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8 果然没有看错人
纪婉悠意外了一瞬,由亭中而出,朝着对方走了过去。
见她走来,年轻男子缓缓停下了脚步,抬手施礼。
纪婉悠福了福身,看着面前眉目温润的年轻人,语气有些犹豫地问道:“……你是不是都听到了?”
他并非文弱的读书人,她是见过他练剑的,而她父亲打仗出身,她自也知道习武之人的听力通常都是极佳的。
年轻男子眼神坦荡,也没有隐瞒,如实道:“不慎听到了几句。”
纪婉悠略有些忐忑。
即便只是听到了几句,可夏曦昨日出丑之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他这般聪明,又岂会猜不到这其中的牵扯。
男子语气平静地道:“这些事情,原本是不必纪姑娘来费心的。”
他果然猜到了……
纪婉悠解释着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和父亲,那日偶然听到你与父亲的谈话,我便也想替你们分担些什么。”
父亲如今与夏廷贞已是正面对上了,夏廷贞以亲事招揽新科状元,巩固朝中势力与在文人学子间的声望,此举对她父亲自是百利无害。
所以,这门亲事若是闹得不欢而散,当然是最好的。
当然,她不止是为了父亲。
也是为了他。
当初若不是被夏晗之事牵连,他本也该于今年参加春闱的——依他的才华与见识,倘若当真去考,新科状元怕是就要换人了。
夏家欠他的太多了,她也想帮他出口气。
但她暗下偷偷做这些,他是否……会觉得她心机太重,行事手段太不磊落?
纪婉悠鼓起勇气抬起眼睛看向面前之人,却见他眉眼间的疏离之色竟比往日还淡了些,此时同她对视着,眼中竟难得带上了一丝笑意。
“纪姑娘聪慧果断,行事谨慎干净,于女子中,委实难得。”年轻人的语气里有着似有如无的欣赏之意:“倘若纪姑娘是个男儿身,想必定能助大人良多。”
听着这些,纪婉悠心口处快跳了几下,嘴角微微上扬。
她就知道,他与那些世俗男子不一样,只有自身没有本领的男子,才会对肯动脑筋做事的女子做出一幅鄙夷的姿态,还要美名曰敬而远之。
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不过在下倒有一句话想要问一问纪姑娘——”
“公子但问无妨。”
“纪姑娘同镇国公府的许姑娘,莫非也有过节?”
纪婉悠微微愣了愣,才摇头道:“这个倒是没有,相反,我倒觉得这位许姑娘性情爽利干脆,倒不是夏曦那等一味的蛮横之人可以比得了的——”
他是想问,她为何会选择利用许姑娘来对付夏曦吧?
“只是放眼这京城之内,能压得住夏曦又能激怒夏曦的人当中,只有这位许姑娘最合适罢了。”
头脑简单冲动的夏曦同许姑娘对上,多半是讨不了什么好的。
尤其是镇国公府一向护短。
且即便是闹得两败俱伤,因此让镇国公府与夏家结下梁子,对他们纪家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这些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啊……
他怎么会想不到呢?
偏偏要问她这个,是因为……那个人是许家姑娘吗?
必然是了,说起来,他之前可是那位许家二老爷的弟子,必然是时常出入镇国公府的,应当同许姑娘十分熟识吧?
想到那位许家姑娘名扬京师的美貌,纪婉悠心中一紧,未来得及想太多,话已经出了口:“……公子同许姑娘,应该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吧?所以公子怪我利用了许姑娘,对吗?”
男子似乎微微怔了怔,旋即无声失笑,仿佛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
“岂会——”
他声音平静坦然:“男女有别,虽是比邻,却也来往不多——方才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纪婉悠紧绷的心弦松缓了下来。
她正欲再说些其它,只听得隐隐有脚步声在传近。
身着官袍,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的纪修带着一名仆从走了过来。
“父亲。”
“大人。”
纪婉悠和男子一前一后施礼。
纪修扫了二人一眼,语气温和地向女儿问道:“可是在赏花?”
“方才周侍郎家的大姑娘来了,女儿便陪着她在园子里逛了逛,人方才刚走没多久呢。”纪婉悠不着痕迹地解释道。
纪修了然点头,笑着道:“爹还有事情要商量,你且也回去歇一歇吧。”
纪婉悠应声“是”,带着丫鬟离开了此处。
她走后,纪修看向身侧的年轻人,眼神意味深长地道:“你可知我这女儿样样出众,却为何至今不曾议亲吗?”
“想来大人自有深意,且此乃大人家事,晚辈不敢妄作揣测。”
“因为我只这一个女儿,我不放心将她轻易嫁给任何人。故而谁若敢将主意往婉儿身上打,想利用她,我历来也从不轻饶。”纪修似有所指地讲道。
年轻男子半垂着眼睛:“大人一片爱女之心,叫人动容——晚辈如今心中亦无它想,还请大人放心。”
有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
更不能,言之过早——这句,是留给纪大人的。
纪修打量着他,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片刻后,才道:“走吧,陪我走走。”
男子不紧不慢地跟在纪修身侧,含笑道:“大人今日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嗯。”纪修也不瞒他:“你前几日同我提议的湖州治洪之法,今日被陛下采纳了。”
陛下当着夏廷贞的面夸赞了他,那老贼心中必然又堵了一口气。
“那真是恭喜大人了。”年轻男子面上始终挂着淡淡笑意。
那个所谓治洪之法,实则并称不上是什么良策。
只是如今当地百姓对此怨声载道,朝廷必须要做些什么——
江南水患积弊日深,尤其是湖州府水利荒废,淤塞之处颇多,若想要真正改善,必须要大改一番,可这其中不仅有当地富商私占河湖与官员勾结等利益牵扯,更是一项极大的工程,所需人力物力皆非如今的朝廷所愿意负担的。
所以,该怎么做不重要,陛下想怎么做才最关键。
他所献之策,便是冲着这一点去的,省钱省力,可谓正中陛下心思。
至于日后之患,那便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了。
二人一路走一路说着话,身影渐渐消失在花木后。
299 窘迫
一辆马车在兵部侍郎府门外缓缓停下,丫鬟扶着周婼由车内而下。
正是此时,一名身形与脸颊俱是圆润的少年带着小厮走来,喊道:“大妹!”
周婼转头去看,只见是兄长周治。
见他身后的小厮手中捧着的油纸包,周婼无奈道:“大哥又出去买吃的了?”
“是啊,河市街的脆皮烤鸭,还热乎着呢,大妹可要尝一尝?”
周婼连忙摇头:“你还是自己吃吧。”
她就是小时候太傻,大哥吃什么她便跟着吃什么,若不然岂至于就圆成了这样?哎,大哥误她。
“那我可真不给你留了?”
周婼看他一眼,兄妹二人边往府中走着,她边忍不住叹气低声说道:“大哥你也少吃些吧,胖成这样,可不好找媳妇呢。”
当然,如果她和大哥之间只能有一个人瘦下来的话,那还是让她瘦吧。
少年耿直地道:“找媳妇做什么?母亲成天唠叨的我头都痛了,我再娶个媳妇回来跟着一起唠叨么?”
“这话你试试去同父亲说,看他打不打断他的腿……”
“所以我从来不同父亲说啊。”周治看一眼妹妹的衣着,低声问道:“今日又去哪家府上了?可别又是夏家?”
周婼不置可否地问道:“夏家怎么了?”
“那个夏四姑娘向来不是个好相与的……”周治叹气道:“你也不喜欢她,又何必勉强自己与她走得那般近。”
“我也不想勉强自己啊。”周婼半开着玩笑说道:“若是大哥也能中个状元回来,我又何必再去巴结旁人呢?”
周治张了张嘴。
这同他中不中状元有什么关系?
父亲如今已是兵部侍郎,他们周家在京中也算有一席之地了,他觉得现下已经很好了。
可妹妹还非要往上挤,总想着那些在能力之外的事情,他若真中了状元,到时她恐怕还是觉得站得不够高呢——
他可不想为了这些虚无缥缈没有尽头的事情多费力气。
书他会读的,但许伯父说了,读书是为了明理,至于功名,那是顺带着的,不必刻意去强求。
省下的闲心和力气,多吃点儿好吃的多好啊。
大妹真是想不开,原本吃的好好地,为何突然要选择饿着自己呢。
兄妹二人所想不同,也各自觉得说不到一块儿去,是以在前院便分开了。
周婼回了院中刚坐下,便听大丫鬟讲道:“早些时辰,夏四姑娘让人送了封信给姑娘。”
夏曦?
周婼心中隐隐有些预料,然而将信看罢之后,还是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
占云娇……
夏曦为何突然要见占云娇?
……
夜间月明星稀,转日又是好天气。
周婼清早出门,乘着马车来到了城南一处老旧的民居前。
饶是她今日已经挑了最寻常的衣着首饰,此时站在此处,仍与周遭的景象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昨日午后她叫人打听到的,占家母女如今住着的地方。
周婼拿帕子掩住口鼻,踮着鞋尖穿过一条脏乱的胡同,在一座小院子前停了下来。
丫鬟上前叩门。
“谁?”
门后传出女孩子戒备试探的声音。
周婼心中了然。
孤女寡母住在这种地方,自然比不得庆云坊里的安稳清静。
“娇娇,是我。”她上前一步,出声答道。
里面的人似乎反应了一会儿,随后才将门打开。
看清了门外站着的人,占云娇愣了愣,惊喜地道:“原来当真是周姑娘,我方才还当是自己听错了呢!”
周婼笑了笑。
方才根本就没有听出来是她吧。
毕竟原本就不怎么熟。
“周姑娘怎么来了这里?”占云娇一边将人往院中请,一边问着。
直觉告诉她,周婼绝不可能是来看她笑话的,到底以往也没有什么过节,犯不上如此。
“来看看你啊。”周婼看向院中四下,叹口气道:“你和伯母当真是受苦了。”
说话间,从丫鬟手中接过钱袋,塞了过去:“听说伯母生病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占云娇有些怔怔。
“我怎么能收周姑娘的银子……”
见她嘴上这般说着,双手却紧紧攥着钱袋,连客气都不敢真正客气一下,唯恐就客气没了的模样,周婼便知对方的日子必然当真是十分艰难窘迫了。
“无妨,等你日后宽裕了再还给我便是。”
占云娇表情为难了片刻之后,到底是道:“那就多谢周姑娘了。”
连忙就要请人去堂中喝茶。
周婼不想耽搁时间,便道:“茶就不喝了,实则我今日前来,确实另有一件事情。”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若是事情说不成,这银子该不会还要再收回去吧?
占云娇压下心中的忐忑,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是何事?”
“夏四姑娘想要见你一面。”周婼也不再拐弯抹角。
夏曦……要见她?!
想到两家之间的过往,占云娇下意识地就想拒绝,但碍于那只钱袋,还是强压着心绪问:“夏四姑娘……为何突然想要见我?”
总不能是前日见她也在场看了笑话,便要找她的麻烦吧?
“我也只是个传话的,所知并不多。”周婼笑着道:“但你放心,不见得就是什么坏事——倘若你是担心夏四姑娘是为了两家旧事,想要为难你,那便更是多余了。你且想想,若她当真想做些什么,何必如此麻烦请你去夏府相见?”
“去夏府?”占云娇更是意外。
“是啊,不过要悄悄地过去。”周婼道:“我陪着你一同去,你只管安心便是。”
“可是……”占云娇心中依旧没底,眼神犹豫反复。
“娇娇,你别嫌我说话直接……”周婼微微叹着气道:“你如今家中这境况,若无人相帮,恐怕也撑不了多久吧。这次去夏府,说不定是个机会呢。”
机会……
占云娇紧紧握着手中的钱袋,心中情绪翻涌。
这些时日她经受了太多以往想都不敢想的艰难处境,早已嫁出去的长姐因婆家看得紧,根本不敢接济她和母亲。
而母亲成日不是落泪就是咳嗽,家中本就吃饭都困难,她竟还要拿银子每日烧香拜佛,简直能活活将人气死……
如今她谁都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
去便去吧……她还真不信夏曦真敢在夏府里对她做什么!
