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 “定是他不够周到”
侧间中,躺在床上的岁山尚且有些意识模糊,此时正无力地半睁着眼睛,拿略显涣散的目光望着头顶的房梁。
他还没死……
许明意来到床边,探了探他的脉象。
“无性命之碍了,休养一阵子,便可恢复如常。”
听得这道仿佛极悠远缥缈的声音,岁山动作缓慢地转过头来,一眼就看到了守在他身边的岁江。
“你的毒已经解了,没事了。”岁江同他说道。
毒解了?
昏迷前听到的那些话重新涌回到了脑海中,岁山的目光在房内搜寻着,待见到了那立在房中的少年,眼眶顿时不受控制的湿润起来。
是公子救了他!
他以手撑着床板要起身。
岁江见状,忙搭了手将人扶下了床。
岁山脚下缓慢虚浮地来到少年面前,跪身下去,将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微哑地道:“属下叩谢公子救命之恩……”
欠定南王府的,已经抵消了。
从今日起,他这条命,便彻彻底底只是公子一个人的了。
即便公子未必会原谅他先前的隐瞒——
“不必谢我。”
吴恙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平静地道:“救你的人是许姑娘,若非是许姑娘及时赶到,怕是没人能救得回你。”
许姑娘?
是了,他方才头脑还昏昏沉沉间,确是有一名姑娘在替他把脉——
岁山遂抬起头,看向一侧。
屏风旁,装束之上扮作男子的女孩子身形纤细而站得笔直,莹白的面容上一双眸子明亮澄澈,而这双叫人印象深刻的眼睛,一瞬间便将他的回忆拽回到了溪灵山上的那个夜晚——
他当晚,曾想过要挟持这位柔弱的姑娘,以此来脱身……
压下心中的异样感受,岁山起身,来到许明意面前,又坚持着跪了下去。
“岁山多谢许姑娘此番出手相救之恩,先前曾有冒犯之举,待来日痊愈,再向姑娘请罪。”
许明意摇了摇头:“不打紧。”
那晚的事情,她并未放在心上。
倒也不是说她大度不记仇,而是这仇她当场已经还回去了啊。
她刚想让岁山起来,然而此时裘神医从外面走了进来。
“醒了?”裘神医看向跪在那里的岁山。
许明意便适时地道:“实则真正救了你的,乃是这位裘神医——”
竟是还有?
岁山默然了一瞬后,复又行裘神医行礼磕头。
毕竟第一个磕了,第二个磕了,若第三个不继续磕,显得没诚意。
“有什么可跪的,快起来。”裘神医无所谓地摆摆手。
岁江上前将岁山扶起。
面容虚弱苍白的岁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外间的方向。
——应当不会再有人进来了吧?
“毒刚解,就不要强撑着了,回床上躺着吧。”吴恙看向站也站不稳的下属,开口讲道。
岁山听从地回到了床上,却未躺下,而是靠在床头。
裘神医上前查看了一番之后,嘱咐道:“切记,解毒的药方还要继续喝上三日,才能将体内残毒彻底排出。我再另开一张调理的方子,吃上十日半月,应当大致就可痊愈了。”
“记下了,多谢神医。”岁山还未来得及开口,一直认真听着的岁江便立即应道。
岁山抬眼看向一直守在一旁的好友,微微动了动嘴角。
以后他又要继续和这木疙瘩共事了。
“你暂时先在此处休养。”
吴恙给岁山留下了一句话,便带着许明意和裘神医去了外间。
裘神医写了药方之后,就开口道:“时辰不早了,小女还在林溪镇上,裘某不便久留,便先回去了。”
吴恙点头。
“我让人送神医。”
说话间,看向一旁的小七。
小七走上前去,笑着递上一只备好的小匣子:“还请神医收下。”
裘神医看了一眼,便向吴恙说道:“报酬就不必了,裘某今日前来,没什么旁的缘故,不过是因为公子姓吴罢了。”
他也不多解释什么,亦不在乎这话说出来是否会叫人误解他看人下碟,趋炎附势。
反正他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管旁人怎么想怎么看呢。
吴恙则道:“神医今日肯前来相助,已是十分感激,然一码归一码,这报酬乃是神医应得的,还请神医务必收下。”
他话说的认真,裘神医却听得膝盖隐隐作痛。
睁眼说瞎话,他到底哪里应得了?
“再者,我还另有一事想请神医帮忙。”吴恙接着说道:“吴某家中祖母数月前患病卧床,如今虽已大致恢复,但还是想请神医前去诊看一番,开些调理的方子——”
裘神医听得眉头一动。
定南王妃?
“这都是小事。”他应下来,道:“只是今日来得匆忙,小女的病又离不得人太久——王妃既非急症,那不妨待裘某安顿好之后,再前去贵府好好地替王妃诊看一番,不知吴世孙意下如何?”
况且,那可是定南王府,他今日这邋里邋遢的,实在也太不像样——世家规矩重,他上门之前不得先沐浴焚香,入乡随俗一番?
别看他平日里不成样子,可对待真正敬重之人,那也是很讲究的,毕竟谁心里没个信仰呢。
吴恙颔首:“此事不急,一切皆看神医方便。”
许明意则向裘神医问道:“神医可是打算搬离林溪镇?”
方才听他说到了“安置”二字——
“没错,如今彩儿需要静心调养,必须要另换住处了。”
许明意心中了然。
如今城中皆在传林溪镇上来了位神医,且莫说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了,便单单是求医的看热闹的,都能将门槛儿踩破了。
且听神医话中之意,应当是下定决定要试着给裘姑娘用上“她给的药方”了。
“重新找地方租赁太过麻烦繁琐,且又费时,还易招人留意,恐怕到时刚换了住处,又被人盯上跟去了。您要是不嫌弃的话,不如便干脆搬到我现下住着的客栈里来吧?对外人只道是我家中亲戚来寻,也可免去揣测滋扰。”
许明意含笑提议道:“如此一来,我与裘姑娘,也可做个伴,相互解一解闷。”
吴恙听得不由地看向她。
——她很需要人来作伴解闷吗?
看来,定是他这个地主之谊尽得还远远不够周到了。
239 吓不跑了
听得这个提议,裘神医认真思索了一下。
自己的闺女什么德性他最是清楚不过,那就是个看脸的——真要她和许姑娘作伴,还不得高兴得一蹦三丈高?
不过,保持心情愉悦,对病情确实也有帮助就是了……
只是,如此一说,怎么突然竟觉得许姑娘像是在以身饲虎、以美色做药呢?
这么想着,裘神医看向女孩子的眼神里,不禁又多了一份真心实意的感激。
“既如此,就叨扰许姑娘了。”
正好他也打算要将自己的那些绝学教给这丫头了——不管他家闺女的病治得好治不好,这份好意,他都收下了,既是收下了,自然便要还。
裘神医和小七前脚刚离开,后脚阿珠便寻来了。
许明意便同吴恙说道:“我先回隐贤楼,将神医的住处及一应琐事安排下去,待晚间神医和裘姑娘到了,便可直接歇息了。”
吴恙点头。
“那我随你一起。”
这些事情,按说本该由他来安排。
但她既是想做,那他陪着就是。
虽然此等琐事,原先在他眼中最是浪费时间,只需交给下人即可——但只要是同她一起做些什么,仿佛这世间便再无浪费二字了。
许明意没有拒绝,点了头,道:“那咱们走吧。”
二人一同出了前堂,并肩下了石阶。
吴恙好奇地问了一句:“你可是从前便认得这位裘神医?”
今日他在一旁看着,总觉得她在这位裘神医面前,说话做事都很随意,竟像是很熟悉一般。
再有便是,她待裘神医父女显然十分上心,凡事都在亲力亲为——
可她行事向来分明,根本不是多管闲事之人。
“没有啊,不过刚认识两日而已。”许明意笑着道:“但觉着很投缘就是了。”
投缘?
吴恙看着她,突然觉得自己对她的了解还是不够多。
本以为她来宁阳,十分担忧他的“劫数”,是因为在她心里他是例外的——
可眼下看来,便是对刚认识不过两日的裘家父女,她也能做到如此上心。
这般想着,少年心底难免有些落差。
“今日已是初七了。”许明意边走,边随口说道:“我也要回京城了。”
吴恙脚下停滞了一步。
“回京?”
“是啊。”许明意转头看向他,笑意明朗坦然:“如今你平安无事,我也就能放心地回去了。”
这两日,她想了一些事。
虽说还未完完全全想透彻,但是——如今她也不怕将他吓跑了。
她确实关心他,记挂他的安危,来宁阳就只是为了他,这些……都是事实啊。
哪怕她总在心中同自己说,是因为前世的愧疚与心结,但这些并不是全部——因为即便是抛开这些,她也还是会记挂他的。
就如同眼下,他已是躲过了前世那一劫,按说她的心结得解,就该彻底放下此事,从此后,他再遇到什么事,都同她无关了——
可是,她很显然并不是这么想的。
她还是会担心他日后的安危。
吴恙神情微怔——他平安无事……她才能放心地回去吗?
她说这话,是承认了,她来宁阳,的的确确只是因为担心他?
因为担心他,所以才会在隆冬之季,千里迢迢奔赴而来。
这个答案叫少年心底升出巨大的欢喜,他甚至被这欢喜冲击的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看似平静自若地将双手负在身后,实则是双手无处安放之下的动作——
落后他两步的许明意,快走了几步跟上他,悄悄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
因她方才话语直白,此时少年俊朗的面孔上显然有些不自在。
但并不见丝毫怒气与嫌弃,或是避之不及。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的神态顿时又更加如常了些,但眉眼间,隐隐约约藏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她看到了——
因他平日里最是不爱笑的一个人,此时这一星半点的笑意落入她眼中,便也显得无所遁形了。
许明意收回视线,几不可查地弯了弯嘴角。
果然……
如今他果然是不会轻易被吓跑的。
“打算何时动身?”好一会儿,吴恙才开口问道。
“后日一早。”
这么快?
——吴恙险些脱口问而出。
然而细想想,后日便是初九了,腊月中雪天多,路不见得好走,便是换作他骑马赶路,也至少要十日余。
她乘马车的话,还要再慢些。
若再有些其它什么事情耽搁了,待回到京中,恐怕除夕就到眼前了。
想着这些,下意识地要留她多呆几日的话,便没能说得出口。
“早些动身也好,路上不必赶得太急,也勿要骑马了。”
这等天气,坐在马车中都是遭罪,更不必提骑马。
想着这一路她定会受冻,吴恙突然觉得面前拂过的冷风都尤为不顺眼,甚至忍不住要皱眉——究竟为何非要有冬日?
许明意笑着应道:“嗯,我得好好护着脸呢,万一回到京中,脸给冻坏了,可怎么过年啊。”
吴恙听得忍不住笑了一声,转头看一眼女孩子微红的鼻尖,道:“明日我带你在城中四处逛逛。”
她来了之后,他亦是诸事缠身,也未能好好地招待过她。
“明日?”许明意转头看着他,问:“今晚你不得闲吗?”
