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 突发状况
见她看来,负手站在堂外的吴恙原本没有表情的脸庞顿时缓和下来,眼神亦柔和许多。
这显然是无意识的变化,待得与她对视时,便又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于是将眼神收敛了些。
许明意本不是要看他,但见他这般,还是忍不住微微弯起了嘴角。
没错过这一幕的小七激动不已,就差在心底流下欣慰的泪水了。
看来公子和许姑娘必然是有了进展了!
不枉他辛辛苦苦操心这么久,想方设法帮公子出力。
但即便有了进展,仍旧不能就此放松大意——只要公子一日还没将人娶回去,就一日不能掉以轻心,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还需再接再厉。
此时,堂内的占云娇正吞吞吐吐地答道:“那些银子是我变卖首饰换来的……”
纪栋听得无奈摇头。
“你口口声声说你母亲病重,既还有首饰可以变卖,当初又为何求到许家姑娘面前?简直自相矛盾,此乃其一。其二——你变卖了首饰,不拿这银子替你母亲治病,却拿来雇人谋害许家姑娘,这岂还有道理伦常可言?”
“……”占云娇的脸色红白交加着。
听着身后隐隐响起的指责和议论,她自嘲地笑了笑,道:“我没有大人这样缜密的思索,心中怨恨难消,做便做了,大人又不曾身处困境,自然也不懂我的绝望。”
纪栋看她一眼。
想跟他比穷?简直不自量力。
想当年入京赶考时,同批举人在客栈中闲谈,一行人里认为最寒酸的莫过于借盘缠入京的那位了,当时浑身上下连内里打着补丁的外衣都是借来的,并打算明日就去寺庙借住的他笑笑没说话。
扯远了。
纪栋没接占云娇这同审案全无干系的话,只肃然道:“公堂之上,由不得你左右言他,狡辩隐瞒,本官再问你一遍,究竟可有同谋没有?”
占云娇面若死灰地道:“没有。”
落到这般境地,她横竖是没有活路了。
与其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将夏曦供出来,倒不如给母亲留一条后路。
她是怨母亲没用,只会拖累她,但说到底,那终究是生她养她的母亲啊。
其实许明意有一句话倒是说的没错——
是她和父兄害了母亲。
她不能再继续害母亲了。
姑且就算是她替母亲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吧。
见她模样,纪栋便知当堂是问不出什么了。
但在没有确切证据和他人口供的情况下,就因主观认为对方拿不出这么多银子而当众用刑,也是不合规矩的。
不过,当众不能用,不代表暗下不能动用其它审讯手段。
“有无同谋,本官自会详查。现下,且将你如何谋划诓害许家姑娘的过程事无巨细地招来。”
占云娇这次没再逃避什么。
哑着声音将大致经过说了一遍。
百姓间议论声不断。
“小小年纪竟生得一副如此恶毒心肠……”
“俗话说得好,由奢入俭难啊……没过惯苦日子,这不就容易扭曲么?”
“关苦日子什么事?有大把的人从云端跌入泥中呢,也没见人家生歹念害人啊!”
“你这人怎么抬杠呢?我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行了行了,就你们有嘴是吧,吵什么呢,我都听不清里头讲话了……”
人群间七嘴八舌地争执着,一名刚挤上前的高瘦中年男人一脸好奇地道:“都是看热闹的,何必较真儿呢?话说回来,那个就是许家姑娘么?”
“可不就是许家姑娘。”
中年男人闻言看着堂内少女的侧颜,称叹道:“真不愧是京中第一美人儿,名不虚传啊……”
这样的称赞并不稀奇,然而却惹得一旁的少年投来了冷冷的注视。
中年男人佯装未觉,指了指跪在那里的占云娇:“听说就是这个小姑娘的谋划?还借了采花贼的名头?”
看热闹的人最喜欢新来的,两三人很是热情地同他说着前后经过。
中年男人摇着头:“小小年纪,手段心思倒是了得……”
他操着一口京音,衣着寻常普通,今日风大,外系着一件老旧披风,样貌亦是泯然众人,可谓半点不招人注意。
可不知为何,他总隐隐觉得身侧少年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就因为之前他夸了那许家姑娘一句?
中年男人暗暗纳闷,不着痕迹地要往后退去。
然而正当此时,只见堂内的少女缓缓转过了头来。
中年男人要离去的动作一顿,顷刻间连呼吸都屏住。
方才只是看着侧脸,已是叫他觉得确是绝色,现下甫一回过头,那姿容绝艳更是晃人眼,哪怕他自认所阅美人无数,此时亦是觉得面前这张脸称得上生平仅见。
这种美,乃是娇艳秾丽之色。
这世间的美人固然分为许多种,有人美的清丽傲然,有人美的清新干净,也有人美的软糯可爱,但若是真让这些美人站在一处,论起艳压群芳,还需这等娇艳如牡丹之色!
更何况,眼前这位样貌绝丽,周身气质却生得清冷,如此杂糅一处,更加人半点移不开视线。
然而便是这失神的瞬间,只见那美人儿眼中现出异样的冷,倏地朝着他的方向抬起手来——
一张金页子从女孩子白皙的指间飞出,闪着金芒向他飞射而来!
男人眼神一紧,下意识地就要躲闪,然而四下人群拥挤密集,且那女孩子动作极快,准头又惊人的好,不过转瞬间,那张金页子已然扫破他的衣袍,稳稳镶入了他右腿的血肉中!
男人身形一躬,咬着牙将那金页子拔出,转身便要逃。
而此时,一只手搭在了他后肩处。
这动作看似只是随意一搭,实则力气极大,男人皱皱眉,身形一转,朝对方攻去。
吴恙躲开这一攻,去擒对方要害。
这状况发生得太过突然,人群还来不及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就骚乱着惊呼躲避开来。
堂内的纪栋亦是惊了一惊,站起了身来。
怎么就打起来了!
且如果方才他没看错的话,竟然还是许姑娘先动的手?
如果他还是没有看错的话,许姑娘竟是拿金页子伤的人?
……这么多人,还能捡的回来吗!
314 刀的用法
现在的孩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纪大人暗暗心痛着,一边看着外面的情形,一边吩咐衙役:“还不快去拦住!莫要伤了百姓!”
堂外,小七已经上了前去,正同那男子缠斗着。
男子多是闪避,边躲避小七的攻击边急声问:“不知在下何处惹了阁下的眼?竟要突然对在下出手?”
小七没说话。
他怎么知道为什么,反正他家公子都出手了,他总不能在一边看热闹吧。
实则吴恙的想法也差不太多。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昭昭做事自然有她的道理,他只管帮忙就是了。
更何况,此人先前盯着许明意看的眼神,早就让他觉得欠打了。
旁观的这间隙,他认真留意了对方的武功路数。
此人身手绝称不上顶尖,若是硬碰硬,根本不是小七的对手——
但胜在身法极快,闪避动作格外敏捷,叫人轻易拿不住他。
为防生变,想将人早些拿住,吴恙便也不去考虑两打一是否太欺负人,当即便要上前去。
然而此时,那人突然扬起披风遮挡,同时撒出大片白色粉末。
“当心!”
许明意此时由堂内而出,连忙提醒道。
也是那男子扬起披风的瞬间,叫她得以看清了那披风之下的一只衣袖空荡无比——果然是他!
吴恙和小七为躲避那迎面而来的不明粉末,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并屏住了呼吸。
便是这短短瞬间,那男人随手抓过了一个孩子抱在身前,向吴恙等人威胁道:“都闪开!”
“儿子,我的儿子!”
一名妇人惊慌失措地哭喊道。
别人也是抱孩子看热闹,她也是抱孩子看热闹,怎么偏偏叫她的孩子摊上了这种事!
看着那大声哭着的孩子,许明意向那独臂男人说道:“可以放你走,但绝不可伤孩子分毫——”
“我不伤人!只要我能离开,我自然会放了他!”男人保证道。
纪栋见状也吩咐了衙役暂时退下。
百姓被疏散安抚至两侧,独臂男人掐抱着那孩子在身前,缓缓后退着。
许明意和吴恙跟着对方一步步出了衙门。
“跟这么紧做什么?离我远些!”男人怒视着二人道。
现下他可再无半分心思去欣赏面前的美人儿了。
美则美矣,但也要太要命了!
许明意便将脚步又放缓了些。
吴恙则是不着痕迹地看着四下情形。
孩子当然要救。
但此人也绝不能放走。
从对方身手来看,不难发现此人轻功极佳,一旦逃走便如同鱼儿入海,如眼下这样的好机会必然不会再有第二次。
他想,这也是昭昭方才察觉到对方刚有离去的迹象,便宁可引起混乱,也要立即先发制人的缘故所在。
吴恙的目光看向了男人身后的一条窄巷。
那巷子两侧的墙并不算高——
若是此人进了巷中,翻墙而去,再想将人抓住便不易了。
他动作如常地将双手负去身后。
察觉到他的动作,心知小七便在后面,他此举多半是要给小七手势暗示,落后他半步的许明意快一步伸出手去,不动声色地握住了他的手指。
二人一前一后本就离得极近,除了彼此之外,无人能窥得见这个动作。
少女纤细的手温温凉凉,触到的仿佛不止是他的手指。
吴恙脚下微滞一瞬,旋即恢复如常。
少年面上虽看不出丝毫异样,然注意力已有些不大能够如方才那般集中。
十七八岁的少年,以往无论于何事之上皆不曾因自身能力而出过差池,故而几乎不觉得自己是个有明显弱点的人。
但在与许明意两次三番的接触下,现下他的想法已是不同了。
他觉得,自己定是个受不住美人计的。
当然,这仅仅只是针对此时握着他手指的这个女孩子而言——
见那独臂之人果然抱着孩子朝着那巷口而去,吴恙将自己的心不在焉尽数驱散。
独臂男人看了一眼身后的巷子,忽然将手中的孩子重重地抛了出去。
孩子受惊,哭得愈发撕心裂肺。
吴恙眼神一变,立即飞身上前,将孩子稳稳接住。
而后也顾不上去安抚,将孩子放在地上坐下,便立即带着小七往巷内追去。
许明意倒是不慌不忙,半蹲下身,轻拍了拍孩子的背:“别怕,没事了。”
她大致检查了一遍,见孩子没有受伤,便放下心来,看向巷子上方。
那独臂之人如壁虎一般灵活,已经迅速攀上了墙头。
但他很快发现,情况不太对。
一名藏身在一处屋顶后的大汉突然现身,从一旁的屋脊上跳了过来,二话不说就朝他举起了手里的大刀——
独臂男人嘴唇哆嗦了一下,瞳孔紧锁着。
总不能要砍了他?!
这一刀下来,他的头怕是要离开身体飞起八丈高!
不可能……!
这可是京衙外,岂有还没审问就持刀杀人的道理!
还有没有王法了!
万千思绪不过只在短短一瞬,那大刀来势汹汹,根本来不及躲,而大刀落下的瞬间,男人有了答案。
果然不敢砍他……
还不算太目无王法……
——沉重的大刀毫不留情地迎面落在头脸上,男人临被拍昏过去之前默默想道。
被一刀拍昏的男人从墙头跌落下来。
吴恙看着这一幕,又看一眼从墙头上跳下来的秦五手里提着的大刀,不禁沉默了一瞬。
原来刀还可以这么用,是他孤陋寡闻了。
小七也表示长了见识并学到了。
衙役很快围了过来,将那从额头到人中的位置皆是一片通红,仿佛被人拿鞋底狠狠抽过的独臂男人拖回了衙门。
见得此状,百姓们脸上的惊惶之色一扫而光,人群再次沸腾起来。
“这人只有一只胳膊啊……”
“什么来头?真没瞧出来竟然还有功夫在身呢!”
“该不会以前便得罪过许家姑娘吧?要么许姑娘怎会突然对他出手?”
“这谁知道呢,快跟去瞧瞧……”
在纪栋的吩咐下,占云娇一行人已经被带了下去。
一件案子还没了结,许姑娘就又给他无缝隙地现场硬造了一件新的出来,纪大人表示有点心累。
对了,许姑娘人呢?
纪栋往堂外看去,下一瞬,瞳孔不禁颤了颤。
315 小人冤枉
许姑娘在干什么?
视线中,那墨衣少女取出了几张金页子,递到那抱着孩子的妇人手中,正说道:“事出突然,惊扰到了孩子,且拿着替孩子去医馆瞧瞧吧,叫郎中看看可需抓些安神的药。”
妇人怔愣地看着手中之物,过度震惊之下,不由喃喃道:“这……这也太多了……”
真的太多了!
——纪大人在心中暗暗地道。
且这妇人嘴上说着太多,却还一面往自己袖子里塞是怎么回事?连客气都不知道客气一下吗?
见那妇人同许明意道谢后,转身抱着孩子快步离去的背影,纪大人在心底叹了口气。
说句不争气的话,不嫉妒那是不可能的。
许明意和吴恙一同走进了堂中。
听着堂外聒噪的嗡嗡声,纪栋眼神沉肃地扫了过去,拍响了惊堂木。
“肃静!”
一群人立即安静下来。
纪栋的眼神却一时没有收回,目光一寸寸扫过拥挤的人群。
百姓们大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觉得大人的目光含着别样的审视呢?
纪栋确实有着审视的心思在。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里头,必然有一个人于混乱中捡到那片金页子了!
可显然没有交出来的打算!
甚至还有可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看热闹!
枉费他先前一直教导提倡拾金不昧的道理,身为堂堂京城百姓,竟连这点考验都经不住?
真是太让他失望了。
以及……这样的好运气,他怎么就从来没有过呢?
还有许姑娘——
看她这浑不在意的模样,与其说是没有追究那片金页子下落的打算,竟更像是扔出去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过再拿回来。
这样的从容与随性,他这辈子怕是都不可能拥有了。
毕竟眼下单单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他就已经觉得心态有些稳不住了——许贤弟这些年还好吗?
纪大人强自压下内心的翻涌,看向站在堂中的许明意,肃容问道:“不知许姑娘方才因何突然对此人出手?”
虽然他在见到此人乃是独臂的那一瞬间,心中已经大致有了判断。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还需给许姑娘一个开口解释的机会,以免到时再被人冠上随意出手伤人的恶名。
“回大人,我疑心此人正是近来于城中作恶的采花贼。”许明意直截了当地答道。
许姑娘的动机,果然和他猜的一样——
纪栋看向那被横放在地上,昏迷中鼻血横流的男人。
难道还真带审一送一的?
听得采花贼三字,四下顿时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变得嘈杂。
“这人竟是采花贼?!”
“这怎么可能……”
“传闻中那采花贼生得俊美倜傥,怎会是这般贼眉鼠眼的模样?”
一名妇人闻言“呸”了一声,竖起眉头道:“你都说了是传闻了!且相由心生,能干得出这种事情来的人,也就只配长成这样了!”