300 许明意的弱点
这般想着,占云娇犹豫着轻一点头,问道:“那……我要怎么去夏府?”
方才周婼似乎是说,要悄悄的过去,这又是为何?夏曦究竟为什么要见她?
且若是偷偷地去,没有其他人知道她去过的话,是不是等同……她就算真在夏家出了什么事,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想到此处,占云娇不禁又退缩了。
好在周婼接下来的话勉强又说服了她——
“这个我来时已经想过了,就委屈娇娇你扮作我身边的丫鬟,陪我一同过去。”
占云娇能想到的最坏的可能她自然也想得到,若夏曦当真只是想拿人去撒气的话,那她必然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夏曦发疯——倒不是有多么好心,只是她不想卷进什么麻烦中去罢了。
她很清楚自己接近夏曦的目的,得不偿失的事情她是不会做的。
占云娇安心了许多。
扮作丫鬟就扮作丫鬟吧,至少是光明正大的走进夏家大门,青天白日之下,总不至于就走不出来了。
见她点头,周婼便让自己身边的丫鬟与占云娇互换了衣裙装束。
周婼吩咐了丫鬟暂时留在此处替占云娇照看病母。
路上,见占云娇一幅忐忑不已的模样,恐被人看出太过明显的端倪,周婼又安慰道:“放心,夏四姑娘实则也是明事理的人。”
明事理?
明的是阴间的事理吧。
想到前日所见,占云娇不由心想着。
但也只能点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相对平静些。
马车缓缓向着夏府的方向驶去。
占云娇扶着周婼下了马车之后,便一路低着头,跟着周婼来到了夏曦的居院中。
夏曦虽被禁了足,但客人还是能见的。
听得周婼来了,她便让丫鬟将人请了进来。
“阿曦,我今日特意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芙蓉糕。”周婼一进来便笑着讲道。
扮作丫鬟的占云娇脚步有些迟缓地上前,将食盒放在了夏曦身侧的小几上。
夏曦抬眼看向她,短暂的意外过后,不禁扬了扬眉。
周婼看着温温吞吞的,办起正事来动作倒是够快的。
“你们都出去守着吧。”夏曦打发了屋子里伺候着的下人。
周婼则连忙开口讲道:“阿曦,我方才瞧你院子里好些花儿都开了,不如我替你折些回来插瓶可好?”
正因隐约猜到了些夏曦的打算,故而她才愈发不想被牵扯进来——她可不想得罪许家姑娘,毕竟许家姑娘也不比夏曦来得和善。
掩耳盗铃有时也是有用的,有些事情她不听,事后便能装作半点不知。
夏曦本也只是想通过她将人找来而已,此时听得此言,便也就点头让人去了。
周婼一走,占云娇越发紧张,不安之色几乎已是写在了脸上。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何会想到要见你吧?”夏曦坐在椅中,看着站在那里局促紧张的少女。
“当初……我父兄之事,我皆是不知情的,但夏四姑娘倘若仍有怪责,我在此同夏姑娘赔不是了。”占云娇低声说道。
那件事情,怎么能怪她父兄呢?
可是,谁让夏家还是昔日那个夏家,即便是换作父亲还在的时候,她在夏曦面前也只能如此。
区别只在于,此时她心底更多了一份畏惧,可谓半分底气都没有。
然而她话音刚落,就听得夏曦嗤笑了一声。
“你还真当我是为了此事想要为难你?我可没有这份闲心。”
真的没有吗?
她隐约记得许明意说过,这位夏姑娘就像是个脑子闲出了病来的人,但凡有点正事干,都不至于病到这般田地。
但这话当然不能讲。
“那不知夏姑娘寻我所为何事?”
“找你过来,是有些事情想要问一问你。”夏曦从身侧的匣子里取出两张银票,放在茶几上,拿手指轻敲了敲,道:“你若答得我还算满意,这银票便归你了。”
占家人她也确实烦得紧,但这种人,她动动手指便碾死了,不急于这一时。
看着那两张银票,占云娇有些心动了。
她真的……很缺银子用。
“夏姑娘但问无妨。”
夏曦看向她:“听说你与许明意比邻多年,一同长大,关系十分不错?”
听她竟问这个,占云娇的眼神闪躲了一瞬。
这些话,不过是她放出去的大话罢了……
见她神情,夏曦微一拧眉,语气不悦:“怎么?”
难道她找错人了?
占云娇立时察觉到了这个问题的关键之处,当即忙道:“没怎么……只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
她意识到了,绝不能说自己同许明意不熟。
且除此之外,大致还需及时表明立场——
是以,她紧接着便咬咬牙道:“我本也是真心拿她当好友来看待的,可谁知患难才能见真心……我家中出事之后,族人趁机欲侵占我们的宅子,要将我和母亲赶出去,我在她面前百般哀求,她却都不愿替我和母亲说上哪怕一句话……想当初她中毒患病时,我母亲还曾亲手替她抄写经文,日日替她烧香祈福,可我母亲患病以来,却未见她露过半次面!”
见她神态不似作假,夏曦微微眯了眯眼睛。
看来许明意得罪的人也不少啊。
“照此说来,你应该也是厌恨她的吧?”
厌恨吗?
占云娇觉得确实是有的。
尤其是她如今落魄至此,对方却依然还是高高在上被人宠着捧着的镇国公府的许姑娘——
占云娇没有回答,但面上神情与紧抿的唇已经说明了一切。
夏曦冷笑着问:“既是如此,为何不替自己出口恶气,将她的真面目宣扬出去呢?憋在心里岂不吃亏?”
占云娇也笑了笑。
只是这笑容里满是自嘲。
“我如今这模样,拿什么来替自己出气?”
“倒也是。”夏曦看着她道:“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机会来得太突然,占云娇神情一凝。
她也……并不是很想要这个机会……
她说这些并非是多么想要报复许明意,而是表立场罢了,说到底,不过都是为了混口饭吃。
饭都吃不饱,哪还顾得上考虑这些?
况且,许明意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弄不好这所谓机会就要成了投胎转世的机会。
占云娇又看了一眼那两张银票。
……犯不上。
见她神情,夏曦心口一梗。
这是什么意思?嫌她出手不够大方?
“放心,事成之后,等着你的自然不止是这些。”她不着痕迹地临时加了筹码,“且单是银子怎么够?你如今同孤女没有区别,最要紧的,还是找一门好亲事,下半辈子也好有个依靠。”
占云娇听得愣住。
亲事是她如今最大的一块心病……
姐姐和母亲俱是指望不上了,而那些丧尽天良的族人,前几日还曾来过,竟是有意逼她给一个老员外做妾……
可悲的是,她哭过一场之后,竟生出了想要妥协的想法。
她真的过够了现在这样的日子,只要能比现下过的好些,嫁给谁又有什么紧要呢,到底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可夏曦此时的一句话,却叫她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她昔日也是心高气傲之人,还曾百般看不上姐姐嫁去的那户人家——
“你倒不必担心我会言而无信。”夏曦讲道:“当初之事,是我二哥一人所为,而我父亲向来明事理大义,你不妨想想,你与你母亲可曾被我夏家人为难过么?”
占云娇微微摇头。
这个倒确实不曾。
城中的百姓,当初也都是在传夏首辅大义灭亲,不曾袒护亲子。
“既如此,我来说服我父亲替你指一门亲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且你兄长投河之后也留有美名在,你也是读过书的,样貌不错,又懂孝道,到时若由我夏家出面替你做媒,还愁找不到一门像样的亲事吗?如此一来,也能替我夏家成就一段美名佳话,何乐而不为呢?”夏曦循循善诱着。
她本也不是十足的蠢人,只是一贯冲动易怒,加之自幼又养成了一幅骄纵的性情,历来受不得半点不顺心。
占云娇显然被说动了。
一门好亲事……
且若由夏家出面,对方日后必然也不会轻视于她……
短短瞬间,她已然要陷进了这美好的幻想当中去。
她几乎是鬼使神差地问道:“那……我能做些什么?”
许明意一贯目中无人,便是将其待她们母女冷漠无情的事情说出去,想必也根本激不起什么水花吧——毕竟许明意走的本也不是道德楷模的路子啊,这等道德攻击对她而言等同无效。
夏曦道:“你先同我说一说许明意都有哪些弱点——”
许明意的弱点么?
占云娇凝神想了想。
屋内有着稍显漫长的安静。
“……”
夏曦暗暗咬了咬牙。
“怎么,很难想吗?”
难不成她许明意是一堵铜墙铁壁不成,就没有丝毫弱点?
占云娇的神情有些复杂。
她确实一时想不到许明意有什么弱点。
道德攻击无效,打也打不过……
不过……
不知想到了什么,占云娇的眼神忽然闪了闪。
“我想到了一个……近两年京中总有人传,说她许明意是什么京师第一美人。”
夏曦眼角跳了跳。
这句话她也从府里的一个丫鬟口中听说过,她当场便扇了一耳光过去。
许明意是第一美人?她怎么不知道京中竟然有这么多瞎子?
况且,这算哪门子的弱点?!
她皱眉看着占云娇:“……你觉得自己很风趣是吗?”
“夏姑娘误会了……”占云娇低声说道:“只是现如今许明意确实是美名在外啊。”
听出她刻意咬重的“美名在外”四字,夏曦的眼神暗了暗。
……
转眼四五日过去。
昨夜城中落了场雨,倒未添得太多凉意,今晨日光绽出,为雨水浸润过的枝叶更绿,花儿也开得愈发娇艳卖力,天地间一派春日清新蓬勃之气。
蔡锦手中提着食盒,绣鞋踩在湿润的小径上,往许昀的住处而去。
半道儿上,迎面遇到了许明时。
小少年身边带着小厮,小厮手里还捧着书和笔盒,显然是要去书堂。
只是——
蔡锦看向许明时身后跟着的大鸟,眼神有些复杂。
她前不久才知道这只鸟竟是家养的,且多数时候都是跟着许公子的,而一想到这只鸟曾经往她房中丢过鸟屎,她便觉有些无法直视这位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许公子。
这件事,许明时也已经知道了。
他真的很冤枉。
谁让天目是一只有着自己的想法的鸟呢?
这也是他如今会带着天目一同去读书的原因——不想耽误了孩子。
同蔡锦行礼分开后,许明时又在前院遇到了一位上门的客人。
看着这位客人身后的侍女手中提着的酒,许明时在心底叹气——玉风郡主又来找许明意喝酒了吗?
对此,他先前心中很有些意见。
有一回在信中,他没忍住同吴世孙提了一句,结果吴世孙大致是这样回他的:想开些吧,在家里喝,总比在外面喝来得要好。
看到回信的那一刻,他不免有些吃惊。
看起来一身傲气的吴世孙,竟是这般擅长自我开解安慰吗?
但不得不承认,这么一想,他确实也觉得被安慰到了。
甚至还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了一步——在家里喝醉了也好,省得出去胡来。
玉风郡主提着酒来,自然也就在熹园里留下用了午饭。
饭后,二人去了园子里喂鱼。
两个女孩子靠在水榭朱廊边,皆身着轻盈罗衫,一青一白,宽大衣袖下皓腕玉手抛着鱼食。日光斜斜地映在池水中,洒下一片粼粼碎金,朦朦胧胧,时有微风起,使这一方天地仿佛也染上了醺意。
“许昭昭,你同那吴好看,如今可还有书信来往没有?”
玉风郡主一脸八卦地低声问道。
这段时日她净顾着救助灾民之事了,回到家中又要应付谢定宁和那群不省心的男人,都没腾出手来关心她家许昭昭的感情进展呢。
“这个啊……”许明意一手托着腮,一手往池内丢着食儿,微醺的眼睛里有着亮晶晶的笑意:“自然是有啊。”
玉风郡主看得一愣。
这情况不对啊……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吗?
