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3 不解风情吴世孙
吴恙微一点头,眼神并未看向对方,只同徐氏道:“母亲,儿子请了大夫前来,给您再看一看。”
徐氏含笑点头,看向裘神医:“多亏了大夫先前的方子,我已是觉得好了许多了,今日就有劳大夫再帮着瞧一瞧了。”
“夫人客气了。”
徐氏便起身,同傅夫人道:“且先失陪片刻了。”
“自是看诊来得更要紧。”傅夫人笑着道:“我同阿颜在此等着夫人便是。”
裘彩儿在心底暗暗皱眉。
世子夫人这边要看病,所谓“失陪片刻”那是出于礼节的客套话,而稍有些眼色的,就该请辞离去了,毕竟诊病乃是私事,避讳些是基本礼数,怎么这位夫人还要继续留在这儿等着呢?
她们要等什么?
等着打吴世孙的主意吗?
裘彩儿就像一只守着鱼儿的猫,任谁靠近那鱼儿一步,就忍不住竖起浑身的毛——只是这鱼她是帮另一只猫儿守着的,除了那只猫儿之外,谁试图接近都不行。
徐氏向那名傅夫人点了点头罢,便在丫鬟的陪同下,带着裘神医去了隔间内看诊。
裘彩儿犹犹豫豫地跟了进去,但只守在帘栊旁,隔着一道半打起的竹帘,戒备地留意着堂中的情形。
吴恙已在堂内坐下,接过下人奉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润喉。
少年气质清贵疏冷,不说话时,便叫人有些不敢轻易主动接近。
傅夫人看向堂外,笑着说道:“夫人院中的那几株绿梅开得倒是极好,只是不知可方便叫人观赏么?”
吴恙放下茶盏,语气平常:“夫人请便。”
傅夫人便笑着点头,带着丫鬟去了院中赏梅。
裘彩儿看得暗暗咬牙。
这是哪门子的赏梅,分明是给人创造独处的机会才对吧?
“不知……吴世孙可还记得阿颜吗?”那身穿上白下粉袄裙,面容清丽娇柔的女孩子轻声问道。
“抱歉,不记得。”吴恙如实道。
女孩子许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怔了怔,才掩去眼底失落,还算落落大方地道:“不过是五年前偶然见了一面而已,吴世孙不记得也是正常的。”
可……真的正常吗?
她可是宁阳城第一美人,即便五年前她才十二岁,可在城中也算是有些才名了,他竟说不记得?
城中都说吴世孙至今不愿议亲,是个不开窍的,她父亲见过数回,也说这位吴世孙心中只装着族中正事,现下看来果然如此了。
但即便他现在没有议亲的心思也不要紧,她……可以等着他。
他虽只见过她一面,可她却偷偷看过他许多回,因此这几年来上门提亲的人家纵然有许多,但她根本都看不进眼睛里去。
见吴恙没有接话,女孩子又回忆着说道:“五年前那次见吴世孙,实是吴世孙救了我一回呢……还记得,那日我在街上与丫鬟走散,一个人迷了路,躲进了一条巷子里。谁知巷中突然冲出一条恶犬,朝着我扑过来……现下想想尚且觉得后怕,当时若非是吴世孙突然出现,吓退了那恶犬,我还不知要遭遇怎样可怕的事情。”
吴恙微微皱眉,思索着问道:“姑娘口中的恶犬,可是一条大黄狗?”
女孩子赶忙点头:“正是!”
吴恙道:“我记起来了——”
女孩子听得不知是该高兴还是生气。
单看她,他说不记得了。
提到狗,他又突然记起来了?
所以,对她的印象……竟还没有对那条大黄狗来得深刻吗?
但为了保证谈话能够继续延续下去,女孩子只能收起这异样的感受,笑着道:“原来吴世孙同我一样,都还记得此事——当时家中丫鬟寻来,走得匆忙,又因吓坏了,都没来得及同吴世孙道一句谢。”
她也是出了那条巷子,才从旁人口中得知原来那名小少年便是定南王府的世孙。
吴恙不置可否继续喝茶。
见他轻易不肯接话,向来也是被别人围绕着的女孩子难免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然而转念一想,定南王府的世孙,当然同外面的那些人不一样——
她每次偷偷看他,他待旁人也都是这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他性情如此,又历来无需迎合他人,这般模样倒也真实纯粹。
况且,他待所有人皆是如此,也非是独独对她冷漠,想来也绝非是对她不喜的意思。
女孩子悄悄地打量着坐在那里,目光看向隔间的少年。
少年侧颜轮廓清晰俊朗,鸦青长袍衬得气质愈发清冷,即便坐着也可见身形挺拔笔直。
女孩子看得有些入了神,忍不住轻声说道:“从那次吴世孙救了我,我便觉得……同吴世孙极为有缘……”
然而她话音刚落,就见少年不悦地皱了皱眉。
宁阳城统共就这么大,这么多年才遇到一回,这也叫有缘?
真要说有缘,难道不该是他同许明意那样吗?
——他为镇国公所救,带回京中,险些替许明意冲了喜。那晚他在镇国公府中的园子里随便走了走,恰巧就遇到了她。
显然,这才是天定的缘分。
“姑娘误会了,那条狗并非恶犬,而是它有一窝狗崽在那条巷子里,它身为母亲见姑娘误闯才叫了几声,并无真正伤害姑娘之意——也并非是我吓退了它,只是它见姑娘出了巷子,对它的孩子没了威胁,便折了回去而已。”
那狗是他喂过的,那日他路过便去看看。
这等没有意义的事情他本无意多做解释,但这个姑娘显然心思不正——对待这样的人,他以往便不会留给对方任何幻想的余地。
更不必说,他早已决定要以身相许以报许明意的救命之恩了。
而许明意如今还在京中等着他,他可没工夫应付这些人。
说罢这些,吴恙便起身走了出去。
转瞬间堂中便只剩下了女孩子一个人,她愕然地微微张了张嘴,眼睛都险些要红了。
待她冷漠就且罢了……怎还将她的美好回忆无情打破了?
什么狗母亲护着狗崽子……
他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啊?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解风情之人?
284 体贴下属的主子
帘栊旁的裘彩儿大松了口气。
还好。
还好吴世孙是个擅长把天聊死的,若不然她可就得冲出去了!
不过……今日这个算是躲过去了,那来日呢?
她若是个男儿身,卖身进定南王府,给吴世孙做个贴身小厮时时刻刻看着倒也是个好办法,可关键她不是啊。
裘彩儿暗自琢磨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她不能一整日十二个时辰都守在吴世孙身边,但是那个叫小七的可以啊!
且她一早就感觉到了,虽然出发点或许不同,但小七也有着为成就许姑娘和吴世孙的姻缘而出力的心思——既然是同路人,那大家何不选择合作呢?
看自家父亲已经写起了药方,裘彩儿悄悄溜了出去,朝着守在堂外廊下的小七走了过去。
“……”听罢她简单直白的邀请,不大能反应得过来的小七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不要让那些别有居心的女子接近公子,这样的事情他也还算有经验……
不过,他做这些,是因为知道公子喜欢许姑娘,他想从中帮忙——说到底,他做的一切是为了公子能够如愿,而不是为了监视公子啊。
可面前这位裘姑娘给他的感觉怎么说呢?
就好像要将他拉入什么神秘而狂热的组织里去似得……
“今日我跟着吴世孙从前院来,有一个丫鬟看吴世孙的眼神很不对劲,她穿豆青色袄子,大眼睛,眼角有一颗小痣……你回头可得多加留意才行。”刚达成合作协议,裘彩儿便一脸郑重地交待起了任务。
小七显然还不大能适应这个新的角色,好一会儿才点头。
裘彩儿见他一副不在状态的样子,有些不大放心,遂又将那丫鬟的外貌重新描述了一遍,末了问小七:“都记住了对吧?”
“记住了。”
“这样,下次你还是备一个册子吧,把咱们要留意的人都记在上面……”
“……”
小七的神情愈发迷惑——怎么还弄出暗杀名单那味儿了呢?
裘彩儿却觉得很妥当。
这么做,一来可起到小心防范的作用。二来嘛,将这些对吴世孙别有居心者的底细都先摸清楚了,等日后许姑娘嫁了过来,若遇到那暗下做手脚的,查不明白的——翻一翻册子,哪里还有不现形的?
没错,裘姑娘已经将自己的计划渗透到二人成亲之后了。
见二人在廊下窃窃私语,为躲避堂内之人而在院中负手而立的吴恙觉得有些奇怪。
小七什么时候和裘姑娘这么熟了?
待裘彩儿折回了屋内之后,吴恙向小七招了招手。
小七赶忙跑了过去。
“公子,您找属下?”
公子该不会是要问裘姑娘方才都和他说了什么吧?若当真问了,他要如何回答?
吴恙将下属略有些闪躲的眼神看在眼中,心下更确定了几分。
怕他问?
可这种少年男女之间的悄悄话,善解人意如他,怎么可能会问?毕竟他也不是八卦之人。
他抬手拍了拍下属的肩膀——
“不必有后顾之忧,待什么时候进展得差不多了,我来出面替你向裘神医提亲。”
小七:“……?”
……主子这么爱胡思乱想还能行吗?
吴恙已经抬脚离去。
作为一个体贴下属的主子,这种成人之美的事情,他还是很乐意做的。
尤其是这个人是小七。
屋内,裘神医开好了药方,正同徐氏身边的大丫鬟叮嘱着平日里于饮食之上需要留意之处。
片刻后,裘神医走了出来,吴恙亲自将人送出了院子。
傅夫人见状回了堂内,拿眼神询问着女儿。
女孩子有些委屈地垂下眼睛。
傅夫人便知必然是进展不顺利,失望地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位吴世孙,平日里是轻易见不到人影的,今日极不容易撞见一回……
她走过去,悄悄扯了扯女儿的衣裳。
什么都写在脸上,不是平白叫人笑话?
吴世孙这里没成,不是还有世子夫人?若能讨了世子夫人喜欢,还怕接下来的事情不好办?——堂堂定南王府的世孙,总是要娶妻的,而定南王府至今未将此事提上议程,显然是还没有真正属意的人家。
世子夫人此番也就是病下了,若不然早回京城去了,这样的机会可是极难得的。
傅夫人心中自有盘算在,带着女儿进了隔间,对徐氏一番关切询问。
不多时,吴恙送罢裘神医,折返了回来。
看着折回来的儿子,徐氏有些意外。
阿渊顾全规矩,平日里除了请安根本不来内院——更何况方才的事情她也看在眼里呢,这孩子不赶紧避远些,怎么还回来了?
看着去而复返的少年的视线似有若无地落在了自己身上,女孩子心口处快跳了几下。
吴世孙……是意识到他方才对她说的那些话太不应该了,专程回来找她的吗?
然而下一刻,就听少年说道:“儿子有件急事想同母亲说——”
急事?
徐氏看向儿子。
傅夫人面上笑意微滞,旋即又恢复正常,开口道:“既是如此,那我们便不叨扰了。”
人家都说了有急事了,她们若再不走,那就是平白招人嫌了。
所以,这是在赶人吗?
女孩子想着这个可能,愈发觉得委屈,低着头跟着母亲一同行礼离去。
“是有什么话要同母亲说?”
徐氏也将那小姑娘的反应看在了眼里,但她并不觉得儿子是在赶人,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这是个不喜欢就远远避开的,至于刻意刁难对方,这既非世家行事该有的作风,且阿渊也没有这份闲心。
至于那对母女如何想,那便随她们去吧,心里揣着想法来的,那便也要做好想法落空的准备,而若能早些死心也不是坏事。
吴恙在桌边的椅中坐下。
“我想同母亲问些幼时之事。”
幼时之事……?
徐氏心中觉得有些异样,面上只是笑着:“怎突然想问这些了?”
或许是生性独立,也或许是自幼所受到的教导所致,阿渊从来都不是喜欢黏着长辈,与长辈谈心说家常话的孩子。
“前日里,儿子外出办事,赶不及回城,便在揽月山庄歇了一晚——”
听得“揽月山庄”四字,徐氏心中的异样愈发重了些。
285 双生
“揽月山庄啊……我倒是有几年不曾去过了。”徐氏吃了口丫鬟递来的热茶,随口说道。
揽月山庄乃是吴家在宁阳城外的一处温泉庄子,以往徐氏未随吴景明入京时,每年冬日都会陪着定南王妃去住上一阵子。
“记得曾听二叔说过,我当年便是在揽月山庄出生的。”吴恙说道。
“是啊……”徐氏笑着点头:“母亲当年怀你时,身子有些不大好,到了后头仍是胎元不稳,便由你祖母和父亲陪着去了山庄静养调理,可谁知你还是出来得早了些……当时赶不及回城,所幸也早有防备,稳婆也是时刻跟着的,故而便在山庄内生下了我的阿渊。”
又道:“到底是出来得早,免不了有些体弱,故而你祖父才破例为你取名吴恙,只盼着你能平安长大。”
她缓缓说着,吴恙静静听着。
这些他以往也知晓大概,虽然身边轻易不会有人对他说起细节。
“母亲为了生下儿子,必然受了许多苦——”
“母亲一点也不苦,我的阿渊幼时才真真正正是受了苦的……”徐氏的眼神仿佛有些悠远。
看着面前这样的母亲,吴恙有着短暂的犹豫。
这些时日,他急于查证一些事情,可越是深查,越觉得蹊跷。
而接下来的话,他甚至有些不确定到底该不该向母亲问起——
这种犹豫的感觉很复杂,有面对母亲的,也有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
但这犹豫很快消散。
他做事,向来更看重真相。
“母亲,儿子有件事,想单独问一问您。”
徐氏面上笑意微滞,却也只是神态从容地让丫鬟们去了外面守着。
“是什么事?”
