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3 二叔的办法
“祖父放心,孙女也不是傻子。”许明意笑着道:“更何况,又不是明日便嫁人了,来日方长,不是还有祖父替我把关吗?”
退一万步说,若当真是她看走了眼,也无妨,左右不过是浪费了些心思罢了,她历来也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
喜欢就握紧,不喜欢便松手,在她看来,这件事情本没有那么复杂。
“这倒也是。”镇国公点了头,缓缓长吁了一口气,道:“祖父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这是想求一个两全之策,祖父尊重你的想法……至于如何才能两全,我日后会多加留意思虑的。”
老爷子说着,不自觉又握紧了椅子上的浮雕:“你放心,只要是你真心喜欢的人,祖父一定会想办法给你弄到手。”
许明意感动之余,不免又觉得有些纳闷——他们许家祖上,分明也不是土匪出身啊……
怎么一个两个,都如此匪里匪气呢?
当然了,这所谓的一个两个里,她也有份儿就是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是以她也就坦然地道:“多谢祖父成全。”
她知道,祖父之所以半句反对的话都没有,兴许是同姚先生先前所卜的那一卦有些关系——但是,转念想一想,即便她今日说自己喜欢的是其他人,祖父必然也是一口答应的。
所以,这便是她的幸运之处啊。
“谢什么?是我将你父亲带到这世上,你父亲又将你带入这纷纷扰扰的世间,那我自然就有责任护着我的昭昭开开心心的!”镇国公拿理所当然的语气讲道。
许明意弯起嘴角。
是啊,祖父一直也都是这么做的。
所以,她也更加有责任要护着她的祖父平平安安的。
“对了,今日来寻祖父,实则是想问一问那位蔡姑娘的事情。”许明意此时才得以提起此事。
“这么快就听说了?”
镇国公端起茶盏吃了口茶,语气里并无起伏。
许明意点头,问道:“此事不知祖父是如何安排的?”
“起初你二叔将人领回来,净是把人当粗使丫鬟来使了,什么脏活粗活都让人干——”
许明意听得有些愕然。
但细想之下,却又不免觉得这确实像是二叔能干得出来的事情没错了。
“这逆子起先也不曾与我明言,此人乃是蔡先生之后,来镇国公府,更是陛下的旨意,真是气煞我也。”镇国公说着这些话,却半点没有生气的模样,“我得知之后,焉能由他胡来?将这逆子打了一顿之后,便叫你母亲使人另收拾了一座院子,专拿来接待这位贵客了。”
许明意听罢,不由含笑赞同点头:“这才是合乎礼节的待客之道。”
虽然她已是听出来了,祖父和二叔,分明是在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借着二叔“胡来”的错处,将人顺理成章地当作贵客来接待,单独给一座院子住——
女客住着的院子,自然是在内院,如此之下,对方想没有阻碍地见上她家二叔一面,也得像今日这般——特意寻了机会跟去前头了。
更不必提,如今日这样的机会可谓是千载难逢,毕竟她家二叔一整个冬日不出门才是常态。
至于在内院作妖?
那可更加不巧了,自从先前她中毒之事过后,如今她家中内院被母亲把持得可谓滴水不漏,对方若想搅事,也着实是自己为难自己。
“不过,我听阿葵说,陛下还有意来年待万福楼建成之后,替二叔和此人赐婚?”
“嗯,如今此事在外面已经传开了。”镇国公道:“不过这等事,至多是对名声有些妨碍罢了,并不打紧。”
这一点许明意倒是也并不担心。
这世道对男子最是宽容,尤其是此等事,且二叔又不做官,不过是一介文人——传得再如何离谱,到了最后,也不过是一转所谓风流才子韵事罢了。
“可真到了赐婚之时呢?”
在她看来,这一点还是需要早做打算的。
虽说这位皇帝陛下,必是将话说得十分漂亮,声称是不会勉强二叔,但若二叔没有一个绝对合适的理由来拒绝,往小了说是狂妄自大,往大了说便要成了目无君主——
到时被人拿来做文章,无疑也是一桩麻烦。
可若就此应下这旨意,真将人娶了回来,若想千日防着枕边人也是不易。
“这一点,你二叔自己都已打算好了!说是自己惹回来的麻烦,自己会收拾干净。”说到这里,镇国公的脸色有些不悦。
“二叔准备如何应对?”
“待到陛下准备赐婚时,他便将自己的断袖之实公诸于众——”
听得此言,许明意手中的茶盏都险些从手中跌落。
这是哪门子应对之道!
但……
好像还真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细想之下,甚至忍不住想让人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句无懈可击?
毕竟二叔这把年纪未娶妻,他若同天下人称自己有着断袖之癖,恐怕众人的反应多半是——看吧,就说他好男风,终于承认了吧!
多么有说服力且合情合理的借口。
甚至还显得她家二叔人品靠谱,十分讲究,不愿耽搁这位蔡姑娘。
想罢这些,许明意不禁深深地意识到了这个办法的可怕之处——初听荒唐,然而细思之下却叫人觉得完美到无法反驳。
想必祖父之所以不反对,应当也是觉得再没有比这个办法更完美的了吧?
当然,必然也是当真对二叔娶妻这件事情彻底死心不抱希望了。
可是……二叔娶妻这件事,难道真的不能再抢救一下了吗?
许明意看着自家祖父一副“这个儿子迟早是不能要了”的模样,还是说了一句:“横竖离万福楼建成还有一段时日,或许能想得出更好的法子来,倒也不必非要二叔如此自损。”
镇国公不置可否地道:“日后且看看再说吧。”
“那依祖父看,皇上为何会在此时将蔡锦送与二叔?”许明意继而问道。
放进镇国公府做眼线,这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但放这眼线进来,究竟要做些什么,打探些什么,才是值得深思的。
254 不配
且这个时机,总叫她觉得另有些蹊跷。
倒也可以说,是因这一世祖父未曾交出兵权,皇帝心中忌惮难消,而又值修建万福楼之际,恰巧有了一个合适的蔡锦、合适的名目——
可是,单单只是如此吗?
“昭昭莫不是觉得,皇上送蔡锦入镇国公府,与先前长公主之事有关?”镇国公声音压得极低。
许明意点了头。
看来祖父与她想到一起了。
长公主才出事没多久,便有了蔡锦之事,她总觉得这时机过分巧合了。
先前敬容长公主之事,她未有瞒着祖父,将自己所知晓的、所猜测的,包括有意要取长公主性命的人正是当今皇帝,这些皆同祖父言明了。
现下看来,祖父也一直很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且看祖父此时的神态,似乎是另猜到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这也是一直以来她遇事不会自以为是的瞒着祖父的原因之一,祖父的阅历到底摆在这里,所知道的事情远远比她要多,同一件事情摆在她和祖父面前,祖父或许就能看到她看不到的东西。
“关于这件事情,实则我近日来心中有着一个猜测。”
镇国公也无意瞒着孙女——在私下,孩子永远是需要他宠着护着的孩子。但在正事之前,这个孩子早已显露出了她不像孩子的一面。
见女孩子认真而严肃地等着他往下说,镇国公微微叹了口气,道:“这个猜测,先前在敬容长公主出事时,我便曾有过怀疑,现下则是更确信了些——镇国公府与长公主府,若是论起相同之处,唯有那一点而已……”
“哪一点?”许明意一瞬不瞬地看着视线中的老人。
祖父所指,莫非是镇国公府和敬容长公主,都曾与燕王走得太近吗?
这一点在得知皇帝要对长公主下手时,她也曾想过,但只觉得太过站不住脚——即便是同燕王走得近了些,可敬容长公主不同于镇国公府手握兵权,长公主并无任何实权在。
说句直白些的话,即便敬容长公主会站在燕王那一边又如何,她又能给到燕王什么有用的帮助呢?
总不能靠府里的那些面首来作为燕王的助力吧?
——当然,便是连这条路如今也是行不通的了,毕竟长公主的面首已被她家里的那个不孝女尽数送走了。
所以,在她看来,长公主府与镇国公府始终是不同的。
皇帝对这个胞妹下手,必然是有着别的、不可告人的原因。
“长公主和我,都曾在先皇驾崩前,被先皇在寝殿之中单独召见过……”镇国公缓声讲道。
许明意眼神顿变。
竟还有此事?
她前世对朝堂之事本就所知甚少,至于这些宫中旧事,更是一无所知了。
现下乍然听闻,只觉得后背顿时冒起了一阵寒意。
祖父的判断是极敏锐的。
可是……若只是单独召见,何至于忌惮至此?
这短短瞬间,她脑海中忽然蹦出了一件旧事来——先前柳宜曾说过,占云竹曾利用过她在镇国公府内打听“许家是否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传家宝”……!
占家为夏家所用,而夏廷贞又是何等人,这些皆已是一目了然。
所以,所谓“传家宝”,究竟是何人想要探听的,亦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
先前她尚不觉得此事如何值得深思,只当是一层层交待下来之后想要窥探她许家秘密与弱点的详具手段而已……
可现下却不同了……
“先皇临终前,可是曾暗中交给过祖父什么东西吗?”哪怕书房中并无第三个人在,此时许明意的声音仍是低得不能再低。
“昭昭是想到先前占家让柳宜打探咱们家中可有什么传家宝的事情了?”
许明意微微一怔之后,才点头。
对上老人那双眼睛,她心中也骤然安稳了许多。
当初她同祖父提起这件事情时,她记得祖父还曾打趣说她便是家中的传家宝——
可就是这样一件小事,祖父竟然也都一直记在心上。
这种但凡是她说过的话,祖父皆会认真听下并记下的感觉,让她对日后又多了一份安心。
“当时祖父便同你说过,咱们家里的传家宝只有我们昭昭一个。”镇国公道:“祖父没有骗你——先皇临终前,也不曾交给过我任何东西。”
许明意听罢这个答案,却并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没有交给祖父,却并不代表这东西不存在。”
“没错。”镇国公看向暮色初显的窗外,道:“且即便根本没有此物,只要皇上认定有它的存在,甚至哪怕只是疑心它的存在——”
他们镇国公府和敬容长公主府,便都等同是犯了“死罪”了。
更何况手握许家军、同燕王称得上有旧的镇国公府,本身的存在就已经是“十恶不赦”。
所以——
“皇上之所以选在此时将蔡锦送来,必然也是对来年燕王入京之事有所考量。”镇国公推测着道。
自先皇驾崩后,燕王再未曾踏进京城半步。
如今太后大寿在前,当今陛下对外做出一幅“这一次总算是有理由让二弟回京了”的慈兄模样,可实际上的局面却是——这一次,他再没了理由不让燕王进京。
“他或是在忌惮您手中当真有什么东西在,趁此时机交到燕王手中——”许明意心中有些发沉。
上一世,许家灭门,恰巧就在燕王入京前不久。
那时许家手中已无兵权来作为筹码,可这位皇帝陛下下起手来还是又狠又快。
恐怕这不止是要斩断所有威胁,更是急于要对入京替太后祝寿的燕王摆出威慑与提醒。
这是有多怕燕王啊。
许明意眼底泛起冷笑与讽刺。
这种怕,单单只是怕,还是基于心虚?
因为清楚地知道这世上有人比自己更能配得上那个位置,所以才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心虚与多疑之中吗?
可那些因为他自顾自的多疑而丢掉性命的无辜之人,究竟又做错了什么?