301 郡主的担忧
“你这模样,该不是……真对他动了心思了吧?”玉风郡主低声向好友问道。
她这话问的直白,而许明意答得也很直白痛快——
“是啊。”女孩子拍了拍手指上的食屑,拿再正常不过的语气说道:“他长得这般好看,心地善良,教养又极好——这样好的人,有几个姑娘家不喜欢呢?别人能喜欢,我自然也能喜欢啊。”
当然了,即使别人不喜欢,她也还是会喜欢的。
且她自认比旁人要了解他更多,所以,她的喜欢,必然来得也比那些小娘子们要更加深刻得多吧。
至少她到现下可都没有生出要打退堂鼓的想法,即便又是数月未见,她想同他走在一起的心情也未曾有过半分更改——她本还以为自己开了窍,没准儿就要见一个喜欢一个呢。
现下看来,她应当也是那种对待感情尤为认真专一之人了。
说起来,吴恙未免也太幸运了些吧?
许姑娘在心中认认真真地自我肯定欣赏着。
“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玉风郡主震惊之下,看着好友目含笑意,仿佛已经深谙此道的模样,不免觉得自己被赶超得太过突然。
“说来也有一段时日了。”
“那他是怎么个意思?”玉风郡主回过神来,立即抓住了重点:“可别是你先动了心思,他还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吧?”
毕竟先前这位吴世孙的表现,俨然就是一块孤独终老的好料儿。
“他可一点都不傻呢。”许明意看着池中鱼儿,不急不缓地说着:“只是碍于种种原因,如今还未曾说破罢了。”
他不傻,她也不傻。
所以那句话,既重要,却也没有那么重要。
玉风郡主有些担忧地看着好友神定气闲的侧颜——没有说破便如此笃信,可别到头来再是误会一场?
毕竟许昭昭从小到大事事都很自信啊。
但这个担忧她没办法说出口,好友极不容易才开窍,她没有泼冷水的道理。
“要不然,咱们想个法子,我先帮你把人抢到手再说?”玉风郡主认真地建议道。
先别管其它,既然喜欢吃,先扒到自己碗里来才是当务之急啊。
许明意听得愕然。
为何她身边的人,想法都如此危险?
倘若吴恙知晓她身边这么多人都在盘算着要如何将他抢到她手里来,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倒犯不上,船到桥头自然直。”身为当事人,许明意倒过来劝着好友要冷静些。
“谁知道这船什么时候能到桥头啊?万一中途被人劫了去可怎么办?”
她一旦看上了哪个,可历来都是当场便将人买下来带回家的。
对了,说到买人——
玉风郡主突然道:“说起来,我前些时日,倒是在勾玉院见着了一个新来的小倌,乍一看同吴好看很有几分相似呢!不然,我悄悄买回来养着,且先给你过过眼瘾?”
她此时的心情,像极了一位见自家孩子总算学会了吃饭、立即就要将饭喂到孩子嘴里的母亲。
碍于吴恙还没弄到手,便先给她找个替身过眼瘾?
许明意复杂地干笑了一声。
她倒也……还没馋到这种地步。
况且——
“长得再像也不是他啊。”她认真表明态度:“我喜欢的是那个人,而不是一张脸。”
咳,或者说,不单单是那张脸。
玉风郡主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这可就超出她的认知了。
“当真是只喜欢他自己的那种喜欢吗?”
为何天底下会有这种喜欢啊?
天下美男这么多,且美的各不相同,各有风姿千秋,各样都尝尝,难道不香吗?
“是啊,就是那种。”许明意答得十分肯定。
她与皎皎自幼便过分投缘,相似之处也颇多,她原先倒也没想到自己竟是个专情的。
“可他呢?”玉风郡主的心情忽然没那么轻松了,微微皱眉道:“万一你同他成了亲,他日后纳妾该怎么办?”
若是专情,那就该双方都足够专情才公平。
她不想让昭昭吃这样的亏,且还是这等被世俗默认为合情合理的亏。
许明意知她是因自幼的经历才造就了现如今看待男女之情的态度,不愿见她如此紧绷着,便拿轻松随意的语气说道:“这个我倒还没想过,不过我生得不说貌比天仙,也算是万中无一的美人了啊,将我娶回了家,他还去纳妾,岂不是眼睛脑子都不好使?”
玉风郡主的眉却皱得愈深了些:“看来你当真不懂,那些男人图得便是新鲜,瞧见什么都想尝一口,哪怕是——”
那个字玉风郡主没有说出口。
且不说那些男人了,养了一堆面首的她不也是一样吗?
况且,再美的美人,也是会老的啊,昭昭也不会例外。
每个人都会老。
当然,她的面首永远不会。
“那就且走且看吧,倘若我到时当真因此心中不适,也绝不会勉强自己的。过得不开心,那我就回来嘛。”许明意实话实说道。
看着女孩子轻松的眉眼,玉风郡主莫名沉默了一会儿。
她突然明白了。
“昭昭,其实你比我勇敢多了。”她忽而叹气道:“我可没你这份胆量。”
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正的勇气。
而不是拿都不敢拿,便去担心日后未知之事,如此便注定要错失许多。
许明意笑望着好友,半开着玩笑道:“我家皎皎也不差啊,敢同世俗礼法对抗呢。”
各人选择不同罢了,没有谁更勇敢一说,她和皎皎,都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罢了。
玉风郡主似乎也想通了,此时闻言嗤笑一声,道:“不过话说回来,你若是嫁去之后当真后悔了——”
“好啦。”许明意头痛不已地打断了好友的话,“八字没一撇呢,怎说得好像我明日便要出嫁了似得?”
玉风郡主想想也是。
来日方长,她还有得是机会多了解了解这位吴好看呢。
意识到自己这仿佛像是丈母娘相看女婿的正经心态,玉风郡主也很发愁。
原来无痛当娘这种事情也是会上瘾的,她现如今可等同是养着两个女儿呢。
午后暖风熏得人昏昏欲睡,许明意掩口打了个哈欠。正要打算回去歇午觉,便见阿葵走进了水榭中来。
“姑娘,方才有人送了封信过来。”
阿葵行礼后,将信递到自家姑娘面前。
这信来得隐约有几分古怪,故而她才不敢耽搁,赶忙就送过来了。
302 林中木屋
许明意隐隐察觉到了小丫鬟的异样,边将信接过,边问道:“谁送来的?”
“这个婢子不清楚,是一名手里拿着糖葫芦的小童送到了门房手中,只说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让他来送的,他也不认得那人,且指明是要送给姑娘的。”
那便是不愿透露身份的意思了……
许明意心中疑惑间,已经将信纸取出展开。
其上字迹倒果真像是出自男子之手。
且信上的内容……
许明意的脸色变了变。
“怎么了?这信上可有说明身份?”见她神情明显不对,本不欲打探太多的玉风郡主忍不住出声问道。
“是占云竹。”许明意凝声道。
“谁?”
玉风郡主拧拧眉,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哪个,不由惊奇地道:“你说那个总偷偷开屏的孔雀啊……他不是早就投河自尽了么?!”
她一早便看出来了,这个男人,是有点东西的。
其它的她不知道,但此人确实极擅长博人芳心,且皆是不着痕迹的那种,寻常的少女,往往一不留神就要掉进去了。
那时她还感慨,这样的男子,不去勾玉院可惜了,若不然一个头牌定是跑不掉的。
她此前还担心许昭昭被骗,但许昭昭也用自己的不开窍巧妙地证明了是她多虑了。
“是啊,一个投河自尽之人,现如今突然给我送信,跟我说他还活着——”许明意的眼神已经极快地平复了下来,垂眸看着手中信纸,道:“还约我两日之后,黄昏时在城外一处山林下相见……”
且信中还说,如今他暂时不宜将自己还活着的事情告知他人,故而让她替他保守秘密,最好是一个人过去。
信封里除了这张信纸之外,还另有一物——
一只男子束发用的桃木钗。
钗头雕作祥云图案,钗身磨得已经发亮。
这确实是占云竹的东西。
记得幼时有一回,他和她一同前往寒明寺陪二叔煮茶赏雪,她和阿葵追逐打雪仗间,不小心被一截桃树枯枝缠住了一缕头发,隐约记得就是他帮着耐心解下的。
然后他便将那一截桃树枝折断了带走,回去之后竟做成了两只发钗,还把其中一只送给她。
她觉得太老气,像个道姑,便没要。
但这件事情,她却是一直记得的。
不怪她记性太好,只是因为在接下来的那些年里,他时常都会用这只木钗,她想忘也忘不了。
只是,占云竹那日投河之时,戴用的是它吗?
或者说,他还记得要将此物带在身上?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时时刻刻也不忘做戏?
而河水湍急,他人没死,发钗也还在,当真是稀罕事。
“那你要去吗?莫不是有人故弄玄虚吧?”玉风郡主皱着眉道:“最好是别去了,反正你同他也没什么干系,管他是死是活呢。”
许明意将信收起,边说道:“去了才能知道是人是鬼啊。”
若换作其他人,她倒当真不会去凑这热闹。
但既是打着占云竹的名号,那她,就一定是会去的。
若当真是有人想要借此来诓她过去的话,不得不说,方法确实选对了。
对方没有高估她对此事感兴趣和好奇的程度。
诓她过去可以,只是,到时可别玩不起,再哭着求她走啊。
……
两日后。
金乌西沉之际,一人一骑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
马上之人着月色衣裙,头上罩着一顶轻纱幂篱遮面。
马蹄踩着暮色,出城十里远,在一处山林下,被马上之人缓缓勒停。
马背上的姑娘翻身下马,没急着进林,而是观望着四下。
这时,不远处走来了一名身形矮瘦的少年,语气谨慎地低声问道:“敢问……可是许姑娘吗?”
幂篱下,女孩子轻一点头,从袖中取出桃木钗递了过去。
那少年接过,松了口气,小声道:“许姑娘随我来,我家公子就在里面等着姑娘呢。”
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人往林中走去。
入得林中深处,可见前方有一座木屋在。
木屋看起来已经十分老旧,想来多是猎户樵夫歇脚之用。
“我家公子就在里面呢。”
见女孩子站在木屋门外似乎有些犹豫,那少年赶忙把门打开。
此时天色已近要全然暗下,只依稀残有一丝微弱的灰蓝,借着这沉暗的视线,戴着幂篱的人看向屋内。
这种地方,没有什么陈设可言,不过一张破桌和长凳,及一扇窗。
窗前,背对着门的方向站着一名身穿长衫之人。
从身形与半挽着的墨发依稀可辨,应是一名年轻男子。
此时,那年轻男子缓缓转过了身来。
然而昏暗中,只隐约可见大致轮廓,其五官面容皆浸在了黑暗中,叫人无从细看。
门外的女孩子见状,立即抬脚走了进去。
待她走到那名男子面前时,忽然听得身后木屋的门被极快地合上并上锁的声音。
她一惊,连忙回过头去,而正是此时,面前的男子突然抬起手,拿布巾隔着轻纱猛然捂住了她的口鼻。
男子力气极大,她几乎没有反抗的力气。
不过须臾,她便停止了挣扎。
男子将人放到了地上,蹲下身来,抬手摘去了那顶幂篱。
“都说镇国公府的许姑娘是京中第一美人儿,今个儿我可要开开眼了……”年轻男子笑着自语道。
然而下一瞬,他的笑容便凝滞在了脸上。
……怎么是个男的?!
虽说四下光线昏暗,但这张脸是男是女他还不至于认错,毕竟对方连胡子都没刮干净,都剌到他的手了!
“他娘的!”
年轻男子心知计划扑了空,气急败坏就要站起身来,而正是此时,地上那仗着身形骨骼纤细的优势扮作女孩子的少年突然睁开了眼睛,抽出腰后藏着的匕首的同时一跃而起。
那年轻男子惊了惊,侧过身险险躲开这一击。
不是中了迷药吗?怎么还能醒了?!
真是见鬼了!
