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 教训
上一世,她曾听裘神医说过一次,他曾有过一个女儿,因生来早产而体弱,在十五岁那年患了重病……
她看得出来,即便是已经隔了数年,但裘神医对女儿的离世,仍是无法释怀半分。
当然无法释怀——
他这唯一的女儿,虽是患病之身,却非是因病而亡。
而这个女孩子离世没多久,裘神医便钻研出了可以根治此病的法子,如此之下,不免叫人觉得世事弄人,换作是谁只怕都难以放下这个心结。
那一日,她记得是那个女孩子的生辰,裘神医边哭边说着,鼻涕一把泪一把,没了半点平日里沉默稳重的模样。
她十分能够理解那样的心情。
那时,她也失去了她全部的家人。
许明意从过往的沉重中抽回神思,对守在一旁的秦五说道:“秦五叔,你去楼下打听打听,他们口中的神医姓什么,何种样貌,以及现在住在何处——”
秦五没有犹豫地应下来。
虽然不解姑娘打听这个做什么,但只要同吴世孙无关,不是让他干那种助纣为虐的事情,他都很乐意替姑娘效劳。
秦五下了楼,大步走向了说话的那两桌人。
见他走来,原本嘈杂的两桌人忽然就莫名静了下来。
人的感觉与气场有时很奇妙——
当大家在说热闹时,有的人凑过来,大家看一眼就知道这也是想加入这热闹里来的;
而有的人走过来,看一眼,却叫人觉得……会不会是声音太大吵到对方了,以及——这人该不是要掀他们的桌子,甚至抡起拳头打人吧?
秦五本就生得高大威猛,加之又是从战场上磨砺出来的,身上很有几分煞气,难免就使人怵得慌。
察觉到忽然变得安静的四下,秦五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开口向那男人问道:“方才阁下说曾亲眼见过那位神医?”
“确有此事……”那男人肉眼可见变得紧张起来。
“我想同阁下打听打听,这神医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如今住在什么地方?”
原来是要请医啊!
男人微微松了口气,赶忙答道:“……长相么,也就普普通通,但面相稍有些不好,下颌处长有一颗豆大的黑痣。”
楼上的许明意听得神色微振。
看来这确实是裘神医没错了!
“眼下就住在城外林溪镇上,那座院子似乎是租赁来的,至于姓名,却未曾听闻,想来是不愿透露。”男人对秦五讲道:“壮士若想寻人,却也简单,只需到林溪镇上打听打听,必然就能找得着人了。”
至于那位神医立下的那些非将死之人不治,且每日至多医治两人的规矩,他还是别多嘴了——毕竟这位壮士的长相里那种一言不合就打人的气质实在太过强烈。
秦五也未再多问,抬手揖了一礼,道了句“多谢”,便转身上了楼。
“姑娘——”秦五来到许明意身边。
“我都听到了。”
许明意转身便要回客房,边交待道:“秦五叔,你收拾一下,随我出一趟城。”
秦五看了一眼堂外的天色。
但还是立即下去备车马了。
不到半刻钟,许明意便带着阿珠从客房里走了出来。
秦五赶车,三人问清了路之后,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
林溪镇离宁阳城不过五十余里远,大半个时辰便到了。
到了镇上之后,很容易就打听到了神医的住处所在。
那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民居,此时灯火稀疏,因其间门前道路狭窄,马车只到胡同口,便停了下来。
许明意下了车,阿珠提着风灯,几人往胡同深处行去。
据他们打听来的消息,神医就住在这条胡同里,倒数第二户。
几人走到一半,忽然听得前方传来关门的声响,以及骂骂咧咧的人声——
“本少爷来找他看病,那是给他面子,看得起他,给他扬名的机会!这老东西,竟这般不识趣……这是哪门子的医者仁心!”
“活该绝了后,又摊上这么一个短命的女儿……呸,真是报应!亏得本少爷一片好心,本瞧着那小娘子还算有几分姿色,还想让我爹替她找找人,想想救命的法子来着……不领情的东西!”
这显然是一道男子的声音。
更显而易见的是,这是上门求医被拒,从而恼羞成怒了。
甚至由这话中可知,上门求医的目的也未必纯粹。
“公子消消气,何必同他们一般见识……”
“消气?这口气本公子绝咽不下去!”男子咬牙切齿地道:“回去之后就带人过来教训教训他们,好好地出一口恶气!”
不过是两个外乡人罢了,便是死了也没人会追究!
既然对方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他就先出了这口气,再把那老东西的绝学弄到手,也算完成父亲的交待了!
至于那短命的小娘子——
想到那张苍白羸弱却美得另有一番滋味的脸庞,男子那双狭小的眼睛里,现出了一抹异样的光芒。
此时,有灯火闪入了他的视线里。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问话的声音:“你打算怎么教训他们?”
那男人闻言皱眉看过去。
隐约可见是一位少年,然而还未能看得清对方的脸,只见对方两步来到他跟前,不待他和身边的仆从反应过来,便有一阵劲风扫来——
许明意抬腿一脚利落地踢在对方的右颈边,将人踢飞撞到一旁的墙根处。
“是这样教训么?”她理了理衣袍,问道。
阿珠看得愣住。
姑娘怎么比她还冲动?
不过,方才那些话,她听着听着拳头也已经硬了来着。
“啊!我的脖子!”
倒在地上的男人捂着脖子惨叫着,吓呆了的仆从后知后觉地奔过去,“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你们是谁……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男人靠坐在墙根下,满眼怒气地问。
“不知道,说说吧,来日找你也方便。”
这声音清脆动听,语气随意,却叫男子莫名颤了颤。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还要追到他家里打他不成!
可他们敢吗!
男子咬咬牙自报了家门——
“林溪镇上的林氏药铺和林家医堂,可都是我们家开的!”
224 谁不想打一顿呢
男子报出家门之后,四下静了一瞬。
阿珠甚至觉得迷惑不已。
恕她不懂,对方语气里的优越感究竟从何而来?
便是这些年在京中,她都没听过哪个权贵在自报身份时竟能有如此之足的底气。
这短暂的沉默,给了男子更多的自信。
——一群不要命的东西,现在知道怕了吧!
在林溪镇上,便是镇长也不敢不给他爹面子!
他借着仆从的搀扶艰难地站起身,一把夺过仆从手里的灯,举着就往许明意一行人脸上照去。
他要好好看看这群胆大包天竟敢伤他的人长什么样子,回头好百倍千倍地讨回来!
这一看,却是猛然眨了眨眼睛。
灯笼光芒的映照下,一张莹白的巴掌脸上五官精致趋于明媚,一瞬间竟叫人分不清究竟是男子还是女子——想到对方那过于清脆的声音,男子心中一动,脸上挤出了一抹狞笑。
但他根本来不及说出什么话,单是这幅神态,便叫秦五忍不住一拳砸了过去。
男子惨叫一声,再次倒在了地上。
“这里可是宁阳地界,是定南王的辖地……你们怎能随意伤人!”仆从惊惧交加地质问道——这群人好像是外地人,看来他们林家人的身份是不好使了!
秦五朝他们走近了一步,高大的身形投下大片阴影将主仆二人牢牢罩住,透着凶相的一张脸落在二人眼中堪比阎罗。
“哐!”
秦五一声不吭自背后披风下抽出大刀,重重地插在二人面前,震得其上刀环相击发出铮铮鸣音。
“……你,你们……”
被一拳砸得满脸是血的男子坐在地上惊恐地后退着,口中边喃喃着道:“你们怎可带刀出门,眼里究竟还有没有王法了……”
“需要王法来护身的时候,倒想起来这世间还有王法在了?”
许明意冷笑着道:“方才不是还大言不惭,说要回去带人教训那对父女吗?”
男子听出了她话中要替神医出头的意思,当即只能认怂道:“我……我只是过过嘴瘾,当真没有这胆量啊……”
过过嘴瘾?
许明意半个字都不信。
从对方的言行中看,怎么都不像是过过嘴瘾这么简单。
且方才他说自己家中是开医堂药铺的——如此想来,难免就愈发叫人忍不住想要怀疑他此番上门求诊的真正目的了。
这世间向来也不缺面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妄想投机取巧不成,便心生加害之意的人。
“我不管你方才之言真假,但若敢作恶,再来招惹这对父女,休怪我拧断你的狗头——”
大刀就插在面前,男子只顾点头应声:“是,是,小人谨记……”
许明意未再多看他一眼,抬脚带着阿珠离去。
秦五将刀拔起之际,视线扫过男子身下那一滩水渍,面无表情地道:“肾亏阳虚之症,倒也不必特来请什么神医看诊,我便知晓一个可以一劳永逸的法子。”
男子听得神情变幻着,不由自主就问道:“不知是什么法子……”——难道说对方也有过同样的苦恼?
秦五冷冷道:“割了。”
这种好色无耻之徒,他见一个就想割一个。
但姑娘显然只想吓一吓对方而无意闹大,他也就只能将这个衷心的建议送给对方本人了。
男人闻言颤抖着捂住两腿之间的位置,直到秦五走远,才浑身瘫软地大松了一口气。
接过仆从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鼻血之后,男子将帕子一撂,一巴掌就打在了仆从的脑袋上。
“没用的东西!还不比一条狗顶用!”
“他们有刀,小人也打不过他们啊……”仆从委屈地小声说道。
“谁叫你跟他们打了!……就不能在本少爷挨打的时候替本少爷分担分担!?”
揍全叫他一个做主子的挨了,当下人的什么事都没有,这说得过去吗!
仆从不敢多说什么,默默将人扶了起来,只在心底暗暗思忖着——之所以没打他,定是因为那些威胁要教训神医父女的话皆是公子一个人说的吧?冤有头债有主,这群壮士还挺讲究……
且更重要的是,这群壮士做了他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
毕竟公子这种人,但凡还有点良知的,若不是条件不允许,谁不想打一顿呢?
这厢仆人扶着自家骂骂咧咧的公子离去,那边阿珠正低声问:“姑娘,咱们就这么将人放走,会不会太便宜他了?”
她心中多多少少有些遗憾。
姑娘踹了对方一脚,秦五叔打了一拳,只有她,什么都没捞着。
许明意道:“这里是宁阳的地界,不宜闹出大事来。”
但至于就这么轻易放过对方,那也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这种人,打他一顿是没有意义的,甚至还会让他记恨在心,日后加倍报复他人,乃至将怒气撒泄到更多无辜弱小之人身上——
而她既然打了,自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不是说王法么,回头将他的家底报于宁阳官府便是。”
此人显然在此处横行惯了,如此行径之下,想查出些错处再简单不过,之所以能作到现在,想来不外乎是因为镇子小没人敢同他家中对着来罢了。
所以,就交给官府来主持公道吧。
而至于为何这种人打一顿没意义,她偏还要打——倒也没有太深层次的考量,她就是单纯地想打他而已。
几人来到那座门外一左一右挂着两只纸皮黄灯笼的小院子前,阿珠上前叩了门。
不多时,院内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到了门后,却未立即将门打开,而是隔着门板试探地问道:“是谁?”
