便帮不上忙,却也不至于添乱。”
见她如此固执,庆明帝也只有点头,为表仁君之风,又另点了两名太监随行。
然而这两名太监很快发现自己根本帮不上忙。
本以为女孩子必是要走着进山的,谁知那女孩子扬声唤了句“乌雪”,那匹黑马便跑了过来。
女孩子动作利落地跃上马背,杏色纱衣月白裙角与墨发飘扬而起,一人一骑很快便消失在了午后金灿日光之下。
刚在敬王身边坐下的敬王世子神情痴茫地眨了眨眼睛,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见儿子似要站起身来,敬王警惕地按住了儿子的手腕。
四下议论声低而嘈杂,敬王压低声音质问道:“你又想干什么?”
“父王,我也想要去帮许……许将军寻人!”
“……你在这儿坐着,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儿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看清自己是个废物的事实?!
别跟他说什么孩子需要鼓励不能总是打击——他成天追在后面打击着且还这鬼样呢!况且这能叫打击吗?完全是实话实说。
在自家父亲那种“你要敢去,老子就打断你的腿”的眼神注视下,敬王世子很是识趣地道:“父王不准儿子去,那父王派个人去呗,多个人也多个帮手不是……”
348 火光
“不用你多事操心。”敬王警告了儿子一句。
他那皇兄还坐在那里,这臭小子是存心给他找麻烦。
也是给镇国公找麻烦。
“你们说,这该不是遇到熊了吧……”
“怎可能有什么熊?此处又不是那等平日无人踏足的野山窝……往年也平平静静的,没听说过有什么东西啊。”
“应当只是小孩子贪玩罢了。”
“但你们没瞧见么,许将军可是着急得很呢,许将军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就这么一个孙子,担心着急自然是免不掉的……”
“还有许姑娘……传言许家这对姐弟向来不合,看来亦是谣言了。”
“是啊,但愿人没事……”
有妇人低声议论着。
崔氏身边坐着的几位,则是没敢多说什么,只在安慰她不必过分担心。
然而不担心是断不可能的。
若非是心知自己进山只能帮倒忙的话,她也早已冲进山里去了。
此时她万分后悔——此次出门前怎就没让姚先生给算一卦呢?
时间一点点过去,久等不到有消息传回,崔氏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被人放在油锅里煎。
“放心,定能找得到的。”这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柔声宽慰道。
崔氏转头看去,只见是一旁的定南王世子夫人徐氏。
因平日里并无交集,对方这句安慰多多少少叫崔氏有些意外,但也只当是这般情形之下的人之常情。
因而只是神色略含感激地点头。
日头渐渐偏西,四下起了凉风,这么多官员女眷总也不好就一直等在此处,庆明帝让人安排了人手在此等候消息,便先行带着众人回行宫去了。
崔氏自是不可能走的。
此番春狩,丈夫因事未能前来,如今公爹和女儿都进了山中去找儿子,她能做的只是守在此处。
回到行宫之后,敬王暗中差使了随从入山帮着找人。
有些事情明面上做不得,暗下却是得帮一帮的。
同样趁着天黑悄悄派了人去帮忙的还有吴皇后与徐氏,及两家平日里同崔氏要好的夫人。
晚间林中暗了下来,更增加了寻人的难度。
听着四下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镇国公心中又添几分急躁。
他让云六请皇帝增派人手,可皇帝派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统共只有百人。
此番皇帝出宫,带了近两千人,除去守在各处保证皇帝安危的人手之外,能够调动的确实也并不多,可即便只是这百人,却也做戏痕迹极重,因为其中一半全是太监宫女——这些人平日里几乎都未出过宫门,在此山林之中行走,不必说是寻人了,不拖后腿破坏线索踪迹都是奇事了!
“这么找下去不是办法——”
吴恙慢下脚步,看向四下星星点点的火把,微微皱着眉说道。
他已经让人回城去请了方先生,但从此处到城中来回需要时间。
许明意亦是满心焦灼。
要找的范围太大,这点人手确实不够,尤其是这些人当中真正心细上心且擅长追踪之人寥寥无几。
甚至她根本不放心这些人?他们找过的地方,她和吴恙往往要带人再搜上一遍。
火光映照下,女孩子莹白的额头上全是细细的汗水,一双乌黑的眼珠忽明忽暗:“许家军第三处军营?便在十里开外,却总不能让祖父调兵前来……”
若是选择调动许家军前来搜山?无疑是在打皇帝的脸,甚至可能会被有心之人污蔑为居心叵测,有借机造反之嫌——
然而她口中所谓的“总不能”,并非是真正觉得不能,只是出于权衡局面。
相反?她既说了,那便是动了心思的?不然便不会开这个口。
明时是她的亲弟弟,即便此举可能会带来无法预料的麻烦,甚至这一切根本就是一个陷阱,但在他的性命安危之前?所有的猜测都该往后排!
即便是陷阱?也要去闯一闯。
她想?祖父也会是一样的决定——
女孩子看向前方同样停下了脚步的老人。
“……我这便亲自前去请示皇上!”镇国公转过身来,接过仆从手中的缰绳,毫不犹豫地上了马。
他若开口要调动许家军?皇帝再如何也不能拒绝。
他打声招呼,那是出于给对方面子,想尽量减弱影响,确保过程顺利进行,而非当真是去求对方准允的!
至于后续之事——将孩子找到再说其它!
而若是见他要调兵,黏黏叽叽的皇帝欲再增配人手以打消他这个念头,他也是绝不可能会答应的——别到时候行宫里出了点什么差池,或是闯进个刺客什么的,回头再怪到替他找孙子这上头来!
这兵,今晚他调定了!
“好像有些不对。”
镇国公正要驱马离去时,忽听得孙女身边的少年开了口。
镇国公看过去,只见少年的视线望向了行宫的方向。
此时他们处于一处山坡之上,虽有树木遮挡,却也相对称得上视野开阔,一眼便可看到灯火错落的华宫。
许明意也循着吴恙的视线看了过去。
下一瞬,略略一惊道:“……好像是走水了?”
行宫之内有一处光亮尤为醒目,且似有火光窜动之象!
若是凝神去听,已隐隐能够听到远远传来的混乱嘈杂之声。
马背上的镇国公眼神一变:“是阅明阁的方向!”
“阅明阁?”
许明意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吴恙。
吴恙与她解释道:“皇帝下榻之处——”
许明意的眼神也变了变。
皇帝的寝宫怎会突然起火?!