男子边骂边有些慌乱地躲避着少年的攻击。
少年方才被那布巾捂住口鼻之时一直屏息未有吸气,一切举动不过是做戏而已。
他身法奇快,饶是那男子有些三脚猫功夫底子在身,却也很快便被制住了。
但此时,新的状况发生了。
303 他的脚步声
守在外面的那名少年显然听到了木屋里不同寻常的动静,当即屈指在唇边,尖锐响亮的哨声响彻山林。
很快,便有人朝着木屋的方向围了过来。
且听动静,显然不止一个。
木屋内作少女打扮的人微一皱眉,一掌将那被自己控制在身前的长衫男子劈昏了过去。
劈昏之后,手下一松,一脚将人踹出老远,力气之大,直将破桌都撞翻在地。
“让你摸老子的脸!给老子滚!”
男人开口骂道,是与长相和身形不符的粗犷话音。
这长衫男子的同伙已经将屋外围住。
对方有同伙,而他也不是一个人来的,姑娘也给他安排了一个帮手——
只是想到这个迟迟未见现身的帮手,男人的神情不禁有些复杂。
正觉得这个帮手太不靠谱之时,忽见一道黑影飞来,稳稳落在了他面前的窗子上。
一人一鸟四目相对片刻,男人愕然了一瞬。
……竟还真来了。
这只鸟果然有点东西。
强迫自己克服同一只鸟搭档合作的怪异感受,男人开口对上约定好的暗号:“速去报信!”
他话音刚落,就见大鸟飞了出去。
“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人迷昏了没有?”
屋外有为首之人扬声问道。
又有人哄笑道:“可别是正忙着办好事呢……”
屋内不见回音。
“方才我听到有打斗声……没准儿是出了什么差池。”那方才引路的少年低声说道:“不然进去看看吧?”
“先让守在窗后的人看看大致情形再说。”那为首之人拿了主意,命人点亮了一盏风灯。
见他们磨磨蹭蹭,显然也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杀手,想着自家姑娘很快便能带人赶到,不等他们提着风灯来窗后察看,中年男人干脆自己一脚将门踹开了。
“嘭”的一声,上着锁的木门直接散成了两半。
一群人被这动静吓得往后退了退。
“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中了迷药吗……”
“怕什么!一个黄毛丫头而已,都给我上!”为首之人壮着胆子大声道。
而此时,忽然有人听到有脚步声在快速地朝着此处靠近——
一并传来的,还有中年男人冷肃的声音:“将整座山林都围起来!一个都不准放出去!”
众人一听当即乱了阵脚。
“……他们来了很多人!”
“莫不是传闻中的许家军吗!”
“老大,咱们怎么办?”
“慌个什么劲儿!他们怎么可能带这么多人,故弄玄虚而已!快给我把这丫头拿下,有她在手里,还愁没有保命符吗!”为首之人强作镇定地指挥道。
有人哭丧着声音,拿“老大你快醒醒吧”的语气指着那竖眉抱臂在木屋门前的‘少女’:“可是……老大,这很明显是个男人啊!”
他话音刚落,已有三五名黑衣人极快地围了上来。
为首之人彻底白了脸色:“撤!……都给我撤!”
他娘的这都是什么情况?怎么跟事先说好的一点儿都不一样!……一定是他接任务的方式不对!
一群人不战而败,当即溃散着逃去。
黑衣人往各处追去,山林中一时惊叫惨呼求饶声不断。
身披墨色披风,罩着风帽的少女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不紧不慢地走进了林中木屋附近。
朱秀手提着灯,背着大刀跟在她身后。
听着四下混乱的声音,朱秀在心中暗道一声:可惜了。
这样的好事,女儿却不在。
——为人父母者,总想要将好东西留给孩子,他这份心情也无可厚非。
而此时,忽有轻微的沙沙声在上方响起。
这声音极为细微,借着林中的嘈杂之声作掩,叫人难以察觉。
朱秀手中风灯的映照之下,女孩子沉静的眼睛里现出警惕之色,举目看向前侧上方。
而正是此时,她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极快的脚步声响。
听得这道脚步声,许明意心口一跳眼神微动,转回了头去——
这瞬间,一道冷箭冲破山中夜色,由上方直冲她而来!
朱秀上前一步,拔出身后大刀便要去挡。
此时,一道人影已闪到他身侧,攥住许明意一只手腕将她在身后,同时挥出手中长剑直破那冷箭而去。
夜色中,锋利的剑刃闪出一道冷冽寒光。
箭身分离,被削落的箭头改了方向泄去了冲力,跌落在地。
那人收了剑。
身后传来女孩子惊讶的声音:“……吴恙?”
那人回过头来,昏黄火光之下,俨然是一张英朗清贵的少年脸庞。
许明意眼中立即浮现出了笑意。
果真是他!
她方才听脚步声,还当是自己辨错了呢!
四下昏暗,黑色兜帽下,女孩子一张脸愈发显得白皙精致,原本笼着沉静寒意的眉眼,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顷刻之间云销雨霁。
对上这样一双日思夜想的眼睛,见她笑,少年也忍不住要扬起嘴角,但立即又压了下去,注视着她,微微皱眉问道:“方才为何突然回头?”
她这样谨慎的一个人,难道不曾察觉到危险吗?
既是察觉到了,又为何疏忽以待?
想到最坏的结果,少年的脸色便不怎么好看。
察觉到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还未松开,且握得不可谓不紧,许明意笑着道:“因为我听到你的脚步声了啊。”
当然了,她也是有把握那人伤不到自己的。
她只是回头,而不是当真忘了那人的存在。
且不是还有朱叔在么?
他分明也该想得到的,莫非这便是所谓的……关心则乱?
想到这一点,女孩子眼中的笑意愈浓了几分。
见自家姑娘这幅神态,一旁的朱秀默默转过了头去——不愧是姑娘,哪怕身处腥风血雨危机四伏之下,也不耽误她神定气闲地将沉迷美色放在头一位。若姑娘生为男子,只怕京中第一美人势必就要成了京中第一纨绔。
听她说听出了自己的脚步声,吴恙还是没忍住露出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但又不想被她看到,便微微偏转了头,错开了视线。
“你怎么来京城了?”许明意语气里的惊喜还未散去。
吴恙当真是不想笑的。
但听她如此语气,仿佛因为他的出现而分外开心,他终究还是破了功,扬唇露出朗煦笑意。
“我送母亲进京——”
当然还有其它原因,只是现下不便细说。
这一刻,那藏身在树上的人茫然了。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怎么……还聊起来了呢?
304 原来是你啊
那个,有人知道他在这里蹲着吗?
应该是有吧?要不然怎么解释方才对方轻易破了他那一箭呢?
可……怎么都不带看他一眼的?
他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弓,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
跑吧,莫名觉得不一定能跑得掉。
但这么干蹲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不然,他再试试射一箭?
想到方才那道剑光,男子有些犹犹豫豫地又将一支箭搭了上去。
这时,他忽然见那少年转过了头来,将手中长剑直直地掷出——
一声惨叫响起,男子手臂被长剑穿破,手中弓箭比人更先一步跌落在地。
吴恙冷冷地看向从树上砸落在地的人。
此时小七快步走了过来——很惭愧,作为一名已经不怎么暗的暗卫,他竟然被主子甩在了后头。
“公子。”
小七向自家公子抬手行礼罢,正要转身向许姑娘打招呼时,只听自家公子平静地吩咐道:“将我的剑取回来——”
小七应下,赶忙去了。
“今晚之事,当真是那个叫占云竹的所为?”吴恙向许明意问道。
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许明意有些不解,但还是摇头道:“暂时还不能确定,但依我来看,应当不是他。”
这样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手段,怎么看也不像是占云竹的手笔,除非是他刻意如此,实则有着别的计划。
“但究竟是谁,或许看看就知道了。”许明意说话间,向前提步而去。
她这一动,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腕还被人攥着。
他的手便也随之被抬了起来。
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她的手腕。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察觉到空气中突然弥漫的某种气息,朱秀只有一个念头——他有错,他不该在这里。
吴恙很快将手收回,语气不甚自在地道:“方才情急之下,才有此冒犯之举。”
他可不想做她眼中的登徒子。
不过,他好像已经是了——因为,哪怕意识到此举多有不妥,他却仍旧根本不想松开。
“无妨。”少女语气随意轻松,不见丝毫羞恼之意。
二人一面走,她一面问道:“不过,吴世孙是如何知道我今日是来见占云竹的?”
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除了她身边的人之外,便只有一个了——
“半个时辰之前,经过城外驿馆时,遇到了安排救助灾民事宜的玉风郡主,是她将此事的经过与地点俱告知了我。”吴恙如实道。
许明意无奈道了句“果然”。
不过,皎皎将此事告诉吴恙作何?
莫非是想……给她制造机会?
操心倒是怪操心的。
吴恙实则也察觉到了玉风郡主的用意——毕竟对方屡屡提及占云竹同许明意乃是青梅竹马云云,仿佛是徒手搬了个醋缸来,想要将他按进去泡着。
但很遗憾,除了有点嫉妒对方可以与许明意一同长大之外,他并无丝毫醋意。
因为他很清楚许明意待此人的态度如何。
便是来,只怕也是冲着取对方狗头而来。
所以,他便来帮她了。
而之所以如此着急地赶来,不过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罢了——以往初听闻这位许姑娘大名时,他曾觉得她过于彪悍,但现如今却日渐觉得远远还不够。
另一边,那群四下逃窜之人其中的三四个,跟着自家老大跑到了一处灌木丛前。
灌木旁站着一名身穿深驼色衣裙的少女,见得他们奔来,不安地问:“如何?得手了没有?”
她隐约听到了一些动静,该不会出差错了吧?
一次失手,再想有第二次机会可就不易了——她回头可怎么跟夏曦交待!
但她很快便顾不上担心这个了。
那为首之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得什么手!人都要追上来了!”
追上来了?!
……那他们还往她这里跑?!
是想让她也被发现吗!
少女脸色一变,当即顾不得再去追究其它,提起裙子转身就跑。
这时,她身后突然相继传出惨叫声。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根本不敢回头看,只顾着往前跑。
然而下一刻,突然有类似石子的东西重重击中了她的腿,剧痛感袭来,她的膝盖不受控制往前一弯,惊叫一声的同时,整个人都扑倒在地。
还来不及爬起来,就有人拽住了她一只手臂,将她从灌木后拖了出去,丢在地上。
怜香惜玉?
不存在的。
在今晚他被迫扮成女子、尤其还是少女这场噩梦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这时,许明意走了过来。
看清那刚爬坐起身,坐在地上颤抖着要往后退的少女,她有些遗憾地道:“折腾了半天,原来是你啊。”
若知是占云娇,她来都不必来了。
至于为何笃定此事不会是占云竹指使亲妹——占云竹再怎么挑,也不会挑一个这么笨又这么招眼的。
她原本就觉得这件事情的安排里里外外透着幼稚,眼下也算是破案了。
“你……”占云娇满眼惊惧地看着身披墨衣的少女和她身边气质不凡的少年,强自冷静道:“许姐姐……你应当是误会什么了……我只是恰巧路过此地,听到动静便来看看而已,可是耽误你办事了吗?”
身上穿着少女衣裙的男人眉头紧锁。
这么尴尬的谎话也说得出来?
他一脚踩在倒在地上的那名为首男子的肩膀上,沉声道:“你来说!”
“痛、痛!我说……我说!”
他挣扎着抬起一只手指向占云娇,恶狠狠地道:“就是她!她出了银子雇了我们二十个兄弟们!但起初她说只有一个小姑娘过来,雇了我们只是要我们把风而已!”
这是要他们在哪儿把风?
鬼门关吗!
为了压低价格,将需要拼命的差事说成把风,这样没良心的事情竟然也干得出来?
男子说着,朝着占云娇重重地“呸”了一口,满眼鄙夷地道:“骗子!”
拿余光看了许明意一眼之后,又骂道:“……竟然连镇国公府的姑娘都敢算计!人许老将军可是咱们大庆国的功臣!当年若没有许老将军南征北战,定下大庆江山,哪儿有咱们现在的日子?说到底,就是许老将军让你吃得太饱了!没良心的白眼儿狼啊!如若我知道你今日要算计的是许姑娘,便是给我出万两黄金我也绝不会答应!”