这是一道中年女子的声音。
许明意尽量压平着声音答道:“我们是找神医的。”
门仍未打开,只有声音传出来:“我们神医刚才出去抓药去了。要看病,明日早些过来吧。”
许明意闻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胡同的另一端。
昏黄的光线下,可见雪后泥泞的道路上有着一串很新的脚印。
看来裘神医确实出去了,只是同他们错开了路。
“我们的确是来看病的,但并非是请神医看病,而是要替你家姑娘治病——”许明意对门内之人说道。
225 河水
阿珠听得一愣,不由地转头看向自家姑娘。
阿葵没跟来,姑娘扬言要给人治病,难道要让她来顶替阿葵的位置吗?
这么发展下去,府里的神医会不会太多了些?
“你们能治我家姑娘的病?”
门这才被打开,那身着粗布袄子显然是仆妇打扮的妇人打量了许明意几人片刻,原本就半信半疑的眼睛里不禁露出失望之色。
这说话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身边站着的那个,看起来像是个小厮。
至于更后面的那个男人,活像是个屠夫土匪——与其说是能治病救命的,更像是个能要命的……
想来多半又是打着能医治她家姑娘的旗号,另有所图的。
这样的事情,他们这两日可没少见。
方才被神医赶走的那个林公子,不就是个例子吗。
思及此处,仆妇只能客气地道:“……还请诸位见谅,我家神医此时不在家中,如今时辰也晚了,我一个干粗活儿的,又是个妇人,怕是不方便接待外客——诸位不如明日再来同我家神医细谈可好?”
神医不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守着姑娘,总要谨慎些,断不能就这么将来路不明之人请进门。
好在这一行人也不是十分难缠的,听了她的话之后,那为首的少年公子便道:“既如此,我们且在附近等着,待神医回来之后,再登门拜访。”
还要在附近等着?
面对对方让步后的坚持,仆妇也唯有点头:“那就有劳诸位等一等了。”
此时,她身后的堂内忽然传来一道女孩子温温柔柔的声音:“房姨,你快去厨房看看我的药煎好了没有。”
“欸!”仆妇连忙应了一声,而后便关上了院门。
看一眼紧闭的院门,秦五低声讲道:“姑娘,咱们回马车里等着吧。”
这位神医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虽然他也并不知道姑娘为何这般好心,找上门要给人治病,但依姑娘的性子来看,单纯为了出风头也不无可能。
但还是那句话——只要不是让他牵扯进与吴世孙有关的情情爱爱里,其余的他一概无条件服从配合。
许明意点了头。
虽说她想早些见到裘神医,然而腊月里的宁阳城,夜中冷得不像话,在此处干等着自是不可取。
几人转身离开了此处。
可没走出多远,就隐约听得有院门被打开的细微声响传入耳中。
这动静不算大,甚至好似透着小心翼翼,但几人皆是习武之人,对周遭动静的捕捉一贯比寻常人要敏锐得多。
阿珠回头看去,低声道:“姑娘,好像是咱们刚才去的那座院子发出的声音。”
但并没听到有脚步声在朝着那处院子靠近,想来也不会是神医从外面回来发出的动静。
更像是院子里的人出来了——
但旋即传入几人耳中的,并非是寻常的脚步声响。
细听之下,反倒像是车轮在地面缓缓碾动的动静……
但显然又不是马车带出的声音,相较于马车,这响动无疑要小上太多,甚至在寂静的夜里都称不上太过醒耳。
许明意却立即道:“跟上去看看。”
在她的示意下,阿珠吹灭了手中提着的灯,几人不着痕迹地朝着声音的来源追了上去。
待出了这条胡同,便是一处小街。
小镇的夜晚冷冷清清,街上只有一家馄饨铺还开着门,铺子前挑起的灯笼将周围映出了一片光亮。
也是在这团光亮中,许明意彻底看清了自己跟着的人。
那是一个身上裹着厚厚藕色裘衣的女孩子,坐在一把行动灵活的四轮车上,自己略显吃力地转动着后车轮。
许明意心中有了答案——想必这就是裘神医的女儿了。
裘神医曾说过,他的女儿,比她大了不过一岁,他年过三十才有了这个女儿——偏偏挚爱的妻子因意外而早产,孩子生下没多久,这位不幸的母亲便过世了。
据说也是从那时开始,裘神医才开始下定决心继承了父亲衣钵,用心认真习医。
许明意几人跟着那个女孩子,出了小街,最终来到了一条河边。
女孩子在河边停下了转动车轮的动作,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了会儿漆黑的河面之后,隐隐发出了啜泣的声音。
她从袖中不知取出了一样什么东西,抬手丢进了原本平静的河水里,带出“咚”的一声轻响。
紧接着,她双手撑在四轮车两侧,有些艰难地站起了身来。
她并非是不能走路,只是因患病而身体虚弱不能久站,父亲不想让她太辛苦,才托人造了这辆四轮车。
“父亲……”
女孩子哽咽着低低念道。
她的病,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熬了。
她不想再做父亲的拖累了。
下辈子,她再健健康康地做父亲的女儿好了。
身形消瘦的女孩子捂着胸口低咳了一阵之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步伐沉重缓慢地朝着河水走去。
见此一幕,许明意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女孩子坠入湖中香消云陨的画面。
这便是上一世让裘神医悔恨自责难以释怀的所在——
他的女儿患了重病,却非因重病而过世,而是投河自尽。
“姑娘竟是要轻生吗?”
许明意从柳树后快步行出。
阿珠重新点亮了手中的灯。
女孩子并未察觉到一路有人跟随,此时听得这道突然出现的声音,微微惊了惊,回过头去看,只见一名少年朝着她走了过来。
女孩子低低惊呼一声,又立即以手轻轻掩口。
好俊的少年郎啊……
这算是临死前上天给的厚待吗?
“姑娘打算跳下去?”许明意在她面前站定,看一眼似与夜色融于一体的河水,道:“冬日里的河水冰冷彻骨,若真跳了下去,万一后悔了,可就没有机会再上来了——姑娘可想好了要跳吗?”
后悔?
或许会吧。
女孩子扯了扯嘴角:“后不后悔的,又有什么要紧,横竖不过是一眨眼,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许明意只看着她,放轻着语气道:“不知姑娘为何会有这等念头,可愿同我说说吗?或许我能帮得上姑娘。”
她自也可以将人打晕了扛回去,但为绝之后再有此等之事发生,她还需试着趁机问清这个女孩子做傻事的全部缘由——
226 沾花惹草的姑娘
兴许是面前的“少年”过分好看,也兴许是自认是将死之人,心中放下了往日在人前的戒备,从来也没什么朋友的女孩子,此时莫名就有了几分想同这突然出现的少年谈心的兴致。
“我患了病,乃是不治之症。”
她自嘲地道:“许多名医皆看过了,都说没有多少时日了……与其每日受着折磨,煎熬到那最后一日,倒不如趁着自己还有力气能做主时,选择死得有尊严些。”
“病痛缠身,确实叫人煎熬,姑娘的想法,我也能理解。”许明意道:“但若换作是我,我应当会觉得,多活一日是一日,不到最后一刻,焉知就当真没有转机?”
女孩子语气平静:“可我没有公子这份坚韧的意志与心性啊。”
“不,姑娘比我有勇气得多。”许明意语气认真地道:“我这个人怕痛更怕死,断是不敢投河的。而姑娘既连死都不怕,又何惧活着呢?”
她知道,人与人心性不同,面对同一件事时选择也会不同,哪怕惜命如她,并不能完全对对方的选择感同身受——但想来能叫一个人宁可选择了结性命,必然是心中确实存有自认无法跨越的阻碍吧。
这时,作为旁观者,劝归劝,或许也该试着多一份认同与理解。
察觉到对方这份温柔的善意,女孩子的语气也愈发柔软:“可我现下觉得活着可比死还要难得多的多呢。”
她有些站不住了,但话还未说完,只能又重新坐回到了四轮车里——
她可不是退缩了,只是暂时有些累了,先歇一歇,待会儿再死好了。
“公子有所不知,这些日子父亲为了我,不曾有过一日轻松,冒险替我试药不说,还到处求人……他本是个十分不愿低头的性子,现下却为了我,每日都要应付那些形形色色的嘴脸……”
女孩子说着,声音隐约有些哽咽:“反正我也没几日可活了,倒不如叫父亲早日轻松些。”
许明意微微叹了口气。
这是个懂事的姑娘。
却也是个傻姑娘。
她这么走了,她的父亲当真会轻松吗?
不,非但不会轻松分毫,还会因此抱憾自责终身。
“还有那个姓秦的……我同他本是青梅竹马,自幼定亲,但见我患病难愈,前些日子找上门退了亲不说,竟还要我父亲赔他一千两银子以作补偿,说我耽误了他这些年,是我家对不起住他,我们拿不出银子,他们秦家就要拿我家中祖传的方子来抵!”
一口气说了这些,女孩子的声音有些喘,却还是腾出了力气重重地啐了一口,道:“亏我以往还觉得他性子儒雅,出了事才知道,以往那些什么生死不离的承诺全是哄人的!他们姓秦的,没一个好东西!”
“……?”柳树旁的秦五突然感觉自己有被误伤冒犯到。
“想来他们应当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吧?”想着裘神医的性情,许明意猜测道。
“那是当然……”女孩子脸色稍缓。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不值得眷恋的男子而已。”许明意道:“不知姑娘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来日我替姑娘寻几个来,叫姑娘好好地挑一挑。”
她这阔绰仿佛一掷千金的语气,惹得女孩子露出了一丝笑意。
女孩子坐在车上,微微歪了歪头,认真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我就喜欢公子这样长得好看的,不知公子可愿意委屈将就一下吗?”
秦五听得骇了一跳。
……现在的小姑娘都是怎么回事?怎么随口都是这等令人战栗的虎狼之词!
且姑娘怎么还听得笑眯眯的?
出门在外,沾花惹草就罢了,竟还男女不忌吗?
这么发展下去……待回京时,难不成姑娘要左手领个吴世孙,右手领个神医家的女儿?
脑海中浮现自家姑娘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的诡异画面,秦五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赶紧切断了这个危险的想法。
好在自家姑娘接下来的表现还算有底线——
“我啊,我可不行。”
许明意笑着讲道:“我同姑娘一样,可不是什么公子。”
坐在那里的女孩子闻言发出了一声清脆笑声。
她当然知道对方不是什么公子,而是个姑娘家。
起初乍一看没什么,但离得这般近,说了几句话,她也就看出来了。
更重要的是,这位突然出现、无论是长相还是所言,于她而言皆像是个神仙般的姑娘,在她面前也并不曾刻意掩饰什么。
“我虽是不行,但我在京中有一位闺中好友,自幼便爱打听各路俊美男子的底细。”许明意说道:“京城内外百里,但凡是未有成家的,她皆打听得一清二楚,府中有一间屋子,便是专拿来盛放这些男子们的画像的——”
她家皎皎也算颇有底线,非良家男子收入府中做面首,至于那些未娶妻的良家男子,便收集了画像饱眼福。
女孩子听得讶然至极,一双眼睛却控制不住地发亮——这位姑娘的好友,又是什么神仙人物啊?难道说,神仙只同神仙做朋友么?
