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 发生了什么
隐隐还有什么东西快速自林中掠过的声响……
但相较于是人带来的,她更倾向于是某种动物穿林而过时带来的细微响动。
而若是人,那必是身手了得、万中无一的高手。
思及此,许明意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少年。
黑暗中,侧颜轮廓冷毅的少年神态不明,但脚下始终未有再动,那只手臂亦仍旧横在她身前,显然是在凝神判断着什么。
许明意便随他立在原处,一丝动静也不曾发出。
如此静立约有半刻钟,只见右前方忽有一道火星骤然亮起,火星虽弱,然在黑暗的山中却格外醒目。
真的有人来了!
“公子……!”岁江当即攥紧手指,看向吴恙,压低的声音里含着请示之意。
吴恙微一点头。
下一瞬,被岁江射出的嚆矢穿出山林,发出的鸣音响彻山谷。
为免打草惊蛇,吴恙只带了许明意与岁江进山,随后赶到的小七则带着暗卫暗中守在附近,以嚆矢声响为号,号声响,便会立即围赶而来。
而这声响能传入小七等人耳中,自然也就惊动了山中之人。
那人闻得此声,脸色突变,顾不得去扑灭脚下火纸,当即起身便要逃走。
然此时,一道暗箭冲破夜色,直冲他的方向而来。
他感知敏锐,闪身就要避开,然而对方再次发出数箭,箭箭皆在断他逃离的后路,极大地拖延了他离开的时机——
很快,他便察觉到有人朝他极快地靠近,寒夜中,一道泛着冷意的剑光闪烁,不由分说地向他逼近!
他瞳孔顿缩,仰身向后连连退去,此剑落在他头顶上方,将他头上的笠帽扫落在地。
吴恙未有急着再攻,而是收回了剑,冷冷地看向对方。
那人稳住了身形,亦抬眼看了过来,露出了一张胡须杂乱的脸庞来。
他身着粗布衣袍,挽起的发用一根磨得发旧的桃木钗固定在头顶,鬓发微有些松垮散乱,这般打扮,看起来便比实际年纪长了许多——然而那双敏锐的鹰眸,却半点不由人错认。
“岁山……果然是你!你竟当真还活着!”岁江不可置信地看着昔日情同手足的伙伴。
还活着……那便意味着他当初当真背叛了公子,甚至险些致公子丧命!
岁山没有回应他的话,短暂地沉默了一瞬之后,看向那手中提剑的英朗少年,声音低低地道:“公子怎知属下会在此处?”
吴恙的声音毫无温度:“今日是你父母的忌日,料想你一定会前来祭拜。”
岁山眼中闪过意外之色。
他从未同任何人提起过父母的忌日,便是岁江也不知。
吴恙看着他,声音漠然而平静:“许多年前,有一日我曾见你在外袍之下腰侧系一片白布,事后得知你父母乃是溪灵山人士,不幸死于战乱——天下未定之前,溪灵山附近曾遭人血洗,许多猎户皆被安葬在了山中,这并不难猜不是吗?”
而他昔日的这位手下,向来行事谨慎,即便不曾察觉到有人在暗中追查,可若要祭拜的话,必然还是选在天黑之后进山——这一点,同样也不难猜。
所以,他先前初查到对方还活着的嫌疑之后,便未有让人再继续追查,寻常的追踪手段,是抓不住岁山的,只会打草惊蛇而已。
便是今日,他亦是选择临时带人出城,而非提前埋伏,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计划不被察觉。
岁山嘴角溢出一丝似有若无的苦笑。
如此说来,好像确实不算难猜。
但他只在父亲母亲去世满十年的忌日里,偷偷在腰间藏过一片白布而已,没想到竟就被公子看到并记下了。
而怪不得自那之后的许多年,在他父母亲忌日前后数日,他总是称得上清闲,公子几乎不会给他安排任何着急的差事——
原来是特意留给了他出城祭拜父母的时间。
公子面冷,虽然嘴上从不明说什么,但向来体恤下属,这也是他和岁江一直心甘情愿留在公子身边的缘故之一。
而他此番会因此撞在公子手中,自然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了。
“公子果然料事如神,属下心服口服。”他抬起头,看向少年,眼神里的敬重一如既往。
少年再次将剑锋指向他,道:“随我回去,将事情说清楚。”
岁山将手探至身后,眼底透出决然:“请恕属下难以从命。”
见他拔刀,岁江眼中迸发出怒意来,语气既痛且怒:“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
这个背主之人,竟还要再向公子拔刀……!
今日他定要亲手抓他回去问个清楚!
岁江亦拔起身后长刀,怒然朝着岁山袭去。
岁山只挡不攻,一直在伺机逃走。
但他很快就听到了从四处传来的动静——有许多人正在朝着此处围过来……
看来公子此番势在必得,他轻易是不可能逃得掉了!
到底是自幼便从血海里闯出一条生路的人,求生的本能让他很快留意到了一个人——
不远处,烧纸引燃起枯草落叶,火光经风鼓动着,视线忽明忽暗间,愈发显得那立在坟边的少年唇红肤白,眉眼明艳,身形纤细不似男儿。
岁山三两下躲开岁江的缠斗,极快地朝着许明意的方向而去。
“当心!”吴恙脸色顿变,立即上前。
许明意微一皱眉。
下一瞬,忽地抬手,指间长针飞出,正中朝她而来之人的手臂。
岁山微有些吃痛,却顾不上去在意,脚下未停,然而很快,就觉得动作莫名变得迟缓,身体逐渐僵硬不停使唤。
手中长刀掉落,他艰难地抬起手,摸向疼痛感愈甚的手臂,才发觉那根长针竟已全部没入他的血肉之中。
他不由拿惊诧的目光看向那个已经被吴恙护在身后的女孩子。
他只当这是个扮作男子的柔弱少女,在她身上必可博出一条生路,不成想非但不是什么生路,竟还是条……绝路?
再来不及多想其它,巨大的眩晕感袭来,使他很快便倒在了地上。
“……”吴恙转头看向许明意,眼神有几分困惑。
……这一幕多少有些离奇。
许姑娘不能跟他解释一下……刚才发生了什么?
209 是他吃亏
“是会使人麻痹昏迷的毒针而已。”
许明意指了指倒在地上的人,解释道:“他方才想要挟持我。”
她本是没打算插手他们办事的,可对方突然直冲她而来,意图显而易见——必然是觉着她看起来是个弱鸡好欺负。
而她总不能干等着被挟持,然后来一段对方将刀横在她脖子前,威胁吴恙放他走,没准儿还得要求给他一匹马一些盘缠什么的,这种琐碎漫长的戏码吧?
她说了今日不会拖吴恙后腿的。
所以,还是直接将人放倒来得简单省事。
岁江匪夷所思地看着说话的女孩子。
说句不该说的话,公子让这位许姑娘跟着进山,他心中是有些不赞成的。
虽说这姑娘的马骑得确实不错,将门出身必然也懂些拳脚,但总地来说,还是个拖累。
可现下他才知道,是他有眼无珠了。
人姑娘不仅察觉力敏锐,一路上不曾出过什么幺蛾子,还能一眼便可看出岁山是要挟持她,甚至可以一记毒针将人撂倒……
他先前应当也没说过什么得罪这位姑娘的话吧?
见吴恙一时没说话,许明意只当他是害怕了,于是轻咳一声,低声与他保证道:“放心,是不会用在自己人身上的。只是出门在外,拿来防身罢了。”
且也只能趁人不备时才能用得顺手,若对方有所防备的话,便也不是能轻易叫她得手的。
听她安抚受惊的孩子一般的语气,吴恙不禁愣了愣。
他怎至于因此害怕?
且她不是也说了,她和他是‘自己人’,就更没什么可怕的了。
他方才只是一时觉得太过意外而已。
毕竟实在是没想到,向来‘胆大妄为’的许姑娘,身上竟还备着这等毒针,胆大心细,说的必然就是她了。
“这样很好。”吴恙认真夸赞道:“很周到。”
等以后他有了女儿,也要教女儿这么干。
“公子。”
小七带着人围了上来。
“将人带下山吧。”吴恙看了一眼倒地不起的岁山。
小七应下,麻利地将人扛了起来。
一行人往山下行去。
前两日刚下过一场雨,山路有些路段略有些湿滑,吴恙等人上山时因不想发出动静而尽量走得缓慢当心,下山时便没那么多顾忌了。
许明意走着,因一旁有岁江举着火把照亮,她一时没仔细留意脚下,忽然踩到一片湿滑之处,而此时又是往下走,因此身形当即就往前方倾去——
吴恙眼疾手快,一个转身面向了她,伸出手一把拦在她身前,阻止了她摔倒的趋势。
慌乱之下,许明意下意识地就抱住了那只拦着她的手臂。
“……当心些,不必跟着他们走那么快。”吴恙提醒着,声音略有些僵硬,手臂也没急着收回,就任由她这么抱着。
岁江见得这一幕,不禁微微瞪大了眼睛。
许姑娘抱了姑娘公子的手臂,而公子竟然没将许姑娘甩出去,这说得过去吗?
这还是他家那个见着了小娘子靠近就要绕道走的公子吗!
都说当下属的要向主子看齐,他这些年来,面对那些,不,似乎不足以用‘些’,应该说是面对那几个试图接近他的女子时,他也皆是拿出了公子那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做派来的——可怎么眼下公子突然变了呢?
“一时没留意脚下。”许明意站稳后便松开了吴恙,动了动脚,觉得有些疼,遂弯下身捏了捏脚腕的位置。
吴恙忙问:“伤到脚了?”
许明意点头:“应当是。”
方才脚下打滑时,还绊到了一处突出的石块来着。
她答得从容,让吴恙多看她一眼。
若换作他,定会下意识地否认自己受伤了。
由此看来,许姑娘确实是被百般宠爱长大的姑娘,且她受到的这种宠爱是炽热而直白的——
相较之下,幼时他面对的多是严厉的脸庞,虽说父亲总说他幼时鬼点子比谁都多,但孩子总归只是孩子,没有大人那样极具洞察力的目光,可以一眼看得到那些严厉背后的慈爱。在孩子的世界里,往往无法理解太过复杂的情感。
而他因为见到的严厉太多,过了装病偷懒的年纪之后,有时因练武而受伤,从来都不敢说,换衣也不让下人经手。
待再长大些时,能够分辨家人待自己更多的是疼爱时,许多习惯却都已经扎了根,轻易改不掉了。
虽说也无伤大雅,但他还是觉得许姑娘这样更好。
所以,日后他无论是养女儿还是养儿子,都会多给些直白的宠爱,这样才能叫他们在无法分辨对错的时候,有底气去面对去承认许多事情的发生。
小小一件事,叫他想到这些,吴世孙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写一本专拿来养孩子的书了……
甚至莫名就真的想养个孩子练练手——
少年轻咳一声,赶紧制止了自己这危险的想法。
“既是如此,我背你下山吧。”他对许明意讲道。
许明意听得怔了怔。
背她下山?
这合适吗?
犹豫间,又听吴恙说道:“脚上的扭伤一向可轻可重,伤势不明之下不宜乱动。下山的路崎岖难行,你若逞强,落下病根日后成了跛子,可别怪旁人。”
跛子?