吴恙问道:“儿子想问母亲,在儿子出生前后,可还有其他孩子在山庄内出世?”
徐氏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紧了紧。
“其他孩子……?”她摇头道:“这个倒是不曾听说过……咱们吴家子孙里,据我知道的,在揽月山庄中降生的,只你一个而已。”
说着,看向面前的少年:“阿渊,为何……会这么问?”
吴恙如实答道:“儿子那日外出,身边带着方先生。方先生乃道门出身,于揽月山庄内,随我途经一处梅林时,一眼便看出,林内设有阵法——”
“阵法……?”徐氏有些怔怔地问:“什么阵法?”
“替林内所葬之人设下的阵法,可助其往生,为其添福德,以祈来世轮回圆满。”吴恙道:“且据说,此阵法多用于早夭的婴孩。”
“这……”徐氏似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道:“虽说早夭的孩子无法立牌位入祖坟,可埋在梅林中的,绝不会是咱们吴家子孙——会不会是山庄内哪个丫鬟仆妇,生下的孩子没能保住?”
“儿子起初也有过这个猜测。”
吴恙道:“可后来,儿子又找到了其它东西——”
而他这句话刚落音,便清楚地察觉到了母亲身上无声的情绪起伏。
“方先生从阵法方位,推测出梅林中的高阁内,设有与阵法相对应之物——儿子在阁内一处密室中,果然发现了一处暗格,而格内藏有婴儿襁褓,一张祈福牌,及一块玉佩。”
早夭的孩子不可立牌位祭祀,家人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为其增添来世福气,以作慰藉念想——这并不伤天害理,也非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但揽月山庄中的这道阵法,据方先生言,乃是高人手笔。
如此手笔,如此隐秘,岂会是寻常仆妇丫鬟能够办得到的?
但这句疑问,他已经不必再向母亲问出口——
“那块玉佩,儿子已经辨认过了,乃是吴家之物,儿子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吴恙道:“就连那祈福牌上的生辰八字——同儿子的,亦只差了半个时辰而已。”
“……”徐氏的脸色已经隐隐有些发白,好半晌,她才轻声问道:“那些东西……你可是拿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但却有着显而易见的在意。
她本并非是沉不住气、不懂掩饰情绪的人。
只是身为一个母亲,有些伤疤的存在,总比其它事情来得有冲击力,任你原本如何坚硬,也可叫你不得不变得脆弱至极,于瞬间溃不成军。
“儿子没拿。”
将母亲的反应看在眼中,少年心底最深处的疑虑被放大,然而他此时最大的顾忌还是母亲的情绪和感受,故而又将声音略放缓了些:“方先生说,祈福牌与遗物不可取出,若不然便会使阵法失效。”
这些东西,他本没有多么深信不疑,但既设法之人信,那他便也不可能自作主张将他人的心血损毁。
“好……”
徐氏红着眼睛松了一口气,似也不打算再掩饰自己的情绪。
“所以,母亲知道真相是吗?”
徐氏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哑声道:“这件事情,知道的人极少,乃是不宜外穿的家事,是以本也不打算与你说起的,但说到底,不过只是件陈年旧事罢了……如今你既是当真想听,母亲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吴恙便等着她往下说。
“实则,你与梅林中的那个孩子,本是双生兄弟,皆是母亲所生……”
双生?
吴恙略微一怔。
在世家大族,嫡出的双生子并非是什么祥瑞之事。
尤其是,他的父亲是世子,他作为父亲的嫡长子,生来便注定要承袭世孙之位。
他曾听二叔说过一些秘事——吴家嫡脉曾有过诞下双生子,结果只留下一个的先例。
所以,那个孩子会不会也是因此才——
徐氏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适时地道:“你二人皆是生来体弱,是他福气薄了些,没能撑得了几日……便是你尚且也都是养到三岁才算康健……”
她怀胎九月里,因胎象不妙,一直都是战战兢兢的,那种情况下,换成寻常人家的妇人,怕是根本都不可能顺利把孩子生下来。
也正因付出了太多心思和关注,当那个孩子真真正正离开她时,她才愈发觉得难以接受。
但这一切,同阿渊无关啊。
且他们兄弟二人又着实生得颇为相像……
286 真实存在的
不要同她说,小孩子生下来都是同一个丑样子,她能看得出来的,就是很像。
起初那段时日,若非是有阿渊在身边陪着,她根本恐怕撑不下来。
那时她恍恍惚惚的,甚至很自私地同自己说——这就是同一个孩子。
可后来她到底还是认清了,阿渊就是阿渊,那个孩子就是那个孩子,他们……都是可怜的孩子,也都是她的好孩子,只是今生缘分深浅不同罢了。
听完这些,吴恙沉默了片刻。
他想再问些其它,但到底没有多问。
母亲既有此回答,那他问得再多,也不会有第二种说法,并无太大意义。
“是儿子的不是,平白惹得母亲忆起了伤心事。”少年半垂着眼睛,语气恭儒。
无论如何,母亲待他的疼爱,他一直都清楚的感受到了的。
只是,一码归一码。
母亲再如何疼爱他,也不能代表母亲便不会对他说假话。
所以,母亲所说,当真是真相吗?
或者说,是全部的真相吗?
“都过去了。”徐氏拿帕子将眼角的一点泪光拭去,看着面前的少年,笑着道:“况且,阿渊——你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要她说,是该将一切都告诉阿渊的,孩子都这么大了,难道真打算瞒到最后一刻?
可偏偏她说了不算啊。
谁让她必须得是端庄得体,循规蹈矩的世子夫人呢——即便不服,却总也不能因此撸起袖子同公爹打上一架吧?
不知是不是心中已有猜疑,吴恙隐约听出了些弦外之音。
也是这弦外之音让他意识到,母亲即便当真知道更多,却也无法同他明言。
少年遂起了身。
“今日多谢母亲愿意同我说这些,母亲好好养病,儿子先回去了。”
徐氏点头。
“去吧,待得了空,来陪母亲说说话。”
“是,儿子告退。”
吴恙抬手行了一礼,走了出去。
见自家公子出来,守在院外的小七迎了上去。
吴恙脚下未停,低声交待了小七一句话。
“……”
小七愣了愣,旋即应下。
吴恙先回了居院中。
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小七便折返了回来复命。
“公子离开之后约半刻钟,属下便见咏秋姑姑提着食盒去了老夫人那里。”
听罢下属的话,吴恙眼神微变。
母亲说,梅林中的孩子,同他乃是双生兄弟——
纵然这个答案还算合情合理,可若说疑点,却也还是能挑得出来的。
但母亲是否在撒谎,也并不难证实。
情急之下的谎言,即便编得再如何圆满,但有一点是无法避免的——这谎言多是毫无准备的。
既是毫无准备,为防止谎言被拆穿,便需要同样知道真相的人,一起来圆这个谎,以免说法有出入。
所以,在他走后不久,母亲便使人去了祖母院中——
且去的人是咏秋姑姑——此乃母亲的陪嫁丫鬟,向来得母亲信任重用,区区跑腿之事早已不必她亲自去做。
此举不能说母亲不够谨慎,急着不打自招,毕竟临时撒的谎,必须要尽快补救,而母亲知他心思重,事后保不齐就会找到祖母那里去。
吴恙心中的猜测愈发收不住。
祖父、祖母、母亲……
所有的人都在竭力瞒着他的,究竟会是什么事情?
还有梅林中的那个孩子——当真是他的孪生兄弟吗?
若不是的话,母亲又为何要在这件事情上撒谎?早已经去世的孩子,身上有什么秘密是不能说的吗?
还是说,身上真正有秘密的人——是他?
想到一种可能,在想象力这块儿从来就没输过谁的少年顿时皱眉。
……总不能,他根本不是母亲亲生的吧?!
这个猜测险些让在椅中坐着的吴恙站起身。
但他还是很快冷静了下来,且认认真真地分析起了这件事情的可能性。
他觉得,首先需要大致排除他是捡来的这个可能——
毕竟吴家不可能让一个捡来的孩子做世孙,又如此悉心培养他……等等,难道这就是祖父让他假死的理由?——如今阿章也渐渐大了,也能坐稳世孙之位了,所以没有了利用价值的他,便被安排了假死?
所以,这个听似荒唐的猜测,竟然还同他假死之事完美地契合上了……
可他……分明长得也很像吴家人?
那么,会不会他只是并非母亲亲生,还是有着父亲的血脉在的?——母亲当年怀‘他’时,二叔已有嫡子,族中免不了盼着母亲能尽早生下一子,偏偏母亲生下的孩子不幸夭折,所以便将父亲与外室所生的孩子抱了过来,对外声称乃是亲生嫡子?
他是外室子?
可父亲看起来分明不是这种人——难道说道貌岸然才是父亲的真面目吗?
少年短短瞬间想到了许多无法可想的可能。
想到最后,甚至已经开始忍不住要怀疑人生。
什么才是真相?
或者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吗?
吴恙静坐许久后,起身来到了书橱前。
将书橱内的机关匣子打开,可见其内书信已经积攒了厚厚一沓——见此,少年的心情安定了许多,仿佛有了着落一般。
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哪些会是真的,自己身边的一切是否都是假象,但即便什么都是假的,许明意是真的。
有这样一个真实存在的女孩子,真实存在于这世间,亦真实存在于他心底。
这个想法似同金灿日光刺破团团迷雾,让短暂迷茫的少年恢复了清醒与坚定。
无论如何,他都要将真相查明——未来要同许明意在一起的人,是他,他是吴恙,而无论吴恙是谁,他都是他自己。
而他确信自己无论是何身份,都有能力同她走到一起。
将匣子重新合上,吴恙行出了内室,去了书房。
不多时,吴然寻了过来。
阿圆去了书房敲门,只得了四个字“叫他等着”。
吴然听了,直皱鼻子,低声咕哝道:“二哥成日不是处理族中之事,便是躲在房中看信,都许久不曾陪我下棋了。”
以往二哥也是这般忙,可至少会把空闲时间分给他一些,现在倒好,闲的时候尽看信写信了。
果然,爱是会消失的对吗?
287 下手之人
想着自己这段时日被冷落得实在厉害,男孩子又忍不住叹气道:“二哥什么时候能给我娶个嫂子回来啊?都说男子成亲后心就定了,人也能顾家些,性子也能温和些呢。”
阿圆听得摸了摸鼻子。
三公子果然还是年幼太天真啊。
许多男子成亲后是会有这些变化没错,可那些顾家啊,温和啊,那都是留给人家媳妇的,跟做弟弟的有什么关系啊?
哦,还真有——说不定就彻底没空搭理弟弟了呢。
吴然全然不知阿圆心中这残忍的想法,只捧着一盏茶坐在椅中,乖乖地等着自家二哥出来。
如此等了约两刻钟余,才总算是将二哥从书房中盼出来了。
然而恰是此时,一名小厮走了过来,禀道:“王爷使人来请世孙前去外书房说话。”
祖父找他?
吴恙闻言,不作耽搁地去过去了。
吴然唉声叹气,幽怨地看着自家二哥离去的背影。
果然,今天也没能和二哥下上棋呢。
吴恙很快来到了前院。
待小厮通禀罢,书房的门被打开,吴恙抬脚走了进去,向书案后坐着的那位面颊清瘦却透着沉肃之气的老人行礼。
“祖父——”
而后又微微转身,抬手再行一礼:“二叔。”
被他唤作二叔的男子着一袭宽大浅藕色长衫,生得一幅俊美风流模样,年近四十未蓄胡须,也不见老态。发髻梳得整齐顺亮,然而拿来束发的并非金玉之物,而是一支修剪漂亮的梅枝,枝上几朵黄梅还开得正好,清新雅致之余更透出几分风流不羁之气来。
吴家人多生得一副好皮囊,而吴景明这一辈的兄弟姊妹中,论最好看的一个,便是这位二老爷吴景令了。
这位是个美且自知,并且极喜欢将自己的美展示给旁人看的,一贯极注重打扮二字,即便是活到了这把岁数,却仍不愿意将在美貌上出风头的机会让给年轻人。
只是此时他面上不复往日轻松闲适的笑意,抬头看侄子一眼,勉强露出了一个复杂而不失心虚的笑容来。
吴恙看在眼中,心中略有些疑惑。
二叔又做了什么讨人嫌的事情?
