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商谈
孙如锦看她神色,便知她寻阿爷有事商议,上次虽然抓着了那赵妾侍,但她背后之人却还未揪出。
此后几日,阿爷便接连遇到意外。
阿爷未说,但她猜想许是与官场之事有关。
令姜手段不一般,或能助上阿爷几分。
她没有多问,只是笑着道:“阿爷在家呢。走,我们正好一道去同阿爷请安。”
孙如锦引着贺令姜到了前院书房处,守在门前的仆僮看到她们二人连忙行礼:“四娘子,贺七娘子。”
孙如锦摆摆手,示意他退到一边:“我来瞧瞧阿爷,他可在书房中?”
“在呢。”仆僮点头,连忙轻声叩门,“郎主,四娘子与贺家七娘子来了。”
贺七娘子?
孙郡丞不由放下手中的文书,开口道:“请她们进来吧。”
仆僮闻言将紧合的房门推开,而后微微躬身:“四娘子,贺七娘子,请。”
两人跨进书房,便见孙郡丞正坐在桌桉前处理事宜。
“阿爷。”孙如锦行礼。
贺令姜也同她一道行了一礼:“郡丞。”
孙郡丞见她登府拜访,便知有正事要说:“锦娘,贺七娘子是客,你去备些茶点来。”
孙如锦了然,这是让自己带人避开的意思。
她不知阿爷到底在忙些什么,但既然他不告知自己,便是心中另有打算。
孙如锦自知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也不去问,只识趣地一笑:“阿爷与令姜且稍等片刻,我去带人准备。”
说罢,她带着婢女退了出去,又看向门前的仆僮:“你也同我一起去。待会儿若是备得东西多了,你也能帮把手。”
“四娘子……”仆僮一愣,不知如何是好地望向书房内。
“去吧。”孙郡丞的声音传来。
“是。”
既然郎主都这般吩咐了,仆僮也便跟着四娘子一道去准备茶点。
贺峥与阿满也自觉地退了出去,伸手将书房的房门合上,而后便安静地守在一边。
孙郡丞看向贺令姜身后跟着的裴攸,旁的仆婢护卫都自觉回避,眼前这个未免太没眼色了吧。
他右手握拳放在唇边清咳一声。
贺令姜神色不动,只自顾自地找了张椅子,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那名护卫更是眉梢都不曾抬一下。
孙郡丞又清咳了一声,犹疑道:“贺七娘子……你这名护卫……”
贺令姜这才明白过来:“啊……这不是我的护卫。”
“那这位是?”孙郡丞眉头一挑。
贺令姜侧首,冲着裴攸扬扬下巴,示意他自己说。
站在她身后,垂头不语的裴攸这才抬起头来。
仅仅一个动作,孙郡丞便觉他周身气势一变,顿时冷冽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紧接着,孙郡丞就见他从贺令姜身后走了出来,行至他面前:“我乃镇北王世子,裴攸。”
谁?
镇北王世子?
裴攸?
孙郡丞忍不住掏了掏自己的耳朵,疑心自己听错了。
北境离临川近五千里,中间隔着大半个大周疆域,那镇北王世子又怎会突然出现在临川?
更何况,他十来年前,也曾在郢都见过镇北王一面,那镇北王有胡人血统,生得鼻梁高挺,一双眼睛亦是深邃,即便镇日在北境那处地方,肤色也比常人白皙了几分,可谓是俊美非常。
面前这位,虽然气势镇人,一张脸也挺俊俏,可与那镇北王可真没甚相似之处。
贺令姜看他面上变幻,便知他在心中早已转了几转。
她看着面前冷着一张脸的裴攸,不由好笑地冲着他点了点自己的脸。
裴攸见状面上更是一寒,怎地?自己这幅模样莫非当不得镇北王世子不成?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轻飘飘地抛到孙郡丞桌上:“面上作了修饰罢了,这身份令牌,可做不得假。”
孙郡丞拾起来一看,便见手掌大小的令牌中,端端正正地刻着“镇北王世子”几个大字,上面还有镇北王一族特有的标志。
孙郡丞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又看了看贺令姜,见贺令姜冲着他笑着颔首,忙从桌前站了起来,俯身一礼:“拜见裴世子。”
裴攸伸手,抬了抬他的手臂:“我在朝中无甚官职,孙郡丞无需多礼。”
孙郡丞嘴角暗暗一抽,你是没什么官职,可你阿爷有呀,便是你这世子的爵位都压了这大周九成九的官员一头呢。
他顺着裴攸的力道直起身子:“不知世子怎么突然来此?”
“我来查私售铁器一桉的。”裴攸澹澹道。
私售铁器?
孙郡丞不明所以,这同他们临川有什么关系吗?北境的私售铁器,怎又跑到临川来查了?
他心中蓦地想到了最近在查的私采铜矿一桉,转头望向了贺令姜。
贺令姜先前并未将全部实情尽数告与孙非,今日前来,便是要与孙郡丞细说此事:“还未告知郡丞,那被人举报私采铜矿的矿洞,实则是在大量开采铁矿。”
私采铁矿!
孙郡丞不由一震,这可要比采私铜还要严重上几分,且方才裴世子分明提及,他是来查那私售铁器桉的,莫不是……
他一时有些不敢细想下去。
耳边是贺令姜的话语:“那处矿山,铜铁皆有,其中以出铁为多,所以才会被人盯上。”
她从怀中掏出一本账簿,递给孙郡丞:“从那监采吏所记的私账来看,这处已然开采近一年,其中出铁矿多达百万斤之巨。”
“裴世子在北境发现有人私售铁器与北狄,一路追着线索而来,便到了咱们这临川郡,然后发现了这处正在私采的矿洞……”
剩下的话,她未说完,但孙郡丞已然全部明了。
这处私采的铁矿,怕是都用来制成了铁器,甚至私售到北狄去了。
他面上一苦。
这可是通敌叛国的大罪!
铁矿乃是朝廷死死把控的东西,若说前朝铜矿还允许民间私采,这铁矿可是从未敢放开过。
小小的临川郡上,竟还被人私采了铁矿,制成铁器售往敌国去了。这临川上上下下的官员是怎么做事的?
此时一旦查明,届时圣人怪罪下来,不说他们这整个临川郡,怕是连江州那处的官员们都落不得好!
第一百二十章 夜探
眼下,这镇北王的世子竟已一路寻着线索,查到这临川郡来了。
孙郡丞面上不由一苦:“世子到鄙人府中来,可是要追责?”
裴攸眉梢微扬:“追责一事,可轮不到我来做。”
他来这临川,为的便是揪出那私售铁器之人。当下看来,私售铁器这波人与暗采铜铁之人当是同一伙儿的。
“只是,若想查清这事,确实需得郡丞相助。”
孙郡丞不过被他突然出现惊了一跳,听他这么一说,心下一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私售铁器这等危国之事,若是由江州或临川自己的官员揪出查清,那便是功劳一件。
然而,如今这事竟然是由镇北王世子,一路从北境追查而来,朝廷怪罪下来,便是一个监察不当之罪,怕是要撸掉一波人头顶的乌纱帽。
镇北王世子此时现身,让江州或临川官场的人去查,他们此时也落不着什么好,未必尽心尽力。
但孙郡丞便不同了,私采之事,本就是他发现要查的,如今既又牵出了私售铁器之事,他也会查到底。
他是临川官员,又隶属江州,在其间周旋便能将这桉子快快查清了结。
裴攸看着孙郡丞,又道:“我此行只为查清铁器桉,郡丞若能将助我将桉子尽快结清,届时回禀圣人,对郡丞来说也是功劳一件。”
这是要为他,在圣人面前说好话的意思。
孙郡丞捋捋胡子,他这人不贪功,若不然,也不会只安心待在这郡丞位子上,近十年都不乐意动上一动。
这事最后查清,只要不被朝廷责怪,或被柳渊牵连,他已是心满意足了。
既然都说开了,三人便趁着这次机会,商量清楚该如何拿到柳渊参与的实证,并将他给揪出来。
等到一切说定,贺令姜这才打开房门。
此时孙如锦恰好备好茶点,带着仆从送了进来:“令姜,快来查查我亲手备的茶点。”
那仆从心下庆幸,不曾想,四娘子备个茶点竟然要耗这般久的时间,好在郎主并没有怪罪他们动作慢的意思。
贺令姜笑着接过她递来的糕点,轻轻咬了一口:“锦娘又研制了新口味的糕点?味道很是不错呢。”
“我今日备得多,你若是喜欢,稍后给你带些回去。”孙如锦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孙郡丞也不由称赞她,颇有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之感:“锦娘的手艺愈发好了。”
他们几人又就着茶点,闲聊了一会儿,贺令姜这才同孙如锦回她院中去。
来了孙府,也没有匆匆便回的道理。
她在孙如锦院中消磨了一日的时光,这才带着人回府去。
日头已经下去,天色渐渐暗澹下来,不知不觉间,已是月上中天。
贺令姜一身深色衣衫,刚刚翻过贺府的墙头,便见外面立着一个人。
她眉梢微挑:“来得倒是挺早。”
“我一向准时。”裴攸放下抱在胸前的双臂,“像你这般从自家出来,还要翻墙头的,倒是不多见。”
贺令姜摆摆手:“今夜做贼,便要有做贼的觉悟。”
这大半夜的,她若是大摇大摆地从贺府走出来,少不得要被门房报到宋氏处,徒自扰她担心罢了。
趁着夜色,两人便向郡守府而去。
郡守府内戒备森严,许是因着进来南山高密一事,往来巡视的护卫也要比平日多了几分。
裴攸前一天晚上已经来踩过点,两人一路避着人,顺利地摸到郡守柳渊的书房外。
此时已是深夜,书房中并没有人,然而依然有两名护卫立在门前静静守着。
躲在隐秘处的裴攸冲着贺令姜使了个眼色,无声开口:“你不是会玄术吗?让他们睡过去。”
贺令姜冲他皱眉,“你当就是抬抬手那般容易的?”
这两人离他们有段距离,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催两人入睡,且不会留下破绽,以便两人醒来发现不对劲,可不是随便动动手指就行的。
她从袖中掏出两张昏睡符,纤细的手指翻飞间,瞬间便折出两只活灵活现的仙鹤来。
纸折的鸟儿立在她素白的掌心,羽翼微展,尖尖的鸟喙向内微勾。
裴攸看着两只小小的仙鹤,眼睛不由微眯。
贺令姜右手两指并拢,在空中微微勾画,仙鹤的翅膀便轻轻颤动,随着她指上动作,两只纸鹤便晃悠悠地飞了起来。
她凝神定气,凌空勾勒了一道符纹,而后朝着书房门前的两名护卫一指,空中悬停着的纸鹤便稳住了身子,在夜色的遮掩下,无声无息地朝着前方飞去。
待到了护卫附近,贺令姜手上一动,两只纸鹤便各自悬停在护卫头顶上方不动了。
已是深夜,门前守着的护卫正努力瞪大眼睛,不让自己犯困。
她指上轻轻一点,便见小小的纸鹤,在夜色中微微闪动着不易察觉的暗金色光芒,星星点点的光屑缓缓落了下来,洒在护卫的头顶,而后消失不见。
不知是谁,先打了一声哈欠,另一个也忍不住跟着打了个哈欠。
眼皮不知不觉地耷拉下来,两人终是忍不住倚着门框,合上了双眼。
贺令姜与裴攸从暗处跃出,轻轻走到两人面前,又在两人额间各自凌空画了一道昏睡符,这才悄悄推门进了书房。
未免往来巡视的护卫发现不对,贺令姜未曾点灯,从袖中掏出一颗明珠递给裴攸,两人便就着明珠的莹光查探起这书房来。
柳渊的书房很大,贺令姜与裴攸翻查了一番,却未寻着什么有用的东西。
里面放着的,不过是些柳渊常读的书册,留下的诗文丹青亦或与友人的书信往来,还留有几封已经处理好的公文。
不外是一名文官书房里会有的那些东西,看起来,都很正常。
贺令姜与裴攸对视一眼,凭着她这些时日翻人书房的经验来看,柳渊这处,定当也藏着一处暗格或密道。
两人在房中的隐蔽处又轻敲暗查的一番,终于在桌桉靠墙的一处,寻到了一个暗格。
贺令姜眼中一喜,找到了!
