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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事全文阅读

作者:非10     如意事txt下载     如意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28 理想的牢房生活

    “那……诸位且在此稍坐片刻,吃些茶歇一歇。在下且去安排请四姑娘回府之事,便先失陪了。”

    大管家施礼罢,转身离开了前厅。

    “立刻带人去四姑娘院中,将紫月绑起来关去后院!……动作小些,叫知道此事的人嘴巴都给我闭严了!一切等老爷回来之后再做打算!”行至无人处,大管家低声对身侧仆从交待道。

    那仆从应下,立即去了。

    然而还是有人早了一步将消息传到了丫鬟紫月耳中——

    “紫月,我方才在前院时,瞧见府里突然来了好几个官差,隐约听说是要请四姑娘去衙门……你可知是为了何事吗?”

    一个在前院做活,素日里同紫月关系不错的小丫鬟特意跑来问道。

    她畏惧大管家的威严,恐被发现没敢往下听,只听了个开头就赶忙跑过来了。

    紫月闻言手中一颤,握着的抹布掉落在脚下。

    “我也不知……”

    她连忙弯腰将抹布捡起,匆匆说了句:“我还有活要做,姑娘回来之后若瞧见屋子里乱糟糟的,必然要发脾气的……你也快回去吧,让人瞧见你来这儿,回头传进管事那里,少不得又要揪你耳朵了。”

    说着,就拿着抹布忙往内屋去了。

    看着那道消失在珠帘后的背影,小丫鬟疑惑地皱了皱眉。

    总觉得紫月像是很害怕的样子……

    难道说……姑娘当真闯了什么大祸吗?

    就像……先前二公子那样的?

    这个念头一出,小丫鬟在心中暗道一声“天爷”,当即也不敢再多呆了。

    而她前脚刚离开此处,紫月后脚便急忙忙地从内间走了出来。

    她双手紧紧攥在一起,眼神慌张反复,如此犹豫了片刻之后,终究是咬了咬牙,回了抱厦中收拾东西。

    然而东西收拾到一半,就听得有杂乱的脚步声传进耳中。

    “紫月人呢!”

    “方才还在姑娘房中呢……”

    “把人找出来!”

    听得这道来者不善的男人声音,紫月脸上血色尽褪,也顾不得再去收拾其它,将当下装了些首饰碎银的包袱匆匆卷起抱在怀中,慌慌张张左顾右看之下,在房门被推开之前,躲进了床底最里侧。

    床底空间狭窄,满是积灰,好在位置背光,从外面看来一片漆黑,轻易发现不了其内藏人。

    但绝对经不起细致的搜找。

    甚至若有人疑心她藏在房中,第一个要找的地方恐怕就是床底!

    想到这一点,紫月一颗心高高吊起,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

    房门被推开后,很快有人走了进来。

    听声音?有院子里的管事婆子和一个丫鬟?还有那道男人的声音——这是大管家身边的心腹冯顺!

    那也就是说……是大管家要找她?

    是要将她交给官差送去衙门吗?

    但她很快便发现这个猜测是错的——

    “人怎么会突然不见!说,是不是你们谁嘴快,将前院来了官差的事情传开了!”男人见房中无人?指着桌上散开的匣子?厉声道:“这分明是跑了!”

    管事婆子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床底边缘深浅不一的积灰,微微皱眉道:“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到现在都没听明白呢!好端端地?紫月跑什么呢?”

    男人横她一眼,冷冷地道:“记住一点便好——紫月今日一早跟着四姑娘出城上香去了,此时不在府中!若是在府里瞧见了,那便是偷偷独自回了府?趁着四姑娘不在?盗窃主子财物妄图逃出府去,当立时将人抓住,交由大管家处置!”

    听着这番话,管事婆子应了声“是”。

    片刻后,男人便骂骂咧咧着带人走了:“……赶紧的?四处找仔细了,绝不能让人跑了!”

    “兰嬷嬷……”管事婆子身边的丫鬟惊惧不定地低声问道:“究竟出什么事了?紫月她……真的跑了吗?”

    “别问那么多了。”管事婆子叹了口气。

    别说紫月这种年轻丫头了,她也早就想跑了——跟着这种主子,说是锦衣玉食,实则是朝不保夕。

    可她拖家带口的,想跑也跑不了啊。

    要她说,紫月就是跑晚了,跑路这种事情得尽快啊,按说得提前跑、连夜跑才行。

    但她同紫月还是不一样的,事后至多是丢了管事婆子的位置,再不济也是被赶出府去。

    管事婆子最后看了一眼那床底的位置,带着丫鬟走了出去。

    “兰嬷嬷,这屋子可要上锁吗……”丫鬟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了,冯顺他们说不定还要再回来查看。”

    “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床下的紫月终于得以大口呼吸。

    但顺畅的呼吸也并未能让她感到丝毫放松。

    她听明白了……

    大管家定是对官差称她与姑娘一同出城上香去了,而以如此说辞应付完官差,转头便叫冯顺来抓她!

    这是怕她去了衙门说漏了什么吗?

    如此之下,她倘若当真被抓住,之后等着她的会是怎样的后果,似乎已经不难猜测了……

    可她不想就这么被灭口!

    她才十五岁,她不想死!

    至少不能就这样等死!

    且老天定然也还是眷顾她的……方才若不是好友于一念之间跑来找她,她此时必然已经落在行事雷厉风行的大管家手里了!

    这一刻,女孩子逃生的欲望盖过了一切。

    她从床下而出,抱紧着包袱来到门边,确认四下无人之后,一路疾走出了抱厦,绕进了后面的园子里,借着一处狗洞钻了出去。

    这狗洞的存在并不是偶然。

    先前只是小小的一个洞而已,此时之所以能够容纳她一个大活人通过,皆是因为她这些时日有事没事就会来挖大一些。

    挖洞多日,用洞一时,凡事皆在平日积累,说得就是这个了。

    但离开这座院子之后,才是最危险的开始。

    心知府里对她的搜找必然会越来越紧密,由不得她多做耽搁,紫月迅速地做出了决定。

    她要从此处,尽量避人耳目地去到后偏门那里。

    与后正门不同,那处后偏门平日里甚少会有人出入,在那里守门的人知道她是四姑娘身边的丫鬟,她前几日悄悄出府去见占云娇,走的都是那个门。

    只要那守门人还没有得到大管家的示意,那她就有机会从那里离开……这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打定了主意,紫月便选了一条小径,一路躲躲藏藏地来到了后偏门处。

    见没有异样,她将瘪瘪的包袱藏在比甲下,尽量镇定如常地走了过去。

    然而她刚要靠近那守门人所在的门房前,就见那门房后突然窜出了两道人影来:“怎么?还真想蒙混逃出去?”

    男人冷笑着道:“果真被大管家给猜着了!就知道你八成会从后门出府!”

    两处后门,他都安排了人守着,一个没脑子的小丫鬟也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出去?简直是异想天开!

    见竟是冯顺,紫月脸色大骇,下意识地往后退着。

    然而,下一刻,她后退的动作忽然一顿。

    只听得“扑通”几声声响,她视线中包括冯顺和那守门人在内的三人,竟是先后都倒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

    紫月颤颤地看向四下,却看不到任何人影或是异样。

    难道这也是老天的眷顾吗?

    可这眷顾……未免也太硬来了吧?

    如此关头,小丫鬟来不及思索太多,壮着胆子上前摘下了守门人腰间挂着的钥匙,将门匆匆打开跑了出去。

    跨出门槛的那一瞬间,对前路固然还有许多茫然恐惧,但她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自由的感觉。

    只是这感觉只如昙花一现,很快她便自由不起来了——

    这处后偏门,开在后墙与一条窄巷之间。

    她几乎都没察觉到巷中有人在,就听得一道声音传进耳中:“是要去衙门吗?走吧,我来带路。”

    紫月吓了一跳。

    她满脸防备地盯着走来的年轻男子,“你……你是谁?”

    看穿着分明也不像是官差!

    “带你去官府的人。”

    “我为什么要去官府……当真奇怪。”紫月极快地说了一句,转身就要离去。

    下一瞬,就觉后肩被人握住,疼痛感立时传来。

    “当真不去吗?”

    紫月死死皱着眉:“……我不去你又要如何?”

    “不如何,不过是将你原路丢回这院墙内罢了。”

    紫月听得一阵心惊胆战,只觉得比直接杀了她来得还要可怕。

    “不,我不回去!”

    她是逃出来的,真回去了,还不知要受怎样的折磨!

    “那便随我去官府啊。”小七认真地道:“你不过是听命行事,只需出面作证将实情坦白,并不会被判死罪。到时一日三餐无需操心,日子也清闲,还不必害怕夏家人会来找你麻烦——除了京衙大牢之外,你还能找到更安稳的去处吗?”

    紫月听得脸色复杂地变幻起来。

    此时,她心头甚至生出了一种诡异的恍然之感来——对方描述中的,不正是她逃出去之后想找的那种地方,想拥有的那种理想中的安定生活吗?

    毕竟就算今日她逃脱了,又能藏在哪里?又能藏上几日?

    到时无论是被抓去官府,还是落在夏家手里,结果和处境必然都会比现下更糟糕百倍。

    若是到时再给她罪加一等,来个流放什么的,她岂不是连住牢房的安稳生活都要失去了?

    而正当心动之时,她忽然听得院墙之内传来了嘈杂的动静。

    “人怎么了!”

    “还有气儿呢,应当只是昏迷了!”

    “门也开着……肯定是从这儿跑了!”

    “快去追!”

    紫月浑身一紧,当即道:“我答应你去官府!……咱们快走!”

    可是还能来得及跑吗!

    下一刻,事实便证明她多虑了。

    对方一把抓起她将她背在身上,轻轻松松便翻过了窄巷。

    京衙内,纪栋吃完了一整盏茶,正考虑着要不要先中途休堂。

    方才他的下属回来传信,说是夏四姑娘和那画上的丫鬟都不在府中,夏家大管家的意思也很明确,一句话,叫他等着。

    而不消去想,也猜得到,这等候的间隙,必然会有变故发生。

    可明知如此,他又能怎么办?

    让人去催?去限定多久之内夏家姑娘必须要过来?

    他倒是想,可胆子不允许啊。

    说句戳心窝子的话,只要夏家脸皮够厚,就算夏四姑娘随意找个借口等到明年再回城,他都只能干等着。

    坐得腰都疼了的纪大人决定先回后堂休息一会儿等消息。

    临起身之际,纪大人看了一眼堂外的方向。

    吴世孙竟走了。

    让随从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位置,竟也不多站一会,多回回本吗?

    换作他,哪怕站到腿断也要站到最后一个,最大限度拉低成本。

    但这注定只能是假设,毕竟他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换一个看热闹的位置。

    哎,又是替别人心疼银子的一天。

    “大人,夏府丫鬟到了!”

    纪栋正准备离开时,忽听得一衙役禀道。

    ——来了?!

    纪栋意外地看过去,见果然有一名身穿淡青色比甲的丫鬟被带了进来,不由地拿询问的目光看向衙役。

    衙役的眼神也有些茫然。

    说了大人可能不信,人不是被他从夏家带出来的,他纯粹就是想回来告诉大人,那位夏首辅回府了。可走到半路,这丫鬟突然就冒出来了,说要跟他回衙门。

    对方都主动要求了,他总也不好拒绝啊?

    于是就这么晕晕乎乎地将人给带回来了。

    “大人,就是她!”

    占云娇指向被带进堂内的紫月,凝声道:“她就是夏曦身边的丫鬟,数次见面传信,都是她找的我!”

    迎着对方得目光,紫月张了张嘴巴。

    倒也不必如此紧绷敌对,毕竟她也没打算不承认啊……

    “是我,占姑娘没有认错。”紫月声音有些怯怯,却毫不犹豫地道:“大人,婢子知道我家四姑娘计划谋害许姑娘之事的全部经过。”

    占云娇:“……?”

    纪栋:“……?”

    而后,紫月便将自己所知经过,事无巨细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包括自家姑娘的歹毒用心。

    ——听说招供的态度越好,平安坐牢的机会越大,甚至不必受皮肉之苦就能直接入住牢房呢。

329 以她做饵

    将所知经过尽数说罢之后,紫月鼓起勇气看向纪大人。

    对上那双小心翼翼却满含诚意的眼睛,纪栋心中的困惑愈发深了——

    他做官断案多年,自认还算擅读人眼神,可对方眼中那种“我想坐牢”、“大人,您看我行吗”的浓浓渴望感是怎么回事?

    这个丫鬟对自己接下来的人生路有着如此明确清晰的规划——夏家知道吗?

    或者说,夏家将这么个人送来衙门,莫不是不准备再要那个不省心的四姑娘了?

    至于为何说人家姑娘不省心,也没旁的——实在是在各大茶楼中火爆一时的那个本子讨论度太高,本着体察民心的原则,他也是去听了两回的,并公费吃了两壶茶与一碟瓜子。

    要不是公费不允许,他还想来两碟酥点,毕竟听着还挺下饭的。

    纪栋将视线从紫月身上收回,复又低头看向手中的薄子。

    这其上,乃是师爷所记占云娇最新的招供说辞。

    方才他仔细分辨了,紫月所言,同占云娇的供词,几乎没有任何出入,可谓十分吻合。

    纪大人分辨得出来,不少将这场热闹从头看到尾的百姓也听明白了。

    人群中低低的议论声重叠嘈杂。

    这时,占云娇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得,有些犹豫地开口道:“大人,夏曦为了让民女保守秘密,此前对民女软硬兼施……也曾给过民女一些财物……不知可否作为物证?”

    纪栋当即问道:“皆为何物?”

    “一些碎银和银票,还有几样首饰……”

    纪栋眼神微动。

    碎银和银票多半做不得什么物证,但是首饰就说不好了——譬如先前那采花贼窃去的那些首饰,有不少都间接暴露了受害者的身份。

    “这些东西如今在何处?”

    “回大人,还在我家中,从未动过……”占云娇详细说明了藏东西的位置:“就在我母亲床下最里面的那只瓷罐里。”

    “来人。”

    纪栋立时吩咐道:“速去城南占家将此物取来。”

    因怕迟则生变,官差一路骑马急赶,很快便将占云娇口中之物连同那只瓷罐一并取回了衙门。

    “敢问这位差爷可见到我母亲了?她现下可还好吗?”占云娇向那名捧着瓷罐的官差问道。

    官差看了一眼纪栋。

    纪栋微一颔首。

    虽说公堂不上不宜谈及同案情无关之事,然律法之外尚有人情在。

    官差便答道:“令堂看起来身体尚可,另有一名妇人婆子照料在侧。”

    占云娇放下了心之余,不禁有些意外。

    有婆子在照料她母亲?

    会是……许明意的安排吗?

    ——她记得那晚在城外林中,许明意曾说过在查明她母亲与此事有牵扯之前,自会命人照料基本起居。

    当时她是不信的。

    当然,现在她也不信!

    方才那只是下意识中做出的猜测罢了,稍一细想,便知许明意根本不可能如此好心——先前无冤无仇都可以对她们母女见死不救的人,又怎么会在险些被她害了之后,当真差人去照料她母亲?

