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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事全文阅读

作者:非10     如意事txt下载     如意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68 针锋

    陛下对他的话向来都不在意,只将他看作一介莽夫,充其量只是没有镇国公莽得那么无可救药——

    且他若开口将这些话挑明,不过只是给自己惹麻烦而已。

    更何况镇国公若真倒了,对他又有什么坏处?

    方才之所以骂那些,不过只是看不惯夏廷贞妄想独揽一切的难看吃相,在心底过过嘴瘾罢了——

    而他看不惯夏廷贞,早已不是这一两日的事情。

    “朕今晚召两位爱卿进宫,乃是另有要事相商。”庆明帝暂且掐住了蔡锦一事的话头,显然是已经做了决定,现下不打算再多说什么。

    “不知陛下所指是何事?”夏廷贞询问道。

    纪修在心中暗道一句“明知故问”。

    然而也是此时,他才突然有所领悟——难怪陛下不看重他,想来多半也是因为他少了夏廷贞身上那股子虚伪劲儿,多数时候根本没法子同陛下一唱一和。

    片刻后,帝王平静中带着一丝冷意的声音在御书房内响起——

    “燕王进京之事,朕想,听一听两位爱卿的看法。”

    “……”

    夜色渐浓,各处的热闹喧嚣也渐渐重新归于平静。

    夏廷贞与纪修自御书房中行出。

    二人同下了白玉石阶,离开了宫人们的视线之际,垂手而行的纪修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夏首辅如今行事,倒是愈发不管不顾了,魄力亦是又见长啊。”

    听得这句讽刺之言,夏廷贞未像平日那般不做理会或不以为然应付一句,而是问道:“难道纪尚书觉得本官是存心要同镇国公过不去?”

    “莫非陛下欲动镇国公,这其中竟没有夏首辅的撺掇?”纪修冷笑着反问。

    “镇国公倘若问心无愧,没有异心,自也无惧试探——”

    “然而这世间最经不起质疑的便是人心。”纪修眼底俱是讥讽:“而夏首辅最擅长的,恰恰不正是利用各路人心来替自己谋利吗。”

    夏廷贞闻言,一贯沉肃无表情的面孔之上此时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态。

    “纪尚书的反应倒有些不同寻常,总不该是觉得唇亡齿寒?还是说,单单只是针对本官?”

    以往纪修虽与他不合,但至少不会于明面之上争口舌之快——这蠢货当真以为自己如今占了上风吗?

    “是我针对夏首辅,还是夏首辅觉得连纪某也成了碍事之人了?”纪修冷冷地道:“年前上密折弹劾本官受贿之人,不正是夏首辅的得意门生吗?好在陛下圣明,未曾受这无中生有之言挑拨。”

    “这确是误会一场了。”夏廷贞语气淡淡,敷衍带过。

    事情确实是他做的。

    但那些证据,确实也不足以动摇纪修。

    “好一个误会。”纪修笑了笑,语气似有所指地道:“可惜纪某行得正坐得端,未曾行过什么见不得光的龌龊之事,因此也不怕这区区谣言——”

    夏廷贞也笑了一声。

    “纪大人倒也不必拐弯抹角地提醒本官什么。”他语气极淡,却直截了当地道:“本官那逆子,自作孽而不可活,且愚钝不自知,被人捉住了把柄惩治,乃是他罪有应得,如此孽障祸害,无甚可值得惋惜的。”

    听他如此毫无顾忌的“自揭伤疤”,纪修倒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里。

    接着,又听对方讲道:“倒是纪尚书那两位公子,年纪轻轻便胆识过人,当年在军中亦称得上是两位少年英雄,走得当真可惜……燕王时隔十七年即将再次回京,还望纪尚书到时勿要因见到旧人,再忆起昔日的伤心事才好。”

    纪修的两个儿子,当年便是因为同燕王私自出营,才丢了性命。

    这件事,哪怕隔了二十余年,亦是纪修心底最大的一处伤痛。

    尤其是自那之后,他膝下再无一子。

    纪修握紧了官袍下的手掌。

    他每每总是在想,若他尚有亲子在,这些年来也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夏廷贞将他的功劳与所得一点点蚕食着分去……

    对方又何来的机会,拿这丧子之痛来剜他的心!

    纪修强忍住心底翻腾的情绪,与夏廷贞揖手作别,上了候在内宫门外的官轿。

    然而直到回到府中,这份心绪都尚未完全平复。

    纪修换下官袍之后,刚来到外书房中,一旁的屏风之后,便行出了一名身穿藏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

    “大人。”

    男子抬手行礼。

    “夏廷贞这个奸诈小人……当真贪得无厌!”

    许是一腔怒气无法宣泄,此时书房中没有其他人在,纪修沉声骂道:“当年若没有本官鼎力扶持相助当今陛下顺利登基,又哪里有他夏廷贞出头之日!现下倒好,他独揽朝政,挑拨皇上对镇国公府下手还不够,竟还要公然弹劾对付本官!野心如此之大,也不怕没命吞下吗!”

    年轻男子闻言神情并无变动。

    只是静静地听着纪修痛骂罢之后,适才开口问道:“大人今晚在宫中与夏首辅碰面了?”

    纪修骂完之后,心中舒坦了不少,此时在书案后坐下,“嗯”了一声道:“陛下召我同他一起进宫议事。”

    “原是如此,听大人方才之言,今次得召入宫,莫不是同镇国公府之事有关?”

    “倒是也提了几句——”纪修并不瞒他,消去了怒气的一双眼睛在纱灯的映照下,此时显得深不可测:“皇上这次,显然是着急了。倘若当真查到镇国公手中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此番镇国公府只怕危矣。”

    至于那不该有东西是何物,年轻男子亦是再清楚不过。

    “皇上有此决定,这背后少不了夏廷贞的推波助澜!”纪修眼神冷极。

    “推波助澜固然是有。”年轻男子缓声道:“然而真正的根由还是陛下的疑心,此疑一日未除,但凡稍有些风吹草动,便皆会滋养这疑心疯长不息。”

    这话倒也没错。

    纪修吃了半盏热茶,愈发冷静了几分。

    而冷静下来之后,不免就有了其它思索。

    方才在宫中,夏廷贞提及了“唇亡齿寒”一词——他与镇国公并无干连,说是唇亡齿寒听似荒诞,然而他同镇国公,当真没有相似之处吗?

    不。

    还是有的。

269 谋算

    他和镇国公,皆是不肯与夏廷贞为伍之人,皆是夏廷贞眼中的异己。

    若说先前年,他在面对夏廷贞时只有不满的话,那么眼下,他在不满之下,却是真真正正地有了危机感。

    “说到夏廷贞这老贼,近来可谓是处处针对本官……”纪修微微眯了眯眼睛,道:“虽说我与他向来不对付,可此番本官还是觉得这其中颇有蹊跷。”

    他谈不上多么敏锐,但他与夏廷贞之间太熟悉了。

    对方的态度变化,他自然也能够清楚地感受到。

    也因是察觉到了对方的针对,他也愈发忍无可忍,心中的不满也就干脆写在了脸上——他若不硬气些,那老贼恐怕当真要以为他好欺负了!

    “会不会同夏晗之事有关?”年轻男子低声说道。

    纪修将茶盏搁下。

    “我也想过这个可能,可在夏晗一案当中,本官不过只是给了徐英一句提醒罢了——那之后的事情,同本官根本没有半点干系。”

    这件事情,在先前的一次谈话中,他便已经透露给这年轻人了。

    此人乃是上门自荐,他现下虽说未有全然尽信对方,但人在他府上,是走是留还是死,皆是由他掌控——

    反正对方本就是死人之身了。

    他也并非不知对方的目的,只是恰巧现下二人还算目标一致,故而用起来倒也勉强放心。

    “或许夏首辅便是靠着那一丝线索,由此怀疑整件事情皆是大人的谋划,是以将夏晗之死尽数怪罪到了大人头上也未可知……”

    纪修听着便觉恼火。

    “合着他自己没本事,查不到背后的仇家是谁,便拿本官来撒气?!”

    他活了这大半辈子,还是头一遭被死对头误会!

    可他也总不能去找对方解释吧?

    告诉对方——你儿子的事情我只是起初牵了个头而已,真正在背后算计的另有其人?不然你再重新好好查一查?

    这与跪在对方面前认怂求饶又有什么区别?

    况且,向这种人解释求饶根本也不会有丝毫用处——即便没有这一层恩怨,端看此人野心之大,日后迟早也是要对他下手的。

    说到底,服软没用,他也断不会选择同这奸诈小人服软!

    不过,有一件事倒是极值得深思——

    “夏晗一案,必然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若说五城兵马司将徐英救出,只是偶然的话,那么之后的事情,却绝非是徐英一人能够做得到的。

    即便奉天殿遭雷劈之事足以让夏晗再无任何脱罪的余地,可再好的契机,也需要有人能够将这两件事情连在一起才行——那位玄清道人,也就是当今国师,便是这契机的关键。

    想到这位国师,纪修不禁微微皱眉。

    他总觉得对方的表现好像认识他一样……可先前他与此人分明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当然,他乃兵部尚书,对方想要同他套近乎示好亦无甚好奇怪的。

    “本官至今也想不到,策划之人究竟是谁。”纪修眼底有着思索之色。

    他也往一些人身上猜测过,但皆一一排除了。

    “若连夏家都未能真正查明,想来此人手段了得。”年轻男子说话间,眼中似隐隐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查不到也是正常的。

    离她如此之近的他起初又何曾想到过,会是她所为?

    便是他,也被她骗了啊……

    在判断人心之上,他还尚未摔过如此跟头。

    这个记性,当真太深刻了。

    足以让他铭记此生。

    不过……

    这些所谓真相,他并不打算同面前的纪尚书说起。

    人一旦知道的太多,便容易分散目光,反倒不利于下定决心往前走。

    是以,他又继续缓声讲道:“但现下看来,这个人至少暂时不是我们的敌人——眼下大人真正该思虑的,是如何应对自保。”

    纪修袖中的手握成了拳。

    自保?

    想当初先皇在位时,他手握京军三大营的兵力,夏廷贞在他面前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可现下,他却要在这奸诈小人手下求‘自保’?!

    这等落差带来的屈辱感让纪修眼神愈冷:“以往我一贯懒得与他计较,却叫他一步步得寸进尺!现下既是要争,那便新仇旧恨一同清算!这一回,本官势必要好好地出一出这口恶气!”

    年轻男子闻言在心底笑了笑。

    如此盲目自信吹牛皮倒也不必——

    “大人还需冷静对待此事。”他劝了一句后,便问道:“不知大人今晚在宫中,可是同夏首辅起了什么冲突?”

    纪修冷笑了一声。

    “他若敢同本官在明面上冲突一回,本官倒还能高看他一眼——可惜他只敢在暗下玩弄那些阴险的招数罢了。至于今日,亦不过是几句口舌。”

    口舌之争?

    年轻男子想到纪修刚回来时那幅恼怒不已的模样,遂道:“据在下所知,夏廷贞此人,非是喜好逞口舌之利者。”

    这位老谋深算的首辅大人,内敛而阴狠,向来不屑争这些毫无意义的口舌。

    “你未经官场,知道的却是不少。”纪修的语气里听不出褒贬,看了年轻人一眼,问道:“可这又如何?”

    “在下认为,夏首辅恐怕是有意出言激怒大人。再有先前使人弹劾大人之举,他必也清楚单凭那道折子里的内容,并动摇不了大人的根本——故而在下判断,这不过是想让大人急怒不安之下,自乱阵脚罢了。大人若当真中了此陷阱,冲动行事,才是大忌。”

    纪修的面色没有太多变化,但在心中细思片刻,自也能分得清这话是对是错。

    “依在下拙见,此事大人需冷静认真筹谋,而不可与之硬碰硬。”年轻男子讲道:“说到底,若想对付夏首辅,关键还在于陛下的看法与决定,这才是最省力而不自损的办法。”

    纪修下意识地拧眉。

    “本官可断做不出背后言辞挑拨这等阴险之举。”

    年轻男子再次在心底发笑。

    是做不出么?

    那先前利用徐英又当如何解释?

    故而,不是做不出,只是做不成罢了——皇上重用夏廷贞多年,绝非是凭纪修三言两语便能够轻易挑拨得了的。

    “大人,我们需要于暗中智取。”

    描着青竹的灯罩之下,火苗微微跳了一下。

    书房的门被人叩响,打断了低低的谈话声。

    “谁——”纪修问道。

    “父亲,是我。”

    回答他的,是一道女孩子清脆婉转的声音。

270 烫手的信

    听得这道声音,原本正谈着正事而神情沉肃的纪修,脸上的神情顿时缓和了下来。

    书房的门被守在外面的仆从推开,一名样貌清丽肤色白皙的紫裙少女带着丫鬟走了进来。

    “父亲。”

    少女向纪修福了福身,继而看向一旁的年轻男子,朝他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年轻男子半垂着眼睛,抬手揖礼:“纪姑娘。”

    这位看起来大约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正是纪修唯一的女儿,纪婉悠。

    “怎这么晚还没睡下?”纪修看着女儿,语气温和地问。

    “今日女儿不是出去看花灯了么,便回来得晚了些。”纪婉悠轻声道:“听下人说父亲还在书房忙公事,就吩咐厨房熬了些参汤,给父亲送来。”

    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丫鬟。

    丫鬟上前,将汤盅摆在了书案上。

    纪修笑着点头。

    女儿有孝心,自然是好事。

    只是,这两只汤盅,难道都是给他准备的?