许明意听得脸色有些复杂。
虽说这话有些危言耸听,但身为医者她自也清楚确实会有这个可能。
她眼下的情况显然伤得不重,固然不至于就落下什么后遗之症,但若在下山的途中再次扭伤,伤上加伤,确实就不妙了。
“按理来说,你们将门之人,不是最不拘小节的么?此为权宜之计,我都不介意,你还犹豫什么——快上来吧。”
少年说话间,已在她面前弯下了身。
许明意张了张嘴巴。
什么啊?
什么叫他都不介意,说得好像他还吃亏了似得——
然而转念一想,世家子弟规矩重,他向来不喜女子近身不提,且眼下他又是背人受累的那一个,真论起来,可不正是他吃亏了么?
这么说来,她确实是占便宜的那个。
而她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
是以,女孩子走了两步,压在了他的背上,道:“那就……有劳吴世孙受累背我这一程了。”
210 美色
少女柔软的身体贴上来,吴恙身形微微一僵,才将人托起。
“你这般轻,何来受累一说。”
他试着走了一步,又顿住,道:“抱紧了。”
“嗯。”
女孩子温温热热的气息在他脖颈旁掠过,使得少年浑身上下每一处仿佛都紧张起来。
下一刻,就见一双玉白双手探到他身前,牢牢环住了他。
“走吧。”她说道。
吴恙“嗯”了一声,迈开了脚步。
岁江觉得自己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但即便真掉了也得装回去,毕竟他还得跟在公子身后,老老实实地给公子和许姑娘照亮。
但很快岁江又忍不住开始莫名担心——
许姑娘身上带着的那些毒针,该不会不小心扎到他家公子吧?
这么想着,岁江不禁提心吊胆起来。
提心吊胆的岁江不免开始仔细留意起了自家公子。
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怎么公子的颧骨看起来好像突然有些异常的升高?
岁江连忙快走几步,走近了些去看。
哦……
原来是笑得啊……
因为公子实在很少这般扬唇露齿的笑,故而他方才看着才会觉得格外异样。
察觉到突然跟上来的随从的视线,吴恙笑意一凝,缓缓转头看去——突然跟上来盯着他看,有事吗?
四目相接,岁江低下了头。
……是属下打扰了。
他脚下又慢了回去,同主子拉开了一段距离。
吴恙背着许明意走了一段路,思忖良久,还是开了口——
“……虽说你们将门人家,不拘小节乃是豪爽的表现,但这也须视情形而定,更要因人而异——譬如今日我背你,我自然是心无杂念,可若换作旁人,却未必能如我这般心思正直,这一点,你明白吧?”
……但愿他此番不要再不争气地乱流鼻血,若不然这番话可就是贼喊捉贼了。
“我当然明白啊。”背上的女孩子答得很干脆。
她又不是那等傻乎乎没心没肺的人。
自然分得清哪些人是居心不良的。
但即便如此,她此番似乎也是第一次被男子背着走——真要细说起来,确实是因为信得过吴恙的为人。
再有便是……她确实也并不排斥同他这般接近。
现在趴在他背上,反倒觉得十分安心放松。
这般想着,许明意忍不住悄悄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少年侧颜。
墨染般的眉,清澈的眸,便连那根根分明的眼睫她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如此细看之下,吴恙长得委实过分好看,这些五官,无论是单拎出来,还是放在一处,都叫人挑不出丝毫瑕疵来。
难怪能将那些小娘子们迷得魂不守舍啊……
便是她这个天天对着镜子自我欣赏久了,自认对美貌二字已经日渐麻木的人,此时这般瞧着,都觉得快要陷进对方这份天赐美貌中去了。
方才吴世孙还在说,要分得清哪些人是另有企图的——却怕正直如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背着的这个险些就要见色起意了吧?
这要叫他知晓,还不得将她丢进泥窝里去?
许明意赶紧移开视线,不敢再看那张脸。
但余光里,又忍不住瞧了一眼对方那红通通的耳朵。
兴许是火把映照的缘故,将他的耳朵映得红极,且几近通明,甚至可以看得清其上浅浅的血丝。
便是耳朵的轮廓也很好看啊——许明意在心底发出喟叹。
旋即便忍不住一阵心惊胆战……她这该不是真被美色迷昏头了吧?
一行人到了山下,吴恙便将许明意塞进了马车里。
等在山下的阿珠也赶忙跟了进去。
岁江见状忍不住道:“公子,那岁山要怎么带回城……”
马车原本是给岁山准备的吧——毕竟带一个大活人回城总要遮掩一下啊。
“反正也昏迷了,将人挂在马背上就是了,拿件斗篷一遮,天黑了谁能看清是什么东西。”
此时赶回去,定能在天亮前进京,不会引人注意,而城门守卫也不敢去细查他的东西。
听着这简单粗暴的解决之法,岁江沉默了一瞬之后,复才应下。
吴恙上了马,带着下属们往回城的方向而去。
途中,经过一处镇子时,停了下来,吩咐了小七去寻了一间医馆。
“谁啊这大半夜的,上回不是都说了,夜中不接诊的么!镇上又不止我这一家医馆,总不能我在街头住你们就净挑了我的门来敲吧……”
半夜被吵醒的郎中骂骂咧咧地开门,在见到对方手中拿着的金叶子时,脸色凝滞一瞬,赶忙拿出医者父母心的关切神态问道:“不知阁下是哪里觉着不好?外头冷,快请进来说话——”
小七走了进去,询问了几句之后,先将金叶子搁下,才折了回去复命。
“医馆找到了,我带你去看看伤。”
马车外传来少年的说话声,许明意闻言撩开车帘,这才知道他停在此处原是叫人找医馆去了,赶忙就道:“不必麻烦了,我自己也粗通医术,这点伤不碍事,回去之后拿药油揉一揉,少走动些,几日便能好全了。”
吴恙坚持道:“你都说了自己只是粗通而已,还是要叫正经的郎中看过才能放心。”
他虽急着回城,但这种伤还是别耽搁得好。
许明意不由一噎。
她说的粗通很明显只是出于谦虚啊。
且……他既觉得她比不得正经的郎中,那昨晚为何还同意让她把脉?堂堂吴世孙,是那种肯凑活的人吗?
“走吧,快去快回。”吴恙直接吩咐了车夫。
许明意无意在此等小事上同他较劲,也知他是出于关心,虽觉得无甚意义,但也还是配合地去了。
然而到了医馆,吴恙瞧见那四十岁上下的男郎中,顿时又觉得思虑不周了。
许姑娘伤在脚上,必然要看伤,按说要寻一名医婆才算妥当。
他这厢正想着要另寻一家时,只听得小七在旁边说道:“属下已经问过了,这位郎中家中的娘子也是懂医的,许姑娘的伤,就由这位娘子来看便是了。”
说话间,果然有一名打扮素净的妇人自后院走了进来。
吴恙看小七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小七险些要流泪。
呜呜,谢天谢地,他总算是从公子脸上看到一回赞赏的神情了!
211 过客而已
许明意跟着那妇人去了隔间看伤,不多时,便被阿珠扶着走了出来。
郎中另给开了些活血化瘀的药,叮嘱接下来几日要多歇息,见那少年公子似乎很是担忧,又另外说明此伤并无大碍。
吴恙道了句“多谢”,确定不曾伤到骨头,这才放心地带着许明意离开。
一行人离了这处镇子,继续往回城的方向赶去。
许明意在马车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甚至不知何时过的城门,待被阿珠喊醒时,已是到了隐贤楼外。
她睁开眼睛,坐直身子,理了理衣襟,被阿珠扶下了马车。
看一下四下,天色还未完全放亮,是不轻不重的灰蓝色,还浮着一层薄雾,冷风袭来,叫刚睡醒的她打了个寒噤。
见她显然是刚睡醒,神态尚是惺忪着,吴恙几乎是手比脑子快,立即解下身上的披风,上前两步,抬手裹在了她的身上。
少年特有的清爽温热的气息突然将她笼罩,许明意一时有些呆住,张了张口,正要说话时,只听他在前面讲道:“起初便说,不必随我一起,折腾到现下,受累受冻不提,还伤了脚。”
“这些都不当紧,只是这披风——”
吴恙将手收回,轻咳一声,截断了她的话:“快进去补觉吧,我还有要事,就先走了。”
而后,不曾再留给许明意任何说话的机会,利落地上了马,带着小七消失在了薄雾中。
许明意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披风,心里只一个念头——她横竖都到店门外了,进去便能取暖,而他却是要继续在外骑马走动的,将披风给了她,他不冷吗?
“姑娘,咱们进去吧。”
许明意又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吴恙离去的方向,才点了点头。
一路暗中跟着她的朱秀现了身,快步跟过来,问:“姑娘的脚当真受伤了?”
吴世孙不是都走了么,阿珠怎么还扶着姑娘?
许明意闻言不禁看向他,费解地问道:“……难道朱叔觉得我受伤是装的?”
她知道朱叔一直在暗中跟着她,先前吴恙背她下山,他必然也瞧见了,所以……朱叔这是觉得她是在刻意演戏,以此来占吴恙的便宜吗?
听她说是真的受伤了,朱秀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讶异。
片刻后,微微叹了口气。
他边陪着自家姑娘往堂内走,边斟酌着讲道:“……不过一个男子而已,姑娘犯不上真的让自己受伤,这也太遭罪了些。”
他本是元家的仆从,当年跟着元姑娘嫁入许家,这些年也只替许明意办事,所站的立场便同寻常镇国公府中人略有些不同——在他眼里,姑娘开心平安最重要。
姑娘若喜欢吴世孙,随便姑娘做什么,只要不吃亏就行。
反正小姑娘心思活,变得快,没准儿过几日就厌烦了。
毕竟吴世孙好看归好看,可论起脾性,也不像是性情多么温和讨喜的,等过了新鲜劲儿,多半也只是姑娘身边的过客而已。
可姑娘怎能为了一个过客,真的把自己弄受伤呢?
要知道,当年他家小姐看上世子时,也是使过此类招数的——可小姐那时生病受伤喊疼那都是装的啊,姑娘怎么还动真格的了?
许明意沉默了。
这罪名更重了。
……为什么她就不能是真的不慎扭伤脚了呢?
她看起来,就这么像是一个为了美色而不择手段的人吗?
咳,虽然吴恙的脸确实也有这个分量。
回到客房之后,阿珠替许明意解下了披风,随手就挂在了一旁的屏风之上。
许明意用热水洗漱了一番之后,更衣躺在了床上,侧身望着那件鸦青色的披风,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
阿珠见得这一幕,一时有些犹豫。
姑娘一个劲儿的盯着屏风上的画在瞧,那她该不该将床帐放下呢?