反正现下也不担心他会被吓跑了,那她便想说什么说什么了。
吴恙听得简直要愣住。
“今晚……倒也无事。”他回过神来,道:“本是觉得晚间太冷,恐你冻着——”
可真说到这里,又恐她顺着他的话再接一句‘那晚间便不出去了’,是以赶忙又道:“不如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酒楼饭馆中总归是没那么冷的。
“好啊。”
女孩子爽快地答应下来,又道:“我请你吧,此番来宁阳,处处都是你在照料我,今晚这顿饭便当作是我的答谢——我请你喝酒。”
他应当是有心事,无论他是否打算与她说,她都想叫他放松些。
吴恙没与她争谁来请客这一点,不置可否地道:“那咱们忙完裘神医的事情,便去寻一处酒馆。”
“好。”
二人并肩走着,边说着话,背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240 没有那一窍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本打算晚间出去觅食的二人,被裘神医给绊住了脚——
确切来说,是被裘神医的厨艺绊住了脚。
裘家父女二人来到隐贤楼安顿好一切之后,裘神医听说有小厨房,二话不说就要大展厨艺,并点名邀请吴恙与许明意一定要尝尝他的手艺。
几乎是盛情难却。
吴恙本想委婉拒绝,但转念一想,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若他脱了身,许明意却没能走得掉,那他总不能一个人去喝酒吧?
后院廊下,二人用眼神短暂地交流商量了一下,然而厨房里已经传出了切菜的声音。
阿珠跑去帮了忙,岁江和小七也都跟了进去——
看着这一幕,吴恙的心情有些复杂——但凡有一个省心的……
许明意无奈之下,却是忍不住笑了笑。
她转头看向忙碌热闹的厨房,道:“那今日这酒,就且在这儿喝吧,裘伯父的手艺应当确实不错。”
事已至此,跑也不跑不了了,吴恙唯有点头。
“下雪了。”许明意眼睛微亮,走下了石阶。
吴恙跟着她一同走出了长廊,看着飘扬的雪花下神情愉悦放松的女孩子,他突然觉得冬日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只是——
少年若有所察,微微皱眉往二楼一间客房的方向看去。
那间亮着灯的客房内,朝向他们所在后院方向的窗子开了一扇,窗内的女孩子目光与他锐利的视线撞了个正着,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散去,立即心虚地闪躲开来,口中佯装惊喜地道:“房姨你看……下雪了呢……”
客房中,仆妇应道:“是啊,姑娘还是将窗子关上吧,切莫着了寒……”
她声音刚落,裘彩儿便咳了起来。
仆妇赶忙将窗子合上。
裘彩儿咳了一阵,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
都说身体最是重要,这话果然是没错的,身体不好,连近在眼前的糖都不能好好磕。
但凡她的身体争气些,能同大家一起在后院里呆着,何愁不能光明正大的磕起来,又何必这般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呢?
想着这些,女孩子养好身体的决心又更加坚定了些。
后院内,见那窗子合上,吴恙复才将视线收回。
这个裘姑娘,当真是说不上来的奇怪。
因发现对方屡屡偷看他,他起先还险些忍不住要多想——可他很快发现,对方偷看的不止是他,还有许明意。准确来说,只要他和许明意呆在一处时,便会招来对方的视线。
且那视线里往往还夹杂着并不单纯的笑意。
这究竟是什么毛病?
“下大了,回廊下看吧。”吴恙转过头,温声说道。
许明意点头,二人重新回到廊下。
朱秀见状,搬了两张椅子,并送了两只手炉过来。
他做完这一切,回到前头时,被秦五皱眉低声质问道:“你这么做岂不是在助长此事?”
不是说定了只看着姑娘不被欺负就好?
怎么眼下又是搬椅子又是送手炉,且还一送送一对儿——怎么?他还赞成并祝福上了?
“总不能让姑娘站着受冻吧。”朱秀瞥他一眼。
“那你就不能单个儿的送?”秦五还是气不过。
他倒不是说对吴恙本人有多大意见,而是作为自家将军和定南王交恶的见证者,他也很难做得到对吴家人热情殷勤。
且世家子都爱面子,若朱秀送一只椅子过去,说不定对方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就走了呢?
近来二人私下没少吵架,朱秀懒得同他这死脑筋解释,转身就走了。
——他若只送一份过去,依姑娘那被美色冲昏了的头脑,说不定还要将东西让给吴世孙,这等蠢事他会干?
不过,他如今心中确实也并不反对姑娘与吴世孙接近就是了。
因为他发现,姑娘与吴世孙在一处时,确实很开心。
姑娘开心最重要——这是他家小姐临终前的交待。
至于其余的,就让秦五自己头疼去吧。
而他现在要做的,是再沏一壶热茶送过去。
吴恙与许明意坐在廊下,吃着茶赏雪闲谈许久。
直到厨房里传出裘神医喊人的声音——
“吃饭了!”
听得这句喊,许明意仿佛一瞬间便被拽回到了扬州别院中去。
实则那段岁月很煎熬。
但每每闻着厨房里传出的饭菜香气,听着裘神医喊吃饭的声音,心中多多少少就会有些慰藉。
这顿饭,许明意吃得心满意足。
吴恙的胃口也颇好,陪着裘神医吃了一壶酒。
朱秀秦五一群人另支了一张桌子,在隔间里吃得也很尽兴。
半个时辰之后,岁江坐在廊下,揉了揉青紫的颧骨。
是他错了。
他不应该为了同阿珠走得更近些,而在饭后同她说出了打雪仗的提议。
在王府里,他近来总是看到丫鬟们围在一处嘻嘻闹闹砸雪球,虽说对他来说这很无聊,但那些丫鬟们看起来都很开心——
这场雪仗打下来,他倒是没再觉得这游戏无聊了。
但也并不开心。
甚至刷新了他对打雪仗的认知,导致他现在想想还有点后怕。
若非他身手过人,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朱秀走了过来。
“揉揉吧。”
看着递到面前的活血药油,岁江犹豫了一瞬,到底是接了过来,道了句:“多谢。”
“我这闺女下手不知轻重,叫你遭罪了。”朱秀斟酌着,劝了一句:“你就不必在她身上费心思了,省省心吧,实在没那个条件。”
岁江神色凝滞。
是他的目的被察觉了吗?
可是……什么叫没那个条件?
这是在看不起他吗?
岁江正犹豫着要如何掩饰解释时,又听身边的朱秀叹了口气,道:“我这闺女压根儿就没有那一窍。”
没错,他最近算是彻底看明白了。
若说人家是还没开窍的话,那他闺女根本是直接没生那一窍。
朱秀转身离去,留下了茫然不解的岁江。
直觉告诉他,对方显然是误会什么了。
但那一窍究竟是哪一窍?
岁江来不及再多想,余光见自家公子离了后院,立即就起了身来。
然而刚要跟上去时,却见有一只手拦住了自己的去路。
岁江转头看向小七,眼中含着询问。
241 礼尚往来
“公子和许姑娘说话呢,咱们先别跟过去。”小七低声提醒道。
他们若过早跟上去,那许姑娘送公子的距离,必然要大大缩短。
岁江看他一眼。
他又不是那种没有眼色不懂规矩会插嘴的人,跟上去又如何?
但小七那种眼底仿佛早已知悉一切的笑意,还是叫他不甘服输地点了头——决不能让小七这个新来的觉得他什么都不懂。
许明意将吴恙送出了隐贤楼,二人又在雪中走了一小段路。
“进去吧。”
吴恙停下脚步,转头对身边的女孩子说道。
“好,雪地路滑,你骑马时慢些。”许明意交待了一句。
吴恙点头:“放心——”
他如今骑马最是谨慎。
“等等!”
吴恙刚走出了数步,许明意忽然将人喊住。
吴恙回过头,还没来得及问一句“怎么了”,就见她快步朝自己走了过来。
“你的披风——”
许明意将手中的披风递给他。
这并不是今日他脱下给她披上的那一件,那一件骑马时沾了些泥水,她打算让阿珠洗干净了再还给他。
而这一件,是那日从溪灵山回来之后,他将她送回到隐贤楼时给她的。
吴恙也认出了这件披风,此时接过,随手挂在手肘处,催促她道:“雪太大,快进去。”
然而却见她将他手肘中的披风又抽了回去——
吴恙有些不明所以。
下一瞬,就见面前的女孩子动作利落地抖了两下手中披风,又向他靠近一步,在他面前踮起脚,抬手替他将披风披在了身后。
吴恙呼吸窒住,怔怔地看着女孩子近在咫尺的脸庞。
他甚至能看到,那浓密微翘的眼睫因被雪打湿不再是根根分明,连带着那双眸子似也沾上了一层湿气,却依旧乌黑澹澈,犹如清早被薄雾笼罩的林中突然出现的小鹿——
她的手指在他颈前快速地绕动着,虽未曾触碰到他,却依旧让他身形紧绷。
在这种紧绷之下,少年好看的喉结无意识的滚动了一下。
许明意三两下将那披风系带系好,收回了手。
吴恙看着面前神态依旧坦然的女孩子。
四目相对片刻,少年那双专注的眼睛里此时有情绪在涌动着,他低声问道:“……许姑娘也曾这样给别的男子系过披风吗?”
“自是不曾。”
许明意的眼神也很认真,反问道:“难道说,吴世孙先前竟曾三番两次将自己的披风脱下,给过别的姑娘家吗?”
“从未有过——”少年答得快且斩钉截铁。
他如此这般答罢,就见女孩子的眼睛里浮现了笑意:“既是如此,你我之间礼尚往来,不是应当的么?”
此番来宁阳,她分明察觉到,他对她是例外的——
她这个人,向来不喜欢失衡的关系。
因而,这份例外,她不要且罢,可既是接受了他的例外,不曾拒绝,那么,她自也要还回去的——所以,她对他,自然也要对旁人不同。
反正他现下也是吓不跑的了。
看着面前这双眼睛,吴恙表面镇定,实则一颗心已是乱了,他在想——在她这里,他做什么举动,都可以拿来礼尚往来吗,那如果他……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许姑娘——”
“嗯?”
街边暖黄的灯映得二人面前簌簌而落的雪花晶亮闪烁,叫她错失了少年眼底的郑重与勇气:“你喜欢怎样的生活?”
这个问题啊……
许明意认真思索了一下,诚然道:“安定。”
她喜欢安定的生活。
前世的那些经历,叫她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安定是最重要的。
往小了说,她想她的小家镇国公府能够长长久久的安定下去,她再不想再经历前世家破人亡的噩梦。
说得大些,她亦愿这天下能安定繁荣,那些毫无反抗之力的百姓不必经受战乱之苦。
安定……
吴恙在心底将她的回答重复了一遍。
他猜得确实没错,她最需要的,便是安定无虑的生活。
“那你呢?”许明意问他:“你喜欢的呢?”