她对燕王所知甚少,无法评价燕王是否更配得上——
但可以肯定的是,当下这位,确实是不配的。
他不配做皇帝。
甚至不配做人。
255 除夕
“当然,这蔡锦究竟是否是冲着这所谓传家宝来的,眼下都还只是猜测而已。”镇国公道:“但燕王入京前后这段时日,都必须要多加防备留意。”
许明意赞同地点头,道:“然而蔡锦的意图,还是要探明,如此才好对症下药。”
譬如蔡锦会不会做出上一世的占云竹做过的事情——
上一世,因牵扯进谋害太子一案当中而被贬为庶人的敬王发疯之后,曾吐露出谋害太子之事是受了她祖父的怂恿。
而后,当今陛下为了证明她家祖父的‘清白’,才命人彻查镇国公府。
结果便查出了镇国公府通敌叛国的罪证。
而这罪证,她许久之后才得知,正是占云竹的手笔。
今时固然不同往日,现下许家军还是他们镇国公府的,料想皇帝再如何也不可能敢选在此时故技重施,肆无忌惮地给他们许家冠上通敌的罪名——毕竟皇帝也不敢逼急了他们,从而让局面真正失控。
由此也可看得出,将兵权握在手中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尤其是当你面对的是一个根本讲不通道理的凶兽时,手中有刀才是唯一可以拿来取胜的筹码。
可对方不敢归不敢,谨慎些总没有错。
所以,她一定要查清蔡锦的真正目的才能够安心。
“当然是要查的。”镇国公道:“但不急于这几日,且再熬一熬她。”
当一个人的耐心被耗尽时,才是最容易露出破绽,也是最适宜下手查问的。
这是这些年来他在军中拿来审问细作和敌军时得出的经验。
“此事不如就交给孙女来做吧?”许明意自荐道。
镇国公闻言看向她,含笑点头道:“好,便由你来看着办,若需要祖父做些什么,只管讲出来。”
看着面前的老人,许明意还是说了一句:“祖父,谢谢您。”
祖父不仅纵容她,还信任她。且事无大小,即便只是她一句话,祖父都不曾敷衍对待。
疼爱甚至溺爱孩子的长辈或许都很常见,但这份疼爱并非只是单纯哄着孩子开心,而是认真对待尊重孩子的一切,却是少见且难得的。
在她心底,她有着这世间最好的祖父。
“真是个傻孩子……”听她屡屡说什么“谢谢”,镇国公无奈笑着摇头。
昏黄的余晖映进书房内,将祖孙二人静坐吃茶的画面映衬得愈发温馨。
如此又坐了一刻钟余,许明意方才回了熹园。
回到院中之后,她头一件事,便是进了书房埋头写信。
亲手将信封封好之后,许明意将信递给了阿葵。
“送去雪声茶楼。”
“欸!”阿葵声音清脆地应下。
既是送去雪声茶楼,那也不必多问是给谁的了。
说起来,她可有许久不曾去雪声茶楼送过信了呢。
阿葵到时,茶楼内并无人相迎。
茶楼的生意本就寻常,此时正值冬日晚间,更是没什么客人过来,堂内冷冷清清,伙计寿明腿上盖着张毯子,坐在柜台后正打着瞌睡。
阿葵走过去,敲了敲柜台。
寿明立即惊醒过来,龇着牙露出招牌笑容,一句“客官”只来得及说了个“客”字——
“阿葵姑娘!”
他立即站起了身来,那笑意显然更惊喜真实了许多:“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我家姑娘让我送信。”阿葵笑着将信递过去。
寿明有些讶然地接过,眼中笑意更甚:“许姑娘回京了?”
镇国公府的许姑娘前去临元祭祀外祖,这事他也是知道的。
只是没想到这许姑娘这一去便是近一个月,这一整个月里,他可是每日都提心吊胆呢,生怕许姑娘是在临元被别的俊朗男子给吸引了去。
于是不禁总是担心,万一许姑娘回来之后,就不给他们世孙写信了,将他们世孙抛之脑后了可如何是好?
虽然这么说不失为有一丝卑微,但谁叫他们上上下下就指望着许姑娘这尊活菩萨来让世孙开窍呢。
好在许姑娘还记得他们世孙。
握着手中的信封,寿明在心底很是松了一口气。
“是啊,今日刚回来的。”阿葵道:“这信你拿好,我便先回去了。”
“这就回去了?”
寿明从柜台后追出来,道:“我近来可是打听着了许多新鲜的八卦呢,阿葵姑娘今日不听一听了?”
“改日再来吧,今日我们姑娘可是才回来呢。”阿葵笑着朝他挥了挥手,脚步轻快地离去了。
见小丫鬟的背影毫无留恋,寿明不由叹气笑了笑。
看来他的八卦再精彩,还是远远比不上她的姑娘来得重要呢。
目送着马车离去,看一眼冷清无人的街道,寿明便熄了前堂的灯,将茶楼的门从里面闩上了。
如今已是年关了,掌柜的说了,从明日起,茶楼便闭门不做生意了,待过了初五再开门。
转眼间七八日过去,很快便到了除夕。
近几日都是难得的晴朗天气,待天色暗下后,圆月升过枝头,漫天繁星便也随之铺满了夜幕。
京城内外,高悬的彩灯似乎驱散了夜色的黑,长街小巷内,孩童点着灯笼追逐嬉戏,偶有炮仗声响起,惊得同那炮仗擦身而过的大人们一声笑骂。
镇国公府内,四处也热闹至极,得了赏银的下人们个个喜气洋洋。
唯独北面的一座院子里,稍显冷清了些。
蔡锦立在堂门外,神情麻木地听着四下隐隐传来的热闹声响,只觉得这些热闹同自己全无半点干系。
自从她搬进了这座院子中被当作贵客来对待之后,倒是不必干劈柴擦地这种粗活了,可活不用干了,许昀的面她也彻底见不着了——
倒也不是说她被软禁了。
而是许昀根本不离开他的院子——起先她认为对方是在躲他,后来她才知道,这便是这位许先生过冬的常态。
甚至说不离开院子已是太抬举他了,确切来讲,是根本不离开那张床。
要接近他,真的太难了。
她甚至觉得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人可以完成这个任务。
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想着自己的艰难处境,蔡锦此时甚至忍不住想哭。
“蔡姑娘可在吗?”
这时,忽有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256 开门见山
蔡锦赶忙将眼角的泪花擦去,快步下了石阶。
那两道人影也在走近。
蔡锦将前头那人认了出来,笑笑道:“原来是青樱姑娘。”
她的笑容显然有些勉强。
毕竟这种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意图,偏偏还得眼睁睁看着她的意图一日日在落空的感觉,她现在真的有点承受不来了。
“今夜是除夕,夫人特意让婢子来给蔡姑娘送些东西作为节礼。”
“还劳青樱姑娘替我同世子夫人道谢。”
蔡锦边说话,边将人迎进了堂内。
青樱身后跟着的丫鬟将东西放到桌上之后,二人便离去了。
蔡锦望着桌上的那些笔墨等物,无力地坐在椅中,甚至觉得胸口都在隐隐作痛。
又是笔墨……
且看起来确确实实价格不菲。
可她来镇国公府,难道是来写诗搞创作的吗?
这位世子夫人崔氏,究竟是心眼儿太实,还是想活活将她憋闷死?
思及此,蔡锦不由想到了第一日搬入这院中时的情形。
那一日,是这位世子夫人亲自陪着她过来的,她当时很是受宠若惊。
又见到替她准备了七八位丫鬟婆子,一个没忍住,便说了一句“如此未免太过兴师动众,倒叫我心中不安”。
她这句话说罢不打紧,便见那世子夫人当场面露恍然之色,紧接着便歉然道——“蔡姑娘是文人,喜欢清静,倒是我大意了,都怪我是个粗人,竟是没顾虑到这一点,还请蔡姑娘不要见怪”——而后不待她解释什么,便使人将备好的丫鬟婆子们都打发回去了,只留了一个丫鬟……
那时她便知道,在这家人面前,是断不能再说任何客气话了。
先前她就是因为一句“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结果就真的被许昀当成了粗使奴婢来使;
而今又因为一句客气话,落了个偌大的院子只一个丫鬟来打理的下场——
偏偏这个叫阿梨的丫鬟还不是个寻常的。
做活不用心不说,说起话来,做起小表情来……那叫一个阴阳怪气!
她平生便未曾见过如此阴阳怪气之人。
她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专程钻研过如何说话才能足够阴阳怪气这门学问。
想到这里,蔡锦不禁看向了那拿着抹布擦拭花瓶的丫鬟。
阿梨敷衍地将那只花瓶擦拭干净罢,经过桌前,看了一眼桌上的笔墨,微微撇了撇嘴,“啧啧”了两声便走开了。
普普通通的语调,却叫蔡锦觉得头脑一阵发昏。
她又在“啧啧”什么啊?
是在讽刺她装模作样吗?
这些时日下来,已被熬得快撑不住的蔡锦此时一个没绷住,就像是断了的琴弦一般,跌坐在椅内,眼泪再也忍不住,低着头闭着眼瘪着嘴哭了起来。
她真的太委屈了!
忽然又想到今天白日里还曾有一只秃鹫往她房中扔了一大坨鸟屎,大过节的叫她觉得不吉利极了,一时间更是悲愤的哭出了声音来。
阿梨回过头看一眼,遂露出嫌弃的神态。
这蔡姑娘果真不行啊,她都没敢怎么施展呢。
都说读书人不经气,她算是相信了。
就这点儿承受能力,还学人家做什么奸细啊,做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的嘛。
罢了,这个时候她还是别上去言语刺激对方了,且让人缓缓吧。
毕竟待人好不容易缓过来之后再给予打击,一般效果更佳——深谙此道的小丫鬟残忍地合计着。
蔡锦一个人坐在堂中,哭了个昏天暗地。
她本以为痛痛快快哭上一场,将那些不能说出口的委屈和艰辛都哭出来之后,心情能好一些。
可事实却是她越哭越觉得自己可悲,越觉得这镇国公府里的人委实可怕诡异,她甚至开始忍不住怀念起了在宫中永巷的日子——
时值子时,外面响起了一串串热闹的炮竹声。
在京城,除夕子时是要放炮竹吃元宵的。炮竹声响起寓意着除旧迎新,元宵则是对新的一年能够团圆美满的期盼。
“蔡姑娘,吃元宵了。”
阿梨端着碗元宵走了过来,看一眼急忙擦泪的蔡锦,叹了口气正要说些什么时,就听得外面传来了一阵不快不慢的脚步声。
蔡锦擦眼泪的动作一顿——总不能是刚过了子时,又专程来给她送新的一年需要用的笔墨来了?
阿梨快一步走了出去瞧,待看清来人,连忙上前行礼:“婢子见过姑娘。”
姑娘?
蔡锦脸色微变,立即站起了身。
很快便有一名少女走了进来。
少女身形高挑,外披一件丹色披风,看起来娇美而张扬,偏那双眉眼不笑时沉静似水,叫人不敢轻视。
“我有些话,想单独同蔡姑娘说一说。”许明意来到堂中,径直在椅中坐下,同跟进来的丫鬟们讲道。
阿梨内心有些犹豫。
姑娘这暴脾气,该不是单独说一说是个幌子,单独揍一顿才是真吧?
但见阿葵已经带头出去了,她也唯有赶忙跟上,并且将门从外面合上——姑娘真要打,还是关起门来打吧,这样她们事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时也能有个像样的理由。
“不知许姑娘有什么吩咐?”蔡锦站在那里,半垂着哭得红肿的眼睛。
察觉到少女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脸上,她愈发觉得难堪,却也只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努力不让自己露出更多异样来。
“吩咐谈不上,毕竟蔡姑娘也不是我许家的奴仆。”
许明意看着她,语气如常地道:“我来就是想问一问,蔡姑娘奉旨来我镇国公府,究竟有何目的——这一点,蔡姑娘可方便同我仔细说说吗?”