阿珠到底没急着上前放下帐子,直到见床上的姑娘闭上了眼睛,方才轻手轻脚走上前去。
帐子临放下之前,阿珠看了一眼睡熟的少女。
薄薄的天光透进房中,映得睡梦中的女孩子的眉眼格外恬静温柔,嘴角似微微弯起,像是做了什么好梦。
……
同一刻,城南的一处别院里,被绑住了手脚丢在地上的男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终于醒了。”
岁江看着他,声音冷冷地道。
岁山微皱着眉,看了一眼四周。
他知道这里。
这是公子许多年前在城中秘密置下的一处别院。
先前族中之人并无人知晓这别院的存在,去年被世子和世子夫人知道了后,只当迟迟不同意说亲的公子多半是在这别院里金窝藏娇,养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人——
找了过来才知道,确是养了东西的,只是养的不是人,而是一群猫猫狗狗。
公子喜欢收留一些小东西,但又碍于在人前的威严,不好带回王府,于是便置了这么一处院子,又配了几名仆从兼一位兽医。
刚醒来的岁山头痛欲裂,艰难地回忆着昏迷前的情形。
待全部回忆起来之后,不由觉得头更痛了。
此时,一柄冰冷的长剑指向了他——
“说,你究竟是收了何人收买,竟敢谋害公子性命!兄弟一场,你趁早说清楚,我也好求公子给你一个痛快!”
岁山看着昔日好友兼伙伴,摇头道:“我没有。”
“还嘴硬是吗?”岁江满眼失望之色。
“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害公子性命——”
“那你如何解释你假死之事!”
“那日我也中了迷药……当时我替公子挡下一刀,险些丧命之时,突然听有山匪大喊有大军途经此处,我料想应是许家军,便知公子有救了……混乱之下,我选择同一名与我身形近似的山匪换了衣物,毁了他的脸之后,便躲藏了起来。”
岁山语气缓而弱地讲道:“我见公子为许将军所救,便放了心,才悄悄离去了……你可曾想过,我若当真想要公子性命,在公子昏迷时,一刀便能轻易做到,又岂会有失手之理……”
岁江听得眼神变幻了一瞬,定定地问:“还是刚才那句话——那你为何要假死?”
212 那个老匹夫
“为何?”
岁山苦笑了一声,“岁江,难道你真的不懂吗?还是说,你只想一辈子留在定南王府,过这样低人一等,为他人之命是从的日子?可我不想,我想要自由之身,故而对我而言,那是个脱身的好时机……”
岁江闻言握着剑的手更紧了些。
片刻后,语气笃定地道:“不,你在撒谎!”
他剑锋微转,指向一旁地上的长刀,道:“这是你的刀,我昨夜替你捡回来的!我也有一把同样的长刀,而这刀,是公子所赠!……你若当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如此厌恶呆在定南王府、替公子办事的日子,又为何将这把可能会暴露你身份的刀一直贴身带着!”
公子待他们向来不薄!
当年吴家将他们这些孤儿带回去,便注定了他们的命从此便是吴家的。
当然,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可岁山若当真早有异心,朝夕相处之下,他断不会半分察觉都没有。
所以,他尚存一丝希望,宁可相信昔日的好兄弟是受了他人胁迫!
岁山微微转过头,看了一眼那把长刀。
“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它好用,留在身边防身而已。”
岁江冷笑道:“你不必想着糊弄于我,你这些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他是没有岁山聪明,但这也并不代表他连分辨真话假话的能力都没有。
“你若不信,我也无话可说。”
岁山闭起了眼睛,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岁江紧紧抿着唇,握着剑的手却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片刻后,他将剑收回。
“你别以为我是不忍心杀你。只是公子有命,要我务必问出真相。你既自讨苦吃,也休怪我不念旧日情义了。”
岁江说话间,对身后两名暗卫吩咐道:“将人带去密室!”
……
时值午后,定南王府内,吴恙正待出门时,忽听得小厮禀道:“公子,王爷方才叫人来传话,说是请公子过去一趟。”
祖父找他?
吴恙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微动了动,点头道:“我知道了。”
理好衣襟,接过阿圆递来的披风,少年大步走了出去,往定南王的居院而去。
“祖父,您找我。”
便是闭了门,依旧宽敞明亮的书房内,吴恙看向坐在书案后的老人。
这位发鬓花白,身形高而偏瘦,脊背却依旧笔直的老人便是他的祖父,定南王吴竣。
“坐着说话。”老人声音严正,此时的语气却称得上平缓。
吴恙应声“是”,在一旁的椅中落座下来。
书房内不见有下人在,但他手边小几上的热茶已经备妥,此时玲珑茶碗之上冒着丝丝热气。
“听说你昨晚彻夜不曾归府?”吴竣开口问道。
“是。”吴恙路上已经料到会有此一问,此时作答从容,“孙儿出城办了些事。”
他处理族中之事已有数年,自从通过了祖父当年的试炼之后,如今他所做主去办的事情,祖父几乎不会过问什么。
当然,他昨夜去办的那件事,并未族中事务。
但眼下他并不打算同祖父细说——待有了定论之后,再提也不迟。
吴竣也未有多问,闻言只点了头,道:“今日之所以让你过来,是有几件事情要交待你去办。”
说话间,从一旁的书卷下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张,往前推了推。
吴恙上前取过,展开了看。
其上足有三件事,虽说都不是什么大事,却也极要紧,且称得上紧急,需得尽早料理妥当——
祖父选择在此时交给他这些事,当真只是偶然吗?
少年心中微起波澜,面上却不动声色:“祖父放心,孙儿必会早日办妥。”
语罢,将纸张收入袖中,却未就此告退,而是往后退了数步,微微垂首道:“孙儿突然想到,近来也有一事想要问一问祖父。”
“何事?”
“先前孙儿入京途中遇刺之事,现下不知可有进展?”
“此事对方做得尤为谨慎干净,如今并无值得一提的进展。”吴竣看着孙子,神态平静地道:“此事族中会继续追查,有了消息,自也不会瞒你。”
阿渊自幼便性情固执,一旦执着于哪件事情之上,不办成决不罢休——这是好事,却也并非全是好事。
吴恙闻言并未再多问其它。
但心中的那个猜测却隐隐又被印证了几分。
祖父依旧不愿他插手此事——正如此事刚发生的时候,父亲也不愿他去多查什么,前后寻了诸多借口阻挠。
但他做不到明知一件事情有蹊跷,却还能什么都不去做。
祖父必然也知他性情,故而才会在他彻夜未归之后,突然交待给他这些事情——这是阻拦,也是提醒。
祖父的交待,他自然要办妥,此乃他身为吴家世孙的责任所在。
但是,他想查的事情,也必须要查明。
“若无其它事,便回去吧。”吴竣端起茶碗,边说道。
“是,孙儿告退。”
少年退至房门后,却又突然驻足。
“怎么?还有话要说?”吴竣抬眼看向孙子。
少年又往回走了两步:“实则孙儿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一问祖父……”
他并不是心中有了想法还要再三耽搁的人,尤其是昨夜之后,愈发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吴竣看着他,示意他问。
“这些年来,祖父同镇国公之所以不睦,不知究竟是因何而起?又是否当真如表面这般水火不容吗?”少年认真的神态里,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句话刚问出,他便见自家祖父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好端端地,提这个老匹夫作甚?”
“……”吴恙沉默了一瞬。
能让他家喜怒不形于色的祖父瞬间变脸,且能骂出“老匹夫”三字来,可见这份不睦,确是真实存在的了。
再想到当初镇国公在不知他身份时,将他祖父称作为“那个老家伙”,又不免叫人觉得,这段关系,不可谓不旗鼓相当……
如此之下,吴恙不禁突然想到了偶然听到的一段、于自家祖父而言称得上荒诞的传闻——
213 他的决心
这段传闻是他从二叔口中听来的,犹记得当初二叔过了嘴瘾,同他说罢之后便后悔了,于是当场便逼他保证——断不可与祖父说起,如果非要说,那也不准透露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传闻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约七八年前,他家祖父奉旨入京,冤家路窄之下,在城外偶遇到了刚打猎回来的镇国公。
镇国公骑术了得,带着随从轻而易举地超过了他们吴家的车队不说,偏偏主人不合,马儿也不合,镇国公的马,在与他家祖父的马车擦肩时,竟拿马尾巴狠狠地扫了他家马儿的眼,险些将他家祖父从马车里给颠晃出来。
然后,镇国公便被拦下了。
他家祖父下了马车,亲自同镇国公理论起来。
说是理论,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论着论着,还翻起了陈年旧账,双方言辞也随之越来越激烈难听。
说白了,应当就是骂架……
两个人越骂越激动,拦也拦不住,又恰值酷暑之季,烈日当空,二人谁也不肯服输,足足骂了近两个时辰,太阳都落山了——
结果,他家祖父不敌,当场中暑昏倒在地……
镇国公虽然仗着老当益壮,不曾倒下,但据说也是被镇国公府赶来劝架的马车给接回去的,总归是骑不成马了。
这件事情被围观之人传开,并被时人戏谑地称之为——两老儿辩日。
因实在很难相信、也无法想象他家向来注重世家风骨颜面的祖父,竟会当众同镇国公大骂到昏厥,故而吴恙一直只将此事当作一段传闻而已。
但眼下将自家祖父的反应收入眼底,不禁觉得……两老儿辩日之事多半是真的。
可不管究竟是怎样荒唐的过节,他眼下都不能再激化矛盾了。
“孙儿此番为镇国公所救,曾在镇国公府上住了几日,相处之下,孙儿倒觉得镇国公此人性情豪爽,心地仁善。倒不像是心思不正之人——”
吴竣在心底冷笑一声。
那个老匹夫便是想要心思不正,怕也没那个脑子。
至于救了他的孙子——
想到这里,吴竣更觉一口血哽在了喉咙里。
但孙子就在眼前,他也只能暂缓心绪,道:“我与他不过是脾性不投而已,他救了你,这份恩情,我自会记着。”
吴恙接过话,轻咳一声,道:“孙儿亦认为,如此大恩,自当相报。且这一桩恩情,未必不是化解两家过节的契机。”
吴竣微微皱眉。
报恩就报恩,忽然咳那一声作甚?
如果不是明知镇国公是个糟老头子的话,他甚至要觉得孙子下一句话就得是“救命之恩,理当以身相许”了。
而此时——
“祖父,孙儿有心上人了。”少年鼓起勇气讲道。
刚有过此种想法的吴竣听得瞳孔震动。
……方才阿渊说什么来着?
‘相处之下,觉得镇国公此人性情豪爽,心底仁善,不像是心思不正之人’……
——是他想得那样吗?!
即便是……好歹也找个年轻些的!
吴竣这厢心中兀自掀起惊涛骇浪时,又听少年说道:“不瞒祖父,孙儿心悦的姑娘,正是镇国公家中的孙女——”
原来是那老匹夫的孙女……!
吴竣大松一口气,相较之下,甚至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十分悦耳。
“照此说来,先前京中兴起的那桩传言,竟是真的了。”老人的脸色恢复了平静。
吴恙不置可否。
先前京中都说他贪慕许姑娘美色——彼时那传言,实则是谣言,然而眼下看来……更像是预言。
“孙儿先前一直不同意议亲,便是不愿误人误己。如今孙儿有了自己真正想娶的人,想来理应要同祖父言明。”少年神态认真诚恳。
——想娶?
吴竣眼神微变,语气依旧听不出情绪:“可若是我不同意呢?”