“坐下说话。”定南王开口说道。
“是。”
吴恙依言坐下后,方才问道:“不知祖父唤孙儿前来,所为何事?”
“先前在你入京途中,趁乱向你放暗箭之人,已经查到了——”定南王说话间,冷冷地看向坐在那里的次子:“说说吧。”
见此一幕,吴恙不禁微微一怔。
难道说……背后要害他的人是二叔吗?
虽说二叔算是府中与他最亲近的长辈,但少年的想象力在经过先前的刺激之下,此时还有些不大能收得住。
毕竟现下于他而言,脑海中正处于一个“万事皆有可能”的状态。
但也只是一瞬,理智便压过了这毫无约束的联想。
父亲常年身在京中,他接手族中之事不过数年,而有一部分管事权一直都是在二叔手中的——
当初那件假死之事,祖父自然不可能通过他来交待下去,如此之下,经手安排之人多半便只能是二叔了。
而那名欲趁乱对他下手的黑衣人,显然是走漏了消息所致,这消息走漏在哪一环——现下看来,应是落在二叔头上了。
果然,就听自家二叔叹了口气,看着他道:“先前二叔都不知中途竟出过这样的岔子,经你祖父提了,便也半点不敢马虎,立即将当初负责此事之人,皆仔细排查了一番……查到最后,才知彼时是有人将计划不慎泄露了出去……”
“不慎?”吴恙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之处。
此等要紧的绝密计划,焉有不慎泄露的道理?
“是啊……也怪我平日里用人不严,才出了这种差池。”吴景令脸色复杂地道:“此人算是我的亲随,时常与我一同出入映月楼……”
映月楼乃是城中有名的一处青楼,亦是吴恙唯一会去“光顾”的那一处——这座青楼背后的真正主人,便是吴景令。
此青楼明面上是风月之处,更多的作用却是暗中搜罗情报与各路消息。
这一点,定南王与吴恙都是再清楚不过的。
虽然吴恙一度觉得,这是自家二叔因本身逛青楼太频繁而经常挨骂之下想到的手段——借着经营情报楼的名目,光明正大地逛青楼。
在自家老子和侄子的注视下,吴景令继续往下说道:“……可谁知一来二去的,他竟暗中同一个叫兰香的妓子生出了情愫来……事情查到了他头上,他也不敢再有隐瞒,便将自己在一次醉酒后曾同兰香提过此事的经过招认了。”
吴恙思索间,下意识地微微皱眉。
照此说来,有问题的……是映月楼中这个叫兰香的?
且二叔的这名亲随,说是不慎说出口,却极有可能是被人刻意灌醉套出来的话——
“听得此事,我便使人暗中拷问了兰香,果不其然——此人的确有问题。”吴景令说到此处,隐约有些愤慨:“经此女招认,她本是前朝利州刺史之女,当年利州破城之后,她尚且年幼,保住一命改名换姓,辗转混进了映月楼内,一直在伺机谋划着要报复我吴家血脉。”
利州城刺史当年殊死抵抗,不肯认降,吴家大军攻入城中之后,这名刺史于城楼之上自刎而亡。
这段往事,吴恙曾是听过的。
而自家二叔的话,他也全然听明白了。
泄密的是二叔身边的亲随,别有居心套话之人是二叔的映月楼中的兰香——也就是前朝利州刺史的后人。
总而言之,这两头之事都出在二叔的眼皮子底下。
“她得知入京途中的大致计划之后,便命其父留下的一名旧仆一路跟随,欲趁乱伤及你性命——这名旧仆也已经被抓住了,对所行之事俱已供认。”
吴景令看着侄子,有些讪讪、更多的却是愧疚,“总体来说就是这样,此事归根结底都是二叔的不是,阿渊,不然你打二叔一顿压压惊?”
少年认真地道:“我若真打二叔一顿,恐怕二叔受不住。”
288 才知相思
他一拳下去,二叔怕是要哭。
吴景令轻咳一声——非得打这么重吗?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较真。
“那不然……你骂二叔一顿出出气吧,尽管骂。”吴景令很是没有骨气地改了口。
“打骂长辈都有违家规,二叔还是同祖父请罚吧。”
吴景令闻言顿时蔫儿了下来。
……他还指望着卖卖可怜侄子能替他说说情呢,年纪轻轻就这么铁面无私也不怕真娶不到媳妇吗?
吴恙确实没有替自家二叔说情的意思。
如何生气固然谈不上,可这等用人不严且不察的错误本不该犯,既是犯了,少不得要让二叔长一长记性,以防日后再出现类似之事。
正事当前,他向来公私分明。
当然,若此事当中的二叔换作许明意,那……自是不用长这记性的。咳,这并不是他偏心,而是许姑娘心思剔透,不必多罚,也能从中吸取教训。
可这世间并非人人都是许明意。
他家二叔,便是属于不罚不行的那一类。
“从今日起,族中之事你一概不必再插手过问了——”吴竣看着次子,神色严正地道。
这便是要直接收回次子手中的管家权了。
吴景令低着头,低声叹气道:“当初我便说自己不是那块料儿,您偏是不信……早该都交由阿渊来管了。”
吴竣脸色愈发沉了几分。
不争气的东西。
偏他还常常嫌弃老匹夫家中的次子为情障目,现下这么一对比,他倒觉得那样也颇为省心——至少人家吃了就睡不至于惹祸捅娄子!
且人家好歹还是个书画大家,名声是好听的,而他家的呢?
这么多年唯一的长进,不外乎只是从纨绔长成了老纨绔罢了!
“此事后续料理查证,亦交由阿渊来办,交接完手上之事后,你只管在院中好生反省。”
吴景令便也都应下来。
如此又待了约半柱香的工夫,叔侄二人才一同退了出去。
方才被父亲训饬了一番的吴景令此时难免有些垂头丧气。
“阿渊——”
他叹了口气,道:“你祖父罚的,那都是应当的。但你若不骂二叔两句,二叔心中也着实愧疚得慌。”
“二叔若当真觉得过意不去,那便回答我几个问题吧。”
吴景令一听就赶忙摆手。
“你可别觉得二叔不愿意回答你,只是你当真问错人了啊……当初之事,你二叔我也只是听命行事罢了,一切皆是你祖父的安排,我只管办事,至于内情那可是半点也不知晓的。”
吴恙不禁多看了自家二叔一眼。
每每到关键时刻,二叔似乎都会流露出与自身气质不符的警觉。
吴景令拍了拍侄子的肩膀,劝道:“二叔知道你一贯眼里揉不得沙子,遇事习惯要刨根问底……可你祖父想来自有安排,他向来最疼的便是你,断是不可能害你的……放宽心,该吃吃,该喝喝。”
说着,又拉起了侄子的手臂:“走,二叔请你喝酒去,算是同你赔不是了。”
至于这喝酒的去处,自然是映月楼。
吴恙原本就还需去接手香兰之事,这一趟自是少不了的——他并不打算因结果已经明了便就此了结此事,所有的事情,自己经手才最有把握。
“这个娉娘,当初收下香兰时竟也不曾摸清对方的底细,必须得好好教训教训了,我今日非要让她下不了床不可……”
叔侄二人在映月楼前下了马车,吴景令边理着长衫便说道。
娉娘正是这映月楼的老鸨,今年不过三十岁上下,尚存一份好风韵。
吴恙将自家二叔的话听在耳中,心中有了计较。
看来二叔这次是要重罚娉娘了。
可是,让人下不了床?
莫不是要打断对方的腿吗?
“二叔大可换一种方法来罚,娉娘每日需出面接待贵客,若是伤得太重久不露面,恐怕会惹人怀疑。”
听得身侧少年认真的建议,吴景令不禁愣住。
“……”
待反应过来之后,吴二老爷突然“哈哈哈”大笑了起来,直笑得肚子都痛了,眼泪也往外飞,口中说道:“阿渊啊,就你这样,还装的哪门子纨绔子弟啊……”
吴恙皱着眉,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家二叔。
吴景令见状却笑得愈发止不住了。
见越来越多的人看过来,吴恙自觉丢不起这个人,干脆丢下看起来脑子仿佛有些问题的二叔,独自进了映月楼内。
天色渐渐暗下,楼中华灯亮起,身姿曼妙的姑娘在堂中台上起舞,酒香混着脂粉香气,热闹而旖旎。
即便是来了许多次,吴恙仍不习惯这扑鼻香气与浑浊的气氛。
办完了正事,他片刻未有多呆,也未去管喝得烂醉的二叔,自己便出来了。
离了身后的热闹之地,楼外寒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只叫少年觉得浑身都舒适自在了不少。
他下意识地看向前侧方热闹的街道。
那一次,他刚从映月楼中行出,忽然有人轻而快地拍了拍他的肩——
他回过头去的一瞬间,只觉得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她对他说“吴世孙,许久不见了”。
他心中欢喜得过了头,以至于好一会儿都不曾反应过来。
想到那一幕,吴恙眼中浮现了笑意。
明知她此时必然是人在京中,可他的视线还是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了片刻。
他想,他应当是太想见到她了。
他平生未曾这般想见过一个人。
就如同他如今经过隐贤楼时,总会习惯性地慢下来,看向她曾住过的那间客房的窗,仿佛下一刻,那扇窗便会被推开,然后窗内就会有一个女孩子出现,满眼笑意地冲他挥手。
那扇窗也确实在他眼前被打开过一回。
只是窗内是个留着络腮胡的大汉,许是房中炭盆烧得太足了,那大汉裸着上半身,推开窗要透气。
彼时他坐在马上,四目相对,那大汉眼睛一瞪,惊慌羞恼,赶紧捂住胸前位置。
他默默收回视线,驱马离去。
少年的视线从人群中收回,行出了这段热闹之处。
这时,一道黑影出现在他身后。
289 贼人
听得这轻盈细微的脚步声响,吴恙停下了步伐,未回头,只问道:“如何?可辨认清楚了?”
岁山答道:“属下仔细辨认了,此人确实同那日属下看到的黑衣人有七八分相似,但对方当时毕竟蒙着脸,故而属下也不敢下断言。除此之外,属下察看了对方的手掌,也确实是擅用弓箭之人。”
按说那样的一次照面,寻常人根本连这七八分也不可能辨得出,但岁山到底是暗卫出身,又历来敏锐,对待欲伤主子性命者,更是记忆深刻。
听罢这些,少年负在身后的那修长好看的手指微微拢紧了些。
片刻后,他吩咐道:“告诉岁江,日后再同映月楼中之人交换消息时,务必多留一份心。”
岁山眼睛动了动。
公子这是担心映月楼内管制不严,问题出了一次还容易出第二次吗?
还是说,有着其它的思虑?
但无论是何种原因,公子行事自有考虑,是以岁山只是当即应了下来。
不远处,小七牵着马走了过来,少年接过缰绳跃上马背,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
出了正月,春色渐显,天气日渐暖和了起来。
待得杏花开时,京城内外更是一派春意盎然之象,女眷们换上了轻盈春衫,今日结伴出城踏春,明日参加哪位夫人设下的赏花会,说说笑笑谈诗论琴,惬意热闹。
相较之下,许明意近来的日子就单调多了。
她自幼便没几个关系甚密的好友,也一贯不爱应付这些场合,是以帖子送到府上来,多半也是寻了藉口婉拒。
时日久了,那些人家送帖子时便也就存了一份走走过场的意思,哪日她若是突然去了,反倒是要惹得主人家惊讶的。
偏偏近来她唯一的好友,玉风郡主,沉迷于城外救助灾民之事,大有凡事要亲力亲为之势,常是见不到人影。
玉风郡主在外面出力,许明意则是于暗地里出银子,然明面上不宜掺和太多,便只能窝在家中。
但倒也没觉得闷得慌,或是练箭写信,或是寻祖父下棋,或是听父亲母亲说朝堂与后宅之事,实在闲了便与明时斗斗嘴,喂喂大鸟——这样一家人安安稳稳呆在一起的时光,对她而言是极值得珍视的。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身边到底还是少了一个人。
这一日,春光明媚。
熹园的小花园中,身穿天青色罗衫的少女躺在一张躺椅中晒着太阳,鸦发一半挽作发髻,一半垂在脑后,随意地散在肩膀两侧,蜿蜿蜒蜒,乌亮光滑,如上好的丝绸。月白绫裙下,干净簇新的藕色绣鞋鞋面上嵌着的南珠在日光下散发着淡淡光晕。
暖烘烘的太阳,晒得人仿佛连骨头都跟着发懒,少女打了个哈欠,干脆将书卷倒扣在脸上遮挡刺目的日光,听一旁的小丫鬟说起了京中近来的新鲜事。
近日来,京中最为人热议之事,实有两件。
这头一件,不外乎是今年的春闱。
杏榜已出,殿试过后,皇帝从贡生中亲点了一甲三名,昨日才刚祭了孔庙跨马游街罢。
值得一提的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乃是一位不过刚年满二十的寒门子弟,名唤曹朗,据说尚未婚配。
毕竟是新科状元,如此之下,不免就让许多家中尚有适龄女儿未嫁的高官动了心思。
许明意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夏家。
上一世,这一届的状元,并不姓曹,而是姓占。
而占云竹娶的乃是夏廷贞的幺女夏曦——
这一回,状元换了个人当,不知状元之妻是否也会另换一换?