一个杀千刀的采花贼而已,竟也被抬得这么高,且皆是被这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男人们给抬起来的,要她说,既然他们眼里采花贼百般好,那就该让他们也试试被采的滋味,叫他们互相祸害去!
她生得一幅彪悍模样,被她反驳的那个男人没敢吭声。
又有人道:“不对啊……许姑娘是怎么猜到对方就是采花贼的?不是说没人见过这采花贼的真容?”
这道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就已听堂内的少女说道:“前几日,我曾偶然听闻这采花贼只有一只手臂,见此人符合此条件,且眼神闪躲举止鬼祟,于是便生出了试探之心。”
“原来许姑娘一早就知道这采花贼是独臂……”
“先前没听说啊……”
“你没听说就对了。”扛着孩子的男人嗤笑道:“为防打草惊蛇,这等重要的线索料想也不会轻易放出来,论起消息灵通,你能跟镇国公府比么?”
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都不懂,看热闹能看得明白才怪了。
纪栋当然知道许明意早已清楚这采花贼乃是独臂的事实——毕竟当时就是这位许姑娘带着表妹来了衙门,将这线索当面告知他的。
可是……
当时那个角度,此人身上又披着披风,许姑娘是如何断定对方就是独臂的?
纪栋心中正有疑问时,只听女孩子接着说道:“且从先前这采花贼的作风来看,可见其为人狂妄自大,似乎极享受被人议论关注的感觉。而今日这场堂审,恰巧又提到了同他有关的梅花印记,故而此人出现的可能本就极大,如此结合之下,我便对此人有了五成怀疑。”
这也是她昨夜没急着进城的缘故之一。
她原本就打算借此事来钓一钓这个采花贼,没想到还真就钓到了。
但五成怀疑,纯属是胡扯。
她既出手,便是有了十成把握。
在看到那张脸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有答案了——
前世她曾是见过此人的。
那是在扬州别院,有一回夜里,此人偷偷摸摸进了别院行窃,被她和阿珠逮了个正着。
本打算送去官府了事,但可能是她的阿珠问话的方式太有威慑力了,对方不仅交待了行窃之事,还承认了自己采花大盗的身份。
碍于彼时的扬州官府也不甚作为,她和裘神医一听这话,便也不急着将人送去官府的事情了。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日里,此人都在别院里充当苦力干粗活,外加被裘神医拿来试药试针。
犹记得,此人被官差接走的那一日,见到官差时那热泪盈眶的模样,堪比见到家人一般亲切。
纪栋微一点头。
且不说此人究竟是不是采花贼,但许姑娘的分析却是没错的。
但这多是用于断案上的经验和手段,此时从一个小姑娘口中说出来着实稀奇。
“因有这五成把握,恐其逃脱,情急之下才贸然出手。”许明意微微垂首道:“行事冲动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事急从权。”纪栋道:“且许姑娘的推断不无道理。”
且他也看出来了,这小姑娘倒也不负将门出身的身份,方才出手又快又准——选择伤在对方腿上这种非要害之处,可见只是想阻止对方离去。
至于小姑娘于细节之上隐隐表现出的笃定和超乎寻常的敏锐——
虽是多多少少可疑了些,但他这个人,从来不将多余的可疑用在不该用的地方。
但此人到底是不是采花贼,还需审问过后才能有分辨。
“传仵作来验伤——”纪栋吩咐道。
“是。”
等仵作过来的间隙,纪栋看向了站在许家姑娘身旁的少年。
他一早就留意到这位样貌气质俱是十分出众的少年了——
想到对方方才进得堂内,只是抬手施礼,料想必有来历,纪栋此时才顾得上问道:“不知堂下这位公子是——”
他怎么不记得京中的官宦子弟里有这么一号神仙人物?
且看样子,似乎同许姑娘是熟识的。
“在下吴恙。”
纪栋眉毛动了动。
——他也还没来得及问对方是否受伤?
不对……
纪大人神色一变,立即反应了过来——此吴恙非彼无恙!
这是定南王世孙?
去年皇后诞辰宴上,他也是远远见过一回的。
“……原来是吴世孙。”纪栋面色缓和了些,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只是不知方才吴世孙又为何对此人出手?”
先前他并不曾听说定南王世孙入京的消息,想来也就是刚到京中而已。
如此之下,按说对这采花贼之事,即便有所听闻,也不该有许姑娘那般了解才对啊。
可方才见其出手,分明没有丝毫犹豫,竟像是一早便盯上了那人一般。
少年闻言看了一眼身侧之人,平静答道:“路见不平罢了。”
纪栋听得略感迷惑。
少年人仗义些没什么奇怪的。
可当时那情形,即便是路见不平……也该向欺负人的许姑娘拔刀才对吧?
不得不说,这路不见平,还挺助纣为虐的。
但细品了品方才少年人看向女孩子的眼神,纪栋也就不准备再多说什么了。
年轻人的事情……往往是不能拿正常的眼光及正常的道德标准去对待的。
仵作很快就过来了,路上已听衙役说明了大致情况。
在此之前,纪栋已经命人搜尽了对方身上携带之物。
“大人,此人只是腿部受伤,加之受到重击昏迷,目前看来无甚大碍。”
不是他夸,这一刀拍的,还真挺有分寸的。
纪栋点了头,问道:“可有办法让人快速转醒?”
“这个应当不难。”仵作答罢,便摆出了备着的银针,拔出最粗的那一根,朝着昏迷中的男人刺了下去。
刺穴位是不存在的,目的只在于将人扎醒而已,没太多讲究。
于是,随着一声痛叫,躺在地上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他转动着眼珠,看了一眼四下,瞳孔不由颤动了起来。
那可怕而诡异的经历……竟不是梦吗?!
从高处跌落的疼痛感尤在,男人有些艰难地坐起身来,改为跪着,满脸委屈悲愤地控诉道:“大人,先前之事您必然也看在眼中了,这位许姑娘仗着家中权势竟当众无故伤人,您可一定要替小人主持公道啊!”
“你若当真是无辜百姓,本官自会替你讨还公道。”纪栋看向反应不慢的对方,不动声色地道:“可你无论是外貌还是身手,都与官府近来严令缉拿的采花大盗极为相似——”
“采花……大盗?!”
男人大惊失色地道:“大人,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
“冤枉?那你作何解释自己可飞檐走壁的身手?青天白日之下,于城中行走,身上为何会携带碾成粉末的迷药?方才,又为何要仓皇逃离此处?若非心虚,何不在挟持孩童之前,便让本官替你主持公道?”
纪栋一连数问,且刻意打乱了问话的次序。
只见那人脸色变幻着,张了张口,片刻后才道:“当时小人也是着了急,不知是怎么个情况了……小人本是学过几年杂技的,也算半个江湖人,出门在外习惯了多些防备……”
“拿迷药做防备?”纪栋冷笑道:“这个说法倒是闻所未闻。且你可知,私自制迷药,亦是要坐牢的。”
不待男人开口,纪大人拿起桌上一物,再次发问:“若成将迷药碾成粉末拿来防身,还勉强可以说得过去的话,那这装满了迷药的竹筒你又要如何解释?”
这是方才从此人身上搜出来的。
“自然也是防身之用……”
“啪!”
惊堂木突然重重落下,发出聒耳声响,男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公堂之上,岂容你信口胡诌!”
纪栋冷然道:“装进竹筒中的迷药点燃后会形成迷烟,吸入之后慢慢使人陷入昏迷,此等暗中害人之物,你却声称只是防身?”
言罢,拿起案上另一只竹筒,道:“这一只,是你此前作案未遂仓皇逃走时落下的,一早便由当事之人交到了本官手中,而此物同方才自你身上搜出的这一管一模一样!且当事之人曾同本官指认,那采花大盗正是只有一条手臂!如此铁证,你还有何话可讲?”
“大人,您说的这些小人都听不懂啊……”
男人一脸无措地道:“听您方才说,曾有当事之人见过那采花贼,那不然……您让对方出面同小人对质?亲自来认一认?”
纪栋的眼神寒了寒。
指认对质,在办案规矩之中。
但此案特殊,若姑娘家一旦出面,便意味着将名声尽失——故而,对方的要求合理却不合情。
然而令他心中发冷的却不是这个。
而是从这个要求可以看出,此人心机颇深,极擅钻空子。
若当真是被冤枉的,此时潜意识里根本不会是如此反应。
表面的慌乱之下,实则目的性极强。
至此,依多年来的办案经验来看,对方究竟是不是那采花贼,他自认心中已有了九成把握。
但若就此传永安伯府的姑娘前来对质,无疑是下下之策。
纪栋思索间,忽听得一道少年的声音响起。
“大人,在下有一拙见。”
吴恙上前一步,抬手作了一礼。
纪栋看向他:“吴世孙但讲无妨。”
吴世孙?
断臂男人闻言眼神微变,看向那身形颀长挺拔的少年。
316 打得太轻了
然而便是这不着痕迹的一瞥,却仍是被那少年捕捉在了眼中。
四目相对一瞬,男人收回了视线。
“在下认为,先前曾来官府提供线索之人,既只知那采花贼是独臂,而未曾言明其它,那必然也是并未见到其完整真容的——”吴恙笃定地推测道。
从纪大人起初并未认出这采花贼的反应来看,可见官府并无确切画像。
纪栋微一点头:“确实如此。”
不过是窗外一道影子而已,能辨出对方是独臂已是十分难得,至于具体长相,本就是一无所知的。
“既如此,提供线索之人,似乎也并无出面的必要。”吴恙看向那采花贼,道:“况且,依在下看来,本也不必如此麻烦——”
断臂男人暗暗皱眉,心中忽然涌现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听那少年提议道:“抛开采花贼的身份不谈,此人随身携带迷药,言辞自相矛盾,本就十分可疑。京城治内,乃天子脚下,如此可疑之人断无疏忽对待之理,为防是另有图谋者,或可交由缉事卫审讯清楚。”
缉事卫?
男人反应了一瞬,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这是要送他进诏狱?
那个地方,据说进去的人,根本不可能活着出来!
他言辞狡辩闪躲,除了不愿认罪之外,更多的考虑是拖延住定罪的时间,想法子伺机脱身。
他也算是擅逃脱之术,若进了京衙大牢或还可一试,但诏狱那种地方……他即便是身上长了翅膀,只怕刚一进去,这翅膀也能给他拔干净了毛剁吧剁吧成一堆肉泥了。
命都未必能保住,还谈什么逃不逃的?
短短瞬间,男人后背便冒了一层密密冷汗出来。
听得少年的提议,纪栋眼神动了动,颔首道:“吴世孙的提议确实可行。”
采花贼一案,缉事卫一直也在追查,将此人交去北镇抚司,也算合情合理。
反正人是他京衙抓到的,功劳已经到手了,至于审讯这种劳心劳神的差事,不妨就让给缉事卫吧。
见纪栋点头,百姓们纷纷开始附和起来。
“没错,这种人就该送去诏狱审一审……到时看他还能嘴硬到几时!”
“如此丧心病狂的禽兽,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诏狱里的那些酷刑,拿来对付这种人再合适不过!”
男人眼神冷冷地看向堂外那些说话之人,暗暗咬紧了牙。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此时说这些话的人,跟在茶馆酒肆里夸他行事侠义的是同一群人!
什么话都让这群人说尽了!
愚蠢又虚伪,不愧是昏君脚下的子民!
男人面上浮现嘲讽之色?一除先前的瑟缩惶恐之色?震声讲道:“没错?老子就是那采花贼!”
他可不是那等敢做不敢当的废物!
方才不认?不外乎是想着逃脱罢了?既要送他去诏狱,那他还不如就在这儿痛痛快快认了!
四下顿时哗然。
“……承认了!”
“果然就是他!”
“呔!畜生!”
一时间唾骂声无数。
纪栋再次拍响了惊堂木,肃容道:“如此你便是招认了?”
“认了又如何?至多不过一死罢了!”男人语气恶狠狠地道:“当今朝廷不仁,全然不顾百姓死活?我这么做,为的不过是替那些无辜百姓出一口恶气?尽自己所能帮那些穷苦人家一把而已!”
纪栋皱着眉道:“说得冠冕堂皇?难道那些为你所害的姑娘家,就不无辜了?她们就不是大庆子民了?”
作恶便是作恶,说出再多的理由也不能消减!
那男人狞笑着道:“谁让她们生来就拥有了一切!享了这么多年的富贵安稳?总也该付出些代价才算公平!”
许明意微微攥紧了拳。
富贵安稳的岂止那些姑娘,怎不见他来镇国公府找她家祖父打一架?
怎不见他入宫刺杀狗皇帝?
说这么多,不外乎是无能之人将自己的怨气撒泄在弱女子身上罢了!
且未必不是在替自己的好色找借口!
但是她现在完全不想同这种人讲道理?此刻她满脑子都是残暴的想法。
上辈子还是打得太轻了!
毕竟上一世此人在她面前老实的如鹌鹑一般,根本不曾有过如此恶心扭曲的言辞。
现下看来?除了不想激怒她之外,应当还另有原因——
声称朝廷不仁世道不公者,在背后说往往并无意义,这种话总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宣扬开来,才能宣泄他们心中的不满和怨恨。
“强词夺理,简直荒谬至极!”纪栋的眉越皱越紧。
“荒谬?”男人低低地笑了两声,看向纪栋道:“听说纪大人也是寒门出身,难道纪大人不知那些穷苦百姓是如何艰难度日的吗!还是说,纪大人也早已忘了本,如今只是甘做当今朝廷的走狗了!”
“竟敢辱骂朝廷命官……!”百姓们纷纷色变。
“一派胡言……纪大人可是个好官!”
“你一个采花贼知道什么!”
“纪大人向来公正严明,是人人敬仰的父母官!”
“我呸!”那男人豁然转过身去,看向那些人,“天下乌鸦一般黑罢了!他若真是个好官,就不该只是安坐于此,眼睁睁看着朝廷欺压百姓!你们知道我这条胳膊是怎么没的吗?
——五年前,凤安城洪涝,当地官府监守自盗,克扣赈灾粮,我将此事告到了朝廷派来的钦差面前,那钦差表面允诺我会查实此事,可当天夜里……我一家老小便尽被一群黑衣人灭了口!我断了一臂才得以侥幸逃脱!”
四下众人听得吃惊不已。
“竟有此等事……”
“依我看根本是他瞎编的……全家都给灭了口?怎会猖狂至此?”
“怎会?”男人双目通红,笑声讽刺:“你们久居京城,岂知外面的穷苦百姓究竟如何水深火热!……你们倒也可以说我替自己寻理由开脱,虚伪至极!可若真要论起虚伪来,谁也比不了当今皇帝!”
纪栋脸色大变。
简直越说越放肆了!