    一定是兄长的安排……

    想到“死而复生”的兄长,感受着眼下一切在兄长计划之中的局面,占云娇的信心又足了些。

    兄长说了,如今他在一位大人手下做事?若她被判流放之罪?兄长便会设法于途中将她换下来……

    此时罐中之物已被取出?纪栋将那几样首饰看了一遍之后?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一支钗子上。

    他对女子首饰一窍不通?但这支钗子看起来很不一样,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法儿——看着就很贵?想据为己有。

    “你既为夏四姑娘的贴身丫鬟,那这些东西是不是她的?想来你应当可以辨认吧?”纪栋看向紫月问道。

    按说,这种问题不该让夏家的下人来回答?但这个小丫鬟想坐牢的诚意实在很足,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得到了他的信任。

    紫月微一点头:“婢子可以试着认一认……”

    纪栋便命人将那放在托盘中的首饰捧到了她面前。

    “这些……确实都是我家姑娘的东西。”紫月笃定地道。

    一旁的周婼茫然了。

    怎么就……都是了呢?

    分明只是一支钗子是夏曦的东西啊。

    难道说紫月也被纪姑娘暗中收买了?

    不可能啊?如此重要的细节,按说纪姑娘事先定会告知她才对?怎会临时加人进来呢?

    所以,这紫月究竟是怎么个情况啊?

    “且这支钗子……婢子记得……似乎是宫中的赏赐!”紫月拿起那支红宝石双蝶钗说道。

    虽然她根本不知道自家姑娘何时竟给了占云娇这些东西,甚至有的根本不是她家姑娘的,但这支钗子她绝不会认错。

    即便她也实在不懂自家姑娘为何要将如此特别之物拿给占云娇,说是蠢到原地升天也不为过——但转念一想,姑娘这么蠢?又历来自大?兴许根本不记得这是宫里的赏赐了也说不定。

    一听“宫中赏赐”几字,纪栋的脸色不禁微变。

    他想到了一个人。

    衙门后街槐花胡同里,住着一位在宫中司饰监做事多年,去年才刚因年迈患病而出宫养老的老太监。

    说是患病养老,实则就是出宫等死,但这老太监自出了宫之后,身子骨儿反倒康健了起来,但没死归没死,总也不能再回宫去,于是就这么长住着了。

    但人也没闲着。

    因是司饰监出来的,自是站在了珠宝审美的尖端,时常有珠宝师傅上门请教不说,还引了一大批官宦人家的女眷青睐,就差原地直接开课了。

    也因此,难免就成为了纪大人嫉妒的对象之一。

    嫉妒归嫉妒,现下有正事需要请教,态度还是要摆好的。

    是以,纪栋吩咐了官差去请人过来,不忘叮嘱要好言想请。

    至于出场费什么的……

    都是给百姓办事,提这个岂不折辱了老人家?

    老太监也很给面子,没有耽搁地就过来了。

    且当堂便断定:“此物确是司饰监所造……但凡是出自司饰监之物,皆有特殊印记在,且手艺在此,做不了假。”

    说着,略沉吟了一瞬,又细细看了看,随后道:“这钗子,倒像是我出宫前经手的那一套红宝石首饰……当时记得是送去了皇后娘娘宫中的。”

    “没错……”紫月赶忙接话道:“婢子想起来了,这钗子原本有一对儿,正是去岁时皇后娘娘赏给我家四姑娘的!”

    纪栋面色沉肃地点了头。

    既如此——

    “来人,再去一趟夏府,请夏四姑娘尽快前来解惑。”

    如此如山铁证之下,他若再一味装怂,那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今日这案子,若是审不出个结果来,是注定不能退堂了。

    官差再次去夏家请人的间隙,堂外人群中的气氛彻底躁动了起来。

    “这是人证物证俱在了啊……不承认恐怕都不行了!”

    “竟还真是夏家四姑娘……”

    “仔细想想倒也不奇怪……这夏四姑娘同许姑娘不合,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那能叫不合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分明都是夏四姑娘屡屡主动挑事在先……”

    “这下有热闹看了……”

    “我就说,怎么只叫个丫鬟过来,合着是心虚不敢露面啊。”

    “镇国公府可不是好欺负的……夏首辅即便想护着女儿,恐怕也难咯!”

    且退一万步讲,这能护得住吗?

    这事官府若不给个了断,许老将军大有可能就直接提刀亲自去夏家讨说法教做人了!

    “……夏首辅岂是那等不通事理之人?难道你们忘了去年的事情了?”

    提到去年那件轰动京师的大案,很多人都变了脸色。

    在那件案子里,夏家二公子最后可是被判了凌迟之刑,而夏首辅从始至终都没有过半分包庇。也因此,即便出了这种事,夏首辅的声名也未有被累及,相反,还成了百姓们心目中大义灭亲的表率。

    只可惜啊,如此忠正严明的首辅大人,却有着这样一双讨债般的子女……

    也有人忍不住想——出了一个二公子是偶然,现下又出了一个四姑娘,还能是偶然吗?

    但这些揣度,是万万不能于人前乱讲的。

    “大人……”

    堂内,立在一旁的周婼此时脸色微白地道:“我已将所知悉数言明,现下身体有些不适……不知可否先行回去吗?”

    她不敢见夏曦。

    因为自己的证词,更因为那支钗子……

    没错,她是厌恨甚至鄙夷夏曦到十分,可到底是在背后算计对方的那一个,又因自幼对方性情嚣张,身份远远高于她,那种日久年深的畏惧,是刻进了骨子里的。

    尤其是她现下的底气也确实不怎么足,着实很害怕夏曦会当堂说出不管不顾让她难堪的话来。

    脸颊圆圆的小姑娘脸色苍白,额发也被冷汗打湿,看起来虚弱又可怜。

    纪栋斟酌了一下,道:“此案还未结案,周姑娘乃极重要的证人,此时离去,多少有些不合规矩。但若当真身体有恙,自也不好耽搁——不如这样吧,本官先传仵作替周姑娘看一看。”

    周婼不禁颤了颤。

    倒也……不至于就直接请仵作吧?

    纪大人话罢也意识到了不妥,遂轻咳一声,改口道:“……来人,将周姑娘请去隔间稍作歇息,另请医婆来给周姑娘看一看。”

    官差应下,将周婼带去了公堂左侧的隔间。

    周婼坐在那里,紧紧握着一盏热茶,心底的紧张半分没有消减。

    她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熬过,她现在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回家去。

    同一刻,状元楼内,二楼的包间里,小七正将衙门里的进展细说给自家公子和许姑娘听。

    半个时辰前,眼看着这案子一时半刻了结不了,许明意便拉着吴恙来了状元楼吃饭。

    “照此说来,竟是十分顺利了。”许明意若有所思地道:“证人与物证都在要害之上,夏曦这次,注定是逃不干净了。”

    吴恙看向她。

    女孩子的脸上并不见仇人即将得到惩罚的高兴之色。

    很显然,从始至终,她看重的都不是事情的表面与夏曦的下场——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没将夏曦此人放在眼里,官府不给公道,她自己也会亲手来讨这公道的。

    她所看重的,一直是此事背后隐藏着的东西。

    吴恙猜测着问道:“你是觉得有人在操纵此事?”

    许明意没有迟疑地点头。

    起先见占云娇突然改口,她便有了怀疑。

    而后又有周婼出面作证——

    紧接着,皇后娘娘的赏赐成了物证,可谓堵死了夏曦最后的退路。

    而在此之前,那一日占云娇的表现,可不像是握有什么证据的人。

    夏曦必然也很有把握自己不曾留下什么把柄,若不然恐怕也不会什么都不做,今日还能有闲心去上香了——

    所以,今日这一切的发生,可谓突然至极,根本没有留给夏曦任何反应的余地。

    对方的目的很明确,下手也很准。

    但她并不认为这是有人在“帮”她出气。

    夏曦的身份注定了这件案子的特殊,在真正的大局之前,姑娘家的不合不值一提,双方背后的家世,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她几乎可以断定,这是有人在趁机要对付夏家。

    不,或者说,不是趁机——

    极有可能从一开始便是有预谋的!

    许明意想到了那日夏曦被天目所伤时,曾在对面茶楼外看到的那位曹状元的身影。

    当时她便猜测过,会不会是有人刻意引导夏曦过来,存心要让她在曹状元面前失态出丑。

    而最有嫌疑的那个人,当然就是当日陪在夏曦身边的、也是今日出面作证的周家姑娘——

    可眼下来看,这位周家姑娘,显然也只是个替人办事的棋子。

    否则也不会落到要亲自出面作证自损的地步。

    想着这些,许明意不禁恍然,眼睛闪了闪,低声道:“原来,是拿我当诱饵引夏曦上钩啊……”

    只是,这个人,会是谁呢?

    此时,一直也在思索着此事的吴恙,此时抬眼看向她,正色道:“兵部尚书府——”

    或许是他看的更为简单直入,少了她那些已知的繁杂过程,此时他得思路显然比她更快了一步。

    许明意便下意识地拿意外的神色看向眼神笃定的少年。

    经他如此提醒,她亦意识到,确是兵部尚书府的嫌疑最大……

    只是——

    “为何如此肯定?”

330 还不是怕你委屈

    “前晚我从京衙大牢离开之后,便命小五安排人手留意着是否会有人前来探视占云娇——”

    起初只是多留份心,借此看一看是否会有所谓可疑之人,也就是会不会有与占云娇同谋者出现。

    虽然这个可能本就是微乎其微的。

    许明意大致猜到了他的用意:“结果呢?”

    他历来行事周全,甚至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做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情,但有一点她如今也算是有经验了——他历来不说无用之言,若非是出了结果的事情,他事后是不会特意同她说起的。

    “结果昨夜等到了一位自称占氏族人的中年人,且确实也见到了占云娇。”吴恙并不卖关子,直入正题道:“单凭所谓占氏族人的身份,自然见不到此等重犯,据查,此人正是借了兵部尚书府的关系,才被纪府尹准允去见了人。”

    “此事我原本未察觉到太多异样,今早也还未来得及同你细说。”吴恙看着许明意,道:“但今日占云娇突然改口,那便极值得留意了。”

    兵部尚书府,有动机。

    而夜探京衙大牢,恰巧又满足了条件——

    许明意的眼神变了变。

    所以,并非是占氏族人借了兵部尚书府的关系前去探视犯错的小辈。而是兵部尚书府在以占氏族人作为遮掩,去见了占云娇。

    只是,兵部尚书府究竟开出了怎样的条件,才会让占云娇看似如此心甘情愿地改供词?

    是以救她为条件吗?——除此之外,她想不到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够打动占云娇。

    可这样不切实际且风险极大的谎话,占云娇也会信吗?

    即便只是别无选择之下的半信半疑,可占云娇并非什么心志坚定之人,兵部尚书府就不怕她将此事泄露出去?

    还是说,兵部尚书府,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将占云娇拿捏得死死的?

    许明意一时想得太多,不禁有些走神。

    直到吴恙再次开口。

    “据说如今夏廷贞与纪修在朝堂之上已是针锋相对之势,且有几次于圣前献策,竟是纪修隐隐占了上风。”

    许明意颇为意外地看向他。

    他人在宁阳,竟对这些也一直都一清二楚?

    然而想想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毕竟这个人是吴家世孙,待政事本就上心,说不定是自幼便养成的每日功课习惯罢了。

    说到功课,面前的少年倒真有些像位先生似得,不忘出言考她:“你可觉得,此事多多少少有些异样吗?”

    许明意点头。

    她知道,他口中的异样并非是纪修与夏廷贞如今势同水火的关系——毕竟这把火之所以能烧起来,当初便是她和吴恙做的手脚,让纪修背上了算计夏晗的黑锅。

    真正异样的,是纪修非但没在这场较量中吃亏,反而近来还有些要重得庆明帝青睐之势。

    “我同祖父私下也曾说起过此事,祖父断定,依他对纪修的了解,纪修背后,必定是有人在替他出谋划策。”

    这位纪尚书,原本并非是多么擅长玩弄权术手段之人。

    若不然,作为当初扶持庆明帝登基功劳最大的功臣?他这些年来也不会一直被夏廷贞死死压在脚下?连兵权都被分出去了大半了。

    吴恙点头道:“镇国公果然料事如神。”

    一旁的小七闻言,暗道一声可惜。

    如此真挚的一句马屁,没当面拍真的太可惜了。

    “料事如神谈不上。”许明意自行替自家祖父谦虚道:“不过是对纪修此人了解得多一些?认识的年数长一些罢了。”

    说着,便问道:“你知道这其中缘故?”

    “听说兵部尚书府中?新来了一位幕僚。”

    新的幕僚?

    知他口中的“听说”,必然不可能真是从大街上听来的,许明意忙又问道:“这幕僚是何来历?”

    “正因来历成谜?才被雪声茶楼留意上了。”吴恙并不瞒她任何:“不仅来历成谜?年纪样貌、甚至是男是女至今也未能查明?此人自进了尚书府后?便从未在人前露过面。”

    许明意:“竟如此蹊跷?”

    “嗯,应当也算得上是一位能人。”吴恙客观评价道:“只是从其所献之策来看?投帝心所好之意图尤为深重,却丝毫不顾真正大局利弊,说是一句心术不正也不为过。”

    此种人,即便确有才能,也是祸世之才。

    许明意不禁微微皱眉:“纪修是从哪里找来了这么一个人……”

    且从不在人前露面……

    莫非是来历有不同寻常之处?

    毕竟若单单只是养上个把幕僚,并非是什么需要藏藏掖掖之事。

    还是说,纪修是怕此人之才传扬出去,会被人盯上,甚至为他人所用?

    而照此说来的话,若真有这么个人在纪修背后,那此番夏曦与占云娇之事,恐怕多半也同此人有关了。

    “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吴恙将手中茶盏搁下,边说道。

    许明意正兀自琢磨着这幕僚之事,乍然听得这么一句,下意识地就道:“局势如此,夏曦此番是逃不掉的。”

    吴恙看她一眼。

    这丫头在想什么呢?

    “我说的是兵部尚书府。”

    那个叫夏曦的自是不必费心了,可这件事情中,兵部尚书府在算计夏家想破坏夏家以亲事拉拢新科状元之举的同时,却拿许明意来做饵,险些让她置身险境,这笔账当然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说这个啊……”

    许明意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眼底却带了些笑意:“正所谓兵不厌诈,不过是顺带着被人算计了一下,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浑不在意,吴恙却听得愣了愣:“你不生气?”

    “不生气啊。”许明意答得理所当然:“这些又不是小姑娘间的打打闹闹,她们刺儿上我一句,我便能抬脚将人踹荷塘里去。纪家利用了我,我昔日也利用过纪修,都身处在这争斗的漩涡中,各凭本事罢了。”

    吴恙一时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眼底似有着思考。

    许明意便又说道:“况且,换作平日,顺手出一出气便也就出了,可是眼下,若对纪修出手,岂不白白叫夏廷贞坐收渔利?到时别说出气了,堵心还来不及呢。”

    说到这儿,她不免问了一句:“按说,这些不该是你最先考虑到的才对吗?”