吴恙摇摇头。
“我从未想过——”
他虽还算有主见,但自幼接受的一切,都让他对日后的生活有了极清晰的设想——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是吴氏一族的兴衰。
但这些是他该做的。
若说自己喜欢的,他以往确实不曾想过。
但现在他似乎突然也有了……
他喜欢的,便是她能达成所愿——
她喜欢安定,那他就尽自己所能,让她安定无虞。
但这不能靠想,要靠做。
这个念头,让少年更加明确了自己接下来的路该如何去走。
也因此,有些冲动,还需再三思虑一番。
“从前没想过,也许以后就知道了呢。”许明意看着他墨发之上已压下了一层薄薄的雪白,遂催促道:“快回去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好,明日我再来找你。”
许明意点头,目送着他上了马。
那一人一骑,很快消失在了茫茫雪幕中。
许明意转身往楼中而去,在屋檐下将身上的雪拂去,却又下意识地回转过头,看向方才二人站着说话的位置。
那里留有十分显眼的脚印在。
是他和她的——
女孩子的视线在那空无一人之处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脚步轻快地上了楼。
……
翌日,许明意照常起得很早。
但比她起得更早的,却是大有人在。
后院的小厨房里,已经传出了阵阵饭香。
洗漱后的许明意便是闻着这香气跟过来的。
裘神医正在白汽腾腾的灶台后忙活着。
许明意走进来,瞧见这一幕,又望向坐在那里烧火的秦五,不禁觉得有些违和。
这违和不单单是因为秦五叔太过魁梧,以至于哪怕一个人坐在那里竟也将锅灶后显得十分拥挤——
她之所以觉得违和,更多的是在她前世固有的记忆中,做饭的是裘神医,但烧火的却不该是秦五叔。
那时她在扬州,而京城的秦五叔和祖父已经不在人世了。
此时,裘神医揭开了一只锅盖,带着馒头的甜香气的白汽大片蒸腾而出,将她的眼睛都要染得湿漉漉的。
许明意眨了眨眼睛,将这突如其来的泪意逼回——
这一次,她一定要护住她身边的人,哪怕是一个顶她两个那么大还要有富余的秦五叔。
“听说你们明日就要走了?”裘神医这才腾出空闲,抬起头来问她。
242 撞上活菩萨了?
“是啊。”
许明意走向锅灶后,伸手拿出了一只热腾腾的馒头,馒头很烫,她从右手换到左手,又吹了吹,复才低头轻轻咬了一口。
刚出锅的新馒头雪白暄软且层层分明有韧性,入口带着丝丝麦香和甜意——她许久不曾吃过裘神医蒸出来的馒头了。
见她这般随意,倒不像是那些正正经经的大家闺秀,裘神医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然而转头看去,却见捧着馒头的女孩子眼睛微红,眼眶里还有着未完全消散的泪光。
裘神医不由一愣。
“怎么还哭了?”
总不能是因为馒头太好吃——好吃到流泪?
许明意将口中嚼着的馒头一点点咽完,才抬起头来,讲道:“因为舍不得您啊。”
秦五闻言烧火的动作一顿。
姑娘这整日说得都是些什么话?
——若非是这裘神医的年纪着实太大了些,且长相也同俊美搭不上边的话,他当真要觉得自家姑娘是在四处留情了。
裘神医嗤笑了一声。
“你同我不过相识数日,这就开始舍不得了?”
依他看,舍不得他是假,另有惦记是真——说是舍不得他,却怕是在提醒他什么呢。
不过,他也并不反感这丫头的小心思就是了。
“这只锅再炖半刻钟便可收火了。”
裘神医同秦五交待了一句之后,转身解下了围裙,净了手,对许明意道:“跟我来——”
许明意已经将那只馒头吃了个干干净净,闻言只点头应下,净手后,便跟着裘神医出了厨房。
看了一眼自家姑娘离去的背影,秦五忽然有些纳闷——他为什么要继续留在这里闷头烧火?
哦,想起来了——是因为他清早在后院打拳时,被这位起早做饭的裘神医看到了,非说看他的身手,定是个烧火的好手。
武功好和擅长烧火有什么关系?
他说自己从未烧过火,对方则鼓励着问——不试试怎么知道不擅长?
于是他就来试试了。
——他是不是被人忽悠利用了?
秦五后知后觉地皱眉,下意识地就摔下手中的烧火棍,要起身撂挑子走人,但闻着鼻间炖肉的香气,迟疑了一瞬之后,还是重新坐了回去。
许明意来到了裘神医住着的那间客房中。
她也不见外,进了屋子便在桌边坐了下去,自行倒了盏温水喝。
裘神医从一只上着锁的箱子里,翻出了一样被旧蓝布包着的东西来,走到桌边,递了过去:“喏,给你的。”
“我不要。”许明意搁下茶盏说道。
裘神医奇怪地看着她:“你知道是什么吗?看也不看,便说不要?”
“猜也猜到了,当然是您的绝学啊。”
裘神医闻言皱着眉轻“嘶”了口气,眼中愈发不解——
她图得不就是这个么?!
怎么现在又说不要?欲拒还迎?——也没这必要啊!
难不成是……看不上?
想着面前的女孩子三番两次显露出的医术,裘神医竟突然觉得极有可能。
但这种被人嫌弃的话,碍于颜面,是不便直接问出口的。
他只能再问一遍:“当真不要?”
许明意笑了笑。
“您给我的已经足够多了。”
这医书里的东西,她敢说至少有一半是她已经学会了的。
“给你什么了?”裘神医听得莫名其妙——这小丫头说起话来可真邪门!
“给了我好心情啊。”许明意笑着道:“尤其是还吃到了您亲手做的饭。”
裘神医只想皱眉。
给了她好心情?
接着又听那坐在那里的女孩子说道:“这里的房钱,我替您和裘姑娘续了一整个月的,也同掌柜的交待过了,是不会与外人说起您的来历的——这一个月,您就陪着彩儿在此专心治病,待病好了,年后再离开宁阳也不迟。”
裘神医不由愣住。
替他给了房钱?
且还是一整个月!
这里可不便宜……他本打算住两日便搬走的!
“无功不受禄,你快退了去!”裘神医正色催促道。
“这可退不了——腊月里是最冷的时候,您便是可以凑活,可裘姑娘如今正在养病呢,搬来搬去的,岂不奔波?”
对上那双带着浅浅笑意的眼睛,裘神医一时间沉默了。
他到这一刻,才算真真正正看明白——先前确是他想错了。
这个小姑娘,出手医治彩儿,所图并非是他的所谓绝学。
可不图好处就罢了,又是赠方子,又是替他们父女安排住处——他这莫不是撞上活菩萨了?
“您也不必觉得心中不安。”许明意知他性子,此时半开着玩笑说道:“说不定是您上辈子救了我的命,这辈子才换我来报答您呢。”
从她很小时,祖父便常同她说,人活在世,在还有能力的时候,面对曾帮过自己的人,真心待自己好的人,一定不要吝啬报答与给予。
无论是说些好听的话,还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但上一世,她做得远不够好,尤其是在说好听的话这上头——她太过嘴硬,伤了许多人的心,譬如母亲和明时。
所以,如今她常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再不会吝啬于表达自己的心意。
“你这嘴里都是些什么玄乎的说法……”
裘神医险些被她逗笑,也在桌边坐下来,却还是坚持着将那医书递了过去,语气较之平日更多了份温和:“我不管你怎么想的,但我说出去的话,必然就要兑现——即便你当真用不上,回头拿去扔了,今日却也得给我收下。”
虽说彩儿的病还没真正被医好,但是,在这道药方之前,这位许姑娘,便已经救过彩儿一命了。
所以,这医书他送出去,送的心甘情愿。
见他如此坚持,许明意也不再多说其它,接了过来,道:“多谢伯父,我一定善加利用。”
该拿来救人的拿来救人,该拿来杀人的便拿来杀人——
见她收下,裘神医心中顿时舒服多。
而至于她是否会善加利用,他则半点不在意。
“对了——”
裘神医正要问些什么时,忽然听得客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敲响。
“进来。”
“父亲,许姑娘。”
裘彩儿被仆妇扶着走了进来,在许明意身旁的位置上坐下。
243 尽兴
“父亲,许姑娘。”
裘彩儿被仆妇扶着走了进来,在许明意身旁的位置上坐下。
“我听说许姑娘要回京城了?”女孩子眼神中的不舍溢于言表。
“是。”许明意含笑邀请道:“裘姑娘将病养好之后,若是得闲的话,可以去京城找我玩儿。”
裘彩儿眼睛微亮。
天啊,她还可以去找许姑娘吗?
“……好,我会尽快将身体养好的!”裘彩儿兴致勃勃地问:“只是还不知,到时去了京中,要去哪家府上寻许姑娘?”
相处了几日,只知许姑娘是京城人士。
因她和父亲从未去过京城,对京中人家一无所知,故而便也不曾细致地探问过什么。
可日后若是要去京城寻人的话,却是要问清楚些才行的。
这个问题,也正是方才裘神医想要问及的。
本只当作萍水相逢,事后两不相欠,可这丫头突然跟他整活菩萨这一出儿,这谁能顶得住?
“到时来京中镇国公府找我便是。”手中握着那只蓝布包的少女,语气平常地答道。
“……哪儿?”
裘神医一时没能反应得过来——是他听错了吗?
“京中镇国公府,许家。”许明意重复道。
裘神医脸色顿变——这次绝不可能听错了!
“镇国公府?那你是……许将军什么人?!”
这丫头身边带着的人,个个不寻常,身份摆明了不一般,看这年纪,难道说……
“那是我家中祖父。”
果然!
裘神医的神情剧烈地变幻着,好一会儿才定下心神,看着坐在那里的少女,道:“怎先前也没听你提起过?”
许明意笑着反问:“我不是一开始便说了自己姓许?”
她并不曾想过要刻意隐瞒身份,只是也没觉得这身份需要特意与人说起罢了——身份这种东西,用得上的时候便拿出来用一用,用不上的时候,提起来未免多余。
领会到她眼神中的意思,裘神医不由一噎。
合着得怪他自己没想到了?
但想来也就是许将军那样不拘小节的英豪人物才能养得出如此心性的孙女了——
他对许将军崇拜已久。
眼下再看许明意,只觉得那活菩萨的周身又镀了层金光似得。
“原来许姑娘是镇国公府的小姐!”一旁的裘彩儿张大的嘴巴此时才勉强合上,她满眼惊叹兴奋地道:“如此这般,许姑娘同吴世孙,可当真是再般配不过了!”
等等,她怎么……将心里话就这么说出来了?!
女孩子赶忙掩口。
“……?”许明意微微瞪圆了眼睛。
她刚刚听到了什么?
“咳,我的意思是说,许姑娘与吴世孙,便是连家世出身也这般相当……难怪如此相熟,又这般志趣相投。”裘彩儿补救着解释道。
许明意唯有点头。
道理她都懂。
可是……般配当真可以这么解释吗?
这时,房门再次被人叩响。
旋即传进房中的,是阿珠的声音:“公子,吴公子来了。”
吴恙到了?