“我先回去看看!”镇国公没再耽搁,一夹马腹疾行而去。
他横竖也是要去请示皇帝的,且眼看行宫起火,事关皇帝安危,若是表现得太过无动于衷也说不过去。
“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听着马蹄声渐远,许明意皱着眉,有些不安地道。
明时于狩猎的过程中失踪,且几乎没留下什么线索,这本就已经十分异样。现下行宫中起火,烧着的偏偏又是皇帝的住处,虽说这狗皇帝确实也有着遭报应走这独一份霉运的潜质,但她还是觉得太巧合了……
349 刺客
此时祖父独自赶回行宫,她难免就有些担心会出现意料之外的状况甚至是麻烦。
察觉到她的心绪,吴恙开口道:“我也回去看看——”
若当真有什么状况,也好有个照应,多个应变之人。
许明意略一思忖,便点了头:“也好,若有异样发生,定要让人传话于我。”
明时必然还在这山林之中,她暂时不能走,也不敢走。
吴恙显然也知道她的想法,她两边都担心,那他便主动替她去顾全另一边。
只是了解她归了解她,顾全大局归顾全大局,除开这些,他亦有着自己的担心。
“小七——”
“属下在。”
“带所有人守在许姑娘身侧,一步不得离开,若有意外,响箭为号。”
真到了这种时候,在某方面向来不怎么大度的少年也顾不上去在意其它了。
听着这吩咐,小七鲜少地犹豫了一瞬,复才应道:“属下遵命!”
“你身边也不可无人!”
看着已经上了马的吴恙,许明意连忙道:“我还有阿珠,留小七一个便够了。”
“……”吴恙看了一眼依旧被单独青睐的小七,扔下一句“不必”,便驱马离去了。
见他根本不听话,许明意坚持着向小七交待道:“让人跟着他。”
她不放心明时,不放心祖父。
同样的,在这意外频发之际,她也不放心他。
小七感激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孩子。
公子让他带着所有人护在许姑娘身边,主子的吩咐,他不敢不从。
可心里也是担心自家公子的。
此时许姑娘开了口,那他就有理由安排下去了,虽然这么干也是在违背主子的交待,但众所周知,在公子面前,许姑娘就是最好用的护身符。
临下坡前,许明意最后又看了一眼行宫的方向。
或许是发现的足够及时,火势似乎并没有继续扩大不可控制的迹象。
饶是如此,也足以引起一阵骚乱了。
这场火起得突然,起初宫人们是乱了手脚的,只顾着护着庆明帝往外躲,耽误了扑灭火源的最好时机,才让火势蔓延了开来。
救火的动静不小,行宫中大半的人都被惊动了。
镇国公赶到时,正见庆明帝已在一行官员太监们的陪同下出了阅明阁的院门。
镇国公肃容抬手行礼:“臣护驾来迟——”
“朕无碍,国公言重了。”
“陛下无碍就好。”镇国公正色问道:“不知阁内因何会突然起了火?”
李吉无奈讲道:“应是茶房中的宫人行事不周,偷懒打瞌睡时?炉火过旺燎着了烧料……好在有惊无险。”
只是这阅明阁?陛下是住不得了。
方才已临时叫宫人将一旁最近的临福堂收拾了出来,虽是比不得阅明阁宽敞,然这般时辰?亦只能让陛下暂时移至此处歇息上一晚了。
镇国公便与众人一同陪着庆明帝往临福堂走去。
“山中可有发现什么线索没有?”路上?庆明帝向镇国公关切地问道。
看了一眼皇帝的鞋履与外披,显然是此前已经睡下了?镇国公垂下眼睛道:“回陛下,尚无进展。”
庆明帝安慰道:“令孙尚且年幼,许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在何处躲藏了起来……国公放心?天亮之前?人必然是能找得回来的。”
听着这叫人毫无逻辑的屁话,镇国公只应了声“是”,紧接着直言道:“臣有一事,想要单独请示陛下。”
庆明帝眼神动了动,看向就在眼前的临福堂?道:“国公随朕入内说话吧。”
其余的官员相互交换了一记眼神,便皆放慢了脚步。
李吉带着两名太监陪着庆明帝走进堂内,镇国公跟在后面上了石阶。
然而下一瞬,却忽听得堂内有异动声响起——
庆明帝还未来得及坐下,便觉一道冷意由头顶传来。
下意识地抬头往上方看去,竟见一道黑影自梁上直冲而下,比那黑影更叫人心惊的是那闪着寒光正向他刺来的利剑!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庆明帝瞳孔紧缩,下意识地往后退去,撞在身后的梳背椅上,反应还算快的李吉颤声道:“有……有刺客!”
话音落时,那利剑已经紧追着来到了庆明帝眼前!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枚玉佩飞来,稳稳地打在了黑衣人的手腕之上,一声闷哼声自蒙面布巾下溢出,剑落玉碎。
庆明帝看着那碎裂飞溅的黄玉,一面怔怔地想着,这块玉,他记得是先皇赠予镇国公的……一面在李吉的搀扶下急急往后退着。
那刺客将剑捡起,欲再刺向庆明帝,然而此时镇国公已经闪身上前,拔剑将其拦下。
“……没想到这这假仁假义的狗皇帝身边竟还有如此忠心护主的走狗!”黑衣人边骂边阻挡着面前之人的进攻。
镇国公全然不理会对方的废话,他欲擒活口,便也未用伤及性命的招式。
然而此时,暗处突然又窜出了几名黑衣人,朝着逃至石阶下的庆明帝围去。
“护驾!”
缉事卫统领韩岩已经赶到,带人迅速上前将庆明帝围护在中间。
纪修见状,遂也上了前去。
几名文官则是心惊胆战地站在一旁喊着“护驾”、“陛下当心”。
吴恙站在众人间,看着这缠斗混乱的一幕,回想着方才镇国公出手救下皇帝的情形,眼底有着思索。
此时,忽有一道轻微的响动传入他的耳中。
吴恙立即警惕地抬眼看去。
一道似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踩着墙沿跃上了屋顶。
看着那道黑影于黑暗中拉开了手中的弓,吴恙微微眯了眯眼睛。
说句实话,他对这位皇帝陛下也并无好感,且他吴家与许家不同——他自幼所接受的教导,都在不着痕迹地告诉他,他们吴氏一族,乃百年士族,骨子里并非屈于皇权之下的存在。
他肩上,亦没有如镇国公那样需要护主的职责在。
且此时也并不需要他来多事。
皇帝在缉事卫的团团围护下称得上密不透风,那支箭即便由上至下想要刺入皇帝身体内,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无意借此出什么风头,只要许将军没有危险,他只管旁观便可。
然而,此时忽有一道人影从他身侧闪过——
350 莫要中计
“陛下当心!”
那人影急声提醒道,说话间,人已经闪身上前。
利箭飞向庆明帝的方向,缉事卫统领韩岩提刀去破,然而那道人影抢先他一步,竟是以自身为盾,直冲那支冷箭而去!
锋利冰冷的箭头没入年轻男子肩头血肉之中。
一旁的纪修眼神微震。
男子因痛皱紧了眉,抬手要去拔箭,然而还未来得及有动作,便倒在了地上。
吴恙看向那倒地的年轻男子。
情形混乱,旁人或许只觉得此人在冒险救驾,但若细细分析方才的局势,对方这种行为,根本是毫无意义。
而若不是在做戏的话,那就只能说明对方的脑子和眼神均存在一定的问题了。
不过,这年轻人是谁?