“姑娘若有兴趣,不如来日随我入京瞧瞧去?”许明意笑着问。
说到底,美色也如美食美景一样,都是上天赐予这世间的美好和灵药,善加利用,它们总能叫人觉得这世间还是值得的。
“我倒想去开开眼界呀,只是我这病……”女孩子笑叹了口气。
“说不定我能医得好裘姑娘的病呢。”
女孩子听得愣住。
这姑娘认得她?
但转念一想,父亲来到此处已有数日,谁不知有位神医来了林溪镇,带了个病恹恹的女儿呢。
便只是猜,她的身份也不难猜。
可是……
这位姑娘说她能医得好自己?
女孩子苦笑着道:“姑娘就别安慰我了。”
人与人之间的直觉有时是很奇妙的——虽只是初次相见,且对方出现得过于凑巧,但她还是觉得这位姑娘,同那些为了骗取父亲的绝学而谎称能够治得好她的人不一样。
不是骗,那就只能是善意的安慰了。
227 救人还是害人
毕竟这位姑娘怕是连她是什么病都还不曾真正弄清吧。
“我自认有这个把握,姑娘纵然不信,却又何妨一试?”
夜色中,少女明媚的眉眼间有着不加掩饰的笃定之色。
看着这双眼睛,女孩子一时有些怔然,心底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攀升出了一丝明亮的希望……她已经,很久不曾这般心怀希望了,也自认早已认清了事实,不会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妄想。
正当此时,忽然有喊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彩儿!”
同这道喊声一并传近的,还有急促的脚步声。
女孩子当即不安起来:“完了,是我父亲找来了!”
看着她像个做错了事情怕被骂的小孩子一样,许明意眼底不禁浮现笑意。
看来这是不想死了。
从方才的言语试探里也可看得出,在这个女孩子心里,并无其它值得一提的心结在,只是因为自认没了生的可能,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这就简单了。
来找人的裘神医显然是猜到了什么,循着阿珠手中风灯的光亮,直奔着河边而来,很快就到了。
“……彩儿!”
他大步走到女儿身前,见人没事,紧张急切的神情顿时消散了大半。
隆冬的天气,他只是穿了一件市布棉袍而已,但此时额头上还是蓄满了汗水,甚至连胡须都要湿了,可见一路找来有多么心急。
女孩子顿时觉得鼻头发涩。
她该是有多糊涂啊,才会觉得自己死了,父亲便会解脱了……
父亲只有她了,母亲当年拼死将她带到这世间,父亲将这样一个病弱的她养大,一直都是被悉心照料呵护的她,又怎能私自做主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呢?
这位姑娘说得对,不到最后一刻,怎知事情就一定没有转机?
“深更半夜的,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裘神医弯着身子替女儿将身上的裘衣又拢紧了些,双手动作很快,却有着几不可察的颤抖。
他这一路,简直吓得魂儿都要丢了!
“我只是觉得有些闷,想出来走走而已……”裘彩儿没敢承认自己的真实想法,说话间朝着许明意眨了眨眼睛,道:“恰巧遇到了这位姑娘,就同这位姑娘说了会儿话。”
裘神医闻言这才向许明意几人看去。
方才自然就见到了还有旁人在,只是因为一颗心全系在女儿的安危之上,便没能顾得上分神去留意。
眼下这一瞧,便是没有闺女的提醒,他也一眼就看出了许明意是女扮男装。
视线中,只见那小姑娘向他点了头,道:“是啊,我与裘姑娘虽是初见,却也很是投缘,一不留神就说得多了些,忘了时辰。”
听着这话,裘神医几乎半个字都不信。
他转头看回女儿,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皱眉问道:“这上面写的,下辈子再做父女又是什么意思?”
他就是看到这封书信,才真正慌了神!
“这个啊……”裘彩儿干笑了两声——她留什么遗书啊!
见父亲还在瞪着眼睛等她解释,她唯有硬着头皮讲道:“自然是因为,这辈子同父亲做父女总觉得还不够,下辈子还想再做父亲的女儿啊……”
裘神医勉强消了气。
许明意也听得莞尔。
看来这个彩儿姑娘,骨子里也并非是个悲观之人,之所以生出了轻生的念头,多半应当也只是一念之差——谁又能真的知道,这个女孩子上一世坠入河中之后,究竟有没有后悔呢?
人的一念之差,往往会带来巨大的改变。
而上一世,裘神医或许也只是晚来了一盏茶的工夫而已。
想着这些,再看着面前说话的父女,许明意心底忽然升起无法言说的感慨。
眼前的裘神医,比她认识的那个裘神医,看起来要像样多了。
背要直得多,发要黑得多,精气神也是十足的模样。
而上一世她与裘神医相识,也不过大约就在半年后。
若非亲眼所见,当真很难想象半年的时间,竟会让一个人有如此之大的变化。
而这变化的源头,是因为一位父亲失去了女儿。
所以,家人之间,相生相牵相绊,活着和陪伴,对彼此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啊。
许明意这般感慨着,看向父女二人的眼神里也饱含笑意。
裘神医朝她看过来,四目相对一瞬,不禁微微一怔——这小姑娘为何拿这种近乎慈爱与祝福的眼神看着他?小小年纪……莫非脑子有事吗?
且古怪的是……他怎么莫名觉得与这小姑娘似曾相识?
“父亲,这位姑娘说,她兴许有法子能医我的病。”裘彩儿此时轻声说道。
裘神医神色微动。
“姑娘当真有办法?”
许明意点头:“我有一张偶然得来的方子,兴许能治彩儿姑娘的病。”
方子……?
裘神医这才觉得靠谱了些——毕竟这姑娘看起来很有些不寻常,必然不是普通百姓出身,也不像是懂医术的样子,若说偶然得到过什么偏方,倒还可信些。
“那便请姑娘随我父女回去细说吧。”裘神医语气客气。
不管这姑娘能否治得了他女儿的病,也都已经做过一次他女儿的救命恩人了。
于情于理,先不管对方有何意图,他都该以礼相待。
一行人便回到了胡同里的那座小院中。
“有劳取纸笔来。”许明意在堂中坐下后便说道。
裘神医意外地动了动眉头。
他还以为这小姑娘会直接拿出一张药方来,眼下看来……她是要自己写?
可不通医道之人,记起药材来怎可能会一丝不漏——突然又觉得这小姑娘做事半点都不靠谱了。
但还是吩咐了仆妇取了笔墨过来。
许明意写方子时,他便在一旁看着,然而越看脸色越不对劲。
这小姑娘绝对懂医术!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这方子看着怎么像是他前些日子放弃的那一个?
不,不对……
只是前五六味药同他的方子一样,后面的那些,就全然不同了。
可——
这能用么?
不说治病不治病,这几味药放一起,那不是胡来吗!
裘神医皱了皱眉。
若不是小姑娘胡写乱造,他倒想问问研究出这张方子的人——究竟是救人还是害人?……庸医要人命啊!
228 被自己说服
裘彩儿也在认认真真看着方子。
但她看得可不是什么药名儿,而是那一手赏心悦目的字迹。
这位姑娘的字未免也写得太好看了些。
见对方搁下了笔,她的视线又沿着那只手往上看,待又看了会儿那张脸,裘彩儿不禁在心底微微叹息。
哎——
此时此刻,她竟忍不住因为这个世上没有这样一位少年郎的存在而感到惋惜难过。
但若这世上少了一位这样的神仙般的姑娘,无疑也是一件极可惜的事情啊。
在生死边缘经历了一遭,此时将生死看得已经颇淡的女孩子,沉浸在面前的美色中,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
“神医请过目。”
许明意将药方递给站在一旁的裘神医。
裘神医接过。
方才他已经看过了,此时又完整看了一遍,眉头不禁越皱越深:“不知姑娘这药方是从何而来?”
“曾偶遇过一位隐世高人,意外得来的。”
隐世高人?
越听越不靠谱了。
裘神医直言道:“虽也有些技巧在,然如此用药太过凶险,恐怕并非良方。”
吃药治病不比其它,凑活将就不得。
且这种方子轻易也不能乱试,一个不小心,试试就试试,只怕就成了试试就逝世。
“单看方子,确实凶险了些。可若把握好每味药的分量,就事实而言,对身体的损害绝没到致命的程度。纵然有些损害,然而待病愈之后用心调养,也皆是可以慢慢恢复的。”许明意说道。
裘神医闻言,又认真看了看方子。
他自也知道两害相权取其轻,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些道理在医道之上也是适用的。
若真医得好,自是什么都好说,可这方子,当真能治得了彩儿的病吗?
若治不了,便等同是雪上加霜,如今彩儿的身体,已经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看出他的犹豫,许明意又说道:“这个方子,结合着药浴,曾是治愈过一位同裘姑娘患有相同病症的病人的——此乃我亲眼所见。”
那是在扬州。
有人找到了裘神医,据说是通过许多关系查明得知裘神医的女儿曾患过此病,故而特来求治——那人彼时已近是强弩之末,只想放手一搏求得最后一线生机,如此之下,裘神医于冒险中谨慎行药,最终医好了对方。
她还记得,将那人送走之后,裘神医好几日都没说话。
听她说亲眼见过这药方医好过别人,裘神医眼睛微动:“当真?”
许明意神色肯定地点头。
然而这种肯定并没能打动裘神医。
反而叫他意识到了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
“姑娘不曾细问彩儿的病情,甚至连脉象都不曾探上一下,又怎能如此确定彩儿的病情,同那人相差不多?”
即便同样是肺病,却也分许多种。
并不存在一张药方就能治尽的可能。
许明意轻咳一声,道:“既来此处,自然事先已从旁人口中大致了解过了裘姑娘的病情,其症状同我所知的那一例,着实十分吻合。”
而后,又提议道:“不然我现在替裘姑娘看看脉象?”
一时大意忘了走流程,现在补上还来得及吗吧?
裘神医听得胡子都抖了抖。
经了他提醒才说要把脉,这当真不会太敷衍吗?
这个小姑娘,还真是怎么叫人胆战心惊怎么来!
他这厢一颗心七上八下,却见自家闺女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了手去,放在桌边,语气愉悦地道:“那就有劳姑娘啦。”
虽说不是少年郎,但漂亮的妹妹又有谁会不喜欢亲近呢?
许明意替她认真诊了脉,又观了五官各处,而后详细地将如今的症状与要紧之处乃至病因所在皆一一说明。
裘神医听得颇为意外。
竟说得十分像模像样,且无丝毫错处。
“没想到姑娘年纪不大,医术倒十分了得。”
他觉得自己被说服了许多。
许明意在心中不禁感慨道——果然,真正的高人,能说服自己的就只有自己。
“父亲,既如此,你便让我试试吧。”裘彩儿在一旁讲道:“就当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呗。”
“胡说什么呢!”