吴恙沉默了片刻,道:“那孙儿便等到祖父同意为止。”
听得这个回答,吴竣直直地看向他:“还记得你身上担着的责任吗?”
“一刻不曾忘记。”
少年神情郑重:“孙儿身为吴家世孙,自幼受祖父教导,深知自己的责任所在,从前不曾逃避过,日后也绝不会逃避——无论祖父答应此事与否,族中事务,孙儿仍会尽心打理,吴家一族兴衰,孙儿亦会尽全力担起。”
话至此处,稍顿须臾,继续说道:“然唯独婚姻之事,请恕孙儿无法让步。孙儿生来性情固执,更改不得,即便勉强娶了旁人,也断做不到夫妻和睦。到时于族中而言,只怕是祸非福。”
至于延续香火——嫡脉一支除了他父亲,还有二叔这一脉。
即便非要长房来延续,那他们长房还有与他同父同母所出的阿章。
哪怕日后家主的位置当真换了阿章来坐,他亦会尽心相助,视族中之事为己任。
吴竣眼神稍缓,接着问道:“那你可知,我吴家与许家,倘若联姻,会带来何等后果?”
“孙儿清楚。但孙儿认为,此事也并非就是死局,事在人为,且日后局面如何尚无定论,未必就想不出两全之策。”
他是想娶许明意,很想。
但也不可能一腔冲动之下,全然不顾两家安危——他是想办喜事,不是想办丧事。
而之所以选在此时便与祖父言明,也并非是出于心急,只是他既已有心上人,便该表明自己的态度——亦能借此探一探祖父的态度。
眼下看来,祖父的态度,要比他想象中缓和的多。
这便足以说明,只要他有足够的能力去解决许吴两家联姻带来的负面影响,那么祖父这里,应也不会有太大阻力。
见面前的少年朝气十足,身形挺拔如竹,眉眼间毫无退缩与惧色,仿佛已经做好了担起一切的打算,吴竣心底软了软。
哪怕苛刻如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阿渊,是个极出色的孩子。
无论是天资,还是心性,亦或是后天的勤奋克制与上进——
至于那份固执的天性,确实改不得,且以往在他眼中,也无需改——他想养出来的,从来也不是一个只适合掌舵族中、无一丝私心与自身主见的棋子。
214 方先生的经验之谈
况且,眼下这孩子,即便是极不容易有了所谓想娶之人,却也不曾忘却自己的责任。对这些客观存在的阻力,想着的不是逃避,不是感情用事任性妄为将难题抛给两家长辈,而是要如何解决。
面对突然出现的心上人,没被冲昏头脑,尚能保持这份理智与思虑,已是十分难得了。
但越是如此,倒也越能看得出,这是真心实意想娶这姑娘过门,因足够珍视,才会百般思虑周全啊。
不过也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而已,眼下即便是将感情看得重了些,也属正常——且这一点,倒了随了他的父亲母亲。
往后却不知是好是坏……
想着这些,吴竣的心情有些复杂。
但无论如何,年少时的赤诚情意,喜欢的东西去努力争取,这份天性与勇气,本是可贵的,不该被当作十恶不赦的念头来训斥。
况且,阿渊的性子摆在这里,矫枉过正只会适得其反。
是以,老爷子问道:“退一万步说,你觉得,镇国公会同意这门亲事吗?”
听说当初老匹夫曾妄想让阿渊替他家孙女冲喜,结果一听说阿渊是他的孙子,立即就变脸赶人了。
可见老匹夫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所以,恶人就叫这老匹夫来做吧。
不过……
他倒是听说对方是个爱孙女如命的,孙女若是同意,老匹夫八成也就没辙了。
所以——
“说了这么多,许家姑娘又可曾说过愿意嫁与你?”吴竣换了种问法儿。
结果就见自家孙子彻底沉默了。
“不曾说过。”
吴恙如实讲道:“眼下不过只是孙儿一厢情愿而已。”
吴竣动了动眉毛,心中顿时放松了不少。
……合着才到这儿啊!
八字没一撇,这就急着来求他同意了?
老爷子头一回生出了因为自家孙子被嫌弃而感到欣慰庆幸的心情。
吴恙不知自家祖父的险恶心思,且他也没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出于心急。
他喜欢许明意,这份心意,自己已是再明确不过。
而若要同她言明喜欢,那他便要拿出自己的诚意来——
毕竟,喜欢一个人,怎能只凭一张嘴、一句话来证明?
他总要做些什么,才配说喜欢她吧。
前路一切未知甚至是满布阻碍的情况下,便声称喜欢她,想娶她,他怕她会觉得他的这份喜欢太过儿戏。
而眼下,虽说他也还未曾想出两全之策,但大致局面算是明朗了,至少祖父的态度尚有转圜的余地——而他也真正清楚了,自己接下来需要为此做哪些努力。
“一切都还言之过早。”吴竣喝了口茶,道:“你不想做的事情,祖父也强逼不得,我知你自幼事事都有分寸,此事我今日听且听了,且看日后如何吧。”
知慕少艾,来得强烈,去的也快,说不定一阵风吹过便散了。
且阿渊的将来,与吴家所有子弟都不同,亲事并不着急,他也无需对此事摆出竭力反对的姿态。
吴恙闻言,抬手垂首,长施一礼,道:“孙儿多谢祖父。”
吴竣摆了摆手:“回去吧。”
“是,孙儿告退。”
吴恙退出书房后,转身下了石阶,离开了这座院子。
少年大步而行,只觉得浑身似有用不尽的力量,叫他想要立即去为之做些什么——他行事向来积极,但如眼下这般迫不及待,却真真正正是头一回。
但偏偏此事最是急不得,最需要耐心与理智。
于是少年又竭力叫自己克制着平静下来。
“公子,方先生来了,此时正在堂中等着您。”
吴恙刚回到院中,便听迎上来的小厮禀道。
吴恙将一应心绪暂时压下,请了方先生去书房说话。
二人谈罢正事,方先生吃茶时,不禁又悄悄打量了一眼自家公子的神情。
看起来倒与往常并无两样,方才说正事时也未见分神,可就是莫名叫人觉得不太对劲……
至于是怎么个不对劲,偏又说不上来。
这时,突然听自家公子问道:“对了,先前曾听先生说起过,先前先生似乎是写过话本子的?”
这话问得突然,方先生略微一怔,才答道:“回公子,是有此事……”吴恙道:“那想必先生对诸事的理解与看待,必然也要高出一截。”
方先生谦虚地笑了笑:“纸上谈兵罢了……”
他确实是跟公子讲过自己曾写过话本子,但此事他只讲了一半,公子若听了那余下的一半,必然就不会这么想了——他为了糊口曾写过话本子不假,但因为写得太烂,根本没人愿意看,还倒欠了书铺一些钱,于是他趁夜跑路了……
“先生不必谦虚。”
吴恙拿出认真请教的神态,问道:“若一个姑娘,数次夸赞一位年纪相仿的男子是个好人,不知是否代表这位姑娘极欣赏此人,甚至是……对此人有意?”
许姑娘夸过他许多次,说相信他,是因为他是个心善的好人。
虽然他也没觉得自己如何心善,但每每回想起许姑娘这般认真夸赞他,他还是极高兴的。
方先生正色摇了头,道:“公子,这恰恰相反啊……”
吴恙听得不解,微微皱眉道:“还请先生赐教。”
“公子有所不知,当一位姑娘夸赞一名男子是个好人时,多半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夸,才会选择拿这个说辞来缓解尴尬,甚至是在婉拒这男子的心意啊。”
吴恙听得几乎愣住。
……竟是这样吗?
为何他从未听过这等说法?
吴恙难以接受这个落差极大的答案,然而看向坐在那里的方先生,只见对方神色过于笃定——
“……先生为何如此确信会是如此?”
听得此问,方先生面上浮现略显苦涩的笑意。
还能是为何?
当然是一次次累积下来的切身经验啊。
他没有直接回答,但此时他那饱含过往心酸的笑意,已经让一切皆在不言中。
吴恙意会到这一点,不禁沉默了片刻。
竟是意外戳到方先生的旧伤了。
只是……
少年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方先生那略显冷清的发顶——
215 公子的计划
虽无冒犯之意,但确实……方先生的情况,换作让寻常人来夸,确实也不甚好夸。
而想来他与方先生的情况还是略有些不同的,是以应当也不能一概而言——少年这样劝解着自己。
见少年神态,方先生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他就说公子今日不对劲……莫不是方才公子话中的那个“男子”,正是公子本人么?!
嘶——竟有姑娘家夸他家公子是个好人?!
不,或许应该这样问——在公子这张脸的影响之下,竟还会有姑娘家在意他家公子是不是个好人?
这姑娘得是多么不会抓重点啊!
且公子这般在意,显然是先动了心……该不会是错付了吧?
这完全说不过去啊!
连他家公子都看不上,这得是什么样的眼光——说句不知羞的话,他若是个女子,他只怕早就按捺不住爬床的心思了!
思及此,方先生莫名生出斗志来,当即只道:“实则方才贫道而言,也是因人而异的。若公子遇到了什么难题,不妨说出来,贫道也好对症下药,试着替公子出谋划策——”
吴恙想了想,婉拒道:“若来日有需要,再行向先生请教。”
方先生失败的经验累积的似乎有些多,听多了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虽然不是个轻易信邪的人,但事关娶媳妇大业,还是求个吉利吧。
方先生离开之后,吴恙回了内室。
因他有着从外面回来之后便要净手的习惯,阿圆已备下了一盆热水。
吴恙走到盆架前,一时却未有动作。
他认真打量着水盆中自己的倒影。
这张脸怎么看,分明还过得去——
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他自我感觉良好?身边所有的人一直都在骗他,实则他这等区区相貌根本不值一提?
忽然有些怀疑自我的少年出声道:“阿圆,过来。”
守在外间的阿圆应了一声,快步走了进来。
“公子有什么吩咐?”
吴恙转过头来,看着面前的小厮,正色问道:“我长相如何?”
阿圆呆了呆。
旋即道:“公子,这还用问么!您这样貌,放眼宁阳,可是无人能及!”
甚至他从小到大,就不曾见过比公子更好看的人了。
吴恙皱眉道:“说实话,不必奉承。”
阿圆张了张口,简直震惊了。
“公子怎会觉得小人是在奉承呢!您若是不好看,那小人岂不是要活活丑死了?”
公子对自己的美貌究竟有没有一个清楚的认知啊!
阿圆甚至突然觉得有些不公平——老天爷未免也太不讲究吧,怎偏偏将这份美貌给了一个不懂欣赏的人呢?这不是白费了一番苦心么?这脸要是给他,他保管日日欣赏并善加利用。
见小厮情真意切的神情不似作假,吴恙微微放心了些。
看来他这张脸确实还是能拿得出手的。
自幼便不喜旁人说自己生得好看,更无法忍受被人盯着瞧的少年,有生以来头一回觉得长得好看也算有些用处——至少在娶媳妇这件事情上,或许用得上。
见自家公子被夸赞后似乎心情不错,阿圆暗暗诧异。
公子今日这究竟是怎么了?