此时,那躲身于屋顶上的黑衣人一箭未中,已经暴露,见缉事卫追来,纵身跃下逃去。
禁军也已赶到,局面很快便被控制住。
这十来名黑衣人皆杀意极强,招招皆在以命相搏,如此之下,在双方打斗的过程中,大多皆当场断命或重伤倒地生死不明。
只有一个清醒的活口在——
“说,你们是受何人指使!”
镇国公一只手制住那名黑衣人的双臂牢牢扣于对方身后,一手持剑横于对方脖颈前,此时沉声发问道。
黑衣人被他擒住,半点动弹不得,面上布巾也被扯落,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此时只是紧紧咬着牙不说话。
这时,一名检查刺客尸身的缉事卫道:“陛下,是紫星教!”
庆明帝眼神骤冷。
四下众人亦是色变。
尤其是几名年长些的文官——
紫星教乃是前朝余孽所建,近几年来愈发猖獗,据说还找到了前朝皇室正统血脉,在民间暗中宣扬要光复前朝,于民心极有妨碍……因此为当今陛下所忌讳。
可往常只是于民间制造些事端谣言且罢了,今次竟是混进了行宫中要刺杀圣驾!
见身份暴露,那为镇国公所擒的黑衣人反倒开了口,抬起通红的眼睛盯向庆明帝的方向,咬牙切齿地道:“今日,本该是你这昏君的死期!”
庆明帝缓缓攥紧了手指,看向一旁的韩岩。
韩岩以飞云刀指向对方,冷声道:“你们是如何混进了行宫内?可有同党内应,速速如实招来!”
“什么同党?还需什么内应!天意罢了!是天要亡这伪君子,狗皇帝!”黑衣人满眼鄙夷与恨意:“如今天下民不聊生,皆是拜这昏君所赐!如此恶行?天必诛之!”
听着这些辱骂诅咒之言?庆明帝的眼神一点点沉下来。
四下众人亦是神情各异。
这也就是人多了。
若非是大家一起听了这些要命的话,恐怕今日是没办法带着舌头离开此处了……
“我孙儿是不是也被你们抓了去?!”镇国公无暇理会太多?声音定定地问道。
明时突然不见,越是找下去便越是觉得人为的痕迹极重,而行宫之内突然又出现了这群刺客?这两件事情发生在一天之内,若说没有干系他断然不信!
“是又如何?”
黑衣人眼底现出讥讽笑意:“本教从不杀无辜之人!若镇国公今晚不曾从我手中救下这狗皇帝,令孙尚有一线生机……可镇国公既管了这闲事?那便只有拿令孙的人头来抵这狗皇帝的命了!”
镇国公脸色一沉,手下猛然用力?折断了对方一只手臂:“说!人在何处!”
黑衣人的声音因疼痛而带上了颤意:“已经死了!”
吴恙的眼神动了动。
不对……
对方一面说“原本尚有一线生机”?一面又笃定地称“已经死了”?分明是自相矛盾。
比起是语无伦次的胡言乱语,他更偏向于对方是想借此从镇国公手下保命,甚至是以明时的性命来同镇国公做交易——
然在皇帝面前,只有以言辞暗示诱导?而无法明言。
但国公现下恐怕已被担心冲昏了头脑?未必见得能及时领会。
此时,一名随从打扮模样的人来到了吴恙身侧。
“公子……”
随从低声说了一句话。
吴恙微一颔首。
“老夫再问你最后一遍,我孙儿到底在哪儿——”镇国公已是一字一顿。
“但凡是与昏君为伍者,皆不会有好下场!狗皇帝自作孽不可活……看来光复我君朝之期指日可待!”
听着这答非所问的话,看着被他擒住的黑衣人,镇国公不知想到了什么,略略冷静了一二。
然而黑衣人的话似彻底激怒了庆明帝:“既已承认是紫星教中人,韩岩——还不将其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是!”
镇国公立即道:“皇上,请将此人暂且交由臣来审问!”
韩岩的飞云刀本就抵在了黑衣人身前,在听到镇国公这句话时,虽有着短短一瞬的犹豫,但随后还是穿透了黑衣人的心口。
身为缉事卫统领,知道皇帝秘密最多的人,自然也是最了解皇帝的人。
察觉到手中之人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镇国公的瞳孔紧缩了一下。
他直直地看着韩岩。
韩岩无声避开这道杀气腾腾的视线,将刀抽回之后,后退一步,拱手赔罪道:“是下官刀快了些,望将军勿怪。”
镇国公收回目光,松开了对黑衣人的钳制,随着那尸身扑通倒地的声音,“噌”地一声,老人手中的剑卷着冷风回到了腰间的剑鞘之中。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有几名官员暗暗交换了一记微妙的眼神。
“国公有所不知——”庆明帝开了口,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仿佛方才那被激怒的人并不曾存在过,此时便是谈及此,语气亦称得上是温和的:“这些紫星教中人,一贯嘴硬至极,口中从无真话,尽是忤逆不敬与挑唆人心之言,此前官府多次捉拿这些余孽,皆未曾审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此人方才的话,显然意在扰乱国公心神,国公可莫要中计才好。”
镇国公垂下眼睛。
怕他中计是真。
但为了不让他“中计”,甚至不再留给他追查家中孙儿下落的机会——这,也是为了他着想吗?
351 皆有定数
“依朕看,令孙必不可能在这些人手中,若真在的话,方才必已经以此来要挟朕放他们离去了——若是那样,朕便是为了国公,也断无不答应的道理。如此筹码,他们不可能会不用。”
是吗?
听着对方给自己打圆场的话,镇国公眼底冷冷,未有应声。
毕竟真要他开口的话,他也实在只有一句委婉的“滚你娘的吧”可讲了。
“国公放心,待将刺客踪迹清查完毕之后,朕会再行加派人手替国公去山中寻人,朕定会帮国公将人找回来的。”庆明帝拿保证的语气讲道。
镇国公已无多说的心思,面无表情地拱手道:“是,臣告退。”
还要等着清查完刺客的踪迹——对方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他会这么等下去?
这位皇帝陛下的虚伪程度已经超出他的认知,现下他甚至觉得即便他要出言请示调兵之事,对方亦有一套虚伪至极的说辞可以拿来阻止他。
他不想浪费口舌。
他要调兵——
且并不打算再提前请示对方。
“国公且慢。”
庆明帝出言将人喊住。
镇国公转回头看去。
庆明帝有些遗憾地道:“方才国公为了救朕,情急之下抛出了贴身玉佩,朕记得这块玉,似乎是先皇赠予国公的,待回宫之后,朕定会寻一块一样的还给国公。”
——这是恐他对方才之事心存芥蒂,特意于人前彰显君臣情义吗?
镇国公看一眼堂内碎玉,道:“多谢陛下,但万事皆有定数,不必费心了。”
言罢,又行一礼,便大步离去了。
看着那道高大魁梧的背影消失在人后,庆明帝的眼神明灭不定。
这时,耳边传来韩岩的声音。
“陛下,这箭上怕是有毒——”
韩岩查看罢那年轻人的伤口之后说道。
庆明帝回过神来,皱起了眉:“立即请太医前来诊看!”