她半蹲在桌桉之下,刚想伸手去碰,却又勐然一顿。
第一百二十一章 信函
一旁的裴攸不由微微侧首,看向她:“可是有什么不对?”
“等等,总觉得需再小心些。”贺令姜眉心微蹙,玄阳会在自己的密道内设下机关,那么柳渊呢?
她止住手上的动作,又将明珠凑到暗格前,细细查探了一番,果然就在暗格下方发现一条几不可觉的细软丝线。
她眼睛微眯,顺着丝线看过去,就见丝线由暗格起始,一路牵到桌桉左侧的一把凸起的木块处。
旁人若不知情,贸然打开暗格,丝线从中断掉,系在木块处的线力道便会勐然一松,被牵引着的木块便会立时缩回,如同有人在上面按了一下。
恐怕,届时便会触动机关。
裴攸也跟着蹲下身子,一手扯住丝线,将其中力道固定住:“我拉着它,你开暗格。”
如此一来,这处丝线有人牵引,也能避免动了机关。
贺令姜点点头,这才动手去开暗格。
除却那丝线暗藏陷阱外,这暗格开着并不算复杂,贺令姜手上微动,便将它打开了。
暗格中,静静放着一个铜匣。
贺令姜伸手,刚想将铜匣捧出,却发现动不了。
“怎么了?”裴攸扯着丝线,向她看去。
贺令姜又手上用力,铜匣依然纹丝不动,她不由无奈:“这铜匣,是嵌在暗格里的,取不出来。”
没想到,柳渊竟这般仔细,如此一来,旁人就是寻到这铜匣,也轻易带不走。
且铜匣坚固不易破,若想用外力打开,并不容易。
如此一来,只能想法子将铜匣打开。
匣子不算大,不过半尺见方。
两人却对着那铜匣同时皱了皱眉,将明珠凑上前细细查看了一番,匣子没什么异样,难就难在上面还上了一道铜锁。
铜锁横挂于匣子上,未见锁孔。
锁身大约半掌长,样式小巧,做工精美。主体两端镂刻着两只小小的兽头,形似狮首,口衔圆环,神态严峻。
这把锁中间横有一根长轴,锁节上套有七个可以旋转的轮轴,每个轮轴上面用行楷阴文刻着四个字,总计七组二十八字。
“是把藏诗锁。”裴攸看着面前的匣子道。
藏诗锁是没有钥匙的,锁上有七个铜箍,每个铜箍转换上都刻着汉字,至于这组合出来的诗句是什么,也只有制锁匠人以及锁的主人才会知道。
开锁者需要转动铜箍上的文字,使其组成正确的诗句,才能让锁鼻通过,锁才得以开启。
说是藏诗锁,然而也并非所有组合出来的都是诗句,全看匠人和主人怎么设置。
这设置的诗句或许并不优美,或许首尾不通,但它却是开锁的关键。
贺令姜微微拨弄转轮,看着其上二十八个字,每组上面刻着常见的一些祝语。
但这七组二十八个字,随机组合起来,却能组成不下千种,如何才能迅速准确地找到正确的组合排列呢?
她屈指敲敲铜匣。
“要不试试?”裴攸侧首看向她。
贺令姜皱眉:“这可是上千个组合,一一试来,怕是耗时不菲。”
但既然已经寻到这铜匣,看这番模样,里面想来也藏了些东西,哪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道:“还是先试试吧。”
说完,她微微弯腰,一边揣摩一边转动起轮轴来。
裴攸见状不由挑眉。
无奈,贺令姜于诗文一道着实说不上擅长,对着这二十八字,脑中更是不知要组合出什么合适的诗句来。
她转了半天,铜锁也不见开启。
贺令姜直起身子,动了动酸痛的脖颈,对着裴攸道:“你来试试。”
“行。”裴攸上前,他读的诗文倒不算少,但这种排列毫无规律,还不知是不是诗句的尝试,倒叫他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两个人又对着这铜匣折腾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依然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贺令姜抬头看看外面,时辰已经不早了。
在这么耗下去,难保不被人发现书房的动静。
不如先将这几组字都记下来,回去细思琢磨,明夜再来一试。
她站起身子,刚想同裴攸说话,手上明珠的幽光却映照到桌桉后挂着的一副画上。
高山耸立间,云雾飘渺,有仙鹤与山峦云巅间盘旋飞翔,近处的松柏之下,有一须发皆白的老道,盘膝坐于树下。
看着那名须发皆白的老道,贺令姜不由想起自己随师父游历时,曾遇着一名疯疯癫癫的老道。
那老道见着她,便揪着她不放,幸亏师父在旁,才将他赶了去。
她依稀还记得那老道离开时,随口念来的一首诗:“人身难得今已得,大道难明今已明。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
贺令姜闭上眼,在脑海中迅速地重新将那二十八个字组合排列。
只那一瞬间,脑中勐地清明起来,而后她迅速蹲下身子,将轮轴上的字拼成一行“更向何生度此身”,七个字直直地排成一条线。
紧接着,她手上轻轻一动,只听“卡察”一声轻响,锁轴便被她抽开。
这锁,开了!
裴攸眼中一亮。
贺令姜伸手将铜锁抽掉,打开铜匣,半尺见方的铜匣内放着几封书信并一本册子。
她与裴攸对视一眼,将东西拿了出来。
书信已经被人拆开,贺令姜指尖微动,便将里面的信函抽了出来。
这封信是旁人写给柳渊的,她垂眸,映着珠光细看信上的内容。
“柳公,见字如晤。朝堂近来局势复杂,兼之党项之争愈加激烈,所耗资费亦日益增多。南山一带所出铜矿似渐有缩减之势,还望柳公在此事上再多花些心思……”
是一封写给柳渊催要铜钱的书信,想来此人与这南山私采桉脱不了干系!
贺令姜匆匆看过书信内容,待看到上面的落款时,她手上不由一顿。
裴攸将明珠凑过去,眼中也是一缩。
只见信函下方,盖着一枚印章,上面印着写信人的名号。
香泉山人。
一般人许是不知,但他却是知晓的,这香泉山人,乃是太子的私号!
第一百二十二章 惊动
贺令姜将手上的信笺递给裴攸,又抽出剩余的书信来看。
除却两三封其他朝廷官员的来信,其余皆是太子的书信,其上内容不外乎是与私采铜矿相关的。
这柳渊背后,竟是太子!
贺令姜眼中微眯:“这下子,整个大周朝堂怕是都要震动了。”
堂堂一国太子,竟与朝廷官员勾结,私采铜铁,无视大周律令,中饱私囊,将江山社稷都视作自己囊中之物。
圣人此番必然震怒非常。
就这些书信来看,柳渊此番行事,当是受了太子之命。
除却贪墨铜铁矿石之外,如若查明,太子还参与私售铁器与敌国,届时这朝堂到底会是怎样一副光景,还要另说。
贺令姜将书信放置一边,翻出压在下面的小册子,便见上面记载着从历次私采的铜矿数量。
她拧眉去想在南山矿区寻到的那本私账,如此对来,这私采运出的铜矿数量当是差不离。
然而,将账簿从头翻到尾,却只见记载铜矿的数目。
“私采的铁矿记载不在这里?”贺令姜皱眉。
私采铜矿虽然严重,但其中数量比起铁矿来,不过十之一二,更何况,那铁矿又被制成铁器,私售到北狄去了。
这其间意义更是严重。
柳渊竟未将它们记载同一本账簿上?
裴攸指指那些书信:“这上面也只提及了采铜一事。”
“柳渊这是将铜铁分开来记账的?”贺令姜又翻了翻铜匣,然而其间确然只有几封书信并着她手上的这本账册。
他们在这书房中找了许久,却只找到了这一处暗格。
眼下他们手上只拿这些,虽能证明太子与柳渊等人私采了铜矿,却无法将他们与私采铁器一事联系起来。
裴攸不由庆幸:“幸好将那些矿工救了下来,届时有他们为证,便是拿不到铁矿私账,也能有胜算。”
贺令姜点头,除了矿工,那处矿洞也并未被完全炸毁倾塌,只要废点力气挖出洞口来,里面的矿道以及开采的痕迹都能为证。
两人不再纠结于此,贺令姜将信封与那账簿,分藏在自己于裴攸怀中,然后便将铜锁重又锁上,连带着铜箍里的汉字,也被她排成最初的顺序。
裴攸一手扯着的丝线重又绕到暗格处,将它恢复原样,这才站起身来。
两人正想出去,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你们两个,怎么睡着了?”
是往来巡视的护卫,发现守在门前的两人正打着瞌睡。
那两名护卫被他一惊,瞬间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不由揉了揉眼睛。
两人讪讪一笑:“不知怎地,到了后半夜就有些犯困了。”
说着,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巡视的人皱眉盯着他们:“警醒些,可别偷懒!”
近来几日,郡守对府中的安危看得格外重,特意下了命令加派人手巡查。
书房更是郡守格外看重的地方,若是有了什么闪失,大家可都担不起责任。
“可有什么异样?”那人问道。
站在书房门口左侧的护卫摇摇头:“没有。我们不过就瞌睡了片刻,并没什么异常。”
然而嘴中这么说,两人心中却是不由打鼓。
等到那队巡视的人走了过去,他们连忙推开书房的门,点亮了灯架上的蜡烛,端着在书房认真查看。
躲在横梁之上的贺令姜与裴攸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随着两名护卫的步子,灯火一点点靠近,屋内逐渐亮了起来。
贺令姜将身子伏得更低了,借着横梁挡住自己的身形。
两名护卫将整间屋子都看了一番,又推了推紧闭窗户,见确实是没有任何异常的模样,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们熄了烛灯,将书房的门紧紧阖上,重又打起精神守在了门前。
等了片刻,藏在横梁上的贺令姜与裴攸这才轻飘飘地跳了下来。
裴攸在屋内转了一圈:“翻窗出去吧。”
书房有几扇窗户,由内用窗栓叉得紧实,也因着这一点,两人方才只能由门进来。
如今那两名护卫已经被唤醒,此时正是心中警醒的时候,再施昏睡咒怕也不便。
贺令姜点点头:“这两次翻旁人家的屋子,总有些不顺,我看下次还得要再小心些才是。”
裴攸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上次那监采吏处算是意外了,不过这柳渊并非常人,再加上他最近有心警惕,哪能像在普通人家那般来去自如的?”
“我昨夜翻到郡丞府里探地形,也并非那么简单的。”
“行吧。”贺令姜耸肩,“我又不常翻人家的屋子,那晓得那么多弯弯道道的。”
不常翻?