裘神医瞪了女儿一眼。
但心里也清楚女儿这欠揍的话,实则是话糙理不糙。
自己近来打着神医的名号来替那些将死之人治病,又扬言谁能医得好他的女儿他就将毕生所学奉上,他岂会不知,这一举动,会招来多少居心叵测之人,会引来多少麻烦?
可若非实在没了法子,又怎会出此下策?
彩儿的病当真不能再耽搁了,若再没有有效的救治之法,恐怕拖不过一个月……
而多拖一日,痊愈的难度也就增加一分。
想着这些,他捏紧了手中的纸,看向许明意,道:“多谢姑娘赠此药方,这方子,我收下了。”
但是,他必须还要亲自试药,将用药的分量把控到最佳之后,再给彩儿服下。
许明意点头:“待裘姑娘的身子有了起色,再辅以药浴。”
她一口一个“痊愈”、“有起色”,像是当真十分笃定能医得好,裘神医眼神里赫然写着“小姑娘果然不靠谱,哪有行医之人将话说得这么满的”——可不知怎么,心底却因为这些话,而当真觉得安稳了许多。
他该不是被这小姑娘给忽悠住了吧?
此时,一旁的裘彩儿轻声问道:“对了,还没请教姑娘贵姓——”
“免贵姓许。”
“原来是许姑娘。”裘彩儿有些吃力地起了身,坚持朝着许明意行了一礼:“多谢许姑娘。”
“快坐下。”许明意扶着人坐了回去,又与裘家父女说了会儿话,眼见时辰太晚了,遂开口请了辞。
秦五已经先一步离开,去找住处。
这个时辰,宁阳城定是回不得了,只有在镇上的小客栈里将就一晚。
裘彩儿也未有多留这位救命恩人。
这座院子是她父亲临时租赁来的,老旧不说,也没有多余的房间。
她倒是乐意和许姑娘挤一挤,可纵然许姑娘未有提及出身,但她也瞧得出来,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虽不见娇气,但这般言行举止,举手投足,必然是大户人家才能教养得出来的。
229 夜探
这样的姑娘家,同她挤在一张小床上,委屈了不说,必然还会不自在。
留不了,那她就送送吧。
“外头风大,你就别跟出来了。”
裘神医无奈看了一眼想要跟着离开堂屋送人的女儿——嗐,这孩子怎么从小到大一瞧见长得漂亮的人就头脑发昏呢,他花了这么多年,愣是也没想出能治这病的药!
“神医留步吧。”
待出了院门之后,许明意停下脚步说
裘神医点了头,却没急着回去,斟酌了一瞬,还是没忍住道:“裘某还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一问许姑娘——”
“神医请问。”
“在今日之前……裘某是否同许姑娘见过?”裘神医眼中含着疑惑不解。
他莫名觉得与这个小姑娘似曾相识,而这个小姑娘在他面前时,似乎也不像是在面对一个初次谋面的陌生人……还是说,她只是单纯的自来熟?
他这句话问出之后,只见小姑娘认真思索了一下。
而后,就对他笑吟吟地说道:“或许是在梦中见过吧。”
裘神医大为皱眉。
……这是什么话?
他一个糟老头子,在梦中梦见一个小姑娘?他的晚节还要不要了!
这个处处都叫他觉得颇为邪门儿的小姑娘,说起话来真叫人害怕……
“……时辰不早了,许姑娘快些去客栈歇息吧。”裘神医没了多问的心思,此时他只想关门赶紧把人送走。
许明意点了头,带着阿珠离去。
林溪镇上只有一家客栈,且生意冷冷清清,其内陈设自也比不了宁阳城中的隐贤楼,热水都是阿珠自己现烧的。
这一夜,许明意自是没能睡好。
非但没能睡好,一觉醒来,还觉得有些昏沉鼻塞,显然是风寒入体了。
然而这一日,许明意依旧没有急着离开林溪镇。
她知道裘神医必会自己先试药,为免中途出什么变故,她还需确认一切无误之后,再动身离开。
夕阳西沉,天色很快再次暗下,星子自天际先后闪现,夜幕缓缓铺开。
定南王府中的一座院落前,身穿墨色衣袍的少年举目看着院门之上、于夜色中朦朦胧胧的那几个大字——栖真院。
片刻后,少年便利落地跃进了院中。
他昨夜已经来过一次,但是并无丝毫异样的发现。
他怀疑岁山是在撒谎,亦或是从一开始便是岁山听错了误解了什么。
但不知为何,所有的推测,都未能敌得过他心中缓缓升起的那份直觉——
他觉得这座院子确有不寻常之处。
至于哪里不寻常,他说不出来。
他只知道,这是一种来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直觉。
可他一直坚信,这世上所有的事情皆不会莫名其妙毫无缘由的发生出现。
院中久无人居住,却依旧打扫规整的井井有条。
但夜中到底不会悬灯,四下黑黢黢的,一时依稀只可辨得房屋轮廓。
吴恙取出了怀中的火折子,吹亮后拿在手中,将堂门推开后,无声走了进去。
进得堂中之后,不忘将堂门重新关上。
正待他要往内间行去之时,却忽然隐隐听得有几道脚步声在朝着此处靠近——
动作比意识还要更快一些,吴恙立即熄了手中火光,微微皱眉凝神听着那脚步声响。
声音越来越清晰。
极有可能就是要来这座院中的——这附近除了这座院子,没有别的去处,若说经过,可这一行人的方向分明是直往此处而来。
且从脚步声中可辨,对方并非是要如他这般悄悄潜入,故而应当是府内之人。
很快,便有院门的锁被从外面打开的声音印证了他的猜测。
吴恙闪身躲进了侧间。
虽说是在自家,但做贼的架势既拿出来了,那就必须要拿到定——毕竟在自家做贼,也并不比在外面做贼要光彩,甚至被发现之后还会更丢人且更麻烦。
很快有灯火的光亮摇曳着晃进了堂内。
下一刻,堂中的纱灯也被点亮,但那纱灯似乎很快被人捧起。
听脚步声,显然是往内室去了。
片刻后,晃动的灯光稳下,随之有一道不高不低,音色却满含威严之感的说话声响起:“下去吧。”
“是。”
两名随从退去了院中。
侧间内,呼吸放轻掩去了所有动静的墨衣少年眼神微变。
来人是祖父。
如此时辰,祖父来这栖真院作何?
他凝神听着内室中的动静,但等了好一会儿,都不曾有任何声音传来。
只有老人的呼吸声,还在提醒着他人并未离去。
如此又待了片刻,隐约有一道极轻的叹息声传出。
“真真……
内室中,披藏青色氅衣,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束在头顶的老人站在一架屏风后,望着墙上那幅泛黄的画像,如自语般问道:“若你还活着,不知可会怪为父吗?你性情安逸,想来必然不愿见他卷入漩涡之中……”
“为父近日也想了许多,亦不知这决定是对是错……”
墙上的这个女孩子,是他的长女。
第一个孩子,对父母而言,意义总是不同的。
若谈真心喜爱,他对长女的疼爱,甚至超过了两个嫡子。
也正因这份溺爱,才叫他当年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他不该同意让长女嫁入谢家。
她所谓的真心,确实不曾错付于人,但却叫她付出了性命作为代价。
甚至当年长女是如何死的,他们至今都无法查清。
想着这些,吴竣闭了闭眼睛,片刻后,复才缓缓睁开。
“局势如此,早已没有独善其身的可能……即便当下吴家尚看似稳如泰山坚不可摧,可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迟早会走到那一步。”
老人的眼睛似同深井,看似平静幽深却又暗流涌动:“任何繁华荣光,皆有尽时,而我要做的,便是于这诸多选择中,选出能让吴家数百年基业延续得更久些的那一个,这也是吴家每一任家主的责任。这是在赌,却不得不赌。”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了那幅画上——
“况且,当年之事,为父也必须要替你讨还回一个公道与说法。”
“至于阿渊……”
话至此处,老人的声音愈低了。
“我会尽自己所能……”
侧间内的少年极快地皱了一下眉。
230 相似
祖父口中要替长姑母讨回的公道是什么?
且……祖父为何会在已故长姑母的‘面前’提到他?
是因为方才祖父先说到了吴家基业的缘故吗?——他是吴家世孙,同吴家基业自然是紧紧绑在一起的。
如此解释倒也合情合理……
可吴恙还是隐隐觉得祖父那朦胧不清的语气里,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情绪在。
他下意识地想再多听些什么,以此来分辨,可内室里久久都不曾再有声音传出。
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已经变得分外平静悠远。
“记得你八岁那年,见我身上负伤,抱着我便大哭了一场,还问我,外面的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问我能不能不要再出去,能不能关起门来……什么都不再过问……”
“那之后有一次,你夜中做梦惊醒,还下着大雪,便跑到我同你母亲的居院外,足足守了一夜,也不让下人通传……”
“而第二次彻夜守在那里,却是为了求我和你母亲答应你嫁给定辰……那次,我比你母亲还要更心软些。”
老人缓慢地说着女儿幼时与生前之事。
吴恙虽未听到自己想听的,此时的心情却也跟着这些话而变得沉甸甸的。
祖父在人前永远是威严沉稳的模样,像一座大山,无人能够撼动分毫,却也因此少了些人情味。
他虽也知道,祖父并非如表面看来那般待人只有肃冷之气,但如今晚这样真真正正像一个寻常人家的父亲一般,怀念早亡的长女,缓缓地回忆着长女生前之事,他确也是第一次见到。
从这些话中也可看得出,祖父定然十分疼爱他这位早逝的长姑母。
只是,这种疼爱大抵埋得很深,轻易不曾表露出来——
就如同来此处,也只会选在无人知晓的夜间。
如此又过了约半柱香的时间,吴竣方才离去。
不多时,院门便被从外面重新锁上,四下亦恢复了寂静的漆黑。
吴恙无声从侧间内走了出来。
方才有一瞬间,他想过要站出来,同祖父当场问清心中的一切困惑不解。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冲动而已。
若祖父当真隐瞒了他一些事情,那么必然也不会因为他此时的三言两语,便将一切都如实道出。
便是嫡亲祖孙,此间亦会有权衡。
他依旧敬重并愿意相信祖父,却也不得不保留自己的思虑。
他还需在不曾真正惊动祖父之前,先将能查明的东西查清楚——至少,这栖真院里是否当真藏着什么所谓秘密,今夜他必须要探明。
唯有知道的多一些,在同祖父摊明此事,面对祖父的反应时,他才能多一些分辨的能力。
想着这些,少年走进了内室。
手中的火折子重新亮起,他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悬在墙上的那幅画像。
想来这就是长姑母了吧?
祖父方才,应当便是在对着这幅画像自语。
吴恙下意识地看着那幅画像,昏暗灯火映照下,已经发黄的画纸之上,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身着粉青相间的衣裙,清新秀丽。
她靠在一张藤椅上,背后是一丛浓绿芭蕉,手中握着本书,颇有灵气的眉眼间带着笑意。
吴恙看得一时有些出神,心中缓缓升起异样的感受。
这间内室之中,显然保留了主人生前的陈设,一旁便是女子的梳妆桌,桌上除了妆奁等物之外,还立有一面昂贵少见的水银镜。
少年将视线移至镜中,看着镜内倒影,那感觉不禁愈发强烈——
他似乎,同这画上之人,长得很有几分相像之处。
不过,姑侄之间长得像了些,倒也没什么过于奇怪的。
这般想着,可他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回到了那幅画像之上。
下一瞬,却是上前两步,抬手捏了捏那画纸的右半幅的边沿处。
果然不对……
方才他便留意到,这画纸的边沿似乎与别处有些不同,此时一碰,果然有明显的磨损变薄之感。
吴恙握着那处边沿,缓缓将画纸抬起。
下一瞬,眼神不禁微变。
……此处应当是有机关!