    他分明一贯才是做事最先看大局的人。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不一样。”少年答得毫不迟疑。

    她同所有人都不一样,甚至这所有人中也包括他自己。

    许明意先是一怔,而后眼底便溢出了笑意,垂眸端起茶盏,垂下笑眼“哦”了一声,握着茶盏吃了一口茶。

    原来是因为她,所以才有了例外啊。

    吴恙看她一眼,似乎是怕她认为他行事冲动心智不成熟,少年人不愿被喜欢的姑娘看轻,便一反常态地多解释了一句:“我自也不会做出不顾大局之举。”

    许明意点点头。

    她当然知道——论起行事周全,她甚至根本是不如他的。

    吴恙却觉得面前女孩子的态度散漫透着敷衍,不知怎地,一句“还不是怕你委屈——”便说出了口。

    一旁的小七听得瞠目结舌。

    公子……怎么还幽怨上了呢?

    难道这就是传闻中的“扮可怜大法”?

    不得不说,这未免也太不公子了吧?

    还有……公子是不是因为眼里只有许姑娘,所以忘了他还在这儿站着呢?

    若是待会儿公子反应过来,为了颜面和尊严,会不会杀他灭口?

    小七一时紧绷不已,想要默默退出去,却又根本不敢动——这世上有什么能叫人瞬间隐身的功夫吗?或者说,现在聋还来得及吗?

    偏是此时,包厢的门被人从外面叩响。

    吴恙没有回头,只道:“进来。”

    门被推开,伙计拎着长嘴铜壶走了进来:“小的来给客官添茶了!”

    趁着这机会,小七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他真的太难了。

    伙计离开后,包厢内便只剩下了吴恙二人。

    许明意这才接他方才那句话:“……你放心,我没觉得委屈。”

    若连这等小事都觉得委屈,那还做什么所谓大事啊。

    况且,危机越来越近,她也没功夫去委屈。

    吴恙只“嗯”了一声,温声道:“那这笔账便先记着。”

    是他将她看轻了。

    实则,仔细想一想,起初认识她时,他对她最多的便是发自内心的欣赏,觉得这是个能做大事的姑娘家——

    只是后来他面对她的心情慢慢变得不同了,生怕她受委屈,心中有一丝不痛快。

    但他还是不打算改。

    例外就是例外,在他这里,她永远是例外的。

    日后遇到同样之事,他还将会是同样的反应,万一哪次她真的觉得委屈了呢?

    当然,她若当真觉得他的做法不妥,那他则选择尊重她的想法就是——他想做,和她不想让他这么做,这二者并不冲突。

    “那便记着吧。”许明意看着他,心中安稳熨帖,眼中含着亮晶晶的笑意:“若哪日我突然觉得委屈了,就告诉你。”

    看着这样一张笑脸,吴恙眼底也噙了笑,语气愈发温和:“好。”

    许明意随后问道:“对了,方才听你说纪修之事,似乎对如今京中的局势十分清楚?”

    “略知一二罢了。”

    “那你同我讲讲可好?”女孩子的语气里有着虚心请教的意味,说话间,亲手替他添了盏热茶,推到他面前。

    她如今最想听的便是朝堂局势。

    听祖父说,听父亲说,偶尔也听母亲说那些权贵人家的后宅之事。

    多听听总是好的,且各人所看角度不同,同样之事经不同之人说出来,也会叫她有新的思考和收获。

    “想听什么?”

    吴恙端起那盏茶,心情好的不像话。

    “随便说说吧,什么都行。”

    吴恙便尽量挑了些有用的说给她听。

    在他停下吃茶的间隙,许明意站起了身来,推开了窗透气。

    此时,窗外长街之上恰有一辆车身宽敞的油壁马车经过。

    天气日渐暖了起来,讲究精细的人家,车壁两侧的车帘也已换作了轻纱。

    午后有风拂过,将轻纱小帘掀起了一瞬,又很快落下。

    但即便只是这一眼,也叫许明意瞧见了车内坐着的人。

    那是一张女孩子的脸,本是一幅有几分灵气的长相,然而眉眼间于大多时间内,皆浮着躁傲之气。

    或因近来自认多有不顺,除了躁气之外,此时更多了两分冷戾。

    那是夏曦——

    这个两世皆与她处处不合的女孩子。

    而方才那一眼,应当就是她见夏曦的最后一眼了——恰巧她此时开了这扇窗,或正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但许明意心中也并没有什么太高兴的感觉。

    当然,也并无同情在。

    如夏曦这等出身得女孩子,享受荣华富贵的同时,大多也有着许多身不由己之处,且即便只是女儿身,也并非就与朝堂权势之争全然没有关连。若是不懂得审时度势,反而肆意妄为,不顾家中荣辱利弊,那么,一旦被人利用,灰飞烟灭也不过是顷刻之事罢了。

    所以,夏曦之事,也再次给她添了一份警醒。

    今日夏曦会被兵部尚书府当作棋子拿来利用牺牲,明日或许便会换成她。

    而祖父说过,在战场之上,想要保命,除了清醒的头脑之外,手里还需要有刀。

    她现在便身处战场之上。

    所以,这些皆要时刻谨记。

    ……

    直到在府门前下马车时,夏曦都还在抱怨着:“能不能好好哄哄,听他哭了一路,吵得我耳朵都痛了。”

    乳母一边拍着啼哭不止的孩子,一边应“是”。

    薛氏从马车中走下来,将孩子接了过来,亲自抱在怀中,边耐心哄着边往府中行去。

    夏曦看了自家母亲一眼。

    总觉得母亲在抱二哥的这个孩子时,眼神总有些怪怪的……

    “夫人,姑娘……”门房连忙迎上来,脸色复杂地道:“老爷等了姑娘许久了,姑娘快直接去偏厅吧。”

    夏曦听得眉头皱起。

    父亲在等她?

    难道说……先前去催她回府,却支支吾吾不说为何的仆人,竟是父亲派去的?

    可父亲找她做什么?

331 恶鬼

    总不能是因为她今日求着母亲带她一同出去上香的事情吧?

    她被禁足了这么久,都快要被憋疯了!

    且即便是有哪个多事的贱人将此事告诉了父亲,这个时辰本该在内阁忙公事的父亲,又怎么可能会为了此等区区小事,特意等她回来?

    她自认还是没有这么大的面子的。

    还是说,跟她的亲事有关?

    夏曦揣着疑惑来到了偏厅,不料刚走进厅内屈膝行礼,便有一只茶盏迎面直冲她砸了过来!

    猝不及防之下,根本来不及闪避。

    茶盏重重砸在女孩子的额头上,发出“砰”的一声响,伴随着女孩子惊叫的声音,青花碎瓷落地飞溅。

    夏曦的额头顿时见了红,既惊且怒地抬眼看向坐在圈椅中的父亲。

    但这因突然遭遇此等事而起的怒气在触碰到那双沉冷的眼睛时,顿时化为了畏惧。

    父亲为何会突然对她动手?!

    “你是疯了吗!”

    紧跟着走进来的薛氏看到这一幕,将怀里的孩子塞给婆子,紧紧盯着丈夫质问道。

    对周遭之事麻木已久的她,此时倒称不上有多么心疼女儿,更多的是因这一幕让她记起了心底最痛的那件事。

    “曦儿很快就要成亲了,你砸伤她的脸,她还怎么出阁!还怎么替你笼络新科状元!”薛氏又上前几步,形容激动愤怒嘲讽。

    夏廷贞冷冷地抬眼,看向那张神情已有些扭曲的脸。

    现在这个疯女人,同他记忆中那个一向沉稳的妻子相比,说是换了个人他也信。

    “出阁?你真以为,她还能嫁得出去吗——”夏廷贞眼神如寒刀:“还是说,你对你的好女儿做了什么事,至今还一无所知?”

    薛氏依旧是那幅激动的神情:“我倒想听听,她究竟做了什么,竟能让你这个做父亲的对她下此狠手!”

    夏廷贞看向站在那里神情反复的夏曦。

    “镇国公府许姑娘之事,究竟是否与你有关!”

    夏曦的身形颤了颤。

    父亲怎么会知道……

    “女儿没有做过!”她连忙摇头否认:“纵然女儿同许明意有过节……可女儿近来一直不曾出过门,怎么可能会是女儿!”

    夏廷贞面上泛起一丝冷笑。

    “为父也不曾想到你被禁足家中,竟还能行此不安分之举,如此看来,倒还是低估你了——夏家养你长大,给了你旁人比不得的荣华富贵,你却连乖乖呆在家里等着出嫁,都做不到吗?”

    说到最后,那道声音已经十分平静,然其内寒意却愈盛,直叫夏曦觉得浑身僵硬无法动弹。

    她艰难地张了张嘴,挣扎着道:“父亲,当真不是女儿做的……”

    “京衙之内,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是不肯承认吗——”

    夏曦微微瞪大了眼睛。

    什么京衙?

    什么人证物证……?

    哪里来的什么人证物证!

    她心中惊异交加,然而迎着那道视线,她到底没了胆量再一味嘴硬。

    女孩子咬咬牙跪了下去。

    “父亲,女儿确实擅作主张了……”她紧紧抓着衣裙,语气小心翼翼却难掩慌乱地道:“可是女儿也是为了父亲和夏家啊……那镇国公不知好歹,处处同父亲作对?女儿本想着?他将那许明意看得跟眼珠子似得?若是许明意出了事,镇国公必然——”

    “够了。”

    夏廷贞闭了闭眼睛,打断了她自以为聪明的蠢话。

    “女儿知道错了……”夏曦咬了咬发颤的下唇,道:“女儿再不敢了,求父亲罚女儿吧!”

    她隐隐察觉到了那风雨欲来无法可想的后果?或许?由父亲来罚她才是最好的结果……

    然而她并未等到任何回应。

    这种沉静仿佛夹带着巨大的恐惧?圈在她周身,越收越紧,甚至要让她渐渐觉得喘不过气来。

    如此之下?想要打破这种处境的她又鼓起勇气讲道:“父亲……这件事情不对,她们不可能有什么证据,即便是有……必然也是伪造的!”

    不可能有证据?

    夏廷贞冷笑了一声。

    “难道你竟还自认做得很高明吗?比当初你二哥行事,还要高明?”

    若说次子是聪明自信过了头的话?那他这个女儿?就是真真正正的蠢不自知了。

    他甚至想不通自己为何会生出如此愚笨的东西!

    “女儿只是觉得……定有人在背后做了手脚!”夏曦紧紧看着父亲?眼神急切地道:“恐怕是有人想害女儿!想针对父亲您!”

    夏廷贞冷冷道:“现在才知道,太晚了。”

    太晚了……

    是什么意思?!

    夏曦心中一震,忙看向母亲薛氏。

    看着坐在那里的丈夫,薛氏紧紧咬着颤抖的牙关,眼中满是恨意。

    “夏廷贞,你已经害死了你的亲生儿子……难道现在你还要再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吗!你休想再杀我的孩子!这一次,我绝不可能让你得逞的!”

    夏廷贞紧紧绷着一张脸,沉声道:“来人,夫人言行疯癫,将其送回房中,速请郎中前来诊治。”

    “疯的是你!”

    薛氏眼睛通红,就要向他扑过去:“枉我从前只当你是行事习惯顾全大局!是个能成大事的人!尽心尽力想做好你的贤内助,心甘情愿帮你生儿育女……却不曾看透你根本就是个没有心的恶鬼!恶鬼!”

    “夏廷贞……你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两名婆子极快地上了前,将人强行带离了此处。

    听着母亲嘶哑疯狂的声音在身后渐渐消失,夏曦一动不敢动地跪在那里,脸色苍白神情怔怔。

    此时,一名仆从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神情犹豫地道:“老爷,前头的官差又来催了……说是要让四姑娘尽快去衙门回话……”

    去衙门……

    当初二哥就是去了衙门之后,便再也没能回来过!

    已有些恍惚的夏曦摇着头,声音忽高忽低地道:“父亲!我不能……去衙门……不能!”

    “自然不能去。”

    夏廷贞缓声道:“我夏家,再丢不起第二次这样的人了。”

    夏曦闻言眼底不由再次升起了一丝希望。

    她就知道……父亲再怎么怪她,最终还是会帮她处理好此事的!

    她代表可是夏家的颜面啊!

332 枯死

    “带四姑娘回房吧。”夏廷贞最后看了一眼幺女,眼中已无任何情绪。

    夏曦心中大松,赶忙道:“多谢父亲……女儿回去之后,定会好好反省,今后再不会给父亲添麻烦了!”

    “姑娘……”

    丫鬟上前将人扶起。

    夏曦站起身来,即便身上的战栗依旧未能立时除去,却还是没忘同父亲行礼:“女儿告退……”

    而后,便由丫鬟扶着离开了偏厅。

    一路上,夏曦受惊的心情都没能完全平复。

    但这已经不妨碍她开始思索起了此事的蹊跷。

    人证物证?

    谁是人证?

    又哪里来的物证?

    谁会借此事来对付她?

    定还是镇国公府!

    许明意定是没信占云娇没有同谋的话,认定了此事与她有关,所以才伪造了所谓人证物证……一定是这样!

    她从小就知道了,在这京城里,她和许明意,只能有一个!

    夏曦恨恨地咬着牙,一路回到院中,正要喊人到跟前来询问衙门里的细节,却发现院中有着异常的安静。

    竟无人守在院中等着迎她回来?

    都跑到哪里偷懒去了!

    然而在她踏入堂中的那一刻,却见乳母就安安静静地站在堂内。

    除了乳母之外,并不见其他丫鬟的影子。

    却有着另外两个眼生的婆子——

    三人见她进来,都并未行礼。

    “……你们是哪个院子里的?”夏曦皱着眉看向那两名身形高壮的婆子。

    二人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并不回答她的话。其中一人,则是走到桌边,从一只托盘中捧了一物到手中。

    那是一条白绫……!

    夏曦神色大骇,下意识地往后退着:“你们想干什么!兰嬷嬷——快将她们赶出去!”

    管事婆子轻叹了口气。

    “姑娘,婢子送您上路吧。”

    ——上路?!

    “谁准你们这么做的!”

    “我二人乃是奉了老爷之命办事,还望姑娘不要让我们难做,也莫要自讨苦吃。”捧着白绫的婆子面无表情地说道。

    “不……不可能!父亲怎么可能……我不信……”夏曦摇着头,有些语无伦次地喃喃着道:“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说着,猛然抬起头来:“说到底,父亲不过是想瞒过那些官差罢了……兰嬷嬷,青月呢?她与我年纪身形相仿,让她来替我!稍想些办法遮掩长相,定能瞒过去,且官府未必就敢深究!大不了让父亲送我出京去,我再也不回来了便是!”

    在生死面前,她什么都顾不得要了。

    但即便如此,仍是贪心得不切实际。

    兰嬷嬷沉默了一瞬。

    姑娘竟然还急中生智了,难得。

    但姑娘似乎忘了一点啊……

    老爷是怎样的人,姑娘难道到现在还看不明白吗?

    当初二公子是如何得老爷看重,可一旦牵扯到了家门荣辱利弊,老爷还是毫不犹豫地将人推出去了。

    相较之下,姑娘又有什么值得老爷冒险欺瞒官府和皇上的地方呢?

    与曹状元的亲事已经不可能有转机了,一个不能替家中带来任何助益的拖累,老爷怎么可能大费周章地去保这条无用的性命?