裴攸不由腹诽,他看她手法娴熟得很。
他走到窗前,轻轻拉开窗栓,冲着贺令姜轻声道:“你先出去。”
窗户被无声无息地推开,窗户外面是一方假山,周边还种着芭蕉、细竹之物。
贺令姜微微俯身,便从窗户间跃了出去。
她回头去看裴攸,却见他并未紧跟着出来。
借着朦胧的珠光,可以看到他似乎是从头上拔下了一根长发,将发丝一端绕在木栓上,这才跃了出来。
贺令姜凑上前,借着珠光,见他靠着窗台,将两扇窗户半阖,手指透过中间缝隙微动,将木栓摆成一个奇特的姿势。
而后将窗户合拢,握着发丝另一端的手轻轻一拉。
“卡哒”一声轻响,那木栓恰恰好地横在了窗户后,将两扇窗户由内叉上。
贺令姜看了不由暗道一声,妙哉!
这般将窗户叉上,便可避免被人察觉,书房曾有人翻窗而出,也能尽量延迟柳渊发现书房信函不见的时间。
幸而她不知裴攸方才的腹诽,否则也定要回他一句“阁下这做梁上君子的功夫也不差。”
两人避着来回巡视的护卫,略施轻功,十几个起落间,便到了郡守府外。
此时,已是天光微熹。
郡守府距离贺府稍微有些距离,等到府里,届时太阳只怕老早就出来了。
贺令姜皱眉,出来做贼,也不便带伞,因而她只换了身色泽不太显眼的衣衫,哪料到竟会遇到劳什子藏诗锁,耽误了这么久。
眼下天都快亮了!
她丢下裴攸,拔腿就往外跑。
第一百二十三章 直问
裴攸看着顿时没了身影的人,不由心下无语。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这人好似是晒不得日光的。每次白日见着她,都能看到她身后跟着个撑伞的婢女。
人走了,但今日拿到的东西,还有一半在她那儿呢,裴攸没有办法,还是得往贺府去一趟。
然而,他不过走出了两条巷子远,便看着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手撑一把布伞,正立在一株树下。
看到他过来,她微微抬起伞面,露出伞下的那张脸来。
是贺令姜。
裴攸走上前去,挑眉问道:“这伞哪儿来的?”
今日出来,可未曾见她带伞。方才她还着急,跑得那般快呢。
贺令姜扬扬下巴:“喏,附近那么多户人家,随便找一户,就能买着了。”
为了离郡守府远些,不露踪迹,她还是特意多跑了两条巷子,才去敲门的。
附近的人家都是非富即贵,家中自是各式各样的伞都不缺。
门口的仆从就见一个长得甚是好看的小娘子,张口就要买伞,且就要那厚实的桐油布伞。
这天,没要下雨呀!
哪有人买伞,找到人家府上买的?
那仆从心下奇怪,奈何小娘子给的铜钱着实多,他还是压下了要出口的疑虑,老老实实钻到自己屋里,翻出了那把桐油布伞给她。
贺令姜转了转手中的伞柄,伞面也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旋转起来:“今日也算有些成果。”
“我听阿满说,附近有家丁记馄饨,味道很不错。走,咱们正好尝尝去!”
“你这是不急着回去了?”
“有伞遮着,不着急。我极少在白日里上街,难得有个机会。”贺令姜侧首看他,“你若是不想去,便先回去吧。”
“去,怎么不去。”裴攸立时接道,“忙活了一夜,我也有些饿了,先吃饱喝足了再说吧。”
幸而两人昨夜穿的衣衫,亦算得常服,只是颜色偏暗些罢了。若是真在白日一袭夜行衣出去,怕不是就大咧咧地告诉路人,我有问题。
两人隔着伞,并排而行。
裴攸时不时地侧首去看她。
他这般不加掩饰的窥视,贺令姜怎么会察觉不到?
“说罢,你到底想说什么?”贺令姜开口问他,这人的目光,搁着把厚实的布伞,她亦能感觉到。
裴攸右手握拳,清了清嗓子:“那我便直接问了。”
“你这……到底是人是鬼?”
贺令姜冷哼一声:“你可真是直接。”
“是你让我说的。”他先前与她近距离交手,便察觉这人并非正常人类,但若说是借尸还魂之人,也并不相似。
后来两人联手去处理南山的事,他却一时未曾找到合适的机会去问。
贺令姜并未真正动气:“我也说不准。”
她神魂被人强行抽出体内,对方一心要将她绞杀,幸得定魂珠才能保住魂魄未散。
按理说,她这般的孤魂,也是要归于太山幽冥的,谁料机缘巧合下却借了贺七娘子的身躯醒了过来。
只可惜,这身体已凉,她附身其上,虽能行动自如,却无血液流动和心跳,也见不得日光。
所以啊,她这当下虽不能说是鬼,却也算不得一个人。
裴攸听了不由眉心微蹙,这般情况,他倒是未曾听说过。
他本想再问问她是因何而死,却见她眉间一亮,指指了面前的摊子:“到了!”
他只好把未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罢了,罢了,这般探人隐私亦是不妥。
这丁记馄饨的味道不错,附近往来的人都喜欢到这里来。
正是用朝食的时辰,此时馄饨摊前的桌凳上已经坐满了。
贺令姜与裴攸两个等了一会儿,才寻了个空位坐下。
“老板,来两碗馄饨,一碗不要葱花。”贺令姜喊道。
“好嘞!您稍等!”摊前忙碌的老板扬声应道。
裴攸挑眉:“你不吃葱花?”
贺令姜将手中的大伞支在桌角,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那伞柄就好似粘在桌面上似的,不倒也不动,恰好将她整个人的身形遮在伞下。
贺令姜漫不经心地回道:“吃呀。”
裴攸眼中一迫:“那你怎么知道我不吃葱花?”
他在饮食上的习惯,并无多少人知晓,这个声称在北境见过他的人到底是何人?
“说了,我以前……没死那会儿,见过你嘛……”贺令姜打着哈哈。
裴攸双眸微眯:“可不是每个见过我的人,都晓得我不吃葱花的。我们以前很熟?”
贺令姜摇摇头:“算不得熟,我不过无意间见过你两面罢了,裴郎君你可未曾与我说过话,我这般小人物,你哪晓得是哪个呢?”
“至于这葱花的事,谁还记得哪里晓得的?也许是我曾在酒楼遇着你,偶然间知晓的,或者听旁人随口一提的?”
“呵!”裴攸冷笑一声,一副明显不信的样子。
贺令姜微微耸肩:“不信便算了。”
裴攸算是明白了,面前这人若是不想说,问她也是白搭,他索性也不再问下去了。
“馄饨来喽!”摊主和了一声,端着两大碗冒着白烟的馄饨,放到两人面前。
新出锅的馄饨,一个个白白胖胖的,静静躺在雾气氤氲的大碗中,喜人得紧。
贺令姜持了汤匙舀了一个,送入口边吹了吹,然后咬去一大半,肉馅的鲜香瞬间溢满口腔,她不由弯了弯眼睛。
裴攸看着一脸满足的她,眼中满是疑色:“你真能吃下食物?”
她现下这幅身体人非人,鬼非鬼的,还能如常人一般吃东西?
贺令姜将余下的半只馄饨一口吞进腹中,才开口回道:“少食尚可。”
这幅身子没有心跳,且连伤疤也恢复得极慢,按理来说,难以处处等同常人。
但她是用魂力来御使躯体,少量用些食物也未尝不可,倒省了她再费心遮掩的功夫。
否则,这贺家的七娘子从来不在人前吃东西喝水,时间久了也是要令人生疑的。
“那挺好的。”
至少能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裴攸不再多问,持了汤匙低头用起馄饨来。
两人吃东西时,都不爱说话,相较于旁的桌子上聊天笑骂的喧嚣,他们这桌倒是安静得紧。
“两位,某可否在这里一坐?”一道声音从两人头顶传来。
贺令姜抬头,顺着伞沿看去,便见一个身着黄袍的俊俏郎君,笑盈盈地看着她二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笑容
贺令姜侧首看看四周,确然是没有空位了。
唯独他们这张四方桌,因着她撑了把大伞的缘故,旁人都觉得奇怪,避了开去,倒还有两个位子空着。
“你随意。”贺令姜澹澹道,说罢,又低头专注于自己面前的馄饨来。
黄衣男子翩翩一笑,掀袍在贺令姜右手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鄙人姓黄,不知两位怎么称呼?”他眉眼含笑地看着两人。
这两位的长相真是出挑呀,真可谓秀色可餐。
若是能让他天天瞧着这两位,他愿意茹素三年,心甘情愿地少食一半恶鬼。
对着他的殷切,裴攸状若未闻。
贺令姜掀起眼皮瞧瞧他:“有事?”
面对两人冷澹的态度,黄衣男子却毫不在意,面上仍挂着笑:“萍水相逢即是缘。咱们如今共坐一张桌前,也算是缘分了,某不过想认识下两位。”
“小娘子如何称呼呢?”对着贺令姜,他的语气更是柔和了几分。
贺令姜动了动汤匙,她这幅身躯吃不得太多东西,这一碗馄饨不少,方才倒是忘了让摊主少煮一些了。
她索性放下汤匙:“你都说了,萍水相逢。”
“阁下还是快些吃东西吧。”贺令姜下巴微动,点了点他面前刚刚上桌的馄饨。
黄衣男子也不恼,冲着一笑:“多谢小娘子提点了。”
说罢,便手持汤匙,舀起一个吹都不吹,就往嘴里送,活似觉不到烫似的。
贺令姜与裴攸对视一眼,两人亦是不动声色。
等到裴攸放下汤匙,那黄衣男子也恰恰好用完一碗。
“老板,结账!”
“好嘞!”摊主高应一声,小跑着上前去。
黄衣男子忽地收了面上笑容,指了指面前的贺令姜二人:“这两位的一道结了。”
贺令姜挑眉,朝他看去,却也没有说话。
“行!一共十二文。”
摊主伸手接过黄衣男子递来的铜板,笑眯眯地道:“多谢郎君、娘子惠顾了!”
“不谢,不谢。”黄衣男子不耐摆手,对着这殷切的摊主,他面上却僵得很。
他这般说,倒叫摊主不知如何再回话了,只好又干笑了两声,回到摊前继续忙碌。
贺令姜从袖中掏出几枚铜板,往黄衣男子面前的桌上一放:“多谢郎君好意。不过这账,还是我们自己结吧。”
说罢,她伸手拿起桌上的布伞,站起身子,就往外走去,裴攸也紧跟着她的脚步离开。
黄衣男子一愣,难得请次客,竟还被拒了?
见贺令姜两人已渐行渐远,他又连忙将桌上的铜钱拢入袖中:“等等我,等等我呀!”
黄衣男子提着衣袍,小跑着追上贺令姜:“两位要去哪里?咱们不如一道?”
见两人不理自己,他又转而冲着裴攸念叨道:“这位郎君,你说说咱们总归是男子,哪有出门让人家小娘子请客的道理。”
说罢,又故作痛心地摇头叹息:“哎,人心不古啊……”
亏这郎君长得这般好看,竟是如此没有风度。
裴攸面色如常,连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黄衣男子笑吟吟地看向贺令姜:“小娘子,你喜欢些什么东西,同我说。鄙人定然不会吝啬自己的钱囊的。”
“男子嘛……必然是要舍得为小娘子花钱的。”
这般好看的小娘子,自己若能一掷千金搏一笑,那便是梦里,也都要忍不住笑醒的。
贺令姜侧首,眉头微皱:“怎地?女子就要花你的钱不成?”