他碰了碰那处明显要凹陷下去一些的墙砖,果然察觉到了机关术的痕迹。
设在墙壁上的机关,多半是地下密室的入口。
吴恙没急着做些什么,只将画纸放下,转身出了屋子。
他快速地叩了几下堂门。
这轻而快的叩门声在寂静的四周略显醒耳,却并无太大穿透力,不至于传得太远。
一直守在院外暗处的小七听得这道事先约定好的暗号,立即翻进了院中。
“公子——”
“随我来。”
吴恙将人带进内室,打开了那画像后的机关。
小七有些吃惊。
公子偷偷在自家府上探查,竟然还真摸索出了一间密室来!——这也就是家大业大才能有的‘惊喜’了,要知道,小时候他被人捡回去收养时,连那户人家的家里哪个地方有老鼠洞,哪里有蚂蚁窝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也正因为知道的足够清楚,在挨了那对夫妻多次毒打,生出了想逃跑的心思时,才能顺着狗洞说跑就跑了。
“守在此处,若有人来,便立即躲起来。”吴恙吩咐道:“一刻钟后,不见我出来,你再跟进去。”
现下还不能排除岁山是否与他人勾结,设下了此陷阱,刻意引他入内——
故而他方才并未有急着立即进去查看,而是先将小七带了过来,以作应变。
虽说在吴家族中,有人可以将手伸到栖真院的可能性并不大,但谨慎些总没有错。
“是。”
小七正色应下,见机关在面前合上之后,立即打起了精神凝神留意着四下的动静。
密室入口的狭窄走道中,吴恙戒备着一步步往深处行去。
视线渐渐开阔,甚至可见其内留有一盏烛灯尚未燃尽。
观四下摆设,意识到了这处密室的用处之后,吴恙停下了脚步。
此处与其说是密室,倒更像是住处。
不仅设有桌案长椅,摆放着笔墨等物的书案后还立有一面书架,格中密密排满了书籍。
颇有几分简洁的风雅之气。
另有一架六折青竹屏风——
那屏风后,显然有人在。
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是活着的、睡熟的人。
231 少年
而他走到这里,对方都仍未察觉,可见只是个不懂武功的寻常人。
但被关在这处密室内,又岂会是真真正正的寻常人?
吴恙一时猜不到对方身份,遂向着那扇屏风走去。
究竟是什么人,一看便知了。
就在他绕过屏风,来到那张床榻前时,面朝内侧躺着的人终于有了察觉,因为吴恙未曾再掩饰脚步声响。
那是一名很年轻的男子。
男子听到动静,忽然睁开眼睛,翻过身来看,见面前赫然站着一个身穿黑色衣袍之人,不禁大惊失色。
“你……你是何人!”
男子极快地坐起身来,缩成一团躲进内侧床角,紧紧抱着身前的棉被,俊美的脸上满是恐惧与防备之色。
“……”吴恙莫名觉得这一幕怪怪的。
难道他看起来像是那种会轻薄男子的人吗?
他对男子可没什么兴趣,更不必说如今他可是有心上人的。
见对方不回答,男子又颤声道:“……你想对我做什么?你若是再靠近,我便要喊人了!”
这么多年,他从未见有陌生人来过此处。
这个少年的出现,让他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吴恙微微皱眉。
话也越听越奇怪了。
喊人?
“据我查证,此处并无其他人在。”他看着那男子说道:“放心,我不会杀你的。”
对方看起来文文弱弱,对他根本没有任何威胁可言。
至于灭口,没有这个必要。
“那你……究竟是谁?”男子声音里的颤意仍未消失。
屏风遮去了烛火的光,双方都看不甚清对方的形容。
吴恙扫了那缩在床角的人影一眼,道:“出来说话。”
毕竟这个谈话的场景实在太奇怪了。
他抬脚走出了屏风,那人犹豫了片刻之后,才动作迟缓地下了床,不忘穿好鞋,又披了外衣。
吴恙立在书案前,看着走出来的人。
看起来不过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形与他相仿,只是比他稍显得单薄了些。
至于为何要拿对方同自己作比较——
吴恙的目光定格在了那张脸上。
那是一张,至少同他有着五分相似的脸……
换作从前,少年恐怕还不能如此确定,但最近不同——因为有了喜欢的姑娘,他近日对自己样貌的关注,也比往常多了些。
他在观察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在看着他。
那人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惊诧之色,一时有些怔怔地道:“原来是你……”
吴恙不动声色地问:“你认得我?”
“认得,也不认得。”对方嘴角忽然溢出苦笑,指了指桌上的一本画册,道:“总有人送了你的日常画像来,让我学着你的举止和气态。可我总是学得不甚像,只学个皮毛表象而已。”
那画上的人,举手投足间,皆是他学不来的。
他书也读得不少,因此很清楚这种差距出在哪里,对方是意气风发,英朗不凡的少年郎,而他不过是被关在这里的一只可怜虫,怎么可能学得十足像?
吴恙看了一眼那翻开的画册。
至此,对方出现在此处的意义,已经不需要再多问。
他直接问道:“你是谁的人?”
那人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日来送东西的人,是一名年轻的仆从。”
至于那仆从的主人,他从未见过,也猜不到。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这户人家又是什么来历——但可以看得出来的是,绝非是寻常人家就是了。
若是寻常人家,当初断也没有本领能将他从死牢里换出来。
——他父亲犯了重罪,他本也是要被株连抄斩的。
听他这般回答,吴恙心中已有了分辨,继而问道:“可知被关在此处多久了?”
“五年有余。”
男子的肤色很白,比吴恙还要白,是久不见日光、略显病态的瓷白。
他此时看向那面书架,道:“你读的书很多,这五年里,我每日都在读书,可他们说,这些不过只是你读过的十之一二。”
但也好在有这些书陪着他,才能让他的日子没那么难熬。
吴恙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那些书,边问道:“这五年中,你从未出去过么?”
“大约半年前,倒是出去过一次。坐着马车,去了很远的地方……”
在那之前,他每日盼着能够出去看看,哪怕只是看看——可真正离开这里之后,他才突然觉得,只有继续留在这里,才是最安稳的。
被重新送回到这间密室里的时候,他甚至是庆幸的。
半年前……
吴恙微微握紧了手指。
半年前,正是他入京之时。
也是他出事的节点……
吴恙看向那年轻人:“你可知道自己那次外出,需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那人缓缓摇头。
“他们从来不会告诉我这些。”
反正不会是特意带他去散心的就是了。
那次出门的目的,他固然不清楚,但他存在的意义,似乎并不难猜——尤其是今晚亲眼见到了这个少年。
他虽自十三岁那年便未曾再接触过外面的一切,但书读得多了,想法也开阔了些,对许多事情的理解,也并不会太迟钝。
听他这几番回答,吴恙便知问不出其它了。
但是,也不需要再多问什么了。
至于余下的那些谜团,能他答案的,就只有祖父了。
“多谢你回答我这些问题。”最后看了一眼对方,吴恙转了身。
“是我该谢谢你,我也许久不曾这般同人说过话了……”年轻的男子低声说着。
望着要离去的那道背影,他忽然又问道:“我还有……多少时间?”
人总是贪生的,哪怕他清楚自己本该在五年前死去。
吴恙脚下微顿。
“这个问题,我并不比你清楚。”
年轻男子神色怔怔,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
“公子……”
见吴恙出来,小七立即迎上前去。
“回去吧。”
少年一派平静的神态之下看不出任何情绪。
回到居院后,吴恙净手后,脱下墨色衣袍,换上干净的中衣,躺在了床上。
灯火已熄,昏暗中,他始终未有合眼。
思索半晌之后,他暂休了思绪,抬起右手到眼前——
望着手指间的东西,少年一直无意识地皱着的眉心,缓缓被抚平。
232 直问
那是他一直随身带着的平安符。
许明意因她梦中他会遭遇的那个死劫而替他忧心,为他求了平安符,又千里迢迢赶来宁阳——这些,他每每想到,心中都会生出欢喜与暖意。
可现下思来,她梦中的那个“死劫”,或许并非是他真正的死劫——就如半年前,他在入京的途中所遇到的那次另有玄机的杀机一样。
在那个计划里,原本或许是有人要代他去死。
可如此一来,“吴恙”此人,却也要真真正正的在世人眼中就此死去了。
那真正的他,又要去往何处?
若这一切当真是祖父的安排,这背后究竟是出于怎样的思虑?
什么计划,竟是需要让他这个吴家世孙彻底消失吗?
倘若果真是祖父手笔,他竟觉得无法可想。
横竖想不通,眼下多想也是无益。
现下他查到此处,已经很难再往下查,如此之下,他亦不会也不能再选择继续装作一无所知,任由事态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再次发酵——
所以,明日他便会去见祖父,无论如何,他都要亲自当面问一问祖父。
而此时此刻,他有别的事情想做——
他想去见许明意。
少年握紧手中的平安符,坐起了身来。
听得内室里的动静,阿圆忙走了进来,低声问道:“公子,您又要出去吗?”
吴恙边穿衣边“嗯”了一声。
阿圆看了一眼自家公子穿的衣袍。
不是墨衣,看起来应当不是要去暗查什么事情了。
那么,也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公子又要大半夜准备出去吃早食了。
对此心领神会并习以为常的阿圆未再多嘴问什么,只默默目送着自家公子出了院子。
吴恙独自一人,骑马来到了隐贤楼。
整座楼中的灯火都已经熄了,只有楼外悬着的几盏灯笼还安安静静地亮着。
少年下了马,望向那扇熟悉的窗。
想必她早已经睡下了。
他此番过来,本也不是要来搅扰她睡觉的,所谓来见她——单方面的见也是见,即便是见不到人的见,也算见。
站在此处,只是看着那紧闭的窗,已经叫他觉得心中安定了许多。
二楼一处客房中,朱秀听到动静,正透过窗棂的细缝往楼下看去。
见得这熟悉的一幕,朱秀不禁皱眉。
往常这么干也就算了,可今日他家姑娘根本不在这儿啊。
受冻不说,还看了个寂寞。
但他也不会多嘴给予提醒的——毕竟年轻男女之间的这种事情,外人是不好戳破的。往常他都装作不知,现在若突然出面,只会惹得双方尴尬罢了。
且岁江明知他家姑娘不在城中,难道都不知道提一句?——不管了,谁家不省心的主子谁自己看好吧。
至于良心会不会痛?