不对,不止是今日,近几日公子都尤为地反常。
最明显是一点就是,饭吃得更多了……
没有理会小厮的疑惑,吴恙净手罢,吩咐了下人备了些东西,召了岁江前来,单独吩咐道:“将这些送去隐贤楼给许姑娘,再替我传一句话——便说族中有急事需要我来处理,没办法亲自过去。叫她记得好生养伤,若是觉得无趣,可以去附近的戏楼中坐一坐。临街的三知茶楼里,每日午后会有先生讲书,倒也可以一听。
隐贤楼里的掌柜,我已让人打点过,她若想吃什么东西,或是不知吃些什么好,随时都可以吩咐楼中伙计去买些回来。”
岁江听得心情复杂。
……这真的只是一句话吗?
但也只能正色应下:“属下记下了。”
只是,这种事情公子为什么不让小七去做呢?小七最擅长的不就是这种琐碎而毫无意义的事情吗?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办。”
“请公子吩咐。”
“许姑娘身边带着的那位丫鬟名叫阿珠,你大可同她走得近些,也好打探一些事情。”
岁江正色道:“不知公子需要属下打探哪些事?”
是有关镇国公府的机密吗?
他就说,向来英明神武的公子对许姑娘不同于旁人,必然是有原因的……果然如他所料!
自觉终于解开了谜团的岁江浑身舒适起来。
吴恙轻咳一声,道:“比如说,许姑娘的喜好——”
岁江再次陷入迷惑。
这怎么和他想象中的又不一样了?
他知道了……
一定是因为还没到时候吧。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公子如今要做的应当是要彻底取得许姑娘的信任——这一切有且只能有这一个解释。
重新整理了思路的岁江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公子放心,属下必将此事办妥,绝不会影响公子的计划。”
吴恙有些意外地看下属一眼。
他竟还知道自己的计划了么?
不错,岁江总算也长进了。
交待完此事,吴恙继而问起了岁山之事。
“他不肯说实话。”岁江垂眸道:“但属下一定会设法尽快撬开他的嘴。”
吴恙微一点头。
岁江知道对方的弱点所在,就先让岁江熬一熬对方的耐力,待他忙完手上的这几桩事,再去亲自问一问也不迟。
交待完该交待的事情之后,吴恙便去见了族人。
岁江来到隐贤楼,刚上了二楼,便被秦五和朱秀拦住了。
二人皆是身形高大魁梧的汉子,这么并肩一站,立即将过道显得狭窄拥挤。
岁江面无表情地道:“我是奉我家公子之命,来给许姑娘送些东西。”
“多谢,将东西交给我吧。”秦五伸出了手。
岁江沉默着将东西交给对方。
不行,这么下去,他根本没有机会能见得到许姑娘身边的丫鬟。
好在他还有另一件差事——
“公子还有话要让我转告许姑娘。”
秦五刚想说“我来转告就是”,就听朱秀在前面说道:“稍等片刻,容我先去禀明我家公子。”
语罢,扫了一脸耿直严肃的秦五一眼——少男少女之间的传话竟也想听,不怕把牙酸掉?
216 人间酷刑
“让人进来吧。”
许明意早上补了会儿觉,此时正坐在外间喝茶,听了朱秀的传话,遂如是说道。
朱秀应下,将人放了进来。
岁江行入房中,入目就见少女鸦发半挽,头上只用一根白玉簪,外披一件秋香色宽袖罩衣,简单而闲适。
但岁江留意的并不是这些。
他留意到的是,少女的膝盖上此时卧着一只肥鸟,那肥鸟也在望向他。
四目相对一瞬,彼此算是不冷不热地打了个招呼。
“公子让属下带一句话给许姑娘。”
岁江做事向来严谨,传起话来也几乎是一字不差,他将自家公子所交待的“那一句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许明意点头道:“替我多谢你家公子。”
此时,朱秀已经将东西提了进来。
许明意看过去,隐约能瞧得出来,应都是些补品。
且既是他送来的,必然皆是上好的东西。
这会不会有些太小题大做了?
知道的,固然知道她此番是扭伤了脚,若换作不知道的,看吴恙这阵势,恐怕要当她是搭了半条命进去吧。
许明意下意识地就想婉拒,让岁江将东西带回去,可转念不知想到了什么,拒绝的话便未有说出口。
她也不曾在心底找什么借口——她只是,单纯的,不想拒绝他百忙之中使人送来这些的心意而已。
见自家姑娘默许收下了这些东西,眼下也到了准备晚食的时辰,阿珠便想着去后厨一趟,替姑娘熬一盅补汤。
姑娘的伤是不打紧,但赶了这么久的路,确实也需要补一补。
见她取了一株人参显然是要去厨房,岁江赶忙道:“我也一起去吧,我能帮得上忙。”
阿珠闻言看他一眼。
她不需要帮忙。
但对方好歹是吴世孙身边的人,她也不好直接拒绝,不置可否地就走了出去。
岁江立即跟上。
许明意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天目顺着毛,想着吴恙说的那些戏楼、说书之处,不知不觉间,眼底便浮现了笑意。
天目抬起头歪着脖子看了她一眼。
察觉到它的动作,女孩子挠了挠它的脖子,语气愉悦地道:“看什么呢,瞧你胖得,哪里有出远门的样子……”
别人出远门一路颠簸少不得要瘦上一圈儿,它倒好,反倒养得更加圆润了。
她要怎么跟吴恙交待啊?
天目毫不在意地“啁啁”了两声,且又不知悔改地想要顶风作案——伸着脑袋就要去够桌上的点心。
许明意揪着两只翅膀将鸟丢到了地上。
大鸟不满地叫了一声。
“不能再吃了!”许明意摆出一幅严母姿态。
大鸟跳着脚叫起来。
朱秀在门外听着这些动静,不禁暗暗称奇——人和鸟竟也能吵起来么?
厨房里,阿珠将汤罐放到小炉子上熬着,打算起灶炒几道简单的小菜。
这个小厨房,是他们花了银子跟掌柜的借来的,为的就是随时方便自己人做些什么,虽然因为自己人做得东西都不怎么好吃,而没怎么用过。
“我来烧火。”岁江积极地道。
虽然他对这些粗活根本看不上眼,甚至觉得拉低了自己的身份——但是,为了公子的计划,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阿珠点了头。
送上门的苦力,不用白不用。
于是二人一个烧火,一个切菜下锅。
岁江看了阿珠准备的那几道菜,试探着问道:“许姑娘的胃口偏简单清淡么?”
这也算是喜好之一吧?
阿珠回道:“养伤期间,不宜吃得太重口。”
况且,复杂的她也根本不会做。
毕竟她的特长是打架又不是做饭。
“那许姑娘平日里喜欢吃些什么?”岁江问罢,不忘掩饰道:“公子说了,这几日他忙得抽不开身,要让我代他尽地主之谊,于饮食之上不可委屈慢待了许姑娘。”
阿珠不知信是没信,只道:“我家姑娘不挑剔,只要是好吃的都喜欢吃。”
岁江默了默。
简直是毫无意义的回答。
“那不知许姑娘平日里最喜欢什么?”他转而问道。
阿珠不假思索地道:“练箭。”
“除了练箭之外呢?”
这次阿珠思索了一下,才答道:“除了练箭之外,我家姑娘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琢磨着怎么活得更久些。”
“……?”
岁江听得不免心生茫然。
这是什么回答?
且……喜欢活得更久些?——这个喜好他们公子可迎合不了,毕竟总也不能让他们公子把命续给许姑娘吧?
他现在严重怀疑这个丫鬟在故意同他打太极。
呵呵,防备心果然极重,怪不得公子要将这个任务交给他。
或许也是他太心急了,这种事情,是得循序渐进才行。
岁江暂时收起了话匣子,老老实实地添着火。
阿珠看他一眼。
这人的问题也太多了。
要不是看在吴世孙确实能让她家姑娘开心的份儿上,她才懒得同这个看起来不怎么机灵的人废话呢。
岁江离开时,许明意让他将天目也一并带上了。
她想着,吴恙这几日应当都没时间过来,天目也是刚到宁阳,还是让岁江带回去,让他们父子尽早见一见以解相思之苦吧。
于是,天目就这么被带回了定南王府。
吴恙的居院里,阿圆指了指蹲坐在椅子上的大鸟,惊讶地问:“这是……天目?”
天目挺了挺胸膛,叫了一声——除了它之外谁还能有这般威仪,它不过是离开了一段时间而已,这些愚蠢的下人们竟然就不认得它了吗?
“天目不是被公子留在了京城吗?”阿圆跟岁江问道:“它……自己飞回来的?!”
“你觉得像吗?”岁江不答反问。
阿圆看一眼大鸟圆滚滚的身子——好吧,确实不像。
“那它是怎么回来的?”
“被一位姑娘带回来的。”
“姑娘……?!”阿圆瞪大了眼睛,惊诧而兴奋地问道:“哪家的姑娘?同公子什么关系?现下在何处?长得好看么!”
岁江看他一眼,漠然地道:“事关公子的计划,我没办法与你透露太多。”
“……”
阿圆张了张嘴巴。
八卦说了个开头——这是什么人间酷刑?
217 他很听话
偏生岁江说了,事关公子的计划,那他的满腔好奇就只能哽在嗓子眼儿里,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好在他还可以自己分析一下——
既然天目是被“带回来”的,那便说明这姑娘也是京城人士……
而公子的异样,似乎就是从京城回来之后开始的!
那些往来于京城与宁阳之间的书信……
公子每日都贴身带着的平安符……
还有公子大增的饭量!
以及那天深更半夜便要动身出门,说什么同人约好了一起吃早食——
这一切,一定就是因为这位姑娘没错了!
破案了!
连日来的猜测得到印证,但随时而来的便是愈发强烈、使人煎熬至极的好奇心。
然而岁江才不管他的死活,将天目送到之后,便抬脚离开了,冷漠无情的背影落在阿圆眼中,宛若一位绝世渣男。
……
接下来两日,许明意确实都不曾再见到吴恙。
昨日吴恙使人送了些杂书和话本子过来给她解闷,她翻了翻,确也确实有趣,看得出应当是他用心选了的。
而她想着,近来他忙于族中之事,或许也是件好事——终日同族人们议事,应是相对安稳,轻易不会出什么差池的。
但到了第三日,许明意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若她不曾记错的话,今日夜里,便是上一世吴恙出事的日子。
傍晚时分,岁江又借着送东西的名目来了隐贤楼,在后院同阿珠说了会儿话。
阿珠暗暗觉得殷勤过头的这个人有些不对劲。
此人不止回回都主动同她搭话,甚至昨日她还看到对方跟她父亲不知说了些什么——接近他们父女,到底有什么目的?
难道说……
想到一种可能,阿珠变了变脸色。
岁江全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取出一只油纸包来,道:“这是宁阳城中远近闻名的荷叶鸡腿,我特意买给你的,你尝尝——”
阿珠迟疑着没有接。
这时,朱秀从前堂走了过来,看着这一幕,微微皱眉。
吴世孙拿美色蛊惑了他家姑娘,吴世孙身边的随从竟也要跟着蛊惑他闺女么?美色不够,就拿鸡腿来凑?