方才容其说了几句,是觉得堵不如疏,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想让百姓们觉得官府扼杀言论,待对方说罢,他加以梳理反驳,才是上策——
可骂到皇上头上岂不要命?!
这他可顶不住!
317 墨翠扳指
“休要在此妖言惑众,刻意煽动民心!”纪栋立即吩咐道:“既已对罪行供认不讳——来人,将其押入大牢等候画押!
“是!”
两名衙役上前将人拖起,那人却仰头大笑起来,声音有力地道:“打着贤仁之君的名号,实则却纵容贪官横行,做尽鱼肉百姓之事!所谓政绩只顾表面风光,实则极尽糊弄敷衍!上行下效,沆瀣一气,简直可笑可悲!……岭州灾民暴动,不过只是个开端罢了,如我此等人,更是比比皆是!民心尽失,天必诛之……”
许明意颇为意外地看向对方。
——嘴巴抹了蜜吗?怎么突然这么会说话了?
直到人被押了下去,仍隐约可听得其声未止。
百姓们神色各异。
本以为只是许家姑娘被陷害,听听小姑娘间的恩怨算计——
可听着听着,许姑娘突然把采花贼抓住了。
采花贼被抓住之后,却又论起了当今朝廷和圣上来……
这热闹再听下去,该不会天都要塌了吧?
“你们听到了吗?岭州暴动……真的假的?”
“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呢?”
“外头真要乱起来了?”
“别瞎说……”
“这儿可是京城,有许老将军坐镇,再乱也乱不到咱们头上来!”
“这话倒是没错,咱们有许家军护着呢……”
有人小声地道:“快别说这些了,当心惹祸上身……”
众人暗暗交换着眼神,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这些说说倒是没什么,但谁让这些话不是单独存在的呢,方才那采花贼可是大骂当今陛下虚伪失德……
这些话,是万万不能当众妄议的。
众人默契地不再提那些话,看向堂内的少女,称赞了起来。
“今日多亏了许姑娘啊……”
“是啊,许姑娘简直目光如炬,一眼就识破了那采花贼的伪装!”
“不愧是许将军的孙女……”
“这下城中总算能清净安稳了……”
见退了堂,百姓们边议论着边离开了衙门。
“话说回来,那个姓占的小姑娘害谁不好,偏偏挑了许姑娘,这不是自寻死路么……这些年来,谁见许姑娘吃过亏?”
从不吃亏的许明意此时正于公堂之内,与吴恙一同向纪栋施礼告退。
面对两名年轻人,纪栋起了身,拱手道:“今日之事,多亏了许姑娘和吴世孙,本官在此谢过二位了。”
百姓的事?便是他的事,这一句谢他当讲。
“纪大人言重了——”
堂中二人齐声说道。
话音落下?二人皆有些怔怔?而后转头看向对方?眼底现出似有若无的笑意。
纪栋轻咳一声。
当着他的面儿?干嘛呢这是?
二人又行礼道了声“告辞”?适才一同转身,并肩离开了衙门。
出了衙门不远处?在一棵柳树下?吴恙慢下了脚步。
“怎么了?”许明意看向他。
吴恙没说话,只是伸出了一只手来。
少年手指修长漂亮,纹路清晰的掌心内此时静静躺着一物。
是一只黑中透绿的墨翠扳指。
“这是哪儿来的?”许明意抬头问道。
或是自幼习武之故,他手上向来干干净净?从来不喜戴用这些繁琐之物,所以这扳指绝不会是他的东西。
“同那采花贼过招时,从他手上顺下来的。”
“……?”许明意不由愣了愣。
从贼身上顺来的东西可还行?
看着这个二道赃物?她不禁问道:“你认得此物?”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它原因可以让吴恙这么做。
果然见少年点了头。
“此乃我吴家之物,外人虽看不出端倪?但我一眼便认出来了。”
当时他来不及想太多,为防此贼别有居心会借此物将他定南王府扯进来,便顺手取了回来。
许明意意外不已。
“既是吴家之物,怎会在此人手中?”
偷来的?
恐怕对方没有这个本领可以将手伸进定南王府。
能让吴恙一眼认出来的东西,想来多多少少是有些特别的?这样的东西?按理说对方更不可能轻易得手了。
吴恙摇了摇头,道:“我一时也想不通,故而打算当面去问一问此人。”
“现下人刚被押下去,想来还需审讯供述,此时若是过去,太过招人注意。”许明意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衙门的方向,建议道:“不如晚些去吧。”
那人说胆大也胆大,说怕死却也十分怕死,至少不用担心会畏罪自杀。
“嗯,我也正是这么打算的。”
之所以现在同她说出来,只是下意识地想将事情告诉她罢了——如今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事事都要同她说一说,只是不知这习惯是好是坏。
“差不多已到午时了。”抬头看一眼头顶的日头,吴恙将扳指收起,负手提议道:“横竖是要吃饭的,不如我请许姑娘去状元楼?”
许明意早饿了,此时一听状元楼三字,便觉得腹中馋虫被勾了起来。
是以笑着道:“好啊,不过理应由我来尽地主之谊——”
她去宁阳时得了他那么多照拂,一切安排得不能再妥当,如今他来了京城,自然该轮到她给他花银子了。
且忘记了从前是谁跟她说的——据说她亲生母亲生前,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喜欢一个人,就是要为他花银子啊。
现下她好像隐隐体会到母亲的快乐了。
吴恙笑了笑,也很配合的没有拒绝。
二人正待离去时,忽有一名小厮气喘吁吁地疾步走了过来。
“公子,小的总算是找到您了!”
听说此番是公子送夫人回京,可昨晚世子将夫人接了回来,却没见公子的影子,等了一夜没见回来,又叫人出城找了半天——结果找了一圈儿,还是从看热闹的人口中得知他家公子在衙门呢!
吴恙将他认了出来,此时问道:“怎么了?”
夜不归宿且自打从进了城就没进家门的公子倒过来问他怎么了?
小厮压下叫苦的心思,笑着道:“是夫人吩咐小的来此处寻公子回府。”
吴恙点了头。
那看来是没什么要紧之事了。
“知道了,你同母亲说一声,待用罢之后午饭我便回去。”
小厮:“……?”
那……公子觉得他是来干什么的呢?
他不就是来请公子回府用午饭的么!
318 该死的优越感
“公子……”小厮脸上的笑容有些为难。
世子和夫人还在等着公子回去用饭呢。
但到底还有一位姑娘在,这话总不好说得太直白,不然倒显得他们定南王府不讲礼数。
他也就是想提醒公子一句。
若公子坚持,他也就不管了。
毕竟也管不住啊。
吴恙听出了他话中之意,正待开口时,却听身侧的女孩子在前面说道:“那咱们改日再去状元楼吧,左右它就开在那儿也跑不了。”
她都险些要忘了,吴恙这是初至京中,从昨晚跟着她一同去别院,再到今日入城来京衙,还都不曾回家来着——
她就这么霸着人不叫回去,着实太没道理。
但这等后知后觉的话,没有必要当着吴家下人的面多说。
她只是笑着讲道:“今日衙门里发生的这些事,此时必然也传回家中了,思来想去,还是先回去同家中长辈说明经过才算妥当。”
听她这般讲,吴恙也只好点了头。
“嗯,那便改日再去状元楼。”
小厮暗暗纳闷。
——怎觉得公子特意强调这一句,竟是怕人家姑娘到时不认账不肯去似得?
许明意应了声“好”,看了一眼还等在不远处的朱秀和云六,遂道:“那我便先回去了。”
吴恙点头:“路上当心。”
小厮再次纳闷了。
——也不是什么远路啊。
且莫名就觉得,若是人家姑娘需要,就是让他家向来清冷的公子给人送回去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一旦喜欢上了,便怎么藏也藏不住?
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什么惊人秘密的小厮一时有些胆战心惊。
且想到许老将军过于威严暴躁的模样,以及去年自家世子和公子登门道谢时连人带礼一同被丢出来的情形,小厮更是不由暗暗打了个寒噤——他家公子不开窍则以,怎么一开窍就栽在了镇国公府的姑娘身上呢?
一时他竟不知道是该替公子高兴还是害怕了。
见许明意走来,朱秀和云六迎了上去。
这时,又有几名百姓经过,看着云六偷偷议论了几句。
这议论声虽低,却也传到了一直留意听着的云六耳中。
虽然知道这些人嘴里必然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但他就是忍不住想听——这感觉当真糟糕透了。
他甚至听到许多人对他产生了别样的质疑。
——总不能因为他足够合适,就瞎胡揣测他当真有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癖好吧!
心情复杂的云六回到镇国公府后,钻进自己房中,片刻没有耽搁地就将衣裙脱拽了下来。
刚将自己的外衣披上,房门便被推开了来。
秦五走了进来。
看着地上被扯得七零八碎的女子衣裙,秦五愕然了一瞬,道:“老六,刚才在前院,跟在姑娘后头的,还真是你?!”
他远远瞧着一个戴着幂篱的人,怎么看怎么眼熟。
但怎么也想不到,老六穿一身夜行衣出去,回来时竟扮作了少女模样!
云六在桌边的条凳上坐下?双手撑在腿上,别着头不想说话。
“这到底怎么回事?”秦五在他对面坐下去,皱着眉问道。
好一会儿?云六才将昨晚之事说明。
秦五听得震惊之余,不禁了然。
怪不得姑娘挑了老六?没选他!
他当时还以为姑娘还念着先前他告状之事?刻意冷落他呢!
这般想着,再看向面前的兄弟?秦五的眼神除了同情之外,又多了些不加掩饰的庆幸。
对上这样的眼神?云六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老秦搁这儿庆幸什么呢?姑娘不选他?是因为他运气好?
长这么一幅模样,从一开始姑娘就不可能考虑他的好吗?
等等——
这该死的优越感是怎么回事?
看着地上的衣裙,云六的脸色有些怪异。
听说有些人的性情也会受衣着打扮影响?盔甲穿久了会愈发阳刚?日日穿长衫则多少会变得文气一些……他该不会也中了这魔咒了吧?
想到自己在内心曾不止一次骂那长衫男子为“该死的臭男人”,云六突然就觉得周身被一股无名的恐惧牢牢笼罩住。
急于想逃避这诡异感受的云六觉得自己必须要说点正事。
“此番?我意外发现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秦五将手撑在面前的桌上?戒备地看向里里外外都透着异样的云六。
发现自己很适合女装吗?
若对方敢说出这句话,这个兄弟他就敢扛出去给扔了。
他和云六至今都娶妻?因云六生得过分俊秀?本就有些风言风语了!
若对方再添上这么一个爱好?那还了得!
“定南王世孙。”云六皱着眉道:“昨晚在城外,我们和姑娘带人收拾那群喽啰时?这个吴世孙突然出现了,且同姑娘走得极近。”
听是这个,秦五麻木地“哦”了一声。
“依我来看,这个吴世孙,十之八九是居心不良,说不定对咱们姑娘有所图谋。”云六满眼肃然。
秦五沉默了一下。
论起居心不良,自家姑娘或许还要更胜一筹吧。
“怎么不说话?”云六皱眉看着一声不吭的秦五。
总觉得老秦的反应太过平静了,甚至根本就没有什么反应。
“……不是什么新鲜事。”秦五拿过来人的眼神看着同伴,劝道:“这件事情,你就不要瞎操心了。”
“这是什么话?”云六有些生气地道:“难道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万一姑娘被姓吴的小子哄骗了去,咱们将军还不得——”
他本想说将军还不得搅个天翻地覆——
但转念想到自家将军对待姑娘的态度,他不禁觉得比起天翻地覆,自家将军更有可能会坐在地上哭个天昏地暗……
“你还记得年前我曾护送姑娘出了一趟门吗?”秦五觉得有必要让同伴早日看清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
“当然记得!但这跟此事有什么干系?”
“……”
听秦五将前后经过说了一遍的云六:……还真有干系。
自幼看起来根本不将男子放在眼中的姑娘,如今怎能如此经不起美色诱惑!
云六强压着内心的翻腾之感,问道:“这些……你都告诉将军了?”
“嗯。”
“那将军就没说什么?!”
“说了——”
云六紧紧盯着同伴,等着他往下说。
319 财富秘诀
秦五实话实说道:“将军让我闲来无事的时候多琢磨琢磨着怎么才能把吴世孙抢到手,将其身边的情形早日摸透,以作为日后吴家不同意这门亲事的后路之用。”
“……?!”
云六赫然瞪大了眼睛。
将军竟在暗中合计着要把吴世孙抢回来?!
说好的这辈子都不想和吴家人有半点牵扯呢?
这怎么就直接要上手抢人了呢?
他家将军惦记着打算抢人家的孙子——这一点定南王知道吗?
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二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
云六已从起初的震惊,慢慢进入了更深层次的思考。
怎么抢?
抢回来要藏在哪儿?
需要给什么名分吗?
等以后有了孩子,应当要跟着他们镇国公府姓许吧?
……
同一刻,京中定南王府内,刚用罢午食,正坐在厅内同父母亲说话的吴恙忽然偏过头去,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可是昨晚在城外着了凉?”徐氏柔声问道。
这傻小子该不是拉着人家姑娘在外头说了一夜的话吧?
他着凉不着凉的倒是不重要,别再给人姑娘冻着了。
吴恙半点不知自家母亲表里不一的想法,只答道:“母亲放心,儿子没事。”
就是莫名有一种似乎有人在背后算计他的诡异直觉——
“没事就好。”徐氏看着儿子,眼神温和关切:“这一路你也累了,回去好好歇一歇,养一养精神。”
吴恙应了声“是”。
遂起身同父母道:“儿子告退。”
“去吧。”吴景明点了头。
见儿子离开了前厅,吴世子也没久待。
哎,夫人怀里头抱着天椒,根本看不到他,他还是去看书吧,至少还能给自己保留些一家之主的尊严。
见丈夫走了,徐氏转头便吩咐身侧的丫鬟:“去将平清找来。”
丫鬟应下去了。
不多时,一名小厮来了厅内。
“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我且问你,今日你去衙门寻公子时,公子身边都有些什么人?”徐氏端着茶盏问道。
小厮没敢隐瞒,如实道:“小人找到公子时,公子正在同一位姑娘说话。”
徐氏眼睛微亮,继而问道:“那姑娘长什么模样?你可认得?”
小厮略略迟疑了一瞬。
到底还是道:“回夫人,小的瞧着……像是镇国公府的许姑娘……”
众所皆知,许吴两家本就不合,去年镇国公虽救了公子一遭,但这恩情许家显然并不想要他们报答,甚至还觉得救了他们世孙是奇耻大辱一般,又因冲喜传言在先,他家世孙贪慕许姑娘美色在后,彼此闹得很不愉快。
所以,夫人应当也并不想公子同许家姑娘有牵扯吧?