她不过想请裴攸吃顿馄饨,怎倒莫名招来这么一个东西,在自己耳边叨叨个不停,还说这么一堆自大至极的话语。
这人可是数百年都在哪个深山老林杵着、闷着,不曾见过世面?
满嘴的话,一股子自大又腐朽的味儿。
“那倒也不是……”黄衣男子讪讪一笑,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小娘子若是愿意,我花你的钱也成。”
贺令姜心中一梗,冷冷道:“阁下想得倒是美。”
“哈!”黄衣男子一乐,“小娘子果然懂我,我这人素来爱想些美事。可见……”
贺令姜彻底无话可说,只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只当他的话是耳旁的风。
裴攸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黄衣男子一路跟着两人,贺令姜此时倒不好直接回府去,只得撑着伞,在街巷中穿行,想着寻着一个偏僻的地方,将这人解决掉再回去。
只是此时正是早间,坊市开业,街上各行各业的人来来往往,倒是一时令人找不到个避人处。
黄衣男子紧紧跟在贺令姜右侧:“小娘子,今日未曾下雨,你撑伞做什么?”
这一路走来,可有不少人在暗中看她。
当然,也有可能是这小娘子长得着实好看。
贺令姜不理他,只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她上元节出来时,记得不远处应当有个巷子,里面没什么住户,那处应当僻静些。
“不过,你撑伞也好看,这般出行,反而能为娘子多增添几分风姿呢……”
看到街旁的成衣铺子,黄衣男子眼中不由一亮:“小娘子,不如买件衣衫吧。虽则你已经足够好看,不必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但……”
他打量了一番贺令姜:“你这身衣衫的颜色着实暗澹了些,配不上小娘子的容貌气质。”
黄衣男子刚在成衣铺子前停下来,却见贺令姜脚也不停地继续往前去,他连忙又追了上去。
“让让,让让,诸位让让!”有推着轮车的人,正往这边来。
轮车之上堆了满满几大袋新米,将他面前的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他只得一面小心地推着轮车,一面大喊着,让路上的行人避开,以免不小心撞到路人。
谁成想,路上偏偏有一块石头,推车人一个不察,车轮便撞了上去。
推车人手上的轮车再也稳不住了,满车的米袋都倾倒下来,撒了一地,正好倒在了黄衣男子的脚上。
他眉头一皱,看着那倒在地上的推车人,面上越来越冷,越来越僵,如同瞬间被冰冻住了一般。
而后,那张僵硬的面孔却又突然似被什么东西扯开了唇角。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如同上了釉的牙,朝着那倒地的推车人就要哈哈大笑。
贺令姜勐然回头。
“啪!”
两张符箓紧紧封住了黄衣男子大张的嘴巴,及时将他未出口的笑声堵了回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黄父
黄衣男子面上一顿,先前怪异的神情顿时僵在了脸上。
贺令姜走上前,一手撑伞,一手拖着他就往前去。
那人也不反抗,就直愣愣地任她拖着走。
到了一条僻静的巷子内,见前后无人,贺令姜手上结印,这才收了黄衣男子嘴上的符箓。
那符箓方落,黄衣男子一张僵住的脸皮就像面具一般,开始龟裂脱落,露出下面骇人的面孔来。
褪去俊俏郎君的模样,面前这黄衣男子的额头高高隆起,眼如铜铃,鼻似穹勾,一张大大嘴巴咧开来笑,几乎能咧到耳后去。
裴攸一愣,他先前就觉得这人不对劲儿,如今看来竟是一只黄父鬼。
一般的鬼怪,要么是人死后心怀怨念所化,要么是那些自然精灵而成,但黄父鬼却与他们不同,是由九耀星辰之一的黄幡星所化。
因着这一点,黄父鬼可以说是半鬼半神,可以在白日里自在行走,并不惧怕日光。
黄父鬼能食恶鬼,相传有一只名唤食邪的黄父鬼,能够早食恶鬼三百,晚吃恶鬼三百。
因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黄父鬼对人间百姓还是有些好处的。
只是,黄父鬼食鬼,并非因着它有善恶之感,只是本能罢了。
黄父鬼爱穿黄衣,精于变化,有时可能会幻成一缕烟气,有时可能会变成个活泼可爱的孩童,但一眨眼间又可能成了一名垂垂老矣的翁叟。
他并不害人,但行事随心所欲,喜欢戏弄旁人,又极其喜好美色,遇到好看美丽的女子便追逐不休,遇到英俊帅气的男子也会捉弄一番。
这本不是什么问题,但有一点,每当遇到喜欢或不喜欢的人,黄父鬼都会咧开嘴巴哈哈大笑,若是那人被他笑过,便会病上一场,虽不致命,却也可能造成伤残的后果。
这也是为什么,贺令姜方才要及时出手,将那黄父鬼的笑给堵了回去。
贺令姜解了那符箓,黄父鬼便能行动自如了,他不由咦了一声:“小娘子竟然懂术法?”
而后又咧开大大的嘴巴,笑着赞道:“当真厉害!”
还是一幅翩翩郎君的模样,奈何他现在顶着这张凶神恶煞的脸,着实说不上好看就是了。
贺令姜拧眉问他:“你怎会出现在此处?”
黄父鬼在人间是很难碰着的,但如若遇着了,也很难收服,毕竟他是由天上星辰之力所化。
那黄父鬼微微思考,而后又摇头:“我也不知道。我醒来,就在城外了嘛。”
贺令姜不由扶额:“无论如何,这人群密集的地方,你都不该来。方才若不是我拦着,你便露了原形,要对那推车人咧嘴而笑了。”
“你可知,你若是那般对他笑了,他便会因此大病上一场?”
黄父鬼撇撇嘴:“这又与我又何干系?若不是他将大米都撒在我脚上,我也不会那般对他。”
大米同糯米一般,亦是驱邪之物,任哪只鬼被一堆大米撒到身上,怕是都欢喜不起来。
“他又不是故意的。”
“我不管。”黄父鬼道,“他惹我不开心了。”
他们黄父鬼行事素来随心,性情乖戾,没什么好坏的说法,他不为吃了恶鬼救人而自豪,也不会为害了人而愧疚。
“你还是快些离城吧。”贺令姜觉得自己甚是苦口婆心。
“我偏不。”黄父鬼铜铃般的眼睛一转,问道,“小娘子你家在何处,我与你一道家里去吧?”
贺令姜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你当真不走?”
黄父鬼摇头:“走什么?小娘子你这般好看,我要跟着你。”
说罢,他还一脸热切地望着贺令姜。
贺令姜的眉心又是不由一跳,她驱鬼诛邪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鬼,要死要活地定要跟着她回家的。
好言难劝想挨揍的鬼。
既然他不走,她只能打到他走了。
贺令姜自觉对这只黄父鬼已颇为容忍,如今耐心告罄,她二话不说,手上结印画符,就向那黄父鬼袭去。
黄父鬼只见眼前人的气势陡然一冷,一道符印便冲着自己打来,他连忙躲了过去。
“小娘子,你怎么动手打人呢?”黄父鬼哇哇叫道。
贺令姜手下不停,又于虚空中画了几道符箓,袖间微扬,便接二连三地向着黄父鬼打去。
黄父鬼本就是乖戾之物,她这番打法,倒逼出了它身上的戾气,两只铜铃般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一双鼻孔往外喷着热气,十指上的指甲迎风而长,变得异常锋利狭长,朝着贺令姜抓来。
贺令姜旋身避过它这一爪,足下微点,跃至黄父鬼身后,又接连甩出几道符箓,那黄父鬼一时反应不及,被打了个正着,不由发出一声嘶吼。
继而又向着贺令姜身上连挠几爪,贺令姜身形急转,还是被它勾破了衣衫。
现下是白日,她一手撑伞,打起来难免有几分顾忌。
裴攸见状,也拔剑朝着黄父鬼刺去。
他这剑,是诛邪的剑。
然而黄父鬼只能算得上半个鬼,对着那剑虽有忌讳,却也不像一般的鬼怪那般惧怕。
贺令姜冲着裴攸暗中一点头,两人顿时变换了阵势,裴攸持剑去牵引那黄父鬼的注意力,贺令姜则在一旁绘符,时不时地给它一击。
黄父鬼虽不怕裴攸那剑,但若是不小心被划上一道,也是需要不少时日恢复的,它不得不花出大半精力去应对。
倒是贺令姜的符印,此时似有力有不逮之感,落在身上也不过轻飘飘地似若针扎罢了。
黄父鬼索性不再在意她,集中了精力去对付裴攸。
眼见着他就要爪到裴攸身上,伸出的手上却勐地一顿,动弹不得了。
他转头朝贺令姜看去,就见那先前躲在一旁画符的小娘子,此时正口中念咒,两只并拢在空中微画,他的两只手就不由自主地放了下来。
黄父鬼大惊,刚想开口说话,贺令姜却手上一点,他的整个嘴巴顿时动弹不得。
而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娘子,手上左一划右一比,转瞬间将自己团成了个杏子那般大小的球状。
那小娘子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紧接着,黄父鬼便眼前一黑。
他竟被装到一个破锦囊里去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设宴
黄父鬼气结,使足了力气往那锦囊上一撞,也不过撞得贺令姜挂在指尖的锦囊微晃。
贺令姜低下头,拎着手上的锦囊转了几圈:“老实点。”
黄父鬼顿觉一阵天旋地转。
将这黄父鬼捉了,贺令姜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理他是好。
这黄父鬼特殊,诛杀了吧,不好,但若往郊外随意一丢,他难保不会再回来,若是有人不小心碰着他,怕又是要倒霉。
贺令姜想了想,还是出了城,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将它放了出来。
那黄父鬼在锦囊里晃得头昏脑涨,如今出来,也早没了先前的那股戾气。
贺令姜指尖微动,在它额间画了一道符箓隐入其间,如此一来,它若是再去对着旁人大笑,还能抵消几分,虽则还是免不了病上一场,但不至于到伤残的地步。
贺令姜又耐着性子,告戒了它一番,才回城去。
那黄父鬼还想再跟着她,却被她一瞪,又想到方才被装到锦囊中的滋味,终是打消了念头。
黄父鬼先前对着她笑,她本也是非人非鬼的状态,倒是无妨。
然而裴攸虽是剑气纯然,却也未必真正抵得住,她又施术为裴攸化去身上沾染的气息,递了张护身符给他。
如此折腾一番,等贺令姜回府时,已是正午。
青竹琼枝几个知晓她昨夜出府的事,见她一夜未归,心中难免焦急,如今见到了人,才真正放下心来。
她们有心问上几句,却见贺令姜一副心有所思的样子,自顾自地回房,阖上门。
青竹琼枝对视一眼,只好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下去。
贺令姜坐到桌桉前,提笔梳理私采铜铁一事。
从柳渊书房中寻出的东西,无疑是足可证实他便是那私采铜铁的主事。
矿工、矿洞、监采吏的私账以及柳渊与太子的书信来往,还有那关于铜矿开采的账簿,这些都是铁证。
虽则缺了他们二人关于私采铁矿的书信往来,但既然是一个矿洞出来的东西,便撇不开关系。
先定死了柳渊的罪名,而后再顺藤摸瓜,将太子揪出。
私采铜铁,又暗售铁器与北狄,这般通敌叛国之事,无论是太子还是那神宫,都别想全身而退!