许明意动作比脑子还要更快些,立时站起了身来。
“裘伯父,彩儿姑娘,我先出去了——”
裘神医点了头。
裘彩儿则双眼发亮地目送着许明意离开客房。
“你方才胡说些什么呢……你这孩子,说话愈发不过脑子了。”门刚被合上,裘神医便低声训了女儿一句。
“是女儿失言了……往后必会多加留意的。”
裘神医看一眼乖乖认错的女儿,总觉得那双眼睛里的兴奋太过异样。
下一刻,果然就听女儿忍不住问道:“父亲,您是不是也觉得许姑娘和吴世孙尤为般配,堪称是天造地设?”
裘神医皱眉。
般不般配的,关他们什么事?
总归是旁人的事情,他闺女一副恨不能要让两个人就地拜堂的模样算怎么回事?
不过……
他突然觉得这感觉莫名有些熟悉——
哦,他想到了!
这不就是他在面对定南王和镇国公时的心情么?
裘神医忽然露出恍然的神色。
他平生最敬重的,便是镇国公与定南王,可偏偏这两位素来不合,他虽是根本不曾见过二人真容,但这也不妨碍他为了二人不合的流言而伤透了心——
他甚至想左手抓着镇国公,右手抓着定南王,将二人的手死死地绑在一起!
想到自己的心情,责怪女儿的话,裘神医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反而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共鸣来。
这厢客房内,父女二人各磕各的,楼外,许明意已同吴恙说定了一同去吃早食。
许明意本已经不甚饿了,毕竟刚吃了一个馒头——
可他显然是没吃早饭过来的。
所以,她是大可以再吃一顿的。
吴恙将车帘撩起,让她先进了马车内。
看清在车内卧着的大鸟,许明意有些意外:“怎将天目也带来了?”
紧跟着进来的吴恙,坐下后理了理衣袍下摆,边道:“是它自己非要跟来的,应当是想见你了——”
他怎么可能会主动将这鸟带过来?——是因为母亲养猫之事给父亲带来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天目啁啁叫了两声,像是在附和。
许明意笑着将鸟抱在身前。
于是,这一整日,二人走到哪儿,天目便形影不离地跟到哪儿。
二人一鸟,在城中转了一整日。
入寺赏梅,吃茶听戏,投壶下注,还跑去看了角觝——
许明意觉着,这是她重生以来,最放松最尽兴的一日了。
天色暗下后,二人去了吴恙在城外的一座庄子里。
庄子里的人,显然早已得了吴恙吩咐,待二人到时,酒菜一应等物皆已备妥。
屋子里烧着地龙,踏进去,仿佛瞬间从冬日走进了深春四月。
只白素瓶中插放着的那两支黄梅,还在提醒着时节。
小炉上煮着的酒散发出的酒香浓醇醉人,只是这般嗅着,似乎便叫人觉得晕乎乎的了。
吃了两杯酒后,许明意同吴恙问道:“可是先前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虽说面前的少年看似与往常无异,但二人离得这般近,这所谓的“近”,并非单单是此时坐得近——
故而,她多多少少也能感受得到他那一丝异常的心绪。
244 动摇
哪怕他并未表露出什么。
听她问起此事,吴恙“嗯”了一声,道:“是查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这件事情到底不是什么好消息,甚至打乱了他先前的一些打算——
所以他本是不欲同她细说起的,怕自己在谈及此事时的情绪,会影响到她的心情——今日她很开心,如此之下,他便也不想说那些或许会扫兴的话。总归这些事情,他都会查明并且解决干净的。
但她既主动问了,他也不想瞒她。
确切来说,是一听她问起,他也不知怎么回事,甚至还没来得及想该不该说,话便已经说出口了。
“意料之外?”许明意正色问道:“是查到了什么人身上吗?”
他先前已经知道,此事同吴家族人有关,既已有了这份预知在,那究竟是查到了谁,才会仍然叫他觉得是在意料之外的?
直觉告诉她,这其中必是有大问题。
吴恙握着手中酒杯,半垂着眼睛语气平静地说道:“是我祖父的安排。”
——定南王?!
“……你的意思是说,先前你在入京途中遭刺,此事乃是王爷设下的局?”许明意大感意外。
“没错。”吴恙道:“此事我已同祖父求证过,他也默认了。”
许明意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这件事情,前世今生她都俱不知晓竟有着这样的内情在……
可是,定南王为何要这么做?
“不知王爷是出于何等思虑才会有如此安排?”她向吴恙问道。
按理来说,定南王定不会真的想要害自己的嫡孙,可是显而易见的是,此事从头到尾便是连吴恙本人也不知情——
“祖父未曾告知我,我试着试探追问过,但他也并不肯明言透露。”
吴恙将自己所察所知,皆如实告知了面前的女孩子:“但大致可以肯定的是,祖父是想借此事,让我假死。”
假死?
这个答案,让许明意愈发觉得匪夷所思了。
也就是说,定南王本打算做一场戏,来让吴恙假死,却意外被她祖父撞见并打乱了这个计划?
但定南王怎会想要让吴恙假死呢?
假死通常是那些自身身份陷入无法转圜的困境之人用来脱身的手段,且这手段可谓是别无它法之下所取的下下之策——而吴恙是定南王府世孙,身份光鲜,前路一片明朗。
定南王想要借此来达到什么目的?
是意识到了什么危机,想以此来保住吴恙的性命?
可依吴家今时今日的能力,何须未雨绸缪到这般离谱的地步?
那是有什么权衡,或是打算将此事的过错归到敌人身上?以此作为由头来对付谁吗?
可无论是什么原因,甚至哪怕此事的算计与朝廷有关,她还是觉得这个筹码太重了……
吴恙是定南王府的世孙——
即便是假死,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方式的假死,便注定他只能永远的消失在人前了,世上再不会有吴恙这个名字的存在。
思及此,许明意一颗心变得沉甸甸的。
定南王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她很疑惑,也很好奇。
但此时,她更多的却是莫名的不忿。
她觉得,无论目的是什么,吴恙都不该是被瞒着的那一个。
即便世家规矩重,行事当以家族得失大局考虑为先,可对于这等关乎他人生走向的重大决定,他至少该拥有知情权。
或许是她自幼所生长的环境不同,家中长辈皆开明且极尊重她的感受,才会让她有这等想法——
但是,她确实是生气的。
哪怕他在说这些时,自己都不曾表露出任何情绪。
她知道,依他的性情,必然不会对这个安排全无不适,只是他选择了冷静理智的去面对。
相较之下,倒显得她这个局外人太容易上头了?
这般想着,她只能压着性子道:“这亦是许多长辈的通病,总觉得家中的孩子们是长不大的——”
吴恙点了头,眼神笃定地道:“但我定是要查明的。”
“查明真相固然重要,但更要紧的还是自身安危。”
她倒不是觉得定南王当真会对自己的亲孙子下手,只是若定南王府暗中当真有着什么计划在,万一有着对立的一方,若吴恙在不明全貌的前提下卷入了什么未知的危险之中,也是极不妙的——
想到此处,女孩子刚消下去的气,顿时又冒了出来——
要不怎么说这些固执的长辈们有时当真气人呢,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明说?即便是有分歧,自家人不是还能商议着来?更何况,吴恙还是个如此靠谱的好孩子。
然转念一想,确实也没几个长辈能做到如她家祖父那样,愿意将晚辈摆在与自己平等的位置上来对待就是了。
“放心,我定会当心的。”吴恙眼底有了一丝笑意。
他能感觉得到,面前的小姑娘在因为他的经历而感到不平。
但应当是不想影响他,故而又在压制着这份不平。
他着实很喜欢她这种面对一切大大小小的不公时,都能出于本能地表达出自己的不忿的性情,这种直截了当的情绪,似乎能把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
这应当是镇国公府独特的家教才能养成的性子。
所以,他从很早之前便决定,以后要做像镇国公那样的祖父。
“对了……”
女孩子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微微压低了声音,问他:“若我先前做的那个梦,原本当真是要发生的……那会不会,也是王爷计划之内的事情?”
这个念头一起,便叫她浑身都爬满了无法言说的寒意。
在吴恙看来,那只是一场未曾应验的梦,但对于她来说,却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
若前世吴恙坠湖身死之事,也是定南王安排的假死之局……那是不是代表吴恙前世根本没死?!
若是没死,那他去了何处?为何连吴家出事之后,都不曾听到有关他的一丝消息?甚至就连吴然这仅存的吴家嫡系血脉,都全然不知此事?
前世的许多固有认知仿佛一瞬间被尽数动摇,许明意脑子里一时乱哄哄的。
245 有心上人吗
“这个可能,我也曾想过。”见面前的女孩子显然很在意这个问题,吴恙便也很认真的与她耐心分析道:“但未必没有其它可能——”
其它可能?
他是有了什么别的发现吗?
许明意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岁山说过,那日我遇刺时,他曾亲眼见到有人欲趁机对我下死手。”吴恙道:“若果真有此事的话,那这个人,多半也是我族中之人的手笔。这件事情我会多加留意,也已经告知了祖父。”
听着这些,许明意周身的寒意不减反增。
如此说来,他身边当真是危险重重。
那么,他前世之死,究竟是意外,还是有着别的内情,若有内情这内情究竟是怎样的,一时仍是无法判断。
但若当真有内情,即便今日没有答案,只要对方还会有动作,来日必也会显露出其它线索来——
许明意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
无论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一世最重要的,是吴恙能够好好地活着。
“眼下能有这些发现,也是好事。”她看着吴恙,道:“至少能够多些防备,远远好过一无所知。”
吴恙赞同地点头。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正如你先前做过的那个梦,或许正因是我有了防备,未曾留给对方可乘之机,才会避过梦中一劫。”
这些发现,冥冥之中似乎都是许明意在牵引着他。
从引荐方先生,到直言提醒他——
所以,许姑娘不止是镇国公的福星,也是他的。
而他突然想到,如今所面对的这些茫然与未知的局面,或许也正是对他的考验——他自认是幸运的,无论是出身,还是有幸遇到了这样好的一个她。
可听说人的运气是有限的,若果真如此,他倒宁可、也不怕多受些挫折,以便将好运都留下来,好让他能有足够的运气,可以同她走到一起。
他倒从未这般细致地算计过这等听来虚无缥缈的东西。
可现下面对她时,他总要忍不住谨慎小心,就像捧着一件极易碎的稀世珍宝,而自己年少无知,冲动莽撞,只恐不够稳当妥帖。
这甚至都不像他了。
“许姑娘帮了我许多——”
吴恙暂时压下心绪,端起酒杯,认真地道:“我敬你一杯。”
许明意跟着举杯,与他一同饮下。
而后又斟满一杯酒,举起道:“我也要敬你一杯,你也帮过我许多。”
至于谁先帮的谁,谁帮了谁又更多些,现下她已经不想去仔仔细细地算了。
她是有恩必报的人。
但对他,她的心情已经不再是想要还清他的那些相助,或是弥补前世“克死”他的过往——她现下,只是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便发自内心地想要对他好。
“许姑娘酒量如何?”见她几杯酒喝得很痛快,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吴恙有些好奇地问道。
“我的酒量啊……”女孩子像是不知该如何形容,想了想,才道:“实不相瞒,我从未醉过呢。”
又问他:“你呢?”