哎,他就知道,公子极不容易开了的这一窍,十有八九是得由两家人给生生堵回去的。
公子可太惨了。
小厮规规矩矩地低着头回话,没有看到自家夫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徐氏抿了口茶,见小厮没主动往下说,便又似随意般问道:“当时是个什么情形?”
小厮一边回忆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答道:“当时公子是单独同许姑娘在说话,具体的小的也没听着……不过……公子原本似乎是打算在外面用罢午饭再回来的,应当……是要同许姑娘一起去状元楼。”
“什么?”
徐氏略略一惊,看向小厮:“那怎么又回来了?”
家里的饭菜翻来覆去就这些,究竟有什么好吃的?傻小子还能不能争口气了?
不对——
总觉得阿渊做不出来这种出尔反尔的事情。
徐氏目含审视地看着小厮。
总不能是平清这个没眼色的硬给叫回来的?
隐约察觉到自家夫人的注视,小厮微微抬起头来,果不其然就对上了一道含着询问之色的目光。
他突然就觉得有些摸不透自家夫人的意思了。
只能据实答道:“是许姑娘,说还有事急着回府……公子这才回来了。”
徐氏了然。
原来如此。
她就说阿渊不至于这般没有风度。
且……她未来儿媳,未免也太体贴懂事了吧?
说什么有事急着回府,原本都说好的事情,怎会突然着急回去了呢,说白了,这就是善解人意啊。
“人姑娘这是说客气话呢,不想叫你白跑一趟,也是不想驳了我和世子的交待罢了。”徐氏含笑道:“可事先说定的事情,怎能说改便改?人家姑娘知礼数懂分寸,咱们定南王府也不能叫人看轻了去——平清啊,倘若有下回,你当如何说?”
小厮心底揣测无数,试探着答道:“那小的就说……世子和夫人久等不到公子回来?已经先行用过饭了?”
这样一来?许姑娘不管饭也不行了?
徐氏满意地点了点头。
小厮心底彻底掀起巨浪。
好么,他总算看明白了……夫人这是极赞成公子和许姑娘来往!
“跟着翠姑下去领赏吧。”徐氏含笑说道。
直到跟着嬷嬷出了厅门,小厮仍旧有些怔怔。
夫人这赏,显然是有用意在其中的。
所以?他这是突然掌握了什么不为人生的财富秘诀吗?
……
今日的京城,因京衙中接连发生的两件事情而格外喧闹。
各处民居中,多得是连饭也没顾得上吃,走家串户议论此事的百姓。
明康坊内的夏家,则是一如往常的安静。
正是午歇之时,夏府各院的下人此时都格外安静,唯恐搅扰了主子们的午憩。
被禁足的四小姐夏曦,此刻却在屋内来回踱步,片刻都坐不住。
坐在一旁纳鞋底儿的乳娘婆子,有些费解地抬头看向走来走去的女孩子——姑娘这心神不宁的模样,莫不是又作了什么妖?被禁足在家,竟也不耽误她闹幺蛾子吗?
这时,一名外出采买的丫鬟快步走了进来。
“姑娘……”
丫鬟行礼,神情透着不安。
“……”夏曦张口欲问又止,转头看向乳娘。
却见婆子已经放下手中绣活儿站起了身来,福了福身,主动走了出去。
——从姑娘满了十岁起,对于姑娘暗中干的那些可气又可笑的蠢事,她历来是能不听就不听的。
“占云娇当真被抓了?”
屋内没了旁人,夏曦立即压低了声音问道。
320 一位好友
“姑娘,是真的……”丫鬟神情紧张地道:“奴婢仔仔细细打听过了,占姑娘和那群人据说是被许家姑娘带着人从城外直接绑去衙门的!铁证如山之下,当堂便都已经招认了!”
夏曦脸色大变,紧紧盯着丫鬟问道:“她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
“这一点姑娘放心,占姑娘在堂上只称并无同谋!”
天知道当时她打听到这一点的时候,简直都快哭了。
姑娘被老爷禁了足,想干点什么都不能亲自去干,于是那日周家姑娘走了之后,姑娘就将她单独叫到了跟前——说是觉得她最是伶俐,是个得用的。
当时听着姑娘赏识的语气,她便已经意识到本就不宽阔的人生路必然又要走窄了。
但身为下人,面对主子的吩咐,焉有说不的资格?
所以,她便成了姑娘和占云娇传递消息计划的人形信鸽。
而说句不该说的,她当时听着那个所谓计划,就隐隐觉得这件事情能干成才有鬼……
果然,瞧她怎么说来着?
翻车了吧?
且这车都不需要别人来掀,就翻在赶车人自己手里了。
听说占云娇并未供出自己,夏曦心底大松了一口气,微微抬起下颌,似乎恢复了镇定:“还算识趣——”
而人总是不满足的。
上一刻她还在无比害怕占云娇会将自己牵扯出来,哪怕她笃定对方手上没有证据,但这种事情一旦传出来,即便官府治不了她的罪,料想父亲也不会轻饶她的。
故而,在丫鬟未曾回来之前,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替自己辩解。
但现下,听对方未将自己供出去,不安消除,心头却又立即涌现了无法遏制的怒气:“连如此简单的一件小事都办不好,我真是瞎了眼才会找了个如此没用的废物帮忙!”
分明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怎么就会被许明意一眼识破了?
定是占云娇办事不力,提供的线索有误!
说什么许明意对她兄长情深义重,看到信定会过去。
是过去了!
过去将他们全给抓进衙门了!
不过话说回来——
“许明意这个贱人,当真不要半分脸面!”夏曦满眼鄙夷地道:“出了这等事情,竟然也敢就这么大张旗鼓的闹去衙门,她就不怕被人以讹传讹,假的传成真的?”
这也是她起初笃定此事即便失败也不会在明面上带来什么麻烦的原因之一。
牵扯到名声清白和采花贼,哪个大家闺秀会选择将此事抖出来?——想来至多只是暗下查一查罢了。
到底是她低估了许明意的厚颜和粗鄙!
一个只会舞刀弄棒的镇国公府,能教出什么知书达理有廉耻心的姑娘?
怪不得能与徐英那种贱人走到一处,物以类聚罢了!
夏曦坐回椅中,因愤怒和不甘使得心绪起伏翻涌。
片刻后,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忽然动了动。
她抬起头?看向了站在那里的丫鬟。
丫鬟心口突突一阵狂跳。
才经历了这样一场惊心动魄,姑娘难道还是觉得不够刺激吗?
“立即去暗中找些人?趁着此时在城中散布些消息——便说她许明意?在城外已遭采花贼凌辱,已经不是清白之身。”夏曦眼神定定地交待着。
总归不是每个人都亲自去了官府旁听。
这世上有的是不明真相,便会被三言两语带偏的愚昧之人。
反正那采花贼神出鬼没?总归也不可能出面澄清自己没做过此事吧。
所谓京中第一美人儿?扯上近来最招人议论的采花大盗?她相信,有的是人乐意将听来的谣言添油加醋地说出去。
到时,且看她许明意还有没有颜面出现在人前!
“姑娘……”丫鬟有些讪讪地道:“此法恐怕是行不通的。”
谢天谢地,得亏姑娘想出来的是这么个馊主意,不然但凡换个可行些的?她怕是都没办法开口阻止。
夏曦冷冷地扫过去:“怎么——”
“姑娘有所不知?那真正的采花贼?今日也已经被许姑娘当众抓住了……”
“什么?”
夏曦脸色一僵?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那采花贼就混在看热闹的百姓中,不知怎么就被许姑娘一眼识破了?当场便将人生擒了,那人也已经认罪了。”
总而言之?真的采花贼和假的采花贼都被许姑娘亲手逮住了?在许姑娘手里栽得死死的,毫无反抗之力——如此之下,再去传什么许姑娘被玷污的谣言,那不是说梦话呢吗?
丫鬟声音低低地道:“此事如今都已经在城中传开了,现下人人都对许姑娘称赞有加,贸然去传这等毫无说服力的谣言,必然招眼得很……姑娘,咱们还是先静观其变一阵子吧。”
静观其变自然是好听的说话,毕竟也没什么好静观的了,但是她总也不能直接和姑娘讲:姑娘,消停点吧,求你别再上赶着送人头了行吗?
夏曦的脸色一阵青白交加,看着丫鬟,咬咬牙问道:“称赞有加?我倒想听听都是如何称赞她的?”
丫鬟在心底无奈叹气。
姑娘这不是存心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但也只能答道:“都说许姑娘目光如炬,行事干脆,此番是为民除害了……不愧是许老将军的孙女……甚至还有人说……”
丫鬟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
“还有人说什么?”夏曦紧紧皱着眉。
“还有人说……便是许姑娘带在身边的那只秃鹫,也是个极有灵性的……奴婢也是才知道,甚至如今有些茶楼里……已经有说书先生将姑娘先前的遭遇,改了姓名当作本子来说了……”
她为了印证真假,还特意去听了听——竟觉得讲得当真很不错。
她一时间都忘了那主人公是她家姑娘,听着听着,一不小心就还觉得那大鸟的做法真的还挺解气的,险些没忍住跟着那些人一起抚掌叫好。
“简直放肆!”
夏曦听得羞怒至极,抓起桌上的茶壶砸了出去。
丫鬟连忙垂首避开。
不怪她什么都说,只是姑娘被秃鹫教训这一出,如今在各大茶楼着实火爆,她也瞒不了多久啊。
到时姑娘若从旁人口中得知,必然又要找她的麻烦,怪她瞒着不讲——这样的事情先前她也经历过。
夏曦气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都红了。
什么说书先生……这一定又是许明意的手段!
许明意……
她一定不会就这么轻易算了的!
……
夜色初染开,京衙内院中,纪栋正坐在床边泡着脚,白色裤管高高挽起,露出一对青紫的膝盖。
搬了鼓凳坐在一旁,拿药油正替他揉着膝盖的妇人,是他的原配妻子毛氏。
“那采花贼当众胡言,同老爷有什么关系?皇上怎能这般迁怒你?”毛氏一边替丈夫揉着膝盖,一边忿忿不平地说道。
纪栋笑着叹了口气。
今日陛下召他入宫,于御书房内问及了今日那采花贼的言论。
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不等这位脾性温和的陛下开口,他就主动跪了下去请罪。
陛下倒也没说罚他。
只是他这一跪,就跪了小半个时辰。
尚是春日里,太阳落了山,御书房中的金砖冰冷刺骨,加之他本就清瘦,不比许贤弟那样有一身肉护着骨头,待得被陛下准允起身时,只能靠双手撑着地,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来。
但许是不想让他一瘸一拐地离开,这位皇帝陛下又留他说了会儿无关紧要的话,待他缓得差不多了,才放他出宫。
“要我说,还不如辞官呢,咱们还回凌阳乡下去,你便是做个教书先生也是好的,好歹不必再受这份气了!成天吃力不讨好的,人么,又黄又瘦,头发么,一日日地掉,我和儿子都怕你哪天倒在书房里!”少年夫妻一起熬过来的,说起话来也没太多忌讳讲究。
毛氏也不喜欢京城,那些夫人们表面上与她交好,背地里常是笑话她一身土气,来京城这些年,连京话都学不像。
“我若都不做官了,便是去教书,那我教出来的学生又当何去何去?世人读书还有什么用处呢?”纪栋拍了拍妻子的手,安慰道:“你放心,凡事我心中有数。”
“你总说自己心中有数……当年做梦挖金子,墙都挖倒了一面,也说自己心中有数呢。”
听妻子提起往事,纪栋轻咳一声没好意思接话。
毛氏又压低了声音,不安地道:“不过……当真如那采花贼所说,大庆又要乱了?现在你不辞官,到时万一乱军攻入京城,咱们要跑,还来得及吗?”
纪栋不置可否,只是反问:“为什么要跑?”
“怎么?你还想留下当守城的大忠臣不成!”
“我就不能认降?”
“……”见丈夫一脸理所当然,毛氏嘴角抽了抽。
读书人的气节呢?
但见丈夫压根儿没有这玩意儿,她也就放心了。
纪栋还是一幅心中有数的模样。
反正辞官那是不可能的,他单方面宣布自己和京城府尹的椅子已经牢牢镶死了,谁也别想轻易把他们分开——毕竟倘若当真乱世将至,不更得趁着现在多挣两年俸禄银子傍身?
过日子,那可是要精打细算的。
至于坚守气节什么的——
那也是要分人的啊。
纪栋低头看了一眼青紫的膝盖。
哎,挣点养家银子不容易啊。
毛氏将布巾递过去,纪栋接过将脚擦干,上了床伸直了双腿养着骨头。
毛氏替他倒了盏热茶。
正是此时,窗外传来了脚步声。
旋即,房门便被叩响。
“老爷……”
听出是心腹家仆的声音,纪栋道了句“进来说话”。
仆从推门走了进来,道:“大人,定南王府的吴世孙来了。”
“吴世孙?”纪栋颇为意外:“可说明了来意为何?”
“说是想去牢里见一见那采花贼。”
纪栋一时更是疑惑了。
定南王世孙,大晚上的来见那采花贼作何?
家仆将原话大致转达:“吴世孙说,今日同这采花贼过招时,这贼人有两招出得极快,他一时没看清,翻来覆去睡不着,特意来找这采花贼探讨探讨,想请大人行个方便……”
纪栋讶然之余,不由“啧”了一声。
年轻人果然不能太闲啊。
但谁让人家是定南王世孙呢——所以这不能叫闲,而是叫钻研。
且人既然都亲自过来了,那这个方便,他还是要行的。
反正今日审也审完了,押也画了,就等着砍头了,随吴世孙怎么折腾去吧,只要别将人放跑了就行。
得了纪栋点头,仆从赶忙去了前头回话。
随后,一名衙役带着吴恙去了牢房。
“吴世孙,就是这间了。”
如此重要的犯人,自然是单独关押,衙役将人带到,把牢门打开之后,便十分识趣地退去了一旁守着。
小七守在牢门处,吴恙独自抬脚走了进去。
那双脚被锁着铁链的独臂男人靠坐在牢房一角,听到动静抬起头来,见得来人,眼底闪过意外之色:“吴世孙?”
面前的少年俊美异常,气质出众,叫人想认错都是难事。
“阁下认得我?”吴恙问。
男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世孙莫不是糊涂了,今日在公堂之上才见过,还有幸得了世孙赐教了几招,在下岂会不记得?”
吴恙不置可否。
他说的认得,指得自然不是今日一见,方才那不过是随口一句试探而已。
但对方这般态度,便也不必多问多费口舌。
“阁下可曾察觉到自己身上丢了什么东西吗?”少年负手而立,语气随意地问道。
男人下意识地拿食指摩挲了一下空荡荡得大拇指。
“我还当是不慎丢了。”他看向少年,冷笑道:“原来是被吴世孙拿了去。”
怪不得此时会突然过来——
他就说嘛,堂堂定南王府世孙,总不能是特意来看他笑话的。
他承认得很是干脆,吴恙也不拐弯抹角:“那便说说,这扳指,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男人姿态懒散地倚在墙上,答道:“这个啊,是在下的一位好友所赠。”
“好友?”吴恙看着他:“敢问阁下的这位好友是何许人?”