想必,很快便会有分晓了。
阿葵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来。
近来京中未有婚配的小姐们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安,其中的缘故是因京城附近屡屡出现“采花贼”作案之事——
起初尚无人知晓此事,直到城西的一名员外郎将此事告上了公堂——这位员外家中只一个女儿,疼的如珠似宝,遭了这贼人玷污之后,次日便悬梁自尽了。
员外为顾及女儿名声,起先本不欲报官,然而见女儿因此送了性命,便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想替枉死的女儿讨一个公道,将贼人绳之以法。
而在这位员外之后,又有一户人家家中也出了同样之事。
且两名姑娘的闺房内,都被留下了同样的梅花印记,再从诸多迹象细节分析,官府最终断定这两桩案子乃是同一人所为。
之后,其它几户人家又隐隐传出了家中女儿被染指的传言,其中甚至有官宦之家。
倒不是每户人家都有勇气选择报官,在乎名声者,甚至将此事捂紧都还来不及,而之所以会有流言传出,是因这采花贼不仅劫色,还要劫财。
作案之后,他会将女孩子闺房中的财物一卷而空,包括一些贴身饰物——
且他拿走之后,会分给京城内外的一些穷苦人家,许多人家清早开门,就会在院中发现一些碎银及首饰。
一些实在缺银子用的,也管不了许多,便将首饰拿去典卖。
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来二去,此类之事多了,便引起了旁人留意议论。
官府将这些典卖首饰的百姓召来审问,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又因有人认出了有些首饰是出自哪家,传言便就散开了。
有当真被猜中的,也有被谣言误伤的,总而言之,沾上此事的人家,近来皆是十分地不平静。
“……劫了钱财,偏偏要分给那些穷苦百姓,外头不少人都说,这采花贼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呢。”阿葵跪坐在一旁的席子上,边替自家姑娘沏茶边说道。
听出小丫鬟语气里隐隐的赞同之意,许明意将书从脸上扯下来,露出一双微微蹙起的眉。
“哪里正了?就因为他将偷盗来的东西分给其他人,便就是正了?”
且这同单纯意义上的劫富济贫还不一样,若说那些劫贪官钱财分给百姓的,还勉勉强强能称得上一个侠字的话,那么这采花贼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禽兽。
不管他将钱财分给百姓,究竟是出自所谓怜悯,还是享受这种为所欲为逍遥法外的优越感,亦或是想借此来抵消模糊自己的罪行,但这都改变不了他作恶的事实。
毕竟那些女孩子有什么错?
丢了清白,又丢了贴身之物,想保住名声的,却仍要因为这些首饰而被迫将伤疤露给世人看——可到头来,这可能是压垮那些可怜的女孩子的最后一根稻草,却还要成为他所谓亦正亦邪的踏脚石?
再过个几年,该不会将他侵害女子之事尽数忘了,只记得他以财物施舍穷苦百姓,由此再成为一桩“美谈”吧?
要她说,这种人,分明是死一百次都不够的。
见自家姑娘很是不忿,阿葵认真地想了想,恍然道:“对哦……那些钱财本就不是他的,是他偷来的啊,且那位家中出事的员外,可是个远近有名的好人呢!”
小丫鬟想通了这一点,遂露出鄙夷的神情来。
她险些都被外头那些传言带歪了。
当然,带歪她的不止是传言,还有那些话本子中所写的各种侠盗传言,有时看着看着就看上头了。
许明意也想到了上一世在扬州别院里看过的话本子。
“有些话本子里,还专将那些采花贼写得如何风流倜傥,如何叫人着迷,待受害女子们又如何温柔体贴,甚至直惹得无数妇人夜夜盼着他出现,直逍遥到最后一页也没被惩治……这是人写出来的东西?”
气得她紧咬牙关,当场便将书给撕了,好半天都吃不下饭,就差找到写这话本子的人,好好地同对方理论理论了。
倒也不是说恶人便不能有好的一面,只是绝不可混为一谈,罪行便是罪行,美化其罪行,是对无辜受害者的二次伤害。
阿葵听得瞠目结舌。
天呐,姑娘竟还暗中看过这种话本子吗?!
莫不是从她那里流出去的吗……这若是让夫人知道了,怕是要乱棍将她打死吧?
她日后在甄选话本子时,可务必得多加注意才行了!
见浑然不觉得自己似乎暴露了什么的姑娘依旧愤慨,暗暗心惊的阿葵递上一盏茶:“姑娘,您喝口水消消气……这样的恶人,定会遭报应的。”
许明意接过茶水吃了几口。
这时,阿珠走了过来。
“姑娘,永安伯世子夫人和两位表姑娘来了,夫人让人来请姑娘一同去说说话。”
薇表妹和清表妹过来了?
自从去年夏晗之事后,清表妹久不出门,此番还是自那之后第一次来镇国公府。
许明意便放下了茶盏,自躺椅上起了身。
稍作收拾了一番过后,便带着阿葵过去了。
世子院中,果见文氏带着两个女儿坐在内室里正与崔氏说话。
表姐妹几人互相见礼。
许明意含笑看着两位表妹。
不得不说,自从永安伯老夫人过世之后,两位表妹的衣裳首饰都比从前精致了许多。
且清表妹的精神也比上一次见到时要更好了些,脸上总算是长了些肉了。
只是许明意很快发现,气氛稍有些不对。
室内只有一个大丫鬟青樱在,众人的神情也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异样。
许明意心有疑惑,坐下后等着她们开口。
果然,就听文氏有些犹犹豫豫地讲道:“昨夜家中出了件事,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这才登门叨扰,想听一听长姐和许姑娘如何看……”
因先前崔云清出事,便是为许明意所救,这叫文氏心中对面前的这个女孩子一直存有一种难言的感激与信赖。
又因丈夫着实不中用,听他说话完全就是浪费生命,故而她也就养成了遇事便来找崔氏拿主意的习惯。
“不知贵府出了何事?”许明意正色问道。
文氏便看向女儿。
想到昨夜之事,崔云清的脸色隐隐有些发白,她看着许明意,说道:“昭昭表姐,我昨夜……好像是看到近来传闻中的那名采花贼了……”
许明意眼神顿变。
“他可伤到表妹了?”
她能如此直白地问出口,恰恰是因为觉得清表妹今日还能如此平静地登门,应当是没有遭遇太难以启齿的事情。
崔云清果然摇了头。
“并没有……”
她低声说道:“我如今夜中睡得极轻,常是有一丝风吹草动便会惊醒过来……当时我隐隐觉得窗外好像有人,就坐起了身来看,一抬头,果然就见窗外有道黑影!”
当时她便惊叫了出声。
因还有之前的阴影未除,她那一嗓子实在足够恐惧且响亮,立即就惊醒了守夜的丫鬟和姐姐——自从她出事之后,常是夜中难寐,崔云薇作为姐姐,经常会过来陪着她一起睡。
那窗外的人想必是没料到她竟如此警觉,见情况不妙,很快就逃了。
又因逃得匆忙,还落下了一样东西在窗台下。
崔云清将经过说罢,文氏便从袖中取出了一物,递向许明意。
崔氏在一旁向女儿问道:“昭昭最是见多识广的,可能瞧出这是个什么东西吗?”
自家母亲无论何时都不会吝啬对自己的夸赞,这一点许明意早已习惯,可大家浑然都是一幅她必然认得此物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难道在大家眼中,她还是个江湖中人吗?
不过,她确实也认得就是了。
许明意看着手中的一截竹筒,道:“这里面装得乃是迷药,点燃后便可形成迷烟,若钻入门窗紧闭的室内,便会使人陷入昏迷——”
只是很显然,她手里的这个,是还没来得及点燃的。
“我便知道是迷药!”
崔云薇皱着眉道:“城中到处都有传言,说这采花贼的惯用手段便是先将人迷昏,然后——”
到底是小女孩,说到此处脸色一阵红白交加。
“照这么说还真是了……?”文氏的声音有些发颤,既后怕又恼恨。
为什么偏让她的清儿三番两次遇到这等事?!
好在清儿足够警醒,若不然她当真不知才刚好些的女儿会被折磨成什么模样……
且这一次是侥幸逃过了,会不会还有下一次?
290 勇气
哪怕不想去想这种可能,可这种事情,逃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贼人手段阴险,且行事又古怪,还一贯喜欢留什么梅花印记,显然是个狂妄自大的……”文氏担忧不安地道:“万一他还会再过来,可如何是好?”
崔氏也觉得这个担心不无道理,“现下只能盼着官府早些将此人捉拿归案。”
这该死的贼一日捉不住,便叫人一日不得安心。
“可我听说,直到今日也没人真正见过此人的真面目,这般之下,抓到人又谈何容易?”文氏忧心不已。
据说这贼人飞檐走壁身手了得,又擅长用迷烟,根本没人有机会见到他究竟长什么模样,甚至是老是少都无法确定。
“表妹昨夜只看到了一道黑影对吗?可还有其它发现?”许明意问道:“譬如对方可曾开口发出过声音?”
崔云清道:“他反应极快,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也未曾开过口。”
想了想,又道:“不过……彼时廊下的灯也都已经熄了,我之所以能看清那黑影,是因昨夜有月色,月色之下透在窗上的影子,想来应当不会与实际有太大偏离吧?”
“按说是如此。”许明意遂问道:“表妹是从那道黑影上看出什么来了?”
“看起来像是高高瘦瘦的……似乎是披了件披风,但他转身逃走时,披风一展,似乎……”说到这里,崔云清有些不大确定地停顿了一下,才道:“一只衣袖空荡荡地飘起来……似乎像是少了一条手臂。”
“此人竟是独臂?”崔氏意外地道:“若果真如此,岂不是个极有用的线索!”
这处细节起先崔云清并未能冷静下来同母亲和姐姐说起,因此此时文氏也有些怔住。
许明意则是地皱了一下眉。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也是独臂……
“母亲,不然……我去官府将这线索说明吧?”崔云清鼓起勇气说道。
她在来时的路上便有了这种想法。
待见到表姐时,这想法便更坚定了许多。
当初她遇到那样可怕的事情,是昭昭表姐将她从那魔窟中救了出来——她无数次从那个噩梦中醒来,都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
若非是这个念头支撑着,她未必能撑得过来。
除此之外,同样给了她鼓励的,还有徐姑娘。
当时徐姑娘一人扛下了所有的不堪和非议,将那个同样伤害过她的坏人绳之以法,且从未埋怨过她当时不敢出面的懦弱,还一直关心着她的情绪恢复得如何了。
她真的很庆幸自己遇到的都是这样坚定有力量,浑身闪闪发亮的姑娘。
而幸运的她,总要做些什么,来回报这份自己得到的好运气吧?总躲在背后坐享其成像什么样子呢?
哪怕那个贼不敢再来永安伯府,她觉得自己也应当说出来——为了自己,也为了其他的女孩子们。
听女儿说要去官府,文氏神情惊愕:“清儿,你可知你若去了官府……”
“母亲,二妹也没说要去击鼓状告啊!”崔云薇打断了母亲犹犹豫豫的话,对妹妹眨了眨眼睛,道:“只需将这些线索暗中透露给官府不就行了嘛?”
崔云清怔了一瞬,点头道:“没错……”
她原先倒没想太多,但既然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她自然还是会选择多保护自己一些。
“这个办法应当是可行的。”许明意适时地开口,“纪大人一向心细明理,只需同他说明经过,他必然也会替表妹保守秘密的。”
且清表妹愿意跨出这一步,便意味着真正想要从那片阴影中走出来了。
这是值得欣慰和鼓励的事情。
而表妹的线索及这管迷药,说不定当真能给官府的办案带来进展。
“是啊,母亲,您就让我去吧。”
对上女儿那双眼睛,文氏一时有些愣住。
她已经有许久不曾看到女儿的眼睛里有过这般神采了——
“那……”她到底是松了口,道:“那要如何过去官府,才不会惹人注意呢?”