    “父亲,您快趁热喝。”纪婉悠催促道。

    纪修笑着应“好”,拿起了调羹。

    见父亲没有多说其它,纪婉悠在心底直叹气——父亲该不是打算自己将那两盅参汤都喝掉吧?不怕补得过头吗?

    女孩子思忖间,悄悄地看向了重新坐回了椅中的年轻男子。

    因身体不大好的缘故,他的身形看起来略有几分单薄,却愈发显得气质干净温润。

    且他有一张俊逸的脸,眉眼儒雅,然而却又带着一两分矛盾的疏离。

    她能感觉得到,他似乎藏着许多心事。

    然而想一想他的经历,换作任何人,只怕都不可能放得下吧?

    且若换作旁人,未必能如他这般坚韧隐忍。

    她一直都很欣赏意志坚定的人。

    偏偏在京中这些子弟中,即便不是纨绔,然在娇生惯养之下,也多数皆长成了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那些人一旦离了家中庇护,恐怕连吃饭都成问题。

    女孩子想着这些,愈发觉得视线当中待人接物不卑不亢的年轻人十分难得。

    汤盅被放下,发出“砰”的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拉回了纪婉悠的神思。

    她看过去,只见两盅参汤都已见了底。

    ……父亲还真都喝下了?

    女孩子的心情很复杂。

    但愿父亲不会流鼻血吧。

    “时辰不早了,快回去歇息吧。”纪修心满意足地拿帕子擦了擦嘴,同女儿讲道。

    纪婉悠应了声“是”。

    她福了福身,带着丫鬟出了书房。

    然而刚跨出门槛之后,脚下微顿,却又回过了头去。

    视线中,坐在那里的年轻男子始终维持着半垂着眼睛的模样,从始至终也不曾看过她一眼。

    读书人家出来的,都是这般守礼吧?

    “怎么了?”纪修问女儿:“可是还有事?”

    “没什么。”纪婉悠的目光实则只是极快地扫了一眼那年轻男子,此时望着自家父亲,笑着道:“女儿只是想同父亲说一句,您也早些回去歇息,勿要太过劳累了,身子最重要。”

    “好,父亲知道了。”纪修语气宠溺地催促道:“夜里凉,快回去。”

    纪婉悠点头,这才带着丫鬟离去。

    书房的门被重新从外面合上。

    方才该说的都已经大致说罢,纪修便也未有继续在书房中久待。

    年轻男子与纪修一前一后离开了书房。

    男子行在清冷皎洁的月光下,脸色更显出一丝异样的病态的苍白。

    先前经历过九死一生,至今他的身体都还未能养好。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皇上果然还是耐不住性子了。

    因为一份不知真假的东西,在燕王即将回京的情况下,便要开始堂而皇之地敲打镇国公府了。

    他很好奇——

    镇国公府会是何种反应?

    而这一次,不知他的昭昭会如何应对?

    会不会再一次叫他刮目相看呢?

    他等着看。

    但愿,能有一场足够热闹的好戏。

    最好是热闹到,足以让昭昭也尝一尝他当初失去一切的滋味。

    这样才足够公平,也才能让她离他更近些,不是吗?

    天边茫茫浮云如纱,缓缓拂过圆月,也一点点带走了黑夜的漆黑,将天际染成了灰蓝。

    天光显现,灰蓝亦被驱尽,金色朝阳升起,晨光洒在琉璃瓦上,暖得寒霜尽消。

    身着雾蓝色褙子的蔡锦正坐在堂屋内看书。

    自打从找对了戏路之后,蔡姑娘整个人都松弛自如了许多。

    当然,如果不必每日前去观赏许先生坐月子的话,那就更好了。

    此时,阿梨从外面回来,手里捏着封信,递到蔡锦面前。

    “宫里送来的。”

    蔡锦接过信,心口不由快跳了几下。

    不知情的外人只当这是她母亲和妹妹送来的信,可实际上从来都不是——

    近来她在镇国公府中有了“进展”,料想这两日定会有信送来。

    蔡锦飞快地将信封打开,取出信纸在眼前展开。

    信上只有两行字——

    然而这区区两行字,却叫蔡锦看得胆战心惊,脸色大变。

    她手上抖了抖,那信纸便飘落在脚下。

    “哟,是这信烫手还是怎么着啊?”

    阿梨斜睨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

    说罢却脸色一改,立即抿了抿嘴。

    她怎又忘了呀,现如今私下是不必同蔡姑娘这么说话了的。

    蔡锦也没顾上去听,赶忙将那信纸捡起,又重新看了一遍,确定自己确实没看错,强定了定心神,对阿梨道:“将我今早做的点心装好,送去姑娘那里。”

    想到厨房里的那些点心,阿梨觉得自己还可以阴阳怪气地嘲上三天三夜,但还是乖乖闭了嘴,去照做了。

    装着点心的食盒,很快便被送进了熹园。

    许明意坐在桌边,将食盒打开,看着碟子里那些奇形怪状的点心,不禁沉默了一瞬。

    她总算有幸见识到点心做的比她还差的了。

    眼前这些糕点,色香味中的色香,显然已经出走得彻彻底底了。

    至于味——

    恕她没有勇气尝。

    这时,一道黑影稳稳地落在了桌上,伸着脑袋好奇地往食盒中探去。

    俨然一幅——我看看是什么好吃的,快让我看看。

    然而下一瞬,就见大鸟瞪圆了眼睛,像是在下意识地躲避什么危险的东西似的,往后退了两步,却不料爪下一个踏空,惊声鸣叫着摔在了地上。

    翅膀扑棱间,又掉落了几根鸟毛。

271 主次轻重

    看着大鸟甩着头,急于要将长喙上沾着的点心屑甩掉,还叽里咕噜地像是在埋怨着什么的模样,这点心的味道究竟如何,许明意便也就有答案了。

    但蔡姑娘也是个讲究人。

    想来断没有专程使人给她送这致命点心的道理。

    许明意将盛放着点心的这一层取了下来。

    果然见食盒最下面的夹层中,赫然有着一封书信在。

    信封显然是被人拆开过的,其上写有一行字——吾儿蔡锦亲启。

    看起来像是蔡姑娘的母亲托人从宫中送出来的家信。

    但究竟是不是家书,蔡姑娘历来清楚,她也一样心知肚明。

    许明意将信纸取出。

    今日难得很暖和,窗棂是大开着的。

    金色的日光洒在看信的人身上,却突然叫她再感受不到丝毫温热,只是一瞬间,便觉冷得彻骨。

    许明意看着信上所写,好一会儿才将那信纸缓缓折起。

    这上面的内容,出乎了她的意料。

    或者说,是在意料之中的,只是远不曾想到会来得这么快——甚至此时距蔡锦落水之事,相隔不过才半月……皇帝竟就如此‘好骗’吗?

    不。

    即便再是被猜疑冲昏了头脑,但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也绝不会连最基本的耐心都没有。

    想到这背后可能存在的其他意义,许明意将信封收入袖中,起了身来。

    “将点心留下,把食盒送回给蔡姑娘,便说多谢她的点心,味道很特别。”许明意吩咐了一句,语气已是如常。

    阿葵应下,唤了一名小丫头进来。

    许明意没有耽搁地去寻了镇国公。

    秦五从自家将军的院子里刚走出来,便瞧见了身披黛色披风的少女带着丫鬟迎面向他走来。

    女孩子本是明媚的长相,此时着偏深暗的颜色,便衬得整个人清冷而沉静许多。

    秦五顿下了脚步,拱手行礼:“姑娘。”

    “秦五叔也来找祖父?”许明意面上浮现笑意。

    秦五答了声“是”,心情却尤为复杂。

    先前他回京头一件事便是找到将军告了状,将姑娘在宁阳时的过分举动告知了将军——

    但结果跟他预料中的截然不同。

    姑娘在府中依旧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这多多少少就让他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了。

    尤其是姑娘此时面对他,如此地云淡风轻,大度而宽容——

    这般之下,竟叫他无端觉得有些羞愧。

    但经此一事,他也算是看明白了。

    先前眼见着府里这唯一的姑娘被百般溺爱纵容着长大,他总忍不住心想:在这个家里,还有什么事情是姑娘不能做的吗?

    现在他知道了。

    ——没有。

    以后他再也不会不自量力去告姑娘的状了。

    认清了现实的秦五垂下了头,直到许明意进了院中,他适才抬脚大步离去。

    刚交待完秦五一些要事的镇国公,此时正若有所思地坐在堂中盘核桃。

    听得孙女来了,才回过神来。

    “祖父。”

    看着面前行礼的女孩子,镇国公眼底含着笑意:“昭昭来了啊,坐下吃点心。”

    许明意依言坐下。

    只是,点心这东西,她应是要有段时日不想再吃了。

    “孙女有话想要同祖父讲。”

    镇国公闻言动了动眉。

    孙女说话向来直截了当,寻常连开场白都没有,今次有这么一句,便是说明要单独同他讲了。

    于是镇国公示意堂中的仆从都退了出去。

    许明意将书信取出,抽出信纸展开,放在茶几上推向自家祖父,低声道:“这是今早刚送到蔡姑娘手中的——”

    镇国公拿起来看,脸色骤然间变得凝重。

    “遗诏……”

    老人的眼神沉不见底:“他果然是疑心我手中有先皇遗诏!”

    他和昭昭之前的猜测可谓分毫不差!

    皇帝疑心他有所隐瞒,让蔡锦取信他那不争气的次子,以此来暗查遗诏的下落……!

    “砰!”

    镇国公将信纸重重地叩在茶几上。

    若说单单只是被疑心,他尚且不至于如此愤怒!

    可这哪里只是疑心那么简单——如此紧要之事,皇帝甚至都不曾再观望一段时日,就这么交待给了蔡锦,这当真不是在堂而皇之地敲打他吗?

    可他哪里有什么遗诏!

    这不是硬逼公鸡下蛋吗?

    且公鸡哪怕是当真下不出蛋来,却还得想法子自证自己确实不会下蛋!

    能有什么法子证明?

    ——是要他把肚子剖开给人看才行吗?!

    这不就是在提醒他表忠心吗,忠心要怎么表?拿不出遗诏,便交出兵权?对方真若还是个人,这兵权交也交了,可依对方现下这禽兽不如的德性来看,恐怕兵权还不够,到头来还要再拿他全家老小的性命来凑!

    可去他娘的吧!

    憋屈与恼怒感油然而生,镇国公手下一个用力,两只被盘得表面光滑油亮的核桃顿时碎裂开来。

    这下老爷子更气了——

    呔!这可是他盘了很久引以为豪的一对儿宝贝!

    “祖父息怒。”许明意出言道:“现下咱们该好好想想要如何应对才算妥当。”

    是,这种心中攒着怒气,却还要想办法让对方满意的感觉,确实很憋屈。

    她不觉得愤怒吗?

    不,她的愤怒感甚至盖过祖父——因为除了眼下这些,她还曾见证过前世家中的巨变。

    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这位皇帝的猜疑。

    她做梦都想拧断狗皇帝的狗头,再一把火烧了他的狗窝。

    可现实不允许。

    或是说,暂时不允许——不过美好的愿望还是要有的,照上一世的局势来看,谁又能说她这个梦想就当真没有实现的机会?

    而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在那一日到来之前,保住性命,保存实力。在与狗皇帝的博弈中,暂时敛起锋芒稳住局面。

    没什么比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更重要,在这件事情面前,其余的一概都要靠后。

    上一世她亲手杀了占云竹报仇,却依旧不觉得值得开心,因为她的家人都早已不在了,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些经历,让她明白了何为轻重主次。

    “没错。”镇国公纵然性情暴躁,然而大事之前,却也很快冷静了下来:“这件事情需要慎之又慎。”

272 好骗的老男人

    只怕做的稍有些不妥,落在皇帝眼中便真要成了燕王的同党。

    “祖父,您觉得先皇会不会当真留有什么遗诏在?”许明意问道。

    想办法总要对症下药,倘若盲目地去应对,那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至少要尽可能多地摸清些真相。

    “这个我也说不好……”镇国公微微眯了眯眼睛,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语速很慢地道:“但在我的印象中,先皇于私下,确是更喜欢燕王多一些……”

    顿了顿,又道:“可这种喜欢,也无甚特别之处,只能说是人之常情——”

    总地来说,就是那种“只要不是个瞎子,都会更喜欢这个次子”的喜欢,而非是没有缘由的偏爱。

    毕竟燕王殿下无论是母族还是自身,都给陛下带来了颇多助益。

    “那在祖父眼中,先皇是个怎样的人呢?”许明意又问。

    世人口中所传颂的那些,只能听一听而已。

    她更相信祖父的判断和评价。

    一则祖父看人的眼光向来还算颇准,二来也曾是与先皇朝夕相处并肩作战的亲密之人。

    “先皇啊……”提到这位故人,镇国公叹息了一声,道:“先皇是心怀天下之人,且仁德无双。”

    当初他带一群人闯出了一些名堂之后,遇到了先皇,彼时他正是被对方的品性胸襟折服了,才会选择与之同行。

    那时就想着一群志向相投的人一起干点儿想干的事情,也没想到干着干着,就这么把天下弄到手了。

    后来先皇称帝,他被封镇国公,在这京中虽觉得束手束脚,但眼看着天下一日日安稳下来,还是十分欣慰的。

    再到后来,先皇辞世,新皇登基,他才突然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束手束脚。

    新皇是他看着长大的,在他眼中本不过是一黄毛小儿,甚至比不得燕王来得有威望,可他谨记先皇叮嘱,便也从未有过半分倚老卖老的轻视与不臣之心。

    但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大不敬的想法,只想一巴掌扇碎这狗玩意儿的脑瓜子!