吴恙道:“巧了,我也从未真正醉过。”
许明意不由心想——今日这是酒逢知己且棋逢对手了?
说起来,她倒是也许久不曾痛痛快快地与人喝过一回酒了。
可待喝到第四壶酒,许明意便发现面前的人有些不对劲了——
说话的语速明显变慢了,眼神也逐渐有些不复往常的清醒锐利。
许明意端着杯中的酒,看了一眼那几只酒壶,不由费解地皱皱眉——就这?
这也敢号称自己从未醉过吗?
她将酒杯放了下来。
若知他是这样寻常的酒量,她方才便不与他这样一盏接着一盏的吃了。毕竟吃酒这等事,讲究的乃是尽兴,目的可不是要将人灌醉的,那样不仅是在糟蹋美酒,更是酒品不够厚道的体现——他们许家人,酒品可都是一等一的好呢。
可是……
她抬起头之际,正对上少年一双带着醉意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此时有着笑意在,这笑意,是一反往常的纯粹干净,甚至有些傻乎乎的——
可偏偏因这双眼睛的主人生得过于好看的缘故,便是傻乎乎的,却又透着说不出的蛊惑,仿佛随时都能将人吸进那星辰遍布的漩涡中去。
同这双眼睛对视着,许明意一时有些失神怔然。
要不……再叫他喝几杯?
咳,毕竟他看着也挺开心的。
被眼前的美色晃了眼的少女毫无原则地想着。
好在她还足够清醒,很快便将这禽兽不如的想法扼杀了。
她将他面前的酒杯拿了过来,与酒壶一同收放到一旁。
少年的眼睛里始终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此时声音低低地问道:“不喝了吗?”
“不喝了。”许明意取笑着问他:“这便你口中所说的从未醉过?”
“的确从未……我从未与人这般喝过酒。”
许明意听得恍然。
合着他的从未醉过,是根本没有机会醉啊!
她支腮看着他,忍不住笑了道:“那咱们的从未醉过可不一样……”
她的从未醉过,那是实打实的酒量好且对自己的酒量有把握。
不过——
他说自己从未与人这般喝过酒,必然不可能是找不到可以一起喝酒的人。
从上一世她便知道,他防备心不弱,且又向来称得上清醒自律——
所以,能与她一起吃醉成这样,实则是因为在她面前毫无戒备吧?
这般想着,再看着面前酒意上头醉态愈显的少年,许明意眼底笑意愈浓。
“许姑娘……”
“嗯?”
“你有心上人吗?”少年的声音略有些含糊不清,定在她的脸上的目光,似乎还残存着一丝清醒的认真。
许明意听得怔怔,而后骤然坐直了身子。
对上那双似乎在努力保持清醒的眼睛,她突然有些分不清他究竟醉了没有。
可她很快便看出来,他确实是真的醉了。
因为她还不曾回答,他就接着自说自话,道:“我有——”
他有什么?
——心上人吗?
许明意立时朝他的方向倾身,又黑又亮的眼睛一眨不眨,轻声问道:“是谁?”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似怕惊醒梦中之人,又像是在循循善诱想从一个小孩子口中套出话来那样的语气。
她很想听。
246 醒酒汤
但并非是好奇想探听他人八卦那样的想听。
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与她对视着,其内笑意愈盛,然而那份强撑着的清醒却越来越少。
他向她答道:“是一个姑娘……”
许明意听得皱皱眉。
不是姑娘难道还会是男子不成?
都说许多吃醉酒的人专爱说废话,以往她还不信,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
“是哪个姑娘?”她仍不敢太大声,问他:“姓甚名谁?”
然而她这句话刚落音,就见面前的少年无力地趴在了桌子上。
“……吴恙?”
许明意连忙伸出手去,晃了晃他的肩膀。
醉倒在那里的人没有再发出声音,可却伸出了一只手来,抓住了她摇晃他肩膀的手。
手腕被不轻不重地握住,那只大手温温凉凉,许明意一时间忘了挣脱。
他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面前的桌上,醉意越发浓烈之下,仍旧没能抬得起头来,他微睁着眼睛,像是半梦半醒着,声音低缓不清地道:“我还不能同她说……”
说话间,他拿一根修长的手指,在她的掌心里一笔一划的像是在写着什么字。
他状似写得很认真,却叫许明意满眼疑惑。
……根本看不懂好吗?
且他似乎连一个字都没能写完,那只手便彻底抬不起来了。
“吴恙?”
许明意干脆起了身,转到他身旁来,拍了拍他的后背,不死心地在他耳边问道:“到底是谁?”
话说一半,不是要人命吗?
她自幼最害怕的事情便是秘密听一半,以往明时拿这一招来气她可谓屡试不爽——要逼疯她可真的太简单了!
见他根本没有动静,一门心思只想听到答案的女孩子朝着门外喊道:“阿珠,进来!”
守在屋外的阿珠闻言立即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姑娘,您有什么吩咐吗?”阿珠走近了问,看清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少年,不禁有些意外——姑娘竟把吴世孙灌醉了么?姑娘打算做什么?她又能帮上什么忙?
阿珠脑子里此时全是问句,只听自家姑娘吩咐道:“给我湿一方帕子来——”
“好。”
阿珠不疑有它,立即去了外间,片刻后就捧着热腾腾的帕子进来了。
许明意接过来,替吴恙擦了擦脸,却见他只是皱皱眉,再无半点反应。
“再换冷水湿了拿来。”许明意仍旧不死心。
他们许家人,可从来不会轻言放弃的。
阿珠便又捧了冰凉的帕子来。
然而吴恙依旧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阿珠这才算是弄清楚自家姑娘的意图,虽然她不懂好不容易给灌醉了,为何又要叫人清醒过来,但作为一个得力的大丫鬟,她还是立即帮着出了主意——
“姑娘,不然婢子直接去提桶冷水将人泼醒吧?”
这个主意一定行得通。
许明意转头看向跃跃欲试的大丫鬟。
她的阿珠,果然从来不会叫她失望。
而若是一桶冷水浇下去,人还是没能醒得过来的话,她估摸着阿珠很快就要提议要将人扛着丢进外面的荷塘里清醒一下了。
“不必了。”白忙活了一通的许明意坐了下去,有些气馁地叹了口气,道:“还是去让人煮一碗醒酒汤吧。”
她拿冰凉的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那种非要从他口中知道答案的强烈而又迫切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了不少。
阿珠应下,立时走了出去。
她将房门合上,向守在不远处廊下的小七和岁江走近,道:“去厨房叫人煮一碗醒酒汤来——”
此处是吴家别院,她也不知厨房在何处,只能转告吴世孙的下属了。
况且,她还要留在这里随时听候姑娘吩咐。
小七有些讶然:“许姑娘吃醉了酒?”
可许姑娘明日就要走了,最后一晚公子不陪着多说说话也就罢了,喝酒只是助兴,怎么还叫人姑娘吃醉了呢?
哎,公子这也太没把握了,太不解风情了吧?
他此时甚至忍不住想要怀疑——他家不解风情的公子该不会还拉着许姑娘划拳了吧?
短短瞬间,为自家公子的姻缘操碎了心的小七想了许多。
阿珠看他一眼。
想什么呢?
她家姑娘怎么可能会醉。
“醉的是你们世孙。”
“……?”
小七神情疑惑复杂。
醉得人是他家公子?!
公子啊,您让属下说您点什么好啊……
交待完了醒酒汤的事情,阿珠便回到了门外守着。
岁江看一眼屋内的方向,皱皱眉道:“我去看看。”
虽说公子从未醉过酒,眼下极有可能是装的,想借此来取得许姑娘的信任——但他还是要去亲自看看才能放心。
“你去作何……”小七低声阻止,赶忙把人拉住。
公子今日的表现已经很是叫人痛心疾首怒其不争了,若再去个岁江扯后腿,公子究竟何时才能娶上媳妇啊?
“公子吃醉了,身边少不了人照料!”岁江道。
“不是有许姑娘在吗?”
岁江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许姑娘真的会照料人吗?
他至今都还记得在溪灵山上岁山倒下的诡异画面——
“许姑娘再如何也都是外人,我不放心。”岁江固执地直言道。
小七忍无可忍地叹了口气,道:“岁江,你快醒醒吧,对公子来说,许姑娘可不是外人,咱们才是……”
岁江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是什么疯话?
见他反应,小七在心中暗道一声“这竟是个没救的”,唯有更为直白地低声道:“许姑娘可是公子的心上人,咱们就别添乱了……”
——心上人?!
岁江的瞳孔一阵剧烈的震颤。
许姑娘何时成了公子的心上人了?!
他怎么不知道!
那公子先前的计划……?
岁江神情震荡地看向灯火通亮的房间,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小七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且在此处守着,我去让人煮醒酒汤。”
虽然他突然觉得比起公子,面前这位兄弟才是最需要一碗醒酒汤的那个。
房内,许明意坐在那里捧着脸,正歪着头认认真真地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少年。
他既是都说了“还不能说”,她还是别勉强他了吧。
况且,也不是非要他说不可的——
难道他不说,她就真的猜不出来了吗?
247 热豆腐
这样一个性情谨慎戒备的人,此时就这样毫无防备地醉倒在她眼前。
本是待女子冷淡至极,甚至从来不叫女子近身的人,前前后后却不知主动帮了她多少次,半点都不怕沾上她这么麻烦似得,且离京之前还将自己的贴身玉佩留给了她——
待她来了宁阳之后,更是处处安排妥帖入微。
林溪山上,是他背着她下的山。
隐贤楼外,是他将披风裹在了她身上——昨日还同她说,他此前从未对其他女孩子有过这样的举动。
除了这么之外,她恐怕还是这世上知道他秘密和心事最多的人。
他把这么多的好,这么多的特别和例外,都给了她一个人,若他说没有喜欢的人也且罢了,可他既然都说了有了心上人——
那她若是还说自己不知道被他放在心上的那个人是谁,那不是真傻,便只能是在装傻了。
她不是傻子,更历来不擅长装傻自欺欺人。
女孩子望着面前似陷入了熟睡的少年,轻声说道:“你将自己的秘密都说给了我听,那我不妨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也有喜欢的人了。至于他是谁,你必然也猜得到吧?”
至于是何时喜欢上的,实则她说不清楚。
可能是来了宁阳之后,也可能是更早一些与他书信往来的时候——
她前几日总是在想,这当真是喜欢吗?会不会是她误会自己的心意了?喜欢一个人本该是怎样的感觉?会是像她这样吗?