如今城中四下都在议论采花贼之事,不知多少好热闹的人成日就专盯着官府的动静呢。
“这个好办。”许明意道:“今日恰巧父亲休沐,可让父亲借访友之名,带清表妹一同过去——”
想了想,又道:“我陪清表妹一起,我二人扮作小厮,出入皆乘马车,想来必也不会让人察觉到异样。”
崔氏觉得此法可行。
毕竟她家昭昭着实很擅长扮作男儿出门——不过话说回来,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情是她的女儿不擅长的呢?
文氏考虑了一瞬之后,也点了头。
说来奇怪,这听起来有些张口就来的法子,倘若换作其他小姑娘提出来,她必会觉得荒唐胡闹,可由许姑娘提出来,她就莫名觉得——还挺有门路?
毕竟许姑娘是一人闯进密室,将她女儿完好无损地带出来的人啊。
故而许姑娘说什么都比旁人来得有说服力——这也没什么毛病。
“表姐,我也想去!”一旁的崔云薇眼神莫名兴奋。
扮小厮出门什么的,她还没试过呢。
然而不待表姐开口,自家母亲就无情地吹灭了她的火苗:“不成,你去了也只是添乱而已。”
崔云薇挣扎着拿期盼的眼神偷偷看向表姐。
可表姐笑而不语的表情,分明是在说——你母亲说的很有道理。
于是,崔云薇心中这最后的一点儿火星子也很快被浇灭了。
说定了之后,许明意便去寻了自家父亲商量。
许缙正在许昀院中下棋,兄弟二人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棋盘就摆在床边。
许明意心想自家父亲这棋瘾也真是够大的,为了找二叔下棋,竟都追到床上来了。
来此处走走过场的蔡锦,此时则是坐在堂中打哈欠。
许明意着急去办事,不作耽搁地就让自家父亲拉走了。
“你这丫头,连局棋都不叫人下完,当真愈发放肆了,眼里究竟还有没有尊重长辈这一说了?大哥也真是的,如此毫无原则地由着孩子来,这又成何体统?”许昀看着下到一半的棋局,皱着眉不满地道。
外间的蔡锦听得表情复杂。
这话说得倒是颇有长辈威严,只是许姑娘人都已经出了院子了,不觉得说的太晚了吗?
而下一刻,忽听得许昀扬声唤她进去——
291 盼着他来
蔡锦料想定是让她去接那棋局的,而事实果然如此。
她在床边坐下,看一眼那下到一半的棋局,不禁十分讶然——这也太千钧了,这也太一发了吧?
如此紧要的关头都能起身离开,这得是出于怎样深沉浑厚的父爱?
也难怪许先生忍不住要骂骂咧咧了。
蔡锦棋艺也一向不弱,二人对弈完一局还觉得不尽兴,便又来了一局。
许昀思索着如何落子的间隙,蔡锦悄悄抬眼看向他。
许先生又得有十日半月未刮胡子了……
不过除此之外,据说倒也会每日沐浴一回的,于细节上而言,人懒是懒了些,却好在也并不邋遢。
且作画下棋时,认真专注,与平时不靠谱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近来甚至忍不住想,许先生的心里,是不是装着什么不同寻常的过往心事,故而才将真正的自己给隐藏了起来呢?
只是藏得久了,自己都要忘了原本该是什么模样了。
察觉到她的视线,许昀落子罢,看向她:“瞧什么呢?”
一直盯着他的胡子看做什么?总不能是羡慕他胡须浓密?
“我就是在想,如今天气也暖和了,许先生什么时候能离开这被窝啊。”蔡锦认真地道:“今日经过前院的花园子时,瞧见许多花都开了,景致颇好呢,许先生或也可以去晒晒太阳赏赏景了。”
许昀漫不经心地道:“花啊草啊的,早都看腻了……”
“可是每年开的花都不是同一朵啊,许先生当细看,才会知半点不腻人的。”蔡锦边落子边说着。
许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可没你们年轻人这雅兴……”
见劝不动,蔡锦低声叹口气,道:“是啊,老了,老顽固。”
许昀懒得理会,只琢磨着如何走棋。
……
另一边,被迫出门访友的许缙,刚带着两名“小厮”来到了京衙后院。
纪栋这几日正为了采花贼一案而头痛不已,天子脚下出现如此猖狂之事,这贼的做派堪称是将朝廷的脸按在了地上摩擦,陛下为此十分不悦,已让人传了口谕给他,勒令他半月之内必须破案。
当时听着这话,想着此案仅有的线索,纪大人的内心是绝望的。
不过好在缉事卫也在奉旨暗查此事——倒不是说缉事卫的加入给了他多少信心,而是有人陪着一起绝望至少不孤单。
“来便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啊……”
将好友请入堂中,纪栋叹气道。
带了东西,他不留人吃饭也说不过去啊——说好的知己好友呢,这不是给他添乱吗?
“不带东西不行啊……”许缙低声同好友说道:“我今日带着的这两个孩子,手里头若不提点儿东西,怕是演得不够像……”
长得不像,不得道具来凑吗?
纪栋听得“孩子”俩字,眼神一变,转头看过去。
“这……”
……
小半个时辰之后,许缙带着小厮离开了衙门。
来时因带了东西过来,便是赶着两辆车,此时许明意和崔云清乘坐的便是后面那辆简陋些的。
车内没有旁人在,许明意提议道:“从今日起,我让阿珠去陪着表妹一段时日吧,直到那采花贼被捉住为止。”
方才在衙门里,又听纪大人说了些有关这贼人的事情,清表妹多多少少必然还是怕的。
况且,此类人行事难以捉摸,不好以正常人的思维去揣测,上一次失了手,说不定当真还会再去第二次,想把面子找回来。
“表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京中如今到处都不安生,若是让阿珠去了我那里,那表姐身边岂不是……”崔云清说着说着,声音慢慢就小了下来。
她本想说,阿珠去了她那里,表姐身边无人,就危险了。
可转念一想,哪个贼人敢闯镇国公府?
去之前可得认真看仔细了,那府门上的匾额上描的四个大字,究竟是“镇国公府”,还是“有去无回”?
只怕前脚刚迈进去,下一刻刀就架到脖子上了吧?
“表妹不必替我担心。”许明意含笑道:“我倒盼着他来呢——”
此人若是撞到她手里,她打算先将对方那条仅存的手臂给一并废了再说,毕竟她这个人做事注重吉利,正所谓好事成双。
表姐分明在笑,且笑得也很好看,却让崔云清无端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马车缓缓行驶着,中途经过一条窄道时,停下了片刻,给一顶官轿让了行。
许明意透过车窗随意看了一眼,只见轿帘是红呢围子——此乃一品大员的官轿方才能有的规制。
而不远处便是明康坊。
想来这轿中坐着的人,应是夏廷贞了。
软轿确实一路被抬进了明康坊,在夏府门前稳稳落下。
夏廷贞从轿中而下,没像往常那样直接去外书房,而是回了内院。
他回到居院中时,薛氏正在内室中哄着小孙子——
“乖,真乖……还是这幅模样,一点儿都没变……”
听着妻子耐心哄拍孩子的声音,夏廷贞便想皱眉。
这是晗儿和吕氏的孩子,按说本该默默无闻地长大,才是最妥当的,可偏偏妻子将这孩子直接放在了身边养着,甚至为此同他吵了一架,简直是疯了。
他无意同一个疯妇较劲,是以如今甚少踏足这座院子。
今日过来,是因为有一件事情需要交待。
夏廷贞在堂中坐下,让人请了幺女过来。
“父亲,母亲。”
夏曦向坐在那里的父母亲行礼,神态语气乖巧和顺。
她虽不是文静胆怯的性情,但自幼最怕的便是父亲。尤其是出了二哥那件事情之后,父亲与母亲之间再不复往常的相敬如宾,甚至十分僵硬,如此之下,父亲待她也愈发严厉,她心中虽不是滋味,但面上只能装得更加乖巧些。
但今日父亲为何突然找她过来?
有什么事情,是需得父亲亲自同她说的吗?
可她近来在家中分明还算循规蹈矩,除了前几日在气头上,伤了一个丫鬟的脸之外——但这等小事,父亲也历来不会过问的。
且看父亲的脸色,似乎也没有生气的迹象,所以应当不是什么坏事吧?
夏曦在心中偷偷分析着。
292 画像
夏廷贞也没留给女儿太多猜测的余地,开门见山地道:“为父替你物色了一门亲事。”
……亲事?
夏曦一时愣住。
终身大事之前,她下意识地就问:“不知父亲看中的是哪一家?”
“新科状元,曹朗。”
夏曦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新科状元?
“父亲要将女儿嫁给新科状元?”
夏廷贞看向她。
女孩子脸上写满了震惊,且这震惊之下,显然并无半分喜悦。
但夏廷贞也并不在意女儿的心情,相同的话也并未再说第二遍。
夏曦勉强回过神来,有些着急地道:“可女儿不想嫁给他!女儿此前根本不认得他,怎能说嫁就嫁呢?”
这句不认得,实则是情急之下胡乱抛出去的借口。
实际上,状元跨马游街那日她也去看了,那位所谓年纪轻轻便一举考中状元的曹朗,样貌十分寻常,且说是刚年满二十,却生得一副十分显老的长相,且那神态模样,一看便是寒门出身,还不比后面的探花郎来得从容!
当时就连跟着她一起的别家的小姐都瞧不上眼,更何况是她?
是,男子的前程才是最紧要的,可他这种出身,注定就要比京城勋贵子弟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依她的出身条件明明可以直接嫁去更好的人家,为何要多此一举陪他熬日子?!
她父亲可是当朝首辅!
“不想嫁他,那你想嫁谁?”夏廷贞冷冷地看向女儿。
“女儿……女儿没有想嫁之人……可是,便是先前母亲替女儿物色的那些人里,随便嫁谁……都比嫁给这个曹朗来得好!”夏曦说话间,看向坐在那里的母亲,眼中有着求救的意味。
可薛氏只是坐在那里,神色淡漠。
夏廷贞冷冷地道:“婚姻之事,何时轮得到你来挑三拣四?要嫁谁不嫁谁这等话,也亏得你一个女儿家竟有脸说得出来!”
这个女儿一贯任性,他早就同妻子说了许多回,务必要好生管教——这就是妻子管教出来的结果吗?
“……”夏曦被骂得面红耳赤,眼圈也立时红透。
她自己的亲事,她但凡说上一句,便是不顾女儿家脸面了?
那许明意又是如何?——镇国公先前还险些抢了定南王世孙替许明意冲喜呢!那样不是更没有所谓脸面?甚至她暗中听说过,许明意的亲事,在镇国公府中,历来是由她自己做主的,据说嫁不嫁都由她!
那时她还嗤笑镇国公府行事没有体统,传出去也都是笑柄。
可现下她突然被父亲安排了这样一桩不合心意的亲事,父亲甚至不允许她表达心中所想——她只觉得再笑不出来了。
这一刻,委屈甚至盖过了对父亲威严的恐惧。
“女儿斗胆想问父亲一句,究竟为何非要将女儿嫁给此人?”
这样一个出身寒酸之人,其父母必然也是粗鄙不堪,父亲就没有考虑过她若嫁过去需要面对的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吗?
“为父做事自有考量,难道还需与你细细交待不成?”夏廷贞语气沉沉,耐心已经所剩无几。
夏曦抓紧了袖中手指。
自有考量?
“父亲是为了拉拢曹朗?”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足够乖巧委屈,而非是反驳,“可父亲乃是当今首辅,若想招揽他,只需给些暗示便可,这等好事难道他还会拒绝不成?父亲又何须非要将女儿嫁给他?”
夏廷贞听得冷笑一声。
一个无知透顶的小丫头,竟然还想同他议论朝堂之事?
如今纪修愈发不肯安分,甚至暗中欲分裂挑拨他手下的官员。如此之下,新科状元,他自然更是要招揽过来的,不,往远了说,他是想栽培提拔此人——出身寒门无依无靠的年轻人,用起来往往最称手。
但他可没闲心去提拔一个真正的外人——他需要一段相对牢靠的关系,来保证此人不会过分脱离他的掌控。
而幺女的亲事,眼下确实也没有更好的价值,用在此处也不算浪费。
“今日为父过来,不是同你商量的,而是要将此事告知于你——”夏廷贞无意再多浪费口舌,站起了身,看向薛氏:“该准备的及时准备起来吧,你若是连这个也做不了,那便也一并交由旁人来安排。”
语罢,便拂袖离开了此处。
看着丈夫离开的背影,从始至终未发一语的薛氏眼底泛起讽刺笑意。
“母亲,我不想嫁……您帮我劝劝父亲好不好?”夏曦上前来抓住母亲一只手臂,满眼俱是急切的央求。
“劝?”薛氏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我能劝得动他吗?”