在刺杀他的箭上竟还淬了毒……这群前朝余孽,全都该千刀万剐!
镇国公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后,吴恙跟了上来。
二人擦肩时,少年低低的声音传进镇国公耳中。
“国公,请随晚辈来——”
镇国公脚下迟疑了一瞬之后,到底是跟着少年的方向去了。
临福堂内,随行太医很快赶到,年轻男子被暂时安置到了一间暖阁中,因见此人尤为面生,坐于堂内的庆明帝向官员们问道:“朕还没来得及问?这位年轻人?是哪家的公子?”
对方穿着长衫,且气质也不像是仆从之流。
官员们各自看向同僚。
这时,脸上的伤经过半日的歇养之后?愈发显得鼻青眼紫的纪修站了出来。
“回陛下?此人乃是微臣府上的文客……”
“原来是纪爱卿府上的人。”庆明帝有些意外,旋即不知想到了什么?道:“可方才朕看他身手倒也极快?倒像是习过武的。”
“是懂些拳脚功夫。”纪修垂着眼睛,未有说太多。
今晚之事?全在他的意料之外,眼下这般局面,对他而言是突然且混乱的。
此时太医走了出来。
“如何?”庆明帝亲自开口问道。
“好在是伤在了肩膀处,短时间内这才未造成性命之碍……”太医如实答道:“箭头已经取出?但因箭上有毒?伤口附近的皮肉唯有剜除了去,现下上了药,只是尚不知人何时能醒来。”
“他是为了救朕。”庆明帝微微叹了口气?交待道:“命人好生照看着,待人醒了之后,朕要亲自重赏。”
太医应下。
几名官员看向了纪修。
纪修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已经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都看他干什么?
难道是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授意安排?特意让手下的人在皇上面前出风头救驾?
他本就觉得占云竹此人难以掌控?自己藏着用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会让对方以如此方式出现在皇上面前!
“陛下。”
一名太监此时走了进来,通禀道:“皇后娘娘和静嫔娘娘来了。”
此次出宫,庆明帝只带了皇后与静嫔。
按说去岁诞下皇子正得圣宠的荣贵妃才该是随扈之人,但因庆明帝不愿尚且稚幼的小皇子出宫,而小皇子如今最黏母妃,因而便将原本定下的荣贵妃换成了静嫔。
“后续之事自有缉事卫来处置料理,诸位爱卿且都回去歇息吧。”庆明帝对众人说道。
官员们应下,行礼退了出去。
皇后与静嫔带着宫女行进了堂内。
“臣妾参见陛下。”
二人先后行礼罢,静嫔在前头眼睛红红担忧地道:“听说先是阅明阁走水,后又遭了刺客……臣妾当真担心坏了!现下看到陛下没事,一颗心总算才是放下了些。”
至于为何这般担心却来得这样迟,倒也没别的,就是听说有刺客心里觉得害怕,不敢急着往前凑。
毕竟这份担忧的程度,远远还不值得她冒险。
皇后也关切询问了一番。
她来得也很迟,甚至如果不是静嫔去寻她,她还能来得更迟。
但她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单纯不想来。
横竖也不是什么好消息——她指得是刺客刺杀失败。
“朕无事,皇后放心。”庆明帝眼神温和。
此时,一旁的静嫔却扶着太阳穴的位置,身形晃了晃。
“娘娘!”婢女低呼一声将人扶住。
皇后看过去,关切道:“静嫔妹妹可是一路太过担心陛下安危,过分紧张之下以致身体不适了?”
静嫔:“……?”
皇后还在看着她。
面对这种争宠的戏码,她作为六宫之主,本着照顾妹妹们的原则,一贯是很乐意配合且真心实意地帮对方一把的。
可惜许多妃嫔竟不相信她的诚意,往往叫她一腔好意无处施展。
静嫔勉强笑笑:“臣妾就是忽然觉得有些晕得慌……”
皇后道:“那快坐下,请太医来看一看。”
见庆明帝点了头,婢女才扶着静嫔坐下。
暖阁里的太医被请了出来替静嫔诊看。
在反复诊看了静嫔的脉象后,太医将手收回,先是向庆明帝抬手揖了一礼。
皇后眼底现出讶然之色。
郑太医这一连串的动作流程,像是某种特定情况下的仪式——
接下来要说的话,莫不是……
352 英雄所见略同
庆明帝也隐隐意识到了什么,此时一瞬不瞬地等着太医开口。
“恭喜陛下,静嫔娘娘有喜了……”
庆明帝眼睛大亮,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体顿时坐直了:“当真?!”
“看脉象身孕应已有两月余,绝不会错。”
庆明帝满眼喜色,看向坐在那里的静嫔,笑着问道:“此前爱妃竟是没有察觉吗?”
静嫔神情激动脸颊微红地摇头:“臣妾向来粗心大意的,也从未敢有过如此妄想……”
看着这一幕,一旁的皇后面上始终挂着端庄笑意。
她现在总算知道方才这位妹妹为何会突然站不稳了,也总算明白昨晚晚宴之上为何半口螃蟹都不愿碰了。
见庆明帝向自己看来,皇后含笑道:“恭喜陛下了。”
“也要恭喜皇后。”庆明帝笑意温和亲近:“咱们又要多一个孩子了。”
皇后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句迷惑发言等着她,只点着头附和道:“是啊,这也是臣妾的福气。”
听得帝后一口一句“多一个孩子”、“臣妾的福气”,仿佛这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一般,一旁的郑太医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态来。
“对了,方才爱妃尚觉有眩晕之感——”庆明帝已给静嫔换了称呼,此时向郑太医问道:“不知胎象可算稳固?”
郑太医暗暗觉得此事有些麻烦。
皇上竟都知道过问胎象了,可见这些年来对龙嗣之事没少上心钻研……
“微臣正要说这个……从静嫔娘娘的脉象来看,胎象确是有些不稳……”
庆明帝面上笑意霎时间收起。
静嫔的神情亦紧张起来,一时也顾不上再去做娇羞状了。
“可有补救之法?”庆明帝正色问道。
“当务之急还需尽量卧床歇息养胎,切忌不可奔波劳累,于饮食之上亦多加留意。”郑太医道:“微臣这便替娘娘开一副保胎方子,供娘娘服用调养。”
听着这些,想着这两日来静嫔跟在自己身边跑东跑西,此番又随他来行宫春狩,庆明帝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了。
“陛下,臣妾此前当真不知自己有了身孕……”静嫔有些不安地道:“臣妾定会听郑太医的交待,好生养着身子。”
见她神态,庆明帝面上恢复了淡淡笑意,点头道:“爱妃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不必太过紧张,好生调养着就是。”
女子有身孕时,情绪起伏也不宜过大,此时出言苛责自是不可取。
隐隐察觉到皇帝的用意,皇后在心底暗道一声——自古以来,怕是没有哪个皇帝比他更懂生孩子。
……
另一边,镇国公一路跟着吴恙来到了一处独院内。
此处是吴恙于行宫中的住处。
“吴世孙为何带老夫来这里?”镇国公问道。
若说是有话要单独跟他讲,可一路上分明也有许多开口的机会。
而倘若换作其他人,在这等关头,他也未必有这个耐心跟到此处——这个年轻人在他眼里,还是相对靠谱的。
“国公请进。”吴恙朝着隔间的方向走去。
见少年并不像是在故弄玄虚,正是心急的镇国公没有犹豫地抬脚走了进去。
仆从先一步进去点了灯,眼前视线逐渐变得明亮,镇国公一眼便看到了被捆住手脚,绑在一只大木箱前靠坐在地上的黑衣人。
镇国公:“……这是方才的刺客?!”