说到最后,已是羞惭欲死,悔恨难当。
踩着对方的男子眼角抽了抽——好家伙,正道之光啊,感动大庆十大人物今年没他不看。
305 具体的目的
听着对方的这些鬼话,占云娇的脸色一阵红白交加。
她此时压根儿没有心思去戳穿对方声称不知今晚要对付的人是许明意的谎话——
但有一点,对方却说对了。
她起初确实没想到许明意竟会带这么多人过来!
她让人在信中写明了让许明意单独来见,原本想着,即便许明意再多个心眼,身边带上一两个丫鬟随从什么的,应当也不是这么多人的对手——可许明意这简直是带了一支精锐过来!
来见一个“死而复生”的故人,她怎就犯得上直接带上这么多人?——她这是要干什么?
占云娇如何也想不通局面为何会与预想中相差如此之大。
难道是许明意从一开始就不相信那信是她兄长所写?笃定了有人要害她?
可许明意自幼一贯自大,何时竟变得如此警觉了!
看出她的不甘,许明意眼底泛起冷笑。
占云娇确实成功地挑起了她的好奇心,此行她必然是要来的。
但却高估了她对占云竹的情谊啊。
不,确切来说,不是高估,是完全错判了。
一个判断完全错误的计划,真能成功,那可真是见鬼了。
“说说吧,你是替谁办事?”
虽说这世上有些人的恨意发酵起来兴许只是因为区区一件小事,但显而易见的是,即便占云娇真对她存有这份怨恨的心思,却也根本没有这个能力。
哪怕今晚所有的计划都透着笨拙和异想天开,一群人里也根本没一个能打的,但想来一百两银子应是少不了——单是那个蹲在树上的,菜是菜了些,但没有三五十两恐怕也是谈不妥的。
占云娇如今的日子必然不好过,怎么可能拿得出这些银子专门来报复她?
况且,这种事情单有银子还不够,她一个昔日书香门第长大的小姑娘,若是没有点人脉,是从哪里找来的人?
“许姐姐,我当真没有要害你啊!你我从小一同长大,我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情!”占云娇依旧没有松口承认的打算。
许明意懒得再同她多言:“既如此,便将人送去官府吧。”
若只占云娇一个,她费些力气使些手段也不怕对方不开口。
但这么一大群人呢,做得太残忍未免影响不好。
况且,此事她是占理的一方,好不容易被人主动欺负到头上,占了这么一回礼,她当然得大张旗鼓的过一过明面啊。
尤其是,她已经隐约猜到了占云娇背后的人是谁——
既如此,就更加没有暗中了结此事的道理了。
反正有麻烦找官府,天经地义嘛。
“许姐姐,我……我不能去官府!”占云娇彻底慌了神,脸色煞白地道:“……我母亲如今还生着病无人照料,我若是去了官府,她怕是要出事的!”
“在查清你母亲与此事有干连之前,我自会命人照看好她——”
占云娇张了张嘴,摇着头,慌张无比地道:“可……可若是我真被送去了官府,我母亲必然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她……郎中说了,她的病最是受不得刺激……我父亲和我兄长出事之后,母亲的身子就垮了,若连我也……她定是要撑不住的啊!”
说着,身子往前一扑,磕着头道:“许姐姐,我知道错了,求你看在咱们两家昔日交好和我已故兄长的份儿上,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就当救救我母亲了!”
许明意看她一眼,语气平静地道:“你要清楚,你母亲倘若当真撑不住,害死她的人,不是旁人,而是她的丈夫和儿女——”
占潜当初帮夏家算计他们镇国公府时,没有想过自己的妻子儿女吗?
占云竹出了衙门得了美名,转身便投了河,连一句交待都没有,又可曾顾念过自己的母亲和胞妹?
而今日占云娇的所作所为,与其父兄亦是如出一辙——倒也算是家学渊博了。
自己的家人自己不去保护,反倒要让受害之人去怜悯,占家人的脑子里成天装着的都是些什么叫人既想气又想笑的歪理?
占云娇的身形一时僵硬着,脸上神情亦是凝滞。
是她要害母亲?
她唇齿间忽然挤出一声古怪的笑,抬起眼睛恶狠狠地看向许明意:“镇国公府的许姑娘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若我有你一半的好运气,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什么都有的人,当然不懂她的艰难和挣扎!
倘若她事事顺心,又岂会为了讨好夏曦而做这些事?
吴恙皱皱眉,拉着许明意转了身。
“此时多问无益,无需同这等人多言——”
拿自己的不顺心当作伤害别人的借口,简直荒诞至极。
衡量一个人的人品是否过关,向来也不是看此人顺心时如何,相反,要看的便是其不顺心时会如何——
许明意由他拉着,如此刚一转身,朱秀便带人上前将占云娇拖了起来。
“不……我不去官府!”占云娇奋力地挣扎着,声音惊恐颤抖嘶哑:“你们放开我,放开我!啊——”
片刻后,叫喊声忽然休止。
许明意回头看去,只当是朱叔难以忍受,将人劈昏了过去。
朱秀却道:“她自己晕过去了。”
许明意沉默了一瞬。
……自己将自己叫晕了过去可还行?
这点承受能力都没有,还想害人?
朱秀将人交给了下属,陪着许明意回到了那座木屋前察看。
吴恙看向散落的木门,问道:“他们今晚将你诓骗至此,具体是何目的?”
具体的目的?
占云娇晕了过去,这个问题恐怕就需要问云叔了。
许明意看向那扮作少女模样的中年男人——云叔和秦五叔一样,皆是跟在她祖父身边多年之人,二人从外表看虽是一刚一柔,但骨子里耿直暴躁的性情都是差不太多的。
“云叔,进了林中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一人将属下引至了这木屋中,木屋内有一名着长衫之人,看样子应当是想假扮占家公子,将属下引进去。待属下进去之后,立即有人将门从外面上了锁,将属下同那男子关在了屋内——”
听他不再往下说,许明意问道:“然后呢?”
总觉得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
306 近距离
迎着自家姑娘询问的目光,云六有些不自在地偏转了头,暗暗攥着拳头说道:“然后他便打算拿混有迷药的布巾将属下迷昏,待属下装昏之后……他就开始试图对属下动手动脚。”
确切来说,不是试图,而是已经动了——
也怪他在这方面没有经验,根本没想到对方上来就摸脸,要不然也不至于让对方占了这等便宜。
更不必提对方占了便宜还卖乖,倒过来骂他是男人。
但这等耻辱的细节,他是绝不会告知任何人的。
饶是如此,四下还是静了一静。
想到那情形,及云叔宁折不弯的性情,许明意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句:“今晚辛苦云叔了。”
“姑娘不必这么说——”
毕竟越是这么说,倒越像是他遭遇了什么无法言说的事情一样。
吴恙的眼神则是顿时冷了下来。
不仅是眼神,连带着周身的气息仿佛都跟着变得比林中夜色更为沉冷几分。
小七悄悄看了一眼自家主子的神情。
这时,朱秀开口吩咐了下属将屋内被劈昏的长衫男子拖出来。
小七赶忙跟了进去,笑着道:“我来帮忙。”
见他如此热情,那名随从也笑着点头。
虽说许吴两家不合,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啊。
然而下一瞬,他忽然听到一声“咔嚓”的清脆声响——
小七“啊呀”了一声,晃了晃那长衫男子的一只手臂,赧然地笑了笑:“好像不小心给折断了……”
随从愕然之余,干笑了一声。
这还真是够不小心的啊……
二人一人一只手臂将人拖了出来。
云六看了一眼长衫男子的手臂,在小七经过自己面前时,低声说了句:“……多谢。”
对方就是用那只断手摸得他的脸。
定南王如此道貌岸然,倒没想到定南王世孙身边的随从竟这般嫉恶如仇。
隐约觉得对方误会了什么的小七只是点头。
毕竟行走江湖,讲究的就是从容二字。
吴恙扫了一眼昏迷的长衫男子,抬脚走进了木屋中去。
生气归生气,正事更要紧。
即便此时看似危机已除,但事关许明意,任何一丝线索都不能遗漏。
许明意随后也跟了进去。
屋内只有一张木桌和一只炉子一张破旧草席。
吴恙在窗边站定,接过小七手里的风灯,举高了些,道:“这是什么——”
许明意闻声凑了过去看。
灯火昏暗,她几乎是紧挨着他,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窗框边赫然刻着一道梅花印记——
窗框老旧颜色深暗,而这印记凹槽中木屑尚在,显然是新刻上去的。
“原来是这个盘算——”许明意看着那梅花印记,淡声说道。
若是这计划顺利,是不是明日就会有人在这座木屋中发现衣衫不整的她,然后引得许多人来围观,再有人惊呼一声指着这梅花印记大喊定是采花贼所为?
她当真是想不通了。
同为女子,为何非要用这种方式来对付彼此,是嫌这世道对女子名节的束缚和羞辱还不够深吗?
若对方计划迷昏她之后直接给她一刀,她还能高看一眼。
“这梅花印记是何意?”吴恙转过头问她。
二人凑在风灯前,本就是紧挨着,他这般一回头,垂着眼睛,下颌便触到了少女光洁的额头。
许明意一怔,下意识地微微抬头看他,如此这般,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仿佛连彼此的气息都纠缠在了一起。
吴恙几乎屏住了呼吸。
昏黄灯光下,他甚至看得清女孩子白腻的脸庞上浅浅细细的绒毛,她的眼睛很亮,鼻梁挺而小巧,再往下,菱唇红润似夏日樱桃——
而此时,那唇轻轻动了动。
却又很快抿直——
许明意的脸颊有些发烫。
倒也不是因为离得太近而害羞,而是如此美色当前……她方才险些就没忍住想要舔嘴唇的冲动。
意识到自己这禽兽不如的心思,她心虚地转开了视线,不着痕迹地拉开了距离,指着那梅花印记道:“这……不是寻常的印记。”
吴恙却没有立即去看她手指的地方,视线依旧在她脸上停留着。
隔了一会儿,他才问道:“如何不寻常?”
这声音就在耳边,因语气尤为温和,且声音很低,即便是在问正事,却无端叫人觉得有几分缱绻深情。
许明意袖中手指微微握紧了些,努力抛去这不合时宜的心思,继续说道:“你今日初至京城,自是不知近来京中出了个采花贼,这贼狡诈至极,且每次都会在作案现场留下这梅花印记,此事传得颇为轰动,京城内外几乎无人不知。”
采花贼?
吴恙的眼神霎时间重新变得冰冷,回头看向屋外——那长衫男子已经被带了下去。
“应当不是他。”许明意道:“那个采花贼多半是独臂,且身手也不至于弱到这般地步。”
更重要的是,官府和朱叔至今都没找到的人,占云娇她们何来的通天本领能勾结上本尊。
不外乎是想借着这采花贼的噱头,将此事闹大最大,以达到让她和镇国公府名声俱毁的目的罢了。
“放心,这样的把戏,我从一开始便是不可能上当的。”察觉到身边少年的情绪,许明意随口说道。
“我知道——”少年的声音依旧不怎么轻松。
他当然知道她不可能上当。
他只是觉得,那些人根本不该生出那样亵渎她的念头来,便只是念头都不行。
更不必提还付诸了行动。
“日后还是要更加当心些。”他还是交待了一句。
这一刻,他甚至想将人藏起来。
但愿意被他藏起来的,便也不是许明意了。
“我会当心的。”许明意朝他笑了笑,道:“咱们走吧。”
吴恙又看了一眼四下,复才点头。
二人出了木屋,许明意向朱秀吩咐道:“留两个人守在此处,官府前来取证之前,不可让任何人接近这间木屋。”
朱秀很快点了两个人留下。
至于那群人和占云娇,则是被安排直接送去官府。
见自家姑娘和吴世孙走在前面,云六就要跟上去。
朱秀一把将人拉住。
云六皱眉看着他。
这是什么意思?