“可女儿当真不想嫁给那个曹朗……”夏曦哭着扑进母亲怀中,像是用力地要抱紧最后一丝希望。
薛氏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后背,眼神略有些涣散地道:“谁让你姓夏呢,想想你二哥是怎么死的……你或许就能真正看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听得此言,夏曦顿时哭得更大声了,只觉得这母亲也不必抱了,起身便哭着跑走了。
……
同一刻,镇国公府刚送走了文氏母女。
许明意回了熹园,便往书房而去,边吩咐阿葵:“来替我磨墨。”
阿葵立即应下来——姑娘是又要给吴世孙写信了吧?可这信写得如此突然,是有了什么灵感吗?
但她很快发现,姑娘并非是要写信,而是要作画。
确切来说,姑娘画了一幅男子画像。
画上的男子约是三四十岁的模样,样貌生得普通,蓄着短须,脸颊略有些凹陷……
这是谁?
阿葵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认得出来。
是因为姑娘的画技不够精湛传神吗?——这必须不能啊。
所以,必然是她从未见过的人了。
“将这幅画像拿给朱叔,让他带人在京城内外留意着可有样貌相似之人——若是有,先将人抓了再说。”墨迹干了之后,许明意将画纸快速卷起,递给了阿葵。
阿葵一面应“是”,一面忍不住问道:“姑娘,这是何人呀?”
许明意从书案后起身,随口道:“说不定就是那采花贼。”
阿葵听得一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中卷起的画。
采花贼必然是该抓的,道理她都懂,可是——
“姑娘怎知那采花贼是这幅模样呢?”
293 春日如期而至
不是说没人见过此人的长相?且姑娘作画时还曾屡屡停下,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合着竟是在现想现画吗?这是不是有些过于随心所欲了呢?
“我今日梦到的。”
面对小丫鬟的问题,许明意答得很是从容。
梦到的?
阿葵微微张了张嘴巴。
是……雷劈奉天殿那样的梦吗?
可是姑娘所画这幅画像,似乎还保留了表姑娘口中的一些描述来着,譬如画中好像也是独臂之人——所以,是表姑娘的描述,给了姑娘做梦的灵感吗?
但是……姑娘今日分明都还没来得及睡觉啊?
难道姑娘还带睁着眼做梦的?
阿葵觉得有些糊涂。
但同姑娘有关的事情,糊涂就对了。
心知这等事和姑娘懂医术一样皆是无解,阿葵认命地不再多想,拿着画就去找了朱秀。
朱秀听罢,沉默了一会儿。
姑娘这比空口断案还要更加脱离实际,至少空口断案还是见着了人的,姑娘这倒好,随便做个梦,再这么一画就叫他去抓人。
万一真有人不走运,祖坟上冒黑烟,碰巧长成了画上的模样,岂不是很冤枉?
也罢,管他冤不冤枉,先抓了再说吧。
错抓了可以再放,而万一真让姑娘给蒙着了呢?
且姑娘行事有时看似没有章法,却未必当真就是在胡闹,说不定确实另有线索。
朱秀很快将此事安排了下去。
……
同一刻,文氏母女的马车刚在永安伯府门外停下。
崔云薇和崔云清姐妹二人一左一右陪在文氏身边往府内走去。
“母亲……”崔云清低声问道:“父亲没有因为昨夜之事为难母亲吧?”
昨夜的事情父亲也是知道的。
虽然此事同母亲没有半点干系,但父亲的脑子里一贯也没有道理二字,遇事向来只会迁怒母亲。
文氏听得脚下微顿,转头看向次女。
女孩子那双仿佛恢复了往日清澈的眼睛里,此时满含关切不安。
文氏突然就红了眼眶。
她许久没听清儿主动过问过什么事情了,她的清儿似乎真的回来了。
“母亲……”见她眼睛红红,崔云清微微皱起了眉——难道是父亲做得很过分吗?
“母亲没事。”文氏握住女儿一只手,轻声道:“你父亲他也没有为难我,就是废话多了些,嚷嚷着说要替你去暗查那贼人下落,我嫌他吵得慌,便给了他五两银子叫他喝酒去了……”
五两银子便可以让这个男人消失安静大半日,这可真的太合算了——文氏第无数次在心底感慨:有银子真好。
跟在崔云清身边的阿珠却觉得有些多此一举。
想让一个人安静下来,何须如此麻烦?一个手刀就能解决的问题。
崔云清则神情迷惑。
要替她去暗查贼人下落?——父亲何时竟学会说人话了?
“二妹你久不出院子,怕是都不知如今家中的光景已经变了吧?”崔云薇小声地道:“父亲如今在母亲面前,可甚是乖巧听话呢,平日里也不敢轻易再找二叔的麻烦了。”
崔云薇愕然迷茫。
果然是她病得太久了么?
见她精神好了许多,崔云薇便兴致勃勃地同她说起了家中近来之事。
在崔云清的院子里,姐妹二人闲话到天黑,晚食也是一同用的。
“二妹,今日我还留下陪你睡吧?”
崔云清本想说“不必了”,毕竟夜里她本就睡得轻,结果还要给美名曰陪她睡觉的人盖被子,听对方说梦话,当真不失为有一丝心累。
但女孩子到底还是点了头。
表姐让阿珠过来陪着她,姐姐与她睡在一处,这样姐姐也能安全些。
而崔云清的这种安全感,在入睡前变得更加浓烈了——
阿珠在榻下打了厚厚的地铺,将自己带来的包袱解开来,叮叮咚咚倒出了几样东西来——有匕首,有袖弩,还有几只精巧的飞镖。
床上的姐妹二人看着阿珠将这些东西塞在了枕头下面,皆露出惊叹崇拜的神情来。
“二位表姑娘放心睡吧,我会留意一切动静的。”
崔云清点了头。
但她应当还是轻易睡不着的——即便没有采花贼之事,她平日里也一贯睡不好。
然而这个念头并未支撑多久。
烛火被吹熄,床帐轻轻放下,耳边传来崔云薇均匀的呼吸声,崔云清听着听着,不觉间也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极沉极安稳,一夜无梦。
次日醒来时,室内已是大亮。
崔云清睁开眼睛,只见身侧已经空了——姐姐已经起身了吗?可她竟都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似得,她怎么可能睡得这般沉?
女孩子缓缓坐起身来,披着一头墨发,抬手拨开床帐——
刹那间,金色日光流泻进来,洒在她的身上、脸上,眼睛里。
崔云清微微眯了眯眼睛,视线适应了片刻,便见大开的窗棂外,院内春光明媚,浓绿嫣红。
她有些怔然地眨了眨眼睛。
她好像许久不曾见过这样明亮的景色了,看来春日真的来了啊——果然,不管冬日有多艰难漫长,春日都将如期而至。
“你总算是醒了,见你睡得这么熟,我都没敢叫醒你。”
崔云薇走了进来,嘴里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既然醒了就快些穿衣洗漱吧,我等着你一同用早食呢,肚子都要饿瘪啦。”
说话间,已来到了床榻前,朝着妹妹伸出了手。
“起来呀,还愣着干什么呢?”
崔云清抬起头来,对上一张圆圆笑脸,四目相视,她脸上也跟着露出久违的笑意,抬手握住了那只带着暖意的手。
……
阿珠在永安伯府住了六七日,也没等到那采花贼再过来。
对此,阿珠颇为失望,认真反省之下,不免觉得自己那日来时太过招眼,过了明面不提,还背了包袱,她本该暗下悄悄过来才对——若不然,还愁没有采花贼可以打着玩儿吗?
接下来数日,城中也十分安定,那采花贼似乎突然没了动静。
京衙府尹纪栋本该觉得松一口气,可一想到自己的半月之期就在眼前,这刚松下去的气便又突然吊了起来,这口气忽上忽下,就差给他逼出喘病来了。
近日采花贼之事虽没了新的说法,但另有一事成了百姓们热议的话题。
294 发泄
才入翰林院的新科状元曹朗,昨日定亲了。
新科状元的亲事,本就是百姓们瞩目议论的一件新鲜事,更不必提这位新科状元攀上的岳家,乃是夏家——即将要迎娶的人,是夏首辅家中最小的嫡女!
定亲的消息传开之后,近来本就热闹的状元府更是登门道贺之人无数。
官场之上尚需避讳一二,但昔日同窗相聚,则无需过多顾忌什么了,说起话来也更为直白。
“曹贤弟此番是双喜临门了!”
“是啊,曹兄当真是好福气……刚入翰林院,便多了位首辅大人做岳丈……日后待我等登科,到时少不得要曹兄多多提携了。”
“听闻这位夏家四姑娘,性子活泼,样貌上乘……乃是京中许多勋贵子弟求娶而不得的美人儿呢。”
“要么怎么说曹兄福气好,简直是羡煞我等啊……”
听着耳边这些话,曹朗面上笑意谦逊温和,心底却在苦笑。
待得午后,将宾客尽数送走之后,曹朗去了书房。
提笔写信,然而写到一半,叹了口气,终究是将那信纸揉皱,丢进了纸篓中。
他不知道夏家四姑娘性情样貌如何,那日上门隔着屏风也未敢细看,可无论对方如何好,都不是他真正想娶的人。
他已有心上人。
虽然并未定亲,但早已两情相悦,他此番入京赴考,本许诺芳娘待他高中,必然会去她家中提亲,将她风风光光迎娶过门。
他高中的消息已经传回乡中,芳娘必然是满心欢喜地在等着他……
可是,他一个毫无权势背景之人,又岂敢拒绝当今首辅想要结亲的提议?
一旦拒绝,那便是为敌。
他寒窗苦读十年余,才换来今日,大好前程就在眼前……他不敢也不能说出自己已有心上人的事实。
他方才想给芳娘写信,告诉她他的苦衷,让她再等一等他,等他在官场上真正站稳了,再接她来京城。
可这样太自私了……
日后之事无法预料,他不能再让她这么等下去,甚至到头来他能给她的,只是一个妾室的身份。
曹朗压下心中痛意,重新写了一封信。
是他对她不住,事到如今只能让她另寻一户好人家嫁了吧。
信写罢之后,曹朗另封了几锭纹银,寻了一名可信之人,托其送回乡中。
他与夏曦的婚期,就定在两月之后。
夏家已经开始为此准备了起来。
从嫁妆再到嫁衣缝制这等琐事,都需要提前备妥。
“不绣了!”
夏曦一不小心刺破了手指,皱着眉丢掉了手中的绣绷子与针线。
又是让她绣帕子,又是让她绣枕巾,她绣这些有什么用?
一想到这枕巾之上日后躺着的是那个一脸老相、一身寒酸气怎么也遮掩不住的男人,她便觉得恶心至极——躺在她亲手绣的枕巾上,他也配吗?
见她又发起了脾气,小丫鬟不敢吱声,默默上前将那绣绷子捡起,重新放回到她手边。
这个举动却依旧惹怒了夏曦。
她蓦地起身,一巴掌甩在了小丫鬟脸上。
“啪!”
“我都说了不绣了,你是存心跟我作对吗!还不快给我拿去扔了!”
小丫鬟强忍着泪水,应声“是”,赶忙拿过东西,垂首快步离开了内间。
夏曦坐了回去,闭了闭眼睛,竭力控制着内心的怒气和不甘。
可到底还是没能控制住,她越想越觉得委屈,抬手抓起一旁的小兽香炉砸了出去。
紧接着又是瓷瓶等物碎裂的声音相继响起。
听着这些响动,守在外面的丫鬟面面相觑,没一个敢进去的。
直到院中来了客人。
“姑娘,周姑娘来看您了……”一名丫鬟壮着胆子进来通传。
周婼?
夏曦皱了皱眉。
周婼乃是兵部侍郎之女,算是自幼与她一起玩到大的手帕交,小时候二人倒偶尔还有些摩擦,但年龄越大,对方的性子也愈发温顺了,一贯还算听她的话。
砸了一屋子的东西,夏曦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起身走了出去见客。
“阿曦,我是特地来跟你道贺的。”
周婼今年不过十五岁,与其兄长一样,身形略微胖了些,脸颊也圆圆的,笑起来露出一对小虎牙,显得天真无害。
看着她身后的丫鬟手中提着的礼物,夏曦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道:“你有心了。”
若非清楚对方是个实心眼,她甚至都要怀疑是不是特意来取笑她的了。
“这里头有一对儿蝴蝶簪,是我给你挑的,阿曦,咱们去试试?”周婼笑着拉着夏曦就要进内间去。
夏曦站着没动,赶忙道:“晚些再试吧!”
内室中被她砸得一片狼藉,她可不想让对方看她笑话,再拿一脸惊愕的表情对着她,还要等着她解释什么。
隐隐瞧见了帘栊旁的一片碎瓷,周婼眼睛闪了闪,转脸看向夏曦时,依旧露出不解的神情来:“阿曦,你怎么啦?”