321 端正君子
“我不知道。”男人似笑非笑地道:“萍水相逢,觉得投缘,便交个朋友,我未曾问过他的身份,他也不曾过问我姓甚名谁。”
这话说得倒是颇有些江湖气。
吴恙只信了两分,眼神若有所思地道:“对方将此贵重之物相赠,而阁下又将此物贴身戴在身上,可见确是十分投缘了。”
总觉得少年话中有话,男人抬了抬眼。
果然,就听那着苍色长袍的少年说道:“果真如此投缘的话,料想当是交心之谊,如此之下,倘若这位朋友对阁下说了些什么,较之旁人之言,其言必然更得阁下信服——”
男人微微眯了眯眼睛:“吴世孙到底想说什么?”
四目相对,少年缓声道:“我想说的是,阁下入京作恶,是否正是受了这位好友的指引——”
男人极快地皱了一下眉。
而后便是一声讽刺的笑:“哈。”
“吴世孙年纪轻轻,心思倒是够复杂的。单凭一个扳指,便能联想到这诸多阴谋之论。”
男人冷笑着道:“老子来京城,不曾受任何人指引!老子早就看狗朝廷和狗皇帝不顺眼了!京城乃大庆根本,我就是要让这城中的百姓知道,当今朝廷无能,当今皇帝昏庸!老子本想搅它个天翻地覆,谁知运气不佳,竟栽在了一个小丫头手里!”
吴恙看着神情讥诮的男人。
看来确实是认定了无人指引自己,自己的所作所为皆是发自本心——让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遭了利用,这才是最高明的指引。
没错,他还是更偏向于此人是被人利用了。
从对方的言行及作案手法来看,此人第一次作恶,绝对不是在京城。
但他午后已命人搜罗了京城之外的各地信息,虽说有些地方也偶有采花贼的传闻,但留下梅花印记的行为,却仅仅只出现在今时今日的京城——
由此便足以见得,此人此番入京后的一切行为,皆充斥着欲乱民心之意。
若当真一直有着这样强的目的性,料想也不会等到现下才进京了。
这临时起意的背后,当真无人提醒吗?
尤其是,对方还有着一位所谓不知身份、相赠此枚玉扳指的神秘好友——
而他对这扳指的主人的身份,再清楚不过。
看着对方此时一幅只想痛骂朝廷和皇帝的模样,吴恙将视线收回,道:“既如此,便告辞了。”
看来余下的猜测,他需要从别处来印证了。
见少年转身离开了牢房,男人的眉越皱越紧。
片刻后,低声喃喃道:“怎么可能……”
那是他唯一的知己好友,怎么可能会利用他!
吴恙离开这间牢房走出了十余步后?转头看向牢房另一侧。
那边隐隐有女子的说笑声传出,想来应是关押女犯人之处。
“今日那个占云娇,可是也被收押在此处?”吴恙问道。
狱卒连忙答道:“回吴世孙,正是。”
“不知我可否见一见此人?”
“这……”狱卒略有些为难:“那边皆是女犯?恐会侮了世孙耳目……”
这话并非是推脱之辞。
实在是他们大人太宽容了,其中有几个女犯人尤其猖狂?他们这一群人里,但凡是没成亲的?都被她们调戏过。
吴恙没想那么多,道:“我说几句话便走。”
见他坚持?狱卒也只好应下?在前头带路。
“今个儿又是王小哥值夜啊。”一间关押着五六名女犯人的牢房中传出了带着笑意的声音。
紧接着又有道惊讶的声音跟着响起:“这是哪家的公子?生得也忒好看了些吧。”
“还真是……”
“许久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公子哥儿了?就是明日便被砍头也知足了啊。”
“说得好像你在外头见过这么好看的似得……”
听着这些议论声?目不斜视往前走的吴恙皱了皱眉。
怎么坐个牢还坐得如此开心?
而从声音来判断,这些人年纪并不算太大,至多也就三十岁上下。
“吴世孙莫要介意?这些人平日里便是如此……”狱卒小声地说道。
至于为何不喝止她们?
——那样只会让她们愈发兴致高涨,场面也会随之愈发失控。
“她们是什么人?”因觉得有些奇怪,吴恙便随口问了一句。
“这个……小人实则也并不清楚,并非是经了堂审被关进来的。”
大人也没说要如何判刑,一直都只是这么关着。
听他如此回答,吴恙未再多问。
因疑心占云娇尚有未供出来的同谋,随时还需提审,故而其暂时是被单独关押的。
狱卒取了钥匙出来要上前将牢门打开,却听身侧少年道:“不必了。”
狱卒愣了愣,旋即应了声“是”,退了下去守着。
牢房内的占云娇早已听到了动静,此时隔着铁栏看向站在那里俊美清贵的少年,一时有些怔怔。
怔然之后,便不自在地拿手拽了拽衣角,垂着头无所适从。
她此时狼狈到这般地步,着实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尤其对方是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且从样貌到身份再到衣着,都透着叫她抬不起头的压迫感,让她忍不住自惭形秽。
她甚至没办法主动开口询问对方的来意。
但几乎是出于直觉,她觉得对方来此,必然是为了许明意。
“当真无人指使你吗?”
少年清冷的声音传进耳中,占云娇下意识地摇头,咬了咬下唇道:“没有。”
又听对方问道:“还是说,你觉得那人会因此你的包庇,日后会对你母亲多有照料?如此德行者,当真值得信任吗?”
占云娇抓着白色囚服衣袖的手指又紧了些。
是啊,夏曦那样的人,甚至还不如许明意,值得她相信吗?
当时在堂上,她根本来不及想太多。
可她有别的选择吗?
“若你肯供出此人,往后我会暗中让人给你母亲一些基本的照料,保证她不会受到夏家侵扰。”
听得这句允诺,占云娇意外地抬起头来。
昏黄的灯火下,少年神态虽冷漠,却无端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占云娇眼神反复间,视线中的人再次开口:“且有一点,你怕是一时没有分清楚。依大庆律,你此番伤人未遂,若是受他人指使,而非事件的主谋,只是从凶的话,本是不必死的。”
占云娇脸色登时大变,不可置信地道:“我不会死?!”
她潜意识里只觉得此番犯了大事,且得罪的又是许明意,必然根本不会有任何活路了!
可吴世孙却说她不会死?
看着她满脸惊异之色,显然真真正正对此一无所知,而非是一时没想到,吴恙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所以说,多读点律法很有必要。
“你若及时将真正的主谋供出,坦白真相,至多只是流放之罪罢了,性命还是保得住的。”被那双眼睛盯着,少年的声音更冷硬了些:“但你若执意隐瞒到底,全部的罪责就只能由你自己扛下了。”
占云娇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到底没有说。
“你大可好好权衡考虑一二,只是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最后看了对方一眼,吴恙抬脚离开了此处。
看着少年大步离去的背影,占云娇心底的挣扎和矛盾翻涌着。
而这次,在吴恙经过那间来时笑闹聒噪的牢房时,那五六名女子却是十分安静,几乎半点声音都不曾发出。
但吴恙还是察觉到,那一道道视线皆落在了自己身上。
直到他出了大牢,那间牢房里才渐渐有了声音。
“这竟然就是吴世孙么……”有人低声道。
将吴恙送走了的狱卒折返了回来,往这间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合着这些人也不是没心没肺,什么都不怕的啊。
他方才去警告她们了一句,告诉她们这可是定南王府的世孙,让她们勿要再胡说八道,结果一群人立时就安静下来了。
突然如此配合,他甚至都觉得不习惯了呢。
……
繁星密挂,月凉如水。
兵部尚书府内,身穿绣着浅金色月桂藕色上袄、湖蓝色马面裙的纪婉悠带着丫鬟悄悄来到了一座院子前。
趁着月色,又因不想惊动府中人等,丫鬟连灯都没敢提。
“去敲门罢。”
听着这句吩咐,丫鬟犹犹豫豫地道:“可是……姑娘……”
这深更半夜的,姑娘来找这位公子,会不会太过不妥了?
说来她家姑娘虽是性情温婉,但向来也是有主张的人,可怎么从这位公子来了府中之后,姑娘好像就变得不太聪明了呢?
“让你敲门便去敲,哪儿来这么多话?”纪婉悠皱眉轻斥道。
她特意等到这个时辰才过来,父亲也早都歇下了,谁会知道她来过?
况且,她是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他说,等不及明日了。
丫鬟低低地应了声“是”,唯有上前叩门。
叩门的动作很轻,但四下俱静,便也十分醒耳。
不多时,便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
“何人?”
门后传来年轻男子平静的问话声。
纪婉悠忙答道:“是我。”
门后一时没有回话,对方像是沉默犹豫了片刻之后,才将门打开。
纪婉悠走了进去。
他身上穿着长衫,半束的发也整整齐齐。
纪婉悠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其内还亮着灯火——显然他还未曾歇下。
“不知纪姑娘深夜来此,有何要事?”
他似乎并无请她去房中说话的意思,在院中站定后便问道。
纪婉悠也并不生气。男女有别,又是夜间,而他一贯秉守礼节——无论是何种情形,无时无刻都懂得爱惜女子名声的男子,她是头一次见到。
“小铃,你去外头守着。”纪婉悠转头吩咐道。
丫鬟福了福身,退去了院门外。
“今日……许姑娘之事,公子想必已经听说了吧?”
“听说了。”
他的反应看不出喜怒,纪婉悠抬眼看着他,愧疚地道:“我当真不知竟会牵扯到令妹身上……此前我将此事交给了周家姑娘盯着,她不知你如今客居在我家中,亦不知我同你的关系,故而从未同我提起过夏曦先前竟找上了令妹。”
她听到消息后,立刻找了周婼过来,也是才从周婼口中得知了前后经过。
男子一时未语。
见他不说话,纪婉悠心中更慌了些:“你放心,这件事情因我而起,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令妹出来的!”
哪怕她想了大半日也根本没想到什么可行的办法——毕竟这件事情如今已经同镇国公府的姑娘连在了一起,是过了明面的,真想救人,势必要同时面对官府和许家这两个大难题。
但她真的觉得对不住他。
他为了向夏家复仇,隐去原有的身份躲藏在这里,连门都出不得,甚至在事成之前都没有办法同家人相见……
他心中已经十分煎熬了,可她却又给他添了这样的麻烦。
男子继续沉默着。
这沉默让纪婉悠备感煎熬。
就在她几乎要不知所措时,面前的男子适才开口。
“此事不怪纪姑娘,是我那不懂事的妹妹,自己选错了路,做错了事。此事既然确是她所为,而非受人诬陷,那她便应当要承担后果。”这话说得本有些冷漠了,但因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反倒叫人听出了克制的叹息。
听着他的话,纪婉悠一时有些怔怔。
他竟不怪自己,且觉得家中妹妹理应要承担过错吗?
书中那些宽以待人严于律己的端正君子,也莫过于此了吧。
“但此事既非她一人所为,便也该将全部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而非由她一人顶下所有罪责。”男子继而说道。
纪婉悠点头。
“自当如此。”
她起初做这件事情,便是冲着夏曦去的,计划进行到了这一步,甚至连他的妹妹都牵扯了进去,焉有就此放过夏曦的道理?
但这些话在他开口之前,她自然是不能讲的,否则他定会误会自己不顾他妹妹得安危死活。
见他若有所思,纪婉悠轻声问道:“我还能……帮着做些什么吗?”
“……”
一刻钟后,纪婉悠离开了这座院子。
男子注视着那道缓缓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不明笑意。
很愧疚吗?
倒也是一件好事。
……
322 天目的地位
翌日。
清晨,京中城南巷的老街上,行人稀疏,一辆粮车路过,车身颠簸间,自车板缝隙中飞漏出了几粒谷子,落在了洒扫干净的青石板路上。
不多时,便引得一群早起觅食的家雀儿叽叽喳喳地围了过来。
二楼凭窗坐着的少年听着这动静,莫名也觉得悦耳非常。
便是身旁并无人在,自幼养成的习惯让少年依旧坐得笔挺,但即便如此,却仍能叫人清楚地察觉到他此时的心情分外闲适放松。
听得又有车马声响,少年连忙向窗下看去。
这次的马车,如他所愿在雪声茶楼前停了下来,由马车中利落跳下的绿裙少女,亦正是他想见之人。
见她下了马车便带着丫鬟和胖鸟直往楼中而来,吴恙拿手碰了碰茶壶壁试了试温度,遂抬手提起茶壶,将一只干净的茶盏斟了大半满,推到自己对面的位置。
上楼的脚步声很快传来,少年连忙将手收回,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
“怎来得这样早?”
许明意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语气随意自然:“可用过早食了吗?”
看一眼她手中亲自提着的食盒,吴恙道:“出门前用了些。”
特意说明是出门前,言外之意仿佛是——吃虽吃了,但再吃些点心也不在话下。
许明意便要将食盒打开。
“我来——”
吴恙主动伸出手去,将几只碟子依次取了出来。
刚从楼下上来打算伺候自家公子、招待许姑娘的寿明站在楼梯处,看着这一幕,脚下不由一顿。
他家公子正亲自摆着碟子,而许姑娘正捧着茶盏吃茶。
寿明敏锐地看了一眼茶壶的位置——就在自家公子手边。
而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先前只倒了一盏茶而已,那么也就是说,许姑娘的茶是他家公子亲自倒的?
寿明讶然不已。
世孙这又是给人倒茶,又是张罗点心的……
怪不得阿葵姑娘都没跟上来呢,合着是明知道她家姑娘不缺人伺候?
而他家公子就不一样了——
不仅不需要人伺候,还学会了伺候人呢。
哦,不止是人——
许姑娘身边的椅子里蹲坐着的大鸟,也一幅坐等着开饭的姿态。
寿明在心底复杂地叹了口气,默默转身放轻脚步下了楼。
见他下来,坐在堂中的阿葵连忙朝他摆手。
寿明走了过去,笑着问:“阿葵姑娘找我有事?”
“寿明小哥,我有件事想要问一问你……”阿葵有些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
“何事啊?”寿明莫名有些不敢直视那双亮晶晶的眸子。
阿葵看了一眼左右,压低了声音问道:“如今城中各大茶楼内十分火爆的那个嚣张跋扈富家小姐遭鸟啄的本子……是你写的吧?”
寿明略惊了惊。
“我猜对了吧?”阿葵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反应。
寿明自意外中回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葵姑娘怎么猜到的?”