“……”蔡锦的瞳孔震了震,几乎是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向了说话的少女。
这位许姑娘,知道自己在问些什么吗?
若说对方这谈话的方式是开门见山的话,那这门也开得……未免太快太猛了吧,她甚至觉得这山直接就压她脸上了!
且……“方便吗”?
——这是方便不方便的问题吗?!
这镇国公府中的主子们,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啊……?
这一刻,蔡锦更多的甚至是感到迷惑。
257 心酸
“蔡姑娘应当也看出来了,单凭你自己,你此番的差事是断不可能完成得了的——若是空手而归,想来你也讨不了什么好。不如同我说一说,没准儿我还能帮一帮你呢。”许明意眼睛里含着诚意。
蔡锦露出了一丝苦笑。
帮她?
她来镇国公府做眼线,什么都打听不到,结果连主人家都看不过去了,竟提议要倒过来帮她?
这都是什么匪夷所思的荒唐局面?
她这眼线做得未免也太过失败了吧,且失败到这等地步,也称得上是前无古人了。
“这话我听不懂,不知许姑娘要怎么帮我呢?”
或许是麻木绝望到了一定的境界,此时蔡锦干脆坐了下去,拿有些嘲弄的语气问道。
至于为何会是一反常态的嘲弄语气?
她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受了阿梨的熏陶吧。
“很简单,蔡姑娘想知道什么,想探查什么,只管讲出来,我直接告诉蔡姑娘便是了。”许明意的语气云淡风轻。
蔡锦却只觉得好笑。
这话便是拿来哄三岁孩子都有些勉强。
直接告诉她?
便是对方敢说,她也不敢信啊。
且对方分明是话里有话——
这世上哪里会有平白无故的“相助”?
她不是笨人,也并不觉得面前气质不俗的少女会是笨人——对方只是说话过于直接明了而已,初听觉得荒唐,然而稍想一想便知其用意所在了。
“许姑娘竟是想让我做一个双面奸细么?”蔡锦干脆也直接问了。
反正她的意图在许家人眼中几乎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她也懒得再白费力气去演了。
许明意状似想了想,答道:“倒也不能这么说,我只是想让事情简单些罢了,各取所需,也好叫彼此都省力些——”
各取所需?
在这件事情上,她们二人的立场是完全对立的,要如何才能真正各取所需?
蔡锦忍不住笑叹了口气。
这是在同她说笑吗?
且这个小姑娘,也当真大胆得厉害。
想到此处,她倒是突然有些好奇了——
看向坐在那里的少女,她问道:“许姑娘难道不怕我将你今日所言,泄露出去吗?”
对方怎么就笃定自己不会将这些话传到宫中那位的耳朵里?
“为何要怕?”许明意不解地反问道:“陛下将蔡姑娘送入我们镇国公府,现下便是不相干的外人,都在猜测陛下是不是对我们许家起了什么疑心,难道我们许家人,会没有想法吗?既有了想法,来向蔡姑娘求证一二,不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
蔡锦听得愣了愣。
事是这么个事……
可……这究竟怎么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这时,又听女孩子叹了口气,语气略有些委屈地道:“我们许家待陛下一腔忠心,如今却得陛下猜疑,当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家祖父,为此更是寝食难安,头发胡子都大把地掉——偏我们将门人家,行事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思来想去,只能来问一问蔡姑娘了啊。”
蔡锦张了张嘴巴。
不对,让她捋一捋……
然而不待她细捋,便听女孩子继续说道:“若当真是我们做错了什么,必当是要及时同陛下请罪的。而倘若是遭了小人挑拨,惹了陛下误会,更要早些解除误会,以免日后一拖再拖,不清不楚,就这么同陛下生出了隔阂来,以至于再叫君臣离心——”
“……”
听罢这些,蔡锦甚至莫名觉得极有道理。
且好像她若不坦白的话,她便是那害得陛下和镇国公君臣不睦的罪魁祸首了?
这是什么突如其来的家国重担落在了她的肩上?!
看着面前神情委屈无奈的少女,蔡锦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乱。
可……
这些朝堂之事,岂会有那么简单?
偏这许姑娘说得就跟真的似的,她险些都要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被忽悠住了。
“许姑娘别再同我说笑了。”她看着女孩子,直白地说道:“我没有这个能力,更没有这个胆量同许姑娘合作。”
听她这般讲,许明意却觉得谈成的希望又多了几分。
至少对方在她面前没有继续伪装了。
察觉到这一点,许明意的眼神里遂也多了一份坦诚:“这些时日我亦看得出来,蔡姑娘身为蔡先生之后,依自身的心性来看,必也是不屑于做此等事的——”
若不然,也不至于什么都还没做成,眼看竟还要被气得积郁成疾了……
“……”听得这一句,蔡锦握着衣袖的手指紧了紧。
她自然是不甘的。
她自幼跟着祖父读书,且读得并非《女诫》之流,而历来是将礼义廉耻智信放在头一位的。
如今却要她终日摆出一幅楚楚可怜的模样,与这样一群可怕的人做戏不提,还要去讨好一个十天半月都不起一回床的男人……有时想想,她当真宁可死了算了。
可她偏偏不能死——
“我听说,蔡姑娘的母亲和胞妹,也都还在永巷?”许明意问道。
蔡锦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是啊,母亲和妹妹都在等着我接她们出宫。”
只是母亲只当她此番是在为太后大寿修建万福楼而出力——
可实际上,所谓替万福楼作画有功、念蔡先生昔日才华德名,借太后大寿赦其后人,这些不过都只是明面上的说辞罢了。
这一切都是有条件的——
条件便是她接近许昀,取得镇国公府上下的信任。
可……局面怎么就成了所有人都知道了她的算计呢?
是她的演技太差了吗?
果然,她除了写诗读书之外,什么都做不成!
便是连出卖色相讨好男子这一点,都做得一塌糊涂——同样是出身书香门第的母亲若是日后得知她走的竟是这样一条路时,会不会愤而作诗百首来表达悲痛?
想着这些,蔡锦再次忍不住流下了心酸的眼泪。
她这辈子都没像今日这般狼狈地哭过。
此时,有一方素青色的帕子递到了她眼前。
蔡锦迟疑了一瞬之后,接了过来,将腮边眼泪擦拭干净。
见她的情绪平复得差不多了,许明意适才开口。
258 都怪不容易的
“方才我便说了,蔡姑娘想必也看出来了,若是单靠蔡姑娘,定是完成不了宫中的交待的。”
许明意直言道:“倘若你对宫中而言没了利用的价值,却又知道着不该知道的秘密——下场会是如何,蔡姑娘应当也猜得到吧?”
她这是威胁,却也不是威胁。
因为这的的确确是会真正发生的事情。
蔡锦轻轻吸了吸通红的鼻子。
“是啊,猜得到。”
可是——
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又当真能帮得了她吗?
“我不敢说一定能保得住蔡姑娘——”许明意猜到了她的心思,却也不曾胡乱许诺说大话,只是道:“但至少眼下,我能让蔡姑娘在宫中之人眼中尚有足够的价值在。”
蔡锦微微握紧了手指。
有价值才能保命,她很清楚这一点。
她下意识地抬起眼睛,看向坐在那里的许明意。
见她看过来,女孩子拿认真而笃定的目光同她对视着,道:“但只要蔡姑娘还在我许家一日,我便可保证蔡姑娘这一日是安全的——没人能越得过镇国公府对蔡姑娘不利。”
至于日后——
往后之事谁也说不准,但若是能力允许的情况下,她也会尽力相帮的。
她对这位蔡姑娘并无敌意。
不同处境的人有着不同的求生手段而已,尤其是对方也并未真正做出对他们许家不利之事——即便或许只是因为对方没有这个本领,但没做便是没做,便也不会被她视作真正的敌人。
但这些话也不必多说,且走且看便是,毕竟她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人,万一日后改变了主意,言而无信也不好。
“多谢许姑娘。”
蔡锦认真道了句谢。
眼下的处境她看得很清楚,尚且知道怎么选活路才能更大些。
“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想也不能骗许姑娘,许姑娘听罢之后,再决定是否要同我合作也不迟。”
“蔡姑娘请讲——”
“实则我也不知宫中那位的目的和打算。”蔡锦低声道:“从一开始便只是让我取信许先生罢了,其余一概未提。”
许明意笑了笑。
“不打紧。”
这才是正常的。
说白了,皇帝将蔡锦送来,第一步不过只是试探和考验。
试探他们许家人的态度,考验蔡锦是否有能力替宫中办事。
“你尚未能取信我二叔,他们自然也不会有进一步的交待,现下蔡姑娘要做的,便是取得我二叔的信任。”
取得那位许先生的信任?
一听这话,蔡锦便下意识地面露艰难之色。
“此事自有我来安排,只是或许还需要蔡姑娘受些皮肉之苦。”
蔡锦立即应道:“无妨。”
自从来了这镇国公府之后,她只觉得能用皮肉之苦来解决的困难根本都不叫事儿。
二人将该商议的都商议罢,蔡锦起身打开了门。
见二人一同走了出来,且那位蔡姑娘胳膊腿都很完整,阿梨很有些意外——竟是如此和气吗?
蔡锦跟在许明意身边离开了这座院子。
“我还是想问许姑娘一句——许姑娘就这么信得过我吗?不怕我事后再次倒戈吗?”出了院门,蔡锦低声问道。
“蔡姑娘是聪明人,该知道与我一同出了这道门,便没有回头路了。”许明意语气很轻,“还是说,蔡姑娘觉得,宫里那位是个心软好骗的好心人?”
蔡锦闻言摇了摇头。
岂止不是什么好心人,简直虚伪恶心透顶了。
猜疑武将,又拿她来设局,将她已故祖父的名号翻出来又利用了一遭。
不过,在所谓困境中未能守住原则,为对方所用的她,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好东西就是了。
认真起来连自己也骂的蔡姑娘,此时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句:“此番是我愧对贵府,若来日有机会,必当竭力弥补此过。”
不过,无论如何,她这一刻都觉得自己的脊背得以重新挺直了些。
即便前路依旧艰辛莫测,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是久违的神清气爽。
所以,做人还是要做原本的自己才能畅快吧,若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更加没理由不叫自己死的畅快些。
二人没走多远,便分道而行了。
许明意带着阿葵,去寻了许明时。
前院里,奉旨来各府送年食的内监还未离去,正由镇国公和许缙兄弟二人陪着说话。
许昀没坐多大会儿,便寻了藉口离开了。
这些人,这大半夜的,搁这儿说什么话啊,难道是被窝里不够暖和吗?
要不是因为担心不起床吃汤圆会被父亲骂,他根本不会出现在这儿。
果然啊,人不管多大年纪,在父母面前,都还是那个除夕夜不准时起来吃汤圆便会挨骂的孩子。
所以说,倒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会变的。
许昀双手抄在袖中,边走边在心底感慨着。
待经过前院的园子里时,远远地便听到了侄子和侄女的声音。
园中各处的石灯长亮着,亭角与花树下又有悬起的红灯笼,显得极喜庆。
许昀带着小厮走近了,只见许明意姐弟二人带着下人在准备放灯。
“在放天灯啊。”许昀含笑点头称赞道:“今年这灯画得不错,看着像是明时描的?”