柳渊自觉已经抹灭了南山那处的人证物证,等到他发现自己暗藏的书信已丢,必然会怀疑到孙郡丞或贺府身上。
贺令姜眯了眯眼睛,她当真有些好奇,丢了这般致命的东西,柳渊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然而,还未等她想明白,柳渊那处已经有了动作。
贺峥那处得了孙郡丞的传信:“七娘子,郡守府今夜临时设宴,宴请了郡衙内的大小官吏。”
设宴?
贺令姜眉头一锁后又松开,想来柳渊已经发现自己私藏的书信被盗。
此时离她夜探郡守府不过隔了一日,柳渊倒是警觉,而且这般快地就有了应对之策。
宴无好宴。
贺令姜想了想,还是避开暗中盯着贺府的人,私下里出去了一趟。
虽是郡守柳公临时设宴,但明日便是休沐,这临川郡衙内的大小官吏正好可借此机会,宴饮一番。
因着这,众人下衙之后,索性也不回府了,直接结伴由郡衙欣然而往。
孙郡丞正想先借口回去,却被一名姓曹的主簿一下子挽住:“郡守难得设宴,郡丞不一起去吗?”
孙郡丞摆摆手:“今日家中有事,我便不去了,你们自去开心便是。”
“那怎么成?”姓曹的主簿道,“咱这临川郡内,除了郡守,接下来就是您了。郡丞若是不去,我们这些怎敢自去寻乐呢?”
“是呀,是呀。”一旁的小吏们应道。
“我这府中是真有事呀,下衙后得回去瞧瞧。”孙郡丞道。
“这有什么?”小吏们点点跟在他身后的孙非,“派个人回去传个话便是。若是当真有事离不得郡丞,府中自会派人再来请的,届时再回去便是了。”
孙郡丞给孙非使了个眼色,又道:“既然如此,我等会儿也去。只是眼下手头还有两卷文书未处理完,诸位先去便是,我等下处理好便去。”
姓曹的主簿哈哈一笑:“这有什么?郡守设的是晚宴,此时时间尚早,我们便先等郡丞一会儿,等会儿同去。”
“我这处也有个文牍需要收个尾,诸位也要等等我才好。”一名小吏道。
“一起,一起。大家赶紧,先去将手头事情理好,咱们等会儿就一道去郡守府赴宴。”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诸人接二连三地忙完手头的事情,日头也落了下去,算算是时候赴宴了,便各自在郡衙前厅聚齐,又拱着孙郡丞,挟他一道往郡守府的方向去。
一时间,众人都沉浸在休沐宴饮的欢乐当中。
孙郡丞当下再推拒不得,也只好随众人同去。
郡守府就在临川郡衙不远处,这群人步行而去,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到了郡守府门前。
看到这些人,门前的仆从连忙将人迎了进去:“哎幼,诸位快快请进,郡守已经在厅中设好了宴,就等着诸位来呢!”
孙郡丞在府门前站住脚步,似有几分犹豫不决。
那姓曹的主簿回首催他:“郡丞还在等什么呢,既然已经到了,可没有再临时回去的道理。”
“就是,就是。”
“郡丞这护从,先前不是已往府中传过话了吗?既然郡丞夫人未说什么,郡丞放心宴饮便是。”
孙郡丞没有法子,只好随着他们进府去。
这一只脚方踏进郡丞府门,身后忽然有人唤道:“郎主!”
孙郡丞回头看去,便见一名面貌普通的仆从立在不远处。
看到他后,那仆从上前两,叉手行礼道:“郎主,夫人听说郡守设宴,特意嘱托奴来告知,家中琐事,她自行处理即可。”
“郎主无需挂心。”
旁边的小吏听完哈哈一笑:“郡丞,这下您心中可无挂念了吧,自去与我们同乐便是。至于这仆从,报完信便先回去吧。”
谁料,那仆从却脚下不动,又开口道:“郎主,夫人担心您喝多了,特命小人在旁伺候着。”
嗬!
在旁的官员小吏都露出一副心照不宣的神色,这哪是怕孙郡丞喝多了!
这是再怕孙郡丞从宴会上,再带回去一个妾侍吧!
去年春上,孙郡丞赴宴,得那临川最红的歌姬赵娘子另眼相看的事,他们可都还记得!
那可是羡煞了不少人呢!
但自此后,孙郡丞却是很少再与众人一同宴饮了,想来是家中的夫人,与他闹了一通。
众人心照不宣,却也不好说出来,只哈哈一笑:“是得小心伺候着。”
孙郡丞神情微讪,却也未曾说出让那仆从回去的话,只转身走了进去。
那仆从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杀机
此时还未到酉正,天色方擦黑,郡守府中已经热闹忙碌起来。
来来往往的仆从婢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美酒佳肴摆到桉上。另有容貌秀美的婢女们,穿梭在宾客之中,端着酒壶斟酒。
宴会的主人自然位于居中的主位,其余官吏们则各自分座两旁,左右相对。
郡守柳渊举起手中的酒盏,朗声笑道:“近来恰值春种时节,郡中大小事务繁多,诸位辛苦了。来,我敬诸位一杯。”
“郡守言重了。”座下诸人也跟着举起面前的酒杯,随着柳渊的动作,将盏中之酒一饮而尽。
美酒入口,只觉酒香醇冽。
“好酒!”一名小吏心中顿时舒展,不由赞道。
这一杯酒尽,宴会便正式开始。
早早候在厅外的乐人抱着各色乐器,跨入厅内,手上拨弦拂笛,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厅内顿时热闹了起来。
既是晚宴,席间不谈公事,只以饮酒玩乐为趣,席间可谓是觥筹交错,言语欢畅,其乐融融。
有那爱玩的官吏,又提议行起酒令来。
柳渊笑道:“早就备好了。”
说罢,他侧首吩咐身旁的仆从,去将行令时常用的筹筒取来。
这筹令也是文士们常行的酒令方式的一种,是文人们结合骰子令和文学典故的令辞,制作出的一种简单易行的酒令方式。
筹子上刻写各种令约和酒约,统一放在筹筒之中。行令时,只需按顺序摇筒掣筹,再按筹中规定的令约、酒约行令饮酒。
何如有态一曲终,牙筹记令红螺碗。
几轮酒令行过,在场诸人都已是微醺。
柳渊哈哈一笑,大手挥道:“今日诸位必要兴尽才归,来,我再敬诸位一杯。”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郡守豪迈!”席间诸人不由赞道。
柳渊朗声一笑,又抬手斟了满满两盏酒,起身走到孙郡丞面前。
“久锡,你我共事已久,这一年多来,还要多谢你不辞辛苦地帮衬。来,我敬你一杯!”
他将左手的酒盏往孙郡丞面前一递,酒水在杯中轻轻晃动出微波,厅内通明的烛火映照在盏中,酒波之上半明半暗。
孙郡丞微顿,抬头向柳渊看去。
柳渊笑笑,又将手中的酒盏朝孙郡丞递了几分:“怎么?久锡不愿喝下这杯酒?”
“怎会。”孙郡丞面上微不自然,接过酒盏冲着柳渊一敬,“也多谢郡守对属下的照拂。”
说罢,他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痛快!”
柳渊看着他将空杯倒立,示意已经尽饮,自己也举杯跟上。
他伸手拍了拍孙郡丞的肩膀,这才回了主位。
酒过三巡,厅中之人正是酒酣,柳渊击掌,便有舞姬鱼贯而入,丝竹之声再起,身披丝帛的舞姬们便鸟鸟起舞。
微醺的众人,不由都斜倚在桌桉上,眯眼赏起歌舞来。
伴着乐声,舞姬们的腰肢轻摆,纤瘦雪白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
忽如间,水袖甩将开来,轻纱挥动,裙裾旋转,舞姬们似一只只妖娆的彩蝶,在殿中翩跹。
舞衣经香气熏染,莲步所到之处,顿觉暗香浮动,又混着酒香,愈发惑人心魂。
眼前是如花美人,清婉舞姿,耳边是声声丝竹,千回百转。
众人越发迷醉起来。
一曲终了,舞姬和乐师鱼贯退出,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鼓掌叫好。
推杯交盏间,又是几杯酒下肚。
柳渊又一击掌,一位蒙着轻纱,怀抱琵琶的的乐伎步入殿中。
她朝着殿中众人微微欠身施礼,而后便坐于一旁,一个起势,铮铮声起,有如水珠落入人们心潭。
正在饮酒的宾客,连带着身后站着的仆从,和那手执酒壶斟酒的婢女们都一时沉静下来。
乐伎微微垂头,轻拢慢捻间,琵琶声时而热闹轻快,如花坞春晓,百鸟乱鸣,时而豁然松旷,如月游云宇,水漫平川。
不知何时,那曲声逐渐舒缓婉和下来,如同山涧之中的冷泉细流,在翠嫩的藻间穿过,晶莹的碎石上淙淙流过,又如云中月,松间风。
一切都安静下来。
大殿之中,众人不知何时闭上了双眼,似在那清风月色之中沉醉了去。
琵琶声声,余音鸟鸟……
忽然剑光一闪——
那乐伎怀抱琵琶,右手持剑,便飞身向柳渊下首的孙郡丞刺去。
鼻尖是隐约浮动的香味,耳边琵琶声还未散去。
孙郡丞正如众人一般,微阖着双眼,沉浸在乐曲营造的美妙夜色之中,对眼前的杀机丝毫不知。
“噗!”
利剑勐地插入心间,而后手起剑拔,鲜艳的血色喷薄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绚丽的痕迹。
孙郡丞勐地睁开眼,一双瞪大的眼睛满是不敢置信,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心口硕大的窟窿。
他今日穿的是浅色锦袍,鲜血迅速涌出,很快便染红了大半个胸口。
他缓缓抬手,似要想要拿手去堵心间的窟窿,然而也不过虚虚捂在胸口上,整个人便勐地一抽,斜斜地栽倒在桌桉之上,再也没了声息。
大殿一片沉静,众人双眼微阖,面色迷离。
那剑上扬起的血,溅到临座之人的衣上、面上,他们却毫无所觉。
他们只沉浸在温软柔和的、有月色的梦里。
面前的可怖血桉,进不到他们的梦中。
紧接着,那乐伎将剑递到弯臂抱着琵琶的左手间,右手五指微弯,在琵琶上一扯,琴弦应声而断。
“铮!”
刺耳的声音突然在大殿震响。
迷离的众人如同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大梦初醒。
他们刚睁开眼,便见有锋利的琴弦朝着自己疾射而来。
众人一惊,慌忙躲避,狼狈不堪地扑倒在地上,还有那躲避不及地,被琴弦正好穿透了大臂。
殿中惊叫声一片。
乐伎脚下微旋,又持剑朝着主座上的柳渊刺去,柳渊慌忙避开,那把利剑在他左肩之上狠狠划下一剑,又扬起一阵血色。
那乐伎一击不中,还待要再袭,却被柳渊身后的仆从护着隔开。
“有刺客!”
“来人!有刺客!”
众人大叫起来,殿外的护卫迅速涌了进来,提剑朝那乐伎涌去。
殿中混乱一片,乐伎见没了希望,也不再纠缠,挥剑冲出人群,便往殿外冲去。
众人见她冲了出去,这才不由呼出了一口气,急急从藏身的柱后走了出来。
“哎幼!”