吴恙点头。
此人是今晚缉事卫手下唯一的漏网之鱼——也就是先前躲在屋顶放冷箭的那一个。
“吴世孙可知这是在窝藏刺客私扣要犯。”镇国公语气不明地道。
吴恙:“非如此不能留下活口。”
镇国公转头看向眼神清醒冷静的少年,须臾后,道:“多谢吴世孙今日多番相助。”
“国公不必言谢——”
看着少年的眼睛?镇国公下意识地觉得下一句多半是“国公也曾对晚辈有救命之恩”?然而——
“这是晚辈应当做的。”吴恙语气坦诚地道。
镇国公莫名就觉得这话里有点东西。
但现下不是该把心思放在这上头的时候。
镇国公向那刺客走去?拔剑抵在对方脖颈前?眼神沉沉地问:“我孙儿究竟在不在你们手里?若敢有半句假话?老夫立即将你的狗头削下来!”
那刺客口中塞着的布巾被抽出,却也并不叫喊?神情甚至称得上平静:“我什么都不知道,杀了我吧。”
“你别以为老夫不敢杀你!”
他已让云六拿他的兵符去调了兵?可相较于漫无目的的搜找,若能从刺客口中问出具体下落显然才是最可靠的。
然而那黑衣人听了他的话?此时只是视死如归般闭上了眼睛。
看着这一幕,吴恙沉默了一瞬。
本以为昭昭那般擅长审问?昭昭的祖父必然也有过人手段,眼下看来是他想多了?许将军最擅长的应当还是打仗,而昭昭的手段也并非祖传家学。
眼看镇国公就要被激怒发作,吴恙适时出声道:“国公?借一步说话。”
镇国公克制住怒意与急躁,跟着他出了隔间。
“将人抓到之后?晚辈手下的人也试着审问过,只是此人尤为嘴硬,不肯吐露任何。”吴恙说道:“据闻这些紫星教中人,审问起来最是棘手,想来还需动用非常手段——”
非常手段?
镇国公看着面前似乎已有对策的少年:“吴世孙有何高招?”
“晚辈已让人去请了许姑娘回来。”
“……?”镇国公有着一瞬的迷惑。
合着对方口中的这个“非常手段”,竟就是他的孙女?
这一刻,镇国公的心情是复杂的。
这小子知道的似乎太多了,单靠骗怕是骗不到手了。
看来到最后,他少不了也要动用非常手段。
总觉得老人误会了什么的吴恙很是警觉地补了一句:“晚辈只是觉得许姑娘才智出众,必有办法。”
镇国公有些意外地动了动眉毛。
而后不禁拿“英雄所见略同”的语气说道:“嗯,老夫也是这样认为的——”
说话间,眼神里浮现了不加掩饰的欣赏之色。
不错。
他就喜欢这样有眼光,有胆识,有魄力的年轻人。
353 不后悔
女孩子即便是多些手段胆量防身怎么了?要他说,只有那些自己没本事的男人才会因此被吓跑。
别说什么怕以后挨打——真要是安安分分的过日子,打你干什么?闲的没事干了?
迎着这道目光,吴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足够从容无畏。
四目无言相对片刻,这一刻,镇国公愈发确定了一点——这就是他要找的那种孙女婿没错了。
“应当还要等上一等,国公不妨先坐下歇息片刻。”吴恙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了,明时下落不明,老夫现下坐不住。”镇国公看向堂外的方向。
吴恙便也未有多劝,只是陪着一起站在那里等着。
见老人始终看着堂外幽深夜色,眼底似有着某种思量,吴恙犹豫了一瞬后,还是问道:“晚辈有句话,不知该问不该问。”
他知道这句话是出了名的多余,遇到性情暴躁的大约还要得一句“那就别问”,且镇国公就很有抛出这种回答的气质,但面对长辈,必要的礼貌不能少。
“问便是了。”镇国公的语气尚算平静。
“晚辈斗胆想问一句——国公今晚之所以出手救下皇上,为的是否正是想从那名刺客口中问出明时的下落?”
镇国公的视线依旧定在堂外。
“彼时情形紧急,并未来得及深想,不过只是做了一件在职责之内的事情罢了。”
吴恙会意之余,不禁多看了老人一眼。
镇国公为人直爽,他甚至也隐隐能够察觉得到,镇国公待当今皇上是有着不满的。
这不满是因何而起,也不难推断。
可在危急之时,镇国公却依旧毫不犹豫地选择履行了身为臣子的职责。
但这位许将军,并非是愚忠之人。
或者说,与其说他忠于的是那个人,那把龙椅,某种权力,倒更像是忠于自己的身份与内心。
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不知国公可后悔了吗?”
少年的问话很大胆。
但这种大胆却让镇国公觉得尤为舒服。
他将放在堂外的视线收回,看向少年——不愧是他家昭昭看中的人,果然比吴竣那个老家伙爽快多了。
“做便做了,有什么可后悔的。”老爷子与喜欢的聪明人也不说暗话,直言道:“且真就这么死了,死在了紫星教手中,天下也就乱了。”
到那时,苦的全是百姓。
且他镇国公府的处境,也未必就会比现在来得要好。
当然,这是他所考量的一部分。
也只是一部分。
而当那名刺客被韩岩的飞云刀穿过心口时,他又多了一份考量。
天下家国固然重要,尤其是他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最是明白战乱之苦。
但他除了是镇国公,是许将军,更是一家之主。
家里的孩子们,是他唯一的底线,也是决不可被踏破的底线。
所以——
“老夫做过的事情不会后悔,区区一条人命罢了?这一次,救则救了——”
虽仍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完?但吴恙也听懂了。
这一次,救则救了。
下一次?却说不定了。
“国公心系天下?于一国,有大义?于一家?有担当?晚辈十分钦佩。”少年真心实意地讲道。
他之所以会就此事问了这么多,固然是有同镇国公谈心,试探对方态度?以此为日后局面做打算的想法。
但更多的是因为?镇国公身上的东西,是与他自幼所熟知的那些全然不同的。
他家中祖父身上?最多的是一个“谋”字?所谋为吴氏一族更长远鼎盛。
而在镇国公这里,一切似乎都变得简单了?无论是于国大义,还是身为家主的护短之情,都是纯粹炽热,直白了当的。
甚至可以同他这个死对头的孙子?毫不避讳地回答这些敏感的问题。
镇国公与他祖父?二者的作风或许并无好坏之分,但今晚所见所听,却无可避免地给了他某种触动。
人活在世,或许确实有些足够可贵的东西,是该被置于那些精细的谋算之外的。
而当今皇帝,显然并不这样认为。
在镇国公今晚的举动之下,这位皇帝陛下笨拙的谋算,愈发免得险隘不堪了。
而这样的君主,是配不上如此忠直之臣的。
“行了,别给我扣这些高帽子。”镇国公语气坦荡地道:“老夫行事,没那么多讲究条理,随心罢了。”
吴恙点头:“正因此,才是许将军。”
二人又说了两句,就在镇国公心底的急躁之气再次升起时,一阵脚步声传入耳中。
“抓到人了?在何处?”