“是。”许明时应了一声,看一眼许明意,不忘解释道:“本是画着玩儿,没打算拿出来放的,是她非拉着我出来。”
他才不想让人觉得他是因为许明意每年除夕都有着放天灯的习惯,故而才特意给她画的。
毕竟在这个家里,惯着许明意的人已经足够多了,他若再表现的十分纵容她,那就当真没人能管得了她了。
察觉到弟弟的小心思,许明意在心底叹了口气。
明时这张嘴,可是比上一世的她还要更胜一筹。
这种嘴的存在,通常是叫旁观者忍不住想感慨一句——好好的一个人,可惜怎就不是个哑巴呢?但凡这张嘴少说点,便什么都有了。
许昀站在那里,笑着道:“画得很好,藏起来岂不浪费?快放罢,二叔也想看看。”
他可是有十多年不曾见过别人放天灯了。
确切来讲,这十多年里,他再不曾见过的东西、再不曾做过的事情都太多了。
成日窝在家里,又能瞧见什么呢?
许明时带着小厮将灯点燃,一旁的天目吓得眼睛一瞪,一个后跳便躲在了许明意身后。
许明意弯下身将大鸟抱起在怀中,笑着同它道:“放灯而已,祈福用的,不必害怕——瞧,它飞起来了。”
大鸟也不知听没听懂她的话,但也试着伸长了脖子去看那缓缓升高的天灯。
许明时看了抱着大鸟的少女一眼,埋怨道:“说是喜欢放灯,也没见你帮忙啊。”
“我喜欢看别人放啊。”许明意也不生气,笑盈盈地道:“我就是喜欢看着这天灯飞得越来越高——谁叫我有个勤快的好明时呢,我这是懒人有懒福嘛。”
许明时闻言轻“嘁”了一声,心情却颇好。
许昀懒得听侄女哄孩子干活,将视线从那越来越远的天灯上收回,笑着道:“行了,你们且玩吧,二叔回去睡觉了。”
然而他话音刚落,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道稍显急促的脚步声。
许昀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视线中,身穿淡青褙子的年轻女子朝他快步走来。
许昀眼神一变,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两步。
许明意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大鸟。
不得不说,二叔这动作,同方才天目看到火光时的反应倒是如出一辙。
“许先生——”
蔡锦在离许昀五六步远处停下了脚步,气喘吁吁的模样可见是一路追着过来的。
“蔡姑娘怎么来了?”许昀微微皱着眉,并不掩饰语气中的冷漠。
“我自是来寻许先生的……”蔡锦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隐忍的哽咽,像是在竭力克制着情绪,然而那双看起来分明已是红肿多时的眼睛却骗不了人。
许明时见状,皱眉拉着许明意的衣袖就要走——这位蔡姑娘当真难缠,不知道的还真当是多么痴情呢。
但这种事情,还是让二叔自己解决吧。
许明意将衣袖从弟弟手中抽了回来。
许明时看向她,只见她眨了眨眼睛,低声道:“看看热闹呗。”
……怎么什么热闹她都要看?
许明时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但脚下也没再急着离开。
毕竟他得看着这个不省心的姐姐啊——谁知道她这热闹看着看着,会不会就要参与进去,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那边蔡锦还在继续哽咽着说道:“……我当初是跟着许先生才来的贵府,我的心意也早同许先生言明,现下外面谁人不知我倾慕许先生,哪怕不求名分,也要厚颜伴在许先生左右,可现下却落了个叫许先生避之唯恐不及的下场……”
许昀听得无奈叹气。
这蔡姑娘何必非要为难自己说这些违心的话呢?
这跟捏着鼻子逼自己吃苍蝇有什么区别啊。
“今日极不容易见得许先生一面,蔡锦有一句话,一定要亲口问一问先生!”夜色中,年轻女子眼中盈满了委屈的泪水。
许昀叹着气道:“问吧,快些问吧。”
不就是演么,快些把这一段演完,大家伙就快些散了回去睡觉吧……
哎,大冷的天儿,都怪不容易的。
259 “好家伙”
“蔡锦想问许先生一句,是否在许先生心中,蔡锦不过只是一个满口虚情假意之人,接近许先生根本是另有所图?”蔡锦问着,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过许昀的脸,像是生怕错过他的任何一丝反应。
许昀眼底的无奈之色更重了些。
这么明显的问题,问出来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他摇了摇头,道:“蔡姑娘言重了,许某不过是不想耽搁蔡姑娘罢了,也请蔡姑娘自重自爱,勿要辜负蔡先生生前栽培与教导。”
语罢,转身便要离去。
在他身后,蔡锦的嘴角浮现一丝苍凉笑意,眼泪如珠坠落,对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低声道:“许先生说这些,我便懂了……”
方才还在嫌弃自家姐姐太爱看热闹的许明时,此时看得简直入了神。
……对方这演技未免过分精湛了吧?
且二叔都已转过身去了,对方竟还能演得这般真情实感,如此有始有终,注重细节的圆满,也当真是个讲究人。
本以为到此已是演无可演,然而真正令他惊愕的却还在后面——
蔡锦站在那里,半垂着眼睛,如同自语般讽刺地道:“可我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回头路呢?我又焉能不知现如今外面对我是何等不齿……说到底,我从一开始便是在赌,赌许先生并非无情之人……可现下来看,我却是彻彻底底赌输了……”
“……”许昀听得脚步一滞,只觉鸡皮疙瘩一层盖过一层,寒毛根根竖起大有将衣袍撑起使他的身形显得更为高大伟岸之势。
便是许明意,此时也颇为意外。
实则她不过只是提供了思路而已……
且这场戏的前半场也并不紧要,到底并无外人在,本只打算随意走走过场罢了,可却未曾料到蔡姑娘的临场发挥竟是如此稳定且叫人惊艳。
此时她不得不在心底叹上一句——蔡姑娘当真是被时局给耽误了啊。
“然而愿赌服输,没什么好说的。”
蔡锦拿手背抹去眼泪,眼底现出决绝之色:“既然我与许先生没有缘分,那也强求不得。只是我从起初便不曾给自己留后路,许先生不肯留我,我无颜也无胆量去面对世人指点,那便唯有前去寻家中祖父,同他忏悔以求原谅了!”
许昀听得眉头一跳。
这是何意?
要了断自尽?
可若真不想活,又何必追到他跟前来说这一大堆?
她那院子足够宽敞,于自尽这一事之上可善加利用的物件儿必然也是应有尽有——还愁不能死得随心所欲、尽情尽兴吗?
定又是诡计!
这般想着,许昀微微侧过头去,叹了口气,道:“若蔡姑娘决心已定,许某也不好多劝。只是自尽之事,多是叫人又疼又惧,如若蔡姑娘来日钻研出了相对能走得轻松些的法子,还望不吝赐教,同许某分享一二。”
蔡锦闻言,苦笑了两声,声音低低地道:“可惜蔡锦蠢笨,想不出先生口出所说的绝好法子——”
说话间,她往后退了两步。
最后深深看了许昀一眼之后,便以一种决然的姿态豁然转身,投入了一旁的荷塘之中!
听得一道“噗通”的落水声响,许昀愕然地回过头去,见身后已没了那年轻女子的身影,又见那荷塘之上大片水波皱起,不禁瞪大了眼睛,口中喃喃道——
“好家伙……!”
这惊得他堂堂书画大家直接就是一句好家伙!
“啊!姑、姑娘……蔡姑娘她跳下去了!”阿葵大惊失色,掩口惊呼出声。
许昀身边的小厮也慌了神:“二老爷,这……”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救人!”许昀回过神来,大步往塘边走去。
此处荷塘挖得不算太深,但淹死个人绝不成问题!
更何况是如今这个季节……里头的水冰冷透骨,便是会泅水的人,这么掉下去想要爬上来都是难事!
而端看对方那在水中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挣扎却十分微弱的动作,又显然是个旱鸭子!
想到最坏的结果,许昀立即沉声吩咐道:“宫中来送年食的人应当还没走……快些使人将此事禀去前厅。”
跟着围过来的许明意听得此言,不由多看了自家二叔一眼。
别看二叔平日里浑浑噩噩,可在面对正事之前,可是半点都不糊涂。
蔡锦倘若在镇国公府里出了事,事后传出去难免会引人猜测,这个时候,引得宫中之人亲自前来,当场将前因后果定论清楚,才是最妥当的。
看一眼那脱了外衣下了水的小厮,许明意觉得还是不够周全,是以转头看向了一旁的阿珠。
阿珠会意,大步往前,跃进了水中。
她是跳进去的,同那试探着滑下水的小厮不同,是以这一下便落在了小厮前头。
“……”望着.asxs.便在自己前面的阿珠,冻得几乎手脚僵硬的小厮张了张嘴巴,怔怔地抹了一把被对方溅到脸上的水。
下一瞬,他便被阿珠从水中提溜了出来,双手托起丢上了岸。
——免得待会儿拖她后腿,一救还得救俩。
清理完了障碍之后,阿珠迅速地游向了蔡锦,很快就将人捞了上来。
蔡锦被平放在塘边,咳出了几口水之后,便昏死了过去。
许昀看得暗暗惊奇。
他又想好家伙了。
昏迷之前还不耽误先将水咳出来……这算是人的生存本能之一吗?
许明意将身上披风解下,裹在了阿珠身上:“快回去更衣。”
阿珠下意识地想将披风解下还给姑娘,但见已经湿了,也只能点了头应“是”。
许明意看向自家二叔。
“……”许昀犹豫了一瞬,然而在侄女的死亡凝视下,求生欲迫使他到底还是依依不舍地将裘衣解下。
谁让这是他侄女呢。
若换个人,打死他都不可能脱下来——离开被窝已经是他的极限了,还要他脱下裘衣,这跟要他的命有什么区别?
见二叔很是体贴地将裘衣往自己身上披,许明意的眼神有些复杂。
此时此刻,真正需要裘衣的人是她吗?
由此可见二叔这么多年娶不上媳妇,倒也不能全怪被皇后娘娘伤了心——
许明意将裘衣裹在了昏迷不醒的蔡锦身上。
260 茫然的明时
隆冬夜间,滴水可成冰。
蔡锦的衣裙上很快结起了冰霜变得硬邦邦的,眉毛眼睫亦是一片霜白。
在许明意的吩咐下,一名粗使婆子很快就近将人抱去了园中的一处阁楼内。
这处阁楼建在园中,素日里是拿来赏景用的,因四周景致极佳,偶尔也用来招待贵客小住,故而其内所用之物亦是俱全。
一群下人们很快烧热了炭盆,取来了热水,多抱了几床锦被,又送了干净的衣裙来。
只是这一番尽心尽力的忙活罢,蔡锦在阿葵的照看与救治之下,依旧不见醒转的迹象。
屋内,阿葵守在床榻旁,神色很是不安。
床榻之上,蔡锦双眼紧闭面比纸白。
许明意看着这一幕,不禁觉得相较之下自己演得太不走心。
许昀站在椅边也不坐,看向床榻的方向,语气复杂地道:“这竟是个拼命的……连命都不要了?”
屋内此时除了阿葵之外,并无其他下人在,他叹了口气,又忍不住道:“后人如此遭遇,蔡先生倘若泉下有知,还不知要如何痛心。”
他幼时也是见过蔡先生的。
这位蔡姑娘小他不过六七岁的模样,他隐约记得当年蔡先生身边便常常跟着一个扎着小揪揪的女娃娃,却不知是否正是她?
他对这位蔡姑娘也无恶意。
只是立场如此,他亦要为家中多做思量,是以便也拿不出太多同情来。
可此番亲眼见对方不顾性命也要做足这场叫人看不明白的戏,心中不免感慨良多。
说到底,都是为了求一条生路而已。
许明时看了一眼满脸叹息的二叔。
二叔说着这些感慨之言,看起来当真一本正经极了——唯一不足的就是对方此时身上披着的是他的披风,短了大半截的违和画面着实是叫人没眼看。
“二叔认定了蔡姑娘就是在做戏吗?”