“没怎么,只是我刚巧想出去逛一逛,就晚些再试吧。”夏曦随口讲道。
周婼惊喜地挽住她的胳膊:“那我陪你一起,咱们好久都不曾一同出去过了呢。”
夏曦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这话倒是不假。
自从二哥出事之后,她有很长一段时日都不愿出门,只因不想面对那些异样的讨论和目光。
好在总有新的事物吸引众人的目光,没人会将心思一直放在一件旧事之上。
二人一同离了夏府,去希夷街上逛了两家胭脂铺。
夏曦正在挑选胭脂时,周婼的丫鬟从门外走了进来,低声在周婼耳边说了两句话。
夏曦瞥了好友一眼,不冷不淡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小云提醒我,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处书斋——今日出门前,我兄长托我替他买一方砚台回去。”
夏曦“哦”了一声,继续选看着胭脂。
待付了银子,离开了铺子后,周婼便拉着她去了那家书斋。
“方才我瞧着你这门前围了不少文生,都是在瞧什么呢?”书斋里有客人问。
伙计拿与有荣焉的语气笑着回答道:“方才啊,新科状元来了小店买笔墨!”
一旁书架前,头戴幂篱的夏曦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295 存心和她过不去
曹朗刚来过?
怎会那么巧?
还好她晚来了一步!
而那几位客人听得此言,声音立即嘈杂了起来。
“就是那位曹状元?”
“这可是实打实的年轻才俊……日后前途无可限量啊。”
“是啊,那日我也是见过一回的,人也谦和有礼,毫无少年得志的浮躁之气,倒是难得……”
“据说先前京中不知多少达官显贵都想要招其为婿呢。”
听着耳边这些称赞声,夏曦皱着的眉缓缓舒展开。
分明是被她嫌弃的人,却得旁人如此赞誉,这种奇妙的得意感让她心中十分受用。
下一刻,却又听那群人当中有人叹息道:“这位状元郎哪里都好,只是有一点……”
有一点什么?
夏曦立时竖起了耳朵等着往下听。
也有好奇之人低声催问起来。
便是书斋里的伙计也探着脑袋去听。
只听那人轻咳一声,道:“也没什么,就是瞧着这位状元郎不过才年满二十,头顶似乎便有些稀疏了,官场之上又一贯劳神费心的,只恐怕撑不了几年便要……”
夏曦听得脸色一僵。
……便要如何?
——秃顶吗?!
那日她去看他跨马游街,他头上罩着状元帽,单看面相已是足够老成,可那状元帽之下,便连发顶竟也是岌岌可危吗?
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尚且是看重外表的年纪,即便没有真正心悦之人,可谁不希望自己所嫁之人是一幅俊朗倜傥模样?
不够俊朗倜傥也就罢了,但上来就是个秃顶的,这谁扛得住?!
夏曦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读书人嘛,费神了些,又是贫苦出身,饮食之上难免粗陋了些,谢顶也是常见之事。”
“是啊,且身为男子,有才华便够了……更何况人家都要迎娶夏家小姐了,头发多少又有何紧要?”
“自古以来都有‘聪明绝顶’之说,这头发少些,瞧着也更沉稳些,不是什么坏事!”
听着那几人间发出的调侃笑声,夏曦气得头昏脑涨,转身出了书斋。
“阿曦……!”
周婼将挑好的砚台交给丫鬟去付银子,自己则赶忙追了出来。
“阿曦,你怎么突然出来了?”
夏曦皱眉看向好友。
她是聋了吗?没听到方才那些人的话?
但隔着幂篱垂下的薄纱看去,脸颊圆润的女孩子神情疑惑,倒不像是装的。
毕竟周婼向来都是傻乎乎的,待事粗心大意得很。
“见你也挑得差不多了,我便出来透透气。”夏曦语气冷淡地解释了一句,目光忽然被对面一家热闹的铺子吸引了过去。
这间铺子出入皆是女客,其中不乏着华衣的妇人小姐。
“那是什么地方?”夏曦随口问道。
待问罢之后,目光触及到铺子门外悬着的那块招牌,她的眼神陡然间便冷了下来。
溯玉坊……
即便她从未亲自来过,但也不妨碍她知道那个徐英开在希夷街的首饰铺子就叫做溯玉坊。
“这个啊……是一家首饰铺子。”周婼语气犹豫,似乎是不敢多提什么。
夏曦冷笑了一声。
“有什么不敢说的,不就是那个叫徐英的开的么。”
她当真从未见过如此不知羞耻之人,出了那等事,害了她二哥,竟还有脸在城中开铺子。
而这间铺子的存在,仿佛就是在时时提醒着京中百姓那桩旧事,任谁从此处经过,恐怕都会想起她二哥的事情,暗暗对他们夏家指点议论!
每当想到此事,她便觉得如鲠在喉,更不必提此时亲眼见到这家铺子的生意竟称得上不错。
这铺子刚开张时,她曾让人来找过徐英的麻烦,但却被许明意和玉风郡主搅和了,且那日玉风郡主又扬言要替这间铺子撑腰,她不想得罪郡主,便暂时歇了心思。
那时周婼还曾劝过她,让她不必因此生气,说这间铺子根本开不了多久,毕竟谁敢跟他们夏家作对?没人光顾,生意自然也就做不下去了。
可眼下这又是怎么回事?
察觉到她幂篱下的视线,周婼神情复杂地道:“起初的生意确实是冷清的,可玉风郡主和镇国公府的许姑娘频频光顾此处,还经常戴用这家铺子定做的首饰,一来二去地就都传开了,客人也就渐渐多了……”
一个人逛可能还会考虑会不会惹了夏家人的眼,可大家一起逛就没什么可在意的了。
夏曦听得脸色沉极。
许明意……又是许明意!
许明意向来挑剔,这间小铺子能卖出什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可能入得了她许明意的眼?
至于定做,京中这么多家大珠宝楼,为何偏偏选徐英?
这分明是刻意和夏家、和她过不去!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阿曦,我可是从未去过的。”周婼在一旁小声保证道。
夏曦却没工夫理会她的话,视线直直地看着那间铺门外不远处的一辆马车。
那是镇国公府的马车!
夏曦抿紧的嘴角动了动,满眼讽刺。
看来许明意来得确实很勤快啊,她极不容易出门一趟,竟然就能在这里遇上对方。
该不会干脆同徐英交好上了吧?——许明意向来最擅长的便是如何恶心她了!
周婼显然也看到了那辆马车——确切来说,她比夏曦看到的还要更早些。
此时她轻轻扯了扯夏曦的衣袖,拿谨慎的语气轻声说道:“阿曦,咱们去别处看看吧……”
夏曦冷冷地甩开了她的手。
她凭什么见了许明意便要绕道走?难道她会怕许明意不成!
她倒要看看,这间铺子里到底都是些什么好东西!
夏曦带着丫鬟往对面走去。
“阿曦,你等等我……”周婼连忙跟过去,语气听起来颇为紧张不安。
刚走到溯玉坊前的夏曦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铺门外一侧放着一把椅子,椅子里此时竟卧着一只扁毛动物。
自幼养在闺阁里的姑娘家,从未见过秃鹫,也认不出那是个什么东西,起初只是觉得怪异。
但下一瞬,就不止是觉得奇怪那么简单了。
夏曦看着太阳下那光秃秃的鸟头,突然觉得无比刺眼,仿佛被内涵到了。
……她就这么不顺,竟连一只鸟都在讽刺她吗?
本就一腔怒气正无处撒泄,夏曦气冲冲地夺过丫鬟手中买来的一包炒栗子,抓出几颗便用力砸了过去:“滚远些!”
296 出丑
天目正晒着太阳睡得舒服呢,忽然被什么东西砸到,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低头一看,就看到了砸到了自己的东西。
下一刻,夏曦就见那只大鸟将那颗栗子吃下去,不一会儿便将壳吐了出来。
“……”
夏曦愣了愣。
——合着是肉包子打狗呢?
见大鸟吃罢之后,由卧改为了蹲,直直地盯着她,仿佛还在等着她多扔些过去,夏曦的太阳穴跳了跳,将纸袋塞到丫鬟手中,捡起脚边的一小块儿石子再次砸去。
两名丫鬟面面相觑。
姑娘这是干什么呢?同一只鸟置的什么气啊?
原本姑娘的脑子就不甚聪明的样子,这回该不是彻底被这桩亲事给气出毛病来了吧?都说一段婚姻的好坏能影响一个女子的脾性,更甚者将人逼疯也是有可能的,这话果然也不假……
天目本等着吃东西,眼看情况不对,叫了一声从那椅子里飞了下来,躲开了那块石子。
大鸟站在地上,拿爪子刨了几下地。
夏曦莫名就从它眼中看出了挑衅和不屑来。
一只看起来胖的要飞不动的鸟,也想跟她作对是吗!
夏曦抽出一旁马车辕座上的鞭子,就要朝大鸟甩过去。
“住手!”
阿葵听到动静从铺子里走了出来,赶忙出声制住。
见夏曦手里竟是拿着鞭子,不禁就皱起了眉。
夏曦将她认了出来。
而下一瞬,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随之也走了出来。
是许明意。
“不知夏四姑娘为何要对一只鸟大打出手?”到底算是熟人,即便戴着幂篱,许明意也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不过,眼瞧着对方这做派,竟是比以往还要更加无理取闹,浑身的焦躁之气遮也遮不住。
人若是不顺心,便容易如此。
而近来城中都在传新科状元与夏家的亲事——
所以,夏曦这是对这门亲事不满意?
上一世,她却是听闻夏曦与占云竹倒称得上琴瑟和鸣。
然而想想也没什么奇怪的,占云竹有一副好皮囊不提,又最是擅长揣测人心,他若有心想要取悦头脑简单的夏曦,简直再容易不过。
听得她发问,夏曦咬了咬牙。
许明意问她为何要对这只鸟下手?
她要怎么回答?
是说这只鸟的秃头让她觉得碍眼,还是说这只鸟在用眼神挑衅她?
这两种回答无疑都显得太过智障,且她做事,为何要同许明意解释?
是以夏曦只是冷笑着道:“一只鸟而已,我想打便打,便杀便杀,难不成许姑娘连这等闲事都要管吗?还是说,这丑东西竟是许姑娘所养?”
阿葵的眉越皱越深。
丑东西?
一只鸟而已?
天目可不是普通的鸟——它可是姓吴呢!是世族鸟!很高贵的!
便是寄居在他们镇国公府,那也近乎是养子的待遇了
故而论起出身,可不比夏家姑娘差哩。
许明意不置可否地道:“我只是好心提醒,不想让夏姑娘自讨苦吃罢了——”
当然了,这很明显只是一句假话。
夏曦必然也知道这是假话,说不定还会觉得被讽刺到了。
但她也没有别的意思,更无阻止对方作死的闲心,她只是想告诉众人——她劝也劝了,待会儿要是出了什么事,可不能指责她这个主人纵鸟伤人。
果然就听夏曦道:“不劳许姑娘操心!”
说话间,就甩起了手中的马鞭。
天目轻轻松松躲开了这笨拙的一记甩鞭,挥着翅膀就朝夏曦冲了过去。
夏曦陡然瞪大了眼睛。
方才这鸟卧着站着还不觉得如何,看起来圆滚滚的蠢得很,能不能飞起来都不一定——可现下展开翅膀,突然就变大了许多,叫声也凶猛骇人!
夏曦握着鞭子的手颤了颤,不受控制地后退着。
短短瞬间,大鸟已经飞到了她面前。
夏曦再忍不住心底的恐惧,惊叫了出声。
下一瞬,她忽觉头顶一空,幂篱竟是被那大鸟抓着扯了下去!
“啊!”
“姑娘当心!”
“阿曦……!”
这条街本就热闹,这不一会儿的工夫,更是围满了人。
于是,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乱作一团四处逃窜的几个女孩子里,秃鹫独独只攻击其中穿黄裙的那一个,女孩子捂着脸,不停地尖叫着躲避着,头发被挠得乱哄哄的,慌乱间衣裙也被扯破,狼狈极了。
斜对面的一家茶楼内,二楼临窗的位置坐着一名男子,正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握着茶盏的手指都在泛白。
“大人,都说那是夏家四姑娘,咱们要不要去帮帮忙……”男子身边的小厮低声询问道。
目睹了整件事情经过的曹朗抿了抿唇,道:“不必了,我若出面,事后只会惹来更多议论罢了。”
他观察过了,这秃鹫很有几分灵性,目标精准不提,下爪也极有分寸感。
应当不会出大事。
况且,恕他直言……夏家四姑娘被挠这一顿也并不冤枉。
单单作为旁观者,甚至还觉得这秃鹫的行为挺解气的。
但一想到这个当众出丑的人是他的未婚妻子,曹朗的心情就很难形容了。
尤其是接下来这一幕——
曹朗透过窗子往下看,只看夏曦慌乱间摔倒在地,那只大鸟威风凛凛地落在了她的肩膀上,然后做了一个……不那么威风凛凛的举动。
大鸟拉了一大泡灰白色的鸟屎在女孩子头上。
安静了一瞬之后,紧接着,便是女孩子带着颤音的尖叫声。
“……”
曹朗别过了脸,没办法再往下看。
但他不看,楼下那些忍不住的哄笑声还是钻进了耳朵里。
同样尴尬得耳朵发烫的小厮默默关上了窗子——他从小就有着替别人尴尬的毛病,再这么看下去,只怕脚趾就快要抠破鞋底了。
而若是再细想一想这位夏四姑娘接下来需要面对的处境,原地抠出一座三进大院只怕也不成问题。
“姑娘,姑娘……”
一名丫鬟扑上来,颤抖着拿帕子替夏曦擦着头上的鸟屎。
“滚开!”