夜色中,女孩子大步走进堂内,杏色细绸裙衫上沾了泥土,满是郑重之色的眉眼间夹杂着一丝焦急。
显然,路上她已听传话之人说了大概。
“就在隔间。”
吴恙看着她,道:“跟我来。”
三人一同快步行进隔间之内,许明意看着被绑坐在那里的人,眼神冷冷地问道:“宁死也不肯说出我弟弟的下落,是吗?”
听着这道少女的声音,黑衣人抬眼看了一眼,满眼轻视地嗤笑一声,道:“要杀就杀,我什么都不知道。”
威震天下的镇国公将刀架在他面前对他而言也不过只是一死,怎么换个小姑娘来,就觉得他会改变主意?
下一瞬,只听得刀剑出鞘之音响起。
黑衣人看过去。
女孩子拔出了镇国公腰间的长剑,提在手中朝着他走了过来。
再待一瞬,皓腕握剑挥起,寒光刺目逼人。
左臂衣衫被划破,露出血淋淋的皮肉,黑衣人痛哼一声,紧紧咬着牙,眼神依旧不见惧色。
小姑娘果然还是小姑娘,尽是些小把戏罢了,这一剑还比不上他练功时不小心受的伤。
然而很快又有了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
看着神色冷然挥剑动作快而干脆的少女,被划得满身是伤的黑衣人忍无可忍:“有本事一剑刺死我!玩什么小孩子把戏!”
“阿珠。”
阿珠大步正色上前去:“婢子在。”
姑娘是砍累了终于要让她接手了吗?
然而自家姑娘抛来的却不是剑,而是一只瓷瓶。
“将这药粉洒在他的伤口上——”
阿珠立即应下上前。
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白色药粉,被阿珠倒在一道道裸露在外的皮肉伤之上,随着药粉浸入血肉,黑衣人的脸色渐渐变了。
354 洞中
各道伤口处传来的疼痛让黑衣人忍不住皱起了眉。
短短瞬间,伤口的疼痛却是愈甚,很快盖过了被划伤的痛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烧灼的剧痛,仿佛是有烈火在烤灼着那一道道伤口中的血肉!
“这是什么东西,石灰粉吗……”他紧紧咬着牙问道,声音已然不受控制地带上了颤意。
许明意没有回答他的话,只看着原本宁死不屈的黑衣人在这难以承受的痛意之下,额角青筋鼓起,很快冒出了满脸冷汗,人也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
“哐!”
随着黑衣人挣扎的动作,其身后的木箱被带翻,连人带箱子一并侧翻倒在地上。
“杀了我……!”
黑衣人眼眶通红,声音战栗地道。
“现下你所感受到的,还只是开始而已。”女孩子神色漠然地道:“待一盏茶之后,毒性蔓延至全身,五脏六腑仿佛都被一点点焚烧殆尽,那才是真正的痛不欲生——”
这还只是开始?!
听着这般描述,黑衣人眼底终于渐渐现出恐惧之色。
此时此刻,对他而言,比疼痛本身更叫他觉得疼痛的,是有着巨大而未知的恐惧在等着他。
看着黑衣人已经扭曲的神态面容,镇国公的心情很复杂。
他的孙女有本事,他是知道的。
但现下看来,他知道的竟还是太少了。
就凭这看着就叫人胆寒的手段,论起审讯逼供,还有诏狱什么事?
想着这些,镇国公有些犹疑地看向一旁的少年郎。
视线中,少年站在那里,神情尤为平静,仿佛根本没觉得哪里不对。
镇国公默默放下心来。
很好。
稳了。
“我并非是以折磨人为乐,不过是想得到想要的答案罢了,你若现在肯说,还来得及得个痛快。”
看着黑衣人眼中的理智渐渐被痛苦吞噬,许明意再次适时地出声。
“我……说……”
黑衣人艰难地道:“人一直就在……泉河山中……”
他的立场,与寻常紫星教中人本就有所不同,现下面临如此痛苦与恐惧,首先想到的便是抛出此事来。
“山中何处!”镇国公立即问道。
“北面一处山洞内……那山洞前,有灌木与巨石遮掩……洞外山石形似松柏,不难辨认……”
“我先过去!”
将此线索记下,镇国公片刻没有耽搁,转身大步出了隔间。
许明意正要跟去时,只听吴恙上前一步向黑衣人问道:“既知道的如此清楚,起初为何半字不肯吐露?”
别同他说什么宁死不肯妥协,方才在刺杀现场,那名被镇国公控制住的刺客?分明有着想要同镇国公做“交易”的想法?而明时若真在他们手中?那这些人在行动之前?必然是达成了共识的。
所以,为何面前此人分明有了单独与镇国公谈话的机会,之前却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
他对对方的想法变化半点不感兴趣,现下亦不是在与对方闲谈?而是异常既然存在?那便需要弄清楚?也好判断对方给出的答案是否有撒谎设陷阱的嫌疑——
“……我们动手之前?便说定了……若是事成?便将许家公子灭口……若是事败?依情形而视,可将对方作为筹码脱身保命。”
黑衣人声音战栗地道:“可柳大哥已经命丧飞云刀下?眼下无人主持局面,无人能回去传信?再无顺利交易的可能……何况,单凭我此时处境?根本没有同镇国公谈判的余地……即便说了出来?也难逃一死!”
“还不如……借许家公子之死,来让狗皇帝和镇国公留下嫌隙!”
他今晚也看出来了?狗皇帝对许家公子的命并不在意。
若能借此事让君臣离心,何乐不为!