但现在她忽然想通了。
喜欢就是喜欢,并不需要多么聪明的脑袋来分辨。因为当喜欢的感觉一旦出现时,即便你平生根本不懂究竟何为喜欢,心中却也能够清楚地知道——这就是喜欢了。
女孩子缓缓往前倾身,朝那闭着双眼的少年靠近,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她已经偷偷细看过他许多次,但如此光明正大还是头一回。
这般细致地看着,不由便在心中感慨——也委实不能怪她肤浅庸俗,被美色迷了眼,着实是这个人,他生得过分好看了啊。
她忍不住抬起手来,拿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眼睫。
似是被她的动作惊扰,少年忽然皱了皱眉。
她如同做贼心虚一般,又似是下意识的反应,连忙极快地收回了手去。
然而暗中观察了片刻,并未见他有要醒来的迹象。
这次她便又大胆了许多,拿手指抚了抚他微微皱起的眉。
见他的眉心缓缓舒展开,许明意眼中也浮现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喜欢一个人,且知道那人也喜欢自己,着实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至于他为何不肯明言——
他既说了“不能”,那便不会是不敢——她知道,他和她一样,都不是胆怯犹豫的人。
想必他定有着自己的考量在。
或是出于两家之间的权衡,又或是同他今日所说的那些发现有关,他现下,说是自顾不暇或许有些夸张,但摆在他眼前的,确实称不上是一个安稳明朗的局面。
她并不怪他面对这份感情太过迟疑——
相反,她觉得这正在认真对待的表现。
她虽是初次喜欢上一个人,心中亦为此欢喜雀跃,但她到底不是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小女孩——镇国公府的危机尚未解除,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要去承担。而他也一样,他的身份便注定了他行事必须再三思虑。
倒也可以不管不顾抛下一切,但那种选择,她不会做,也不接受他那样做,甚至想都不会去想。
好的感情,应当是让彼此变得更好,而非是为了一份弊端未除的感情而闹得狼狈不堪——那样即便在一起了,也注定不会长久的。
但这并非是说,她把对待吴恙的感情看得太轻太淡,而是在她眼里,这两者之间并非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好像只要选了镇国公府,便一定要舍弃这份感情——并不是这样的。
她觉得,吴恙选择不说,也绝不是想要舍弃这份刚萌芽的喜欢——若他选择就此舍弃,今晚便也不会与她喝酒说心事了。
所以,这个问题,只是需要去解决,去平衡而已。
她想,只要有心,日后便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
退一万步说,最大的那个阻碍,也未必就能在龙椅上继续坐多久呢。
所以,她对吴恙最终还是得落在她手里这一点,还是很有信心的。
至于眼下,他不肯说,也不是坏事——
她喜欢他,那便会选择尊重他的考量和决定。
而且她也更喜欢水到渠成的感情,那样,她和他也能更从容些。
俗语不是也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吗?
不过……
许明意拿手指轻轻戳了戳少年清贵英俊的脸,下意识地又凑近了些。
这般近在咫尺,她甚至能嗅得到他身上连酒香也掩盖不住的清爽干净的气息。
这块看起来确实很好吃的豆腐……她能不能先尝一口呢?
喝了两壶酒,脑子也略有些混沌的女孩子暗暗想道。
此时,她余光里瞧见蹲在一旁椅子上的天目瞪圆了眼睛。
女孩子抬眼扫过去,大鸟立即拿翅膀捂住了眼睛。
——继续吧,它可什么都看不到!
许明意清醒过来,坐直了身子,并为自己方才的见色起意感到有些羞愧,所幸及时悬崖勒马,不至于真正成了登徒子。
厨房里的醒酒汤很快便送来了。
帮着小七将那碗醒酒汤给吴恙灌下之后,许明意道:“醉成这样,是不便回城了,且将他扶下去,在此处歇一晚吧——夜里记得找个人守着,挑个机灵上心些的。”
醉酒的人,又是第一次醉酒的人,身边是离不得人照看的。
“许姑娘放心。”小七笑着应下:“属下亲自守着公子。”
据岁江说,这是公子头一次醉酒,他可得看好了,绝不能叫这别院里的丫鬟们有机可乘占公子便宜。
公子本就洁身自好,更何况如今还有了主儿,自是更加不宜横生枝节。
许明意也笑了笑:“那再好不过。”
小七办事,她一向也很放心。
小七喊了岁江进来。
岁江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少女,眼神莫名有些复杂。
所以,他以后该怎么面对看看待许姑娘?
248 媳妇孩子热炕头
小七和岁江上前,一左一右将吴恙扶起。
许明意也跟在后面往外走去。
然而刚跨出门槛,就瞧见有一样东西从吴恙身上掉落了下来。
她上前,弯身捡起。
那是一枚平安符。
且是一枚十分眼熟的平安符。
若她没看错的话,这显然是她在京中寒明寺内求来的——当初求这枚平安符时,她还承诺若心愿达成,便前往寺中捐一万两香火银子。
现下这一万两,总算也能如愿地捐出去了。
许明意握着手中的平安符,眼中带笑,一路跟着将吴恙送到卧房中。
眼见将自家公子扶到床上躺好之后,许姑娘仍无要离开的打算,岁江一时有些提心吊胆。
他是不是该提醒许姑娘一句——给她准备好的客房就在隔壁?
正当犹豫时,小七将他拉去了外间守着。
岁江却忍不住隔着屏风,频频往内间看去——他实在担心公子的安危和清白。
看出他的担心,小七在心底直叹气。
但嘴上也只能低声安抚道:“你放心,许姑娘不是那种人……”
岁江听得直皱眉。
这种事情,竟然只能寄希望于许姑娘的人品发挥是否稳定之上吗?
且依他看,许姑娘未必不是那种人。
他们公子乃世家子弟,行事最是注重体面和教养,但许姑娘这种将门中人就不一样了。
但好在他们就守在这里,一旦有什么异动,也好随时冲进去。
见他浑身竖起的防备不减反增,小七彻底沉默了——这根本是个带不动的。
屏风后,许明意坐在椅上,捧着盏热茶慢慢地喝着。
她也没什么旁的意图,只是觉得明日便要回京城,想多看一看吴恙而已。
天目已经不大能熬得住了,此时靠在床柱旁,眼皮渐渐开始不听使唤。
许明意见状,从一旁的椅子里拿出一只绣垫,放在它身下。
时时刻刻留意着内间中一举一动的岁江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他一颗心顿时又高高吊起。
屏风后,他眼瞧着女孩子的身影在床边站定,而后竟微微弯下了身去——
紧接着,似乎还伸出了手?
……许姑娘要对他家公子做什么?!
岁江立即拿近乎惊恐的眼神看向小七——看吧!他就说许姑娘未必不是那种人!
内间中,许明意将那枚平安符放到了吴恙身前的衣襟里。
她今晚本打算将他的玉佩还给他的,但眼下她又决定不还了。
她给的平安符,他一直都贴身藏放着,这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且他的玉佩贵重,她这只平安符也“价格不菲”,足足值一万两银子呢,就当是交换了吧。
可待将那平安符放了回去之后,她想了想,又摸了出来。
待会儿小七他们必然还要替他更衣的,万一再掉了出来可就不见得好找了。
那不然……拿根绳儿绑起来,挂他脖子上?——可那样做的话,他一觉醒来,瞧见自己像个脖子里挂着个铃铛的猫猫狗狗似的,会不会觉得很生气?
许明意认真思考着可行之法,想到那画面,不禁笑了一声。
听得这笑声,岁江攥紧的拳头颤抖了一下——还说许姑娘不是在占他家公子便宜?都已经笑得如此明目张胆了!
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冲进去时,只见那道身影转身走了出来。
“明日待人醒来之后,将此物交还给他,切记要保管好。”
许明意将手中的平安符递给了小七。
“许姑娘放心,属下一定办好此事。”
小七小心地将东西收起。
许明意点头,问道:“我的房间在哪儿?”
小七忙道:“就在隔壁,属下带您过去。”
“有劳。”
许明意临提步前,回头看了一眼在床榻上安睡的少年,及卧在床柱下的大鸟——
望着这称得上温馨的一幕,她脑子里莫名就冒出了一句话来——莫非这就是媳妇孩子热炕头的感觉吗?
而她则像极了一个纵然心有万般不舍,然而迫于生计却必须要出远门的男人。
见她走了出去,心神紧绷的岁江立即去了内间,将自家公子大致检查了一遍。
还好,还好公子看起来不像是遭受了什么过分的事情。
这边踏出房门的许明意,感受着冷风扑面而来,才稍稍清醒了些。
可是……还是很舍不得啊。
从此后,在这纷纷扰扰的世间,她又多了一份羁绊。
但她并不觉得这羁绊是负担。
人活在世,正因是有了这些羁绊,才更像是活着啊。
晨光破晓,驱散了天际最后一抹沉沉的灰蓝。
晨熙笼罩之下,天地间一片明亮净澈,窗外梅树上一只家雀儿扑棱着翅膀掠过,晃得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了一阵。
房内之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初醒只觉大亮的天光格外刺目,吴恙下意识地皱眉,抬起手挡在眼前。
目之所及,非是往日所见,好在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提醒着他,让他很快记起了昨晚之事。
所以……他是在许明意面前醉倒了?
他怎会如此轻易便醉倒?
原来他的酒量竟如此寻常吗?
——从未醉过酒,对自己的酒量一直没有一个清楚的认知的少年此时的心情有些复杂。很显然,以往是他盲目自信了。
等等——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突然想到了什么,吴恙脸色顿变,立时坐起了身来:“岁江——”
“公子醒了?”
走进来的是小七。
吴恙已经下了床,此时正动作极快地穿衣,见小七进来便问道:“许姑娘人呢?”
“回公子,一个时辰前,许姑娘便已经走了。”
走了?!
吴恙听得心中一空:“为何不喊醒我?”
“这是许姑娘的意思,许姑娘说,想让公子多睡会儿——反正昨晚公子也已经替她饯过行了。”小七笑着说道:“公子,许姑娘这是体贴您呢。”
当然,懂得体贴公子的可不是许姑娘一个——
“公子放心,属下替公子将许姑娘送到了城门处,直到见许姑娘进了城,属下才回来的。”
“……”听得他最后一句话,吴恙顿时觉得头更疼了。
究竟是谁给了他这个下属自信,竟能让他一直将自己的多事视作体贴?
249 相送
“她可说了何时动身出城?”
“这个许姑娘倒是没说。”
吴恙忍无可忍的握了握拳——该多事问一问的时候他倒是又不问了?
“备马!”