坐在那里的许明意叹气道:“难道二叔这还不相信蔡姑娘正是因为您才有了轻生之举吗?”
许昀听得摇了头。
“傻昭昭啊,二叔不是不信她,二叔只是不信自己——谁还真能瞎了眼会看上你二叔?”
许明意不由咋舌。
二叔这自知之明是不是有点儿过头了?
“二叔怎么不好了?”她不满地道:“二叔要才华有才华,要人品有人品,且又生得相貌堂堂——”
真有这么好?
床上的蔡锦悄悄将一只眼睛掀开了一道细细的缝,偷偷看向站在那里的许昀。
男子刚过三十而已,或因不常出门甚少见日光的缘故,肤色很是白净,长眉入鬓,星眸高鼻……
若将那杂乱的胡须刮了去,想来应也称得上是位美男子。
只是——
目光下移,落在对方披着的孩童披风之上,蔡锦眼角微颤了颤,重新闭上了眼睛。
她还是觉得不太行……
许昀皱了皱眉。
他是看错了么?怎么觉得床上的人好像是醒着的?
他看向了坐在一旁不急不躁的侄女。
此时想想,总觉得今晚之事太过蹊跷,巧合之处也未免太多——
察觉到自家二叔的视线,许明意抬起头来,朝他眨了眨眼睛。
许昀的眼神里现出疑惑之色。
但他并未有立即追问什么。
许明意听着隐隐约约在靠近的脚步声响,扬声向阿葵问道:“蔡姑娘如何了?”
阿葵将自己的手放到了蔡锦的额头上,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手从蔡锦冰冰凉凉的额头上收回,小丫鬟声音不低地道:“不好了,蔡姑娘像是起高热了!”
而后又赶忙替人把脉。
“……蔡姑娘本就心中积郁致使体虚,此番落水,虽说积水已经吐出来了,可却也叫寒邪之气得以趁虚而入,现下又迟迟不曾转醒,情形着实凶险!”
“心中积郁体虚?”许明意皱眉道:“难道蔡姑娘会不知自己的身体如何吗?然而她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傻事,看来当真是抱了必死之心了……”
许明时在一旁紧皱着眉。
他的姐姐这又是犯得哪门子的傻?
但直觉告诉他,今晚的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而他的姐姐还在往下说道:“二叔,我倒觉得蔡姑娘不像是别有居心之人——再者说了,咱们镇国公府行得正坐得端,待陛下忠心耿耿,又何惧什么试探?”
许昀脸色变了变,低声呵斥道:“昭昭,莫要胡言乱语!这话岂是你能胡乱说的?”
“……?”许明时彻底茫然了。
怎么二叔还有胆子敢训斥许明意了呢?
他是谁,他在哪儿?这里还是镇国公府吗?
“横竖如今外面都传遍了,我又如何说不得?”许明意的声音反而更高了些,“身正不怕影子斜,反正我不怕!且依我看,蔡姑娘为了二叔连命都可以不要,多半是咱们误会她了!”
许昀闻言皱眉看向床榻上的人,若有所思地道:“难道当真是我误会她了么……”
此时,刚经过院中窗下的镇国公咳了一声。
他身侧跟着一同前来的大太监李吉霎时间掩去了眼底的思索。
一行人很快走了进去。
因到底蔡锦是女子,镇国公等人便也未有靠近,只在屏风外说着话。
许昀等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阿葵将方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可请了府外的郎中?”镇国公面色冷肃。
许昀答道:“已是叫人去请了,只是今夜是除夕,又已是这个时辰,有名气些的郎中怕是不好找,难免就慢了些。”
李吉的目光从阿葵脸上扫过。
他认得这个丫鬟。
先前曾救过太子殿下,很有几分本领……
若她都说凶险,府外的郎中来了,恐怕也不会更加乐观的说法。
至于会不会是镇国公府的刻意耽搁救治之辞——既是已经将人及时救了上来,那么这个做法便太过蠢笨且毫无意义,根本是想都不必去想的。
镇国公府对蔡锦再如何不满,也断不会想让蔡锦在自家府上出事……
若不然,也不会这边刚出事,后脚便急着传到了他耳中。
所以,镇国公府是否会尽力救治,这是没有疑问的。
至于能不能救得回来……
261 怪他入戏慢
端看这蔡姑娘的运气了。
若是逃过此劫,说不定便有大用了……
“好端端地怎会闹成这样?”镇国公看着二儿子,目含怒气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这怒气可不是假的——当着宫里人的面,糟心的儿子身上披着孙子的披风算是怎么回事?做个正常人对他来说就这么难?
许昀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解释前因后果,但不知出于何等考量,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垂下头道:“此事是儿子不对,按说儿子在场,绝不该叫此等事出现才对。”
镇国公闻言便骂道:“定是你这混账东西又说了不该说的废话!”
“国公不必动怒。”李吉上前作势劝说,叹了口气,道:“想来也并非是许先生的错,这位蔡姑娘的性子也实在是太犟了些,怎就至于如此呢……”
说着,语气愈发复杂:“陛下起初牵这条线,本意是想成就一桩姻缘佳话,可谁知却闹到如今这幅局面……事已至此,咱家待回宫之后,必如实将此事禀明陛下。既然许先生当真没有这份心意,也断无勉强的道理,待蔡姑娘的情形好些了,再将人接回宫去便是了。”
随后看向镇国公,叹息一声,道:“只是无论如何,还望国公都勿要误会陛下的一番好意啊。”
因蔡锦之事引起的议论,庆明帝自然也不会一无所知。
他向来注重仁君之名,当然不愿被一众朝臣看作是小肚鸡肠的多疑之人——
除夕之夜,宫中向各宗室与大臣府上赏赐年菜,乃是莫大恩赏,此番大太监总管李吉亲自前来镇国公府,彰显看重之余,更是有破除谣言之意。
这一点,镇国公自然也都心知肚明。
至于此时李吉说要将人接回宫去——
这话当然没有应下的道理。
没有外面那些流言且罢,既是有了,若是真将人接回去,那不是打皇上的脸吗?
当然,即便这脸真打了,这位陛下必然也还是一副宽和大度的模样。
可暗地呢?
指不定就得跟疯狗一样龇牙咧嘴,盘算着怎么将他撕得稀碎呢。
想到这,镇国公只道:“吉公言重了,此事是老夫管教不严,定会给蔡姑娘和陛下一个交待。”
说话间,狠狠瞪了次子一眼。
许昀也开了口。
“今晚之事,确是我的过失,一切都待蔡姑娘转醒之后再说吧。”
并没有说不让人回宫的话——
可即便是如此,却还是叫李吉在心中大松了一口气。
许家二爷性子倔得很,此时没再说那些固执的冷言冷语,便说明心中已经动摇了。
至于其它,慢慢来,说不定还真有机会呢。
“什么叫待人醒了再说?待人醒了,你自然要同蔡姑娘赔礼道歉!”镇国公是个粗人,自然‘不懂’儿子的弯弯绕绕,没听到想听的,再添怒火之下,眼看着就要撸起袖子揍人。
“国公爷!”
李吉笑叹着连忙将人拦下,道:“大过年的,刚过子时,按说已是大年初一了,您此时对二爷动手,那可是不吉利的啊。”
都说初一挨打的,会不顺一整年。
镇国公闻言勉强压了压难看的脸色。
这个儿子已经很糟心了,若是再糟上加糟,那就真的没法儿要了。
许缙在旁看着这一幕,不禁在心中感叹——果然,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句“大过年的”解决不了的。
当然,在镇国公府,真正的保命符还要数他闺女。
且这道万能保命符是不分日子的的,从大年初一到大年三十,都很好用。
“时辰着实是不早了,咱家得回宫去了,蔡姑娘就有劳贵府费心照料了。”李吉向众人施了一礼。
镇国公颔首,道:“锦诚,送送吉公。”
许缙应声“是”,将口中笑说着“不必多送”的李吉送了出去。
待那脚步声彻底远了,镇国公才低声问道:“人可有大碍?”
虽说孙女先前早同他商议过了此事,但他倒是没想到孙女竟然这么快就把人说服了,且说演就演上了,都不带先对一对词儿的。
简而言之——
不愧是他。
不愧是他孙女。
“祖父放心。”许明意看一眼床上的蔡锦,道:“且好好养一养就是了。”
镇国公会意点头,遂又大致说了些接下来的应对。
许昀听得心情复杂。
父亲这就给他安排好一切了,怎么也不问问他愿不愿意?
然而看一眼自家父亲那蒲扇般的手掌,他脑子里立即有了答案——注重孝道如他,当然愿意。
老爷子离去后,全程茫然脸的许明时回过神来,皱起了眉,向许明意不满地问道:“为何又独独瞒着我一个?”
——是看不起他,觉得他演不好吗?
之前她中毒之事,也是从头到尾瞒着他——那时她分明已经答应过他,再不会有第二回!
“这你可就冤枉你姐姐了啊。”不待许明意说话,许昀便道:“这个计划,你二叔我事先也是不知情的。”
许明时听得一怔。
这么说,他不是一个人?
“不止是二叔,便是祖父也不知详具。”许明意耐心同弟弟解释道:“此事本也是临时决定的,恐知道的人太多,在人前反倒显得太过异样刻意。”
许明时动了动嘴巴。
……竟是这样吗?
可为何二叔和祖父,都像是事先拿了戏本子在照着演一样呢?
看着自家二叔和姐姐望向自己的那两道温和而不失同情安抚的眼神,男孩子沉默了。
是他入戏慢,没抓住机会,怪不得旁人。
“咱们也都回去吧。”看了一眼床榻上还在执着于装昏的蔡锦一眼,许昀开口说道。
先前他还觉得这姑娘演得不行,说是心悦他,可那眼神一瞧就是在撒谎。
现在他明白了——合着之前是没找对戏路啊。
现下换她演这一出,状态调整好了,这叫一个得心应手。
许明意让阿葵喊了一名丫鬟进来,留下照料蔡锦。
听阿葵交待罢,阿梨认真地应了下来:“阿葵姐姐放心,我都记下了。”
听得这道声音,床上的蔡锦手指都颤了颤。
老天,就不能给她换个擅长说点阳间话的丫头吗?
262 “假年”
许昀叔侄三人出了园子不远,许明时便带着阿九分道而行了。
又走了片刻,眼见通往内院的月亮门便在眼前,许明意停下了脚步,看向了身上还披着明时那件披风的自家二叔。
“二叔——”
“怎么了?”许昀抄着衣袖看向侄女。
“在我眼里,二叔真的很好,根本不必妄自菲薄。”琉璃灯笼的映照下,女孩子的神态很认真。
二叔或许是太重情了,也或许是太爱钻牛角尖——
她无意对二叔的人生指手画脚,更没想过要去评价对错,但无论如何,她都希望二叔能试着想开些看开些。
毕竟人生还很长啊。
许昀怔了一会儿,才笑着点头:“昭昭提醒得对,妄自菲薄不好,得改。”
不过,侄女为何突然说这个?
且总觉得这孩子的眼神有些不对……总不能是知道了他的什么秘密吧?