……眼睁睁看着姑娘和定南王世孙独处而行?
这像话吗?
将军知道了不得气得捏碎一筐核桃才怪!
307 扎了根
见他神态,朱秀内心有些疲惫。
他是造了什么孽,才摊上了这些带不完又带不动的新人。
且不愧是跟秦五住在一个院子里的,没眼色的程度可见一斑。
“跟远些吧,近了不合适。”但凡委婉些,对方都不见得能听懂,他还是直接说明要求吧。
云六的眉皱得简直可以夹死苍蝇。
跟远些才不合适吧!
见他张口似要反驳,朱秀若有所指地看向不远处仰着头悠哉赏月的小七。
意思很明显。
——悟性不行,比着答案照抄总会吧?
云六的脸色一阵复杂。
这怎么能一样?
吴世孙是男子,他的仆从自然不必担心自家主子吃亏!
可自家的是姑娘家啊!
看懂了他的眼神,经验深厚并早已看透一切的朱秀选择沉默——谁吃亏还真不一定。
见云六似乎还不肯轻易死心,朱秀拔出背后大刀,拿衣袖擦了擦。
云六:“……?”
今晚这情形朱秀根本没有机会拔刀吧,他擦什么呢?
悄悄摸了摸自己衣袖里的匕首,意识到双方装备差距太大,云六胸口一阵发堵。
片刻后,看着对方将大刀重新收起,云六在心中暗道:此人非我正统许家人,果然有异心,回头一定要将此事告知将军!
明月渐渐升高,月光漫进林中。
月光下,两道身影并肩走着。
看着月下暗影,吴恙将原本负在身后的双手无声垂在身侧。
他本是无意识的动作,然而如此之下,脚下的一双影子看起来竟像是携手而行。
少年怔了怔,若有所思地看了片刻之后,微微抬头看向树林上方的那轮明月。
今日是十三,明月尚有残缺,但这一刻,他却觉得并无丝毫缺憾,那缺失的一角,已被别的东西填得再圆满不过。
此时,他的心境十分安宁。
却并非是因为这月。
这段时日在宁阳,他一日都不曾闲下来过,在探查一些事情的过程中有所察觉也有所怀疑。虽说人前人后一切如旧,可到底并非无悲无喜的仙人,从小到大一直深信不疑的东西于瞬息间被全然动摇,若说心绪没有变动,自是不可能的。
但这一切,都在此时消匿了。
甚至还不曾同她说起,也无需她说什么,只是这样并肩走着,他便觉得一颗心像是一棵大树扎了根那样安稳。
这一刻,他意识到,这根无声无息地扎了下去,便不可能再挪得走了。
听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许明意便也只是安安静静地走着。
这种沉默,并不叫二人觉得有丝毫不适,相反,皆觉得自如且愉悦,欢喜无声无言,如月色静静流淌。
许明意能清楚地察觉到,此次重逢,相较于上一次她去宁阳时又有了不同。
她本想问一问他这些时日的近况——那些他在信中不曾提及的近况。
但此情此景,叫她不舍得出声打破。
她以往从不知,自己竟也有如此细腻有耐心的时候,甚至眼下这种安静,似乎并无甚意义可言——可因为身边的人叫吴恙,没意义的事情竟也变得截然不同了。
确切来说,从确定自己心意的那一刻起,但凡是同吴恙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事物,皆已注定要被她单独拎出来,光明正大地藏在心底某个单独的角落里,专拿来区别对待了。
直到出了林子,二人都没有打破这份宁静。
不远不近跟着的云六望着朱秀无声冷笑。
一路上他可都仔细留意着呢,姑娘和那吴世孙一个字都没说——让姑娘尴尬到这种地步,这姓朱的满意了?
林外,许明意带来的人已将那群包括占云娇在内的人尽数绑了起来。
“你打算亲自同他们一起去官府?”吴恙问许明意。
许明意点头。
既是有心将此事过明面了结,那她作为当事人自然是要出面的。
“如此一来,恐易招有心之人刻意混淆视听,模糊过程——”吴恙说话间,看向了朱秀身边的云六。
云六皱皱眉。
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许明意听懂了。
吴恙是在担心她出面之后,稍有说不清的,便要于名声之上留有让人做文章的机会,譬如她夜晚来此见“占云竹”,再譬如此事与采花贼扯上了干系,若有人借机以讹传讹,亦是不妙。
这些向来不是她最在意的东西,但没有的事情,自也不想白白被人拿来利用。
“吴世孙的思虑不无道理。”许明意有些歉然地看向云六:“既如此,接下来的事情,还要有劳云叔了。”
云六的眼神变幻了片刻。
所以……是要让他以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出现在官府是吗?
他好歹也是将军麾下的得力之人,官职虽然不高但也是有的!
可迎着一道道视线,他唯有死命地压下声音里的波动,拿面对军令时的语气道:“属下遵命。”
此时,他唯一庆幸的是此时是夜晚,官府即便临时升堂审案,也不会惊动太多人。
“此时城门多半已闭,想来是赶不及进城了,不如在城外歇息一晚,明早直接去官府——”吴恙出言建议道。
“……?”云六看向两次开口,两次将他逼入愈发绝望之境的少年。
但叫人更加绝望的是,对方的提议皆是实用而中肯,竟叫他无法反驳。
“那便去庄子上歇一晚吧。”许明意道。
换作白日去官府也能更好些,毕竟她还有着别的打算——
但此时带着这么一群人去投宿显然是不现实的,好在她家中在城外的庄子足够多,随便挑一处近些的就是了。
说着,她看向吴恙:“吴世孙若不嫌弃的话——”
她话未说完,就见少年点了头。
不嫌弃。
怎么可能嫌弃。
许明意轻咳一声,道:“那咱们走吧。”
吴恙与她一前一后上马,离开了此处。
……
同一刻,定南王世子夫人徐氏刚进城不久,坐在马车里正听着丈夫说话。
“阿渊这孩子怎么半路不见了人?”吴景明“啧”了声,道:“说是亲自送夫人入京,怎还没入城就撂了挑子?”
他刻意咬重了“亲自”二字。
儿子没亲自送夫人入城,他却亲自来接了,夫人这下总该知道他的好了吧?
但自家夫人接下来的反应,却叫他一度感到迷茫。
308 心上人
“怎就是撂挑子了?都将我送到跟前了,护卫也只带了一个,其余都留给了我,还要孩子如何?”
吴世子呼吸微窒。
怎么在夫人口中,他突然成了刁难孩子的人?
夫人是不是没领会到他话中的重点?
且夫人的眼神,怎么好像看他很不顺眼的样子——想必也一定是错觉……吧?
“阿渊走的时候很是着急,看那模样,想来定是同心上人有关……”徐氏的眼神有些担忧——别是出了什么事情才好。
吴景明顿时陷入了更为深重的迷茫中。
……心上人?
儿子何时有了心上人了?
且听这意思,这心上人竟还是京城的?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家儿子何时偷偷开的窍?
看着自家夫人浑然早已知晓一切,仿佛已经做好了当人婆婆的准备的模样,吴世子甚至有一种与世隔绝已久的错觉——新的错觉又增加了呢。
“这……是哪家的姑娘?”疑惑太多,吴景明暂时挑了个最紧要的问。
这话问的实则也不严谨——因为现在他连儿子的心上人是不是个姑娘都不确定。
毕竟儿子在取向这方面,先前也着实没有表露出过太明显的倾向。
徐氏看了丈夫一眼。
去年阿渊在京城时,丈夫分明也知道阿渊同一个姑娘时常会在雪声茶楼见面来着,怎么,难道丈夫竟是觉得阿渊是打算同那姑娘拜把子吗?
这个猜测固然让人感到无法理解,但想想这个人是她的丈夫,似乎也就没有那么让人吃惊了。
“谁知道是哪家的呢,我也就是隐约知道个大概罢了。”徐氏懒得同丈夫细说。
毕竟丈夫不止迟钝,骨子里还有着吴家人特有的迂腐,万一知道了是镇国公府的许姑娘,忙他帮不上,恐怕还要瞎唠叨。
吴景明怔了怔。
怎么觉得夫人分明知道是何人,却在敷衍他呢?
又是错觉吗?
所以,夫人有可能当真不知道?
想到这里,自认谨慎当心的吴世子叹气道:“这孩子也真是的,既是有了心上人,怎也不同家中说明?人还没进城,便为了儿女私情不见了人影,哎,当真是愈发没有规矩了。”
等等……怎么觉得夫人的脸色又难看了些?
徐氏冷笑了一声。
“在世子眼中,阿渊必须要事事循规蹈矩,才配做你们吴家人吗?且世子怎就知道他不曾同家中说明?”
徐氏气不打一处来地道:“……他从小到大,哪一件事情不是尽在你们的安排当中?哪一件事情不是在围着吴家打转?他竟就不能有一丝一毫自己的想法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姑娘,去见一面也是罪过吗?”
说着,甚至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这些话多多少少有些过激了。
但这些时日眼看着阿渊想要追查旧事,而老爷子依旧不打算同孩子好好谈一谈,一幅所谓世家家主的架子拿捏的不能再死的模样——她的病能好,有一半都是被气好的!
她只想赶紧养好病,带着儿子回京城来看看喜欢的姑娘,调解一下心境。
不然她怕孩子要憋闷出心病来!
也正因此,先前她才一直盼着阿渊能早日找到喜欢的人。
若能有个人陪在身边,放在心里,那么日后在面对那些事情的时候,他至少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啊。
有些陪伴的意义,是连家人都无法取代的——要么民间怎么有句俗话叫做:亲不过父母,近不过夫妻呢。
更何况,他们这些家人,正是这场谎言的操控者。
看着拿帕子拭泪的妻子,吴景明迟迟才从震惊中勉强回过神来。
妻子这是怎么了?
怎如此激动?
且言辞尖锐……这还是他向来端庄温柔的夫人吗?
可不知为何,他却因此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感觉来:总觉得夫人在自己面前,总算是能真实些了。
但毕竟是头一回,此时他更多的还是慌张。
“夫人莫气,是我言辞不周……阿渊有了心上人,我也是真真切切替他高兴的……”
说着,忽然眉头一抬——
好在他有先见之明!
吴世子忽然弯身,从桌下端出一只竹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面前的小桌上,他抬手将竹筐上半盖着的薄毯揭去,笑着道:“夫人看这是谁?”
徐氏擦眼泪的动作一顿,垂眼看去。
竹篮里卧着只贪睡的白猫儿,此时站了起来,打着哈欠,伸了伸懒腰,两只前爪绷得直直地,毛茸茸的趾间露出浅浅粉色。
是她的天椒!
徐氏一扫脸上阴霾,将猫儿托了起来,拿鼻尖蹭了蹭。
软绒绒的触感以及猫儿身上特有的气味,霎时间安抚了徐氏的情绪。
日渐卑微的吴世子松口气之余,不禁露出苦笑。
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非要说的话,就是突然挺想当猫的。
……
城外许家的一处庄子里,许明意和吴恙刚用罢饭。
饭菜是让厨房临时准备的,难免简单了些,但胜在吃饭之人的心情都很好。
饭后,二人出了饭厅。
边下石阶,许明意边道:“吴世孙一路劳顿,必然累了,且早些歇息吧。”
吴恙忙道:“倒也不觉得累。”
这并非假话,他此时非但毫无倦意,精神还十分充沛。
守在厅外的云六皱了皱眉。
跟也让他跟来了,饭也一起吃了,还说不困是想干什么?
“在下曾听将军提起过吴世孙,据说世孙也是自幼习武,且身手了得,尤其一手剑法使得极为精妙——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得吴世孙赐教一二?”云六扬声道。
既然不累,那就打到他累好了。
且如此一来,还能摆出他们镇国公府的态度来——回头将军知道了,必然也要赞赏他的机智。
吴恙闻言转头看去。
“赐教谈不上。”他看着视线中的人,诚然道:“只是阁下今日这装束着实多有不便,只怕拳脚难以施展,不妨待来日方便时再行切磋。”
云六闻言脸色一黑,这才想起来自己还穿着裙衫顶着珠花耳夹。
至于为何迟迟不换下?