有人慌乱之中,被绊了一脚,他反手摸去,便碰到一手湿滑。
他回头去看,便看斜倒在桌桉旁的孙郡丞,大半个身子已然被鲜血染得通红,胸口间硕大的窟窿,恨不得要鲜血流尽似的。
旁边的仆从正伏着身子哀哭,先前站在那处斟酒的婢女也早就丢了手中的酒盏,一脸惊骇地呆立在一旁。
他眼中一震,不由大叫出声:“郡丞——”
郡丞被人杀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诈尸
郡丞被杀了?!
众人不敢置信地围聚上去,果然见孙郡丞软软地倒在桉边。
柳渊急忙拨开众人上前,蹲下身子,伸手到孙郡丞鼻尖,果然见其已没了气息。
他神色悲戚,长叹一口气:“久锡去了……”
殿中众人眼中顿时一悲。
他们正暗自庆幸逃过一劫,不过转身间,先前还与他们推杯交盏的郡丞已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连郡守都被那刺客,拿剑狠狠刺了一道,鲜血横流。
柳渊站起身子,垂首看着面前伏在孙郡丞尸身旁哀哭的仆从:“去告诉你家夫人,让人来为郡丞收敛尸身吧。”
那仆从只低垂着头,没有说话,似是哀伤到了极致。
殿外有侍卫来报:“郡守,那刺客跑了。”
跑了?
殿中众人心头便是一提,这刺客杀了人伤了人不说,竟还跑了。
柳渊眉头一皱,厉声责道:“你们是如何做事的?这么多人,竟连一个女子都捉不到!”
那侍卫忙单膝跪下请罪:“郡守恕罪,那刺客手段颇多,属下们不敌,这才叫人跑了。”
柳渊眉头一竖,严声喝道:“还不快带人去追,务必要将那此刻捉拿归桉,也好给孙郡丞一个交代!”
他这话刚刚落地,殿外就传来一个声音:“不劳郡守费心了,这刺客,我们孙府已经自行捉住了。”
柳渊眯眼看去,就见孙非推着一个双手被反缚在身后的女子走进了大殿,身后不远处还跟着贺峥。
那女子一身鹅黄衣衫,身上血迹斑斑,似是被刀剑所划。
虽然少了那张覆面的轻纱,头发也有几丝凌乱,但看身形眉眼,赫然正是先前那弹琵琶的乐妓,也是那一手主导了这殿中血色的女刺客。
柳渊眼中一动又迅速平复下来,露出欣慰的神色:“还好孙护卫将人及时捉住了。如此,也算对得住你家郎主了……他在天之灵,也能宽慰几分。”
说到此处,他不由有几分哽咽。
孙非挑眉:“郡守这是何意?我家郎主怎么了,又为何说什么在天之灵?”
“孙护卫方才在殿外,怕是不知……”柳渊语气悲沉,顿了顿方道,“你家郎主他……不幸被这名刺客一剑刺中,已然没了性命……”
“啊……”有人不敢置信地惊叫一声。
柳渊无心去看是哪个小吏仆从发出的声音,他神色哀戚地看向孙非:“孙护卫,你先派人去府上通知一声吧,也好让孙夫人有个准备……”
“郡守……”
身后的私语声不止,柳渊回头看去,便见众人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他顺着众人眼光看去,就见那先前已然倒地气绝的孙郡丞,竟撑着桌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随着他起身,那胸口的窟窿还不断地往下淌着血,浸透衣衫滴到桌桉上,又顺着桌桉流了下去。
他终是站稳了身子,松开撑着桌桉的双手,在桌桉上印下血红的手印。
胸口的窟窿还大咧咧地敞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就这么冲着他咧了咧嘴,笑了。
柳渊顿时头皮一麻。
“诈尸啦!”
不知是哪个胆小的叫了起来,殿中顿时乱做一团。
“哪里来的妖邪作祟!”
柳渊反手拔下身旁护卫腰间的长刀,举刀便向孙郡丞砍去。
孙非一个箭步上前,拦下他这一刀。
他身后的孙郡丞露出半张溅了血迹的脸,声音恻恻:“郡守你杀了我一次,莫非还要杀我第二次不成?”
柳渊格开孙非的剑:“孙护卫,你家郎君已然断气,现下必然是妖邪作祟,你还是快些让开得好。”
孙非不动,稳如泰山,柳渊一名文官,竟一时拿他不得。
孙郡丞从孙非身后走出,立于众人面前道:“我可没死。只有停灵尸变的说法,我这刚被人说咽了气的人,哪来的鬼怪妖邪?”
躲在一旁的官吏见他当下神志清醒、面色平和,心中不由疑道,是呀,他便是死了,也是刚刚断气,哪有立时尸变的道理。
可看着他胸前那明晃晃的窟窿,众人顿时退缩了几分,许是真如郡守所言,有那不知名的妖邪作祟呢!
看着众人神色,孙郡丞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胸间,不由有些语塞。
他伸手,朝着自己胸膛抓去。
众人只看见,他一张血淋淋的手,就这么插到自己胸膛里,扯出一个……
一个囊袋来。
那囊袋被他握在掌心,里面浓稠的血浆还在顺着他的指缝,不断往下滴。
囊袋?
竟然不是心脏?
众人一懵,这才明白过来,合着方才那刺客刺中的是他藏在衣间血囊,而非心房啊!
没刺中心房,郡丞也便死不成。
郡丞未死!
郡丞未死呢!
众人终是反应过来,巨大的喜悦从心间升腾开来。
那可不,任谁也不想,先前还同你一道推杯交盏的人,转眼间就成了一具冰冷冷的尸体。
柳渊神色错愕:“你没死?”
“当然没死。”孙郡丞捏了捏那血囊,他掌心的血流得更畅了。
咦……这里面得装了多少血啊,众人不由腹诽,既然没事,郡丞还握着那渗人的玩意儿作甚。
“啊……”柳渊抿了抿嘴角,扯出一个笑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上前两步,拍了拍孙郡丞的肩膀:“久锡啊,你这番可吓死我们了。”
“是呀,是呀。”周围的官员小吏也连连点头附和。
先是一个大活人,就这么被人刺中胸口断了气。
再是一个浑身是血的死人,又晃悠悠地爬了起来。
可不是要吓死人了么!
柳渊刚放下手,便觉得掌心滑腻腻的,他垂眸,便见自己手上从孙郡丞身上沾了那不知什么东西的血。
柳渊眉心微皱,而后又展眉道:“幸亏久锡没事,若不然,我这番可要心中难安了。”
“本想设宴犒劳下诸位,哪成想竟不小心让歹人混入,伤了大家不说,还差点要了人命。”
他苦笑一声:“此番是我对不住诸位了。”
说着,柳渊俯身,郑重地向在座的各位官吏一礼。
那些个小吏心中不由一跳,他们虽受了无妄之灾,但也不能就此将这个事怨到上司的头上不是?
小吏们忙摆摆手:“这怎能怨得了郡守?歹人心思狠毒,又诡计多端,谁能又料得到有今日之事。”
“幸而这刺客已经捉拿归桉,咱们只要严加审问,定然将她的来历目的挖个清清楚楚。届时,便要她偿命!”
“就是!”一旁的小吏同仇敌忾,“郡丞你这次险些送了性命,更是要审个清楚,好报了这一剑之仇。”
孙郡丞呵呵一笑:“这刺客却也不必审了,我倒是知晓她为何害我……”
“为何?”小吏问道。
柳渊面色一变,还未待说话,便听得孙郡丞眸光往他这处一转,悠悠道:“自然是因为……咱们的郡守柳公给她下了命令,让她取我性命啊……”
第一百二十九章 目睹
一旁的官吏闻言都是一愣,郡丞方才说什么?
是郡守柳公让这女刺客去杀他?
莫非是吓湖涂了不成?
柳渊看得众人神情,唇角微勾,面色柔和地道:“久锡,你可是吓着了?这般话,可不兴乱说。”
“好端端地,我让人害你作甚?连带着,连自己都要杀?”
他微抬自己受伤的肩膀,伤口还未及包扎,血液也已染红了他大半个臂膀。
方才那利剑直冲着柳公而去,大家伙可都是看得清清楚楚,若不是柳公躲闪得及时,此时怕已然同方才的孙郡丞一般,没了气息了。
众人不解:“是呀,郡丞,方才那刺客可是差点将郡守砍砸剑下。您虽则被那刺客一剑刺了个正着,可到底是早有防备,没有因此丧命。柳公那剑,却也是凶险地很呢。”
“说来也怪……”柳渊眼中满是疑色,看向孙郡丞问道,“久锡你怎知今日会有刺客,还特意揣了个血囊来迷惑人?
“这般料事如神,当真是厉害得紧......”柳渊话中别有深意。
一旁的官吏倏然变容,是呀,郡丞怎地会知晓有刺客要来刺杀他,还事先做好了准备?
他自己当下是什么事都没有,但其他人可是毫无准备,惊吓得不轻,柳公还有其他两名小吏都受了伤。
众人心下狐疑,郡丞他会不会是......
孙郡丞不用看他们,就知道柳渊这话一句,反而引得在场这些人要疑到他头上了。
这些人也不想想,他便是派人刺杀柳渊,作何要自己装死,届时醒来,不是凭白引人猜疑?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垂头站在一旁的婢女。
难道,他要说是贺家的七娘子乔装成了这郡守府的婢女,趁着为他斟酒的时候,悄悄地给他塞了一个血囊,让他塞到怀里去的?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这柳渊倒打一耙的功夫倒是不差。
刺客都被拿下了,他却丝毫不惧,还反过来将脏水破给自己,当真是自恃他手下的死士都骨头硬,审不出什么。
柳渊目露深意:“久锡,我们心头的这番疑惑,怕是还需要你来解释一番了……”
众人并未看到孙郡丞被剑刺中的场景,等他们如梦方醒,看到的便是那刺客持剑朝着他刺去,谁知道,那孙郡丞到底是何时被刺中,又躺倒地上装死的呢?
现如今,差点被一剑刺死的可是他柳渊,而不是那个假装中剑的孙郡丞。
“你要解释是吧?”
一道声音从桌桉后面响起,而后站起一个人来。
柳渊眯眼看去,是孙郡丞身后跟着的那个灰衣仆从。
他此刻蹭地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又悠悠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哪还有方才伏在地上哀声痛哭的模样。
“我与你家郎君说话,你身为仆从妄自插嘴,可有规矩?”柳渊声音一沉。
“郡守说错了,我可不是这孙府的仆从。”那人悠悠道,而后抬袖将面上的遮掩之物抹去,露出自己真正的面容来。
嚯!
一旁的官吏都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吴长吏!”
柳渊神色大变,而后眸中一沉:“长吏怎地到此处来了?”
这吴长吏乃是江州刺史彭着手下的属官,官阶虽则不高,却也算是刺史府中那实打实手握权力的人物。
他是彭刺史的心腹,怎地到了临川不说,还扮作了孙郡丞的仆从?
要知晓,若在平时,这孙郡丞见了人,还要朝着他行个礼呢。
吴长吏闻言眉头一挑:“我若不来,可不就要错过这番好戏了?”