许昀正心有猜测时,只见面前的女孩子笑了笑,对他说道:“二叔做起戏来倒也十分逼真,能者多劳,接下来还要劳烦二叔多多出力了。”
听得这句,许昀不禁失笑。
“合着说你二叔好,是为了哄着你二叔干活啊。”
不过玩笑归玩笑——
“自家的事,说什么劳烦不劳烦?更何况这件事真说起来,本就是我的事情。”许昀笑着道:“二叔没什么大用,拿不了主意,但若论起打打下手配合着干点儿什么,且还是做得来的——”
虽说他不过是一滩烂泥,总拖着家中后腿,站是站不起来,但往前挪着爬一爬还是能行的。
哦,不对,不能这么说——
方才才被昭昭提醒了不能妄自菲薄的啊。
许明意还要再说些什么,便见自家二叔朝自己摆了摆手,催促道:“再不睡会儿,天都要亮了,快回去吧。”
他还没有像今日这般离开过他心爱的床这么久呢。
许明意也没什么要紧的话,闻言便笑着点头,目送自家二叔走远。
带着阿葵跨过月亮门,她抬起头,看向星空夜幕。
星子很密,也很亮,清晰而璀璨,衬得天际仿佛都比平日里低了许多,好像只要站得再高些,伸手便能摘下一把星辰。
许明意不觉间慢下了脚步。
这样好看的东西,她觉得应当让吴恙也一起看一看。
此时的宁阳城,若是无雨无云,所看到的应当也是同一片星河吧?
不过,想来他定是没有这份闲情的。
且谁家会像她家这样闹腾到这个时辰啊,更不必说世家重规矩,必然早已都睡下了。
再等一会儿,他应当都要起床练剑了吧?
练完剑,沐浴更衣罢,吃上一盏山泉水煮的茶,然后便是看书——
无论冬夏,他若无急事,日日皆是如此。
许明意边缓步走,边漫无边际地想着。
其实也不能说是漫无目的——
反正都是在想他。
回到熹园后,许明意睡了不过一个时辰余,便睁开了眼睛。
她坐起身来,拨开床帐,看了一眼滴漏。
时辰还早。
窗外的天光只是蒙蒙亮。
但也该起来了。
虽然祖父昨夜特意说了,今早可以多睡会儿,不必非要早起拜年,但她还是想去的。
因为她很久都不曾给祖父拜过年了啊。
许明意起了身梳洗,换了新衣裙,认认真真挑选了首饰,兴致极好的模样。
阿葵瞧得莞尔。
虽说姑娘变了不少,但这一点倒是丝毫没变——姑娘打小就尤其尤其的喜欢过年。
她还隐约记得小时候有一回,过完了上元节,眼看年味儿没有了,姑娘便问大老爷何时才能再过年,大老爷说还需过完春夏秋冬,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结果姑娘嫌太长,很是绝望地哭了。
然而这事被老太爷知晓了,还将大老爷痛骂了一顿,然后重新命府里挂起了大红灯笼,贴春联儿,放炮竹。
姑娘半夜子时被叫醒起来吃汤圆,高兴惊喜的不得了。
记得那几年里,这样的假年,姑娘一年要过好几回。
有时心情十分不好了,便说“想过年”。
于是随时做好过年准备的府中上上下下就要忙活起来。
她们这些做丫鬟的也很开心,因为可以收到来自姑娘的好些年节银子和点心饴糖。
但因为这事儿,他们镇国公府,尤其是老太爷,没少被人笑话。
不过,老太爷也从来不在乎外人的看法就是了。
且待姑娘大些,明白了,不愿再过假年了,老太爷还一度表现得十分失落呢。
阿葵想到这些趣事,便说了出来。
许明意听得笑了又笑,心里暖烘烘的。
收拾好了一切,她起了身,理了理衣裙,语气愉悦地道:“走吧,该去给祖父拜年啦,今年可不能被明时抢在前头了。”
阿葵笑着应下,赶忙跟上。
待主仆二人到时,却见许明时已经先一步到了,只是并未进去,而是在等着她一起。
姐弟二人给镇国公拜了年,又去了世子院。
最后去了许昀院中——
许昀还没起身,听得侄子侄女到了,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靠在床头听两个孩子说了几句吉祥话,命小厮塞了备好的红封过去,便摆着手将人赶走了。自己则重新缩回了被窝里,继续呼呼大睡。
许明意二人随后去了前院饭厅吃早食,一家人除了许昀之外都在。
但许昀的座位倒也没空着——
看着一脸理所当然地蹲在那里等着开饭的大鸟,镇国公的心情有点复杂。
他们家可太开明了。
鸟也能上桌。
但不得不说的是,连只秃鸟竟都比二儿子看起来要顺眼。
这顿饭的气氛很是愉悦。
饭后,许明意带着阿葵刚回了熹园,便有一名小丫头来同阿葵传话,说是有人找她。
阿葵去了后门处,只见等着的人是寿明。
“寿明小哥怎么来了?”阿葵满眼惊喜。
她一看到寿明小哥,便觉得眼前是听不完的八卦趣事飞来飞去,叫她心中忍不住兴奋雀跃。
“我来替我家世孙,给许姑娘送东西。”寿明冲她咧嘴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说话间,指了指身边立着的那只足有半人高的紫檀木箱子。
阿葵看得惊愕。
这么大的箱子,装个人进去都不费事吧?
263 礼物
“这里头不知是何物?”阿葵忍不住问道。
寿明摇头,笑着道:“此乃我家世孙从宁阳专程使人送来京城的,今早刚到京城,只说是给许姑娘的新年礼——我等自是也不好随意打开来看的。”
阿葵眼睛晶亮:“新年礼?还是今日刚送到的么?今个儿恰是初一,倒是巧得很呢!”
寿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这世间哪儿有这么多巧合呀,许多巧合不过都是心思堆砌而成。
“这箱子瞧着有些分量,且得小心着,我得叫人来抬呢。”阿葵说着,便向守在后门处的家丁交待了一句。
那家丁立即跑去找人了。
“寿明小哥可要进来吃杯茶暖暖身子?”阿葵开口邀请道。
“吃茶就不必了……”
寿明说着话,眼神有些闪躲,然而下一瞬,还是从怀中取出了一样由红布包着的物件儿,朝着阿葵递了过去。
“初一上门不好空手,这就算是我给阿葵姑娘的新年礼吧。”
给她的?
阿葵很是意外地接了过来。
因那红布只是简单包在外面,此时她接过便散开了一半,露出其内蓝色的书皮儿来。
“是书啊。”她笑着道:“寿明小哥怎知我喜欢看书?”
莫非是她博学上进的气质过分外露了吗?
“猜得。”寿明笑着道:“这不是寻常书籍,而是一些新鲜稀罕事,是我拿京中的一些新事旧事为例,改了名字身份瞎胡编着写下来的,你就当是话本子拿来解闷儿!”
“这竟是你写的?”阿葵瞪大了眼睛:“你还会写话本子啊!”
天呐,在京城下人圈子里,比她更加博学上进有追求的人出现了吗?
寿明轻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阿葵很是宝贝地把那本册子抱在身前。
寿明小哥写的话本子,定是外面买不到的独一份儿,且还是真人真事呢!
不过……
“我都没来得及给你准备新年礼呢。”阿葵有些赧然,下意识地在腰间的荷包里摸了摸——也没带什么压岁银子。
于是认真地道:“你等几日,我也好好准备准备!”
寿明笑着挠了挠头:“这怎么好意思……”
而众所周知的是,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一贯是——我口头客气一下也就收下了。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直到见家丁带着人折返。
寿明看过去,见只一个丫鬟跟过来,正觉得纳闷儿呢,然而仔细一瞧,待看清那丫鬟的长相——噢,原来是许姑娘身边的另一个大丫鬟,那没事了。
阿珠一个人走了过来,也不让阿葵帮着抬,轻轻松松将箱子扛在了肩上,转身便走。
阿葵朝寿明挥了挥手,赶忙小跑着跟上。
熹园内,许明意看着这只箱子,也惊讶了一瞬。
“姑娘,这是钥匙。”
阿葵将钥匙递给自家姑娘后,便拉着阿珠出去了。
这可是吴世孙送姑娘的东西,万一她们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可就不好了。
许明意蹲身下来,将箱子打开了看,眼底不禁浮现惊喜之色。
竟是一把极精巧的长弓!
应当是为了防止磕碰,箱底特意做成了嵌合弓身的凹槽。
女孩子将那把系着一块儿红布的弓拿了出来打量着,又试着站起身来,拉了拉弓弦——如此稍用力一拉,便可知掺有捶打的极熟的上好兽筋,缠线也十分讲究,必是请了极擅制弓的高人经的手。
不过……吴恙是怎么知道她喜欢用弓的?
她从未同他提起过,也从未在他面前使过弓弩等物。
莫不是——
许明意看了一眼自己手指指腹与虎口处的薄茧。
可是,这至多只能证明她经常练箭而已,她自幼习武,对射艺必有涉猎——他又怎能断定她就会真的喜欢呢?
而若说这把弓只是他随意选的一份礼物,可偏偏处处可见很是花了一番心思。
且弓臂之上,似乎还刻了字——
许明意定睛看去,只见其上所篆一行四字:明意安顺。
安顺……
是安定顺遂之意吗?
她不免想到在宁阳时,他曾问她喜欢怎样的生活,她便答了他安定二字。
指腹在那行藏锋逆入、结体匀称的篆字之上摩挲过,女孩子腮边笑意愈浓。
她很喜欢这把弓。
不过,她突然想再多刻上一行字……!
念头一出,许明意忙在房中兴致勃勃地翻找起来。
可她放在匣子里的刻刀没找见,连阿葵平日里收在针线筐里的剪刀也不知所踪。
“阿葵!”
“欸,婢子在呢。”阿葵快步走了进来。
“我的刻刀呢?”
“啊,姑娘的刻刀……”阿葵把视线从自家姑娘手中握着的那把弓上收回,忙道:“姑娘您忘啦,今日是初一,婢子自是将这些东西早早地都收起来了呀。”
在大庆的风俗里,初一是很忌讳碰这些锋利之物的。
许明意这才反应过来,犹豫了一瞬,到底是点了头。
“那就等明日吧。”
“姑娘,这儿还有一封信呢。”阿葵指了指地上那大开的箱子,提醒道。
许明意便将弓随手挂在墙上,接过阿葵递来的信打开了看。
这一看信,再一回信,便是大半日过去了。
……
翌日初二,一大清早,许明意找去了自家二叔院中。
听得下人来通传,说是侄女来了,被窝里的许昀只觉得苦不堪言。
侄女怎么又来了?
昨日不是都已经拜过年了么!——难道说她还想再过一次假的初一?
还是说嫌他昨日给的压岁钱太少?
可侄女的小金库都富得流油了,又怎么可能会惦记他这仨瓜俩枣的?
“让人进来吧。”
许昀叹着气坐起身靠在床头,打着哈欠由小厮替他披上外衣。
“二叔?”
女孩子进得屋内,没急着走近,而是站在屏风外喊了一声。
许昀无奈道:“进来进来……”
许明意这才走了进来,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说明来意:“二叔,我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帮忙?
许昀抬起干涩惺忪的眼睛看向侄女。
视线中,只见女孩子从背后拿出了一把弓来,朝着他晃了晃。
“……?”许昀看得瞳孔一紧。
怎么还带着家伙来的?
他也没说不答应啊!
264 远远超出了
面对突然就不困了的二叔,许明意又走近了两步,笑着道:“我想请二叔帮我在这弓臂之上刻几个字——”
原来是刻字……
许昀放松下来,吓醒了的脑袋已是不复浑噩,然而看一眼那把崭新的弓,还是下意识地道:“……行,等二叔睡够了便帮你刻。”
虽然说他的脑子已经清醒了,但他的身体暂时还不同意他起床。
“二叔,先刻了再睡吧?”许明意央求道。
“这么心急作甚?”看着突然撒娇的侄女,许昀有些不适应。
“就是心急啊,若不然也不会一大早便来找二叔了。”
许昀看她一眼——合着你也知道是一大早?