    不过这么暴力血腥的话可不能乱讲,万一吓到昭昭可就不好了。

    “照祖父这般说法,先皇如此为人,在传位之时,想必也定是将天下大事考虑了进去的。”

    许明意猜测着道:“听闻当时燕王不在京中,京军大营兵力俱掌握在纪修手中。先皇会不会便是不想再因此生出争端动荡,才选择顺应了这局势?”

    “或许也有这个可能。”镇国公看向孙女,道:“想来,这也正是当今皇帝的想法——疑心先皇只是迫于局势,而非心甘情愿地传位。”

    许明意点头。

    若非心甘情愿,那此事背后所存在的思量必然不止一层。

    皇帝的疑心也不算是空穴来风。

    “先皇若临终前当真留下了什么东西,而这东西又不曾交到祖父手中,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东西在敬容长公主手里。

    上一世,敬容长公主之死,甚至要先于他们镇国公府的覆灭。

    或许至死她都不曾将东西拿出,又或许根本没有此物,故而在那之后,许家还是没能逃得掉那场厄运。

    当然,或者东西已经被庆明帝拿到手,只是即便没有了这个嫌疑,许家也还是非死不可的。

    他们许家,“该死”的理由,实在是太多了。

    但现下,为了守住一些东西,却也不得不逐一去应对。

    “可长公主殿下到底是皇帝的亲胞妹,即便是清醒时,也未必会如实吐露。更何况她现下神志不清,要想试探些什么,就更是不易了。”镇国公讲道。

    许明意不置可否地道:“无论如何,孙女且去试一试吧。”

    敬容长公主是庆明帝的亲妹没错,可也是险些死于庆明帝手下的人。

    至于神志不清——

    这一点,本就有待再观察一二。

    对于孙女的决定,镇国公没有反对。

    试一试也好,多知道些,才能多些判断,也更利于接下来的应对博弈。

    祖孙二人又长谈许久。

    ……

    翌日,许明意便登了长公主府的门。

    因如今玉风郡主白日里多是在敬容长公主的院子里“哄孩子”,故而许明意便直接被请去了长公主院中。

    “来便来了,怎么回回还不忘带东西啊,倒显得你我之间多么生分似得。”

    玉风郡主见阿葵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抱着只锦盒,便嗔了许明意一眼。

    “这不是年后头一回登门么。”许明意说话间,看向盘腿坐在榻中摆弄一只九连环的敬容长公主,笑着道:“更何况现下你家中有个小孩子,更是不好空手了,但也只是些糕点和小玩意儿罢了,非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听到“小孩子”三个字,玉风郡主回头看了一眼自家母亲,凑在许明意耳边小声讲道:“好骗得很呢,且还不怎么聪明,一只九连环,便能叫她安静大半日……”

    而听说有糕点的长公主,此时便将那九连环丢到了一边去,站起了身来,眼睛晶亮地问:“许姑娘,是什么糕点呀?我恰巧也饿了呢!”

    许明意笑着道:“各样都装了些。”

    说话间,阿葵已将食盒递给了一旁的管事嬷嬷。

    长公主催着打开,嬷嬷笑着照做,将一碟碟点心在软榻前的小茶几上摆好。

    许明意在一旁坐下喝茶。

    闲聊间,玉风郡主同好友问起了蔡锦之事。

    “前晚上元节,在灯市上,你二叔身边带着的那个,便是那位蔡姑娘了吧?当时人多耳杂的,都没来得及问你。”

    许明意点头:“正是蔡姑娘。”

    玉风郡主在好友面前不避讳地道:“你二叔还真信她了?先前外头不是都说,这是宫中派去的眼线?”

    虽说宫里的那位是她的亲舅舅,但亲舅舅再亲,也隔着一道宫墙呢,宫墙内外,便是两路人,故而还是远远比不得她同许昭昭来得亲啊。

    她的心更向着谁,那自然也就不必多说了。

    “是啊。”许明意吃了口茶,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玉风郡主轻“啧”了一声。

    未经世事的纯情少年郎容易上当,倒还可以理解——

    怎连老男人竟也这般好骗吗?

273 脑子有坑?

    这般想着,玉风郡主不禁感慨道:“我们家定宁以往便常对我说,男人这种东西,轻易是不能嫁的,这话果然没错。”

    试想一下,你好不容易选中的男人,轻而易举便被旁的女人哄骗了去,这得多糟心啊——丢了个男人固然是没什么可气的,最要紧的是脸上无光,显得你眼光差啊。

    许明意闻言看了一眼好友。

    ——她家定宁?

    怎么,现如今母亲这个称谓,皎皎是彻底不会叫了吗?

    而皎皎家的定宁此时拿着块儿点心,疑惑地问:“我何时说过这句话?”

    玉风郡主拍了拍长公主的头,道:“你现在自是没说过,但等你长大了就会说了。”

    长公主撇了撇嘴,大约是觉得这话奇怪,又因习惯了对方时不时的奇怪,便也未再追问。

    一旁的叶嫫满眼笑意。

    其实她倒觉得殿下现下这样也挺好的。

    面首不养了,酒也不喝了,身体也好了,多好呀。

    只是,她又时常忍不住会想——这份安宁当真会因此而长久吗?

    叶嫫替长公主添了些茶水,听着玉风郡主与许明意的闲谈,微微有些出神。

    “……话说回来,这个蔡姑娘,当真是什么眼线吗?”玉风郡主的声音稍低了些。

    “先前便查明了,确是眼线无误。”捧着茶盏的女孩子叹了口气,有些担忧地道:“可偏偏不知我们镇国公府究竟哪里做错了,竟惹得陛下起了这样的疑心。”

    长公主咀嚼糕点的动作微微一滞,很快苦着脸将手里的吃了一半的点心放了回去。

    “叶嫫,我不喜欢吃枣泥馅儿的……”她同管事嬷嬷说道。

    “那便换一样儿……”叶嫫小声说着,像是在哄着孩子不让孩子打扰大人们谈话那样。

    “许将军一贯行得正坐得端,岂会有什么错处?”玉风郡主皱起了眉。

    倘若当真是眼线的话,那她只能怀疑她这个皇帝舅舅脑子是不是有坑了。

    他就这么闲?

    把这份心思用在治理政务上,还会有那么多百姓吃不上饭吗?

    她也是近来才知道,原来在京城之外,许多百姓竟是食不果腹的——她新收进府中的面首阿淮,便是从外乡逃荒而来,因长得太扎眼,被人盯上卖进了小倌馆。

    一个勤快朴实的十五岁的少年,尚沦落到这般境地,那老弱妇孺又当如何?

    这些局面,堂堂一国之君会不知道吗?

    近日她每每想到此处,都觉得心中极不是滋味。

    “即便无错处可叫人抓,却还是要当心些。”玉风郡主同好友正色说道。

    毕竟也不能拿对待正常人的眼光去看待脑子有坑的人。

    许明意点头:“放心,会多加小心的。”

    玉风郡主轻叹了口气,正要再说些什么,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阵有些急促的脚步声。

    随后便是丫鬟低低的说话声。

    片刻后,守在外面的大丫鬟施施走了进来。

    “郡主。”

    玉风郡主方才已是听到了动静,此时便看向大丫鬟,等着她往下说。

    “是玉华院那边……说是闹起来了。”施施讲道:“好像是阿淮公子同其它几位公子起了冲突。”

    玉风郡主立即皱了眉。

    阿淮生性纯良,怎会与人起冲突,定是那群不省心的又欺负新来的了!

    “闹得可厉害吗?”

    施施脸色为难地道:“说是见血了。”

    还见血了?

    玉风郡主“噌”地站起了身来,有些紧张地问:“没人伤到脸吧?”

    这群人现如今愈发没个轻重了,平日里她懒得去管这些勾心斗角后宅琐事,倒叫他们越闹越欢了——究竟还把不把她这个一家之主放在眼里了!

    “伤没伤到脸,这个倒是没说……”

    玉风郡主便道:“昭昭,你且坐坐,我得去瞧一瞧。”

    许明意叹了口气,道:“去吧……”

    这嫁人不嫁人的,横竖区别似乎也不算大,还是逃不掉要料理后宅争风吃醋之事啊。

    “这茶凉了,我再去给姑娘添一壶来。”叶嫫拿起茶壶,对长公主轻声说道。

    长公主口中嚼着山楂糕,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长公主自醒来后,便不适应太多丫鬟伺候,贴身陪着的通常只有一个叶嫫而已,此时叶嫫离开后,房内就只剩下了她和许明意两个人。

    对叶嫫过于凑巧的离开,许明意心下隐隐有些猜测。

    她看向了依旧在吃着东西的长公主。

    声音轻而平静地道:“晚辈有些话,想同殿下单独说一说——”

    这等不会引起其他人留意的独处机会不可多得,许明意也未有拐弯抹角:“方才我同皎皎所言,殿下想必也听到了。现下摆在镇国公府眼前的难题,亦是殿下先前所遇到的那一个——殿下可想过先前被人刺杀的缘故所在吗?倘若不将此隐患消除,恐怕日后长公主府还将会有麻烦。”

    遗诏不在他们镇国公府,这一点,皇帝迟早会查明。

    而到那时,无论镇国公府会面临怎样的局面,皇帝必然都还会将视线重新锁定在长公主身上。

    与其让两府先后皆处于被动的局面,倒不如趁早交换有用的信息,以便商量着如何应对。

    当然,她也清楚这只是她自己的想法。至于长公主会不会有着别的顾虑和思量,甚至是立场上的犹豫,她并不确定。

    但她现在要做的,便是将自己的想法直接明了的说出来。

    至于面前的这位长公主是否能够听得懂——

    若她是清醒的,就必然能够听懂。

    敬容长公主将口中的点心不紧不慢地咽下之后,抬起了头来,看向面前的女孩子。

    “你们为何总要称我为殿下?”

    许明意一时未语。

    她明白了。

    这应是不愿意同她多谈的意思了。

    但也不算太过意外。

    只片刻,她便将心绪压了下去,笑着道:“那便不喊殿下,喊谢姑娘——我方才说的那些话,谢姑娘或也可以认真考虑一二。”

    当下这情形,多多少少有些急促了。

    长公主骨子里是十分谨慎的性情,或许只是需要时间来认真考虑。

    这时,敬容长公主眨了眨眼睛,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274 受惊

    “你们方才说的许将军,是许启唯将军吗?”

    “是啊。”许明意笑着点头:“那是我家中祖父。”

    敬容长公主眼底有一闪而过的疑惑。

    “许将军是个好人,我知道的,那是我二哥的师傅呢。可是,他竟然都有孙女了吗?”

    看着这样的长公主,许明意略有些不解。

    奇怪——

    分明有那么一瞬间,她会觉得长公主是清醒的——可更多的时候,她又觉得长公主的反应和表现都不像是装出来的。

    比如眼下。

    且此处分明也没有其他人在,按说本不必再如此卖力地演。

    莫不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亦或是……先前的表现都是真实的,只是后来才开始渐渐恢复?

    毕竟这个病,虽是难以医治,但也并非全无恢复的可能——若是受到什么强烈的记忆提醒,有些东西也是有可能会被记起来的。

    若是如此的话,那她今日所言,对方就未必能真正听得明白了。

    日后还需多加留意判断才行。

    许明意心下有着猜测,对上那双果真如孩童一般清澈干净的眼睛,她拿干净的帕子垫在手下,拿起一块点心,递过去,轻声道:“尝尝这个,也很好吃。”

    看着面前眼底带着笑意,不见丝毫不满与失落的少女,敬容长公主将点心接了过来,说了声“谢谢”。

    尝了一口,便眼神惊喜地道:“真的好吃!”

    这时,叶嫫提着茶壶走了进来。

    “叶嫫,这个很好吃,你也来尝尝吧!”敬容长公主道。

    叶嫫笑着走过来,倒了一盏温度适宜的茶水送过去:“别噎着了……”

    又替许明意倒了一盏。

    “多谢嬷嬷。”许明意接过,静静地坐着吃茶,偶尔同敬容长公主说上一两句话。

    待玉风郡主处理罢棘手的后宅之事回来之后,二人又说了会儿话,许明意才请辞而去。

    玉风郡主亲自将好友送出府。

    许明意回到家中之后,便去见了祖父,将今日在长公主府的经过说明。

    一番长谈罢,祖孙二人皆以为长公主此事势必要再观望一阵子了。

    然而次日清早,突然有长公主府的丫鬟登了门。

    此时许明意刚练完箭,正准备用早食。

    “姑娘。”

    阿珠从外面走了进来,禀道:“长公主府里来了人,说是长公主殿下昨夜受了惊吓,大哭大闹不止,想请阿葵去看看——”

    大哭大闹不止?

    这得是受了何种惊吓?