“若是事败?且无人回去传话,拿他做筹码的计划无法施展,你们会怎么做?”许明意眼神冷极,凝声问道。
“我不知道……”黑衣人艰难地动了动嘴角,似有一丝讽刺:“但如今这局面……一个没了用处的筹码,就只是逃命的拖累罢了……此时说不定已经没命了……”
霎时间,许明意只觉得从头冷到了脚。
“我知道的已经都说了……给我个痛快吧……!”黑衣人紧紧闭着眼睛,死死咬紧牙关。
许明意已经转身快步奔了出去。
“公子,此人要如何处置?”随从低声请示道。
“先看着,还有用。”
吴恙留下一句话,便立即跟着许明意去了。
二人带着阿珠和小七一路骑马冲进了山内,因阿珠对那处山洞隐约有些印象,几人便直奔而去,省下了不少时间。
待跃下马背上,镇国公也已带人找了过来。
“应当就是此处。”
灌木丛被拨开,吴恙看着那遮挡的巨石说道。
正因是有着灌木和爬满了藤草的巨石堵住了山洞入口,从外面看去根本轻易发现不了这里有着一座山洞。
“让我来!”
镇国公阔步跨过灌木,就要挪动那块巨石。
秦五吴恙小七等人也立即上前。
在众人合力之下,被放置在此处显然已有不短时日的巨石被挪开了一道可供一人通行的缝隙。
镇国公弯下腰第一个走了进去。
吴恙侧开身,拿手挡在石块嶙峋且有石渣掉落的洞檐处,护着许明意进去之后,才紧跟在她身后进了山洞。
洞内空间起初低矮狭窄,众人无法完全直起身来行走,待往内走了五六步,才逐渐开阔。
随之而来的,便是有人在此活动过的痕迹与气息。
此时,走在前面的镇国公停下了脚步,似在凝神听着什么动静。
很快许明意也听到了。
有人说话的声音……
就在前面!
须臾的停顿确认之后,一行人加快了步伐。
那说话声也随之越来越清晰。
“柳堂主还是没回来……也没有响箭声!这必是事败了!”
“那咱们怎么办?继续留在这里吗?”
“留在这里等死吗!要不了多久,依狗皇帝的德性,禁军肯定就要来搜山了……此处虽然隐蔽,却也经不起掘地三尺的搜找!”
355 孩子受苦了
“没错……那咱们还是赶紧从地道离开吧!”
“……要不要把这小子也带上?”
“带他干什么!碍事的累赘罢了!罢了……谁叫他倒霉,杀了吧!”
微弱的油灯映照下,一只高高举起的刀影现在石壁之上,映入许明意眼中,使她瞳孔骤然收紧。
与此同时,镇国公已经拔出了秦五身后的刀!
宽背大刀从老人手中横着飞了出去,带着劲风与刀环相击之音,稳稳地甩在了那对着男孩子持刀之人胸前,将人震翻在地。
那人手中长刀飞出,被闪身上前的吴恙接住,刀尖往下一沉,“珰”的一声插进了脚下泥石之中。
“……快走!”三名着黑袍的男人见状不妙,立即往里处逃去。
秦五正要上前追去时,只听得镇国公道:“不必追了!”
他的目的是救回孙子,如今这目的达到,其它的闲事就不管了,毕竟管了也是吃力不讨好,没准还要惹皇帝疑心。
他被疑心倒习惯了,到时再牵扯出吴世孙帮他暗下抓了刺客的事情就麻烦了,恩将仇报的事情不能干。
许明意已经上前割断了许明时身上绑着的绳子。
男孩子口中塞着的布巾刚被扯出,就扑着一把抱住了许明意。
“姐!”
男孩子几乎是哭着喊道:“我差点就死了!我一点都不想死!”
他还没考上状元,还没看着许明意出嫁,偷偷给天目织的毯子才织到一半,就算死也不会瞑目的呜呜呜!
听着这逃过一劫后稍显直白且胆小的话,原本也红了眼睛的许明意忍不住笑了一声,轻拍了拍男孩子的背安慰道:“别怕,没事了……”
泪眼朦胧中见得祖父走了过来,许明时立即将眼泪忍了回去,放开了自家姐姐,擦了擦眼泪,站起身,垂手低下头道:“孙儿不孝,让祖父担心了。
“好孩子,没事就好。”镇国公拍了拍孙子的肩膀:“走吧,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许明时应了声“是”,赶忙道:“对了,还有天目!”
“在哪儿?”许明意立即问。
许明时赶紧指了一个方向。
吴恙大步走了过去。
石壁旁一堆杂物后,有着一只竹编的捕兽笼。
一人一鸟隔着笼子四目相对,大鸟跳了起来,吴恙大松了口气。
好歹也是亲手养大的,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而将大鸟从笼中放了出来,吴恙才瞧见大鸟的长喙上竟也被缠上了布条。
想来是那些人觉得它太吵了……
也怪不得方才这么安静,他甚至以为鸟出事了。
吴恙蹲身下去,抬手将那布条解下,大鸟立即叫了一声,那叫声里似乎满含心酸委屈。
“好了……”吴恙难得露出慈爱神态,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大鸟的秃头。
然而手刚伸出去,就见大鸟迈着委屈的碎步跑向了走来的女孩子。
大鸟又叫了一声,拿长喙蹭了蹭女孩子的衣裙。
许明意弯身将它抱起,看着笼中掉落的一层鸟毛,不禁满眼心疼——两个孩子都受苦了啊。
“天目都是为了护着我才掉了这么多毛。”许明时在一旁愧疚地说道。
那些人但凡对他不客气些,天目就在笼子里扑腾着翅膀做出凶态来?这么来来回回的折腾着,就掉了一笼子的毛。
还有刚进山洞的时候。
那时天目明明是有机会逃跑的,他也有意想让天目出去报信,可天目一看到那些人手里有刀,立刻就飞了回来护着他。
想着这些,许明时又忍不住掉了两滴泪。
因不想被身后的祖父瞧见自己擦泪的动作?便从许明意怀里接过天目?低头在大鸟身上蹭干了眼泪。
天目低低叫了一声,也蹭了蹭男孩子的脸,似在安慰?似乎也有些无声的愧疚。
看着一人一鸟相亲相爱的画面?半蹲在那里的吴恙默默站起了身来。
“走吧。”许明意摸了摸弟弟的头。
许明时点点头,一行人很快出了山洞。
“让人去皇上那里说一声,人已经找到了。”镇国公向请去秦五道:“你去接应云六?让他们带人原路返回军营吧。”
秦五应下去了。
一直等在山外的崔氏见得人出来?赶忙带着丫鬟快步上前。
“明时!”
见得抱着大鸟的男孩子出现在眼前?崔氏立即红了眼眶:“可有受伤没有?!”
许明时摇头:“母亲,我没事。”
那些人起初的确是打算杀他灭口的?但听他说出身份后?就改了主意想拿他留当筹码。
至于天目为何也能安然无恙到最后——
是因为那些人见它生得异常肥美,便商量着待刺杀成功之后将它烤了吃来庆功……
所以,谁说吃得胖些没好处的?
一行人往行宫的方向走去。
崔氏和许明意带着许明时走在前面,镇国公则特意慢了几步。
“今日能顺利救回明时,多亏了吴世孙相助,老夫在此谢过了——”
“举手之劳,国公客气了。”吴恙借机道:“日后若有能用得着晚辈的地方,国公尽管开口。”
毕竟娶媳妇不是两个人的事情,媳妇身边的许多关系也都要考虑到。
在这方面,他是很有诚意的。
这话让镇国公听得十分舒适。
舒适之余,甚至还觉得有些遗憾。
——吴竣那老家伙怎么就不在呢?真该让那老家伙也亲耳听听!