    想着这些?兰嬷嬷忍不住对面前的女孩子生出了一丝怜悯。

    她看着这个被自己奶大的女孩子,满眼叹息地道:“姑娘……您就好好地走吧?待下辈子,记得托生去那寻常人家……”

    倒也不是说去了寻常人家就自在了,但好歹过过苦日子,也能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姑娘这性情的养成,除了天生的之外?更多的是仗着出身好?凡事如意惯了。从而被迷昏了头脑?日渐不懂得克制恶念?不懂得心存敬畏。

    若真能去寻常人家?犯几回小错?打上几顿饿上几天说不定也就知道轻重了。

    虽也未必就能做善人?但清楚了犯错的后果,多半便能学会克制了。

    “够了!别同我说这些!”

    夏曦被她一口一句“上路”、“好好地走吧”简直要逼疯了。

    再说下去?是不是就要开始问她需要烧多少纸钱,喜欢什么样式的纸扎了?!

    殊不知?兰嬷嬷根本也没这个打算。

    纸钱纸扎什么的,那是万万不能烧的。

    万一真能用?岂不到了地府还要继续享福?那这性子这么可能磨得下去?

    “我要去找父亲!我不信父亲当真会这般狠心!父亲一定还有办法的!”

    夏曦突然转身,拔腿就往堂外跑去。

    这时?两名婆子追了出去。

    即便人在生死关头会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然而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再如何也不可能从两名身强体壮的婆子手下逃脱。

    夏曦被捂住了嘴,拖回了堂内,按进了一张椅子里。

    雪白绫布绕上雪白纤细的颈子,缠了一圈又一圈后,在婆子粗糙有力的手中骤然收紧。

    女孩子紧紧蹬在地上不停挣扎的月白色刺银红莲纹缎面绣鞋慢慢没了动静。

    头颅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态垂了下去,如一朵春日初绽的花朵被折了花茎,枯死在了烈日之下。

    只那一双微微凸起的眼睛,还死死地瞪着,仿佛盛着无尽的不甘。

    一名婆子伸出手指,探了探鼻息,向同伴点了点头。

    很快,便有一名仆人将消息传去了偏厅。

    夏廷贞微一颔首。

    “老爷,那前头那些官差……”

    “本官亲自去见。”

    夏廷贞扶着椅上浮雕站起了身。

    前厅内,一行官差早已等得心焦不已,偏生也不敢出急言催促,更不敢说出什么难听话,只能干等着。

    此时见夏廷贞过来,皆敛容赶忙行礼。

    “夏首辅。”

    “让诸位久等了,只是,小女今日注定是不能随各位回去了。”夏廷贞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带上了一丝沙哑之感。

    几名官差暗暗交换了一记眼神。

    为首官差亦是神情为难:“不知夏四姑娘可是有何不便之处?还望首辅大人明示……也好让属下们能同我家大人有句交待。”

    夏廷贞身旁的近随语气复杂地道:“我家四姑娘,方才听闻此事,借着回房更衣的间隙,自缢了,待丫鬟们发现时,已经晚了……”

    官差们闻言色变。

333 “入赘”

    那近随又哀声叹道:“有劳诸位将此事如实报与纪大人……”

    “这……”

    为首官差看向面容透着疲乏的夏首辅,先是道了句:“还望首辅大人节哀……”

    而后又犹犹豫豫地道:“只是……不知我等可否前去简单地查验一二?公事在身,绝无冒犯之意,若有得罪之处,还望首辅大人海涵一二……”

    虽说如此不知变通或许要得罪夏家,但若是敷衍马虎带过,也无法向自家大人交待。且万一真出了什么疏漏,结果他更加担待不起。

    “依规矩办事,无可厚非。”

    夏廷贞的神情没有变化,只平静地向近随吩咐道:“带路——”

    近随应下,向几名官差做了个“请”的手势:“诸位请随我来。”

    官差向夏廷贞行了一礼罢,很快随那近随去了。

    官差们前脚刚离开,大管家便走了进来:“老爷……”

    “如何。”夏廷贞冷声问道。

    “回老爷,醒倒是都醒了……但没一个人能说得上来是被何人所伤……”因此番办事不力,让紫月逃出了府惹了大麻烦,大管家此时的语气很是没底气:“只在他们颈后发现了这个,请老爷过目……”

    夏廷贞微微抬眼看去。

    中年男人手里赫然捧着几根极细的银针。

    “由此推断,或许是高手藏于暗处,以此针偷袭……”大管家低声道:“此人显然就是冲着紫月来的。”

    夏廷贞的眼神暗了暗。

    继而沉声问道:“那周家小姐之事,可查明了?”

    “回老爷,大致查到了些……这位周大姑娘,与四姑娘交好多年,但近来这一二年间……同兵部尚书府的姑娘走得也颇近。”

    夏廷贞眼底现出一丝极冷的笑意。

    纪修的独女——

    说来,同样的手段,纪修竟用了两次!

    可谁让他家中养了这么一双孽障,白白将把柄送到那些紧盯着他的人手上……

    这些讨债的东西,简直是,死不足惜!

    想到这大半年以来的诸多不顺,皆是从次子之案开始的,而他好不容易才将那诸多影响勉强压下,现下幺女又惹出了这样的祸端……

    夏廷贞抿着泛青的唇,将心底的翻腾压下。

    见他抬手去按太阳穴,大管家连忙将人扶去椅中坐下。

    “老爷,您可是哪里不适?是否要请郎中来看看?”

    夏廷贞久久才吐出了一口浊气。

    “不必了。”

    到底是年纪大了,以往何等大风大浪不曾经历过,相较之下,眼下这一星半点的得失输赢根本算不得什么。

    但纪修此人……绝不能再久留了!

    ……

    京衙内,纪栋再次看了一眼堂外已近昏黄的天色,不禁微微皱眉。

    先前选择开堂,他觉得是自己早饭吃得太撑了。

    现在,却还是觉得吃少了。

    他已经一整日没吃东西了,净坐这儿喝茶了!

    可偏偏那些看热闹的百姓,竟连与他同甘苦都做不到——说的就是挤在最前头,正啃着馒头吃着烧饼的那几个!

    那个孩子就更不像话了,手里拿的竟然是油亮的鸡腿,且还一手一个?轮流换着啃……家里什么条件?捡着了金叶子的那种?

    感受着腹中翻鸣,纪大人实在是坐不住了。

    正想着回去吃点东西时?却听堂外一阵躁动,抬眼看去?只见是先前派去夏家的官差可算是回来了。

    “夏家姑娘还是没来啊……”

    “夏家难不成真要包庇?”

    “……”

    一直在等着看热闹的百姓们低声议论起来。

    为首的官差快步来到纪栋身边?低声说了两句话。

    纪栋的神色变了变,低声问道:“确定不曾看错?”

    “属下绝没认错?那正是夏四姑娘。”官差神情笃定。

    毕竟那日希夷街上夏四姑娘被鸟追着打的热闹?当日恰巧不必当值的他,也带着媳妇孩子去看了来着。

    但……

    是不是自缢,从脖子上的伤痕来看?也是显而易见了。

    可这种事情,不是也得是,毕竟人都死了。

    纪栋也很明白应该怎么做。

    他只是办案,就已经于无形之中得罪很多人了?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也没道理非要揪着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片刻后?他重重地拍了拍手下的惊堂木。

    堂内堂外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纪栋肃容道:“据查?夏家四姑娘已畏罪自尽。今日堂审到此为止,与此案有关者,择日判决,退堂——”

    这个猝不及防的消息,叫四下炸开了锅。

    “……”

    依旧在隔间里坐着的周婼霎时间瞪大了眼睛。

    夏曦……自尽了?!

    这怎么可能……

    夏曦是个怎样的人,她自认再清楚不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胆量自尽?

    还是说……

    想到一种可能,周婼只觉得周身冰冷透骨。

    夏曦就这么死了……

    那么,她也就不用再害怕这件案子会不会再有什么变故,也不用担心夏曦会报复她了。

    可是此时她竟说不上来究竟是放松多一些,还是恐惧和后怕更多一些。

    至此,她才真真正正地发现,在那些真正的冷血手段和各方算计面前,她那些小心思简直太过渺小,也太过异想天开,自作聪明。

    夏曦这样的身份,且是说死就死了……

    那她呢?

    但凡是走错一步,运气稍差一些……

    周婼浑身僵冷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连眼睛都忘了去眨。

    “周姑娘?”

    一旁的衙役将声音提高了些喊道。

    周婼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有些怔怔地看向他。

    “大人说了,今日辛苦周姑娘出面作证,现下案子已了,周姑娘可以回去了。”

    周婼有些迟缓地点了点头:“多谢……”

    她站起身来,才发觉因长时间的紧张,此时连双腿都是发软的。

    她动作很慢,待走出去时,堂外的百姓都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也因此,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高高胖胖的少年正朝堂内方向张望着,见得她出来,连忙冲她招手:“大妹!”

    周婼当即莫名眼眶一热,朝他走了过去。

    “没事了,别怕,大哥来接你回家了。”少年安慰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走,咱们回家去。”

    周婼由他拉着衣袖,出了衙门上了马车。

    “大哥,你是何时来的,我怎没看见你……”

    车内,周婼哑着声音问道。

    “我来了好些时辰了,先前人多,没能挤到前头来。”周治吁了口气,道:“大妹,你这回可是吓坏我和母亲了,所幸是平安无事了。”

    “都是我不好……”周婼低着头,有泪珠从眼眶中一颗颗砸下来。

    先前兄长就劝过她的,她还觉得兄长太傻太不思进取,现下想想,她才是最傻的那个!

    “父亲……是不是也知道了?”问起这个,女孩子的声音更低了,有着无法掩盖的畏惧。

    父亲向来严厉……

    且此番她卷入这种事情里,定也会给父亲带来麻烦。

    她坐在隔间里,便想过了,此次她出面作证,多多少少是得罪了夏家,若是夏家日后给父亲使绊子可怎么办?

    “你放心,父亲没怪你,父亲说了,只要你当堂说实话,别做伪证就好。”周治道:“至于朝堂之事,父亲心中一贯有数,你也不用过分担心。”

    周婼听得怔住。

    而后,再也忍不住,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扑进了兄长怀里。

    “大哥,我错了!”

    她真的太蠢了!

    一味去追逐那些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因根本够不着,便要伸手去拿,伸手也不行,就要开始踮脚,跳起来也拿不到的,便将原有的安稳垫在了脚下去换,一步步如此,被迷昏了头脑,甚至都不曾意识到已经陷进去了!

    她真的知道错了!

    听着妹妹的大哭声,少年轻声安抚着。

    女孩子哭得脸上一团糟,嗓子也哑了。

    实在累了,才抽噎着停了下来。

    将脸上的狼藉擦去之后,女孩子的鼻子动了动。

    “……怎么有卤肉的味道?”

    周治轻咳一声,道:“先前不知道何时才能退堂,等得实在饿了,就让阿贵去买了些吃食……”

    大妹如今成天嫌弃他吃得多,他都不敢在她跟前放开了吃东西了。

    却见面前的女孩子的目光开始在车内搜寻起来,边问道“是徐记的卤牛肉吧?是不是还买了烧饼?”

    “啊……是徐记的,还有卤猪蹄儿……烧饼也买了,在这儿呢!”

    少年把东西从身下的竹篮里拿了出来。

    周婼接过油纸包,咬了一口酥饼,又撕了一块儿喷香的卤牛肉送进口中。

    看着这久违的一幕,周治不由乐了:“怎么样,好吃吗?”

    女孩子连连点头。

    “嗯,真香!”

    她之前是傻了吧!

    放着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不要,专去做那些蠢事!

    都说人不能饿着,饿着饿着就变傻了,这话果然没错。

    “大哥,以后你买什么好吃的,还记得给我也带一份儿!”

    “哈哈,好!大妹,你总算是想通了!”

    ……

    夏家四姑娘“畏罪自尽”的消息,很快在城中传开了。

    兵部尚书纪修,自然也已经得知了此事。

    此时,纪修正坐在书房内,听女儿说着话。

    “此次夏曦一死,又死得如此不光彩,不单让夏首辅想借亲事拉拢曹状元的想法落了空,更让夏家再次添了恶名。”

    纪婉悠含笑说道:“且如此一来,原本中立的周侍郎,为了自保,恐怕也只能向父亲倾斜了。”

    纪修眼中也有笑意。

    “嗯,可谓一石多鸟。夏廷贞那个老狐狸,此时怕是要气得不轻。”

    说着,目含欣赏地看着面前的女儿:“为父以往倒是不知,我的婉儿竟有如此本领头脑。”

    只可惜,总归是个女儿身。

    是以,便又交待了一句:“但往后此等事,你一个女儿家还是莫要插手了,这次父亲就不罚你了,你且心中有个分寸,下不为例。”

    女儿家行事,多多少少有些危险,而他只想这唯一的女儿能够平平安安的。

    “父亲高看女儿了,女儿即便再想做,也没这样面面俱到的筹谋啊。”纪婉悠道:“这件事情,大半都还是占公子的功劳。女儿起初擅作主张,还将占公子的妹妹牵扯了进去……若非是占公子及时设法挽救局面,又岂会有眼下这般结果?”

    纪修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张口闭口占公子……

    “婉儿,有句话,爹还是要提醒你一句。”纪修正色道:“这个占云竹,心计颇深,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你还是及时收心为好。”

    他对此事的反对,一直都表现在了脸上,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能察觉到女儿那不由人的心思。

    “女儿当然知道占公子不简单……可若他当真平庸无奇,又怎能给父亲带来助益呢?”纪婉悠的眼睛亮晶晶地,声音却低了些:“若只是寻常人,别说父亲了,女儿也不会多看他一眼呢。”

    纪修微微皱眉。

    怎么还不遮掩上了?

    殊不知,更加不遮掩的还在后面等着他。

    “女儿近来也一直想同父亲谈一谈此事……女儿当真觉得占公子极好,是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

    提到这种事,少女半垂下眼睛,脸色也微红。

    但她还是没有任何犹豫。

    或许是因自幼得父亲宠爱与父亲足够亲近,也或许是因真正下了决心。

    “婉儿……”纪修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是爹不想成全你,只是此人……我始终觉得放心不下,万一日后他翻脸无情,另有谋算……爹是怕你真心错付啊!”

    “我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可正如父亲先前担忧的那样,女儿迟早是要嫁人的。既如此,那父亲可曾想过,让占公子……入赘咱们纪家?占公子没了父亲,家中简单,若是入赘,便等同是与咱们纪家真正绑在了一起,父亲也不必担忧其它了。”

    “入赘?”

    纪修意外地看向女儿:“莫非是他让你这么说的?”

    因只有这一个女儿,恐她嫁去旁人家会受委屈,故而招婿上门得想法,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但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需要从许多方面考量,对方的家世,能力,以及是否别有居心。

334 春狩

    “父亲,您想什么呢……”纪婉悠的的脸颊更红了,低声道:“这只是女儿自己的想法和打算,且现下不过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占公子根本不知……我这番心思。”

    纪修苦笑摇头。

    “当真不知还是假装不知?你这都要写在脸上了,怕是瞎子都看得出来……”

    “爹……你就别取笑我了。”

    “这是女大不中留啊。”

    “怎么就不中留了呢,若是能按女儿说的来,女儿一辈子都能继续留在您身边,且有占公子帮着爹,您也能省下不少心,家中也有人帮您撑着了……岂不两全其美?”