“我家姑娘请阁下去楼上说话。”朱秀看向岁江说道。
岁江闻言,将鸡腿塞到阿珠手里,便赶忙往二楼去了。
阿珠看着手里的鸡腿,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
朱秀脸色凝重地朝女儿走了过来。
阿珠皱眉先开口说道:“父亲,这个岁江怕是对咱们有所图谋。”
朱秀眉头动了动。
咱们?
阿珠正色道:“我怀疑他想偷学我们家中的绝学。”
她看得出来,此人分明也是个武痴——这种武痴与武痴之间的感应,绝不会有错。
朱秀沉默了。
看来他根本无需担心女儿会被人蛊惑。
“父亲?”见他没说话,阿珠皱着眉唤了一句。
“知道了,我会多加防备。”朱秀看着到女儿,心情复杂地道:“吃鸡腿吧,趁热。”
阿珠低头看向手中的油纸包。
她确实也饿了。
岁江上了二楼,叩了房门,就听房中传出了一道沉静的少女声音:“进来。”
他推门而入,只见许明意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显然是在等他过来。
“不知许姑娘有何吩咐?”
“我想让你代我传句话给你家公子。”
“许姑娘请讲——”
“让他今夜无论如何,最好都不要出门。”许明意正色讲道。
这一夜,至关重要,即便许多事情都已经得到改变,但多份谨慎总归更好一些。
岁江有些困惑。
见他眼神,许明意又补了一句:“你将话带到,他自会明白。”
“是。”岁江应下。
但他估摸着,让公子晚上不出门,估计有些难——
据他所知,在许姑娘看来公子虽然已有数日不曾来过此处,但实际上,公子每次忙完正事,哪怕已是深夜,也要专程绕一段路过来。为的就是在隐贤楼外呆上一会儿,哪怕只是看一看许姑娘的窗子。
这一点他虽然无法理解,但想来公子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与用心,这个举动必然也在计划之内吧。
外间天色已暗,却透着异样的灰,阴沉沉的。
岁江很快回到了定南王府。
待他来到世孙居院的前堂中时,只见自家公子刚从内室而出,身上挂着披风,显然是要出门。
岁江行礼罢,道:“许姑娘有话要属下转告给公子。”
“说。”
“许姑娘说,让公子无论如何,今晚最好都不要出门。”岁江说话间,看了一眼自家公子身上的披风——这真是不巧得很。
吴恙闻言有些疑惑不解:“她可说了原因?”
岁江忽然沉默了一下。
……公子脸上分明是不解,嘴上还问着原因呢,怎么那手就已经开始解披风了呢?
这么听许姑娘的话、甚至是无条件的听话,真的没问题吗?
岁江强忍着心中的不适,答道:“许姑娘没有明说,但许姑娘说,属下将这话带到,公子听了就明白了。”
吴恙眼神微动。
特意嘱咐他今晚不要出门——莫非在许姑娘的梦里,他就是今晚出的事?
虽说眼下毫无预兆,但她既是说了,那他就哪儿也不去便是了。
“你去给许姑娘回句话,便说我知道了。”
“……?”
岁江再一次迷惑了。
这竟也需要他再特意跑一趟回话吗?
许姑娘让他传话,他传到公子耳中这是必然的,公子“知道了”,难道又有什么稀奇的吗?——还是说,公子只是为了让许姑娘知道,自己很听话?
“去吧。”吴恙拿着披风回了内间。
让岁江去传句话,应当也能让她更安心些。
且不得不说,她的梦,确实一向很准。
此时,外面已经开始下雪了。
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飘洒着,轻柔无声地覆在屋檐枯枝之上。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大雪便将整座宁阳城都改了颜色。
繁华归于素净,喧嚣为静谧所掩,城中四下只有星星点点、淡橘色的灯火闪烁其间。
这一夜许明意睡得半点也不安稳。
房中灯火彻夜未熄,她每每睁眼,便看一眼滴漏。
卯时中了。
女孩子披衣起身,梳发洗漱后,来到窗前,将窗棂推开。
雪还未停,寒气扑面,她望向楼外,只见一片簌簌而落的朦胧雪雾间,有一辆马车在楼前停了下来。
218 虾仁猪心
许明意下意识地定睛看去。
下一刻,就见马车中下来了一位少年,他穿墨青色氅衣,乌发拿白玉冠束起,便是隔着大雪,轮廓模糊,却也不妨碍叫人分辨得出那是一张极好看的脸。
是吴恙!
许明意一颗心立时落回原处,却又迅速滋生出莫大的欢欣与庆幸。
太好了太好了,他没事!
楼下的少年,刚下马车,便往她这扇窗的方向看来,四目相接间,他不由地怔然一瞬,而后扬唇露出笑意来。
他见窗内的少女也在朝着他笑,那笑容灿若朝霞,又因她生得好看,且这份好看坦荡大方,明媚灿烂的不加掩饰,便使得这笑意又像是春日里百花盛放,绚烂迷人眼。
她还朝他用力地挥了挥手,那力度像是整个人都忍不住像个小兔子似得要踮着脚跳起来一般,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表达此时无处安放的欢喜。
吴恙看得几乎愣住。
见他没事……她竟这般开心吗?
意识到这一点,少年眼底笑意也愈盛,他下意识地想跟着抬起手回应她,然而一眨眼的工夫,却见那扇窗后已不见了那道人影。
客房中,许明意抓起一旁挂着的披风,推开房门,边快步往楼下走,边将披风匆匆系好。
阿珠见此一幕,忙跟了下去,待来到大堂中,瞧见楼外站着的那名少年时,便停下了脚步。
许明意踩着松松软软的积雪,快步来到了吴恙面前,冲他笑着道:“我便知道不会有事!”
吴恙笑着点头:“多亏了你的梦,才救了我一命。”
这份救命之恩,他报定了。
许明意笑着没接话。
倒也不能说是她救了他,若前世他的死当真只是一场因为她而生出的意外,那么她只是避免了这场意外的发生而已,根本谈不上是救。
但这些,她注定是没办法同他说明的。
此时,忽有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落在了她头顶,替她轻轻拂了拂发顶上压着的雪花。
许明意有些怔然地仰起头看着他,此时,一片雪花落在她眼睫之上,很快便化成了细细水珠。
吴恙将手收回,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她脚下,温声道:“雪太大,进去吧。”
她脚上有伤,可别冻着了。
许明意点点头,跟着他转了身。
看一眼身前少年挺拔的背影,她没忍住抬手碰了碰方才被他拂过的发顶。
按说她方才该是要躲开的。
至于为何不曾躲开——
她想,她或许应当好好地想一想了。
“咱们去茶室说话。”二人进得堂中,许明意指着左边的一间雅室说道。
这间茶室本是隐贤楼供给贵客吃茶谈话的地方,如这样的茶室统共有两间,他们一行人来了之后,花了银子包下了这一间,故而便暂时不为旁人所用了。
时辰尚早,虽有积雪照亮,但茶室内仍有些昏暗。
许明意便将一旁小几上的纱灯点亮,捧到桌上。
吴恙已经坐了下去,看着纱灯映照出的淡橘色光芒,忽然觉得有一阵暖意流淌进了心底——但他知道,这暖意并非是因为这灯,而是因为有点灯之人在。
许明意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因茶室的门没有关上,秦五大步走了过来。
天色似亮未亮之际,这吴世孙便过来找他家姑娘,他得守在一旁好好看着才行。
然而刚来至门边,就听女孩子随口吩咐道:“秦五叔,有劳你替我烧一壶滚水来冲茶。”
阿珠和岁江去了后厨,此时时辰尚早,只有一个伙计在扫雪,她只能见着谁便使唤谁了。
秦五的络腮胡子抖了抖。
这又成了什么?
送姑娘来宁阳私会还不够,如今竟还要在姑娘和吴世孙单独谈话时,为他们煮水冲茶?!
待回京后,他究竟要如何向将军交待自己的所做作为?
秦五步伐沉重地来到后厨,装了一壶水放在炉子上,站在一旁一声不吭地等着水烧开。
听着岁江问阿珠都准备些什么菜,秦五觉得此时此刻,倒是有一道菜名极符合他的心境——
虾仁猪心。
将开水送到之后,他也没了在一旁看着的心思,毕竟他不想让姑娘误认为他是随时等候吩咐的意思。
许明意将一盏热茶推到吴恙面前。
“脚伤可好些了?”吴恙问她。
“已是大致好全了,本就是小伤而已。”许明意看着他,笑着道:“多谢你这几日叫人送来的东西。”
“你这伤因我而起,这些事情本就是我该做的。”
许明意未有与他多说这个话题,眼下她有更在意的事情想问。
“昨晚或是近几日来,吴公子可曾察觉到有何异常之处吗?”
虽说她认为那是一场意外,但他先前所言,确实也有一定的道理,性命攸关之事,各种可能都应该考虑到。
吴恙微一摇头。
“一切如常。”
许明意听得更放心了些。
但放松之下,又突然生出了一个想法来……
这一切都太平静了,平静到仿佛她先前的那个梦,就像是凭空捏造,危言耸听似得?
“吴恙——”
她不自觉地喊了他的名字,轻声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先前是在骗你?”——为了骗他一个所谓救命之恩?
吴恙听得一愣。
骗他?
有这等好事?
倘若她是骗他,可见这一切皆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且为了骗他还千里迢迢来了宁阳——她若真能这般费尽心思同他制造交集,他高兴还来不及。
说句不争气的话,他倒希望她是在骗他。
可偏偏他清楚——
“我知道,堂堂镇国公府的许姑娘,断不是这样的人。”少年人的语气里似有一丝笑意。
许明意听得也笑了。
她就说嘛,只要吴恙不胡思乱想的时候,相处起来简直再舒服不过了。
“况且,此事兴许正是因为许姑娘此前的提醒,让我有了防备,才会出现了变故。”吴恙讲道:“譬如我将岁山寻回,当初若不是因为许姑娘将方先生引荐给我,此事恐怕也不会如此顺利。”
他想,若他命中当真注定有一劫,那面前的女孩子,定是来拯救他的福星。
听他说到岁山,许明意正色问道:“对了,可从此人口中问出什么来了?”
219 真是个好人
她听吴恙话中之意,分明还是疑心这场并未发生的祸事乃是人为。
而岁山,则是他认为同此事可能存有关连的人。
“还未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吴恙道:“近几日我被族中之事缠住了手,刚处理干净,正打算去亲自看一看他,试试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来。”
许明意将双手小臂叠放在面前的桌上,闻言便下意识地往他的方向微微倾身,小声说道:“我倒是懂些叫人开口的法子,可需要我去帮忙试一试么?”
这间茶室本就不算多么宽敞,此时她这般动作,更叫少年觉得四下空间狭隘,让他的呼吸顿时都有些不太自然了。
“……你若无事,那晚些我们一同过去。”吴恙尽量拿正常且正直的语气说道。
许明意道:“宜早不宜晚,等用罢早食便动身吧。”
“好。”
吴恙点了头,端起茶吃了一口。
“这茶不错。”他真心实意地称赞道。
“是吧,我也觉得不错。”许明意笑着道:“正是你昨日叫岁江送来的那一罐。”
是吗?
吴恙意外地抬了抬眉。
他房中也有一罐,可往常吃起来不过如此,为何今日竟觉得格外清香?