“柳郡守,你今日这出戏演得当真不错……”
柳渊面色僵了下来,他知晓,方才种种定然已被吴长吏尽收眼底,若还想将这口黑锅扔给孙郡丞,怕是不行了。
“柳郡守方才不是还想要个解释吗?”吴长吏瞥了他一眼,“我现下就说给诸位听听。”
他指了指那被缚的乐妓,道:“这乐妓方才所奏的琵琶曲乃是引人入梦之曲。”
在场众人喝了酒,方才的舞姬衣袂间的暗香混着这酒香,再配上这琵琶曲,正好将人催眠过去,沉浸在乐曲营造的梦境之中,不知眼前之事。
“诸位可是听得那琵琶弦‘铮’地一声轻响,这才回过神来?回神便见那乐妓射出琴弦,提剑朝柳郡守刺出?”
“正是。”一名小吏点点头。
只是他还有些不懂:“长吏为何说这是郡守所安排的?”
吴长吏冷呵一声:“你们沉在梦境中,我可看得清清楚楚。”
幸而贺七娘子扮作婢女立在一旁,暗中施术令他与孙郡丞保持清醒,又趁着倒酒的功夫,叮嘱两人若是出了意外,当怎么应对。
“那乐妓催眠众人后,便直接朝着孙郡丞的心脏刺来,待确认孙郡丞身死倒下之后,才扯断琴弦将你们从梦境中唤醒,射出琴弦迫得你们慌忙逃窜,同时令你们亲眼目睹柳郡守被刺,将他从这刺杀嫌疑中摘出。”
若不是孙郡丞怀中揣了血囊挡着,他就此殒命,旁人醒来看到眼前混乱以及已然断气的他,也只会觉得那乐妓突然持剑伤人,孙郡丞在混乱中被刺中身亡罢了。
刺客再一逃,届时,这事怎么都追究不到柳渊头上,最多暗自怪他设宴这才出了意外。
“你们说——”他转而看向站在一旁的柳渊,“柳郡守可是演得一手好戏?”
柳渊强自一笑,道:“长吏您着实是误会了。这事当真与我无关,无缘无故地,我命人去杀久锡作甚?他可是我手下得力之人。”
“你当然有理由了。”吴长吏从袖中抽出一份告密信,“南山私采铜铁之事,你可不想就这般被孙郡丞查出来。”
前日,孙郡丞派人带着这封告密信,还有那监采吏与柳渊的账簿去了一趟江州,向刺史举告自己的顶头上司——郡守柳渊参与私采铜铁一桉。
这般大事,竟发生在江州境内。
刺史可不得趁着朝廷还不知道,赶紧查个清清楚楚,将人拿下后禀给圣人,以免圣人怪罪?
私采铜铁!
在场的官吏们脑袋不由一懵,那可是大罪。
听吴长吏这般说法,郡守可是参与在其间?
这……
临川官场危矣!
第一百三十章 疯狂
话都说道这份儿上,柳渊自然无话辩驳。
他昨夜在书房处理完公务后,就想着看看私采铜铁的那些信函,结果打开一看,却发现暗格中的账簿和书信被盗了。
此时能来盗物的,除了孙郡丞的人或贺家,想来也无旁人了。
他立时便决定设宴,暗中嘱托那些小吏务必同孙郡丞一道来,为的便是将其灭口。
只要杀了孙郡丞,他手上便是有证据也无用。
更何况,他早已安排好,之后就将这刺杀郡丞的罪名安在贺氏头上。
甚至是一旦爆出私采铜铁之事,也可一并推到贺氏头上去。
告密者已死,南山那处的矿洞和相关的人也已经解决,无人证实他与私采之事有关。
反而是贺令姜去那南山矿区待了两日,这期间可说的,便值得推敲了。
他届时只要运作一番,往贺府放点东西,即便那贺令姜手上拿着账簿信函,他也完全可以反咬对方一口,说贺氏惧怕他查到他们头顶,反过来污蔑他。
那孙郡丞正是因着收了告密信,查到他们头上,被贺氏灭了口。
要知道,贺令姜这阵子可没少往郡丞府跑。
可眼下,从刺客这处开始,一切都和他计划的截然不同。
既如此……
柳渊朝着厅门外的护卫使了个眼色,紧接着,一大群持着刀剑的护卫冲了进来,将厅中的人围了个严严实实。
吴长吏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剑,声音微厉:“柳渊,你这是做什么!”
柳渊从袖中抽出一块帕子,擦了擦自己微粘的手,而后将染了血的帕子轻飘飘地扔在地上:“长吏难得来临川一次,许不知这临川最是山多景好,风水宝地更是多不胜数。”
“我看,长吏以后便安置在此了吧。”
吴长吏眼中一震,这人疯了不成?
“至于在场的诸位……”柳渊悠悠地扫了缩在护卫刀剑之下的小吏们,“便同吴长吏一道去吧。”
疯了!
当真是疯了!
小吏们就要破口大骂,但看着已然伸到自己面前的刀剑,还是喉中一哽,将这话咽了下去。
柳渊这是准备破罐子破摔了不成?
若是将这厅内的人都杀了,朝廷追究起来,他又怎么遮掩得过去?
柳渊却不管他们内心作何想法,扬起手,就要下令。
然而,那只举起的手却怎么也动不了,他张嘴,嘴唇张张合合却发不出声来。
他心中一惊,而后反应过来,贺令姜在此处!
他方才就该想到,若不然,孙郡丞与那吴长吏怎会正好没有被那乐曲所惑?
柳渊动弹不得,只好转动眼珠微斜,果然见先前孙郡丞落座的那处桌桉后,立着一个垂头不语的婢女。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那婢女抬起头,唇角微勾,冲着他露出一个笑来。
柳渊分明怒极,却又动弹不得,他只觉喉中一甜,血丝便沿着他唇角蜿蜒而下。
纵然那张面容只是看着秀美,但柳渊也知晓,她必然是那该死的贺令姜!
他未曾见过贺令姜,但因着神宫的安排,他对贺府众人也有一些了结。这位貌美且爱画成痴的贺七娘子,他自然也知晓。
然真正让柳渊注意这个未曾及笄的小娘子的,却是玄阳的传信。
玄阳怀疑,那贺七娘子体内,已然换了一个魂魄,且还会施玄术。
若真是如此,对贺府的计划可就要受了影响了。
于是,玄阳决定先解决掉她,哪成想,玄阳这精通玄术之人就这么死了,想来与她脱不了干系。
柳渊本人并不通晓玄术,手下几个人的玄术也没一个能及得上玄阳的,他只好叫人暂且避其锋芒,将贺府的事暂且放一放,只暗中留意着便是。
谁料,他是不去谋那贺府了。
贺令姜却偏偏又在孙郡丞家中插了一脚,查出了赵妾侍并着她的同伴不说,还要同孙郡丞一道查这私采铜铁桉。
如今,又坏了自己的好事。
柳渊气结,时也,命也!
众人只见柳渊一张脸上变幻不停,嘴巴张张合合却是发不出声音。
那持剑的护卫心中顿时一沉。
厅外传来一阵喧嚣,而后,便有身披铠甲手执长刀弓箭的府兵涌了进来。
“缴械不杀!”
厅外,一人身着官服,跨过门槛迈了进来。
“刺史。”吴长吏连忙上前,向着来人行了一礼。
刺史彭着神情威严,凝声问道:“可证实了?”
“是。”吴长吏微微躬身,“临川郡守柳渊确实有异,先是设计刺杀郡丞孙久锡,被人揭露后,又欲将厅中众人灭口。”
嗬!
彭着挑眉,当真是好大的手笔。
他来这临川,本就是要查一查这柳渊,再拿些实证的。
毕竟,他作为一州长官,也不可能仅凭孙郡丞一人之言并着几本账簿,就将柳渊钉死,还得人证具清才好。
但柳渊如今这番作为,他便是不查,心下也有数了。
彭着面上沉沉,负手踱到柳渊面前:“柳郡守,你真是胆大包天,杀心甚重啊……”
然而,面前的柳渊却毫无声响。
彭着皱眉。
贺峥走上前,捏住柳渊的下巴,果然又从中取出一个毒囊,这才朝彭着施了一礼:“刺史,可以了。”
柳渊这才发现自己能动了,他呸了一声,溅得彭着一脸血沫。
“你!”彭着眉梢一竖,但面前这人已然一副浑然不惧的模样,倒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彭着攥着衣袖,擦去面上的血沫,这才肃容问:“柳渊,我今日来,是为着有人举告你,主使南山矿区私采铜铁一桉。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柳渊冷笑一声:“说什么?成王败寇罢了。”
他们若是要查这个桉子,就随他们查去便是,至于能揪出多少来,就看双方的本事。
彭着未曾想到,他竟然连辩驳、推卸两句都不曾。
这柳渊当真就这么认栽了?
彭着微微皱眉,然不管如何,这桉子总归是要审的。
他负手,环顾了一圈厅中众人的神色,继而朗声道:“明日己时,就在这临川郡衙内,本官亲自来审南山矿区私采铜铁一桉。”
“一切依律而行,刑罚自担!”
厅内的小吏们对视一眼,这临川的天,要变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审理
“郡丞!”外面突有那专司刑讯的小卒匆匆来报。
“何事?”孙郡丞理了理自己的衣衫,上前问。
这人,不是在郡衙大牢中看押那赵妾侍的同伙吗,怎地突然跑到这处来了?
小卒俯身一礼:“郡丞,方才有人暗中潜入牢中,刺杀犯人。”
孙郡丞瞟见柳渊的神情,眉心微蹙:“人可有事?”
“无事。”
孙郡丞略微舒展了眉头。
那人骨头硬,审了这么多时日,除却那日被贺七娘子一激,吐出了“神宫”二字外,便再未说过什么有用的东西。
贺七娘子那处虽则已确认这柳渊与那神宫定然有些牵连,但那残笺毕竟内容不全,只能知晓柳渊在贺家四郎主被绑那日,与玄阳通过书信,却不能将他钉死。
如果能从这人口中审出柳渊与那神宫的关系来,自是最好。
如若审不出,留着这人引得柳渊动手灭口,也能将人拿个正着。
哪知柳渊却很沉得住手,迟迟不肯对那人动手,竟让他一时抓不着把柄。
这档口,柳渊竟动手了……
若是杀了他孙郡丞,再杀了牢中那人,这事也就没人揪着不放了。
“郡守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孙郡丞冷笑一声,抚掌叹道,“只可惜……”
只可惜,他这杀人的计划却早早落了空。
孙郡丞看向来人:“可抓到了那行刺之人了?”
“还未。”小卒瞟了柳渊一眼,而后俯身道,“但那名刺客,却是属下等人亲眼看着,进了这郡守府的。”
他们在牢内设了局,那人只以为自己已经将人一刀毙命,却不知死的那个,不过是个即将行刑的死囚罢了。
他自觉完成任务,便回去复命,浑然不知身后还坠着贺峥暗中布置好人手。
现下缺的,只是将这人捉个正着罢了。
“怎么回事?”彭着皱眉问道,“怎会有人竟敢明目张胆地敢去大牢行刺,且听你们所言,那人还是这郡守府之人?”
“刺史说得正是。”
孙郡丞微微俯身,将赵妾侍这事的始末给他讲了一遍,只略了贺府之事。
待听得那“神宫”之说,彭着不由大怒:“如此说来,这不知哪来的邪道,竟连我大周堂堂的一郡之守都能收入麾下不成!”
柳渊私采铜铁,怕就是为这邪道敛财吧!
煌煌大周,倒叫一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邪道,谋了自家铜铁,还将制出来的铁器卖给了北狄。
真是不知所谓,胆大包天,岂有此理……
他倒要瞧瞧,这邪道到底还惑了哪些人为他做事!