    纪婉悠伸出手,扯了扯父亲的衣袖,央求道:“女儿从未求过您什么,只这一件事情而已……”

    纪修叹了口气。

    “从未求过?那是因为凡事爹一向都纵着你,不必你开口求,爹什么都已经答应了。”

    “是啊,女儿知道,您最疼我了……”

    “好了……”纪修缓声道:“这件事情,为父会好好考虑考虑的……现在说这些,还言之过早。”

    原本他是不打算考虑占云竹的。

    可若女儿当真下了决心,不能轻易更改,那他也只能再认真观望一段时日了。

    听得自家父亲松口,纪婉悠满心欢喜。

    “多谢父亲!”

    “我可没说就这么答应了。”纪修轻哼一声:“为父还要好好地甄别一番,看看这个人究竟能不能配得上我的女儿。”

    纪婉悠抿嘴笑了笑。

    她对父亲再了解不过。

    确切来说,是对父亲待自己的疼爱之深,再了解不过。

    从小到大,她想要的东西,只要是同父亲说上一句,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况且,占公子的才能摆在这里,父亲用起来本就有些顾虑,不免也会担心日后会为他人所用——若是真能入赘他们纪家的话,便也可消除父亲的诸多不放心了。

    就是不知道……他可愿意吗?

    想到那双如清风朗月般温润的眉眼,纪婉悠心中有些没底。

    他会不会觉得,这是在怜悯甚至是折辱他?

    如此想来,断是不可操之过急的。

    好在他们还有许多时间可以用来相处,应当足够叫他慢慢看清她真正的心意。

    ……

    翌日晨早,京中落了场小雨。

    细雨蒙蒙中,一辆马车在镇国公府大门外停下,车上下来了一名着褚色圆领袍子的中年男人,身后带着两名手中提着锦盒的小厮。

    中年男人上前自报了家门和来意,得了那守门的仆从一句“等着”,便见那仆从转身往府里去了。

    “……”两名小厮面面相觑。

    即便要等,不也该将他们请去厅内等着?把他们直接晾在大门外算哪门子待客之道?这还下着雨呢,是怕擦地还是怎么着?

    都说镇国公府不讲礼节,今次可算是见识到了。

    “云伯,夏家来人了,说是什么夏府大管家,奉夏首辅之命,专程登门赔不是来了!”

    听了守门人的话,云伯“哦”了一声,摆摆手道:“让他们滚——咳,让人回去吧。”

    守门人压下愕然?不确定地问:“直接让人……回去吗?”

    云伯反问道:“难不成要打一顿再丢出去?”

    虽说这么做明显更合适些,但谁让他们将军如今脾气好了很多呢?这么干已经不符合他们镇国公府现下通情达理与人为善的气质了。

    这不,将军一早就吩咐了?夏家若是来人?只需让人滚蛋即可。

    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凸显,守门人听了这话?不免就觉得直接让人回去?当真不失为是一个非常之和气的解决办法了。

    于是,门人便将这个和气的意思,和气地转达给了夏家的人。

    几人听罢?面色很是精彩地离去了。

    而后没两日,便有了夏首辅因病未能出现在早朝之上的事情。

    有人暗中说,八成是被镇国公给气的。

    镇国公听了这话,只冷笑一声——被他气的?

    还是头一回听人把遭报应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

    但随他们怎么瞎咕叽呢?反正他身体好得很?病倒的又不是他——横竖这种事情?气人的不丢人?被气病的才丢人。

    这一点,是他和吴竣那老家伙互气多年得出来的经验。

    镇国公懒得理会这些不痛不痒的说法,用罢早食便往军营操练去了。

    ……

    “姑娘,二老爷让人请您过去品茶。”

    熹园中,许明意正在书房中整理册子时,阿葵走了进来禀道。

    二叔主动找她喝茶?

    ——果然是天气日渐热了,在床上呆不住了吗?

    许明意将那几本亲手整理而成的朝中各方关系的册子,收进了一只上着锁的匣子里,放进书架暗格中之后,便带着阿葵去了许昀院中。

    这一去,竟见颇为热闹。

    茶桌支在园子里,铺着几张蒲垫,许昀身穿藏青长衫,左边坐着蔡锦,右边坐着位小少年,正是许明时。

    “昭昭,快来坐,尝尝二叔这新茶如何。”

    见得侄女过来,许昀笑着招呼道。

    许明意在唯一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跟在她身后走来的大鸟不满地叫了一声。

    许昀看过去,瞪眼道:“怎么?”

    文人爱美,自己美不美无所谓,所见却均十分挑剔,是以他对这只秃头胖鸟着实生不出什么欣赏之意来。

    尤其是听说他不去饭厅的日子里,他的位置一直由这只秃鹫霸占着,而有一天他突然去了,这大鸟竟也不肯座归原主,害得他只能坐在最边上。

    “九儿,给天目也取只垫子来。”许明时一眼看出关键,向小厮吩咐道。

    许昀叹了口气。

    侄子侄女玩物丧志啊这是。

    一只鸟走到哪儿坐到哪儿,这像话吗?

    且茶桌也要凑热闹,难不成它还要学人品茶?

    还是说,这鸟只是在享受这种地位的象征?

    蒲垫很快被送来,天目满意地蹲坐了上去,没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正是印证了许昀“这鸟想要地位”的怀疑。

    几人喝茶闲谈间,蔡锦望着满园深春之色,道:“如今这时节,就该出门赏景去。待再过上一两月,日头烈了,再想出去,可就没这等好天儿了,景致也不同了。”

    许明意赞同地点头。

    “如今城外的景色确实极好,是该多出去走走。”

    前日里,她还偷偷带着吴恙去骑马了来着。

    “是啊,说来,五日后便是春狩了。”蔡锦笑了笑,看向许昀,问道:“许先生可打算去凑凑热闹吗?”

    大庆自开国来,便定下了每年举行春狩的规矩。

    到时会由皇帝带着皇室与宗室子弟一同前往泉河行宫,凡三品以上的官员无论文武,亦需随扈在侧。

    而官员可携家眷同往,历年来,有心想让家中子弟在圣前露脸的,一般都不会错过这个好时机——据往年来看,若是在狩猎中表现出色者,还有机会得到圣上褒奖。

    如此之下,纯粹去凑热闹的,则是在少数了。

    “春狩啊,我记着,是去泉河行宫吧……”

    许昀握着茶碗,目光莫名有些悠远:“倒是有十来年没去过那地方了,论起景致,确实不错……”

    听他似有意想去,正垂目添茶的蔡锦动作稍稍一顿。

    “二叔要去?”许明时随口问道。

    作为许家唯一的公子,他自满了七岁开始,每年便都是要随祖父和父亲同去的。

    但倒没见二叔去过。

    许昀正要回答时,却听蔡锦抢在前头说道:“对了,昨日宫里来了信,大意就是让我劝着许先生同去呢。”

    她原想着,这定是劝不动的,毕竟每每让许昀出门,这位先生都要摆出一幅“让我出门可以啊,带着我的尸体出去不就行了嘛”的架势。

    但方才眼瞧着,这位竟是破天荒地起了兴致……

    而她……方才竟然有着一瞬间的犹豫,犹豫着要不要将那封信的事情说出来。

    好在还是说了。

    总算也是保全了她蔡家人的光明磊落。

    “……皇帝想让我去?”许昀眉头一皱,当即摇头道:“那我可断不能去了,不必去想也可知,准没什么好事等着我。”

    蔡锦认真点头:“是啊,准没好事。”

    万福楼大致已近要完工了,皇上让她劝着许昀带着她去春狩,想来,不外乎是要于宗室和百官面前,借机提一提他们二人的亲事罢了。好在当众之下,叫许昀和镇国公骑虎难下,从而没有拒绝的余地……

    所以,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啊。

    ——至少对许先生来说是这样。

    蔡锦低下头细品了口茶,又细细地嗅了嗅茶香。

    茶是好茶。

    初入口时有些苦意,然而真正喝了进去的人才知后味醇香甘浓,非是凡物。

    但茶同酒一样,皆是不能贪饮的。

    “那二叔还是留在家里吧。”许明时转头看向许明意,问道:“你去不去?”

    女眷们也是能随同前去的,各府夫人姑娘,想相互结交者有,想去行宫游玩的也有,想借机相看哪家公子姑娘的也有,甚至也不乏想攀得更高些的,因此每年倒也都十分热闹。

    “去啊,我已经同——”

    许明意说到此处,话音一顿,才继续讲道:“已经同皎皎说好了。”

    结果就见数道怀疑的视线朝自己扫来。

    她倒也浑不在意这些目光,自顾悠哉吃茶。

    她确实是同皎皎说好了。

    但与她说好的人,也不止皎皎一个就是了。

    此次春狩,她本就是要去的。

    这同那些夫人姑娘们办的赏花会诗会不同,那些热闹她从不去凑,但春狩这等涉及朝廷宗室高官权贵的大事,她是绝不会错过的。

    哪怕只是去看一看,跟着长一长见识也是好的。

    正如吴恙所说,单只是靠听是不够的。

    “诸位不能只喝茶啊。”蔡锦放下茶碗,笑着道:“也要近午时了,不如我亲自下厨炒几个简单的小菜吧。”

    许昀听得眼皮一跳。

    或是受过此中荼毒的缘故,他只觉得那“亲自下厨”四个字从他耳中过上一遭,待到了他脑子里,俨然就成了“亲自下毒”。

    他有心想将人劝住,但那道身影已经极快地坐起了身来,脚步轻快地离去了。

    蔡锦口中的厨房,指得乃是许昀院子里的小厨房。

    而论起蔡锦的厨艺,旁的不说,如今好歹是将速度练上来了,没多大会儿功夫,几碟小菜并着一大碗汤便被端过来了。

    小厮将碗筷摆好。

    许明意几人拿着筷子,一时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饭桌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谦让。

    “这汤里……都放了些什么?”许昀实在没忍住问了一句。

    毕竟他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这种颜色的汤。

    这种颜色,怎么说呢……

    仿佛它就不该出现在这世间——好像只要喝上一口,就能马上过奈何桥的那种。

    所以,与其说它是汤,倒更像是一种可以连接阳间与阴间的神秘存在。

    “这个啊,有肉片,苋菜,还有萝卜……”蔡锦边说,边盛了一碗。

    许昀点了点头。

    听起来分明都是普通的食材。

    但蔡姑娘似乎就是有着化普通为神奇的本领。

    而眼下令人不安的的重点是——

    她会将这碗汤递给谁?

    四下静默间,那碗汤被一双素手捧到了许明意跟前。

    许昀暗暗松了口气。

    他第一次没有那么羡慕侄女在这个家中无人能比得优越地位了。

    “虽是于色香之上欠缺了些,但味道应当尚可,许姑娘尝尝?”蔡锦含笑说道。

    盛情难却之下,许明意接了过来,尝了一口。

    而后便点头,道:“蔡姑娘的厨艺着实精进许多。”

    众所周知,她这个人从不撒谎,除非必要。

    而眼下这种情况自然是没有必要的。

    许昀与许明时半信半疑地跟着试了试,竟也皆觉得出乎意料的还算可口。

    几碟小菜虽称不上如何美味,但味道皆还中规中矩。

    然而一旁的天目始终保持着警惕的眼神,一幅绝不上当的模样。

    很快到了春狩的日子。

    临动身前夕,熹园内,许明意坐在屋内榻中看书,天目窝在她身边睡得正熟,身上盖着一方藕色帕子。原本尺寸正常的帕子,搭在大鸟身上,莫名显得十分小巧。

335 无趣得紧

    阿葵则是在准备此行要带的东西。

    看着小丫鬟忙来忙去,许明意将书合上,望向那两只装得满满当当的箱笼,不禁道:“统共只在行宫中呆上三日而已,哪里用得着带这么多东西?”

    阿葵抬起头来道:“姑娘,这才只是一半呢!”

    还有一半白日里就已经收拾妥当了。

    且这些东西哪里多了?

    她还觉得不够呢!

    毕竟这可是一年一次的春狩,会去许多夫人小姐的,别人有的,她家姑娘自然也都要有——这是她阿葵一直以来的头等原则呢。

    见小丫鬟一幅自有成算的模样,许明意也不再多言,正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同理,她一贯不必自己收拾东西,在这上头自然也就是个门外汉。

    于是只又交待道:“别忘了将我的弓带上。”

    阿葵听得一愣。

    “姑娘带弓作何?”

    许明意也愣了:“……不是去春狩?”

    “……是啊。”阿葵语结了一瞬。

    是春狩没错啊,可那些都是男子们的事情啊。

    各家夫人小姐们,也就是去赏赏景说说笑笑凑凑热闹罢了……真认认真真冲着打猎去的,也就她家姑娘一个了吧?

    她就说姑娘怎么突然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了呢,合着误会在这儿啊。

    是以,就赶忙解释道:“姑娘是头一回去,怕是不知,进山狩猎者,皆是那些武官和各家公子们,姑娘家寻常是不参与狩猎的。”

    许明意这才了然。

    但还是道:“带着吧,万一用得上呢。”

    不能随众人一同进山也无所谓,到时得了空闲,带明时去练练骑射也好。

    阿葵便也应了下来。

    “就带那张吧——”

    许明意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其中一张弓说道。

    ……

    翌日清早,各府车驾仆从早早便在城门外相候,待圣驾一至,遂浩浩荡荡地朝着泉河行宫而去。

    禁军在前开路,韩岩带领着缉事卫围于皇帝车驾两侧。

    同时伴在圣驾侧的,还有两名骑马而行的锦衣少年。

    其中一位,便是吴恙。

    另一个则是昨日刚随其父敬王一同抵京的敬王世子。

    吴恙微微转头,拿余光看向身后敬王的马车。

    奉旨需入京替太后贺寿的三位王爷里,敬王是最先进京的一个。

    但论起三位王爷,实则敬王的云州并非是离京城最近的。

    湘王在滇州,足有三千余里远,来得迟些是在情理之中。

    可燕王的封地,距京城不过近千里——

    但即便如此,燕王想来也定是最后一个进京的。

    毕竟倘若来得太早,恐怕有些人又要胡乱揣测不安了。

    此时,耳边忽响起一道声音?打断了吴恙的思绪。

    “吴世孙……”

    伴驾而行,马便赶得慢了些,敬王世子勒着缰绳朝吴恙的方向靠了靠?客气地笑着寒暄道:“此番入京,吴世孙到的倒是够早。”

    “恰也要送家母入京。”

    敬王世子闻言恍然地“啊”了一声?赶忙问道:“世子夫人的身体如今可好些了?”

    吴恙看了他一眼。

    视线中,十六七岁的少年相貌寻常?一身纨绔之气遮掩不住,然而眼神里却并不掺杂太多杂色。

    吴恙收回视线,微一颔首道:“已是痊愈了。”

    他母亲先前患病?在宁阳住了一段时日?这自然不是什么不能提及的秘密。

    可敬王府远在云州。

    若是也知晓的话?那便少不了是仔细打听过的。

    这原本也没什么。

    但这位敬王世子却如此不加掩饰地问起此事,却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过分没有城府分寸了。

    这种情况?若不是脑子太过简单,那便是太擅于伪装。

    而结合对方去年在宫中险些背上了谋害太子的罪名来看,前者的可能性无疑更大一些。

    “如此便好。”敬王世子露出笑意?又与吴恙说了些其它。

    而正所谓三句话不离本行,说着说着,他便忍不住往后面的女眷车轿看了看,而后悄声问道:“吴世孙可知,此番镇国公府的姑娘来了没有?”