他又吃了一口,道:“那便是泡茶之人手艺了得了。”
许明意笑着轻“嘁”了一声,“行了,你就别奉承打趣我了。”
她记得,吴家拿来饮用的水,皆是每日清早由城外取了上好的山泉水送入王府中去的。相较之下,她随便拿铜壶烧一壶水,这么一冲,说是糟蹋东西都不为过了。
吴恙却实实在在地喝了半壶。
二人就在这间茶室里一同用了早食。
而后许明意回了客房中稍加准备了一番,换了男装出来,同他一起上了马车。
吴恙今日没骑马。
许明意不曾多想,只当是下雪的缘故。
可她不知,以往便是雪天,吴恙也习惯骑马出行。
今次换了马车,是因恐她对他雪天骑马坠湖之事阴影太深,才特意改乘了马车。
马车缓缓朝着城南的方向驶去。
待马车停下时,吴恙先下了车,想着脚下被车轮碾过的雪水有些湿滑,便伸出了一只手臂想要去扶许明意。
但他的手臂刚伸出去,就见女孩子已经利落轻盈地跳了下来。
“……”少年便只能不着痕迹地默默将手臂收回,负在身后。
许明意的注意力皆被眼前的别院吸引了去,未有留意到他的动作。
这别院看起来再普通不过,想来应当不是他明面上的东西。
上一世她并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这是不是便说明,这一回他与她之间,倒果真是比上一世要更加交心且更加了解彼此了?
而二人刚进得前院,许明意便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院子里十来只颜色大小不同的狗子正在雪窝里追逐撒欢,见得吴恙来,立即都摇着尾巴跑了过来,围着他欢快地叫着,伸着舌头哈出一团团雪白的热汽。
举目去看,还有几只猫儿蹲在廊下。
只是相较于狗子们的热情兴奋,这几只猫儿就显得冷静端庄多了,坐在那里“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许明意莫名被这群狗子们的欢快给感染了似得,脸上也皆是笑意,抬头问他:“此处怎养了这么多猫猫狗狗?”
“皆是前前后后从外面带回来的一群无家可归的小东西。”
吴恙挑开了一条大黄狗,但脚上显然没使什么力气,只是提醒它让路而已。
许明意跟着他往前走,边真心实意地道:“吴公子可真是个好人。”
从他将天目养大这件事情上她便看出来了,他是个善待小动物的人,这样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所以,前世今生,她一直都觉得吴恙是个好人。
“……”吴恙闻言脚下一滞。
就不能换个夸法吗?
二人带着岁江来到了后院厅堂一侧的一间暖阁中。
吴恙对许明意说道:“人在密室里,需从此处下去,但应当冷了些。你且在此坐一坐,我若问不出,再试试你的法子。”
岁山不同于寻常人,甚至不同于寻常暗卫,其自幼吃过的苦头受过的磨砺非常人可想,许姑娘的法子再能折磨人,对他来说也未必有用。
所以,他也承认,他之所以带许姑娘过来,纯粹是因为想同她多呆一会儿。
许明意点了头,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了下来。
吴恙见状,没急着下密室,而是一言不发地将墙角处那罩着熏笼的火盆搬到了她面前。
而后,才带着岁江打开机关,下了密室。
见书架重新合上,许明意的视线落回到面前的熏笼上,伸出双手烤了烤,浑身的寒意仿佛都被这暖意驱散。
昏暗的密室内,手脚被铁链缚于石柱之上的岁山听到动静,头也不曾抬一下,仿佛昏死过去了一般。
身上虽看似没有太多血迹,然而这几日他并没少吃苦头,只是多半都不是寻常的皮肉伤。
“还是不肯说吗?”
吴恙在离他三步远处站定,出声问道。
听得这道声音,岁山微微抬起了头来,散乱的发丝遮掩下,露出了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是属下愧对公子……”
他声音沙哑地道:“属下身上并无值得公子再费心之处,求公子,给属下一个痛快吧……”
吴恙看着他,眼底神色莫测。
“我倒是愈发好奇了——让你连命都可以不要,也要守住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岁山无力地扯了扯嘴角。
“公子当真问错人了。”
“是吗。”吴恙道:“你同岁江说,当初假死只是为了脱身,与山匪之事毫无关联——我却想问一问你,当初我们一行人在客栈里被人在饮食中下药,如此寻常手段,究竟是如何瞒过你的?而你,又为何可以在身中迷药且为我挡了一刀之后,还能坚持到布置好假死的现场,并脱身离去的?”
“还是说,只有你,从始至终根本没有中这迷药之毒——”
问罢这些,吴恙也并不指望对方能够回答,只道:“岁山,你话中的破绽太多了。”
岁山嘴唇翕动了几下,到底没有说话。
此时,视线中的少年上前了一步。
下一刻,少年冷而平静的声音在空荡的密室中传开——
“我想了许久,始终想不出第二个答案来。能让你甘愿做到这般地步的,这世上——似乎,就只有吴家了。”
220 栖真院里的秘密
听得此言,岁山半垂着的眼睛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这细微的神态反应不曾逃过吴恙的眼睛。
他微微抿直了唇。
看来他所猜测的方向确实是对的。
此事,并非是什么山匪所为,亦与朝廷无关,更加不是与外人之间的利益纷争——策划之人,就出在吴氏族中。
甚至,极有可能就是他身边那些熟悉的家人当中的一个。
眼下从岁山的反应中得到确认,离真相更近了一步,但他心中并无丝毫松气的感觉,反而觉得心底的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他自幼便知不能轻信于人,看事亦不可只观表面深浅,但在他眼里,他身边称得上亲近的那些家人,皆是值得信任的。
可事实……却未必如此。
见岁山仍不肯开口,吴恙又向他走近了一步。
“我现在更好奇的是,当时你为何不曾对我下手?是因为许家军来得太过及时,让你错失了下手的良机,还是说——当真到了最后那一步,你又反悔动摇了?
亦或是,你有着别的算计与权衡,想替自己留一条后路,只想趁早脱身离开,不想真正卷入这场漩涡当中?”
对方若是再不说实话,那他也只能考虑放许姑娘进来了。
听着这些话,岁山鼓起勇气抬起眼睛同少年对视了一瞬,当即眼睛似乎更红了几分。
他动了动嘴角,笑意有些惨淡。
也罢……
反正就眼下来看,无论他如何选择,结果都是相同的。
他一个将死之人,又何必还非要坚守那些所谓的立誓之言。
更何况,公子总归不同于别人。
思及此,接连受了多日煎熬折磨的人,意志顿时瓦解了大半——他不想让公子认定他就是这样一个狠毒无耻死不足惜的背主之人。
哪怕他确实背叛了公子。
但是……
“属下当初确实是奉命行事……但属下从始至终,都不曾想过要害公子性命。”岁山哑着声音说道。
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暗卫,但在公子身边这些年,公子却从来不曾将他和岁江看作是一个杀人工具。
他自幼便知道,自己是要被送去世孙身边的,日以继夜之下,所受到最多的一句熏陶,便是要保护好世孙——履行这句话,早已成为了他的本能。
而到了后来,更成了他发自内心想要守住的底线——公子的性命,便是他的底线!
若当初那个计划里,是要杀掉公子,那他便是死,也断不可能会听从!
他的这一句话中,有着太多值得深思之处,乍然听得,吴恙的表情有着短暂的凝滞。
然而开口时,声音却愈发冷静:“全部的计划是什么?””“属下不知……”岁山道:“当初属下只知道,要配合着制造出山匪意图谋害公子性命的假象,至于其余属下一概不知……”这样重要的事情,本也断不可能将全部的计划都透露给他。
在这个计划里,他只是公子入京这一环中,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而已。“可若许家军不曾赶到,你们原本是何打算,又要如何收场?”吴恙又问。
岁山动作迟缓地摇了摇头。
“这一点属下也不知,但想来必是另有安排……”
吴恙看着他,定定地问:“这一切,究竟是何人的安排?”
岁山语气低哑地道:“公子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公子心细而敏锐,话已说到这一步,又怎么可能会猜不到。
吴恙微微握紧了十指。
答案确实已经被岁山说明了——就藏在他的那句“奉命行事”之中。
偌大的定南王府中,岁山真正需要听命的主人,除了他之外,便只有一个了。
可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岁山声称不知全部的计划,不知原本他会被如何安排……而从始至终,他都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
倘若真有什么极关键的计划,倘若本意并非是要他将性命舍去,那又为何不能与他明言?
当然,这一切,皆是建立在岁山所言皆是实情的前提之下——
而他向来不轻信任何人,任何话。
“说到底,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罢了。”昏暗的四下,将少年原本清冷的眉眼衬得愈发冷然,声音里仿佛也夹带着寒意:“若你是受他人指使,眼下之言,未必不是蓄意挑拨离间。”
“属下自知挑拨不了公子,也蒙蔽不了公子……”岁山艰难地道:“将死之人,又何必再耍弄此等毫无意义的手段。”
说话间,他吃力地抬起头,道:“公子若不信,属下倒曾偶然听到过一个线索……公子或可以试着去查一查……”
“什么线索?”吴恙神色未见波澜。
“当日属下听罢吩咐,离去之际,曾隐约听到了半句话……从那半句话中可知,那个计划,似乎同栖真院有关,栖真院中,或许藏着什么秘密在……”
栖真院?
吴恙思索着皱眉。
定南王府中的院落不知有多少座,他想了片刻,才记起栖真院在何处。
若他没有记错的话,这栖真院,乃是他已故大姑母、前燕王妃未出阁前的居院。
自他有记忆起,那座院子似乎便轻易不准人进出,只有一名负责洒扫的下人会偶然出入,其余时间皆是落着锁。
他曾见祖母进去过,但祖母只让他在外面等着,不准他跟进去。
在祖母出来时,他见祖母的眼角有些发红,想必是因为想念早亡的长女。
可是——这座院子里,会有什么秘密?
吴恙心中存疑,至于要不要前去一探,这其中会不会另有陷阱,他还需思量一二。
他再次看向岁山,问道:“你既已脱身,为何不干脆躲得远一些?”
这也是他未曾想通的疑点之一。
当初方先生是在宁阳城外三百里处发现了疑似岁山的踪迹,三百里不近,但依照岁山的谨慎程度来说,却还是太大意了。
当然,即便如此,若无方先生,也未必能将人找到。
“属下已经尽量小心,但还是太自以为是了……不曾想到到底是被公子发现了……”
吴恙却不信。
确切来说,是不全信。
“单单只是如此吗?”
“……”岁山无力地扯了扯嘴角。
确实不止如此。
221 他是不是傻呀
“属下当日接下这个任务时,便服下了毒药,这毒药,每月初七需按时服下解药来压制……若不然,生不如死,性命难保。”
所以,他每月都必须等着王府里的人送来解药。
他虽只是一把刀,但尚称得上是一把好用的刀,在还有用的前提下,轻易也是不会被丢弃的。
所以他此前还存着一份妄想,妄想有一日还能重新回到公子身边。
但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他险些忘了去想,公子虽是重情,却必然也无法容忍背叛与隐瞒。
即便他还是不甘心就如此死去,但眼下已经没有了选择。
不,身为一名暗卫,他从一开始,便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
今日将所知全部言明,算得是上他人生中所能够做出的、寥寥无几的选择了。
一旁的岁江神色有些反复。
每月初七……
今日已是初五……
“属下还有一事,需告知公子……”岁山再次开口,讲道:“那日在山中,实则曾出现了一则变故。”
吴恙看向他。
岁山说道:“公子昏迷后,属下发现有一名黑衣人隐匿在暗处,手中持弩,欲伤公子……属下敢断定,那人是个高人,其意怕是要取公子性命。”
要取他性命的黑衣人?