夏曦咬着牙将她推开,双手撑着地坐起了身。
她抬眼间,狠狠瞪向那些哄笑的人群,见她看过去,那些人连忙收起了笑意,而其中一道着青蓝色衣裙的身影最显异样——
297 各人算计
那是一名少女。
少女显然也是听到动静过来看热闹的,热闹看得正入神,未曾料到会突然意外同夏曦对视。
四目相对一瞬,少女脸色一变,连忙转身跑走了,似乎十分害怕被夏曦看到。
这无疑是异常的。
夏曦飞快地皱了皱眉,然而此情此景,容不得她去细思其它——大鸟似乎是报复够了,此时正站在屋顶上居高临下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趁此时机,夏曦赶忙扶着丫鬟的手臂站起了身。
周婼跑了过来,声音颤颤地道:“阿曦,你没事吧……”
夏曦咬了咬牙。
这问题简直是废话!
狼狈至此,她甚至没有勇气回头瞪上许明意一眼……现在她只想立即离开这个鬼地方!赶紧逃离那只大鸟的视线!
周婼扶着夏曦很快离开了此处,上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马车里,夏曦背靠着隐囊,抿着唇,闭着眼睛,由丫鬟替她擦拭着头发上和额头上黏着的灰白之物。
周婼看她一眼,满眼不忍地道:“阿曦,这鸟也太凶猛了些,怎么就……”
“给我闭嘴!”
夏曦冷声打断她的话,眉心紧紧皱着,眼睛始终没有睁开,浑身都在微微战栗着。
她一直以为自己人生中最丢人的一件事,就是三年前被许明意当众踹进了荷塘里……她当真觉得再不会有比此事更丢人的了。
直到此时此刻……
想到方才的一幕幕,她的脑海中甚至有着短暂的空白。
那些人会在背后怎么取笑她?会如何议论她?
她下意识地想去逃避,却怎么也挥之不去,直到眼前突然莫名闪过那道青蓝色的少女身影,只想暂时分散注意力、用以逃避那最难堪之事的潜意识促使她问道:“方才人群里那穿青蓝衣裙的人是谁?”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两名丫鬟和周婼都没反应过来。
又听她不耐烦地道:“就是那个手里还提着药包的!”
“提着药包……”周婼思索了片刻,道:“阿曦,你说得该不是占云娇吧?”
方才她也看到对方了。
从前占家没出事的时候,占云娇极喜欢与人结交,曾对她很是巴结讨好——她起初以为占家与镇国公府走得近,占云娇同许明意的关系必然还不错,故而也一直耐着性子同占云娇来往了一段时日。
但后来她很快发现许明意并不买这位占家姑娘的账,因此她也就懒得搭理此人了。
再不久,占家就出了那样的事,牵扯进了夏晗的案子里……
自那后,她也没怎么见过占云娇了,方才瞧着,衣着打扮还远远不比从前,想来如今的日子定是落魄紧巴得紧。
“占云娇……那是谁?”夏曦皱眉问道。
周婼便将占云娇的身份说明,只是没提自己同对方有过交集的事情。
夏曦冷笑了一声。
原来是那个占潜的女儿。
那个在公堂上指认她兄长,然后转头便投了河的占云竹的妹妹。
怪不得方才见她看过去,便像是见不得光的老鼠似得赶忙逃了。
她父亲还真是仁慈啊——
徐英在城中将铺子开得红红火火,占家人也都还活得好好的。
而待外人如此仁慈大度的父亲,对待自家人却比谁都要狠心,当初将二哥推出去,事后待母亲百般冷漠,如今更是要将她当作筹码替他招揽新科状元!
“说起这个占云娇,如今的日子似乎也不好过……”周婼小声地说道:“以往也是住在庆云坊里的,家中出事之后,族人趁机要回了庆云坊里的宅子,她们母女二人便被撵了出去……”
听得庆云坊三字,夏曦立即问道:“照此说来,她与许明意从前必然有来往了?”
周婼不置可否地道:“先前两家可是邻居呢。”
夏曦冷冷笑了笑,没有再说话,显然还在竭力平复着心绪。
“阿曦,方才混乱之下,我听说了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周婼犹犹豫豫地道。
夏曦此时半点耐心都没有,皱着眉道:“要说便说!”
周婼吓得缩了一下,才小声道:“我听说……那只大鸟是秃鹫,生性十分凶猛,又听人说,这秃鹫正是许姑娘所养……”
夏曦反应了一瞬,脸色顿时沉到了极点。
原来这东西当真就是许明意养的?!
“我明白了……”她咬牙切齿地道:“我此前没想到这鸟竟如此凶猛,她却必然是清楚的,起初她之所以提醒我,便是为了激怒我……为了看我出丑!她根本就是存心的!”
她今日的遭遇,完完全全是被许明意给设计了!
周婼张了张嘴,没说话。
怎么说呢,当时分明就是夏曦主动招惹的那只鸟,鞭子都拿到手里来了,即便当时许家姑娘什么都不说,结果应当也是一样的吧?
分明是自己蠢到去作死,却还要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这果然是夏曦一贯的做法没错了。
不过,夏曦能这么想,当然是再好不过。
就继续这么蛮横无知下去吧。
马车很快回到了夏家。
希夷街上发生的事情还没来得及传回来,夏曦一路回到自己院中,虽然已经换了衣裙,但从头到脚的狼狈还是遮不完整,因此惹了许多仆从丫鬟注目。
周婼将人送到,便没再多呆。毕竟依以往的经验来看,再呆下去,不过也是被夏曦拿来撒气罢了。
夏曦刚回到院中,便命人备了热水沐浴。
洗干净后,坐在了梳妆台前由丫鬟绞着头发。
望着镜中倒影,夏曦脸色一变,立时摸了摸额角的位置,那里显然有一道伤痕在——
她立即向铜镜凑近,紧接着便发现眼角旁,脖颈处,都有着受伤的痕迹。
她之前都没顾得上留意这些!
虽说看起来不像是被大鸟直接拿爪子故意挠的,毕竟真一爪子挠下去伤势必然要严重得多,但也一定是在躲避大鸟的过程中受的伤!
而额角这一块伤痕不浅……恐怕是要留疤!
夏曦刚稍稍平复下来的怒意再度暴涨,抬手将面前梳妆台上的东西尽数挥落在地。
又开始了是吗?
——原本替她擦拭头发的丫鬟已经见怪不怪,默默垂首退去一旁。
刚走进来的管事婆子见得这一幕,嘴角狠狠地抽了抽。
姑娘这是要疯啊……
一天砸两回,再这么砸下去,嫁妆怕是都要给砸没了!
这若不是她奶大的姑娘,而是她亲生的,她早就一顿大耳刮子伺候了——且要她说,像这种爱砸东西的,打一顿丢去猪圈里睡最是合适不过了。
夏曦砸了一通之后,趴在梳妆台前放声痛哭了起来。
丫鬟婆子没人敢劝,也没人想劝,待她哭够了,管事婆子才让人打了热水过来,该擦脸擦脸,该上药上药。
这一番折腾,天色已近要暗下。
这时,院中来了一名传话的大丫鬟。
听完那名丫鬟的话,夏曦的脸色一阵红白交加。
看来是父亲已经听到今日她在希夷街上遇到的事情了。
可她出了这样的事情,父亲没有半句安慰不说,竟然还要禁足于她!
管事婆子倒没觉得有哪里不妥。
按说出了这等事,短时日内还有脸出去才是奇怪——可谁让她家姑娘脸皮一贯够厚呢,她不止会出去,恐怕还得闹事。
老爷这也是被烦怕了啊。
且婚期已定,再这么闹,让人家新郎官作何感想?——这要娶回去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还能行吗?往后的日子何去何从?
想到这里,管事婆子不免还是想劝一句:“姑娘这性子多少还需息一息,待日后成了亲,这两个人过日子……”
“出去。”
夏曦冷冷地打断她的话。
……行吧。
管事婆子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出去,回去嗑瓜子去了。
夏曦没有用晚食,更衣后躺到床上,却根本无法入睡。
不管是闭眼还是睁眼,她脑子里都是今日发生的事情。
不消去想,也可知她此时必然已经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笑柄……
许明意……
在这京城之中,只有许明意敢如此捉弄针对于她!甚至可以说,自从她有记忆以来,所吃的亏,十之八九都是拜许明意所赐!
究竟凭什么?
凭什么许明意每一次得罪了她,都能全身而退?
即便是那次将她踹进塘内,许家也没有半点抱歉,甚至连面子工夫都懒得做,护短护的明目张胆!
而她却要遭父亲责罚,父亲只会一味斥责她胡闹……一直都是如此!
同样都是家中嫡女,家境也相差无几,凭什么许明意就处处都比她称心如意?
尤其是她眼下还要嫁给曹朗那种人……!
许明意怕是为此没少在暗下嘲笑她吧?!
——从小到大在心底积攒已久的、她不愿面对不愿承认的嫉妒与不甘,这一刻如洪水决堤,一股脑儿全都冲了出来。
许明意几个字,甚至要被她看作人生中一切不如意的源头。
还有那个叫徐英的……
今日她出丑时,徐英就站在铺门外眼神冷漠地看着——一个肮脏不堪不知廉耻的贱人,也配用那种眼神看她的笑话吗!
夜色中,女孩子的脸色反复变幻着,眼底有着急切的思索之色,像是内心升腾而起的怨恨急于要寻求发泄的出口。
忽然,她想到了一个人。
或许对方能比她更加了解许明意……
夏曦一夜未有合眼。
次日一早,便让人去给周婼送了信。
她被禁足无法出门,有些事,还需要让周婼来做。
送信的丫鬟去时,周婼却不在家中。
兵部尚书府的花园子里,周婼正陪着纪婉悠坐在亭中赏花闲谈。
两名丫鬟不远不近地守着,亭中周婼的说话声低低的,却带着笑意:“……我心知她对这门亲事不满意,当时本只是想引着她去听听曹状元的事情,趁着她心情不妙,瞧见了溯玉坊,我再提一提许家姑娘与那徐掌柜走得颇近的话,叫她心里对许家姑娘再添一根刺——可谁知许家姑娘刚巧也在,夏曦又丢了这么大的脸……倒是意外之喜呢。”
女孩子说到此处,拿团扇半遮着脸,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纪婉悠也浅浅笑着,道:“倒比你我原本想的还要更顺利些。”
“是啊。”周婼说道:“依夏曦的性子,昨日吃了那样的亏,事后必然还要再闹的。”
这么闹下去,可未必会有什么好结果。
她能忍得了夏曦日复一日的欺压轻视,可不代表许明意那种硬茬也能忍得了——从小到大,夏曦可从未在许明意身上占过一点便宜呢。
想想夏曦必然还要再吃亏,女孩子眼睛里浮现期待的笑意。
到时真若闹得太过,退亲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毕竟夏家也是要脸面的,自家女儿太过不堪,怎好再厚着脸皮往曹状元府上塞呢?
说来,夏曦可真是太不知足了。
当今状元郎都看不上,干脆一辈子都别嫁了。
纪姐姐已经替她仔细分析过了,若是夏家的这门亲事真退掉了,那京中官宦人家的姑娘中,她便是最适合的那一个。
她可不像夏曦那么蠢,看人只盯着一张脸。
“不过就算夏曦同曹状元的这桩亲事依旧能成,也不要紧,反正即便嫁过去,她也还是一样不会顺心的。”周婼笑容舒心:“且能看夏曦出一回这样的丑,我已经觉得很解气了。”
做人嘛,就是要知足常乐,她可不是钻牛角尖的人。
“周妹妹向来豁达通透,人也聪慧,不管嫁去哪家,日子一样都能过得有滋有味。”纪婉悠笑着说道。
周婼也不害羞,笑眯眯地道:“我可比不了纪姐姐呢,此番若不是纪姐姐提醒我,我都想不到这一层呢——多谢纪姐姐如此替我着想。”
当然,她也清楚,纪婉悠必然有着自己的盘算——但是只要对她也有好处,她也不介意被利用一下就是了。
纪婉悠是兵部尚书独女,夏曦是首辅之女,她游走在这些人中间,不就是为了捡些她们看不上的好处么?
所以,有些话无需说破,她只管装傻就是了。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周婼适时地请辞离去。
纪婉悠吩咐了丫鬟相送。
这时,一旁的小径深处行出了一名着藏青长衫的年轻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