    吴恙未回答?只转过头看向他。

    他对此人的印象?仅有两点。

    一是太子之事。

    其二,便是此人有过想送许明意玉佩的妄想,好在天目总算干了一件鸟干的事,当场把那玉佩给摔碎了。

    莫非隔了大半年光景,竟还是贼心不死吗?

    “我听说,如今许姑娘已有着京中第一美人儿的名号了……这是实至名归啊。”敬王世子浑然未察觉到什么不对,依旧低声说道:“我本以为论起美人儿,没人能比得上我们云州的小娘子,直到见了许姑娘才知,京师之内竟也有如此绝色佳人!吴世孙,不知你们宁阳可有能比得过……”

    “敬王世子——”

    马上的少年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敬王世子怔了怔,抬眼看过去。

    视线中,坐于马背之上身形笔挺,眉眼英朗冷清的少年微微皱着眉,目不斜视地正色道:“此处不是云州,镇国公府的姑娘也非世子平日所见那些烟尘女子,可供世子出言品论——为防祸从口出,世子慎言为妙。”

    “……”敬王世子愕然张了张嘴。

    年轻的公子围在一起……不谈美人儿谈什么?

    可偏偏对方如此一本正经,啧,这些世家子弟,真是无趣得紧。

    再者——

    怎就至于祸从口出了呢?

    他不过悄悄说一说,祸从何来?谁能听到?

    且这位吴世孙未免也太不擅交际了,这般直言数落他,这天儿还聊不聊了?

    唉,可谁叫人家比他还会投胎,是堂堂定南王世孙呢。

    交际不交际的,也就没那么紧要了,毕竟确实不需要啊。

    是以,他也只能讪讪地笑笑,再说一句:“吴世孙提醒得对,是我一时失言了,日后一定多加留意……”

    马背上的少年只“嗯”了一声。

    敬王世子见状,也不再自讨没趣。

    泉河行宫在京郊一百里外,沿途官道笔直平坦,若是寻常骑马,至多一个半时辰便可抵达。然圣驾出行,阵势浩大繁琐,走走停停,直至临近午后申时方至。

    行宫外,各府华车软轿停落,许明意跟着崔氏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四下是夫人小姐们或客气矜持或热络亲近的寒暄声。

    许明意却于此时,若有所察地转过了头去。

    总觉得,身后有一道视线,一直在盯着她。

336 叼回狼窝

    然而此刻正是各府之人下车落轿之时,小姑娘们轻声说笑,仆从搬挪箱笼,行宫中的侍从宫婢穿梭指引,一时人群攒动,难以辨认那视线究竟出自何处。

    许明意便将目光收了回来。

    但她并不认为是自己察觉错了。

    她自幼便不喜欢被人盯着瞧,又因习武多年,感知也较旁人敏锐些,因此对旁人的注视向来格外敏感。

    “瞧什么呢?”

    玉风郡主带着侍女走了过来,声音还透着慵懒,显然是在车内睡着了。

    “没什么,就是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瞧。”二人走得近,许明意轻声说道。

    “那你说,谁不看美人儿啊。”玉风郡主嗤笑一声,“难道你还要将人揪出来,把那人的脑袋一箭射穿?”

    听她取笑起了自己幼时之事,许明意也不生气羞恼,只认真点头道:“是啊,我此番可是带着弓来的呢。”

    二人边说着话,边随众人往行宫中缓步走去。

    春狩每年都有,各府中人住在哪处,也是有讲究的,虽说事先大致有章程安排,但如玉风郡主这等身份,各处均是可以挑着住的。

    崔氏大也可以挑一挑,但她在外行事,深受丈夫影响,向来讲究不出头,便也就怎么安排怎么来了。

    即便如此,那事先被安排好的一处独院,亦是数一数二的位置好,景致佳。

    许明意跟着崔氏在院中安置了下来之后,先是补了个午觉。

    这一睡便是大半个时辰,待醒来时,半开着的窗外已是晚霞漫天,昏色浮动。

    “姑娘睡着时,有好些小姐来过呢,但夫人没让婢子们来吵姑娘,她们便也都回去了,只说晚些再来寻姑娘说话。”阿葵边替自家姑娘更衣,边说道:“现下是快到了晚宴的时辰,夫人才叫婢子喊姑娘起身梳洗,到底是陛下设宴,不好去得迟了。”

    许明意声音有些朦胧地“嗯”了一声?由着小丫鬟替自己穿衣梳发。

    崔氏早已收拾妥当?正坐在堂中吃茶?见得女儿过来,不禁觉得舒心至极。

    虽然说方才打马吊输了二百两银子,但瞧着面前花朵般的小姑娘,且这么小姑娘不是旁人家的,偏偏就是她家闺女?崔氏便觉得什么都好了。

    待母女二人来至宴席之上?只见各府女眷差不多已经到齐了。

    帝后设宴?官员与女眷分席而坐,中间隔着一道紫檀织绣屏风。

    席间起歌舞时,屏风便被暂时撤了下去。

    这间隙?许明意不着痕迹地看向了对面席上之人。

    她一早便知道,除却宗室王府及公侯伯府之外,此番来的皆是含三品与三品以上的官员。

    可以说,如今在朝中说得上话的大臣皆在这里了。

    其中大多数人?她定然都听过?而她真正见过的却只是在极少数而已。

    但很显然?此番夏廷贞并没有过来。

    看来这是真病了。

    不过,夏廷贞虽没来,其长子夏暄却来了——此时正端着酒杯与人饮酒,面上挂着笑意侃侃而谈,看起来竟全然不受夏曦之事影响。

    相较之下,不远处坐着的那位年轻人,便显得有些局促了。

    那年轻人身上穿着官服,在一众绯袍之中,那身绣着溪敕的青袍便显得尤为显眼。

    大庆官服规制,六七品官员着青袍。

    而此次春狩,本不该有此等官阶者出现。

    但稍一细想,便也猜得出这例外是何缘由了——这位年轻人,必然就是新科状元曹朗了。

    那日在希夷街上,听得身边之人提醒,许明意也曾远远看过一眼。

    她借着看歌舞做掩饰,几乎将那些官员们看了个遍。

    最后,待视线慢慢正要移到宗室之人身上时,目光却突然被人逮了个正着。

    少年手持琉璃酒盏,难得穿了件浅月色长袍,半束的墨发漆黑,束发的白玉冠质地润泽,仿佛蕴着层淡淡光晕,又因这玉冠的主人生得本就非同一般的好看,如此陡然间望过去,竟要叫人生出几分如遇谪仙落世的恍惚之感。

    四目相对间,许明意看得怔了一瞬。

    见她很快便不着痕迹地将视线抽离,装模作样地垂眸吃起了菜,吴恙这才将目光收回。

    这一晚上净见她盯着人瞧了,饭都没吃上几口。

    不过……

    怎么突然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

    少年余光里见得那身形高大魁梧的老人似乎在暗中观察着什么,立即从容地放下了手中酒杯,将原本故作随意的身形也挺直了些。

    镇国公乃武将,必然不喜欢坐姿不端正的年轻人。

    而镇国公身旁的吴景明,此时也在观察着这一幕,不禁心生疑惑。

    许将军总盯着他儿子看作何?

    且那种眼神,仿佛是在合计着要如何将他儿子叼回狼窝里似得——这……想必一定是他的错觉吧?

    一场晚宴,在众人各不相同的心思中结束了。

    宴席散后,众人行礼恭送帝后离去。

    玉风郡主席间酒吃多了有些醉,许明意有些不放心,便吩咐了阿珠陪着施施一同将人送回去。

    崔氏则被几位夫人拉着去说了话。

    道是说话,但任谁也看得出来,这里头的事情没那么简单——毕竟好不容易有机会住得这般近,又不用听碍眼的丈夫唠叨,不打马吊说得过去吗?

    至于通宵达旦,更是对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最起码的尊重。

    对此已有预感的许明意,此时下了白玉石阶,欲带着阿葵回住处去。

    “姑娘,公子在那儿呢……”阿葵指了指前方,低声说道。

    许明意望去,果然瞧见了许明时的身影。

    但男孩子此时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正在同人谈话,而那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吴恙。

    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呢?

    抱着“横竖也都不是外人”的想法,许明意朝二人走了过去。

    然而此时,一旁突然冒出了一道人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还未能看得清是哪个,就见对方抬手施了一礼,声音带着笑意:“许姑娘。”

    ——这是?

    许明意反应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借着对方身上的酒气,才勉强将人认出。

337 有些人不打不行

    “敬王世子。”

    看着面前微微欠身行礼的少女,敬王世子眼睛一亮:“许姑娘还记得在下。”

    他就知道,如他这般英俊倜傥的翩翩佳公子,即便大半年未见,许姑娘定也不可能轻易将他忘却。

    就像他一直都惦念着许姑娘那样!

    许明意直接忽略了对方这不怎么正常的接话,径直询问道:“敢问敬王世子可是有什么事吗?”

    敬王世子从袖中取出一物,含笑道:“此乃云州所产花露,是在下特意带给许姑娘的——”

    许明意下意识地看过去。

    少年手中是一只小巧剔透的琉璃瓶。

    而如果人的视线可以当刀来使的话,这瓶子此时恐怕已经粉身碎骨了……

    ——她指得是来自不远处那两位的死亡凝视。

    许明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四下。

    天目呢?

    没见到大鸟的影子,男孩子皱着眉就要上前去。

    却被身旁的吴恙伸手拦住了去路。

    许明时转头看去,只见少年站在那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家姐姐的方向。

    这一刻,许明时莫名领会到了少年的用意。

    这是觉得堵不如疏,想看看他姐姐会如何应对这些烂桃花吗?

    这般想着,许明时便也视线投向了石阶下的人身上。

    “敬王世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一贯不喜用花露,且世子此举,也多有不妥,被人看到,恐生出不必要的麻烦,还请将东西收回罢。”许明意直言拒绝道。

    敬王世子愣了愣。

    “许姑娘不喜欢用花露?”

    这世上怎会有女子不喜欢用花露呢?

    阿葵暗暗皱眉。

    这位敬王世子怎还听话只听一半的,重点是她家姑娘喜欢不喜欢吗,姑娘都说了不妥,这人怎还往下说?

    “那……不知许姑娘都喜欢什么?”面对拒绝了自己的姑娘,敬王世子露出自认依旧风度十足的笑意。

    “我很喜欢的东西有很多。”许明意也笑了笑:“且哪样都不缺。”

    这天聊得可谓不能再死,敬王世子脸色滞了滞,好一会儿,才笑着点头。

    都不缺啊……

    许明意向他回点了一下头,便要抬脚离去。

    敬王世子见状,赶忙又道“自从去年京中一别,在下一直感念着许姑娘的救命之恩,这份恩情未报,始终是一桩心结……”

    “省昌!”

    此时,一道严厉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敬王世子一回头,便见着了一张熟悉的脸。

    “父王,您怎么来了?”

    不是说陪陛下下棋去了?

    “我若不来,还不知你已是醉得一塌糊涂了!”敬王皱着眉,向身侧的随从吩咐道:“还不快扶世子回去醒酒!”

    “父王,儿子没醉……”敬王世子试图解释,然而还是被强行扶走了。

    “见过王爷。”许明意这才向敬王行礼。

    若非是这位王爷来得及时,面对纠缠不休的醉汉,她方才已经生出考虑使用过激手段的冲动了。

    “这位想必便是许将军家中的姑娘吧。”敬王的语气十分和气:“本王这儿子,吃了两杯酒便喜欢说胡话,方才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许姑娘见谅。”

    “王爷言重了。”

    敬王无奈摇了摇头。

    听着那不省心的儿子还在说自己没醉,他转身跟了过去,在经过吴恙身侧时,顿下脚步,道了一句:“多谢吴世孙使人提醒本王——”

    吴恙:“王爷客气了?应该的。”

    敬王微微怔了怔。

    直到走远?还在思索——应该的?

    这是怎么个意思?

    他们敬王府同定南王府向来没有什么交集?且他分明听闻这位吴世孙性情孤傲,目中无人?极难相处结交。

    可眼下看着……倒还挺热心肠的?

    看到他儿子醉了酒?恐惹出事端来?还特意让人去提醒他。

    想到这儿?敬王一巴掌拍在了儿子头上。

    “你这混账?又想给我惹出什么麻烦来!”

    “父王……儿子冤枉啊。”敬王世子依旧没能甩开两名随从一左一右的搀扶?只能维持着被人架着走的姿势:“我不过是同救命恩人说几句话罢了?怎就至于惹出什么麻烦来?”

    “救命恩人?”敬王反问道:“那你又在干什么?恩将仇报?”

    “您说什么呢?儿子是真心想报恩答谢……”敬王世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且儿子觉得许姑娘尤为不同呢。”

    敬王再次冷笑。

    尤为不同?

    这话没说全吧?

    应当是——尤为不同的貌美!

    毕竟自己的儿子什么德性自己清楚,难道还能指望一个色胚看人姑娘内在?

    “再不同,你还能将人娶回家不成?”不同于以往的骂一句了事,敬王对待此事很有几分看重。

    娶回家?!

    敬王世子满眼惊喜:“父亲,真的吗?儿子愿意啊!”

    敬王气得又是一巴掌拍了过去。

    “你愿意有何用,在这儿做什么美梦呢!”

    “……父王!”敬王世子痛叫出声:“不是您说得吗!”

    且动辄就拍他脑袋,即便他再怎么天生聪明异于常人,也经不起这么个拍法儿啊。

    “我是想告诉你,既然娶不了,就别去瞎招惹!”敬王压着性子,低声警告道:“且不说此事传入陛下耳中会如何,单说你这德性,若是叫许老将军瞧见你如此纠缠他这唯一的宝贝孙女,到时你可别指望他能给我面子,对你手下留情!”

    他一巴掌拍下去,叫巴掌。

    许老将军一巴掌拍下去,那叫取你狗命。

    作为小时候被许老将军拎起来打过屁股的王爷之一,敬王殿下的童年阴影至今犹在。

    “有这么严重吗……”敬王世子满脸怀疑地看着父亲。

    他好歹也是个藩王世孙,是谢家人,镇国公还真能对他动手?

    敬王冷笑着道:“你大可去试一试。”

    试了之后说不定就能学会怎么做人了。

    到时他定要备礼登门同许老将军亲自道谢。

    看着自家父王的眼神,敬王世子心底直打鼓。

    看起来犹如一朵娇花般的许姑娘,当真有一位这么可怕的祖父?

    ……

    另一边,敬王父子离开后,许明时走到了许明意面前,看她一眼,板着一张稚气未除的脸,道:“跟我来。”

    许明意看着男孩子的背影,竟觉得读出了一种“严母要教无知女儿做人”的架势来。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吴恙的方向。

    然而却见对方已经转了身,负手背对着她,微微仰着头似在赏月,仿佛是将“见死不救”与“好自为之”八个字刻在了后脑勺上。

    许明意唯有跟着男孩子去了。

    在不远处一丛花木前停下脚步,她问道:“明时,你要同我说什么?”