他做的可是很干净的,那些说书先生也并不知他的真实身份。
“那文风,一听就是你写得嘛。”阿葵有些得意洋洋地道:“我看了这么多年话本子,有些即便没有署名,我也能分得出是谁写的。”
连这点分辨能力都没有,怎么敢说自己是资深话本子爱好者呢?
寿明讶然地张了张嘴巴,真心实意地称赞道:“阿葵姑娘果然厉害……”
“能写出那么好的本子,寿明小哥才是真的厉害呢。”
二人四目相对一刻?皆忍不住笑了。
由后院行出的小五见得这一幕?又抬眼看了一眼二楼的方向——
片刻后?他收回了迈进前堂的脚,又折返回了后院。
得,他还是找莫先生说话去吧,现下这前头就不是他这种人该来的。
二楼处,蹲在椅中的天目望着自己面前空荡荡的碟子,不满地叫了一声。
男主人吃了早食还能吃,凭什么它不能?
它已经有整整半个时辰没吃任何东西了!
吴恙皱眉看了它一眼。
这只鸟越来越放肆了,竟然敢在饭桌上乱叫。
然而下一刻,便见许明意夹了一块儿栗子糕送到了大鸟面前的碟子里。
“……”吴恙突然觉得嘴里的酱牛肉都不香了。
紧接着?却见女孩子又往他面前的碟子里送了一块儿一模一样的栗子糕——一碗水端平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吴恙在心底不屑地“嘁”了一声,眼底却泛起淡淡笑意——谁要跟一只鸟争宠,他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父亲那般地步。
这倒也不是说他自身多么有自信,而是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天椒能做到独占母亲的宠爱?靠得是无双美貌——这只丑鸟有什么?怎么可能威胁得到他日后的地位?
想是这般想着,却也没耽误少年将平日不怎么喜欢的栗子糕完整地吃了下去。
见他吃得差不多了?许明意适才问道:“对了,今日一早找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也不是说没事便不能相见的意思,只是他这么早便叫自己出来,想来该是有事的。
“你可曾想过,此番真正要害你的人是谁吗?”吴恙看着她,直截了当地道:“昨晚我去见了那占云娇,从她的态度来看,必然有所隐瞒。”
许明意有些吃惊。
“你亲自去见了占云娇?”
“顺道罢了。”少年人一语带过,继续问道:“你可有怀疑之人?会不会是那位夏四姑娘?”
许明意再次愕然。
“你竟还知道夏四姑娘?”
这人怎么好似什么都一清二楚?
“天目得罪过此人,自然有人将先前之事传到了我耳中。”吴恙很是从容地道。
许明意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
当真是因为天目才知道了夏曦,而不是因为她吗?——自从确定了对方的心意之后,女孩子向来不吝啬自己的想象。
不过,她还是要解释一句的。
“可不是天目得罪了她。”许明意摸了摸一旁大鸟的脑袋,道:“是她得罪了天目才对。”
天目昂着秃头,附和着叫了一声。
“……”看着面前配合默契且亲密的一人一鸟,即便不想承认,但少年对日后的生活突然就有些没信心了。
323 际遇之奇妙
怎么觉得许明意如今待天目愈发溺爱了?
分明先前刚见到天目时,还隐隐透露出一种嫌弃感来着。
这鸟到底使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
少年鄙夷之余,又难以遏制内心想要请教一二的冲动。
但身为主人的自尊心使然,让他只是正色说道:“天目如今似乎尤其喜欢像人一般坐着,这等习惯总归太过失礼了些。”
以往没遇到许明意之前,它可历来都是乖乖呆在他脚边的,怎么如今竟就与他平起平坐了?
还是说,当鸟已经满足不了它了,它想当人?
天目瞪着眼睛看着少年,歪了歪脑袋——有事吗?为什么突然针对它?
“无妨,反正也没外人在。”
许明意笑着道:“它在我家中也一贯如此,我祖父也已经默许了,如今哪天吃饭时桌上没有天目,大家都要问上一句呢。”
吴恙:“……?”
许老将军那脾气,竟然也容许这鸟上桌吃饭?
需得知道,他至今都还未曾有机会登门去许家吃过哪怕一顿饭——先前被许老将军救回去那几日不算,毕竟饮食都是送到他所在的客房中。
可这鸟却有如此待遇?
在嫉妒心的促使下,少年突然有些怀念昔日想将大鸟烤了吃的那个镇国公府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话——”不想面对残酷事实的少年说回了正事。
“你说夏曦啊……”许明意点了头,道:“我也觉得十之八九是她。”
毕竟这事儿干的,个人风格还是很强烈的。
这般蠢,又这般坏的,手里还有点儿银子和路子的,且同时又如此憎恶她的人——她一时倒想不出第二个来。
见她语气随意的过分,似乎并不怎么将此事放在眼中,吴恙微微皱眉提醒道:“虽说此事谋划的并不高明,然事关你的安危,无大小之分,皆须多加上心,此番必然不能轻易放过此人。”
见他一幅操心的模样,许明意心底暖洋洋的,看似十分受教地点了头:“这话十分在理。”
但她也并非就是不上心的,她祖父昨日已经吩咐了人暗中开始去查了与占云娇近日有过频繁接触之人。
从前她是懒得理会夏曦,自认与她之间只是相互看不顺眼的关系,但若此番叫她查明了对方同此事有关,那她也绝不可能再留给对方再次发疯的机会。
这种苍蝇,抓到了机会,就该一下子拍死了了事——在她这里,这个答案是没有疑问的。
“我已经命人去找证据了。”吴恙看着她,道:“今早有人来回话,说是发现衙门里的人也在暗查此事,想来是纪大人的吩咐。”
听得此言,许明意不免有些意外。
她祖父在查。
吴恙在查。
官府也在查。
不得不说,夏曦的运气还真是好极了——这样的好运气,不坐牢当真很难收场。
“实则我对此事并非是不上心。”看着面前的少年,许明意有了谈心的心思:“只是就此事而言,我更在意的是另一点。”
吴恙看向她,以眼神示意她往下说。
“占云竹——”许明意正色道:“我一直觉得他还活着。”
这几乎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直觉?不——甚至更像是某种感应。
“当初那个投河之人?”
许明意点头:“是他。”
她透过开着的雕花窗看向远方高矮错落的房屋高阁?道:“且说不定,他就一直藏身在京城之中。”
吴恙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片刻后?问道:“此人究竟做过什么?”
他从很早便知道,她不希望这个人活着。
却不知因何。
且眼下他隐隐察觉到?此人的存在,于她而言,仿佛更像是某种难解的心结,而这其中必有缘故。
“他此前曾为夏家所用,与其父占潜暗中谋划窃取我家中密事,可谓居心叵测。至于当初公堂之上出面作证指认夏晗,也不过是做戏给天下人看罢了,实则在夏晗那件案子中?他也并不干净。”
许明意语气微凉地道:“这是一个称得上高明的伪君子,此前无论是我家中祖父,还是认真教导他多年的二叔,皆受其蒙蔽多年。”
吴恙皱起了眉。
由此说来,此人确有几分心机手段。
但是,为夏家所用,窥探镇国公府密事?
“当真只是为夏家所用吗?”
许明意微微摇头:“自然不是。”
夏廷贞不过也是听命行事罢了——哪怕这其中有他挑拨所谓帝心的可能,但这颗帝心?早就自顾烂透了,旁人挑不挑拨,结果都不会相差太多。
而烂了的心,是治不好的,只有剜出来扔掉这一个法子可用。
吴恙抿直了薄唇。
起先他只知这位皇帝不甚英明,虚荣虚伪且多疑。
可现在他才知,原来对方早已将手伸到了许家头上——如此迫不及待明目张胆,是觉得自己这把龙椅坐得太过安稳了吗?
“不必过分担心——”
少年声音温和却笃定,虽没有对日后允诺什么,但对上那双眼睛,许明意便觉得心中更为安定了些。
重活这一世,哪怕心中装着沉甸甸的过往和对未来的恐惧,但她一直都不觉得自己是孤单的。
她有一群爱她护她的家人。
但与他走近了之后,她还是觉得更安稳了,心底又多了一份有力的支撑。
这或许同他身后的吴家有关,但更多的,只是因为他这个人。
无论日后如何,彼此立场是否会有相背离之日,至少此时,她是全然信任着他的——人生能有此奇妙且美好际遇,她无疑是幸运的。
当然啦,他的运气也很好就是了。
同他说罢这些,她的心情也豁然开朗了许多。
这时,楼下有一名卖花的小姑娘经过。
小姑娘十一二岁的模样,身形纤细,衣裙素旧却干净,半挽起的发髻拿两条蓝布巾绑着,同她两只手中提着的竹篮中的各色新鲜花朵一般清新可爱。
瞧着这赏心悦目的一幕,许明意莫名就觉得心境愈发平复平静了。
吴恙跟着看了一眼。
不多时,卖花的小姑娘便被小五拦了下来。
“……”
连花带篮子都被买走了的小姑娘握着手里的金子久久无法回神。
还没来得及开张怎么就结束了呢?
这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快乐吗?
同一刻,坐在纪婉悠房中的周婼,同卖花小姑娘的心情正是天差地别。
“纪姐姐……”周婼面上的笑意强撑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呢?”
324 纪大人破例
“周妹妹这样聪明,怎会听不懂呢?”
纪婉悠轻声道:“这件事情进展到眼下,少不得要周妹妹出面推一把,若不然,周妹妹先前的努力,岂不是要白费了吗?”
周婼在心底苦笑了一声。
不想让她的努力白费?
所以,竟就要让她出面指认夏曦吗?
“纪姐姐,不是我不愿意。”周婼犹豫着道:“而是如今就连占云娇都对此事乃夏曦主谋只字未提,我贸然指认,岂不显得太过突兀了吗?况且,我所能够指认的,也只是占云娇同夏曦暗中见过面而已……再多的,我便当真一无所知了。”
顿了顿,又道:“即便我去指认,若占云娇一口咬定此事与夏曦无关……到那时可如何是好?”
如果到时夏曦安然无恙,那她日后在京中要如何自处?是不是还要落得一个污蔑她人的恶名?
她从来没想过要将自己推到人前,更加不想于明面上这样去得罪哪一方。
“你放心。”纪婉悠含笑道:“占云娇如何说,皆是我们说了算的,她不但会指认夏曦是主谋,更会当众将周妹妹干干净净地摘出去,绝不会叫周妹妹染上一丝一毫同此案有关的嫌疑。”
周婼听得怔住。
什么叫……占云娇如何说,皆是‘我们’说了算?
莫非占云娇如今是被纪家攥在了手中?
且……
将她干干净净地摘出去又是什么意思?
她原本就不曾参与到夏曦她们的谋划中去啊。
对上那双含着运筹帷幄般的笑意的眼睛,周婼忽觉周身一冷。
——是倘若她不答应,到时她便也会被占云娇出言污蔑攀咬进去的意思吗?
“这样安排,周妹妹觉得可还妥当?”纪婉悠问道。
周婼紧紧攥起了沁满了冷汗的手掌——她第一次觉得周家姑娘的城府比她认知中还要深上太多。
不,应当说是可怕!
为了达成目的,牺牲起熟人,竟也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全然不顾旁人的感受和想法。
但她依旧只能面露为难之色地道:“我知道周姐姐处处为我考虑……可是,即便占云娇肯证实我与算计许家姑娘之事无关,但我出面指认夏曦,定会得罪了夏家……到那时,即便夏曦同曹状元解除了婚约,那这桩亲事……恐怕也注定要与我无缘了吧……”
夏曦前脚出事,且是在她的指认下出的事——到那时,她父亲根本没办法开口同曹状元提及亲事,毕竟真要那样做了,那他们周家成了什么人了?
且为免遭人议论,曹状元也断不可能答应的!
“周妹妹怎么突然糊涂了呢。”纪婉悠的声音依旧温柔:“若是此番你不肯出面指认夏曦,那她和曹状元的亲事定会如期进行。到那时,周妹妹不是一样只能看着?”
周婼听得面露苦笑。
所以,她为了让夏曦和曹状元无法顺利成亲,便要去指认夏曦——即便自己得不到,也要拆散这门亲事?
那她图得是什么啊?
她又不是说对曹状元用情极深,就是见不得他娶夏曦这种人!
且如此一来,不是等同给其他姑娘做嫁衣吗?
她能得到什么?
“周妹妹当知晓?这世上之事?但凡是同赌字沾边儿的?便不可能只有赢而没有输,因为结果谁也无法预料得丝毫不差。”
纪婉悠缓声说道:“先前我也只是同周妹妹说,这件事情最后有可能会落到周妹妹头上——周妹妹可还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周婼微微垂下眼睛。
“记得。”
当时她说——亲事不亲事的不重要?只要能看夏曦倒霉就行了。
可她想的是躲在后面看对方笑话?而绝非是亲自出面指认对方。
这怎能一样?
可她自顾想这些算这些又有什么用?
周婼看向淡然吃茶的纪婉悠。
很显然?她现在即便说再多?也改变不了面前这位纪姐姐的决定。
而在对方的决定面前?她并没有选择说不的权力。
因为这不是商量而是在告诉她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周婼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
到底还是她太天真了。
以往她一直以为,躲在这些人身后捡些便宜,不必费什么力气?也不用担什么风险。
也是她这几年捡的实在太顺手了,因此甚至都要忘了?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真正意义上的便宜可捡。
即便有,也不是每一次都能让她捡到手?而不用付出什么代价的。
她自认聪明,但那是跟夏曦那个蠢货相比之下——
遇上纪婉悠这种人,她根本就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
直到离开纪府,坐在马车里的周婼依旧有些浑浑噩噩。
“姑娘……姑娘?”
见她迟迟没回应,丫鬟轻轻晃了晃她的手臂。
周婼陡然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她:“怎么了?”
“姑娘,夏府到了呢。”
这么快?
周婼连忙抬手拍了拍自己有些僵硬的脸颊,做出尽量自然的神态。
事到如今,她只能按着纪婉悠的交待来做,她只能祈盼着纪婉悠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
“姑娘,周家姑娘来看您了。”
靠在榻中思索事情的夏曦皱了皱眉。
周婼怎么又来了?
但想到自己心里生出的那几个新的念头和计划,她还是耐着性子道:“让人进来吧。”
丫鬟应了声“是”,心底却担忧地叹了口气——看姑娘方才那模样,莫不是又在合计着什么新的幺蛾子了吧?
真要再来一回,她别说是人生路越走越窄了,这根本是要走到悬崖边儿了吧?
丫鬟兀自心惊胆战着,甚至生出了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念头来——不如她故意犯些错,让姑娘打上一顿然后将她赶出院子去?
“你来做什么?”
夏曦不冷不热地看了走进来的圆脸少女一眼。
“我来看看你啊。”周婼在她榻边的鼓凳上坐下,压低声音说道:“阿曦,你可听说昨日之事了?”