反正吴世孙以往过来,同样也只是盯着窗子看而已,本质上来说并无区别。
这么想着,朱秀心安理得地躺回去睡了。
对此一无所知的吴恙站了小半个时辰,方才离去。
天色渐渐放亮。
吴恙用罢早食后,去了定南王院中请安。
“孙儿给祖父祖母请安。”
少年一身月白长袍,将原本就清清冷冷的五官衬得愈发出尘。
发髻掺白的定南王妃眼中笑意和蔼:“快坐下吧,前几日总想着差人去叫你过来,只听说你忙里忙外,终日见不到个人影儿,今日可是得闲了?”
“这两日手上的事情确是刚办完。”少年语气恭儒:“祖母近日身体可好些?”
“已是好多了。”定南王妃看着面前的孙子,笑着道:“自从你回来了,祖母的心安了,身子也就日渐地好了。”
京城那个如魔窟一般的地方,就不是她的阿渊该去的。
若是可以,她只想阿渊一辈子留在宁阳,留在她身边,平平安安的。
在她看来,人活着,平安最重要了。
可王爷总说,她口中的平安,太过不切实际,也远不够长久……
“听说城外来了位神医,孙儿正打算请来替祖母再看一看。”吴恙道:“虽说已有转好,然而若能有更好的调养之法,自是再好不过。”
定南王妃对此并不在意,闻言不置可否地含笑道:“祖母知道,你一贯最是有孝心的。”
继而,定南王妃又与孙子说了些家常话。
一直在旁边喝茶听着的吴竣开口向妻子说道:“今日外头倒是难得的暖和,上次大夫不是也交待了,要多走动走动?”
“是啊。”
定南王妃笑着点头,看了一眼堂外暖融融的日光,遂抬起了一只手臂来。
丫鬟见状,上前将人扶起。
“那你们爷孙俩说话,我且出去转一转。”
见妻子离开,定南王屏退了堂中的下人,同孙子说了些正事。
吴恙与往常一样认真听着,不时说些自己的见解。
待将正事谈完之后,他适才讲道:“实则孙儿今日前来,另有一桩要事,想要问一问祖父。”
另有要事?
吴竣看向说话的少年。
他方才倒是没有看出来孙子今次还是带着心事来的。
端看他方才同他祖母说话时,丝毫不见着急与分神之色——他还记得,这个孩子,以往在他这个祖父面前,是最藏不住心事的。
确实长大了,也日渐沉稳不露声色了。
便是在面对他时,也不例外了。
“何事要问?”
总不能又是为了娶媳妇的事情?
此事他事后回过味儿来,越琢磨心里越不是滋味……
自己辛辛苦苦培养长大的孙子竟被老匹夫家里的孙女给迷得神魂颠倒——此事若叫老匹夫知晓,只怕还不知道要如何得意……狗尾巴只怕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吧?
因这几日为了此事很是耿耿于怀,故而老爷子此时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这上头来。
但吴恙要说的并非此事。
“孙儿想问的是,当初孙儿在入京途中遭刺之事,是否是祖父的安排——”
少年做事说话,向来直接干脆,此时也不例外。
乍然听得此言,吴竣神色微变。
茶碗之内,金色茶汤仍在徐徐冒着丝丝缕缕热气。原本闲适如常的气氛,却已于霎时间凝滞着冷了下来。
233 他的坚持
“为何会突然有此疑心?不觉得这个猜测,有些莽撞荒唐了吗?”
吴竣看着孙子,微冷的神态里看不出丝毫值得人深思的别样情绪。
“孙儿找到岁山了。”吴恙并不隐瞒此事。
吴竣闻言,放下了茶碗。
吴恙见状微微抿直了嘴角。
祖父这已是默认确有此事的意思了吧。
“不知祖父为何要如此安排?”少年的语气依旧平静,不见任何恼怒不平,甚至称得上客观理智:“如此大事——又为何要瞒着孙儿,选择暗中交待岁山来做手脚?”
他现在,只是纯粹想要知道真相。
至于情绪——在了解完全部的内情之后,再下结论也不迟。
吴竣抬手拿起茶壶,替自己添了一碗热茶。
缓缓吹了吹,温热茶汤入口,老人一派平静之下略有些起伏的心绪平复了些许。
他不是没想过,孙子去会查此事。
这个孩子,历来都是固执的。
但他确实没想到,竟这么快便查到了这里,甚至找到了岁山——
见老人迟迟未有开口回应,吴恙亦未曾出声催促,只坐在那里等着。
“阿渊。”
“孙儿在——”
看着这个处处出色的少年,吴竣眼神不明地道:“祖父记得,你以往并非是不知轻重分寸之人——你当能够分辨,什么事情该问,什么事情不该问。此事,先前我便曾隐晦地提醒过你,这本不是你该去深查的事情。”
吴恙抬起眼睛,看向说话的老人。
祖父的意思,是指一切安排自有思虑,即便是瞒着他,也有瞒着他的道理吗?
世家大族,合该唯家主之命是从,这个规矩,他再清楚不过。
但是,正是因为浸染在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之中多年,他才能够清醒地分辨出,这些规矩也并非适用于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祖父之言,自有道理在,然而孙儿却不敢完全苟同。”
他知道,放眼整个吴家,必然也不可能有人敢这么同祖父说话。他这句话,在那些族中长辈眼里,若说是忤逆顶撞,也不为过。
可他还是要说——
少年的眼神里似乎带着与生俱来的固执之色:“孙儿身为吴家世孙,自该遵从祖父安排,但孙儿认为,此事我至少要有知情权——若在如此大事之前,我亦要装聋作哑,甚至连自己日后要走的是怎样的一条路都一无所知,那与牵线木偶又有何区分?”
他看着满面威严的老人,道:“想来,祖父应当也不愿见孙儿成为那样的人——”
“我自是不愿你成为什么牵线木偶。”
吴竣道:“现下不说,只是时机未到。待日后时机成熟,你该知道的,迟早都会知道的。”
这孩子心性在此,过早告知,弊大而无利。
他必须要等到一切安排妥当,确认再不会出一丝纰漏——
已到了这一步,这件事情,他不容许有丝毫差错,也无人能担得起这差错所带来的后果。
吴恙半垂下眼睛。
时机——
“孙儿明白了。”
祖父决定的事情,向来不会有更改,话已至此,他再多问亦是无用。
看一眼声称“明白了”,周身那竖起的固执之气仍未消散半分的少年,吴竣语气放缓了些许,道:“你只需知道,祖父的目的,不会是为了要你的性命——”
“孙儿自然知道,祖父这些年来的爱护栽培,孙儿一直感念在心。”吴恙未再抬眼,只声音微低地道:“这世孙之位,亦是祖父给予,祖父若要收回,孙儿也无半句怨言——说这些,只是想让祖父知晓,孙儿并非是会因自身意气而误祖父大事之人。”
吴竣闻言,不禁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这也不是阿渊多心。
因此觉得委屈,也是人之常情。
且此事换作任何人,都必会心生隔阂,如阿渊眼下这般,并未升起怨戾之气,已是难能可贵了。
但无论如何,这一切皆是暂时的。
也是必经的。
阿渊日后要肩负起的担子,远比所有人都来得重。
磨一磨这性子也好。
眼下他查到这一步,或许也不全是坏事——至少来日在得知真相时,多少能有些准备。
“孙儿想同祖父求一样东西。”少年稍整心绪之后,再次开口。
“何物?”
“岁山所中之毒的解药。”
吴竣道:“解药已提早命人送去他原本所在之地。他既已不在,这解药便注定送不到他手中了。”
“既有懂得配制解药之人,另行配制又有何难?”
“确实不难。”吴竣看向少年,道:“但他已经不再是一名合格的暗卫——一个违背命令的暗卫,吴家不会再用。”
吴恙沉默了片刻后,道:“那孙儿便自己想办法去救。”
岁山的确是违背了祖父的吩咐,同他说明了真相——
但他认为,在一条人命面前,衡量的标准,不应当是如此——岁山在他面前放弃了身为暗卫的坚持,这不该成为他要岁山为此付出性命为代价的理由,至少,祖父的立场不该成为他的立场。
至于岁山是否还值得被重用,经此一事,他心中自有分寸。
可眼下,人,他一定会尽力去救。
吴竣直直地看着他。
“阿渊,你不必借此事与我赌气对抗什么,这并无意义。”
“祖父误会了。”吴恙站起身来,并未多解释什么,只道:“祖父有祖父的立场与思虑,祖父不能说的,孙儿自己去查。祖父不能做的,孙儿便自己去做。”
听得此言,吴竣的心情颇为复杂。
阿渊说的,是他“不能”,而非是他“不愿”——
他只能说……这是个真真正正的好孩子。
吴竣微微叹了口气,道:“你不必再试图去费心查探什么了,这件事情,你能查到的,只有这些了。”
“那便看孙儿的运气了。”少年语气不卑不亢。
他有他自己的坚持。
他无法做到将一切寄托在他人身上,哪怕这个人是他的祖父。
更何况,他日后的人生规划中,已不再是一个人,一个人尚可随遇而安,尚可见机行事——
但他有了想要保护,想要守着的人。
他不能寄希望于这一切大局的操控者,能将他的一切都仔仔细细地考虑进去,更何况祖父也未必真的能操控一切——他最需要的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所以,还是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才最安稳。
而若他连这点能力都没有——那他也不配说喜欢许明意。
234 相请
“孙儿还另有一件事需同祖父禀明。”吴恙临要离去前说道。
吴竣看向他:“是何事?”
“孙儿从岁山口中得知,那日在山中,孙儿昏迷时,曾有一名黑衣人手持弓弩欲取我性命——不知此事,祖父可知情吗?”
他先前甚至想过,这会不会也是祖父的安排。
但冷静之后细思罢,很快便打消了这个猜测。
说得冷血些,祖父的目的若当真是要他的性命,也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且栖真院里也就不会藏着那个与他有五分相似之人了。
五分相似,便注定那个少年只能代他死,而不能代他生。
他此时选择将此事道出,也并无丝毫试探之意——即便他与祖父之间产生了分歧,但不该影响其它正事,尤其此事关乎大局。
听罢此言,吴竣眼神微震。
“当真有此事?”
“此乃岁山之言,至少眼下看来,他没有撒谎的立场。”
吴竣收拢了袖中手指,肃冷的声音里含着一丝沉沉怒意:“……此事我会命人彻查到底,倘若当真有人敢趁机欲害你性命,我必不轻饶。”
说罢,看向少年,交待道:“平日里,你自己亦要多加留意,若有可疑之人,还需尽早查实除去。”
“孙儿明白。”
吴恙抬手行礼:“若祖父没有其它吩咐,孙儿就先告退了。”
面对少年的冷静理智,及这份理智下从始至终不曾消散的执拗,吴竣沉默了一瞬之后,才微一颔首。
“去吧。”
吴恙退了出去。
他未有回居院,直接命小七备了马,赶往了城南别院。
别院前,少年翻身下马,大步往后院厅堂行去。
从昨晚开始便守在此处,刚从密室中走出来的岁江,见得自家公子前来,意外了一瞬之后,立即行礼。
“公子。”
吴恙在书架前驻足,问道:“岁山眼下怎么样了?”