    想来少不得得唠叨她一顿,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赶紧听完她赶紧回去睡觉。

    却不料,男孩子上来就是一句:“方才你怎么不干脆给那敬王世子一脚?”

    这种借着醉酒纠缠姑娘家的纨绔子,同他废什么话呢?

    许明意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倒不是说这个要求有多么无理,而是——这竟是她家明时说出来的话?

    以往他不是十分嫌弃她行事太过冲动,总是惹是生非吗?

    似看出她的心思,许明时便又绷着脸补了一句:“我如今是发现,有些人不打不行。”

    许明意不禁露出笑意。

    看来她家明时如今待人接物的想法都有了不小的变化,且这变化,越来越有许家人的风范了嘛。

    “我方才倒也没觉得如何被冒犯到。”她解释道:“这位敬王世子虽是不讨人喜欢,但还没到不打不行的地步啊。”

    且好歹是个世子呢,怎么能说打就打?

    就算要打,也要找个没人看得到的地方才行啊。

    当然,如果对方三番两次如此,死活听不懂人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你难道没听说过他的名声是何等之臭?”许明时皱着眉道:“在我看来,如此好色之徒,单是站在你跟前,便已是天大的冒犯了。”

    许明意听得想笑,然而看着男孩子不加掩饰的保护,心中却十分熨帖。

    上一世,她与明时从未这般相处过,他也断不可能会将这样的情绪表露给她看。

    所以说,许多东西并非不存在,只是藏得很深,没有机会表达出来让人知晓。

    想着这些,她只觉得一颗心又软了许多,遂拿逗孩子的心态说道:“这样啊,那以后,若我真遇到了什么居心不良的登徒子,你来替我打走可好?”

    许明时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地道:“我最近,已经在跟着云六叔练拳脚了……”

    许明意本是随口一句玩笑,到底怎么也轮不着他来打什么登徒子,然而此时听他说竟在习武,不由十分意外:“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些?”

    他所学骑射,是在六艺之内。至于拳脚之流,却是从来不沾的。

    “现在喜欢了不行吗?”

    面对男孩子的别扭,许明意此时耐心很足:“那是从什么时候喜欢的呢?”

    “也就前不久吧……”许明时别过脸,刻意拿很平常的语气说道:“祖父毕竟年纪大了,你又这么爱惹事,我若不学些来防身,怎么替你善后……”

    “可你方才不是还怂恿我惹事?让我打敬王世子?”

    “……”许明时不由气结。

    她到底会不会聊天?

    见他有炸毛的迹象,许明意赶忙道:“好啦,我知道,你是在我替我着想呢。”

    所谓前不久,应当就是她在城外遭遇了夏曦算计那时候吧?

    她的弟弟,都开始想学武功保护她,支撑家门了呢。

    虽说单靠这个远远不够,但有了这个念头,那便是真正开始长大了啊。

    看着眼前短短大半年间便长高了大半头的男孩子,许明意眼底浮现了欣慰的笑意。

    “……总而言之,你往后再遇到那敬王世子,莫要对他客气,这种人最是蹬鼻子上脸。”许明时又叮嘱了一句。

    “好,我都记住了。时辰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明日不是还要参加狩猎?”

    “嗯,我回去了。”许明时看了一眼花木外的方向,不知想到了什么,复又正色交待道:“你也早些回去。”

    面对这位管家婆,许明意老老实实点头答应下来。

    许明时这才带着阿九离去。

    许明意自花木后行出,只见吴恙仍站在原处。

    只是倒不是背对着她的方向在赏月了。

    少年不知何时转过了身,颀长笔挺的身影立在月下,视线远远地落在了她的身上,显然是在等她。

    许明意走了过去,道:“我还当你已经回去了。”

    然而却听那负手而立的少年问道:“——也没觉得被冒犯到?”

    许明意听得一怔。

    反应了一瞬,才意识到此人竟是在学她方才对明时说的话。

    “吴世孙竟还偷听人说话?”

    说好的世家教养呢?

    不料对方却从容地道:“我可没有偷听,你们走的本就不算远,想装作听不到都是难事。”

    怪只怪那些话自己往他耳朵里钻。

    “……”许明意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少年微微垂眼,与她四目相对:“怎不回答我方才的话?”

    什么话?

    许明意眨了眨眼睛,“哦”了一声,“你说那个啊……我知道了,日后若有类似之事,我会做得更加干脆些的。”

    本就十分简单的一件事,同样的唠叨,她实在不想再听第二个人说了,所以还是主动将态度表明吧。

    吴恙看穿了她怕人唠叨的心思,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边转身往前走,边道:“许姑娘倒不愧是京师第一美人,今日缠着许姑娘说话的,敬王世子不是第一个吧。”

    未开宴前,他还看到一名少年与她讲话来着。

    许明意跟上去,看着他:“你是说周侍郎家得大公子吗?”

    话音刚落,就见身旁少年脚下一顿,神态本就不怎么和缓的一张脸上,此时更是皱起了一双英气的眉:“……那就是周家公子?”

    ——当初他被镇国公带回许家,许家人就让他冲喜之事展开讨论时,许世子口中那位‘真要冲喜,周侍郎家的公子更合适些’的周家公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这等细节记得如此清楚,但就是瞬间想到了。

338 园中低语

    “是啊,我父亲与周侍郎从前有些来往,幼时我与周治便也是认得的,今日见着了,便说了两句话而已。”

    吴恙“哦”了一声。

    原来还是青梅竹马。

    “说起来,在这京中,同我差不多一般大小的公子里头,也就周治还敢同我说上几句话了。”许明意认认真真地说道:“其他的,要么是小时候被我打过,要么是看到过我打别人,一来二去的,也就没人敢同我走近了。”

    ……这是在给他吃定心丸吗?

    察觉到身边女孩子的用意,这用意里透着无声温柔安抚,少年的眉眼不自觉便缓和了下来。

    其实,他本也不是在生她的气。

    说到底,他现下并没有资格要求她如何。更何况她做得本就已经足够好了,干脆直接,并没有半点可叫人挑剔的地方。

    当然,在他这里,无论她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是对的,都是有理由的。

    故而,他方才想了想他心中究竟为何会不舒服,得出的结论是——原因应是在于他自身。

    是因为如今他尚且没有名正言顺的身份,可以杜绝其他人出现在她身边的可能。

    “真说起来,也就只有敬王世子这样不知内情的外地人,才会被表象迷惑,凑上来与我说话了。”他身边的女孩子还在说着:“但想来也撑不了几日的。”

    “你不必这样说自己。”

    吴恙反倒听得不乐意了,正色道:“那是因为他们没眼光罢了。”

    “也不能这样说,毕竟真的挨过打啊。”许明意笑微微地道:“应当说,是没缘分吧。”

    若缘分到了,吓也吓不走的。

    “嗯。”吴恙眼底总算有了一丝认同的笑意。

    “对了,敬王殿下是你使人请来的?”许明意有些好奇地问道:“你还有未卜先知的手段?”

    她可不信他是出于热心。

    而敬王来得那么快,显然是在敬王世子找她说话之前,他便已经先一步使人去请敬王了。

    所以,他是猜准了敬王世子定会言语纠缠于她?

    吴恙语气如常:“见他醉得厉害,日行一善罢了。”

    许明意便也很配合地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身边的少年不知是不是心虚之故,未再多说这个话题,只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许明意摇摇头:“不必了,我来时将路都记熟了。”

    吴恙沉默了一瞬。

    这么不给机会的吗?

    许明意轻咳一声,也意识到天不能这样聊,遂又补道:“再者,此处不比外面方便,万一被人撞见,传到皇上耳中?恐会生出麻烦。”

    听她这么说,吴恙也就点了头。

    许明意便道:“时辰不早了,你也回去罢。”

    “好。”

    吴恙嘴上应着?脚下却未动。

    许明意刚走出两步,忽然听得身后又传来他的声音:“对了?你今晚可吃饱了没有?”

    她转过头去,虽觉这个问题有些突然且莫名,但还是如实答道:“倒也还好?我晚间一贯也吃得不多。”

    吴恙“嗯”了一声:“知道了。”

    许明意笑着问:“那我回去了?”

    少年点头?不忘交待道:“园中有几处水廊与窄溪荷塘,当心脚下。”

    许明意应下,带着阿葵走到一处小径前?又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吴恙还站在那里,静静地目送着她。

    清冷月色下,少年眉宇间是难得少见的柔和之色,见她突然回头?眼中略有些意外。

    然而连同这一丝意外?却也都叫人清楚地感觉到,那是温柔的。

    见得少年这般没来得及掩饰的神态?许明意心底像是被干净柔软如云朵般的东西撞了一下?眼底浸满了笑意?嘴角也弯起,朝他挥了挥手,才转身脚步轻快地消失在了花木后。

    吴恙兀自在原处站了好一会儿,才收起笑意,离开了此处。

    园中沿途设有石灯,许明意带着阿葵,顺着蜿蜒灯火而行,很快走到了园中深处。

    此时,忽有一道说话声隐隐约约地传入了许明意耳中。

    “今晚月色真好……说来,这还是我与公子第一次一同出门呢……”

    因隔得尚有些距离,许明意只模糊听了个大概,辨出了那是一位姑娘家的声音。

    那姑娘紧接着又说了些什么。

    而后,有一道声音回应了她。

    “嗯,确是如此……”

    这声音很低。

    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许明意脚下突然顿住,眼中有着一闪而过的惊惑之色。

    ……是她听错了吗?!

    “姑娘?”

    见她突然停下,阿葵不禁有些疑惑。

    然而声音刚落,就见自家姑娘抬脚快步向前走去。

    阿葵赶忙跟上。

    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凉亭。

    亭内此时有人在。

    行至亭边时,许明意慢下了脚步。

    此时,亭中之人自石凳上起身,声音婉转动听,带着客气的笑意:“是许姑娘?”

    亭角悬着琉璃灯,流光倾泻之下,许明意一眼便认出了对方,语气礼貌地询问道:“纪姑娘是在赏月?”

    她此前同这位兵部尚书府的姑娘并无往来,此时之所以能将人认出,是因为方才才在席上打过照面。

    “是啊。”纪婉悠笑吟吟地点头:“本准备回去的,行经此处,觉得月色颇好,便带着丫头坐了片刻。”

    许明意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她身侧的丫鬟。

    石桌之上空空如也,亭内再无第三人。

    更不必提是年轻男子的踪迹。

    仿佛方才远远听到的那道低语音,根本只是她的幻觉而已。

    “纪姑娘好雅兴,我便不打搅了。”心知此时等也等不到什么,许明意微一点头后,带着阿葵提步离去。

    “许姑娘慢走。”

    看着那道身影走远,纪婉悠未再坐回去,而是缓步出了凉亭。

    她看向不远处那几株枝繁叶密的花树,张了张口,却到底没急着发出声音,而只是静静地等在原处。

    如此又耐心等了好一会儿,方见一道藏青色的身影从昏暗中走了出来。

    纪婉悠舒了口气:“许姑娘怕是都已经要出了园子了,公子若再不出来,我便要去找公子了。”

339 “验毒”

    她一丝动静也听不到,简直就要以为人已经走了呢。

    年轻男子缓声解释道:“许姑娘自幼习武,听觉比旁人灵敏,还是谨慎些为好。”

    “那……她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想到那个女孩子方才的眼神,同她见过的那些大家闺秀都不一样,纪婉悠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占云竹似笑非笑地道:“或许吧。”

    即便昭昭有了怀疑也无妨。

    他举目看向女孩子方才离开的方向,眼底似有着不明的情绪在缓缓浮动流淌着。

    昭昭——

    很快,我们便能相见了。

    只是尚且不知,会是以何种方式。

    但无论如何,这场重逢,必然都很值得期待。

    至少,他已经要等不及了……

    ……

    走出园子之后,许明意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月影层叠下,将那一丛丛花木显得愈发幽深诡静。

    当真,是她听错了吗?

    可方才那位纪姑娘过分的平静之下,反倒添了刻意,显然是在试图掩饰什么。

    或也可以解释为,未出阁的姑娘与男子私下见面,不想被人知晓,这本是无可厚非——可关键在于,那名男子,究竟是何许人?

    今日行宫之内,也有不少年轻子弟……

    难道说,只是声音相似了些……加之她近日总是疑心占云竹还活着,故而对此过分敏感,草木皆兵了?

    或许是这样。

    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要查的。

    宁可到头来查明是误会一场白费力气,她也不想因为一时大意而留下任何纰漏。

    许明意打定了主意,余下的路便走得更快了些,很快回到了歇息之处。

    “怎么快便回来了?”

    许明意看着等在堂内的阿珠,不禁觉得有些稀奇。

    往常皎皎吃醉酒,断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回去睡觉,常是瞧见什么都要上去看看,她本想着,阿珠没个小半时辰定是轻易回不来的。

    “郡主不让婢子扶,结果崴了脚,于是婢子便将人扛回去了。”阿珠简单地解释了经过。

    “……”许明意了然之余,忙问道:“脚上伤得可严重?”

    “医婆已经看过了,并无大碍,姑娘放心。”

    许明意点了头,就要吩咐阿葵准备沐浴用的热水。

    然而此时,侍奉在堂外的侍女却走了进来,轻声禀道:“外头有人来给许姑娘送吃食了。”

    给她送吃食?

    许明意愣了愣?怀着疑惑说道:“将人请进来吧。”

    ——谁会这个时辰来给她送吃的?

    侍女应下?立即去了。

    很快,许明意便见到了来送东西的人——是一名穿着青色比甲的丫鬟。

    看着这张记忆中尚有些印象的脸,许明意一时险些生出了分不清前世今生的错觉来。

    “许姑娘。”那丫鬟向她笑着行礼,说明身份来意:“婢子名唤云姜,是定南王府的人,此番是奉了我家世子夫人的吩咐?来给许姑娘送些小食。”

    许明意压下心中意外?道:“劳世子夫人替我费心了?还请代我同夫人道谢。”

    这东西既送到了?她也没有不收的道理。

    至于在这一世尚且没有过交集的世子夫人为何要给她送吃食——无论是何种原因?身为晚辈先道谢便是?且对方既无意明说,那她也暂时不必多问。

    听得此言?阿葵便适时上前将食盒接过。

    “云姜姑娘且等一等——”

    许明意向阿葵吩咐道:“将此番我带来的安神香囊取一只来?让这位云姜姑娘带回去给世子夫人。”

    “是。”

    阿葵很快将东西取来?递到了云姜手中。

    许明意道:“将此香囊放于枕下,有助眠安神之效,或许夫人能用得上也说不定。”

    她记得,世子夫人一旦换了新的住处,没有三五日是难以适应的,也因此每每从宁阳到京城,从京城回宁阳,都极易因疲乏劳顿而病下。

    云姜心中有些讶然,脸上笑意愈浓:“许姑娘有心了,我家夫人见到这香囊,定会喜欢的。”

    ——她这可断不只是在说好听的场面话呢。

    云姜离去后,阿葵提着食盒跟在许明意身后进了内间,压低了声音问道:“姑娘……这东西您要吃吗?”