但这一次没听到不要紧,往后想必有的是机会。
身为女方家中长辈才能有的优越感浮上心头,老爷子一时有些飘飘然。
但转眼瞧见少年郎认真坦诚的眉眼,反思自己将对方当做炫耀的工具,老爷子不禁又觉得良心上略有些过不去。
但一想到定南王那张脸,老爷子很快又觉得良心这块儿没什么问题了。
“哪日得了闲,老夫请你喝酒。”
听得这句心情颇好的邀请,吴恙立即道:“晚辈随时有空——”
镇国公含笑捋了捋胡子:“那就后日回京后,状元楼见!”
……
许明时被一路送回住处之后,一口热茶刚咽下去,崔氏的问话就一句接着一句在耳边响了起来。
“怎会被那些人抓进了山洞?”
“他们为何抓你?有何目的?”
356 能少沾就少沾
“其实不算是他们抓的我……”提到此事,许明时的语气有些复杂:“是我自己误闯进了他们所挖暗道的出口。”
崔氏听得颇感意外。
合着竟是自己送上门去的?
这也是怪让人意想不到的。
“暗道?”想着山洞中那三人逃走时的方向是与被巨石遮掩的山洞口截然相反的,想来应就是明时口中的暗道出口,许明意不由问道:“既是暗道出口,必然也不会轻易被人发现才对,你是如何误闯进去的?”
坐在上首的镇国公也看着孙子。
“当时我正在追着一只野兔,是跟着那只野兔一路兜兜转转,穿过一丛灌木后偶然走近的,那时入口处恰有一人在守着,想来是在暗中留意狩猎之事——那人见被我发现,应是怕我引来山中禁军,便立时将我拖入了暗道中。”许明时大致解释了经过。
但他的话并没说全。
他一贯还算谨慎,穿过那灌木后,见四周尤为偏僻,一条小路都不见,像是连禁军巡视都不会踏足之处,便觉心中有些没底,本也不打算再去追了。
可他没想到天目的好强心如此之重——
或许是身为猛禽本有的天性难得被激发了,天目追着那兔子不肯回头,追兔子还不够,还在那原本隐藏在荆棘丛后鬼鬼祟祟的男人头上抓了一把。
这一抓,那男人想藏也藏不住了。
他想装作看不见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事情……
但他不能将天目在这件事情当中所扮演的角色说出来,天目还小,又非有心,不该被责怪。
更何况,天目已经很自责了。
许明时悄悄看了一眼抱着翅膀缩着脑袋蹲许明意脚下的大鸟——看吧,天目连椅子都不坐了。
“撞上这等事,也是够倒霉的,回去之后,可得让姚先生好好给看看……”崔氏轻叹了口气,看着儿子说道:“不过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一只兔子而已,你一不吃野味,二不想拿奖赏,何苦一路追到那种地方去?”
“狩猎时看到猎物自然就想猎到手……就像母亲打马吊一样,难道母亲是为了银子才想赢吗?”许明时举例道。
崔氏脱口答道:“是啊,不然呢?”
不是为了赢银子,谁一坐坐大半天?
众所周知,不玩钱的马吊她可从来都不打的。
看着自家母亲一幅“我就是要赢钱”的模样,许明时强行总结道:“……那母亲为的也不是那些银子,而是赢银子的满足感。”
他说这些,为的是不让家人怀疑到天目身上,是以紧接着又道:“但此番确实是儿子鲁莽了,未有仔细留意周遭情况,定不会有第二次了。”
“全当是长个记性了。”镇国公看着孙子,问道:“在山洞中,可曾听他们说过什么值得留意的话?”
“孙儿听他们提起了要刺杀皇上的计划。”
许明时压低了声音,正色道:“他们原本是打算等皇上进山狩猎,身边护卫薄弱时动手,只是今日皇上未有进山,他们便准备将计划推迟到明日——”
但他的出现,再次将这一切打乱了。
“今日我于山中失踪,祖父带人在山中四下搜找,他们便开始担心藏身之处会暴露。又出于出了此等事,明日狩猎必然会取消的思虑,才决定夜中冒险入行宫刺杀圣驾。”
说罢,又补了一句:“从他们谈话中可知,为了此次行动,他们在数月前便进了山,一直藏身在山洞中,等候春狩之日圣驾来此。”
许明意问道:“他们在行宫中是否有内应?”
此番刺杀称得上筹备已久,但这些人的运气确实不够好,即便没有明时打乱他们的计划,上一世他们显然也并没有刺杀成功,甚至没激起什么风浪——上一世她在扬州,并未听闻过春狩圣驾遭刺之事。
可这一行十余人,当初是如何进的泉河山,今晚又是怎么混进的行宫内皇帝居所?
“内应……”许明时摇了摇头:“这个我倒是没听说。”
且有一段不短的时间里,他是被人打晕了的——但碍于此事太过有损颜面,他也就不准备提了。
镇国公又问了些问题,许明时皆一一答了。
听罢这些之后,镇国公道:“既也没有什么有用的要紧线索,那你落入这些人手中之事,也不必同外人提起了。”
这个外人,指得自然是皇帝。
虽然给他找孙子时没怎么出力,但一旦知道他当真是将孙子从那些人手中给救出来的,对方的屁事必然多得很。
答得稍有不满意,恐怕还要被怀疑别有居心,有意包庇刺客与内奸。
对待这种脑子有坑的皇帝,还是能少沾就少沾吧。
听得祖父这般交待,许明时略有些不明所以,下意识地就看向许明意。
许明意向他微一点头。
行事向来干脆直接的祖父会选择这么做,显然也是对皇帝真正死心了。
在她看来,这是一件好事。
见姐姐点头,许明时遂应了声“是”。
老爷子的决定,崔氏也并不过问太多,见事情经过大致也问清楚了,便吩咐了丫鬟摆了饭菜。
一直在忙着找人,大半日下来都是半口茶水没来得及尝的,众人此时放下心来,确也都觉得饿了。
“可有多备一些饭菜吗?”许明意向崔氏身边的大丫鬟青樱问道。
青樱点头:“回姑娘,厨房中还有许多呢。”
秦五叔他们的饭菜也要一并备着,且习武的汉子们个个都是干饭高手,当然要多准备些。
许明意道:“那便叫人给吴世孙送些过去,若他已经用罢了,就将饭菜交给小七他们。”
按说是该叫人一起来用饭的,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走得太近自是不妥。
即便如此,仍是叫青樱听得微微一愣。
她怎么莫名觉得……姑娘这语气过分从容自然了些呢?
且小七又是谁?
应是吴世孙身边的随从吧?
姑娘好像都很熟悉的样子啊……
青樱一边点头,一边有些茫然地想着:这感觉,怎么仿佛吴世孙……是她家姑爷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