“方才突然吐了血,怕是毒发了……”岁江克制着声音里的情绪。
见岁山吐血,他的第一反应是想回府请公子相救,可是眼下冷静下来些许,不禁觉得这想法太过异想天开且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但是……难道真的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岁山就这么死去吗?
“让他撑一撑,我这便出城请人来救他——”
吴恙交待完这一句,未再耽搁片刻,转身带着小七快步离去。
直到那身影跨出了堂门,岁江才猛地回神,应声道:“……是!”
他连忙转身,转动机关,下了密室。
密室中,灯火昏暗下,形容狼狈的岁山从矮榻上跌落,半跪在地上,紧咬的牙关颤抖着,豆大的汗珠一颗颗自额头冒出滚落。
他艰难地抬起头,已近涣散不清的视线中,见得岁江去而复返,遂吃力地开口道:“……岁江,帮我个忙吧,给我一刀,让我痛快些……”
“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
岁江大步走过来,将人扶起,边声音颤抖沙哑着道:“幼时你我一同试炼时,你曾救过我一命,那时我便说过,我欠你一条命!如今我还没还清,你也别想死!”
“……”岁山的嘴角无力地翕动了两下。
“公子方才来过了,公子说了,要你撑一撑!公子正要亲自出城请人来救你的命……公子没回来,你不准闭眼!”
朦朦胧胧间听得此言,岁山本已要陷入沉寂的眼底似乎晃出了一丝光亮。
“公子……”
公子竟要救他?
要请人来救他?
照此看来,王爷定是不想让他活的……若不然,公子何须去请什么人?
可如此一来,公子岂不是为了他,违背了王爷的意思?
思及此,他只觉得胸口处似有一团气,突然剧烈地涌动起来,叫他陡然间吐出了一大口猩红的鲜血。
“岁山!”
……
宁阳城五十里外的林溪镇上,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里,身穿藏蓝色棉袍的裘神医,此时正在厨房里忙着亲自煎药。
“神医……”
仆妇疾步走了进来,神情有些紧张:“外面来了位公子要请您进城救人……”
裘神医头也不抬地皱眉道:“昨日不是就说了,从此不接诊了么!”
他起初救人,不过是想将名声传出去,那都是为了彩儿的病——可如今许姑娘给他的这方子,在他的多次配试调整之下,似乎确实有可用之象,他现在一门心思琢磨着怎么救自己闺女,哪里还有心思去应付外头那些人!
反正能治病救人的又不止他一个。
“可这位公子来历不一般……”
“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空!”
“那公子说自己是定南王世孙……”仆妇压低着声音讲道。
说句大不敬的话,在宁阳这地界,天王老子还真未必能比得上定南王呢!
“定南王世孙?”裘神医手下摇蒲扇煽火的动作一顿。
“是啊……我瞧着确实气度不凡,且想来应当也没人敢冒充。”
裘神医犹豫皱眉一刻,到底是放下了蒲扇,道:“那我得去看看……定南王可是我裘某的恩人。”
恩人?
仆妇听得讶然,不禁问道:“您何时竟得过定南王的恩情?”
“当初天下大乱,若不是定南王命人带兵平定雍阳城……我和彩儿她娘哪里还有命在?”
仆妇哑然。
合着是这么个恩人?刚才她听着,还以为这关系得多近呢。
仆妇不禁笑了说道:“那若照您这么说,一个定南王,一个镇国公,岂不是全大庆百姓的恩人了。”
“这还用说?”
裘神医擦干净了手,摔下布巾,往外走去。
因如今不见外人,院门始终是紧闭着的,裘神医将门打开,果然就见门外站着一位气质清贵,从头到脚都与周遭低矮老旧的房屋显得格格不入的少年人。
少年见得他,抬手便客气行了一礼。
“想必您便是裘神医了吧?”
裘神医点头:“听闻阁下是定南王世孙?”
“正是。”少年的神态与语气里皆不见半分居高临下之意:“事出紧急,恐神医不肯相见,才以此身份相示——吴某前来,是想请神医入城救一人,此人身中剧毒,方圆百里,恐只有神医能够出手救治。此番无论是否能将人救回,吴某皆会重谢。”
他开门见山说明一切,裘神医却听得眉头微皱。
“身中剧毒?”
235 “负心”
治病他固然还算拿手,可是……解毒?
众所周知,他一个治病救人的神医,怎么可以懂这些呢?
这个吴世孙,该不会是在试探他吧?——也就是俗称的钓鱼?
毕竟使毒制毒,那可都是要人命的重罪……
但他区区一个小人物,又怎么可能犯得上让堂堂定南王世孙亲自来试探?
吴恙似乎看出了他疑虑,保证道:“还请神医放心,吴某绝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裘神医斟酌着看了少年片刻。
四目相对间,他却忽然觉鼻间涌出一阵温温凉凉的触感。
裘神医抬手摸了摸,只见手指间竟都是血。
“……”气氛突然变得奇怪,吴恙的瞳孔微震了震。
虽然他长得确实也还不错,但是……倒也不必如此吧?
裘神医轻咳一声,道:“近来在试药,可能药性冲了些,失礼了。”
吴恙神色尽量正常地点了头。
不必多做解释,毕竟这种经历他在面对许明意时,也曾有过——这里头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再清楚不过。
“吴世孙稍等片刻,待裘某回去大致准备一二,便随吴世孙进城。”裘神医讲道。
他看着这少年郎倒是个可信的,话既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无论如何,先走一趟,再见机行事吧。
吴恙点头:“有劳。”
他目送着裘神医转身回了院内。
院子狭小,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堂中。
吴恙本是无意一瞥,正待要收回视线时,却突然怔了怔。
再细看去,只见堂中坐着一名姑娘和一位“少年”。
那姑娘拿帕子垫在手中,拿了块儿点心给少年,又倒了热茶递过去,不可谓不殷勤,且这位姑娘脸上的笑意,隔着一道院子甚至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那些小娘子们看他时的模样。
但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
关键是……那少年不是许明意吗?!
她在此处作何?
见她吃茶吃得似乎还很愉悦,吴恙不禁大为皱眉。
并非是对谁不敬的意思,只是……此情此景,为何会叫他莫名生出了一种“不慎目睹撞破负心的丈夫在外养外室”的感觉?!
这感觉委实怪异,且分明不是他一个男子该知晓的,可偏偏就这么横空出现了。
吴恙努力挥去这诡异的感受,单手握拳凑在唇边,重重地咳了一声,而后佯装看向别处。
堂内的许明意听得这道颇为醒耳的咳嗽声,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去。
她原先不是没瞧见裘神医出去同人说话,但只当是上门求诊之人,故而也并未认真留意。
眼下这一瞧,才瞧见门外站着的竟是吴恙。
可……他怎么来了?
许明意立时搁下茶盏,边起身边说道:“裘姑娘,我朋友来了,我先失陪片刻。”
裘彩儿点头,有些好奇地往门外看去。
这一看,不禁微微张大了嘴巴。
苍天啊——这又是哪里来的神仙?!
她怎么说来着……神仙果然是只同神仙做朋友的!
许明意快步走了出去。
“吴世孙怎么来了?”
“我来请神医。”吴恙看着她,问道:“你怎么也在此处?也是来请医的?”
“不,我是来给裘神医送方子的。”许明意大致解释道:“前日我在隐贤楼中,偶然听闻这位裘姑娘身患怪病,恰巧我知道有一道方子或许能治此病,所以前晚便过来了。”
吴恙一时顾不得细究她前面那些话,他眼下只想问:“前日就来了?”
许明意点头。
“是啊,这两日都没回城。”
吴恙脸色古怪了一瞬。
——那他昨夜?
“你找过我?”见他神情不对劲,许明意好奇地问。
“没有。”少年立即否认。
许明意看他一眼。
她也觉得应当是没有的,不然他定也不可能不知道她出城之事。
“对了,怎突然来请裘神医?可是出什么事了?”许明意继而问道。
或者是,请去给定南王妃调理身子的?
“是岁山。”吴恙道:“他中了毒,今日是毒发之日。”
许明意听得有些意外。
岁山中了毒?
那怎也没听他提起?说不定她也能解得的——
然转念一想,在他眼里,她这点儿医术只是粗通罢了,确实也是靠不住的。
眼下有裘神医在,自然也就没她什么事了。
思及此,许明意回头往院中看去。
裘神医也没耽搁,刚止住了鼻血,衣袍都没换,提着只药箱就出来了。
许明意见状,便对吴恙说道:“我随你一同回城吧。”
万一需要她帮些什么忙——
再有,她觉得面前的人似乎与平日里有些不一样——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听她要一起回去,吴恙不假思索地点了头:“也好。”
堂中坐着的那位姑娘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是让她离远些为好。
裘神医走了过来,见二人在说话,不由问道:“你们认得?”
许明意点头。
吴恙亦是点头,因心急救人便未多说,只道:“我替神医备了马,请神医随我动身吧。”
裘神医闻言看向小七身后的那三匹枣红大马,不禁道:“这怕是不成……裘某不会骑马啊。”
吴恙听得一怔。
他先前打听过了,这位神医的来历很是神秘,先前为人低调,轻易连姓氏都不在人前透露,这些年来走遍了大半个大庆——按说这不该是行走江湖的人物吗?
像是看出少年的疑惑,裘神医一脸坦然。
他确是行走江湖之人没错,但他这江湖之路,行走得历来也没那么快。
“那神医乘我的马车,我随吴世孙先骑马回城。”许明意当机立断道。
裘神医立即点头,与吴恙讲道:“也好,这丫头也有些本领!”
吴恙没多说什么,只是立即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披在了许明意身上。
她穿得也不少,坐在马车里固然好说,但若骑马难免就冷了些——更何况,听她说话的声音,似乎是有些染了风寒了。
许明意想说“不必”,但他动作极快,而眼下当务之急是救人,她也不想在此等小事上浪费口舌耽搁时间——
是以同吴恙道了句“多谢”,便就利落地上了马。
女孩子坐在马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伸了出去:“神医,药箱——”
236 救人
裘神医立即递上。
然而递出之后,又不禁觉得递出去的动作太顺手了些,竟显得自己像是个打下手的。
许明意将药箱背在身后,看向从院中跟出来的秦五,随口就吩咐道:“秦五叔,我先回城一趟,你且留在此处守着裘姑娘——待阿珠回来之后,让她回城寻我便是。”
虽说先前被她打过的那个姓林的男子,如今家中已被官府查上了,但说不好会不会再来闹。
且即便没有姓林的,说不定还有其它心怀叵测之人在盯着这里。
无论如何,多些防备总是好的。
她先前打发了阿珠去街上买些东西,此时人还未回来,便只有让秦五叔暂时守在这里了。
秦五犹豫了一瞬之后,点头应下。
正好他也不想掺和在姑娘和吴世孙的事情里,眼不见为净吧。
裘神医听得这句吩咐,不由多看了马背上的女孩子一眼。
他刚想同吴世孙提一句,要留下一个人看着他闺女,谁料还没开口,这丫头就先安排好了——
看了一眼魁梧高大的秦五,裘神医放心地上了马车。
“走吧。”许明意看向吴恙。
视线中,却见少年拽着缰绳驱马朝她走近了几步,微微倾身,抬起一只手臂,径直便将她背后背着的药箱摘了下来。
他将药箱背在自己身后,才道:“好了,走吧——”
他驱马行在前面,许明意看了一会儿那道背着药箱的少年背影,片刻后,才跟了上去。
出了胡同,二人在前头并肩将马骑得飞快,小七则赶着马车带着裘神医跟在后面。
不过小半时辰,吴恙与许明意便赶到了城南别院。
“公子,许姑娘——”
守在暖阁外的岁江见得人来,连忙快步迎上前去。
“人怎么样?”吴恙问。
“方才已经昏过去了!”