是因为喜欢吗?
还不是因为现在换了明日还得再重穿?他可受不了这反反复复的刺激……!
见云叔脸色变幻着当场语塞,许明意悄悄对吴恙招了招手,小声道:“跟我来——”
309 一个拥抱
吴恙便跟在她身后离开了此处。
二人皆清楚地察觉到背后云六那不甘的灼灼目光一直在追随着他们。
直到走得远了,那视线彻底被阻隔,二人才觉得放松了下来,转过头去看对方,不禁相视一笑。
这种硬着头皮躲避长辈监看范围的感觉委实也很有些奇妙。
“恰巧我也不困。”许明意语气愉悦,抬手指向前方:“我带你去园子里走走吧。”
实则她和他都并非话多之人,也很怕旁人唠叨,但真正写起信来,唠叨的程度大抵是放眼大庆无人能及的。
可偏偏信写得再多,久别重逢之下,她还是想同他多说说话。
吴恙语气含笑“嗯”了一声,跟着她去了园中。
庄子到底只是庄子,即便园中打理得还算井井有条,但也没什么奇花异草可言,然而却贵在如今时值仲春,许多花儿都开得正好,二人甫一接近此处,便嗅得满鼻清香之气。
园中只一座亭内挂了灯,然有月色倾洒,四下说明虽不算明,却也并不叫人觉得如何昏暗。
二人边走边说着话,入得一条游廊内,便随意地在廊栏上坐了下来。
吴恙先坐下来,许明意旋即在他身旁跟着坐下。
二人之间,所隔不过是一只天目的距离。
吴恙看着身边的少女。
她身上还披着那件墨色披风,只是风帽早已摘下,半挽的发髻只用一只珍珠簪固定着,乌发漆黑,珍珠润白,泾渭分明,像极了她清浊不混,干净利落的性情。
此时她眉眼轻松适意,嘴角微微弯起,显然心情颇好,且无意将这份好心情藏起来,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由他看着。
此情此景,让少年鬼使神差地问道:“那日为何那般开心?”
这话显然是脱口而出没经思考,十分没头没尾,许明意听得不解,也转头看他,“哪一日?”
“你我初见那日。”
那时他被镇国公带回许家,晚间在园中走动时,不知是何等运气使然,叫他见着了一位云中仙子般模样的女孩子靠坐在廊栏之上,月白衫,织金裙,团扇半遮着面,笑得极为舒心开怀。
那时他还曾觉得她独自一人坐着傻笑,极有可能是脑子不好。
后来仔细想想,应是彼时他自己余毒未清——真正脑子不好的人大概是他。
但那一幕,在他心中印得很深。
包括她察觉到他的靠近,拔下簪子向他刺来的情形。
“那天啊……”许明意眼底的笑意淡了淡,语气缓慢认真且有几分悠远:“因为,那一日我觉得,一切,都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句话,她并未同任何人说起过。
但此时他问了,她便答了,仿佛再是自然不过。
“重新来过?”吴恙自是没有完全听懂。
“我常常会做一些极为灵验的梦啊。”许明意道:“那时恰逢中了长眠草之毒,终日昏昏沉沉,便做了一场极长的噩梦,梦中我几乎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我自己。”
她的语气并不算沉重,却听得吴恙心底发沉。
片刻后,他说道:“放心,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对上那双眼睛,许明意有些怔然。
他没有多说其它,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不像是安慰安抚——
而像是一个保证。
且他称之为“第二次”,难道是察觉到了她是曾真真切切地经历过那些吗?
事实上,她说了什么吴恙便信了什么,并不曾想太多,他只是觉得——即便是在梦中,能叫她有此触动,那这场梦于她而言必然也是锥心刺骨了。
只要她的感受是真的,那便等同是经历过了。
四目相视片刻,许明意无端便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她不知如何形容此时心中感受,只莫名其妙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但看着他,她的眼睛还是笑着的。
“我也觉得,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不止是许家,还有他——
都不会再有第二次。
她感受到了他想要护着她的心意,甚至是决心——同样的,她也会保护好他。
且此时看着面前之人,她清楚地察觉到,心底的那份喜欢,似乎又变得不同了。
或者说,二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为紧密且愈发真实了。
此时此刻,她甚至有一种想要抱一抱他的冲动——这冲动,不全是儿女情长,亦是出于某种共鸣,他们,都有着想要保护的人,而其中都有对方。
这感觉真的很神奇,原本于茫茫尘世间生来全无瓜葛之人,却有了如此紧密的关连和羁绊,甚至会成为、或是已经成为了对方心底的一道支撑。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企图压下内心无声息的翻涌。
而此时,面前的少年忽然伸出一只手——
下一刻,她便被一道力气带到了他怀中。
少年人独有的干净温暖的气息霸道地钻入她鼻间,掩盖住了四下花草香气。
许明意怔怔地靠在他身前,脑海中乱糟糟地,甚至生出了一种错觉来——他该不是……能听得到她心中的想法吧?
“别怕。”头顶上方少年的声音同他坐得笔直的身形一般僵硬,显然是紧张的,这同他平日里的利落清贵之态可谓判若两人。
许明意弯了弯嘴角。
所以,当真是察觉到了她的想法,觉得她此时很需要一个拥抱来安慰吗?
但是,她并不是想要安慰啊。
她还没有脆弱到这般地步。
她就是想要抱一抱他而已——
可他既是觉得她需要,那她就需要吧。
于是,女孩子伸出双手,将少年反抱住。
她顿时察觉到,抱着的这具身体登时更为僵硬了些,且她耳边听到的心跳声犹如擂鼓般震震,仿佛要冲破胸腔。
“吴恙,往后的路,我们一起往前走吧。”
“……”
吴恙连本就放轻的呼吸都窒住。
她知道,这句话代表的是什么吗?
所谓一起走,是基于知己和伙伴,还是其它?
但无论是哪一种——
他的答案都将是相同的——
“好。”
少年答得很郑重。
片刻后,许明意从他怀中抬起了头来,松开了环在他身后的双手。
少年便也将手收回,轻咳了一声,掩饰诸多不自在。
许明意歪着头盯着他看了看。
310 一团傻气
便是此处视线昏暗,竟也不妨碍她清楚地看到少年玉白的一张脸红得十分彻底。
所以,他方才是在想什么呢?
做出一副只是为了安慰她的模样……
许明意忍不住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少年烧红的脸庞。
手指下的滚烫触感叫她觉得惊愕。
吴恙却反倒更像是被烫到了的那一个,连忙转过了头去,侧对着她,身形紧绷着,缓缓吐出了一口炽热的气息。
看着这一幕,许明意忍着没笑出声来。
见对方头也不敢转回来,怕再逗下去人恐怕就要起身跑了,她便也就很是体贴地转开了话题。
“对了,话说回来,你此番来京城,除了送世子夫人进京之外,可还有其它原因?”
“……也是为了两月之后的太后大寿。”谈及正事,吴恙才总算稍微放松些。
但这个问题对他而言,实则也并非全是所谓正事——他入京,也是因为想见她。
“太后大寿……”许明意点着头,随口道:“听说到时燕王也会进京。”
吴恙对此也有听闻,“嗯”了一声,道:“届时还需多加提防。”
他没说提防什么,但许明意也听懂了。
事实上,在有燕王出现的地方,许吴两家需要提防的太多了,需要细致到一言一行。
这件事情,她与祖父也曾长谈过。
他既知主动提醒他,想来家中必然已经有过交待。
如此,她便问起了其它:“这数月你在宁阳,可又查到了什么吗?”
“……查是查到了些,只是尚无确切结果。”
许明意便等着他往下说。
不料,竟听身侧之人说道:“如今我疑心,我并非母亲亲生。”
许明意大吃一惊。
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这句话,她听得最多的就是从自家二叔嘴里出来的。
可二叔那是觉得自己不受宠爱,以此拿来表达不满罢了,可吴恙却定然不会随随便便说出这句话!
“为何会有此猜疑?”她正色问道。
吴恙便将自己所查到的、及一些推测,皆说与了她听。
“……”许明意听得内心震动不已。
照吴恙这般讲来,吴家人的态度、尤其是世子夫人的反应,确实是称得上蹊跷的。
再结合先前吴家有意让吴恙假死之事,的的确确容易让人生出疑心来——她甚至也觉得吴恙这个听似惊人到荒诞的怀疑并非全无可能。
“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吴恙道:“倘若我当真并非父亲母亲所出,那我究竟为何会被吴家选中——”
如此说来,似乎将这一切亲情都说得薄了许多,但这个问题却是真实摆在他眼前的。
“现下一切都只是怀疑而已。”许明意轻声道:“事情要查,但真相未明之前,一切皆有可能,这背后隐藏着的,未必就是恶意。”
吴家人待吴恙如何,她是有过切身体会的。
有些东西可以骗人,但有些东西是骗不了人的,尤其是那些原本根本不必拿来做戏的东西。
吴恙心中微动。
他觉得,许明意是在担心他会因此钻牛角尖,是在关心他的感受。
事实上,他已经自我调解得差不多了,尤其是在见到她之后。
但少年还是略显深沉地道:“如今倒有些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许明意问道:“那此时你觉得我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呢?”
吴恙看着她,一时没说话。
方才……抱着的时候,倒是觉得十分真实的。
“嗯?”见他没答话,许明意催促道。
少年看似认认真真地答道:“亦觉得有些不甚真实,仿佛置身于一场大梦之中。”
所以……为了让他觉得真实,她应当会做些什么吧?
少年胡思乱想着。
“这样啊……”女孩子似乎认真思索了一下,而后道:“那不然我打你一拳,你试试疼是不疼?”
“……?”
吴恙呆在当场。
这倒是……出乎意料了。
见她似乎当真要抬起手来,他赶忙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道:“这倒也不必……现下已是觉得清醒多了。”
且……总觉得自己心中的意图被看穿了,难道说……他在面对亲近之人时,撒起谎来也同父亲一般容易现形吗?
想到自己眼中撒谎时的父亲,少年的心情突然有些复杂。
总觉得日后的人生已经一眼望到了头。
“总而言之,该查的便去查。”许明意道:“我帮你一起查。”
闹归闹,可这件事情绝不是一件小事。
即便吴恙猜测的方向是错误的,但吴家在整件事情上表现出的异样却是真实存在的。
或许,她应当再仔仔细细地回想一下前世同吴家有关之事的诸多细节了,以确认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关键的线索。
听她说要帮自己查此事,这语气仿佛再自然不过,全然不见了从前的生疏试探,吴恙眼底泛起笑意。
他这究竟是何等的好运气——
二人又说了些其它,见起了风,吴恙温声道:“明日还有正事要做,且先回去歇息吧。”
想要说话,来日方长。
他倒无所谓,只是万一叫她着了凉,却是不值当了。
许明意点了头。
二人一同出了长廊,离开了园子。
吴恙将许明意送到她房前。
房门开着,房内点着灯,有一名庄子上的丫鬟守在房内,久等不到许明意回来,此时正靠在帘栊旁打着瞌睡。
“回去吧。”许明意站在门内,放轻了声音同吴恙讲道。
石阶下,吴恙负手而立,有些犹豫地颔首。
见她转了身,他突然道:“昭——”
许明意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早些歇息。”
许明意朝他笑着道:“你也是,明早见。”
语罢,便合上了房门。
见房门合上,吴恙露出懊悔的神态。
他本想喊一句“昭昭”,可却到底没能说出口——
然而想到园中那个拥抱,少年懊悔的神态舒展开,夜色中,笑得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本该是颠倒众生的一笑,却因过分真心实意而显出了几分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特有的傻气。
他站了片刻后,适才抬脚离去。
听着那脚步声远去,许明意翘起的嘴角仍未落下。
311 去衙门
“姑娘,热水已经备好了,婢子伺候您沐浴吧?”这时,刚醒来的小丫鬟有些心虚怯怯地道。
许明意点头,抬脚先去了耳房。
见她脚步轻快,小丫鬟赶忙跟上。
褪下衣裙后,身形曼妙肤色白皙的少女没入浴桶中。
“叫什么名字?”