“什么事?”夏曦摆弄着手里的扇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许家姑娘的事情啊……说是被人算计了,险些就——”
“够了。”
周婼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夏曦皱着眉打断:“我不想听同许明意有关之事!”
难道要她再听一遍许明意是如何风光如何得人称赞的?
且周婼上来就同她说这个干什么?
难道是——怀疑她?
思及此,夏曦抬眼看向对方:“……你该不是觉得,我与那占云娇见了一面,此事便同我有关吧?”
周婼做出茫然之态。
“阿曦……这怎么可能呢?我只是觉得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的,便当作一桩热闹说与你听,给你解解闷罢了。”
夏曦看了她片刻,忽然嗤笑了一声。
“你就算真怀疑我,那也是正常的。只是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要乱说才好,免得招来麻烦,你说对吗?”
周婼笑着点头:“这是自然。”
说着,视线落在夏曦披着的头发上,轻声问:“阿曦,你今日怎么没挽发呀?”
夏曦讽刺地扯了扯嘴角:“横竖又出不了门,还费那个劲做什么。”
且今日给她梳头发的丫鬟不知将心思放到哪里去了,好几次都扯到了她的头皮,她一生气,便打了一巴掌将人赶出去了。
“那也要好好地打扮呀,都快要当新娘子的人了。”
一听“新娘子”三个字,夏曦就觉得心烦。
但周婼紧接着的话,却让她的心情无端又好了些——
“我听我父亲说,昨日陛下在早朝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还夸了曹状元呢,我母亲这几日也常说,如今京中上下,不知多少小娘子都在羡慕阿曦你呢——不过要我说,这也不是谁都能羡慕得来的,阿曦你家世好,生得又好,有这样的好姻缘,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呀。”
夏曦扬了扬眉。
“阿曦,我来给你梳发吧?从前你常是让我给你梳的。”周婼笑着起身,去拉夏曦的手。
夏曦由她拉着来到了梳妆台前坐下。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记得周婼梳头发的手艺从小就是很好的——要么怎么说有的人天生就是贱命呢,学什么不好,非得学这种丫鬟干的活儿。
不得不说,她虽看不上周婼,但有这么个人在身边陪着,也还是不错的。
“阿曦,你生得可真好看,这发髻梳在你头上,也比梳在旁人头上要好看得多呢。”
周婼望着镜子里的少女感叹道。
哪怕知道这话有奉承的成分,但也不妨碍让听的人心情愉悦。
梳好了发,周婼便开始替夏曦挑起了发簪珠花等物。
“阿曦,这个簪子真漂亮……先前都没见你戴用过呢。”
“上回刚在宝华楼里买的,觉得太俗了些。”夏曦随口道:“你既喜欢,那便送你好了。”
毕竟她那些新的计划,往后还少不了要周婼帮忙,养狗嘛,不喂点东西怎么行。
周婼眼睛亮亮地道:“真的吗?”
她当然也听到了夏曦说这簪子俗气的话——
但又有什么可值得在意的呢?
夏曦说话行事,历来也不需要考虑她的心情啊。
收了东西,她只管感恩戴德就是了。
“拿着吧。”夏曦取出了柜子里的一只珠宝匣子,随手挑挑拣拣着,拿起一朵绢花在自己发髻边比了比,又不甚满意地丢了回去。
周婼欢喜地将那只簪子收起,帮着她挑了起来。
“阿曦,这对红宝石双蝶簪当真精致,不然戴这个吧?”
“这个更艳俗……”夏曦嫌弃地看了一眼,淡声道:“不过这个可不能给你,我记得这好像是皇后娘娘赏的,但我不怎么喜欢就是了。”
听着这话中漫不经心的炫耀,周婼笑着道:“那是该好好收着。”
夏曦不以为意,继续挑着首饰。
周婼忙将一只钗子放了回去。
片刻后,夏曦选中了一对珠花。
周婼替她簪上,眼神深深地望着镜中眉眼倨傲的少女,称赞道:“阿曦,你的眼光真好。”
……
绯红晚霞散去,天地间的暮色渐渐为夜色所吞没。
京衙后宅内,纪栋正在书房中,跟今日刚从书院回来的儿子下棋。
无论如何,采花贼一事总算是了结了,虽说起初十五日之期过时,他曾被陛下训斥了一番,又虽说昨日在御书房里长跪许久,辛辛苦苦到最后也没得半句褒奖——
但好在是人已经抓到了,这便是最好的结果,而他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弦儿也总算松下来了。
父子二人一盘棋下到最紧要之时,书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叩响。
“进来。”纪栋没抬头,思索着要如何落子。
走进来的是一名衙役。
“大人——”
“何事?”
“外堂来了人,自称是那占云娇族中的叔伯,想去探监。”
纪栋想也不想便道:“占云娇乃是重犯,且证词尚不完整,不宜探视,让人回去吧。”
昨日吴世孙才来探过那采花贼的监,今日又来了个想见占云娇的——重犯谁想见就见,他这大牢成了什么地方了,还有没有规矩可言了?
“可他说自己是托了兵部尚书府的关系,想请大人通融通融……”衙役为难地道:“陪同他前来的,确实也是尚书府的仆从。”
纪栋捏着棋子的手紧了紧。
兵部尚书府?
一个个的,人脉怎么都这么广?
“……也罢,带人过去吧。”纪栋摆了摆手。
谁让昨晚他放了吴世孙进去呢,今日若不给兵部尚书府面子,万一有心人说他偏向定南王府可怎么办?
论一碗水端平的艺术——他可是师从许贤弟。
但一抬眼,却见自家儿子正拿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纪栋轻咳一声,解释道:“这占云娇所犯乃是重罪,如此之下,其族叔还肯前来探视,倒也难得,就破例通融一次吧。”
少年默了默。
父亲哪天在权贵面前不破例,那才是破例了吧。
但父亲为了挣点俸禄银子养家也不容易,他做儿子的也没有揭短的道理。
前面,衙役已经带着那中年男人去了牢中。
中年男人身边跟着一名年轻仆从,着粗布灰衣,手里提着一只食盒。因半垂着头,于昏暗中,叫人看不清眉眼。
“醒醒,你族中长辈来看你了!”
狱卒将牢门打开,晃了晃牢门上的铁链,对缩在铺着稻草的石床上得占云娇扬声说道。
被惊醒的占云娇猛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325 还活着
她向走进来的人看过去。
族中长辈?
那些将她们母女从庆云坊的宅子里赶了出去之后便对她们避之不及的所谓族中长辈,怎么可能会良心发现来看她?
难道是……她母亲出事了?!
“有话快说,别耽搁太久。”狱卒对那中年男人讲道。
“是,差爷,说几句话就走……”男人说话间,将一块儿碎银塞到那狱卒手里。
狱卒捏了捏手中银子,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了牢房。
下了石床的占云娇看着视线中的中年男人,疑惑地皱了皱眉。
这是她族中哪个长辈?
为何她竟觉得从未见过?
反倒是那位仆从模样的年轻人……
中年男人未有向她走近,只那年轻人提着食盒走了过来,将食盒放在那张发了霉的木桌上,低着头将其内饭菜取出。
那些饭菜很香。
这些香气是占云娇久违而熟悉的。
她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但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那些令人垂涎的饭菜之上,而是那个年轻人半垂着眼睛的侧脸——
她几乎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脸看。
“你……是谁?”来到那人身旁,她声音僵硬地问。
视线中,那人缓缓抬起了头来。
“娇娇,是我——”
占云娇脸色大变,瞳孔剧烈地收缩着,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巴:“大——”
下一瞬,便有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年轻男子看着她,向她缓缓摇头,眼神中含着示意。
占云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之人,好一会儿,才怔怔地点了点头。
年轻男子这才松开了手。
占云娇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大哥……真的是你吗?!你还活着?!”
“是我。”占云竹拉着她在条凳上坐下:“娇娇,我来看你了,给你带了你平日最喜欢吃的菜。”
占云娇由他拉着坐下,看一眼桌上的饭菜,确定是自己的亲兄长无疑之后,登时扑进兄长怀中大哭了起来。
她的兄长还活着!
还活着!
她哭声极大,中年男人扬声叹气道:“你这孩子……谁叫你走错了路,现下再哭又有何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本欲上前察看的狱卒听得此言,遂也不再多做留意。
“哥……”占云娇哭得差不多了,拿袖子擦了擦眼泪,哽咽着道:“你既然还活着,为何从未回过家看过我和母亲?这些日子你究竟去了哪里?”
她确确实实是怨恨过兄长不顾她和母亲自顾投河,但当兄长此时突然死而复生出现在她面前,她更多的还是觉得面前的兄长依旧可以成为她的依靠。
就像小时候那样。
“娇娇,我遇到了一些事,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在计划未成功之前,尚且无法以原本的身份示人。”占云竹语气愧疚地道:“我一直也很担心你和母亲,暗中常使人打听你们的消息——”
占云娇立即点头:“我就知道……大哥一定是有难处!绝不会真的不管我和母亲的!”
说着,抓着兄长衣袖的手越发紧了些,满眼期盼地道:“大哥,你是来救我的对不对?你一定有办法带我出去的对吗?”
“娇娇,你放心,我定会救你。”占云竹看着面前仿佛将他视作救命稻草般的女孩子,循循善诱地道:“不过,你要听大哥的话才行。”
“我听!”占云娇连连点头:“大哥让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
占云竹握着她的肩,道:“时间不多,话我只说一遍,娇娇,你一定要认真听。”
“好……!”
占云娇将紧张的口水吞咽下,竭力叫自己冷静下来,以便可以将兄长接下来的话记得足够清楚。
“……”
几只飞虫围着石壁上的风灯火苗窜动着,将牢中本就昏暗的火光扰得忽明忽暗。
……
次日,天光初绽之际?纪栋便起了身。
洗漱罢?照例去了书房看书,最近他在潜心研究一本偶然搜罗来的杂书?大意是教人如何在做一名好官清官的同时又能搞些银子。
写这本书的人,想必也是如他一般处境者?故而所写细致入微,且不少法子皆值得一试——虽说到手的也不会多,但蚊子腿也是肉啊。
认真拜读了半个时辰,纪大人用罢早食之后?便去了前院处理公事。
“那个占云娇,还是不肯供出同谋者吗?”纪栋边翻看着今日需要处理的公文,边向书案前同他禀事的衙役问道。
“属下正要同大人说此事呢——大人有所不知,昨晚那占氏族人离开后不久?这占云娇便像是突然想通了似得?说要将先前未言明的真相都讲出来?不再有丝毫隐瞒。”
纪栋意外了一下。
合着昨晚那占家族中长辈,竟是劝人坦白向善来了?
特意找了兵部尚书府这等关系来劝人,瞧瞧人家这觉悟,相较之下,那个趁乱捡了金叶子据为己有的人该不该感到羞愧无地自容?
“她都招了些什么?”纪栋忙问道:“如此紧要之事,昨夜为何不曾报于本官?”
衙役答道:“回大人,昨夜她不曾招认什么,只说要与人当堂对质,恳请大人今日升堂重审此案,在堂上,她会将一切言明。”
此女打定了主意要在堂上招供,既如此,他大半夜地去找大人也没什么用。
虽说官做久了,就没几个头发浓密的,别的大人他们也顾不上,可自家大人的头发还是要自家下属来心疼的。
纪栋因思索而微微拧眉。
为何一定要与人当堂对质?
难道还怕于暗中供出主谋之后,他会包庇那人不成?
这是质疑他的人品?
虽然仔细想想,这确实也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毕竟若真是暗中招认,且招出了个有些权势的,那他也不好直接去拿人,为了显得自己不那么嚣张目中无人,多少少也还是要先打个招呼的。
而这招呼一打,阻碍就跟着变多了,事情也容易变得麻烦起来。
纪栋这么一合计,当即道:“升堂吧。”
当堂供出来的人,百姓们都听着呢,也只有立即传唤审问的份儿了——所以不是他不给面子,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很难做啊。
存心想让自己难做的纪大人很快升了堂。
326 鸳鸯谱
同京衙隔了一条街的天香茶楼内,二楼一处雅间里,吴恙同扮作少年模样的许明意刚用罢早点。
二人俱是一早便溜了出来的。
但也并非就是全无正事可言——
此时用罢饭,碗碟撤下换了茶水,吴恙便说起了他昨日手下之人的进展。
“在占家母女如今住着的那片民居里,曾有人偶然见到此人同占云娇见面,且是临近黄昏时分,特意避开了多数人的视线。”
吴恙说话间,取出了一张画纸:“这便是那人的画像。”
他未有将画纸直接递去,而是自行展开罢,放在桌上,推到许明意面前让她看。
许明意定睛看去。
其上所画,显然是一位少女,衣着虽是普通,但看梳发的样式,似乎像是个丫鬟下人。
且那眉眼,她越看越觉得在哪里见过。
但或许也是因为过于普通了些,她到底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好在她有阿葵。
听得自家姑娘的喊声,一副小厮打扮的阿葵推门而入,只在那画纸上扫了两眼,便道:“这不是夏家四姑娘的丫鬟紫月吗?”
虽然不是最常被夏四姑娘带出去的那一个,但她也是见过的——她的好记性,可不止是体现在看话本子上呢。
许明意:“确定没看错?”
“婢子绝不会认错的。”阿葵神情笃定。
许明意便点了头。
完成任务的阿葵自觉地退了出去,将门重新从外面合上。
“看来确实是夏曦了。”许明意看着那画像说道:“不如将这画像交给纪大人吧?”
虽说单凭这张画像并不能直接证明夏曦就是主谋,但也算是一个进展,且有这张画像在,略施些手段,说不定就能让占云娇松口了。
而只要占云娇松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吴恙“嗯”了一声,道:“你来做决定就是。”
他只负责出力。
许明意便要将那画纸重新折起。
过程中,忍不住随口问了一句:“虽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幅画像,却也画得格外传神,且仅仅只是凭人描述而已,也不曾亲眼见过——不知这是谁作的画?”
吴恙挣扎了一下,才答道:“……小七。”
他本想说不太清楚。
但他突然想到有一件事情要说——
许明意了然点头。
原来是小七啊。
她记得雪声茶楼里的那位莫先生,是曾夸过小七在作画上有天分的。
先前夏晗的居院图,似乎也是小七的手笔来着。
且她记得,小七的厨艺也很不错。
难道说这便是所谓的——不会作画的厨子不是好暗卫?
如此一说,小七的优点着实不少,且人也很可靠的样子……
许明意突然就想到了前两日自家母亲偶然间同她提起,说是阿珠和阿葵的亲事也该上些心了的话。
见她竟是在走神,对面的少年愈发觉得有必要说一说了。
“在宁阳时,我见小七同裘姑娘走得颇近,我允诺了小七,待二人进展得差不多了,我便替他出面向裘神医提亲。”
许明意听得一愣。
她刚想着要将小七这块儿肉扒拉到她家阿葵碗里呢,怎么这房子还没来得及盖起来就塌了呢?且还是那种连砖带瓦都被人抢了去在原地另起一栋的感觉。
且……小七同裘姑娘?