但这话到了嘴边他没敢说。
又听女孩子拿商议的语气说道:“您若是不愿下床,那就叫人取了东西来,在床上刻便是了。”
看着依旧笑眯眯的侄女,许昀总觉得这甜甜的笑容下藏着某种暗示。
——暗示他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犹豫了一下,许昀到底是叹了口气,拿无奈而宠溺的语气道:“行吧,便给你刻。”
没办法,谁叫他骨子里就是个疼爱孩子的好长辈呢。
“多谢二叔!”
小厮很快从旁搬了张干净的炕桌在床上摆好,又按着许昀的吩咐去书房取了篆字所需之物。
许明意另叫人铺了张薄毯在那桌上,才将手中的弓放了上去,叮嘱道:“二叔,您可得仔细些。”
许昀不禁笑了一声:“瞧把你金贵的。”
不过是一把弓罢了,虽说看起来确实极精致讲究,但此类之物她向来也不缺啊。
“可不是金贵么,不然又怎会特意请二叔来篆字呢。”
她生怕自己的手太笨,刻出来的字太不像样。
“行了,别拍你二叔马屁了。”许昀握着弓臂打量着。
许明意伸出手指点了点,道:“就刻在这行字旁边,字的大小照着原先的来,尽量让两行字看起来般配些。”
相同便相同,般配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年头竟连字都要求“般配”了吗?
许昀隐隐觉得侄女有点不对劲。
“昭昭打算刻哪几个字?”
“就刻——山河无恙。”
山河无恙?
许昀“唔”了一声,点了点头。
他家昭昭还挺忧国忧民啊。
许昀先仔细描了字体轮廓。
许明意则是在床边的鼓凳上坐了下去,双手托着腮,在那里盯着。
在书画这一方面,许昀是个要么便不做,要做必然就要做到最好的,这简简单单四个字篆罢,又兼磨去刺棱,仔仔细细描上金漆,便足足费了近两个时辰的工夫。
做完这一切,许昀拿远些看了看,有些不甚满意地摇了摇头。
“即便是我刻意仿着来,可还是比原先的那行字要漂亮了些……”
合着是这么个不满意?
许明意看了自家二叔一眼,一句“妄自菲薄虽不可取,然而如此自恋也大可不必”到了嘴边,终究还是改成了:“是啊,谁让二叔的才华灵气藏也藏不住呢。”
“但大体来说,还是相宜的。”许昀眯了眯眼睛,又欣赏了一会儿。
明意安顺。
山河无恙。
唔,还别说,这么一瞧,倒还真叫人觉得有几分般配。
而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作为一个孤单多年的人,又不免觉得这成双成对的两行字有些刺眼。
不过……
这头一句显然是昭昭的名字——
若说真真正正的般配对仗,不还得要有另外一个名字么?
许昀这么想着,视线便胶在了山河无恙四字之上。
无恙?!
不知想到了什么,许昀脸色变了变,转头看向乖乖坐在那里的侄女。
“去给我换个汤婆子。”他突然向一旁的小厮吩咐道。
小厮愣了愣,提醒道:“二老爷,这才换了不过一刻钟啊。”
许昀皱眉道:“不够烫了。”
小厮脸色复杂地应下来——二老爷所谓的不够烫是烫不出泡来便不满意的意思吗?
“昭昭,这把弓你是从何处得来的?”小厮走了出去,许昀正色向侄女问道。
许明意站起身来,伸手将弓拿在手里,很是诚实地答道:“这是吴世孙送我的。”
竟然就这么承认了?
坏了,他就说侄女不对劲!
一时间,许昀的身子都绷直了几分,紧紧盯着侄女问道:“昭昭,你如实同二叔讲,你同这位定南王府的吴世孙,可是……超出了寻常朋友的范畴?”
做二叔的或许不该直接这么问,但这可不止是儿女情长的小事!
视线中,只见女孩子点了头,很是坦然地道:“对啊,远远超出了。”
竟然连这个也如此痛快的承认了?!
且还“远远”超出了……
他是该夸侄女一句足够实诚吗?
许昀只觉得被刺激的头脑一阵发昏,赶忙压低了声音道:“昭昭,此事你可得考虑清楚了,这可是吴家人——”
许明意笑着道:“我当然知道他是吴家人啊。”
“吴家人最是薄情不过……”许昀道:“他们这些世族,向来自以为是,且今日同你这么说,来日为了所谓利益大局,说变脸也不过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罢了——”
许明意听得在心底叹了口气。
二叔说的这分明是他被皇后娘娘始乱终弃后的感受吧?
“且许吴两家是轻易不可能结亲的。”
许昀又换了种说法,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的侄女,语气不禁放缓了许多,心中更是藏着同情与不忍:“不仅仅是两家过节,更牵扯着朝堂势力权衡……此事若是被你祖父知晓了,恐怕定要大动肝火。”
父亲必然不会同意此事,若不然当初也不会在打算好要将人拿来冲喜的情况下,因得知了对方是定南王府世孙的身份之后,便立即变卦将人赶出去了。
且在这件事情上,他是有经验的。
虽说当年到了最后真正击垮他的并非是父亲的反对——
“二叔不必替我担心,这件事我已同祖父如实说过了。”许明意并不遮掩隐瞒什么,轻咳一声,道:“祖父说了,会想办法帮我将吴恙弄到手的。”
……哈?
原本对侄女满心同情的许昀脸上神情突然迷惑万分。
是他听错了?
还是说……世上当真竟有如此不公平的事情?
265 带歪
“你祖父……当真是这么说的?”
会不会是侄女听不懂委婉拒绝的话,瞎理解会错意了呢?——许昀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挣扎一下。
许明意点头道:“这是祖父的原话。”
……竟是原话吗?
确实。
‘把人弄到手’——这等在触犯大庆律的边缘疯狂试探的口吻,确实很像是他家老父亲能说得出来的话。
一时间,许昀不禁陷入了复杂的沉默中。
合着值得同情的人只有他一个?
可他真的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是因为他生不逢时吗?
毕竟当年的情形与眼下还是略有些不同的,一来他在提出那件事情的时候,父亲同定南王才刚大吵完一架没多久,二人正是水火不容之时。
二来则是彼时先皇病重,京中暗流涌动,许吴两家倘若突然表现出联姻之意,无疑会激起千层浪——当时父亲表示反对,他甚至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父亲当年也是有苦衷的吧?
还是说,根本没他想的那么复杂,真正的原因是——他根本就是父亲捡来的?
毕竟父亲的态度差得未免也太远了啊!
在他那里——你要是再敢提起此事,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到了昭昭这儿,就成了——想办法把吴恙弄到手?
听听这心偏成什么样了?
然而他也只能在心底悄悄掬一把辛酸泪,并重重地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
隔代亲,这是免不掉的,也是他比不了的——真的比起来,怕是要把他本就为数不多的活下去的勇气都给比没了。
且做人要看得清自己的身份,论起来,他也应当同自己的兄长比才对。
——想到兄长从小到大挨的打不比他少,许昀才算平衡。
如此劝慰罢自己,心情已经相对平和的许昀再看向侄女,便叹了口气。
“话是这么说,可面对吴家人,你还是要多一份防备。你同吴恙认识才有多久?又当真能断定自己已经看透他了吗?”
他认识她那么多年,自认是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可结果又如何呢?
许明意只是听着,一时没急着接话。
她知道,二叔是因为怕她受伤被人骗——做长辈的都是这样,自己走错过的路,便不想看着孩子们再重蹈覆辙。
“且往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定……在此之前,切记勿要将真心交付得太快太多,否则到时可就收不回来了。”许昀苦口婆心地叮嘱道。
没办法,虽然内心很嫉妒侄女,但谁让这是他唯一的侄女呢。
他不曾成家,历来也是将侄女和侄子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看待的。
许明意听得眼底泛起笑意。
“二叔的担心我都明白。”
她笑着问:“可是真心这种东西,给出去多少,给的是快是慢,岂是能够细致地算计好的?且若是我的真心既不够多也不够真,又为何会想要同他在一起呢?又怎能有理由让他拿全部的真心来对我?”
许昀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又听面前的女孩子语气轻松地讲道:“正如二叔所说,日后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测,但眼下我知道自己的心意,便是将真心尽数给出去,却也是开心的,这不就够了吗?
至于日后,事在人为,尽力便好,即便结果当真不如意——祖父不是常常教导我们,拿得起放得下,才配做许家人吗?”
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若是为了日后的结果未知而不敢给出真心,那干脆不要去喜欢了,不是更省事吗?
许昀听得膝盖仿佛中了一箭。
是他不配做许家人了。
可侄女现在说得好听,真到那时,又哪里能由得了她来决定自己能不能放得下?
不过,这孩子自幼便性情干脆,或许是能比他这个二叔争气些。
劝是劝不住了。
那便只能盼着许家人在情路上的不顺,均被他一个人沾了去,到了昭昭这儿,剩下的就只有称心如意了吧。
但愿如此。
实在不行……不然到时他也帮着一起想想办法,琢磨琢磨怎么才能将吴家那小子弄到手?
管这瓜甜不甜,横竖不能被别人扭了去,只叫他家昭昭一个人独自伤心难过。
许昀丝毫没觉得自己被带歪了,在心中默默打定了主意。
他正欲再说些什么时,只见小厮从外头抱着汤婆子走了进来。
“行了,字也给你刻好了,回去吧。”许昀对侄女摆了摆手。
许明意点头,含笑道:“今日多谢二叔。”
许昀抱着汤婆子,凉凉扫了侄女一眼:“谢就免了,倘若知道这弓的来历,我可未必会答应帮你刻呢。”
决定帮侄女是不想让侄女难过而做出的下下之策,可不代表他真的就赞同乐见侄女跟吴家小子搅在一起——要他说,侄女趁早死心才是最好。
更何况,让他一个没媳妇的人替她刻这种定情之言,侄女的良心不会痛吗?
将浑身散发着谈情说爱的酸臭气息的侄女赶走之后,许昀便要缩回被窝里去。
小厮见状忙道:“二老爷,也到了用午食的时辰了,不然您吃了再睡?”
“饱了。”
许昀将被子拉过头顶,没好气地道。
小厮神色不解。
二老爷吃什么了?怎么就饱了?
“二叔——”
此时外面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并着去而复返的女孩子的声音。
……又怎么了!
许昀头痛不已地拉下被子。
却见走进来的不止是侄女,还有侄子。
“二叔,蔡姑娘醒了。”许明时同自家二叔说道:“您快去看看吧。”
至于为何突然如此多管闲事?
也没其它原因,不过是因好学如他,意识到了自己同家人的差距之后,想要跟着练一练演技罢了。
“……这就醒了?”许昀的脸颊扭曲了一下。
才‘昏迷’了不到两日,这么好的机会,她怎就不再多趁机躺一躺呢?
这姑娘不懂惜福啊。
这要换作他,少说也要躺它个十天半月。
而若不是考虑到昏迷得太久会显得太过浮夸,便是直接躺到进棺材入土那一日他也无压力。
“二叔,咱们去看看蔡姑娘吧?”许明意也提议道。
许昀叹了口气。
“且等我先用罢午食——”
演戏也是个体力活儿啊。
266 愚昧之人
许明意一听也是,对二叔而言冬日里起床已是十分痛苦了,又替她刻了一上午的字,若再不叫人吃饭,那未免也太没人性了。
再者便是,她一听“午食”二字,也觉得饿了。
于是,便有了许昀在床上用饭,许明意姐弟二人在外间吃着的一幕。
许明时隔着屏风往床榻上看了一眼。
至于为何要分两桌,不叫自家二叔先更衣起身一同吃——自然是因为二叔的原则是能在床上多呆一会儿便是一会儿,而他和许明意总也不好凑过去,围在二叔的床边一起吃吧?