    “都收下了,为什么不吃呢?”许明意边在桌边坐下,边语气随意地道。

    且她估摸着,这兴许是吴恙的意思。

    她就说,方才分开时,他怎会突然问她今晚可吃饱了没有——

    阿葵犹犹豫豫地将食盒中的东西取了出来。

    一碗燕窝粥,一荤一素两碟小菜,简单清淡,即便是睡前吃也不必担心不好克化。

    “姑娘……要不然,婢子先给您验一验吧?”阿葵迟疑着说道。

    许明意看向她。

    验一验?

    “验毒吗?”

    阿葵轻轻点头。

    前几日她才在话本子上看过那种“高门夫人不满家中嫡子钟意的姑娘,为棒打鸳鸯,遂悄悄毒害之”的桥段……

    虽说堂堂定南王府世子夫人怎么也不可能敢伤及她家姑娘性命,可万一是那种不伤及性命的毒呢?

    看着小丫鬟眼中满是“姑娘,防人之心不可无啊”的意味,许明意点了点头:“验吧。”

    不管怎么说,小丫头有警觉心是值得鼓励的好事,这种积极性不该被打击。

    阿葵便拿银针验了验,确定没毒之后,又不忘仔细分析了食材中可有相克之物。

    确定没有问题,才将双箸奉上。

    许明意先喝了口粥。

    只尝了一口,她便尝出了这是云姜的手艺。

    上一世,她嫁去宁阳定南王府后,因嗜睡症的缘故,无法按时用饭,她的婆母世子夫人,便将身边擅厨艺的大丫鬟云姜送到了她院子里,专负责她的日常饮食。

    另一边,云姜已经回到了徐氏那里。

    “……送我的?”

    徐氏看着手中绣着白鹤的湖蓝色香囊,讶然问道。

    云姜点头道:“许姑娘还说,这香囊可助夫人安眠,让夫人放在枕下呢。”

    “啊……”徐氏轻轻喟叹一声,眼底的笑意溢了出来。

    她未来儿媳不仅生得好看,懂功夫会女扮男装,怎竟还如此体贴细心呢……

    不过——

    如此心思玲珑的姑娘,真的能相中她家儿子这块木头疙瘩吗?即便暂时被她儿子的好皮囊给骗住了,可总有看腻之时,待到那时,当真不会生出嫌弃来吗?

请假条

    这个月连考过了科目二和科目三,一直练车考试实在太累了,今天生日,跟大家请个假,望大家批准呀。爱你们。

340 晃了眼

    徐氏不禁有些担忧。

    但旋即又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不,倒也不一定……

    万一阿渊开了窍之后,在喜欢的姑娘面前很是上道呢?

    毕竟这小子单单只是因为不想让喜欢的姑娘饿肚子,都宁愿对她这个母亲间接暴露心意,也要托她送吃食呢,可见并非是如他父亲那般无可救药的。

    想到这儿,徐氏又略略放心了些。

    且儿子既然间接向她承认了心意,那她这个做母亲的,往后也不能再装傻了,该帮的地方还是要帮的。

    徐氏这厢正心情极好地拿着香囊看,外边就有丫鬟来禀,说是世子回来了。

    “世子。”

    徐氏起身含笑行礼。

    见妻子面上挂笑,吴景明脸上也有了笑意,边坐下,边问道:“夫人,可还有热着的饭菜吗?”

    此次来行宫,因夫人身边有云姜在,加之院子里也有小厨房,向来细心周到的夫人,一定会考虑到他在席上吃不饱,从而给他备下了饭菜。

    往常便是这样的。

    “饭菜啊……”徐氏笑了笑,道:“本是备了些的,但我叫云姜都送去许家姑娘那儿了。”

    “许家姑娘?”吴景明愕然不解地问道:“夫人……为何要给许家姑娘送吃食?”

    且送的还是他那份儿?

    以往他在夫人心目中的位置可是最重要的,可自从有了天椒之后,他就只能屈居第二了,虽然难以接受,但好歹也算说服自己了。

    可是……怎么现在好像随便谁,哪怕只是个别家府上的小姑娘,都能抢走他在夫人心中的地位了呢?

    “我看许家姑娘今晚在席上没怎么吃东西。”徐氏半真半假地说道。

    她并不打算将儿子的心意同丈夫说明。

    毕竟丈夫若知道了,也只会拖儿子后腿罢了。

    再者,关于未来儿媳很贴心的这份喜悦,就同养猫一样,她都并不是很想同丈夫分享。

    ——单单因为觉得许家姑娘没吃饱,就把他的饭菜送了过去?

    吴景明觉得这个理由没办法让他信服。

    况且——

    “夫人为何如此留意许家姑娘?”想到今晚镇国公对他儿子的注视,吴世子隐隐觉得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似乎隐藏着很多秘密。

    “整个席上,就数许家姑娘生得最是漂亮悦目,我不留意她又要去留意谁呢?”徐氏理所当然地道。

    听着这个叫人无法反驳,却仿佛又透着敷衍的答案,吴世子一时有些语结。

    这时,只听自家夫人说道:“时辰不早了,明日是春狩第一日,我服侍世子早些歇息吧。”

    吴世子再次愕然。

    ……他都还没吃饭呢,怎么直接就安排他睡觉了呢?

    且总觉得夫人之所以催他睡觉是因为不想听他多说多问——这总不能也是他的错觉吧?

    吴世子洗漱罢躺在床上,摸了摸只装了几杯酒几口菜的肚子,不禁觉得有些委屈。

    这时,换了里衣的徐氏走了进来。

    见得夫人过来,吴世子很是自觉地往里侧挪了挪。

    徐氏在外侧躺下?伸手将原本放在里侧枕下的香囊拿了出来?转而放在自己枕下。

    “夫人?这香囊是哪里来的?”吴世子没话找话地问道。

    从前他只当地位在天椒之下已是降无可降,但现下看来,他地位下降的余地,似乎大到不可思议。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必须要挽回夫人的心才行。

    “今日一个小姑娘送的,说是有助眠之效用。”

    “小姑娘?”吴世子不禁笑了一声,无奈摇了摇头?道:“这些小姑娘啊,是尽将心思放在这些无用之物上头了……一个香囊而已,难道比汤药还好使?”

    当然?还有一句他没说——这话夫人也信?

    可毕竟如今他还是很警醒的,知道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

    听着丈夫这些扫兴的话,徐氏忍无可忍地闭上了眼睛。

    “夫人怎么不说话?”

    久等不到夫人接话,吴世子唤了一声。

    徐氏:……问她怎么不说话之前?能不能先回忆一下自己说的话那是人能接得了吗?

    “夫人这么快就睡着了?”

    吴世子转头看了一眼自家夫人?有些稀奇地道:“……难道说,这香囊还真有用不成?”

    假睡的徐氏攥紧了被子下的双手:……即便真睡着了此时也要被他给吵醒了!

    她当初怎么就那么肤浅?觉得他家世好教养好长得好?于是便觉得自己捡了天大的便宜?心甘情愿地嫁给了这么一个人呢?

    这时,耳边又响起了丈夫的自语声:“夫人睡吧……好不容易这回没认床,且好好地睡一觉吧……”

    随着这道低低话音?吴世子替妻子掖了掖被角。

    昏暗中,徐氏微微隆起的眉渐渐舒展了些许,倒果真很快进入了梦乡。

    ……

    次日一早,便进入了此次春狩的正题。

    被作为此次猎场的泉河山前,准备参加狩猎的官员们与各府子弟皆换上了骑装,身后是备好的骏马与长弓。

    女眷们陪着吴皇后于摆满了蔬果茶点的矮几后闲坐说话,有好些夫人们则是隔着面前半打起的竹帘悄悄打量着各府儿郎。

    有的是在瞧自家儿子,然而若是家中有适龄女儿未嫁者,视线所涉及的范围,那便广泛得多了。

    大胆些的姑娘,此时也有忍不住亲自将视线投去的。

    反正是春狩,如此场合之下,便是光明正大地看上几眼,也没人可以说什么。

    可看着看着,却渐渐都看出问题来了。

    礼部尚书府的姑娘便是个例子——

    崔氏最常见的牌友、礼部尚书之妻温夫人,此时悄悄拧了自家女儿一把。

    这丫头往哪儿看呢?

    来时不是说过了,要她多留意留意钱府的公子?

    察觉出自家母亲眼中的意思,小姑娘面色讪讪,却仍鼓起勇气低声问道:“母亲,最前头那两位公子里头,穿鸦青色的……是哪个府上的啊?”

    苍天可鉴,她倒也想按着家中安排相看钱家公子来着,可一开始就瞧见了那位公子,只觉得被晃住了眼似得,待再往钱家公子那里瞧,就只有一种感觉了——这也是人看的?

    虽然这么想实在很不应该,但……这发自内心的感受根本不受控制啊!

341 误人姻缘

    温夫人听得眼皮一跳。

    遂低声警告女儿:“那是定南王府的世孙,别胡思乱想了……好好看看钱三公子!”

    女孩子“啊”了一声,直接忽略了自家母亲最后那半句话。

    ——原来是定南王府的世孙啊!

    怪不得她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京中有这号人物。

    可是,定南王府……

    女孩子几乎是立刻死了心。

    先不说配不配得上的问题,单说如定南王府这等门第,择选世孙妃,必然要从各方面思虑周全,而她父亲只想让她嫁去如钱家这等相对而言背景简单些的门第。

    心里这么想着,但女孩子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往那即便是在一群权贵子弟中,样貌气质也俱是最为出众的少年身上瞟去。

    温夫人见状又掐了掐女儿的腰。

    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母亲,我就看看……”女孩子低声咕哝道:“且又不止我一个人在看呢……”

    试问谁能拒绝如此漂亮美好的人和物呢?

    她们终日束于高墙之内,极难能见得到如此好看的少年郎,这样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多看一眼便是赚到啊。

    温夫人闻言看向左右,果见好些人家的姑娘此时的视线或明或暗都在投向同一个方向……

    更甚者,有些夫人们也在看!

    ……真有这么好看?

    温夫人微微皱着眉向那身着鸦青骑装的少年望去,片刻后,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只能说,这手牌抓得未免也太好了。

    若说有天赋的人,皆是老天爷赏饭吃,而长相也是一种天赋的话,那这位就得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水平了。

    这模样,往那一站,便是存心要误人姻缘啊……

    而上一回给她这种感觉的,还是许家姑娘。

    被温夫人在心底念到的许明意,此时正捧着只茶盏,看着帘外的情形。

    但她这会儿倒不是在留意吴恙。

    她留意的是,纪婉悠可有在悄悄留意哪家公子——

    昨晚她在园中,曾隐隐听到纪婉悠称那人为“公子”,只是没听到是哪家公子,但由此可以断定,至少不会是下人侍卫之流。

    可现下,她并不见纪婉悠有格外留意任何人的迹象。

    若说擅于掩饰,不想让旁人察觉异样,刻意不看对方或许也有可能,可那位纪姑娘坐在那里,却数次走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若趁夜也要冒险密会的心上人就在当场,怎至于如此漫不经心?

    还是说,昨晚她见的那个人,根本就不在这些官家子弟当中?

    想到自己当时最先出现在脑海中的反应,许明意微微握紧了手中的茶盏。

    “听着没,都在说吴好看呢……”

    玉风郡主轻轻捅了捅好友,感慨道:“平日里单看着,就已是觉得十分好看了,今日同这些人站在一处,更显得扎眼得很……许昭昭,我突然明白了……”

    许明意转头看向她:“明白什么了?”

    “明白你为何弱水三千宁可只取一瓢了。”玉风郡主幽幽地道:“这一瓢单拿出来,未必抵不过三千呢。”

    许明意闻言也如众多小娘子那般看向吴恙,一点儿也不自谦地点头道:“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这么一瞧,咱们京中的公子哥儿里?没成亲的,竟也就你家明时最是耐看了……怎觉得这一眨眼的工夫,竟就要从奶包子变成少年郎了呢?”

    听得好友这一句,许明意立即警惕地转头看过去。

    玉风郡主托着腮?眨了眨眼睛,对好友说道:“再这么长下去?我可都没办法将他当弟弟来看待了呢。”

    许明意眼底不禁浮现戒备之色?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谢皎皎?你还是个人吗?”

    玉风郡主只是笑眯眯地道:“怕什么啊?我还能对你弟弟下手不成?我就欣赏欣赏罢了?还不准人看了?”

    “快吃点东西堵住你的嘴吧。”许明意将一块点心塞进好友口中?阻止了对方再说那些叫人胆寒的阴间之辞。

    这时,鼓点响了一声。

    座上的庆明帝看向众人?笑着道:“今日乃是首狩,第一日进山?朕也给诸位添个彩头助助兴致——今日狩得猎物最多者,这把曾随朕上过战场的猎日弓?便是给他的奖赏!”

    众人看向皇帝身旁楠木架上悬着的那把弓,情绪顿时高涨起来。

    尤其是那些年轻子弟。

    跟着陛下上过战场的弓?这不单是奖赏,更是殊荣!

    听着耳边子弟兴奋的议论声,镇国公默默无言。

    陛下上过战场?

    这事他怎么没有印象?

    或许也确实上过吧,仗打完了之后跟着清理战俘什么的……

    但若说那把弓杀过哪怕一个敌人,他都是不信的。

    也就骗骗那些文臣和年轻子弟了。

    可即便是骗又如何,胜者为王,为王者,可以更改甚至抹掉某些真实存在过的东西……时日久了,后人也就分不清昔年之事了。

    “陛下,您不进山吗?”听庆明帝说要将自己的弓作为奖赏,敬王世子兴致勃勃地问道。

    “今日是第一日,有朕在场,诸位难免会不尽兴,朕便先不凑这个热闹了。待明日二狩时,朕再入山。”庆明帝面上神态温和近人:“省昌,今日让朕看看你的本领如何——”

    “是!侄儿定不叫陛下失望!”

    也不能叫那些小娘子们失望,毕竟都一直盯着他瞧呢——他这一款在京城竟如此受欢迎,倒也是始料未及的。

    庆明帝又看向吴恙,眼神里透出亲近之色:“还有阿渊,也让朕和你姑母好好瞧瞧你近几年的长进。”

    吴恙半垂下眼睛,抬手应“是”。

    “好了,时辰到了。”庆明帝含笑看向众人:“诸位可准备入山了。”

    鼓点声响起,各人翻身上马,入山林而去。

    为保证公平,但凡入林者,皆不允许带随从。

    但因是皇家行宫附近,又是历年春狩皇帝亲往之处,常年皆有人看护,山中即便不乏走兽,却也不存有可伤人性命的猛兽。

    且林中亦有禁军来回巡看,即便遇到了什么麻烦,只需原地等候禁军前来便是。

    因此,此处历年来也从不曾出过什么值得一提的差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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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事介绍:
新书《吉时已到》正在连载中——————————
许明意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回到了十六岁身患怪病的那一年。
这时,她那老当益壮的祖父正值凯旋——“路上救下的这位年轻人长得颇好,带回家给孙女冲喜再合宜不过。”
于是,昏迷中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定南王世孙就这么被拐回了京城……
——————如意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如意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如意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