“欸!”察觉到自家公子身上似有若无的杀气,小七赶忙跑了出去。
吴恙在盆架前站定,也顾不上叫人去打热水来,捧起冰凉的冷水匆匆洗漱罢,边整理着衣襟边往外大步走去。
刚跨出门槛,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折身回了房内,一把抓起了还在呼呼大睡的天目。
小七不知道喊他,这鸟竟也一觉睡到现在,当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带着刚睡醒还一脸懵的大鸟,吴恙来到院外,接过小七手中的缰绳,便跃上了马背。
“公子。”小七赶忙取出一物:“这是许姑娘昨晚吩咐属下交还给公子的——”
吴恙低头看去,见是自己的平安符,微微一怔之后,适才接了过来。
见那一人一骑一鸟极快地消失在了眼前,别院中闻讯刚呼啦啦一阵赶来相送的管事仆人丫鬟婆子们扑了个空。
几名小丫鬟暗暗叹气。
其中一名看起来格外伶俐的,亦是满眼遗憾。
她这几位姐妹,本都想着借此机会在公子面前露一露面,可谁知她们争得倒是欢,结果却都没有机会能近公子的身——
她就不一样了。
她看中的本是同公子一道前来的那位客人——那个公子看起来年纪要比公子还小些,但若起样貌却也不输公子。
她本想挑一条人少竞争小的捷径走,又想着那小公子年纪小好哄骗,而能同公子做朋友的,家世必然也不会差。
可谁知那位公子也是个不肯叫人靠近的,带着的那个白嫩嫩的随从更是凶得吓人,她昨夜过去给那公子送补汤,险些就被那随从给丢出来。
哎,现在的富家公子们怎么个个突然都如此检点了呢?这究竟是哪里传出来的不良风气啊。
如今她们这些做丫鬟的,想谋条出路,可真是越来越艰难了。
吴恙一路未停,进城后便直奔了隐贤楼。
他进城走的乃是西城门,而许明意出城回京需走南城门,故而他也无法在城门守卫处得知许明意是否已经出城,只能先赶回隐贤楼——
大堂内只有一名眼生的伙计在,吴恙便径直大步上了二楼。
他在许明意近来住着的那间客房外停下,拍了拍房门。
很快房门便被打开。
然而映入眼前的却是一名伙计打扮模样的脸,那伙计手中拿着抹布,显然是在打扫房间。
“不知客官……”
伙计的话还未说完,便听面前的少年急声问道:“原先住在这里的姑……公子呢?”
“您说那位许公子啊。”伙计笑着答道:“许公子一行人已经搬走了——”
“走了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了!”——答话声不是从伙计口中传出来的,而是隔壁客房,且这声音很是焦急。
随之响起的,还有隔壁房门被打开的响动。
裘彩儿被仆妇扶着走了出来,看向吴恙,虚弱的神态也掩盖不了她的激动,她忙是催促道:“但是是乘马车走的,又带着许多行李,半个时辰,想来也走不了多远……吴公子若骑马去追,天黑之前总是能追得到的!”
吴恙意外了一瞬。
这位裘姑娘为何将他心里的打算都说出来了?
他微一点头,道了句“多谢”,便匆匆下了楼去。
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裘彩儿咳了一阵,心底却十分熨帖舒适。
今日没见吴公子来送许姑娘,她为此还感到十分失落难过呢,甚至为了替吴公子多拖延些时间,她还拉着许姑娘说了很久的话——
好在吴公子来得还不算太迟,也不枉她白白操心一场。
吴恙马不停蹄地追了足足六十里余。
终于在一处镇子外,追上了许明意一行人。
少年骑马越过这队人马,截在了前面。
骑着马在最前面开路的秦五看清来人,将披风后准备拔出来的刀按了回去,勒马皱着眉问道:“吴世孙为何要拦住我等去路?”
独自一人前来,倒不像是挑衅找事的,那——总不能是要跟着他家姑娘回京城过年吧?!
要是那样的话,这个年大家可都别想好好过了!
吴恙已经翻身下马,朝着秦五一拱手,道:“我来送许姑娘。”
说话间,看向秦五身后刚停稳的马车。
不待秦五说话,他就见那厚厚的马车帘被人从里面拨开,很快便有一张莹白精致的脸颊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见得这张脸,吴恙眼底立时浮现了笑意,大步朝着她走了过去。
那马车里的人,也很快跳了下来。
她一路都要乘坐马车,于是便干脆换回了舒适的女儿家常服,这也是她来宁阳之后,吴恙第一次见她作原本的打扮。
见她就这么下了马车,阿珠赶忙跟了出来,将一件雪青色镶狐狸毛的披风裹在了她身上。
许明意匆匆将系带系好,脚步未停地走向了吴恙。
“我还以为你要多睡会儿呢。”她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晶亮,语气随意却带着愉悦。
“怎么也不让人喊醒我?”想到昨夜醉酒,吴恙略有些不自在。
“见你睡得沉,便没特意叫你。”
见他睡得沉?
所以,她是今早去他房中看过他吗?
想到这个可能,少年轻咳一声——好在他的睡相一向也不算差。
他看着面前的女孩子,道:“你来时我便未能相迎,如今要走,理应要相送——我方才在路上便想,即使是追到京城去,也是要送的。”
追到京城去?
许明意不禁笑了笑。
追到京城——也好啊。
“且你将天目落下了。”吴恙又道。
他知道,她兴许是本就没打算再带上这只大鸟——可若天目不随她一同回京,那他还能有合适的理由给她写信吗?
他说话间,下意识地看向身后。
却见马上空荡荡的,并不见大鸟的影子。
这时阿珠在一旁提醒道:“天目方才已经钻进马车里去了。”
“……”吴恙眉头动了动。
他发话了吗?它就知道可以跟许姑娘回京城了?
250 别让我等太久
罢了,反正他与这鸟之间,如今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在适当的时候选择无视彼此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确是将它给忘了。”许明意转头看向马车的方向,笑着道:“既然它还愿意跟着我回去,那便随它吧。”
她到了半路才记起忘记把鸟给带上了,但若特意回去取,倒也觉得没必要。
至于若不将鸟带回去,明时会不会伤心——这个她考虑过了,但还是觉得没太大必要。
“许姑娘——”
听得这句唤,许明意转回头来。
视线中,少年的神态认真至极:“待我将眼前之事处理妥当,便去京城找你。”
他喜欢她,很喜欢。
但他从一开始,便很明确这份喜欢是基于怎样的一种“意图”——他想要守着她,护着她,而非是要将她一同拽进未知的凶险与深渊之中。
四目相对间,许明意笑着点头:“好啊。”
她的语气轻松随意,眼底却也有着一份认真在:“那我等着你。”
她会等着他来京城找她。
“但也不要让我等太久啊。”她答完又补了一句,像是半开着玩笑那样。
她虽是头一遭喜欢上一个人,但这窍既是开了,说不定便收住了,万一转头又看别的哪个少年郎觉着顺眼了……那可不能怪她不够专情啊。
“必不叫你久等。”
吴恙看着她,神情郑重,很有几分一诺千金的模样。
对上这样一双满是赤诚与勇气的眼睛,许明意心底有些说不清的情绪在翻涌着,甚至突然叫她莫名觉得鼻子都想要发酸,但分明更多的是欢喜与感动——
有个少年,为了能够同她走在一起,保持理智之余,却又似乎是下了排除万难的决心。
相较之下,竟显得她要坐享其成了。
但是,既是相互喜欢,又岂有让他一个人跑向她,而她只站在原地等着他过来的道理?
所以,她在京城也断不会什么都不做的——她也要为了同他走得更近些,而做出自己的努力才行。
因为,若当真想走在一起,只有双向奔赴才是最快的不是吗?
女孩子不自觉地握紧了宽大衣袖遮掩下的手指,只觉得心中也跟着他生出了力量来。
二人面对而立,心中各有涌动,然皆掩于眼底,只是相视而笑。
“就送到这里吧。”许明意开口道:“我也要继续赶路了,不然天黑之前怕是赶不及投宿了。”
吴恙点头。
“好,路上不必着急,到了京中,记得给我写信——”
许明意笑着应下:“知道了,快回去吧。”
吴恙不禁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就嫌他啰嗦,开始不耐烦了?
“那我走了?”
许明意点头:“路上当心。”
吴恙便上了马去。
然而正欲走时,却见她又从马车里跳了下来,朝他的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吴恙见状,心中有些疑惑,便坐在马上等着她。
“拿着路上吃,还热着呢。”
许明意将手中包着油纸的酥饼递向马上的少年。
他着急来追她,想来多半是连早食都没来得及用,此处回京还要一个多时辰,天气又冷,不吃点东西垫一垫难免是受罪的——
吴恙伸手接了过来。
果然还是热的。
二人便又说了会儿话。
一旁的秦五急得直想挠头。
方才不是已经说要走了么,怎么送个烧饼又说上了?
待会儿吃了烧饼,是不是渴了还得喝水?姑娘再取壶水来,又得说上一阵子?
还有完没完了?
好在自家姑娘面对美色要比他想象中干脆得多,不多时便与那吴世孙挥手道了别。
目送着许明意回了马车内,吴恙驱马退至一旁,给一行人让开了路。
见秦五看过来,吴恙握着缰绳,朝对方拱了拱手。
秦五面无表情地回了一礼,夹马而去。
待许明意乘坐的那辆马车经过眼前时,视线一直随着这辆马车而动的少年,忽然见那一小扇镂空雕花车窗被推开,窗内悬着的挡风帘子也被打起——
车内坐着的女孩子身上的披风还未来得及脱下,一张脸被括在毛茸茸的毛领里,显得眸愈黑,唇愈朱,腮边笑意也愈发可人。
她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吴恙也抬起手来。
直到那马车行远,一行人马几近要消失在视线中,少年才调转马头,朝着宁阳城的方向赶回。
他能察觉得到,与她之间的距离正在隔得越来越远。
但他不会让重逢之日来得太晚。
……
许明意回京途中,赶得远远不如来时那般着急,夜中多是在客栈内投宿歇息,再没了连夜赶路的情况。
如此之下,仔细算一算,路上便前前后后足用了半月的时间。
这一日,一行人马赶在午时前入了城。
待回到镇国公府时,提前接到了信的许家人,已经早早地等在了门外。
许明意一下马车,便瞧见了自家祖父带头在外等着,还有父亲母亲,甚至就连二叔也在——二叔竟为了她,连月子都不坐了吗?
许明意讶然之余,不免觉得感动。
她不过是出门玩儿了一趟,这阵仗简直都快赶得上祖父凯旋归来时的情形了。
且竟然连姚先生也在——
不过,姚先生为何频频往她身后看?
难不成……姚先生觉得她还会带什么东西或是带什么人回来吗?
“怎么瞧着瘦了呢?”
崔氏上前来,皱眉叹气道:“怎就耽搁到现下才回来?这大冬天的,在外面哪里又比得上家中?这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罪受吗?”
“一时起了玩心……”许明意笑笑道:“好不容易出去一趟——”
许缙听得忍不住叹气道:“你想出去,何时又出去不得呢?”
这个家里,难道竟有人能管得住不叫他女儿出去?
“有什么话不能进去再说?”老爷子发了话,朝孙女招了招手,眼神和蔼带着笑意道:“外头风大,快随祖父进去。”
许明意笑着点头,快步向老人走了过去。
正当此时,院内忽然有一道人影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许明意听得这道脚步声,下意识地举目看过去。
只见是一名身披黛青色绣白梅披风的年轻女子。
——这是谁?
251 凭什么?
见对方极眼生,且看衣着打扮虽是普普通通,但也显然并非是丫鬟能有的,倒像是个小家碧玉,许明意不禁心生疑惑。
见那女子越过一众仆从丫鬟,在自家二叔身旁停了下来,矮身行了一礼,唤了声“二老爷”,还将自己手中捧着的手炉递了过去,许明意不禁愈发茫然了。
总不能是……她不在家的这段时日,二叔突然出息了,竟领了个媳妇回来吧?