岁江心情焦急间,不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家公子空荡荡的身后。
而后,视线便落在了自家公子身上背着的那只药箱上。
……总不能没请到人,公子便干脆抢了药箱要自己上手?可这种事,重要的不是药箱吧?
见吴恙和许明意脚下匆匆往暖阁中行去,岁江也不敢多问,正要跟进去时,只听得自家公子吩咐道:“且去院外守着,待会儿小七会带一位郎中前来——见着了人,你便立即将人带进来。”
岁江闻言这才了然,立即应下,拔腿往前院快步行去。
密室内,比平日里多点了两盏灯,此时尚算光亮。
然而通风不佳,人刚踏进去,鼻间便尽是浓重的血腥之气。
许明意走到矮榻边,立即拿手探了对方鼻息。
“如何?可还有气息?”吴恙在一旁问,边将药箱取下。
“气息虽弱,却尚存。”许明意说话间,极快地替已无意识的岁山探了脉象,又察看了五官各处。
从这些症状上来看,她大致可以确定是什么毒了——
心中有了分辨,她极快地打开了那只药箱,边同吴恙说道:“快将他的上衣除去,我要施针。”
吴恙虽心中下意识地略觉不妥,但见女孩神色认真急于救人,他当即也就没有犹豫地替岁山解开了衣袍,拉到腰间位置。
他突然想到了与她初识时,姑母的诞辰宴上,太子出事,他与她一同救人的情形——
那时他便知道,她与寻常闺阁小姐颇为不同。
许明意施针罢,从药箱里找出了三只瓷瓶,依次打开放在鼻间嗅了嗅,从最后一瓶中倒出了两粒药丸。
见她要往岁山嘴里塞,吴恙快一步夺了过来代劳。
扎针他不会,但喂药他还是帮得上忙的。
“这药可以解毒?”吴恙喂下之后问道。
许明意摇了头。
“只能暂时阻止毒性继续蔓延而已。”她将药箱里里外外翻看了一遍,见再没有可用的东西,便向他问道:“外面可有纸笔没有?”
“有。”
吴恙立时起了身,没多问任何:“我去取来。”
他将纸墨拿来之后,许明意拿起笔,在榻边的小几上写起了需要用来解毒的药。
她字写得很快,几乎没有什么犹疑。
直到写到最后,忽然一顿,思量了一会儿,才又重新下笔。
“这是解毒的药方,先使人将药抓回来。”她吹了吹纸面,又补了一句:“应当大致可用,待神医到了,再将那些不妥的捡了出来便是。”
吴恙点了头,将药方接过。
看着这张药方,少年心中有了答案。
他在京中时,曾多次听闻,镇国公府许姑娘身边的大丫鬟阿葵极擅医术——
眼下看来,真真正正有本领的,怕是不止那丫鬟一个。
甚至,根本是另有其人。
但他没有多说多问任何。
她为了帮他救人,此番在他面前几乎毫无掩饰保留——他只需做到心中清楚,并继续为她保守这个秘密。
吴恙正当要出去差人抓药时,忽然听到了密室的门被打开的动静。
岁江带着裘神医匆匆走了进来。
“怎么样?”裘神医边问边往榻边走来。
见那裸露着上半身的男子,头上身上各处穴位扎着的银针,又看一眼小几上被打开的那只瓷瓶,裘神医不禁暗暗惊讶。
他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女孩子。
行啊,这小姑娘——
他上前替岁山把了脉诊看,就听身后的小姑娘说道:“怕神医来得迟,我便自作主张先写了一张药方,本打算先应付着,您既到了,便看看这药方哪里需要改一改,或是您重新写一张。”
她还写了方子?
裘神医意外间,吴恙已将东西递了过来。
“请神医过目。”
裘神医立即打开来看,越看眼神便越是复杂。
哪怕说了倒像是事后诸葛亮,要抢人功劳似得——可说句掏心窝的话,这毒若换作是他,也会选择这么解!
可这里有一处不对啊……
神医指了指其中两味药,道:“这两种药不宜混用……拿笔来,我来换掉。”
许明意应下,忙取了笔给他。
在旁看他换了两味药,许明意认真点头道:“果然还是我班门弄斧了,神医如此一改,当真妥当多了。”
裘神医扭头看了一眼拍马屁的小姑娘,动了动眉毛:“是吗?”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
237 他也学学?
这丫头八成就是故意写错了那两味药!
——既然都懂得这解毒之法,又怎会如此不小心?
可她这么干图什么?
为了安慰他,为了他的颜面,为了显得他这一趟没白来?
小丫头年纪不大,倒是挺善解人意?
可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裘神医非但没觉得被安慰到,心情反而更复杂了。
先前递药箱时,就觉得自己像是打下手的,眼下这感觉不禁更加强烈了——
思及此,裘神医看了身边站着的俊美少年一眼。
这位吴世孙也真是的,有现成儿的人不用,还偏偏请他——请了又用不上——试问还能有比这更叫一个医者堵心的事情吗?
岁江拿着方子,亲自跑去抓药,又亲自煎药,亲自喂下。
许明意几人皆出了密室,在暖阁中等着。
小七殷勤周到,备好了热水热茶,几人净手罢,坐了下来吃茶。
裘神医吃完一盏茶,莫名觉得自己有些碍眼,遂找了借口说“闷得慌”,起身去了外面站着。
刚过午时,原本高高挂着的暖阳不知何时被云层遮匿了去,天地间已变得灰蒙蒙的,一阵冷风起,叫裘神医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同样在门外受冻的,还有留在林溪镇上的秦五。
阿珠已经骑了小七留下的马往城中赶回,而他则听从着自家姑娘的吩咐,守在此处。
而至于为何要守在门外,倒也不是因为他脑子死,而正是因为他这段时日跟在姑娘身边,过度使用锻炼之下,致使脑子活泛了不少——屋里的那个裘姑娘,对他们姓秦的成见太深,他不想进去碍眼。
好在他皮糙肉厚,此时冷是冷了些,却也不至于觉得是在遭罪。
但已到了用午饭的时辰,难免有些饿了。
秦五正想着要怎么解决肚子的问题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女孩子的声音——
“五叔,进来吃饭了!”
秦五回过头去,就见堂内那坐在四轮车上的女孩子,正朝着他招手。
他犹豫了一瞬,到底是走了过去。
既然对方主动招待,他也就不客气了。
两大碗汤面吃得干干净净,秦五擦了擦嘴,起身就要往外走。
“五叔——”
裘彩儿将他喊住。
秦五皱皱眉。
五叔这个称呼听起来不可谓不别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什么时候多了个侄女呢。
“外头太冷了些,你且在堂中坐着,正好咱们说说话解解闷。”裘彩儿笑着说道。
秦五沉默了一下。
对方是第一个觉得和他说话可以解闷的人。
突然感觉被抬举的秦五坐了回去。
“五叔,今日来寻我父亲的那位长得十分好看的公子,同许姑娘是什么关系呀?”裘彩儿轻声问道。
哎,她也知道自己实在是太八卦了,这么八卦实在很不应该,可看得到自己的缺点容易,要改掉却很难啊。
女孩子一边在心底谴责着自己,一边满脸好奇地等着秦五回答。
殊不知这个问题于秦五而言,正是杀人诛心的存在。
“没什么关系。”秦五面无表情地道。
“啊……竟是没什么关系么?”裘彩儿听得顿时失望起来。
她今日偷偷瞧着,只觉得这二人皆生得这般好看,年纪又相当,简直就连背影都透着般配,且那公子还将自己的披风给了许姑娘——她当时看着那一幕,突然就体会到了久违的快乐。
试问这样的两个人,不定亲说得过去吗?
见她神情,秦五只觉得莫名其妙。
她怎么还失望上了?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方才听她这么问,还当是也跟他姑娘一样,看上了那吴世孙的样貌——
合着,她是盼着他家姑娘能和吴世孙扯上点关系?
“那许姑娘可有亲事在身?那位公子,想必也不曾定亲吧?”裘彩儿不死心地问。
现在没关系不要紧,没准儿以后就有了呢。
“……都没有。”秦五开始想出去吹冷风了。
裘彩儿听得眼睛亮起,双手轻一抚掌合在身前。
老天保佑!
她又可以了。
秦五看得费解至极。
自己刚被退亲没多久,竟还没头没脑的为别人的姻缘真情实感的欢喜忧愁上了。
现在的姑娘家一个比一个让人看不懂。
“我去外面守着了。”
他实在坐不住了。
裘彩儿喊他不住,却也不恼,心情极好地吃着茶,连午觉都不想睡了。
宁阳城中,城南别院里,吴恙几人刚坐下,正准备用午饭。
“公子,菜齐了。”
小七笑着将最后一道菜端上了饭桌。
吴恙看一眼他身上系着的围裙。
没错,这一桌子色香俱全的菜,都是他毛遂自荐,坚持要做的。
是的,他又会了。
还有什么是他不会干的吗?
一个暗卫,究竟为何非要学得这么杂?
像是看出自家公子眼底的疑惑,小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毕竟他是在雪声茶楼后院里长大的,闲来无事时也会去厨房帮帮忙,再加上,他刚好学什么都有那么一点点天赋罢了。
但也有好久不曾下过厨了,今日是因为许姑娘在。他这么做,可都是为了替公子博好感啊。
就是不知道他这么用心良苦,公子能体察到吗?
“小七手艺不错。”尝了几道菜,许明意认真称赞了一句。
吴恙夹菜的动作一顿。
再次将菜送入口中时,咀嚼了两下,不禁微微皱眉。
味道不过如此。
“确实不错。”裘神医也跟着点头夸道。
小七嘿嘿笑了两声,谦虚着道:“反正烧熟了就行。”
这话吴恙倒是颇为赞同。
是啊,不过就是将食物烧熟了而已,有什么可夸的?
偏偏饭后,裘神医还拉着小七去了厨房,说是想请教那道红烧排骨的做法,学会了之后做给自家女儿吃。
对此吴恙表示嗤之以鼻。
真有这么好吃么?
看一眼身边椅中坐着的女孩子,少年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想法来——
要不……他也学学?
这时,岁江快步从一旁的侧间内走了出来。
“公子,岁山醒了!”岁江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的激动。
吴恙站起了身来。
许明意也忙放下茶盏,跟着起身,与他一同进了侧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