吴恙的眼神变了变。
“属下当时拦下了那一箭,对方见自己暴露,便要逃走,属下还未及去追,许家军便要到了。”岁山神情复杂地道:“因此属下也不知此人是受何人指使……但既有此人,公子还需务必当心。”
他当时甚至怀疑,这也是计划中的一环,当初之所以同他说不会伤及公子性命,不过是怕他不肯尽心配合,会将消息透露给公子——
他能想到的,吴恙此时自然也想到了。
这个猜测,叫他的手指都顷刻间变得冰冷。
但他还是更倾向于,那是另外有人得知了这所谓计划,因此打算趁乱顺水推舟“假戏真做”——可是,能够得知这个计划之人,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外人。
这其中的牵扯,似乎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复杂了。
当然,还是那句话,这些所有的猜测,都需要建立在岁山所言乃是真话的基础上。
是真是假,他自会查明。
看一眼面前虚弱至极的昔日手下,少年未再多说任何,只神态冷然地抽出了一旁岁江腰间的佩刀。
岁江神色微变,却也未敢出口劝阻。
无论背后之人是谁,可岁山叛主,隐瞒公子乃不争的事实……
只能说,他们的命,从来都不是能够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复杂的情绪交替之下,岁江攥紧了拳,微微侧过了头去。
岁山则闭上了眼睛。
死在公子刀下,总比毒发身亡来得痛快轻松。
“哐!”
铁器相击之音响起,将人缚在石柱上的铁链被震开,岁山失去了钳制,背靠着石柱猛然滑坐在地。
吴恙利落地将刀收回到岁江腰间的刀鞘内。
“让人看好他。”
语气漠然地交待了一句,少年转身出了密室。
岁山怔怔地靠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吴恙离去的背影。
岁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吸了吸鼻子,道:“公子留你一命必然还有用,别想着自作主张再给公子寻不痛快!”
他也会使人看好他的!
见书架分开,吴恙从其后行了出来,许明意站起了身。
“如何?”她问道。
“大致都问出来了。”
许明意不由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
问出来了就好,那便不需要她来动手了,倒也省事。
只是……他怎么看起来好像整个人都沉甸甸的?
难道是问出的结果,十分不同寻常吗?
许明意有心想问一句,但话到嘴边,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今日来,为的是帮他让岁山开口,既然他已经问出来了,且似乎有些不平常,那她也没有道理去特意打探。
在人与人的分寸感之上,她向来还算分明,方才有意想问一问的心思,已是很反常了。
但她没问,吴恙却主动讲道:“此事应当是我族中之人所为。”
刚从密室里跟出来的岁江听得这一句,方才在密室之中积攒的复杂情绪顿时一扫而空,继而不可思议地看向说话的少年——公子将如此重要之事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说给许姑娘这个外人听,真的没问题吗?
“……吴家人?是因利益冲突吗?”许明意大吃了一惊。
吴恙道:“眼下尚不明确,我还需亲自查证之后才能有定论。”
岁江微微松了口气。
看来公子还是有分寸的,没说出真正要紧的,至于方才透露出的那句话,应当也是为了取信于许姑娘吧。
而他这句话刚在心里落音,就听自家公子又认真补道:“待我查明之后,再同你讲。”
岁江默了默。
场面话。
公子这一定只是虚伪的场面话。
“好。”许明意点了头,看着吴恙,轻声道:“那咱们现在回去吧。”
咱们——
这两个字,以及女孩子似乎察觉到了他异样的情绪之后,较之平时柔和了些许的语气——这似乎是在安抚照料他的心情的细节,让吴恙眉间原本微冷的神情缓和了些许。
二人并肩离开了这座别院,上了马车。
刚进得马车中,吴恙便将车内的手炉塞到了许明意手中。
他将手收回时,手指触碰到了她的手背。
他的手指很冰——
许明意将手炉塞还给他,道:“方才熏笼烤久了,反倒觉得有些燥热,这手炉还是给你吧。”
吴恙看她一眼。
“我一个男子用什么手炉。”
“男子怎么不能用手炉,我二叔平日里便是在被窝里躺着,也要抱一只汤婆子呢。”
准确来说,是手里抱一只,脚边再放一只,且一个时辰里得换两回。
“许先生是文人,我乃习武之人。”吴恙坚持将手炉给了她:“正因是熏笼烤得久了,乍然出来,才会觉得更冷,快抱着。”
许明意拗不过他,唯有抱着了。
马车快到隐贤楼时,吴恙提议着问道:“时辰尚早,可想去听听戏?”
这几日他忙于族中之事,都未能带她好好地逛一逛。
许明意闻言,看着面前的少年,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是不是傻呀?
222 神医的消息
分明装着满心正事,却还要带她去听什么戏。
“戏什么时候都听得,吴公子且先去忙正事吧。”许明意说道。
再者说了,她又不是三岁孩子,去哪里都需要他来带路他来陪在一旁照料着,她若觉得无聊,自会找了法子打发时间。
她此次来宁阳,是帮他来了,而不是要耽误他办事的。
“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吴恙坚持着说道。
然而话罢,却就见面前的女孩子掩口打了个哈欠。
“还是改日吧,我昨夜未能睡好,清晨又醒得早了些,这会子倒只想回去补一补觉了。”
她此时的语气与姿态皆是人前少见的放松,吴恙瞧得眼中有了些许笑意,又听她说“昨夜未能睡好”,不由便想——是因为担心他,所以才没睡好吧?
“那便先回去补觉。”少年这才松了口。
他的事情,固然都可以暂时放一放,但她说困,他就只能放人回去睡觉了。
虽然他隐约能察觉得到,这多半只是半真半假的说辞,她应当只是不想耽搁他的正事而已。
许明意笑着点了头,转而问道:“对了,可见着天目了?”
吴恙颔首。
“见着了,看起来……被照料得很好。”
确切来说,是被照料得太好了。
又壮了胖了些不说,整只鸟如今竟还隐隐散发出一种目中无人的莫名高贵之感——可这丑鸟有什么好高贵的?究竟是谁给它的底气?是明时吗?
“好像是比先前又略微圆润了些。”许明意轻咳一声,道:“但抱起来软乎乎的,倒也舒服。”
吴恙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
虽说爹不嫌儿丑,但他实在也没有抱一只秃鹫的习惯。
“你可以试试。”许明意认真地同他讲道:“心情不好的时间,抱上一会儿,给它顺一顺毛,心情没准儿也能好一些。”
吴恙闻言,看着面前的女孩子。
女孩子神态认真,澄澈的眼睛里有着浅浅笑意。
他想,抱一抱便能让他心情变好的,应当不是天目——
但只是看着这双眼睛,他便觉得心中安定了许多。
“放心。”他对她说道。
这话似乎有些没头没脑,但他知道她能听懂,就像她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却也察觉到了他波动的心绪。
但他现下已经尽数平复下来了。
出现问题,去查证去解决便是,现下一切尚是未知,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无论这件事情的背后究竟会牵扯出什么,但他也从来不怕面对任何真相。
见他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许明意点了头道:“那你当心,我先回去了。”
马车已经停下。
吴恙却跟着她一同下了马车,将人送至堂中,看着她上了二楼又朝他挥了挥手,他才笑着转身离去。
秦五看了一眼少年离去的背影。
这几日看下来,他竟觉得吴世孙俨然更上心些——往后该发愁该头秃的是他家将军还是定南王,只怕还说不好吧。
这么想着,秦五心底莫名生出了一种报复的快感来。
许明意回到客房,确实也补了一觉。
待醒来时,天色已近要暗下。
“姑娘。”
见她坐起身,阿珠走了过来,拿一件罩衣替她披好,边问道:“姑娘睡这么久该饿了吧?婢子将饭菜已经备好了,此时就在小厨房里热着。”
“嗯,端上来吧。”
许明意下了床,走到盆架前净手净面。
阿珠很快将饭菜端进了房中,许明意坐下一瞧,只见称得上丰盛,不由就向阿珠问:“都是你做的?”
自家的大丫鬟几斤几两自己再清楚不过,上一世阿珠陪着她在扬州别院一住便是五年余,但因天赋有限,厨艺还是难有长进——到了最后,她实在忍不了了,干脆自己上手打算自给自足。
但她很快发现,她的天赋还不如阿珠。
不过好在有裘神医——
在别院里的日子里,裘神医又当大夫又当厨子,也是怪不容易的。
“这几道菜,是岁江带过来的,说是从旁的酒楼里买回来的。”阿珠道:“姑娘放心,婢子检查过了,没有毒。”
出门在外,小心些总没错。
许明意分别尝了尝,满意地点头。
用罢了饭之后,她捧了杯热茶,出了客房透透气。
站在二楼的过道围栏边,许明意垂眸看向堂中,只见堂内很是热闹。
此时正是用饭的时候,有几个人正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
“听说了没有,城外来了个神医,说是能生死人肉白骨,有起死回生之能呢!”
“嘁,这都是夸大其词……”
另有邻桌的一名中年男人插话道:“确是有几分本领的!我亲眼所见,这位神医昨日里还医好了一个将死之人呢!原本看着都不行了,可扎上那么几针,人竟就醒过来了!”
许明意静静听着。
看来这位神医,应当就是吴恙上一世要亲自去请的那一位了。
上一世吴恙在去请神医的路上出了事,而这一世,吴恙未曾出城去请神医,她则是站在这里捧着热茶,像是听热闹一般听着这位神医的事迹。
当真是恍若隔世啊。
楼下的谈论声还在继续。
“当真有这么神?”
“倒也不好说……”声称见过了那位神医救人的男子讲道:“这位神医之所以来宁阳,据说是唯一的女儿患了什么怪病,他路过咱们这繁荣富饶,高人辈出的宁阳城,便特意停了下来,想替女儿寻医呢。”
之所以治病救人,其实也是想将名声传出去,引来各路擅医之人。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嘲笑道:“连自家的女儿都治不好,这是什么神医!”
“倒也不能这么说,世上疑难杂症千万种,再是神医,想来也不可能样样都擅长啊……”
有好些个所谓的神医,不过是仗着手里有几道方子,专治某几样病,神医的名声就能立时传开了,这历来也没什么稀奇的。
“这位神医还放出了话,说是谁能治得好他女儿的病,他便将——”
有人忽然截断了男人的话,大笑道:“就将他女儿嫁给那人?”
“想什么呢,那神医说了,只要治得好的,他就将自己毕生所学医术倾囊授之!”
听着这些话,许明意的眼神不由地渐渐变了。
不对……
她听着,怎觉得这位神医,极有可能就是裘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