许昀的反应很快便叫她打消了这个本就不靠谱的想法——
“您向来最是怕冷,出来怎能忘记带手炉呢?”女子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关切。
说罢,才赶忙又向镇国公等人行礼。
众人颔首示意罢,便抬脚进了府内。
许昀被女子拦住了去路,不得不接话道:“哦,是忘记带了——”
说着,却没去接对方手里的手炉,而是走到侄女身前,把侄女手里抱着的手炉抢了过来,并心安理得地道:“那就用昭昭的好了,我们昭昭是习武之人,不怕冷。”
虽是察觉到自己被当了挡箭牌,然而许明意并没有拆自家二叔的台,只是看向那名年轻女子。
她并不掩饰眼神中的好奇与不解。
见她看过来,虽那眼神中并无令人不适的打量,但那女子仍是更为局促了些,抱着手炉,朝她福了一礼,道:“想必这位便是许姑娘了吧?”
即便她的消息再不灵通,却也早早就听闻了先前出了远门的许姑娘今日回府的事情。
许明意微一点头,语气客气地问:“不知这位姑娘是?”
年轻女子将头低了低,答道:“小女子名唤蔡锦……”
蔡锦?
许明意认真想了一会儿,也没能想出蔡锦是哪个。
而对方在给了这么一个名字之后,也再无其它话。
故而说了等同是没说,还是叫人辨不出身份来。
但许明意也并未再追问什么,只是向对方点了点头,跟在崔氏身后进了府门。
她察觉到,无论是祖父还是父亲母亲,对这位蔡姑娘的态度都很微妙,谈不上冷漠针对,但也皆只是止于神态如常地点一点头而已。
见一行人皆进了府,蔡锦微微咬了咬唇,片刻后,才抬脚跟了进去。
但到底未有再厚颜跟去前厅,只是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些时日,她在镇国公府碰过的壁,若是接上一接,恐怕都能围成一座三进大院了。
另一边,许明意刚在前厅坐下,便听下人来禀:“公子回来了。”
她转头去看,果然就见明时带着小厮快步走了进来——
鼻头冻得红红的男孩子进得厅内,眼睛便像是在搜寻着什么似得,直到瞧见了她,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才像是放下了心来,语气平静地道:“……我方才带人去给你买了些你爱吃的东西回来。”
在马车里颠簸了半个月的人,此时刚下马车,实则并无多少胃口可言,然而听得男孩子这么说,许明意仍是极高兴地问道:“都买了些什么?”
见她满眼笑,许明时也十分难得的扯了扯嘴角,道:“多着呢,待会儿你看了便知道了,反正都是你喜欢吃的。”
话罢,突然想到了什么,往许明意脚下看了看,没见到想见的,想问一问,但碍于长辈们都在场,还是忍住了。
见得这一幕,许明意突然就觉得良心上有点过不去。
这大冷的天,她还没到家呢,明时便跑东跑西给她买爱吃的东西,可她先前却险些将天目留在了宁阳,没有真正顾及他的感受——她这个姐姐当的,委实不够称职。
一家人围在前厅说着话,其间免不得要问起许明意为何会在临元呆这么久。
因中间也曾传信回来过,只称想在临元多玩几日,故而此时许明意应付起来,也都是些同样的说辞。
而许缙等人听完之后的心情,则都是大差不差的——虽然听起来很不可信,甚至称得上敷衍,但老爷子既然都带头信了,他们也就信了吧,就这样吧,识趣地结束这个话题,对彼此都无坏处。
反正在这个家里,历来也都是如此。
一同用罢了午食之后,许明意回了熹园歇息。
天目则被许明时领了去,一人一鸟大有几分离别已久要互诉相思之情的意思。
许明意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喟叹了一声。
果然还是自己的床躺着最舒服了。
但她没急着午睡,而是唤了阿葵到跟前,听阿葵说了些近来府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总体来说,并无甚值得一提的。
“那个姓蔡的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头?”许明意问道。
“婢子正要放在后头同姑娘细说呢——”阿葵略压低了些声音。
许明意看向她。
怎么,合着这分量竟还是个压轴的?
听阿葵说罢了蔡锦来历,许明意的眼神略微冷了冷。
上一世,并没有蔡锦这一出。
兴许是局势不同了,狗皇帝作妖的手段便也越来越多了。
而她能猜得到的,祖父和父亲乃至二叔,必然也不会想不到——
照今日所见来看,这个蔡锦,想来这段时日也未能捞到什么便宜和有用的消息。
而皇帝的本意,应当是想将人长久地安插在镇国公府内了。
此事说大不算大,说小也不小。
她必然还是要去问一问祖父的。
许明意歇了半个时辰的午觉之后,便去寻了镇国公。
她去时,镇国公正在外书房同两位幕僚先生议事,许明意也不着急,静静等在廊下,并未急着让下人进去通传。
直到书房里低低的说话声停下,两位先生推开门走了出来——
见得她在廊下,二位先生朝她抬手施礼。
许明意福身回礼罢,适才进了书房内。
“祖父——”
“跟祖父说说吧,此番去宁阳,究竟是做什么去了?”
许明意刚在椅中坐下,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已听自家祖父在前头如是问道。
“想来秦五叔都已经同您说了?”
见女孩子态度平常,镇国公眉头一跳,压低了声音道:“……秦五说你迷恋那吴世孙的美貌,不远千里去找他,难道……这竟是实情么?!”
若论起貌美,他孙女分明也不差啊,凭什么定南王那老家伙的孙子却是被迷恋的那一个?!
252 喜欢他
——迷恋吴恙的美貌?
许明意听得愣了一瞬。
秦五叔告起状来竟是如此直白的吗?
且……秦五叔是如何看出来她迷恋吴恙的美貌的?难道她就表现的如此明显,竟连秦五叔这等万年榆木疙瘩都能一眼看透?
思及此,许明意难免有些心惊。
且于明面之上,还是要掩饰一二的——
“倒也不能说是迷恋什么美貌……”许明意轻咳一声,道:“最主要的是,孙女觉得吴世孙人品颇好。”
往后她在这个家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可万不能让祖父觉得她是那等色令智昏之人。
镇国公听得面色变幻了一下:“也就是说……你此番去宁阳,确实是特地找他去了?”
说是看中对方的人品而非美貌——可说到底,不都是看中了么?!
“也不单单只是去看他,孙女对宁阳城的繁华本就向往已久,不过是顺路去瞧瞧他罢了。”
镇国公听得沉默了一瞬。
先前听秦五说孙女将此行称为顺路时,他只觉得这谎话编的太过敷衍,可现下这顺路二字从孙女口中亲自说出来,他竟莫名觉得确也有此可能……
这一刻,便是连自己也忍不住想要扪心自问一句——他宠孩子是不是当真宠得太上头了?
但这些并不是眼下最重要——
“昭昭,你如实同祖父说,你是不是喜欢这位吴世孙?”老人看向坐在那里的少女,正色问道。
他知道,他一个做祖父的,如此直接地同孙女询问此事,很有些不妥当,但是,此事他必须要问清楚。
且他许启唯的孙女,也不会是因为这一句问话就慌乱无措的女孩子。
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许明意没有犹豫地点了头。
“是,孙女很喜欢他。”
这件事情,她可以瞒着所有人,却唯独不能瞒着祖父。
因为,吴恙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
他们二人的身份,注定了这场喜欢绝不能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更关乎许吴两家的大局。
所以,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只有说清楚了,才能更好地安排接下来的事情——若分明喜欢,却非要口是心非闪闪躲躲,叫祖父误解了她的心意,那大家的劲儿还要怎么往一处使?
那日他追到城外送她,她便决定了要努力向他走近,又怎能什么都还没开始做,便自顾在家人面前退缩了呢?
这般想着的女孩子,眼神里便隐隐透露出坚定之色。
听她答得这般直接,镇国公的心情略有些复杂。
竟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他本还想着,会不会是秦五这憨货胡思乱想——
难道说,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想到先前自己将人救回,有意让其替孙女冲喜之事,镇国公微微叹了口气,看向孙女问道:“眼下知道喜欢了?如今可后悔当初拦着祖父请陛下替你二人赐婚的事情了?”
“一点也不后悔。”许明意摇了头,道:“孙女喜欢一个人也好,想嫁一个人也罢,都是想开开心心的,这种事本该是锦上添花,而绝不是要让祖父为了我的一己之私,甚至要将手中兵权送出去作为筹码来交换——”
若她想要的是这样不管不顾的感情,那干脆将吴恙直接拐跑就是了,哪里还用得上在这里啰嗦啊。
镇国公看着大局为重的孙女一眼,不由心想——看来直接将那老家伙的孙子给拐跑藏起来的想法是行不通了。
不过……好的想法还是要保留的,两手准备要做好,万一以后真用得上,也可随时拿出来用。
但现下,孙女所求,乃是明面上的两全之策,既是如此,那他就不得不多问一句了——
“这吴世孙是何想法?”
他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情最让他无法接受的便是自家孙女一厢情愿——若是如此,他在吴竣那老家伙面前,以后还怎么抬头做人?!
到底吴恙没有明言,许明意对此本不打算多说,可对上自家祖父那种饱含“你可得给祖父争口气”以及“祖父绝不能输给那老家伙”的渴望眼神,她张了张嘴——
只能道:“他同孙女,乃是同样的想法。”
这一刻,她算是更为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份喜欢,果真不止是她和吴恙之间的事情……
这其中除却大局之外,甚至还掺杂着两家祖父之间的恩怨与博弈。
“——他说了?他先说的?!”镇国公一瞬不瞬地盯着孙女。
许明意为难了一瞬,还是艰难地顶住了这巨大的压力,如实讲道:“倒也没说,是孙女猜得。”
“……猜得?”镇国公的神情骤然变得微妙,而后忙又问道:“那你可同他讲明了?!”
许明意摇头:“还不曾。”
她话音刚落,便见自家祖父大松了口气,紧握着太师椅两侧扶手的双手也放松了下来。
谢天谢地,他家昭昭也没说……那这就还有翻盘的余地!
老爷子继而开始正色分析起来:“虽说喜欢就该去争取,但这个吴世孙,依我看来,也是个有心思的。在形势未明之前,理应是敌不动我不动,切记不要冲动行事,以免坏了大局……找总而言之要稳住,这种事情,谁先开口谁就先占了弱势。”
……这还用上兵法了?
且……谁先开口谁先输?
这里的输赢,指得恐怕是她家祖父和吴恙的祖父吧?
到底是谁和谁成亲啊……
许明意压下内心的怪异感受,看一眼自家祖父,点了点头,道:“孙女记下了。”
“且你要懂得辨认真假,莫要被花言巧语迷了心窍。”镇国公又认真交待道:“千万不要被吴家人给骗了。”
他甚至忍不住想,这会不会是定南王那老家伙的诡计?想要借此来打击报复他?亦或是有着别的算计?对他没辙,就拐弯抹角想要对他孙女下手?
这些所谓世家大族,成日说什么教养风骨,可在真正关乎利益的事情面前,论起不择手段,也历来是无人能及的!
这一点,他可是亲自见识过的!
虽说过分多疑不可取,但事关孙女的终身大事,谨慎些总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