    阿葵布菜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地看向自家姑娘。

    “那便赶紧去看看吧。”

    许明意搁下了粥碗中的调羹,不作耽搁地起了身,看向阿葵道:“快去准备准备。”

    “是,婢子这就去。”

    待许明意更衣罢,阿葵也已备好了药箱。

    马车驶动,离开了庆云坊。

    “姑娘……”

    马车中,阿葵低声问道:“婢子今日要怎么演呢?”

    虽说如今她临场应变的能力也已经锻炼出来了,但提早有些准备,才能更加地万无一失嘛——过了适应期的她,现在已经开始追求质量上的提升了。

    许明意听得有些茫然。

    什么怎么演?

    对上小丫鬟那双还在等着她安排戏份的眼睛,许明意顿时明白了。

    阿葵该不会以为……长公主受惊之事,是她干的吧?

    虽说昨日她去长公主府,未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也不至于连夜翻墙去报复吧?

    她像是能干得出这种事情的人吗?

    主仆之间究竟还有没有信任可言了?

    见得自家姑娘古怪的眼神,阿葵也很不解。

    难道说不是姑娘干的吗?

    可这是有先例的呀。

    之前姑娘去了一趟长公主府,便叫长公主起了红疹。然后便让她去替长公主医治,从止痒再到祛疤,她得了一回又一回的赏赐,那些赏赐让她收的手也软了,良心也麻木了。

    诸如此类的赏赐,她从宫中也拿回来了许多。

    她如今可真的太富有了。

    放眼京城,可再没有比她更富有的丫鬟了——无论是钱财还是肚子里的才华。

    可这种名利双收的暴富,又实在让她十分不安。

    “瞎想什么呢。”许明意拿手指在小丫鬟脑门儿上弹了一下,道:“到了长公主府该如何诊脉便如何诊脉,该怎么开方子就怎么开方子便是。”

    “是……婢子记下了。”

    阿葵揉了揉被自家姑娘弹过的额头,很是松了口气。

    不是姑娘干的就好。

    不然她真怕自己在面对长公主时会因为太过心虚而难以入戏呢。

    马车一路未停,长公主府很快便到了。

    刚进得长公主的居院内,许明意便隐隐听得有哭声入耳。

    待靠近那间卧房,那哭声更显撕心裂肺。

    “叶嫫,我怕……我害怕!”

    进了房内,只见床榻之上身穿白色里衣,披着头发的敬容长公主满脸泪水,眼睛鼻子皆是红肿不堪,整个人都缩在坐在床沿边的叶嫫怀里。

    玉风郡主也在一旁手忙脚乱地轻拍着长公主的后背,急急劝道:“快别哭了,再哭下去身子都要哭坏了,且你的脑子也本就不怎么好……”

    见得许明意带着阿葵过来,她才连忙起身,像是看到了救兵一般:“……昭昭!你可算是来了!”

    “别着急。”

    许明意看一眼床上的长公主,对阿葵道:“先去给殿下看看。”

    阿葵应下,上了前去。

    “姑娘,您先让阿葵姑娘给您瞧瞧,来,把手伸出来……”床边,叶嫫轻声哄着大哭不止的长公主。

    玉风郡主则是拉着好友走了出去。

    “老天,真是难哄极了……做人母亲,可当真是这世上最难的事情了,我算是知道了,这真不是寻常人干的活儿啊!但凡是能把母亲当好的,都是顶了不起的女豪杰。”

    玉风郡主长呼了口气,看起来很有几分狼狈,再没了往日在人前的那种仿佛不染凡尘的矜贵清傲。

    许明意这才瞧见她已是折腾得额头上都是细汗。

    往内间看了一眼,许明意问道:“殿下怎么会突然被吓到?是被什么东西惊吓到的?——还是说,瞧见了什么可怕的人或事?”

    听好友这般问,玉风郡主赶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许明意愈发疑惑了。

275 拨浪鼓

    只听玉风郡主压低了声音道:“是老鼠……”

    许明意愣了愣。

    老鼠有什么可怕的?——捏着尾巴不就扔出去了吗?

    不过,每个人害怕的东西不同,程度也不一样。

    “她本就怕老鼠怕得要命,故而我们府上才养了这么多只猫儿……听叶嫫说,我母亲他们幼时跟随先皇征战,最初也是居无定所,很是吃过些苦头的。有一回在睡梦中,被一只极大的老鼠爬到脸上咬伤了鼻子……从那之后,老鼠两个字,是听也听不得了。”

    许明意听得一张脸也不受控制地皱起,只觉得自己的鼻子突然也紧绷绷的发痒。

    虽说被咬一下未必有多疼,但此等经历,恐惧和恶心定是比疼痛来的更加深刻。

    若是这样的话,那长公主此时的模样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现下她的身份还只是个孩子。

    可是……

    “怎会突然有老鼠冒出来呢?”

    倒不是说长公主府便不会有任何老鼠的存在,只是既然长公主这么害怕,想来府中上下平日里对捕鼠防鼠之事必然是十分上心的。

    且皎皎方才也说了,府里这么多只猫儿——

    若真有老鼠不慎闯入,即便不被吓得连夜收拾包袱逃离这送命魔窟,只怕没住几日,也早被它们折腾的断子绝孙了吧。

    “我也觉得奇怪呢。”玉风郡主道:“自打从我记事以来,都从未在家中见过老鼠是什么模样。”

    怎偏偏谁害怕便找谁呢?这是什么孽缘啊。

    玉风郡主悄悄指了指内间,低声道:“且她又被咬了一口呢……若不然也不至于怕成这样。”

    “殿下竟是被咬了?”许明意吃了一惊。

    按说老鼠不饿极了应当也不会咬人吧?

    且被老鼠咬,这种事情可大可小——虽说在这种地方不至于出现鼠疫,但也还是要多加防备才行。

    若是后面再起了高热,可就麻烦了。

    这般想着,许明意忙折回了内间去。

    床边,长公主才肯伸出手让阿葵看。

    “这便是被那东西咬伤的……”叶嫫声音极低地对阿葵讲道,唯恐再吓到长公主。

    阿葵仔细看了看,神情有些疑惑。

    许明意也已走近,此时见了那细小的两点伤口,心中立时便有了判断。

    确实是受伤了。

    也有些像是动物的利齿留下的痕迹。

    但也只是像——

    并不是真的就是。

    她看向堪堪停下哭声的长公主。

    敬容长公主,在撒谎……

    不止是撒谎,且还在做戏。

    而这样完整的谎话,以及手上的伤口——绝不是一个神志不清的“孩子”,能够做得到的。

    许明意缓缓收紧了袖中十指。

    也就是说,她面前的长公主,是清醒着的……

    且在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她,她是清醒的——这伤口哄一哄叶嫫和皎皎且罢,但根本骗不过懂医术的人。

    可长公主如此兴师动众地演这样一场戏,难道就只是为了暗示她?

    许明意隐隐觉得有些说不通。

    “大哥怎么还没来?我要见大哥……”敬容长公主声音沙哑急切。

    叶嫫轻声道:“姑娘别急,应当很快就到了……”

    若单单只是殿下的大哥,自然是说见便能见到的,可除了是殿下的兄长之外,那更是当今陛下啊。

    稍有些事情绊住了脚,只怕便出不得宫了。

    许明意的眼神微微动了动。

    皇上要来吗?

    “殿下莫怕,这伤口应当不算严重。”她开口带着安抚的语气:“待阿葵清理完之后,上了药包扎起来便不疼了。”

    本不知道该怎么做的阿葵立刻了然。

    姑娘必然也看出来这伤口不对劲了,既然姑娘说了要包扎起来,那便是要她不要多嘴,也不能让别人看出不对的意思了。

    阿葵很快做做样子将伤口清理干净,上了药粉,剪了白色伤布将那根手指包好缠紧。

    做完这一切之后,长公主抬起那只手,看了看,嘴巴一瘪,眼泪突然又“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啊,怎么突然又哭了?是觉得她包扎的太丑了吗?

    阿葵有些手足无措——确实怪她不够精致了,要不然拆开重新系个蝴蝶结上去怎么样?

    此时只听长公主哽咽着道:“大哥究竟何时才能过来……”

    是啊,究竟何时才能来啊,倒是快来哄哄孩子啊。

    ——玉风郡主在心底绝望地道。

    或是她急于摆脱……不,是孝感天地的意念太过强烈,这句话刚在心底落音,就听丫鬟小跑着来禀,道是皇上到了。

    众人闻言皆迎去了外堂。

    叶嫫则连忙取了一旁屏风上的嫩粉色罩衫给长公主披上。

    是,她也知道自家殿下这个年纪穿这个颜色多少有些不合适,但不给穿不行啊。

    庆明帝很快被迎了进来。

    敬容长公主一见到近日来待她格外关切的兄长,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一般,朝着人便扑了过去,抱着庆明帝不肯撒手。

    玉风郡主看得目瞪口呆。

    心中却又莫名有些泛酸。

    她也每日照料着谢定宁啊,怎不见谢定宁这样抱过她呢?是觉得她不足以叫她依靠吗?

    说来也怪,陛下没来,她盼着有人同她分担这负担,来了吧,她又忍不住嫉妒——原来做母亲的感觉竟是如此复杂,哪怕她只是半路无痛当娘。

    “好了,别叫人笑话……”

    庆明帝无奈地笑了笑,拍了拍胞妹的肩膀,将人扶着站好。

    敬容幼时从不曾这般与他亲近过,经过这段时间特殊的相处,反倒对他信任依赖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自从她重新醒来之后,眼前的亲人便只有他一个吧——他们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妹,若敬容一辈子如此,他便也可以让她一直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毕竟,他也不是真心想着要将至亲之人都赶尽杀绝的人啊。

    “大哥,我又被……咬了,你看!”

    敬容长公主伸出包着的手指,满眼委屈。

    “我都听说了,可要紧吗?”庆明帝语气温和。

    “都流血了!”长公主有些着急地道:“一定是因为父亲送我的拨浪鼓不在,我到处都找不到!大哥,你知道它在哪儿吗?”

    怎么突然又要什么拨浪鼓了?

    庆明帝听得很糊涂,遂看向一旁的叶嫫。

276 枣树下

    “殿下说的应当是多年前先皇送的一只拨浪鼓……”

    叶嫫垂着头,将声音压得极低:“记得那时殿下刚被老鼠咬伤,先皇便送了一只上面画着只花猫的拨浪鼓,说是能吓走老鼠……殿下一直很爱惜……但奴婢也好些年没见过了,可殿下今日哭着非是要找呢……”

    这要怎么找?

    看着面前眼神急切带着央求的胞妹,庆明帝心底有些不耐烦了。

    他知道她现下同一个真正的孩子没有分别,可他哪里有这么多工夫陪她胡闹?

    但表面上并不露分毫,眼中笑意温和:“大哥再叫人给你买一只一模一样的可好?”

    敬容长公主立即摇头,固执地道:“我就要我自己的那个……大哥,你帮我想一想放在哪里了好不好?”

    庆明帝愈发不满她的任性,只能耐着性子哄道:“别着急,大哥帮你想想——先坐下,看你一头的汗。”

    “我不坐……”

    敬容长公主说着,眼睛忽然亮了亮:“对了,我想起来了,定是被我埋起来了!”

    一旁的叶嫫恍然道:“对,说不定便是被埋起来了呢。”

    见庆明帝目露不解之色,叶嫫忙低声解释道:“陛下兴许是忘了,殿下幼时便心思细腻,先皇彼时东征西战的,殿下也害怕家中突然生出什么差池来,是以便常常喜欢将自己宝贝的东西埋起来,说是怕被人抢了去……”

    庆明帝对此隐隐有些印象,但此等无意义的小事他也向来不会放在心上。

    便是此时听着这些,都觉得只是在浪费时间罢了。

    他有大把的事情要去处理,今日若非是听说敬容闹得厉害,本也不会来这一趟。

    然而叶嫫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先前未入京时,殿下皆是将东西埋在老宅的枣树下,入京时便尽数挖出来带来京城了。殿下念旧,一直都是留着的。”

    叶嫫说到这儿,看一眼长公主,声音更低了许多:“直到先皇驾崩那一年,殿下才又将那些旧物重新埋了起来,尤其是同先皇有关的东西,只留了一块儿玉佩在身边做念想,是怕触物生情……”

    先皇驾崩那一年?

    且埋进去的……多是同先皇有关之物?

    这件事情,敬容似乎也同他提起过。

    庆明帝心绪微动,遂问道:“那些东西都埋在了何处?”

    “就在殿下醒来那一日一个人跑去的那座空院中的枣树下。”叶嫫道:“那院子也是照着旧宅建的——殿下要找的拨浪鼓,说不定真就在那棵树下埋着呢,奴婢这便叫人去挖了瞧瞧。”

    “我要自己去!”敬容长公主满眼兴奋之色,像是迫不及待想要去玩寻宝游戏的孩子。

    庆明帝笑着道:“那大哥陪定宁一起去找可好?”