用罢饭,漱口净手之后,许明意将手旁的弓拿了起来,吩咐阿葵:“把东西送回熹园,再去蔡姑娘院中寻我。”
虽说她也不是不能随身拿着把弓在家里走动,但蔡姑娘总归来得不算久,对她和府中的风气想必还不是太习惯,将人吓到就不好了。
阿葵应下,立即去了。
看着阿葵出了前堂,许明时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这把弓是谁送给你的?”
许明意闻得此言,狐疑地看向弟弟。
“你怎知就是旁人送我的?”
许明时呼吸一窒。
他本是觉得若不问上一句,倒显得刻意装作没看到似得——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聪明反被聪明误吗?
“还真是?”男孩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心虚:“以往没见你用过这把,且上面还系着红布,我便随口一猜罢了。”
“……是么?”许明意眼中的怀疑半点也不见减少。
她原先便在想,吴恙怎会知道她喜欢使弓——
合着是从明时这里得知到的?
她身边竟是潜伏着这么一个奸细?
且还是个沉不住气的奸细——上赶着自爆身份可还行?
“不然呢?”许明时皱眉反问。
男孩子读的书再多,再比同龄的孩子聪明,可到底只才十一岁而已,那股心虚劲儿怎么也藏不完整。
见他不想承认,许明意也无意再去拆穿。
反而觉得很欣慰。
反正日后都要做一家人的,熟识和睦些也不是什么坏事——总比祖父和定南王那样互相看彼此不顺眼来得好吧?
再者说了,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被自己喜欢的人花心思去打听自己的喜好呢?
她也不过只是一个很肤浅寻常的人而已啊。
不过——
有句话她是必须要说的。
“明时,你今年也有十一岁了,该是分得清远近亲疏,且应当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许明意看着弟弟,眼含深意地道。
虽说如今她性子柔和了许多,可他若是敢同吴恙胡说八道,再把人吓跑了的话,她可也是会打人的。
许明时闻言看她一眼,还在挣扎着伪装道:“莫名其妙。”
还真就执着地演上了呗?
许明意吃了口茶,没有捅破什么。
见她不再追问,许明时暗暗松了口气。
这时,裹着厚厚狐狸毛领裘衣的许昀抱着手炉从内室走了出来。
叔侄三人便往蔡锦暂住的院子而去。
……
得知蔡锦转醒后,宫中也差了人前来看望,并赐了些补品药材等物。
之后,在阿葵所开药方的调理之下,如此又养了七八日,这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蔡姑娘的身体才算是大致恢复了。
很快到了上元节。
这一晚,许明意被玉风郡主拉着去看外面看花灯。
许明时得知此事,坚持跟了上去。
这俩人说是看花灯,没准儿就是打着幌子去看俊美男子,他可得看紧了才行。
上元节热闹起来,比之除夕有过之而无不及。
城中燃起了绚烂烟火,便是坐在御书房内的庆明帝,也隐隐可听到烟火绽放所发出的阵阵轰响。
此时御书房的门紧闭着,李吉正在低声禀事。
“……方才韩统领才使人从宫外送的信儿,说是许家二老爷带着蔡姑娘出门看灯去了,且看样子应是不想被人瞧出来,只带了一名平日里不常带着的小厮,许二老爷捂得很是严实,蔡姑娘还戴着帷帽呢。”
庆明帝听的笑了笑。
这个蔡锦,倒比他想象中胆子要大——竟不惜拿自身性命来冒险,以此来消除许昀的戒心。
果然,这种所谓重情义的男人,实则都是心软的。
而人的心只要一软,便意味着更加容易犯蠢。
原先他都只当蔡锦这颗拿去试探的棋子已经没用了,却没想到她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这许昀也果真没叫他失望。
庆明帝眼底忽然现出讽刺的笑意。
所谓专情一人,不过是这些年来身边没有其他女子近身罢了——这世上何来什么专情之人?说到底只是眼界狭隘的愚昧之人荒诞可笑的单方面赌气罢了。
“镇国公对此是何种态度?”庆明帝问。
蔡锦每隔十日便会借与母亲通信为由,将近来的消息传入宫中。
其它时间里,韩岩也会命人收集各路消息。
李吉答道:“方才韩统领的人也提到了此事,据说自蔡姑娘痊愈之后,白日里常会去寻许二老爷谈论诗词书画。镇国公为此十分不悦,还曾以‘于礼不合’为由训斥过许二老爷,只是……似乎也没什么用处便是了。”
庆明帝笑了一声:“能有什么用处。”
蔡锦是他送去的人,镇国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表现得太过激烈。
而偏偏许家这个次子,是个骨子里叛逆不服管教的——镇国公倘若真能管得住,又怎会连这个次子的亲事都做不了主,只是一味地干生气?
只怕他此时越是阻止许昀同蔡锦走近,越是适得其反。
若是蔡锦再聪明些,说不定还能使这对本就不睦的父子彻底离心——若是如此,可便真是意外之喜了。
此时,外面传来了内监的声音。
“启禀陛下,夏大人和纪大人到了。”
一个时辰之前,庆明帝传了夏廷贞和兵部尚书纪修进宫议事。
“宣进来——”
两名大臣很快走了进来行礼。
“给两位爱卿赐座。”
让人揖手,道:“多谢陛下。”
“正事且稍后再议。”庆明帝指了指龙案上的一封书信,道:“先将蔡锦此信拿给夏爱卿过目。”
267 完蛋玩意儿
暗查镇国公府,先前本就是夏廷贞在负责筹划,是以此番蔡锦之事,从起初开始,夏廷贞便也是知情的。
至于并不知详具的纪修——在庆明帝眼中,同是当年之事的经历者,此等事也无需刻意瞒着对方。
他疑心镇国公府,对外尚需粉饰一二,但唯独在这两名大臣面前,全无半点必要。
见李吉将信笺捧至夏廷贞面前,纪修的眼神微动了动。
蔡锦这个名字,近来他也颇为耳熟。
许多事情,他虽未曾参与,但稍一思量,便也能清楚地猜到其中内情了。
只是见夏廷贞将那信看罢,便交与了李吉,而皇上只等着夏廷贞开口,纪修心底难免还是有些不快。
“这几个消息,虽看似隐秘不为人知,但却都称不上是什么紧要之事,故而臣倒觉得,暂时也说明不了蔡锦是否已真正取得了镇国公府中人的信任。”夏廷贞半垂着眼睛讲道。
庆明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蔡锦谨慎,也不会无端便去过早地探问什么过于紧要的秘密。”
这信上是近来蔡锦在镇国公府所打听到的一些消息,他已命人仔细查探过,确是对得上的。
至于是否真真正正已经取得了许家人的信任——
这句话的存在,本就是不切实际的。
蔡锦是他送去的,许家上下若当真会对她彻底改观、完全尽信,那不是说笑话呢么?——笑话恐怕都不敢这么说。
可她的任务也从来都不是要取得许家所有人的信任。
她只需接近许昀一人,借着许昀来寻找适当的机会,暗中去查探那件事情的真假。
夏廷贞听懂了庆明帝话中之意,遂道:“皇上所言亦在理。”
“故而,朕打算将此事交待下去了。”庆明帝拿手指缓缓叩了叩那封信笺。
夏廷贞自然知道“此事”是何事。
便是纪修,也心知肚明。
先皇当年驾崩之时,对传位于当今陛下之事竟是表现的毫无犹疑,这与他们起初的预想多多少少有些出入。当然,或许是先皇眼见京中局面如此,燕王征战未归,不想逆大势而为——
可这传位传得终究是太痛快了。
痛快到叫人心生疑虑。
故而,这些年来陛下一直在暗查当年旧事。
只是他近年来远远不比夏廷贞得陛下那般重用信任,故而他亦不知是不是当真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还是单单只是年复一年疑心被放大——
但陛下总归是查到镇国公府头上了。
且现下此举,就差要将疑心镇国公府给摆到明面上去了!
纪修看一眼未有多言的夏廷贞,到底没有憋着:“陛下,微臣以为将如此大事,单单交给一个女子,委实不够妥当。”
“哦?”庆明帝抬眼看向他,并不见不悦之色。
纪修便往下说道:“微臣虽未经手此事,然而先前外面那些传言臣也有所耳闻,据说此前许昀对此女多有防备排斥,现下突然改了态度,即便称得上情有可原,可也未必当真就没有其它蹊跷在——”
话及此处,稍一停顿,复才道:“说不定这正是镇国公府表现出来的假象。”
夏廷贞面上无波,心底却冷笑出声。
这么蠢的话,也就只有他纪修能说得出口了。
当然,之所以说他蠢,并非是指这话不可信。
而是这等摆在明面上的可能,他真当皇上会想不到,竟还需要他这个头脑清醒的‘聪明人’来提醒?
不过,纪修唯一的优点也就是够蠢了。
若非如此,恐怕还不足以活到今日——也正因是够蠢,先前才会叫他大意待之,竟叫对方有机可乘,设下那样一个局,生生夺走了他一个儿子,又害得他险些失了大半帝心。
想到次子被凌迟之痛,夏廷贞的神情反倒愈发平静。
“便是假象又如何,朕便是直接问上镇国公一句又如何?”
庆明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缓声道:“若东西当真在他手中,那这便是朕给镇国公的最后一次表忠心的机会了——”
且看镇国公此番最终的表现,能否让他满意了。
而若是打定主意要与他自作聪明耍弄心机,那么……
许家就此消失,也半点不能怪他做事不留余地了。
庆明帝面上依旧挂着淡淡平和的笑意,然而眼底已是一片冰冷之色。
纪修听的心中微震,后背爬满了寒意。
皇上忌惮镇国公府,一直以来他自然也是清楚的……
可现下这般态度,又岂止是忌惮那么简单?
是因……燕王即将入京之事吗?
如若镇国公手中当真有着什么东西在,待得燕王入京,多半要掀起大变——皇上是因为这个可能,故而才开始沉不住气了吗?
可这种事情,越着急只怕便越容易拿错主意。
现下为君者如此堂而皇之地敲打镇国公,如若镇国公清清白白,并无二心,岂不反倒弄巧成拙?将原本立场中立的许家越推越远?
就依镇国公那性子,被逼得狠了,破罐子破摔再来个鱼死网破——到时陛下当真能够招架得住吗?
一个镇国公,要想颠覆朝廷,自然是痴人说梦,可现下天下只是粗定而已,尚有群狼环伺,从外敌到燕王……到时坐收渔利者恐怕比比皆是!
这些陛下想过吗?
被猜疑和不安冲昏了头的陛下或许自认别无选择——
可夏廷贞岂会想不到?!
又为何不曾加以提醒劝阻?
说到底,不过是想借陛下的疑心,来替自己铲除异己罢了……!
是以,这奸诈小人只怕不仅没有劝阻提醒过,甚至还暗下屡进谗言挑拨!
他早先便察觉到了,夏廷贞结党之实,早已不肯满足于只在文臣之间,京营中近几年被提拔上去的那些人,其中有一大半皆是夏廷贞一党所荐——
呸!
什么狗屁文臣!
尽爱玩弄这些权术手段……皆是为一己私利而不顾大局的完蛋玩意儿!
他们上过战场吗?知道真打起来自己的胜算是多少吗?读了几本书就真当自己能运筹帷幄地掌控一切了?!
纪修在心底破口大骂。
至于他为何不开口劝阻陛下?
刚才他没试着劝吗?
他劝得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