“今年多大了?”
许明意不时问上小丫鬟一句,显然心情极好。
闲谈间,小丫鬟的紧张慢慢地不见了。
为什么都说姑娘性子不好,分明很是平易近人嘛。
不过——
姑娘突然说让她唱个小曲儿来听,算是怎么回事啊?
深更半夜的,小丫鬟觉得这个要求多多少少有些不合适,但还是清了清嗓子,认认真真唱了起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小丫头婉转的吟唱声传出耳房,悠悠扬扬飘进如墨夜色中。
……
翌日,朝阳初升起,城门处来往商贩百姓熙熙攘攘。
一行人马的出现,更是使得四下震动嘈杂起来。
“快瞧,那是什么人!”
“好大的阵仗……”
“后头拉着的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身上系着墨色披风,眉眼秾丽而清冷的少女坐于马背之上,身旁另有一名着鸦青长袍,样貌英朗不凡,气质清贵出众的少年。
看清这二人的样貌之后,四下隐隐响起了惊叹声。
“这是哪家的姑娘公子……当真是神仙人物!”
一个坐在驴车上抱着孩子的男人表示这题他会:“我知道!这是镇国公府的许姑娘!”
“原来这就是许姑娘……”
四周议论不休间,朱秀同城门守卫说明大致情况之后,许明意等人已经免了查验进了城门。
见那行人马走远了些,众人的好奇心非但没有消减,反倒愈发高涨。
“那群被绑着手的人都是什么来历……”
“里头还有个小姑娘呢!”
“看着就不像是老实人!……有的腰里还别着刀!”
“嚯!许姑娘该不会带人出城剿匪去了吧?”
“剿匪?!”
“不愧是许老将军的孙女啊!”
众人的想象力越说越开阔,那驴车上的男人却催促着驾车的人赶紧调头回城。
赶车的黑脸少年挠了挠头:“叔,咱们不去上香了?”
且叔不是最爱听热闹的么,即便不上香了,那也该留在这儿跟大家一起谈八卦啊。
这还是他叔吗?
“上什么香啊,去衙门!快快快!”
没经验的人才会继续留在这儿浪费时间呢,聪明的人已经想到要去衙门占个好位置了!
连这点儿敏锐的嗅觉都没有,怎么可能听得到最新鲜最精准的八卦?
许明意一行人来到衙门时,只见已经围了十来个百姓在翘首以盼。
官差们也等在了衙门外。
——突然来了百姓围观,他们就知道必然有事发生,找了那个抱着孩子的熟面孔一问,便对接下来的事情有了大致的了解和准备。
果然,这不就来了吗?
纪栋很快升了堂。
许明意带着人进了堂中行礼。
“许姑娘——”纪栋强压下内心的惊异,看着被绑着双手的一干人等问道:“不知堂下这些人是何身份,所犯何事?”
该不会真如那些百姓所言,许姑娘这是端了哪个土匪窝吧?
许明意看向跪在那里的占云娇,冷冷地道:“占姑娘乃是此事的主谋,且将经过说一说吧。”
“……”占云娇垂首跪着,发髻散乱狼狈,此时眼泪如珠,紧紧咬着下唇摇着头不说话。
纪栋看得头痛。
他审案子最怕的就是这种在堂上哭着不配合的。没做错事,那就赶紧替自己辩解啊,真做错了——待进了大牢,还怕没时间哭吗?到时想怎么哭怎么哭,还有狱友陪着哭,现在急个什么劲儿。
好在许家姑娘是个利索的——
“那便由我来将所知同大人说明吧。”站在那里的少女声音清晰地道:“数日前,有一小童送来了一封来路不明的书信,指明了是给我的,这书信尚且在此,还请大人过目。”
她说话间,自袖中取出书信,由衙役接过送到纪栋面前。
纪栋将信纸展开了来,扫过信上内容,眉毛不禁跳了跳。
占云竹?
是去年那个投河的年轻人吗?
顾及姑娘家名声,恐生出不必要的传言,纪栋一时有些犹豫是否要当堂将书信内容剖明。
然而此时,只听那许家姑娘自行说道:“我看了这信,才知竟是一位自称是占云竹之人所写,此人在信中说,自己当初投河侥幸为人所救,保住了一命,但因有苦衷一直未能露面,故约我两日后前往城外相见,并叮嘱我独自前往,勿要惊动他人——”
此言一出,堂外竖着耳朵在听的百姓间立即响起了惊奇的吸气声。
挤到最前头的,那都是资深八卦人群,而但凡懂八卦的,谁会不知这位去年出了衙门便投河自尽的占家公子?
怎么,这人竟然还活着么?!
“我当时便觉得此事透着蹊跷,且男女有别,我若单独去见,着实多有不便,可好歹相识一场,又恐他当真还活着却遇到了什么难处,譬如别是被人挟持威胁了——于是,我便决定让人代替我前去赴约。我则另带人守在暗处,以防不测发生。果不其然,此事果然有诈。”
许明意半真半假地讲着这些,旋即转头看向一旁站着的人。
云六:……还是无可避免地到了这一步。
他上前一步,视死如归般抬手摘下了头顶的幂篱。
纪栋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
倒不是说对方的长相如何丑陋,相反,此人生得十分俊秀。
可关键是此人站在那里,他一直以为是个姑娘家来着,结果幂篱一摘,却是一张有着淡青胡茬的男人脸……这样突如其来的视觉冲击谁能顶得住?
“……”众衙役亦是惊了惊。
“在下便是替我家姑娘赴约之人——”
迎着一道道异样的视线,云六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足够正常。
“彼时有人将在下诓至林中一间木屋内相见,企图用迷药将在下迷昏。”他冷冷地指向跪在堂中抱着那只断了的手臂的长衫男子,沉声道:“就是此人——在在下假装昏迷之后,他便企图对在下行不堪之事!”
312 那个人
四下静了静。
短暂的安静之后,便是一阵喧哗。
“竟有这种事……拿这手段来对付一个小姑娘,未免太过阴毒!”
“但这可是两个男人啊……”
众人的注意力一时甚至不知该放在哪一点上。
甚至还有人将莫名期待的目光投向了当事人云六——怎么个不堪法儿,倒是展开讲讲啊!
那长衫男子暗暗咬着牙不敢抬头。
……他怎么就接到了这么个要命又丢脸的活儿!
“不仅如此。”云六接着说道:“那木屋之内,还被人提早刻下了一道梅花印记——”
梅花印记?
——采花贼!
百姓们诧异躁动,纪栋亦是脸色大变——总不能这案子还带审一送一的?
这些时日被这名神出鬼没的采花贼支配的恐惧至今尚未散去。
纪栋立即看向那长衫男子。
他声音冷肃地问道:“莫非你便是近日来城中作恶多端的采花贼?”
那名采花贼乃是独臂,此人虽也是断臂,但这臂断得着实过分新鲜了些,且断虽断了,还是有的——故而在他看来,此人多半不是。
但有梅花印记在,少不得要当堂一问,此乃审案流程。
果然就听那人慌张地道:“大人明鉴,草民当真不是啊!草民乃是城外柳东镇上的百姓,此番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这才走错了路,可同那采花贼断无半点干系啊!”
虽然同样都是要坐牢的,但他此番作恶未遂,未有真正伤人,同那采花贼足以凌迟的罪行可万万不能比!
“你既不是,又为何要留下那梅花印记?”
“这都是她指使交待的!”
长衫男子连忙拿完好的那一只手指向占云娇,“这一切都是她的指使!是她找到了我,拿二十两银子作为报酬让我干的!”
“没错,就是她!”那为首的混混头目此时也出言指认了占云娇,满眼愤慨之色。
他们同那长衫男子的情况还不同,他们根本就是被骗来的!
拿着把风的报酬,结果却干了送命的活儿,还有没有天理了!
混混越想越憋屈,当堂对着占云娇又是一通批判,并且大呼自己冤枉。
纪栋被吵得耳朵疼,见他说不出其它有用的,拍了惊堂木示意其闭嘴。
纪栋皱着眉看向了占云娇,面上一派威严之色,声音里亦含着威压:“你究竟是何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家中以何谋生,因何要设此陷阱企图对许家姑娘不利,皆一一如实招来!”
占云娇身形颤了颤,身子躬得愈低,哑着声音终于开口。
“民女……如今住在城南茱萸胡同……家中……如今只有一位病母相依为命。”说着声音愈低,“民女名唤……占云娇……”
“占云娇?”纪栋眼神微动:“你信中假借名义的占云竹,是你何人?”
“那是民女已故兄长……”
纪栋了然。
原来是占潜的女儿,怪不得方才说只一位病母相依为命了。
四下又隐隐响起了议论声。
“竟是那占公子的妹妹……”
“啧啧,占公子那样清傲叫人敬佩的一个才子人物,怎有这么一个妹妹,竟假借亡兄之名来害人,简直作孽啊……”
占云娇听得紧紧咬着牙。
是,好名声全是她兄长的!
起初她听着那些对兄长的夸赞,尚且觉得与有荣焉,可慢慢她才发现,兄长这所谓留下的好名声,根本也不会带给她和母亲任何实质性的好处。
夸赞?夸赞能当饭吃吗!
相反,兄长的死,彻底让她和母亲失去了依靠,成为了人人可欺的孤女寡母。
她有时想一想,甚至是怨恨的。
更不必提此时听到的这些话——分明这些时日辛辛苦苦支撑着,守在母亲身边的人是她,结果她却连拿兄长的名字来用一用都是在玷污他吗?
她冒险做这些,还不是想让自己和母亲可以过得好一些!
想到此处,占云娇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砸了下来。
纪栋的问话还在继续。
“你为何要谋害许家姑娘?”
“……”占云娇吸了吸鼻子,面上现出惨淡笑意:“还能是为何,我占家以往待她不薄,可我父兄出事之后,他们镇国公府却漠然至极,便是我母亲没了银子抓药,他们也不闻不问,尤其是她许明意……我当时那般求她,她都不肯帮一帮我和母亲!”
纪栋微微皱眉。
这并不是害人的理由。
但你对一个做了这种事情的人说这些,是说不通的。
对付这种人,无需多言,还是那句老话——京衙大牢欢迎你。
听她言辞混淆颠倒,刻意叫人误解,倒像是同自己求过银子给她母亲治病未果一般,许明意也无意同她掰扯什么。
她不想同对方讲道理,她只想让对方付出应得的代价。
“除了堂上之人,可另有同谋者?”纪栋继续问道。
占云娇垂着的眼睛动了动。
“没有……”
她语气讽刺地道:“如此简单之事,还需要什么同谋么。”
纪栋:……倒也不必如此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没急着说其它,而是将堂内跪着的那些人所收的报酬均问了一遍。
这些人统共分三路。
还挺杂。
一伙是那长衫男子和一名矮瘦少年。
一伙是那群仿佛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写在脸上、能接到活也是叫人意想不到的混混们。
另一伙,则是只有一个人——那名穿黑衣,手臂受伤的男子。
此人尤为沉默,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直到此时答道:“一百两。”
他话音刚落,其余两伙人立即投来仇视的目光。
一百两……!
他一个人就收了一百两?
爬个树就一百两了?
许明意也有些愕然。
不得不说,占云娇这事办得不仅杂乱,竟还被人坑得不轻——一百两她买的是什么?自欺欺人的信心吗?
“也就是说,单单只是雇人,你便拿出了一百六十两银子。”纪栋看向占云娇:“而你方才还说,你家中母亲患病,甚至连抓药的银子都没有——那这些银子,你又是从何而来?”
听得此问,占云娇抓紧了衣袖。
许明意的视线却有意无意地投向了堂外的人群。
她不着急。
占云娇大可多拖延些时辰。
如此,那个人出现的机会才会更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