    “好啊好啊!”敬容长公主开心的跳了起来,立即就拖着兄长的衣袖要往外走。

    玉风郡主见状要跟去。

    看孩子这种事情最难的就是要寸步不离,可若不跟着吧,非但不会轻松,反而要更加挂心不安。

    当然,她也想去看看谢定宁都藏了些什么东西,有没有可以拿来取笑的。

    见身后呼啦啦地跟了一群人出来,庆明帝回过头,含笑温和地道:“不必如此兴师动众的,朕带人陪着她去便够了。”

    “是。”玉风郡主唯有停下脚步。

    庆明帝由长公主拽着衣袖往前走着,身后跟着一行太监与侍卫。

    看着兄妹二人离去的背影,长公主府内的丫鬟们皆是忍不住在心底感慨——陛下待殿下还真是纵容宠溺呢,这是打从心底的疼爱这个胞妹啊……

    哎,只可惜她们殿下如今却是这幅浑浑噩噩的模样。

    说起她们浑浑噩噩的殿下,这段时日可当真没少惹祸呢,多亏了有陛下担待维护着。

    殿下前几日还因同郡主赌气,收拾了包袱,非要爬墙离家出走呢。只是好不容易避开下人们爬了上了后院的院墙,却又不敢往下跳,于是就在墙头上与郡主僵持着——

    僵持得累了,打开包袱拿出里面的糕点果子吃了起来。

    最要命的是,还拿苹果砸了刚巧从外面骑着毛驴路过的左都御史明大人的头……

    好在那苹果已啃了一大半,杀伤力没那么强。

    但向来最爱弹劾她们殿下的明御史,竟然一反常态没有生气,反倒很好心地劝着长公主赶紧下去——事后也没有像往常那样上折子弹劾。

    大约是良心发现,也觉得她们殿下现如今太可怜了吧。

    不过,她们还是觉得明御史之所以能这般大度,那是因为没看到墙内的郡主朝着殿下竖起了大拇指,小声称赞殿下——“砸得好”。

    当然了,这也不止是郡主一个人的看法,她们也都这么觉得。

    毕竟一个大老爷们,成日弹劾她们殿下养面首干什么呀——总不能是因为自己长得不行,没有做面首的资本,就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吧?

    见庆明帝一行人的身影消失,许明意缓缓松开了袖中一直不自觉紧握着的手指。

    向来修剪的短而整齐的指甲,也在手心中掐出了一道道红痕来。

    从许多迹象与巧合来看,今日的一切,应当皆是长公主安排好的一场戏。

    包括现下引着皇帝去找拨浪鼓……

    可是,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为何又不忘将她也一并请来?

    是为了,让她亲眼看一看今日之事吗?

    想到一种可能,许明意微微抿直了嘴角,压制着内心的翻涌。

    “那咱们就进去等着吧。”玉风郡主呼了口气,“恰巧我也能歇一歇。”

    许明意又看了一眼长公主与庆明帝离开的方向,片刻后,方才跟着好友转身进了室内。

    若长公主当真有了什么决定,便也不是她能够阻止得了的。

    她也没有立场去阻止对方的选择。

    就眼前的局面而言,怎么做才是真正的对,谁也无法下定论——

    庆明帝带着敬容长公主,很快来到了那座院子前。

    因敬容长公主近来很喜欢往这边跑,原本荒废的院子便被下人们重新打理了一番,如今也称得上干净整洁。

    “应当就是这儿了!”

    敬容长公主指着那棵老枣树说道。

277 何时用它?

    庆明帝看过去。

    上次他便看出来了,这棵老枣树栽种的位置,也与他们兄妹幼时所住的老宅中的那棵没有区别。

    只是现如今在敬容的记忆中,她所记得的,从始至终都只有原先那一棵而已。

    “挖开看一看——”

    庆明帝边走过去,边吩咐身侧的侍卫。

    院子里的野草刚被清理过,不远处还留着两只铁铲,两名侍卫取过,便开始挖了起来。

    庆明帝仔细留意了脚下。

    枣树四周皆是青砖铺就,每一块青砖的颜色与磨损程度都无出入,砖缝间还残留着野草被除去后留下的一些枯白根茎。

    可见这些砖并不曾被人动过手脚。

    而砖块被掀开之下的土地,亦是积年累月之下的平实坚固。

    土很快被侍卫手下的铁铲翻开。

    “陛下,有东西。”

    铁铲触碰到与土块截然不同的坚硬之物,侍卫赶忙禀道。

    “看吧,我就说在这儿嘛!”敬容长公主高兴又得意,叉腰催促道:“快帮我挖出来!”

    庆明帝笑着点头,对侍卫道:“挖出来吧,手下当心些,莫要损坏了里面的东西。”

    但是,若真是先皇离世那一年所埋,这么多年下来,如果当初保存不当的话,恐怕已经要被腐蚀得差不多了。

    思及此,庆明帝不禁觉得自己今日实在是想多了。

    怎会是他想的那样?

    他确实记得,父皇走后,敬容将自己埋东西的事情曾告知过他——若真是他猜的那样,敬容又怎么可能会告诉他?

    况且,如今紧要之物,在这儿一埋便是这么多年,着实说不通。

    可当两名侍卫将那口箱子抬出来时,庆明帝的眼神再次变了。

    即便被埋于土下多年,木箱表面依旧润泽且纹理漂亮分明。

    这箱子,乃是阴沉木所制。

    阴沉木贵重稀少且耐腐,远非寻常木材可比——

    “这么大一口箱子啊……”敬容长公主蹲身下去,眼中有些疑惑,但更多的还是惊喜与期待:“快快打开!”

    “定宁,你可有钥匙吗?”庆明帝问她,语气依旧和煦。

    “钥匙……”长公主晃了晃箱子上的那把锁,摇头道:“我不记得上过锁啊……钥匙……钥匙会不会在叶嫫那里?”

    说着,连忙站起了身来,道:“大哥,我去找叶嫫拿钥匙!”

    “不必如此麻烦。”

    庆明帝料想叶嫫多半也不会知晓钥匙在何处,直接同侍卫吩咐道:“砸开吧。”

    “是。”

    一名侍卫拔出腰间长刀,三两下便将那把细铜锁砍开了。

    箱子被打开,其内虽略有些虫蛀过的痕迹,那也只是少许而已,里面的东西被保存得依旧完好无损。

    长公主弯下身,双手在箱子里翻找着。

    箱内有不少小玩意儿,翻找间,有铜铃叮铃作响,还有一些褪了颜色的绢花被她抛了出来。

    而后就见她动作一停,转过身来,满脸喜色地道:“大哥,找到了!”

    庆明帝看向她手里握着的那只玲珑小巧的拨浪鼓,笑着道:“竟当真在这里。”

    他说话间,也半蹲了下去,一幅配着孩子玩闹的宠溺姿态,视线则是看向箱子里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最终,他的目光定在了一只长形锦盒之上。

    “定宁,这里面是何物?”

    其余的东西多是一目了然,唯有这只锦盒是不同的。

    “这个啊……”长公主想了想,摇了摇头,将手里的拨浪鼓放在身前的膝盖间,腾出了手去将那只锦盒拿了出来,琢磨着怎么打开。

    她的动作很快。

    锦盒刚被打开,里面的东西便掉落了出来。

    东西瞬间掉落在地,尚来不及看清是何物——

    然而,眼前那一闪而过的明黄色,已然让庆明帝的瞳孔瞬间紧缩。

    他垂下视线看去。

    明黄色的绢帛卷起,系着金色丝缎。

    一只手很快将那绢帛捡起:“……大哥,这是什么东西啊?”

    或是不认得这东西,加之也不感兴趣,没得兄长回答,敬容长公主便将那绢帛随手丢回到箱子里去了。

    她站起身来,边摇着手中的拨浪鼓,边开心地笑着跑开了。

    庆明帝缓缓伸出手去,将东西从箱中拿了出来。

    这是一道圣旨——

    会是敬容当年被敕封为公主时的诏书么?

    还是说……是他不曾见过的,不曾知道过的……

    手中握着绢帛,庆明帝慢慢地直起了身来。

    金色丝缎被挑开,滑落在帝王那石青色以金线勾绣祥云的皂靴靴面之上。

    绢帛在他眼前一点点展开,露出一行行雅致的小楷。

    庆明帝的眼神瞬间凝滞冰冷。

    这是他父皇的亲笔……

    而他清楚地记得,当年他们兄弟四人及敬容被敕封时的诏书,并非是父皇亲书!

    且这其上所书……

    庆明帝的视线一寸寸地扫过那密密麻麻的每一个字,原本凝滞的眼神震动着、翻涌着。

    待看罢最后的那一行字,及其上所加盖的朱印,他紧咬着的牙关里突兀地蹦出了一声笑。

    好……

    真是好!

    他的好父皇,真正想传位的,果然不是他!

    不是他多疑,他也从来没有错冤枉过任何一个人……!

    错的从来都不是他!

    庆明帝骤然握紧手中绢帛,看向蹲在廊下摆弄一盆枯死的盆景的胞妹,眼底一片冰冷。

    许是觉得无趣,敬容长公主很快又跑了回来。

    “大哥,咱们把这些东西重新埋回去吧,待我要用的时间再来挖。”她拿手里的拨浪鼓指了指那口箱子。

    庆明帝一直在静静地看着她,闻言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圣旨,问:“要用的时候再取出来是吗?定宁——不,敬容……告诉我,你原本打算何时用它?”

    “大哥,这是什么?”敬容长公主眼神困惑,伸手便要去拿。

    庆明帝将手垂下,面上冰冷的笑意收起,朝着她缓缓靠近着。

    “敬容,你为何一直留着它,藏着它?迟迟不肯拿出来,或是毁掉?这是父皇的交待,还是你自己的私心?或者说,两者皆有?”

    敬容长公主把伸出去的手收回来,下意识地后退着,像是意识到了某种可怕的危险,神情渐渐有些紧张起来。

278 有话要讲

    “我可是你的亲兄长……”

    庆明帝依旧在向她一步一步靠近着,他眼底俱是嘲弄,这嘲弄之下,仿佛压制着无边无际的怨怒与不甘。

    “怎么连你也帮着他呢,你也想帮他取代我,夺走我的一切——甚至包括我这条命,是吗?!”

    敬容长公主惶恐不安后退间,脚下撞到了花坛边缘,惊叫一声摔倒在地,手中的拨浪鼓也飞了出去。

    庆明帝微微倾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高大的身形遮蔽住了日光,大片的阴影投在敬容长公主的身上,阴影之下,仿佛是无尽寒意。

    长公主却似察觉不到这森森寒意,见拨浪鼓离了手,她连忙拿手撑着地起了身,将那拨浪鼓捡了回来。

    而后有些犹犹豫豫地来到庆明帝面前,歪了歪头,打量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你是不是生气了啊……是我又做错什么事情了吗?”

    庆明帝直直地看进那双眼睛里。

    这种眼神与神态,倒是突然将他的神思拉回到了记忆早已模糊的幼时——那时,敬容犯错时,便总是这样看着他。

    他忽然笑了笑。

    “不,定宁,你做得很好。”他看着面前的胞妹,微微眯着眼睛道:“你应当庆幸你不曾酿成大错——若东西是真的,我身为兄长,倒也可以原谅你这一次。”

    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胞妹,皆是将他当作奸诈小人洪水猛兽在防备着……

    他们待他无情,可他却不能待他们也如此冷血啊。

    庆明帝似笑非笑地抬起手,摸了摸敬容长公主的发髻。

    “定宁,你可要好好地活着才行啊。”

    毕竟,往后要死的人还有很多……

    若非必要,他也不想做一个世人眼中身边至亲之人死绝的孤煞之人啊。

    而敬容先前便将在这棵枣树下埋有父皇旧物的事情告诉过他——所以,她的立场是动摇过的对吗?只是碍于父皇的托付不得不保守这个秘密?

    当然,他要的从来也不是动摇,也向来无法容忍一丝一毫的不忠。

    但是她只有好好地活着,才能好好地看着他是如何将这皇位坐稳到底、好好地看着她偏爱的二哥最后究竟会是何等下场不是吗?

    也替他的好父皇好好地看一看……!

    庆明帝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然而眼底始终是一片沉暗冰冷。

    他将那绢帛收入宽大的衣袖中,淡淡地同侍卫吩咐道:“将箱子重新埋起来吧。”

    惊魂甫定的两名侍卫应下照做。

    “拨浪鼓找到了,可还害怕了?”庆明帝含笑看着敬容长公主。

    长公主摇摇头,似乎还有些担心他在生气。

    然而小孩子心性简单,庆明帝路上逗了她几句,她便好像将那本就没有缘由的不安抛去脑后了。

    兄妹二人回到居院中时,长公主摇着手中的拨浪鼓,笑的很开心:“叶嫫你瞧,我找到了!”

    玉风郡主“呀”了一声,笑着道:“还真有这么个东西啊。”

    “当然,这可是我父亲送我的!”敬容长公主得意地炫耀着,还不忘攀比:“你父亲可送过你这个吗?”