总觉得这二人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啊。
是什么契机叫他们竟是“走得颇近”了?
“此事当真?”她有些怀疑地看着面前的人:“你该不会是会错了意,在这儿乱点鸳鸯谱吧?”
吴恙看她一眼。
“我还不至于连这点事情都看不透。”
许明意沉默了一下。
怕就怕他看得太透——
毕竟这是个脑子过分活跃的,这一点她先前便是深有体会——当他觉得你心悦他时,那你将连呼吸都是心悦他的证据。
同理?谁知道他会不会将这想象套用到小七和裘姑娘身上?
只是……
聊着聊着,这个人怎么好像逐渐有些不大开心了?
不是他自己先开的头吗?
此时,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怎么楼下的人突然都走了呢?”
“出什么事了?”
“有热闹看谁还喝茶啊!”
“这是又有什么新鲜的热闹了?”
“……纪大人正审案子呢!还是前日许家姑娘的案子!”
“怎么还审?前日不是都已经当堂认罪了么?”
“说是改口供了!”
“啊……那得去瞧瞧去……李兄,等等我!”
大致听到了些关键字眼的许明意同吴恙对视一眼之后,二人当即便默契地同时站起了身。
许明意抓起桌上的帷帽戴上,边往外走?手指边飞快地打好了结。
虽说她扮男装扮得还算逼真?但前日里到底才刚在京衙公堂上出现过,需得知道,那些常年看热闹的人?最不缺的就是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
二人来到衙门时?堂外已经围满了百姓。
吴恙本不欲往前挤,但见许明意踮着脚想看,便示意小七在前头开了路。
这路倒也不难开。
京城的百姓确实好说话——小七边将空掉一半的钱袋塞回怀里边在心底感叹道。
堂内的纪大人也没工夫去嫉妒百姓了?此时他紧紧皱着眉?再次出声印证道:“你是说?指使你谋害许家姑娘之人,是夏四姑娘夏曦?!”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
去年才审了夏家二公子夏晗的案子?今年又来了个夏四姑娘?
他是和夏家犯冲吗?
一时间?纪栋竟不知道自己和夏大人究竟哪个更值得同情。
一身囚服的占云娇正满脸悲愤地答道:“回大人,我做这一切,正是受了夏曦的指使!不……是胁迫!她威胁我,倘若我不按照她的计划行事,她便不会放过我和我母亲!”
说着,流着泪重重叩首,道:“前日我之所以不敢将她供出,也是因为担心她会报复我母亲!可现下我想明白了,躲是躲不掉的,唯有将真相说明,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逼迫夏家给我母亲留出一条生路来!”
此时,四下已是炸开了锅。
便是许明意,也不曾料到竟上来就从占云娇口中听到了如此干脆直接的答案。
但是……这样聪明利己且不着痕迹煽动人心的供述方式,当真是占云娇能说得出来的吗?
327 箭在弦上
分明前日里,在公堂上,还是一幅几乎要崩溃发疯的模样……
怎么现下突然就变得如此决然且理智了?
难道说,被收押进牢中之后,除了吴恙之外,她……还见过其他什么人?
那个直觉再度浮现在心头,许明意下意识地微微回头看去。
近几日来,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似乎在暗中盯着她看……
“口说无凭,你声称是受了夏家四姑娘胁迫,这话可有证人或证据能够证明?”纪栋看着跪在堂内的女孩子问道。
“证人……”占云娇似乎思索犹豫了片刻,才道:“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我先前去过夏府,是夏四姑娘逼我过去的!只是……我不知道那个人是否愿意出面替我作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包庇夏四姑娘……”
纪栋眼神动了动:“你所指是何人?”
“兵部侍郎府的周大姑娘……”
纪栋闻言捋了捋胡子。
这看似寻常的动作之下,实则将胡子一下子便生生捋掉了好几根。
……怎么将兵部侍郎府又扯进来了!
他怎么就不想不开地开了这堂呢?一定是因为当时早饭吃得太撑了!
可现下已是箭在弦上,总也不能拍拍屁股走人退堂吧?
这般想着,纪大人强忍着心底“这回不知道又要得罪多少人”的忐忑感,转头便向衙役吩咐道:“速速去兵部侍郎府,传周大姑娘前来回话——”
这种事情就得快。
不然热闹一经传开,这些证人有了足够反应的时间,往往就会使证词发生变化。
且为何不同时传了夏家四姑娘前来当堂对质——也是出于对证词的严谨性考虑。
毕竟连占云娇都想到了,这个证人,极有可能会包庇嫌疑人。
换作往常处理类似的案子时,他也会尽早使人将嫌疑人和证人分开问讯,以达到区别证词真假的目的。
衙役很快应下去了。
周侍郎早早去了兵部,此时府内除了侍郎夫人之外,并无主事之人。
侍郎夫人一听衙门来人要传她女儿过去问话,且是同前日里那桩传得沸沸扬扬的许家姑娘的案子有关,登时惊得手里的蜜饯都掉了。
她连忙放下手中的香片茶,匆匆往前堂去见那几名官差,又是塞银子又是叫人坐下喝茶。
见她吓得不轻,为首官差便只能劝慰道:“夫人放心,不过只是作证罢了,只要贵府姑娘如实答话,且证实与此案无关,事后我等自会将人送回贵府。”
侍郎夫人还是不放心,欲再多探问几句时,却听那官差的语气生硬了许多:“此案耽搁不得,还请夫人行个方便,以免叫此时围在外面的百姓猜测贵府有意妨碍官府公务。”
侍郎夫人听得脸色微白。
丈夫不在家中,妨碍公务这样的罪名她可担不起……!
他们周家起家,乃是一步步爬上来的,她同丈夫皆是出身寻常百姓家,也就是赶上了大庆建国不久的好机会,才能有幸跻身今时今日的地位。
在她心里?自家论起底蕴底气?那是远不及那些真正的勋贵人家的,因此一直以来都极为谨慎小心,从不敢张扬什么。
想着这些?侍郎夫人再三权衡?到底还是叫人去请了女儿过来。
“好好答话?大人问你什么?知道什么便说什么……”
听着母亲紧张不安的叮嘱?周婼忙不迭点头?声音微颤地道:“母亲放心?女儿知道。”
从眼下来看?纪婉悠的计划进行的似乎很顺利……
而即便她很清楚自己接下来需要怎么做?却也消减不了内心的恐惧和不安。
且不说过程必定难熬?单说结果,也根本不是她能够左右得了的……
她真的不会被牵扯进去吗?
他们周家……会不会因此同夏家结下梁子?
夏曦当真会被治罪吗?若是夏曦最终还是脱了罪,那她会不会反倒担上做伪证的罪名?夏曦又会如何报复她?
因为这些未知的猜测?她昨夜一夜都未能合眼?真真正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悔不当初。
待到了威严的公堂之上?感受着来自各方的压力和注视?恐惧与忐忑感更是立即又被放大了许多。
“这可就是你口中所说的周家大姑娘?”纪栋先向占云娇印证道。
占云娇看着周婼?定定点头。
“回大人?先前就是这位周姑娘来到了民女住着的地方,同我说夏四姑娘想见我一面,但因如今夏四姑娘被禁了足,这次见面只能选在夏府。于是,民女同这位周姑娘的丫鬟互换了衣物,扮作她的婢女,同她一起进了夏府。”
纪栋看向周婼:“周姑娘,此言可属实吗?”
周婼红着眼眶,张了张嘴,声音低如蚊响:“大人,我……我……记不清了。”
纪栋甚至没能听清她说了什么。
但见这幅神态,他便已经知道答案了。
若是占云娇在撒谎,那这位周姑娘大可断然否认反驳。
如此模样,不外乎是不敢贸然开口得罪夏家罢了——哎,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在这世上,只要活着,就总会遇到难以选择之事。
但如论是何处境,一定要记住一点——在并非会触及性命安危的利益面前,还是要尽量选一条让自己良心好过的路来走,因为这才是需要你日日夜夜独自面对的。
当然,如果这么做会丢掉性命,那还是保命要紧。
命都没了,还拿什么去守住良心啊。
——来自纪大人的一个并不怎么光明端正却胜在实用的处世小妙招。
“本官有句话要提醒周姑娘——在公堂之上,每一个字都需保证真实。如若不然,无论是何原因,便须以包庇罪、甚至是从罪者论处。”
“……”周婼闻言颤了颤,咬了咬下唇,适才神情挣扎地点了点头。
“回大人……占姑娘所言,确是实情。我确实曾带她去过夏府见夏四姑娘……这是夏四姑娘叫人传信给我,于信上托我去办的事情。”
“那封信现下可还在你手中?”
周婼点头:“还在……”
纪栋便当堂让她吩咐了其贴身丫鬟在官差的陪同下,回了周府去取此信。
“那你当初可知夏四姑娘为何要见占云娇吗?”纪栋继而问道。
周婼连忙摇头。
“回大人,我当真不知!那封信上,并未说明缘故,只说让我去找人带去夏府罢了!且那日我将人带到之后,她们谈话时我也并不在场,对她们究竟谈了什么根本一无所知……”
她说着,转头看向占云娇:“这些经过,占姑娘也是知道的!”
这话她是对纪栋说的,但一双眼睛却紧紧地钉在了占云娇身上,眨也不敢眨上一下。
占云娇当真会如纪婉悠所言那般,替她洗清嫌疑吗?
这一刻,周婼紧绷极了。
也越发深刻地体会到,从一开始,她在听了纪婉悠的安排那一刻起,她所有的一切,便已经俱不在自己掌控中了!
纪栋也看向占云娇:“此言可有假?”
“周姑娘说得没错。”占云娇看一眼周婼,缓声道:“周姑娘只是带我去见了夏曦而已,对夏曦的计划并不知情——那日周姑娘去找我时,见我家中境况堪忧,还曾拿了银子给我,单凭这一点,我便不能胡乱冤枉她。”
闻得此言,周婼紧绷着的那口气顿时松了下来,她双手撑在腿上跪在那里,将头垂下,大颗眼泪滚滚而落砸在手背上。
纪栋点了头,接着问道:“照此说来,你第一次见夏四姑娘,是在夏府——在那之后,你们又是如何传递消息的?”
若说还是扮作丫鬟被周家姑娘带去的,那再说周家姑娘不知情的话,就只能是在撒谎了。
“后面的计划,都是由夏曦身边的一个丫鬟来传递的。”占云娇如实答道。
“丫鬟?可还能清楚地描述出此人的长相吗?”
占云娇想了想,点了头:“我见过她许多次,应当可以试一试。”
听得此言,纪栋便立即着人取了画纸来,由师爷按照占云娇的描述,当场画出了画像。
画像有三幅,出入都不算太大,最后由占云娇指了一幅最像的。
但说是最像,也只是相较而言。
要她说,只是勉强画出了大致而已。但那丫鬟生得又很是普通,没什么特点可言,她所能描述出的,也只有那些了。
且总也不能当众说这师爷画得不行吧?
就这么着吧,反正当面认她还是认得出来的。
纪栋接过画像看了看,正要说些什么之时,忽有一名衙役从后面走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并悄悄递上了一张折起的画纸。
纪栋眉心微动,将那画纸在面前展开。
现下还没看到那丫鬟本人,且先不说像是不像,但单是这份传神的程度,就足以叫人惊艳了。
这么一对比,他不禁多看了自家师爷一眼——他好像明白为什么好些案子的嫌疑人,由百姓们描述出了样貌之后,经了师爷的手画了肖像拿出去张贴缉拿,最终都没能抓到人的原因了……
且那些少数被抓到手的嫌疑人,同师爷画出来的画像,也往往叫人觉得——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无关系。
对此,师爷解释为描述之人表达的远远不够清楚。
——好想知道吴世孙这是找谁画的,以后能不能无偿借给他用用?
见堂上的纪大人朝自己看了过来,吴恙微一点头,算是对那幅画像的回应。
旋即,纪栋便吩咐了人去夏府。
话说得尚且很客气:“拿着画像过去,若是确有样貌相似者,便请夏四姑娘前来解惑。”
官差应下,即刻去了。
师爷看了一眼官差手里的画纸——不对啊,为什么觉得好像不是他画得那幅呢?
堂外,许明意隔着帷帽垂下的轻纱同吴恙对视了一眼。
吴恙知道她必然有想法,便又向人靠近了些,微微向她的方向倾身。
许明意踮起脚,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女孩子的气息隔着薄纱轻轻柔柔地萦绕在少年耳侧,如仲春暖风拂过。
吴恙点头,重新挺直了身形之际,只觉得那只被暖风吹过的耳朵又痒又烫,叫他想要揉一揉。
一行官差很快来到了夏家。
却听闻夏曦并不在府中。
“真是不巧得很,我家小少爷近来不知怎么被惊住了,夫人一早便带着四姑娘去了城外上香请辟邪符……这会子还没回来。”大管家同为首官差说道。
他并未有说假话,毕竟这样明目张胆的假话说出去,经城门守卫处一查便知,被戳穿之后只会更麻烦而已。
自从去年府里出了二公子那样的事情之后,如今他们夏府上下人等,言行较之往常皆谨慎收敛了不少。
若是换作从前,这区区官差,又哪里配让他堂堂一个大管家亲自相迎。
便是给了冷板凳坐着,那纪栋也不敢多说什么。
当然,如今姓纪的同样也不敢如何,但老爷说了,府中再不可叫人抓住一丝一毫的把柄。
“原来夏四姑娘不在府中。”为首官差取出那幅画像来:“那不知这画上之人可是夏四姑娘的丫鬟?可否让此人先随我等走一趟?”
看着那幅画像,大管家的眉头跳了跳。
……怎么画得这么像?!
分明那样普通得一张脸,可看了这幅画像,就是能叫人立即分辨出是哪个。
如此之下,他便是想要推说府里好像没这个人都不行了。
“……这确实是我们四姑娘院子里的丫鬟。”大管家语气平静地道:“只是这既是贴身丫鬟,那自然是时刻陪在姑娘身边伺候的。今日姑娘出门上香,这丫鬟便也陪着去了。”
说着,向官差抬手拱了拱手:“在下这便叫人出城去请我家四姑娘回来,只是这一来一回,怎么着也要一个来时辰,诸位差爷不妨先回去同纪大人说明情况——”
一个时辰,足够请示老爷了。
实则早在一刻钟前,他便已经差人去同老爷传信了——而他能做的,就是在老爷回来之前,先将局面稳住。
不料那官差却道:“固然要向大人回话,然一人回去便足够了。我等奉大人之命前来相请夏四姑娘,在未见到夏四姑娘之前,只能在此等候,公务在身,叨扰之处,还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