    “这个倒是真没有呢。”

    她不止没被父亲送过拨浪鼓,她还压根儿就没有父亲呢。

    玉风郡主冲长公主挑了挑眉,眼神也有几分得意:“不过,我母亲送过我——不止是拨浪鼓,但凡是你能想到的,我母亲可都送过我。”

    岂止啊。

    岂止是能想到的,想不到的也送了很多啊——许明意在心中想道。

    “那我也不输你,我母亲待我很好,而且夫人待我也极好呢!”敬容长公主毫不示弱地道。

    看着母女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庆明帝笑着无奈摇头:“好了……定宁既是不怕了,朕便也该回去了。”

    玉风郡主敛容道:“今日多谢陛下。”

    庆明帝笑意依旧温和。

    不,是他该多谢定宁才对——

    他将视线转到立在一旁的女孩子身上,道:“倒是朕该多谢许姑娘,这些时日多亏了许姑娘待敬容的身体如此上心。”

    许明意垂眸,语气里是恰到好处的惶恐:“臣女不敢当陛下的谢字,臣女与郡主一贯投缘……况且,这也是臣女该做的。”

    庆明帝目含赞许地点头。

    “许姑娘先后帮了朕多次,一个谢字怎会当不起。”

    先前太子溺水,再到后来起高热,也都是这个女孩子救回来的。

    他甚至觉得有些过于巧合了。

    但是偏偏查不出任何异样——

    许明意闻言只是微微垂首,做出受之有愧的模样。

    庆明帝便也未有再多留。

    一行人跟至外堂恭送。

    许明意抬起头来,看向皇帝离去的背影。

    那背影很平静,却又仿佛于表面之下隐藏着不知名的波动。

    “昭昭,我们也去瞧瞧。”

    许明意回过神,问道:“瞧什么?”

    “瞧瞧谢定宁都藏了些什么幼稚的东西啊——”

    “皎皎,我们还是别去了。”许明意反握住好友的手腕。

    “为什么啊?”

    “既是没带回来,必然是又埋回去了,还是别费这力气了。”

    虽然说去看看也不至于就招来什么麻烦,但是,她现在一点也不想让皎皎去沾染那些。

    “不去便不去吧。”见好友没有兴趣,玉风郡主的兴致也跟着歇了下来。

    许明意装着心事,看了一眼在一旁和叶嫫说话的长公主依旧是那幅天真模样,遂道:“既然殿下没事了,我便也回去了。”

    “今日被她闹得一团糟,我便也不多留你了,待改日咱们一同出城骑马去。”玉风郡主说道。

    许明意点头道“好”。

    “许姑娘。”

    敬容长公主突然走了过来,看着说要走的许明意,道:“许姑娘,谢谢你。”

    “谢我什么?”许明意笑着问。

    “谢谢你送我的点心啊,还有大哥方才不是也说,我应当谢谢你吗?”

    许明意心神微动。

    当真只是这些吗?

    玉风郡主听得此言,面上现出欣慰之色,大有一种孩子长大了懂事了,让她这个做长辈的脸上也十分有光的感觉。

    而不待许明意接话,长公主又接着说道:“对了,还有许将军,我还有话要同许将军说呢。”

    许明意看着面前的人。

    长公主有话要对她祖父讲?

279 朕安心许多

    “殿下请讲——”

    “都说了不要总喊我这奇怪的称呼了嘛……”敬容长公主小声嘟囔了一句,才又说道:“还请替我转告许将军,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他成日要出去打仗,叫他可一定要小心啊。”

    是在提醒她吗?

    许明意下意识地思忖间,又听敬容长公主说道:“不止是我,我父亲也不愿许将军受伤出事,我们都想许将军能平平安安的。”

    “是,多谢谢姑娘关心,我会转告家中祖父的。”许明意改了称呼,与长公主四目相接之下,她似乎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在长公主的记忆中,先皇不愿她祖父出事,是吗?

    而这份记忆,未必就是六七岁之前……

    “行了,知道你长大了,会说话了。”玉风郡主目含嘉奖地拍了拍长公主的头。

    长公主冲她轻哼一声,似有意要显得自己更加懂事一般,对许明意福了福身子,又道了句:“许姑娘慢走。”

    无端受了这一礼的许明意心情不禁有些复杂。

    先前不知长公主的病是真是假且罢,如今确定了是假的,再看长公主这般模样,不禁就觉得十分钦佩了——能够演得如此天衣无缝,甚至连至亲之人都不曾察觉,此等演技她若称第二的话,恐怕无人能称第一。

    但又不免在心中感叹一句——谁不是被逼出来的呢?看看这狗皇帝都将人逼成什么样了啊。

    施施将许明意主仆送出了长公主府。

    府外已不见宫中车驾。

    庆明帝却未曾直接回宫。

    北镇抚司内,镇抚司刘世正召属下交待差事,突然听得御驾来此,赶忙丢下手中公文,立时迎了出去。

    不过……陛下怎会亲自来此?

    莫不是出了什么大案子?!

    刘世心中紧张忐忑,将一身微服显然不愿引人注意的庆明帝请至了外堂之中。

    “陛下屈尊亲临,不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差事?”刘世在一旁语气恭谨小心地问道。

    “使人请夏首辅来此见朕。”庆明帝吩咐道:“不必惊动其他人。”

    “是,微臣领命。”

    刘世压下心中疑惑,退了出去将此事交待给了一名心腹下属。

    夏廷贞来得很快。

    他刚至堂内行礼,堂中之人便皆退了出去,堂门被从外面紧闭上,一时间视线都跟着暗了许多。

    夏廷贞自是察觉到了异样之处。

    单是皇上亲自来此,已是十足的异样了。

    但到底是当朝首辅,现下仍是面色平静,只问道:“不知陛下为何会出宫来此?”

    “敬容受了惊吓,闹得很是厉害,朕便出宫来瞧瞧她。”庆明帝的语气里有些笑意,这笑意中夹带着讽刺,却又有着矛盾的愉悦:“可却不曾想到,竟会有意外的收获——”

    说话间,自袖中缓缓取出一物,放到一旁的小几之上:“夏爱卿不妨先帮朕看看,这东西是真是假。”

    夏廷贞上前将东西拿起,于眼前徐徐展开。

    光线昏暗的堂内,其上一行行字迹仍旧清晰可见……

    夏廷贞胸腔之内犹如擂鼓之音,向来沉敛的眼神亦是一变再变——先皇……竟当真留有遗诏在!

    他果然也没有猜错!

    而这捧在手中看似不算如何沉重的遗诏,倘若一旦出世,必将引起四方大乱……!

    “此物……陛下是从长公主府内寻得?”夏廷贞压低着声音问道。

    “不错,是敬容神志不清,将朕引到了藏匿此物之处。”

    夏廷贞极快地皱了一下眉:“陛下是否觉得此事过于巧合?”

    “故而才让夏爱卿看一看是真是假——”

    如若敬容当真敢装疯卖傻使手段,那他无论如何,都留她不得了……

    夏廷贞的视线重新回到了绢帛之上。

    方才乍然见得此物,心中不免震动,是以也称不上如何细看。

    现下细细看来,半晌之后,方才如实道:“依臣看来,确是先皇亲笔无误……断无半分造假痕迹。”

    先皇出身平常,书法造诣平平,甚至是得过他指点的,因此他绝不会错认。

    “那看来确实是真的了。”庆明帝笑了一声,拿调侃的语气讲道:“看看我这位父皇的心究竟偏成了什么模样?什么好的都给了二弟,便是到了最后,竟还在背后留了这样一手,若非是朕的运气还算不错,还不知要落得何等下场啊。”

    夏廷贞沉默了一瞬,道:“陛下乃天定之人,运气自也是天定。”

    庆明帝笑着站起了身。

    “走吧,随朕去见一个人——这东西究竟是不是父皇交给敬容的,还需再仔细确认一二。”

    此等事,由不得他不百倍千倍的谨慎着。

    夏廷贞已经猜到要见的人是哪个,应下之后,垂眸将手中绢帛卷起。

    京城之内,最叫人胆寒之处,莫过于北镇抚司的诏狱。

    这里是阳光常年无法照入的地方,但凡是进了此处的人,无一日不在盼着能够离开这座魔窟——哪怕他们注定只能以死人的身份离开。

    庆明帝与夏廷贞在一间牢房外停下了脚步。

    他们的鞋履干净如新,踩在血迹永远无法冲洗干净的腥臭地砖之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更不必提牢房角落中缩成一团的、乍看之下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老人——

    冰冷的牢门被推开,庆明帝走了进去。

    “戚公,朕来看你了。”

    那头发散乱花白的人闻声怔怔地抬起头来,苍老松弛的脸上只有一只眼睛尚且完好可以视物。

    见得面前之人,那只浑浊的眼睛颤了颤。

    “陛下,陛下……”

    身形佝偻且失去了一条手臂的他朝着庆明帝匍匐着爬去,一只手紧紧攥住庆明帝的袍角,哀求道:“求陛下放老奴出去吧,老奴当真没有说过半字假话,亦无丝毫隐瞒啊……陛下尚是王爷时,被先皇责罚跪在养心殿外,还是老奴向先皇求的情啊……陛下难道都忘了吗……”

    这道声音哽咽嘶哑却仍存一丝尖细。

    他本是先皇身边的大太监,于人前亦是风光无限过,先皇死后,他被庆明帝赐了黄金百两与良田屋宅,特允出宫颐养天年,只是没多久便因病“过世”了。

    “戚公,朕也想信你啊,你看看你,这么多年在这里,也着实是受苦了……”

    庆明帝怜悯地叹了口气,也未有将人一脚踢开,只感慨道:“如此折磨之下,朕本想着,应是没有问不出来的话——可是,朕还是低估你了。不得不说,朕的父皇,看人的眼光着实不差。”

    “陛下啊……老奴岂敢欺瞒陛下啊!先皇传位于长子,此乃礼法体统,陛下何苦非要执着于本就没有的事情,听信他人谗言,平白自寻烦忧!”

    “好一个礼法传统……可为何父皇就不愿遵循呢?”庆明帝讽刺地道:“还是说,这道遗诏,根本是他人伪造,是朕错怪了父皇?”

    “陛下说……什么?”老太监怔怔地抬起头来。

    “有劳戚公替朕好好看一看,这东西究竟是真是假?”

    庆明帝将手中的绢帛丢在脚下,语气依旧随意轻松:“先皇临去前,寝殿之内只有戚公一人伺候着,若要拟遗诏,恐怕少不得要戚公侍奉笔墨——此物真真假假,戚公应是再清楚不过了。”

    老太监颤抖着松开攥着皇帝衣袍的手,将那绢帛拨开来看。

    他一行行看罢其上所书,浑身都在不受控制的战栗着,直到看到左下角处的一处指甲大小的墨渍残留,泪水顿时从通红的眼眶中滚落。

    果然是这份遗诏……

    所幸是这份遗诏……

    他本还担心撑不到这一日——

    先皇的交待,他今日……也总算能够履行到底了!

    老太监攥着那绢帛的边缘,突然发出了刺耳悲凉的笑声。

    庆明帝微微眯了眯眼睛,问道:“怎么?难道说,朕从镇国公手中寻回的这份遗诏,竟是假的不成?”

    “镇国公……?”

    老太监艰难地直起了身来,拿着那道遗诏,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改先前卑微哀求之态,语气鄙夷地道:“陛下既已拿到手,又岂会不知此事同镇国公并无干系……可陛下依旧还在试图试探,试问如此愚昧多疑,辨不清忠佞者,又岂堪为一国之君!先皇生得一双慧眼,又岂能真正放心将江山托付!杀,尽可错杀便是!且看这大庆山河又还能安稳几日!”

    他神情渐渐激动,口水甚至飞溅到了庆明帝脸上。

    庆明帝面上没有波动,却已暗暗咬紧了后牙。

    此人先前的懦弱求饶……果然是在做戏!

    “陛下啊!”

    老太监踉跄地后退两步,神情恍惚地望向头顶,流着泪道:“……老奴先前便曾劝过您,长公主性情摇摆不定,心智不坚不慧,委实不堪托付,不堪托付啊!”

    而后,他猛地垂首,看向手中遗诏,将那遗诏匆匆抱在身前,看起来老弱不堪的人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就如疯了一般要冲出牢房而去。

    口中定定地道:“陛下遗志不可埋没……决不可就此埋没!”

    眼看他要冲出牢房,夏廷贞抬了抬手。

    守在牢房外的缉事卫会意,拔刀上前。

    长刀刺入那具苍老消瘦不堪的身体之中,像是穿过一层窗纸那般轻易。

    老太监口中开始有鲜血溢出,身体渐渐无力地垂下,然而那只干瘦的手却始终紧紧攥着那道遗诏。

    庆明帝这才转过身来。

    他走到那老太监身侧,伸出手去将那染了血的遗诏拿回。

    对方几乎已无气息,攥着遗诏的力气却依旧极大,他用了不小力气才将东西抽回。

    庆明帝看了那死不瞑目的老太监一眼,笑着道:“戚公,朕是该多谢你。只不过,不是谢你昔日为朕求情。而是——朕现如今,总算是安心许多。”

    牢房外,供几名狱卒歇息的旧桌凳旁,燃着一只取暖用的火盆。

    明黄色的绢帛被投入火盆内,很快便被点燃吞噬。

    眼看着最后一抹明色也成了灰烬,庆明帝眼中溢出满意的淡淡笑意。

    只要这道遗诏彻底消失,其余的一切都不足为惧。

    即便敬容有朝一日得以痊愈记起这道遗诏,亦或是有其他人也知晓过这道遗诏的存在——

    可是,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们会选择说出来吗?

    若是有这个胆量,倒也省事。

    ——空口造谣欲搅起风浪,实为居心叵测,乱我大庆江山之心昭然若揭,如此乱臣贼子,理应诛之。

    他带着夏廷贞转身出了牢房而去。

    诏狱外,头顶暖阳正炽。

    庆明帝抬头看了一眼刺目的骄阳。

    “夏爱卿——”

    “微臣在。”

    “你说……朕的二弟,他知不知道有这份遗诏在?”

    “依当年之事来看,在陛下的万全之策下,燕王殿下应是没有机会知晓的。”

    “是啊,朕也觉得他不知道。”庆明帝笑着道:“他若是知道这遗诏今日被朕付之一炬,不知会是何感受?”

    遗诏已经消失,所有的名正言顺,从始至终便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至于会不会有人宁可不要这名正言顺,也要不知死活与他争抢——他不会让任何人有这个机会……

    一团不知从何处漂浮而来的云,遮蔽住了金色日光,阴影极快地在天地间铺开。

    须臾之后,这昏暗又缓缓散开。

    ……

    三日后,京中落了场大雨。

    下雨天无事可做,箭练不得,出门亦不方便,许明意便拿了本书,坐在窗前发呆。

    至于为何发呆还要拿着书,不外乎是因为这书看着看着,神思便飘远了。

    她在想一个人。

    ——蹲在她身边的椅子里,正在打盹儿的这只胖鸟的主人。

    “天目,你说他此时在做什么?”

    许明意伸出手摸了摸打瞌睡的大鸟,叹口气问道。

    大鸟连眼皮都没动上一眼。

    还真睡熟了?

    许明意晃了晃它的翅膀,大鸟依旧没有反应。

    不是都说宠物是主人贴心的小棉袄,是能与主人心意相通的吗?

    这时,阿珠从外面走了进来。

    “姑娘,阿梨送了些点心和牛肉干过来,说是蔡姑娘亲手做的。”

    这话音刚落,椅子里的大鸟顿时就睁开了眼睛,精神十足地抖了抖脑袋。

    见得这一幕,许明意脑海里突然蹦出两道声音来——装聋作哑的鸟还能要吗?

    以及——都说不挨打的童年是不完整的,她是不是该给孩子一个完整的童年?

280 操心的天目

    像是察觉到了来自女主人的凝视,大鸟身子一僵,眼皮突然又开始上下打架,仿佛这么干就能显得方才的突然清醒只是睡梦中发癔症一般。

    许明意懒得再去看戏多的大鸟,抬手打开了面前小几上的食盒。

    蔡姑娘近来似乎当真迷上了厨艺。

    而之所以选了这么一个对身边人来说不失为有一丝要命的爱好,据蔡姑娘讲,也是为了她这场戏的可信度着想,说是这么做,能让她在镇国公府的状态更加贴近生活。

    但许明意不免觉得,这些食物的味道,还挺脱离生活的。

    好在蔡姑娘也是相对而言比较节俭的,食盒里各盛放着糕点和肉干的两只小碟子其内的分量都不多,故而也称不上太过浪费。

    见那两只碟子被拿了出来,一旁的天目眼睛动了动,偷偷地将头伸了过来,一面悄悄留意着许明意的反应。

    刚将一封密信取出来的许明意余光里将大鸟的动作尽收眼底,只装作没有看到。

    大鸟一幅“就知道你看不到我”的神态,伸出长喙叼出了一只肉干。

    ——点心它是不敢吃了,但肉干怎么做应当都不会差吧?

    然而肉干入口,大鸟还是霎时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它果然……还是轻率了吗?

    大鸟下意识地想吐出来,但大致是觉得这么做会暴露自己偷吃的事实,于是就这么含在口中,飞下椅子,默默走出了内间。

    不多时,又走了进来。

    且嘴里也是叼着东西进来的——

    大鸟重新飞回椅子上,将嘴里叼着的一大块儿风干的肉脯放在了许明意面前的小几上,抬着头朝着她叫了一声。

    对上大鸟那种“吃吧”的怜悯眼神,许明意愣了愣。

    ……三番两次之下,天目这是觉得她如今已经吃不上像样的东西了是吗?

    于是,便把自己私藏的好东西奉献了出来接济她?

    且这么大一块儿肉脯,也亏得它竟能下得了狠心舍得拿出来。

    照这同情的程度,许明意甚至觉得,便是大鸟下一刻就要转身去厨房,亲自给她做上个三菜一汤也都是有可能的事情。

    她很是欣慰地摸了摸大鸟的脑袋,笑着道:“总算也是没白养你。”

    天目又叫了两声,似乎在催促她快吃。

    许明意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了,不然只怕操心的大鸟明天就得出去抓猎物回来补贴家用了——这要是叫吴恙知道了,岂不觉得她在虐待他亲儿子?

    许明意让阿葵取了牛肉干过来,索性便给大鸟吃了个痛快,意在告诉它——看吧,咱们家里还是挺宽裕的,别那么大压力,当心长不高。

    长不高自然还是其次,最叫人无力的是只长胖不长高。

    心满意足的天目总算安心下来,遂又将那块肉脯重新叼走了。

    看着大鸟走了出去,许明意眼底的笑意渐渐淡去。

    食盒中的密信,她方才已经看罢了。

    同她先前猜测的并无太大出入,也算是印证了她和祖父的猜想。

    她该去找祖父谈谈。

    但祖父今日受召入宫,现下这个时辰必然也只是刚到宫中不久,最少恐怕也要等到申时才能回来了。

    无事可做的许明意干脆去了书房。

    总归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给吴恙写写信吧。

    顺便将天目今日奉献肉脯的事情告诉他——孩子大了懂事了,知道感恩回报主人了,这份成长多值得欣慰啊。

    另一边,世子院内,崔氏正看着一幅幅年轻男子画像,且越看越想忍不住想要皱眉。

    “瞧瞧这都是些什么人间油物,相由心生,不好不好……”

    崔氏将一幅画放下,又拿起一幅,见得那其上男子的衣着打扮,不禁又是摇头:“这衣物配色未免也太过浮夸,偏长相还压不住,真不会穿,老老实实学着人家穿深色就是了……不好不好。”

    青樱在一旁听得哭笑不得。

    夫人挑长相挑家世也就罢了,怎么还管人家怎么穿啊……

    “在您眼中,放眼这京城,恐怕是没人能配得上姑娘了……”屋子里没有其他人,青樱说话便也不藏着掖着,只是略压低了些声音,叹气道:“外头不知道的,还要当您是刻意的呢……”

    刻意什么?

    崔氏挑起一边眉毛。

    就像她那临死前给她找了一顿不痛快的继母一样——刻意压着府里姑娘的亲事,将小姑娘给熬成老姑娘,不给物色好夫家?

    “管外头怎么说呢,自家人心里清楚不就够了。”崔氏并不在意。

    这两年来,上门提亲的,确实没有能称得上十分合眼的人,这是事实啊——难道为了一个贤良的好名声,她就要违心凑活着点头?

    说起合眼,丈夫倒是屡屡提起周侍郎家的独子——

    说是什么人品忠厚,必然是个良配。

    人品忠厚固然是十分重要,可那孩子年纪轻轻就挺着个大肚子,圆润得可以……丈夫这是找女婿,还是要认干儿子呢?

    真结了亲,翁婿二人成日就凑在一起琢磨着吃东西?

    想到这种可能,崔氏就觉得没眼看。

    虽说样貌不是最重要的,但她家昭昭的条件摆在这儿,为何不找个真正各方面都称心如意的呢?

    所谓人品忠厚,至多是成亲后夫妻间少些磕碰,可若图得只是这个——那不成亲不是更好?何必这么麻烦呢?

    且从中也可窥出女子嫁人后的许多问题来——一旦嫁了人,过的是好是坏几乎全看婆家的人品发挥是否稳定,单是看丈夫还不够,还需看公婆为人,甚至丈夫纳了妾,若是不省心的,麻烦亦是少不了。

    每每想着家中千宠百护着长大的姑娘,要嫁到一个陌生之处束手束脚,侍奉难缠的公婆,应付五花八门的妾室,崔氏便觉得一颗心跟刀剜似得。

    她甚至忍不住想——要不然招个昭昭喜欢的入赘他们镇国公府算了?

    人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总归不能给昭昭委屈受。

    可转念一想,肯入赘的,想来多半也是贪图他们许家权势家产的——这样一个心机深重的人呆在昭昭身边,焉能真正放心?

    总忍不住将最坏的结果都想一遍的崔氏,心中甚至忍不住冒出了一个危险的想法来——倒还不如学着玉风郡主养面首呢,一个不乖就再换一个,反正又不是养不起!

    但碍于这个想法太过危险,崔氏只想过一回便不敢再深想了。

    她害怕自己越是深想会越觉得可行。

    不过说到底,这事儿她琢磨再多也没太大用处,主要还是得看昭昭的想法。

    好在老爷子也说了不着急,且看昭昭自己。

    而昭昭现如今明确说了,暂时不打算议亲。

    所以,现下这些找上门儿来的,她且先应付着便是,真遇到好的,再拿到昭昭跟前让人看一眼。

    此时,一名小丫头走了进来禀道:“夫人,温夫人她们到了。”

    崔氏一听便放下了手中画像,让丫鬟们去暖阁把牌桌支起来。

    至于为何下着大雨也不能阻碍她们打马吊?

    ——众所皆知,打马吊这种事情,别说是下雨了,便是天上下刀子,那也是阻挡不住的。

    牌桌上,几位夫人闲谈间,说到了定南王世子夫人的事情。

    “……听说这回是定南王世子一个人回的京,世子夫人没有跟过来呢。”

    吴景明夫妻二人每年年关前都会赶回宁阳定南王府,年后再动身归京,历年来皆是如此。

    “据说是车马颠簸,人病下了……去年那吴世孙险些丢了性命,这位世子夫人曾因此大病过一场,本也没养好多久呢,这一遭兴许是牵动了旧疾。”

    “身上带着病,那自是不好再往京中赶,万一加重了病情,可就不好了。”

    “是啊……足足两千余里呢。”

    又有一位夫人边出牌,边缓声感慨道:“如今只吴世子一人在京中,身边没个人守着,许多人都嗅到了味儿,想要趁机送人过去呢——这位世子夫人便是在宁阳养病,恐怕也不能够安心呐。”

    崔氏点了点头,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她与这位定南王世子夫人并不熟识,说替对方担心忧虑自是谈不上。

    她是又想到了自家昭昭。

    听听,这世道女子嫁了人之后,多不容易啊——生个病不能守在丈夫身边,还得提防着这些,关键多半还防不住!

    她现下总算是体会到养女儿的坏处了……一颗心简直都要操碎了啊。

    这么想着,某种危险的想法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出现在了崔氏的脑子里。

    听得几位夫人出言催促她快些出牌,崔氏才赶忙拉回神思。

    窗外的雨水渐渐停了下来,只屋檐上还偶有水珠滴落,轻轻砸在被雨水洗刷得干净湿亮的青砖地上。

    京中定南王府内,定南王世子吴景明正一个人坐在书房里。

    美人作伴是不可能的,即便是有人敢送,他也不敢收啊。

    吴景明摸了摸怀中的白猫儿,神情有些感慨。

    离家回京前,风寒正重的夫人,不顾病体,追到府门外,眼里俱是不放心,细细地与他叮嘱了一番——让他务必要把她的猫儿照料好。

    夫人向来端庄温柔,但不知为何,他当时就是莫名听出了一种“猫少了一根毫毛老娘拿你是问”的威胁感。

    想必也还是他的错觉吧?

    但夫人此时不在京中,他倒也当真觉得孤单许多。也是此时他才体会到,有只猫儿在身边陪着,也是一种慰藉。

    所以,会不会是他以往陪夫人的时间太少了呢?

    待这次夫人病愈回京,他一定要多陪一陪夫人才好。

    如此反省罢,吴世子待猫儿的敌意也就更淡了些,且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来。

    “天椒啊,现如今只有你我相依为命了……”吴世子替猫儿顺了顺毛。

    然而他话音刚落,天椒便从他怀中跳了下去,似乎对他顺毛的手法颇为嫌弃。

    “天椒——”

    吴世子尝试着唤道,却见猫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想到夫人的交待,吴世子无奈起身,抚平衣袍,就要往外追。

    然而将要跨出书房门槛,就见一群丫鬟说说笑笑的跑过来围住了天椒,有的蹲下身顺毛,有的弯着腰手里拿着东西逗着猫儿玩儿,还有人很快端着煮好的鱼肉走了出来。

    看着这一幕,吴世子默默收回了脚。

    热闹是天椒的,孤单是他自己的。

    然而听着身后的热闹,吴世子心中难免还是有些不平。

    如果可以,真该让夫人看看这一幕——在这个家里,只有他才是真心记挂着夫人的,天椒根本就是只负心猫而已。

    然而下一瞬,他脑海里就紧接着冒出了一道声音来——但是那又如何呢?只要天椒“喵”上一声,夫人眼里哪里还看得到其它?

    这一刻,深刻意识到人与猫之间的优势悬殊实在太大,吴世子默默放弃了在夫人面前告猫状的心思。

    此时,一名小厮打扮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并将书房的门从外面合上。

    “世子。”小厮行礼,动作里透出与在人前不符的利落。

    “可打听到了?”

    吴景明在书案后坐下问道。

    “回世子,都打听清楚了。”小厮低声答道:“此番皇上召镇国公与夏廷贞入宫,是因为岭州之地出现了灾民暴动,据说动静闹得不小,只是消息是密报入京,知道的人尚且极少。”

    岭州?

    吴景明若有所思地点头。

    想到离京前与父亲的那一次密谈,他不禁在心底轻叹了口气。

    一切,都真正要开始了啊……

    ……

    阴雨天里,天色暗得更早了些。

    镇国公从外面回来时,府中已经掌了灯。

    听闻家中还在等着他用晚食,老爷子一边皱着眉埋怨“都这个时辰了还等什么,他们不饿老子还累了乏了呢”,然而一边还是赶忙回了院子更衣,不作耽搁地去了饭厅。

    饭后,许明意跟着老爷子去了外书房。

    崔氏看在眼里,失落在心里。

    昭昭没事儿就带着好吃好喝的去寻她父亲,后来她问过丈夫,才知昭昭如今对朝堂之事兴趣颇高。

    跟在老爷子后头,必然也是这个缘故了。

    但谁叫她不懂这些呢?她擅长的不外乎是打马吊和如何虚伪而不失优雅地唾弃继母,以及同丈夫维持好兄弟情罢了。

    不过——

    崔氏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微微亮了亮。

281 脑子里有风车吗

    她是不懂朝堂,可是她对各府后宅隐秘之事了如指掌啊!

    ——毕竟这么多年的马吊也不是白打的,哪家的小妾最难缠,哪家的大人最怕媳妇,哪家的老爷头上有点绿而不自知,这些她可都是很在行的!

    虽说这些事情乍一听同朝堂之事半点干系也无,可真要细细论起来,也不是全无关连的——且她们出于谨慎虽不议论朝局大事,可偶尔听倒是也能听到那么一两句隐晦的,只是以往她对此并不在意罢了。

    没准儿昭昭对这些也会感兴趣呢?

    且这些,可比单听朝堂之事有趣多了。

    崔氏如此想着,不免觉得在哄孩子欢心这上头,自己还是有些竞争的资本在的。

    不像明时。

    只能眼睁睁地被大家甩在后头了。

    人啊,要懂得紧跟局势发掘优势才行啊。

    刚放下筷子的明时转头对上自家母亲那带着莫名的怜悯、且这怜悯不失为有一丝虚伪的眼神,不禁微微皱眉。

    母亲成天都在琢磨什么呢?她脑袋里莫不是装了架大风车,旁边只要有人轻轻吹口气,亦或是动一动,她的脑子便要跟着转个不停是吗?

    外书房内,祖孙二人刚坐下,云伯便提来了一壶热茶。

    将两盏茶斟满后,云伯退了出去,将书房的门自外面轻轻合上。

    “可是蔡锦那里又得了什么消息了?”镇国公看向孙女,已有所察地问道。

    “是。”

    许明意将密信由袖中取出,边低声说道:“信上之意在于让蔡姑娘无需再急于追查遗诏之事,眼下只需取得二叔更多的信任,尽可能趁机多打听些我们府上的密事。”

    镇国公听了孙女的话,也未再去看肘边小几上的书信,只语气不明地叹了口气,表情似有些松缓,然而更多的还是复杂。

    “照此看来,当真是有遗诏在,且长公主也当真交出去了……”

    ——这两个条件若非是同时满足,狗皇帝说什么也不可能突然放弃追查,尤其是眼下离燕王进京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

    许明意点了点头。

    是啊。

    长公主,必然是将东西交给皇帝了。这一点,当日她在长公主府内,便已经有了察觉和猜测。

    “那日敬容长公主殿下曾与孙女说过一句话——先皇也想让祖父平平安安的。”许明意看向自家祖父,猜测着道:“孙女这几日总在想,长公主此番下定决心交出遗诏,会不会是因先皇临去前有过什么嘱托?长公主此举,多半也是为了将咱们许家从中摘出去。”

    借此自保的心思长公主或许也有,但这个决定所带来的风险,并不比将遗诏藏到底来得少。

    且显然是在她同长公主说明许家当下所面临的局势之后,长公主才有了后面的举动。

    起先她说那些话时,并不曾想过要用这个办法来解决,那时她甚至根本也并不确定长公主手中一定就有遗诏在。

    然而无论如何,长公主此举即便有着别的考量在,但对许家而言,确是一次善意的相助。

    听孙女提到先皇,镇国公的心情愈发凝重了几分。

    他信。

    他信先皇临去前,必然也曾担心过他日后的处境。

    可先皇留下的遗诏,如今却再无面世的可能……

    沉默了片刻之后,镇国公才开口讲道:“此举虽是冒险了些,却也不能说长公主一定就是错的……”

    在他看来,先皇留下的遗诏不该就此消匿。

    可再多的大义与情怀,也尚需活着才能办到——况且,长公主是真正得了先皇托付之人,先皇有此托付时,究竟都说了什么,也只有长公主一个人知道。

    故而此时,他无法去评价长公主将遗诏拿出来是对是错。

    许明意的看法也大致如此。

    她想,长公主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必然也是深思熟虑过的——从长公主这些时日的应对来看,她并非冲动盲目之人。

    至于此举会不会将燕王彻底推入漩涡之中?

    这个问题根本是毫无意义的。

    上一世,长公主早早便被自己的皇兄害死,根本没有当下交出遗诏这一出,也就是说,上一世皇帝甚至根本没有见到过这道遗诏。

    可结果如何呢?

    先是长公主府,再是许家,然后便是吴家和燕王,又可曾有谁得到过皇帝的“宽容相待”?

    一日没见到这遗诏,他便会日日不安,唯恐遗诏落入燕王手中,故而一举一动都在谋划着要如何消除同燕王有关的所有隐患。

    而拿到了遗诏,他或许又会想——先皇果然更看重燕王,此威胁断然留不得。

    故而,对一个一贯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所有人的心虚之人而言,有没有这份遗诏,结果都是相同的。

    面对这样的人,解决的法子只有一个——让他从那把椅子上滚下来。

    除此之外,其它的任何法子都只能是暂时拖延对方手中的刀落下的时间而已。

    而现在她唯一担心的是长公主府——

    “对错不论,长公主此番多少有些过于冒险了。”

    是在拿自身和整个长公主府在冒险。

    “别担心。”镇国公安慰孙女道:“照眼下的局势来看,皇上应当不会因为迁怒长公主府而做出过激之举。此人固然心狠手辣,但尚且称得上理智,也从不做毫无意义的心狠手辣之事。”

    长公主即便是知道秘密的人,然而没了遗诏,这秘密说出来便也只是大逆不道的疯言疯语。

    况且,他就这么一个妹妹,留着拿来演兄妹情深的戏码,以此来显得他足够贤仁——目前来看至少还是很好用的。

    但也并不是说,从此以后长公主府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安全了。

    狗皇帝必然也不会放松对长公主府的监视。

    不过这些,长公主必然也心知肚明,该有的防备不会少。故而大致来说,只要不出现什么大的变动,杀身之祸暂时可免。

    这些许明意自然也不会想不到,只是因为皎皎的缘故,不免就有些关心则乱,此时听着祖父的开解,心便也就安定了下来。

    有关此事,祖孙二人又谈了些日后需要留意的地方。

    细细说罢之后,许明意才又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282 不好,有敌情

    “祖父今日被召入宫,可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岭州灾民暴动……”镇国公的语气有些沉重:“皇上召我入宫,共商镇压之策。”

    镇压?

    许明意听得这二字,心中也有些发沉,问道:“皇上有意派祖父前往吗?”

    镇国公摇头。

    “只是商讨而已——且他有意压制此事,不欲让消息在京中传开,从而使民心不稳。”

    如此之下,只能暗中差遣地方武将出兵。

    许明意微微抿直了嘴角。

    镇压、压制消息——

    这或是许多帝王都会选择的应对之策,但关键在于,这位帝王会以此为鉴,从而去思考问题出在了哪里吗?

    他不会。

    所以,即便岭州之事很快便能被平息,但之后没有多久,便又有大大小小的暴动相继出现,甚至是有些地方官员看不过眼,带着百姓揭竿而起。

    岭州之事,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这些百姓,才吃了几年的饱饭啊……”镇国公叹了口气,道:“岭州民风原本淳朴,若不是饿极了,谁又会想拿性命来造朝廷的反。”

    他今日在宫中,曾劝过庆明帝一味暴力镇压不可取,可这位帝王反倒认为他优柔寡断,说是倘若朝廷态度和缓,只会助长对方气焰,扩大事端,甚至会惹得更多人效仿此举,不利于控制民心。

    他当时听得可谓大开眼界。

    看着皇帝嘴唇一张一合,运筹帷幄指点一切的模样,他甚至隐隐有了一种“不亡国实在很难收场”的直觉……

    想到这,镇国公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好不容易打到手的江山,难道还要再重新打一遍回来?

    许明意的心境也并不轻松。

    即便他们许家亦面临着帝王猜忌,处于危机四伏之下,但无论如何,往最实际了说,他们至少还有饭吃。

    所以,他们不是最难的。

    但现下的局势如此,天下大势已定,他们亦无法阻止什么。

    他们能做的,便是保存好自身的力量,在那一日真正到来之后,在残酷的大局之前,还可以有能力尽可能多地为天下百姓做些什么。

    但这些都是往大了说,且是后话。

    大事要做,小事也要办一些。

    远的她暂时顾及不了,那些往京城方向逃难的灾民,她或许可以试着帮一帮。

    但是,不能以镇国公府的名义——即便是所谓做好事,但若是太招眼的话,或许在有心之人口中,也要成了博美名笼络人心,从而给祖父惹来麻烦。

    毕竟朝廷也拨了赈灾物资,这么做不是变着法儿打朝廷的脸吗?

    即便这些赈灾物资根本远不足以帮灾民抵御灾情,甚至还有大半要被各路官员私吞——而那些灾民的逃荒之举,反倒成了朝廷口中的“贪得无厌”、“必是受人指使蓄意乱我大庆民心”。

    所以,她是不方便出面行救助之事的。

    但好在有一个人倒是很方便——

    她家皎皎。

    皎皎乃长公主之女,不比她这般身份敏感。

    皎皎前几日还同她说,捡了个名叫阿淮的新面首回来,这阿淮本就是逃荒的灾民——皎皎爱屋及乌,见阿淮落了几滴泪,说了些灾民的难处之后,因此为蓝颜一掷千金,这理由多么合情合理啊。

    且由皎皎出面,从某种层面来说,也相当于皇室出面。不花银子还能得美名的事情,料想依狗皇帝的出息,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许明意大致有了决定,便将想法说给了祖父听。

    镇国公赞同地点了头。

    他一贯主张有能力就要多做事,以回报这世间给予的运气,时局造就的运势。

    只是,他还是要以自身的经验多提醒孩子一句——

    “还需量力而行,事情是做不完的,做善事倘若失了分寸,到最后往往就不是善举了。”

    许明意认真地点头。

    “祖父放心,孙女记下了。”

    ……

    京城大雨初停,这一日清早,宁阳城中,亦是云销雨霁。

    吴恙清晨出门办事,经过隐贤楼,亲自进了楼中,请裘神医过府替其母世子夫人诊病。

    薛氏病了有一段时日了。

    从京城赶回宁阳时,身子便有些撑不住了,一个不慎染了风寒,便久久未能痊愈。

    有些风寒难缠,且若拖得久了,也是能要人命的。

    吴恙不敢大意,自前几日便请了裘神医去过,今日则是请人去看看是否有好转的迹象,以及药方是否有需要重新调整之处。

    听得楼下吴世孙来请,裘彩儿连忙跑去了父亲房中。

    “父亲,我也去!”

    “你跟去作甚?”裘神医瞥了一眼女儿。

    “世子夫人乃是女眷,世家又重规矩体统,万一有什么是父亲不方便诊看的,女儿也可以帮您啊。”

    “就你?”夏神医毫不留情地嘲笑了女儿一声。

    反正女儿的病好了一大半了,对待起来也不需要如何谨慎当心如何细声慢语了。

    毕竟他这女儿也确实半点没有学医的天赋——从她十岁那年蒙着眼睛替人把脉,结果替一男子把出了喜脉,还兴致勃勃地说极有可能是男孩的那一刻起,他便意识到了这是个教不动的。

    “您就当带我去玩玩儿嘛……”一招不行,裘彩儿又换了一招,晃着父亲的衣袖开始撒娇。

    裘神医急着走,怕她这么缠下去耽搁了时间,便也就无奈地道:“去去去,让你去。”

    父女二人乘着马车,很快跟着吴恙来到了定南王府。

    三人来到世子院中之时,薛氏正在待客。

    堂中坐着的,是一对衣着精致考究的母女。

    这妇人乃是城中知府之妻傅夫人,今日是特意带着女儿上门探病的。

    “世孙回来了。”

    傅夫人连忙起身,笑着望向走进来的俊朗少年。

    她身旁约十六七岁样貌姣好的少女,也起身朝着吴恙行礼,微微抬头看向他,轻声道:“阿颜见过吴世孙……”

    跟在裘神医身边的裘彩儿看着这一幕,在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见过吴世孙就见过吴世孙,怎么还带自报闺名的?

    依她毒辣的目光来看,这必是有敌情没错了!

    她就知道,许姑娘回京之后,吴世孙身边必然不能清净了去——她可必须要将人给许姑娘看好了才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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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意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回到了十六岁身患怪病的那一年。
这时,她那老当益壮的祖父正值凯旋——“路上救下的这位年轻人长得颇好,带回家给孙女冲喜再合宜不过。”
于是,昏迷中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定南王世孙就这么被拐回了京城……
——————如意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如意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如意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