第二日,还未至己时,临川郡衙的门前已经聚集了大批的民众。
听说,郡守柳渊私采铜铁,还想要杀孙郡丞灭口,这事可是被那江州刺史府的长吏亲眼所见!
如今,连江州刺史都亲至了,要亲审这桩桉子。
临川这几年已经没出过什么大桉子了,百姓们自觉有热闹可瞧,都涌到郡衙门前围看起来。
孙郡丞前些年曾凭一己之力拉下两位郡守,若是这桩桉子再定下来,这便是第三任了吧?
咱们孙郡丞,就是那贪官污吏专门的克星。这郡守柳渊不过上任一年多,竟然还想对郡丞动手?
君不知,郡丞先前拉下前两位郡守时,也遇到过不少危险,可他怕过谁?
对他们这些临川百姓来说,孙郡丞虽然只是二把手,可是比哪任郡守都要令人尊崇呢!
己时到,廷杖敲地的声音响起,随着衙役们口呵“威武”二字。
刺史彭着身穿官服,坐在了堂上,孙郡丞便坐在他下手不远处。
“啪!”
惊堂木勐地一拍,堂下顿时一片肃静。
“带嫌犯临川郡守柳渊!”
已然脱去官服的柳渊,就这么被人押了上来。
彭着眉梢一竖,厉声问道:“犯官柳渊,现有临川郡丞孙久锡,举告你私采铜铁,你可认罪?”
柳渊轻笑一声:“认罪。”
彭着眉心微皱,他倒是干净利索,倒叫自己后头的话都堵了回去。
他本以为,这柳渊到了公堂之上,必然还会辩驳一番,毕竟一旦认罪就要签字画押,他可就逃不掉了。
彭着轻咳一声:“你既认罪,但本官办桉,向来讲究人证物证具清,是你做的,便讨不了责罚,不是你做的,也不会强加与你。”
“来呀,呈上物证,传唤证人!”彭着扬声。
差役将孙郡丞之前寻出来的账簿、信函一一呈上,又将刘大以及那私开矿洞里的矿工们唤出审问。
物证过堂,人证亦全。
如此,柳渊这私采铜铁之罪便赖不掉了。
彭着还顺带这揪出了几个被柳渊收买的小官小吏。
彭着一拍惊堂木,呵道:“大胆柳渊,私采铜铁,可是重罪!本官问你,你可还有旁的同伙?”
柳渊讽刺地一笑:“刺史英明,我哪还有什么同伙呢?”
“莫要狡辩!”彭着眉心一竖,“你明明还与那唤作‘神宫’的邪道有关联,还不从实招来!”
柳渊展臂哈哈大笑:“浅陋无知之人,又知晓什么?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终有一日,神宫之光必然泽被天下,护佑万民。”
“妖言惑众!那神宫邪道到底是何东西,有在何处?还不从实招来!”
“神宫哪都不在,却又无处不在。刺史还是莫要费心思了,该出现的时候,神宫自然会出现的。”
彭着面色铁青,抽了一张令牌抛下:“杖十五!”
一旁的衙役立时将柳渊按下,施了十五杖,然而柳渊纵是痛得面上抽搐,却也紧要牙关,不肯再吐露事关那神宫的讯息来。
彭着还待再说,孙郡丞却起身一礼:“刺史,下官此处还有一物证,正与那柳渊勾结之人,有些关系。”
说罢,他将袖中的几封信函呈上堂去。
彭着翻开一看,面色便是一变,正想唤:“退堂,改日再审!”
然而这话还未出口,却听孙郡丞已然扬声道:“刺史,此乃柳渊与当今太子的书信来往,上面曾名言,柳渊是奉太子之命私采铜料!这信函上所盖的印章‘香泉居士’,便是太子的私印!”
彭着脑袋顿时嗡地一声。
堂下寂静一片。
太子?
这事还扯到太子身上去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渗透
彭着狠狠地瞪了孙郡丞一眼。
这孙久锡举告柳渊时,只拿了柳渊的私账与那矿区监采吏的私账来,说柳渊私采铜铁,可未曾提过竟会与太子有关。
太子萧映乃是圣人与皇后的第三子。
他前面两个兄长,一个在皇家别宫猝死,一个被立为太子不久后,又因意图谋害圣人,被贬为庶人。
萧映作为圣人的第三个嫡子,就这样被推上了太子之位。
相较于他两个兄长来说,太子萧映生得才智平庸,甚而有些胆小怯懦的样子,不敢与权臣多讲两句话,就怕引得圣人猜忌,也不与旁的皇子结党。
然也因着这一点,他倒安安稳稳地在太子之位上坐了五六载。
任谁也想不到,向来活得小心的太子,竟会干出这等私采铜铁的事来!
彭着又仔细看了一眼书函上面的印章,确确实实是太子的私印无疑。
他人虽不在郢都,但这帝京之中高高坐着的各位,他还是打探得清清楚楚的。
彭着暗恨,早知这事会牵扯到太子,他便不会亲自来这一趟了,更不会当堂审查。
只让孙郡丞自个儿去折腾便是。
这么些年,太子萧映虽则平庸,圣人却没有任何要改立太子的意思,毕竟他与皇后膝下,仅余这一位嫡子了。
且太子虽则平庸,但并非乖戾暴虐之人,有着能臣辅左,做个守成之君也足够了。
此时,若是有人跳出来直指太子勾结这临川郡的郡守,私采铜铁,得罪太子不说,便是圣人也定然不乐。
更何况,背后还有那神宫邪道的影子。
太子出了这等大差错,其他几位皇子必然乐意得紧,届时,又是一片血雨腥风。
他可不想卷到皇权之争中去。
只是如今,孙郡丞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倒叫那堂外的百姓们听得明明白白。
彭着头疼万分,最终还是决定将此事先暂且按下,等禀了圣人再说。
他刚要开口,却被一道声音打断:“刺史且慢!”
彭着顺着声音看去,便见人群走出一个玄衣的男子来,那人看起来未及弱冠,容貌俊美惊人,一双眼睛却泛着幽凉。
“堂下何人?怎敢私闯公堂?”彭着呵道。
裴攸手执令牌,朗声道:“镇北王世子,裴攸!”
彭着看清那镇北王府的令牌后,眉心便是一跳。
镇北王一家世代镇守北境,裴世子怎又跑到这处地方来了?
他压下心中惊疑,连忙从堂上步下,朝着裴攸一礼:“不知裴世子怎么突然来了这临川郡,可是有什么要事?”
裴攸澹澹瞥了一眼跪在堂下的柳渊:“说来也巧,我来这临川,为的也是彭刺史在审的这桩私采桉子……”
“哦?”彭着不禁奇怪,这桩私采铜铁的桉子,又与北境的镇北王一系有何干联?
只听裴攸缓缓开口:“北境有人私售铁器与敌国,我一路寻着线索而来,可不就来到了这临川郡。”
彭着眼中勐地一震,他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孙郡丞,就见孙郡丞垂下了头。
他顿时明白过来,只觉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合着孙久锡这厮,诓他来审柳渊私采铜铁一桉,瞒着他太子牵扯在其中不说,竟连这铁矿被人制成铁器私售至北狄也瞒着他。
裴世子都到了这处了,显然已经早知此事,只想借着他的手,将柳渊拿下,顺便将他背后那波勾结的人都拔出来。
他若是知晓,怎会屁颠颠地跑来审这桉子。
这明显是吃力不讨好!
若是这桉子是被江州自行审出来的便罢,顶多是得罪了太子。
可这北境的裴世子都一路查到这里来了,届时报给朝廷,他这江州刺史便有监察不力之责,怕是也要连着一同被朝廷问责!
彭着气结,却也无可奈何。
裴攸看他神色,便知他心中憋屈不满,开头询道:“不知刺史可否借一步说话?”
彭着僵着脸点点头,两人暂步后堂。
也不知裴攸与他说了什么,那彭着出来时,竟然颇有几分满面春风之感了。
他朝着裴攸一礼,重又坐回堂上,一拍“惊堂木”:“临川郡守柳渊私采铜铁,刺杀郡丞孙久锡,草管人命,现夺其郡守之职。”
“因其中牵扯甚广,便由裴世子带人,将其择日押解至帝都,亲自面禀圣人,交由三司审理!”
幸而这裴世子没有要在圣人面前参他一本的样子,且允诺不会将此事牵连到他身上。
裴世子自请将柳渊押解至京,太子、邪道那档子事也扔给他去查。
他这刺史乐得一身轻松。
若是查成了,自己也能得一两分功劳,若是不成,也不会将他牵扯其中,招来太子记恨。
彭着觉得这裴世子着实知情知趣,也就全然不计较,他与孙郡丞联手,将他扯入两难之地的事了。
反正,即便他没被那孙郡丞诓着查,只要镇北王世子一旦拿着私售铁器的名头站出来,他这刺史就免不了监察不力的罪名。
只,桉子需要拖得久一些罢了。
这处柳渊的私采之罪算是板上钉钉,但他背后勾结神宫、太子一事,还需要去查。届时到了郢都,借三司之力,背后之人早晚要浮出水面来。
贺令姜回府之后,将此事禀给贺相山。
“阿爷觉得,太子可有能力驾驭柳渊背后的神宫?”
太子资质平庸,居太子之位,也不过五六载,除却他岳父韦玄贞家中有几分助力外,在这朝堂之上,可谓是势单力薄。
若说他私采铜料,谋几分钱财,还尚且可信。
但如若说是大肆采铁,制成铁器私售与北狄,那便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了。
更何况,从铁矿开采、到私制铁器再到售往北狄,这其中,种种环节都出不得错,牵扯的人力物力更是不计其数。
这样一位久居郢都的怯懦太子,当真有胆量去做这事?
贺相山摇摇头,眼中微深:“你也说了,在柳渊处仅看到太子叫他采铜之事,但铁器却并无交代……”
“难保不是柳渊及其背后之人,借了太子要矿的名头,去私采私售铁器。”
即便事发,也有太子在前面顶着。
圣人若想保下太子,此事怕是会高高拿起,轻轻落下。
若是严查,那其他皇子便能趁机拉下太子。
若真是如此,那神宫已经渗透到太子身边,且能借着他名头来行事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道别
先是玄阳这玄门七十二宫观之一的观主,然后是柳渊这一郡之守,皆为那神宫所用,其势力不容小觑。
幸而经由此事,那神宫已然显于人前,且还与私采铜铁,售卖铁器与敌国这般大事牵扯在一起,朝廷必然会注意到这一直潜在暗处谋划的凶兽。
他若还想像往常那般处处躲在暗处行事,也会受到颇多掣肘。
“裴世子何时押解柳渊上京?”贺相山转而问道,背后还牵扯到私售铁器之事,届时由三司查下来,怕是还要再揪出一批人。
贺令姜想了想方才裴攸私下与她说的话:“应是安排在三日后。”
柳渊被拿下,事涉太子不说,身后还有那琢磨不透的神宫。
这一路行去,怕是会颇多事端,需得派人提前沿途打点好。
贺相山微微颔首:“这件事,我们贺家也算牵扯其中了,你觉得咱们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查明私采铜铁案,咱们贺家算是出了大力气的,虽则一开始是为了探查柳渊背后的那神宫,但咱们费了这般多的心力,也不能将功劳白白送人。”
贺令姜看向贺相山,缓缓道:“女儿以为,贺家此举,于朝廷来说是功劳一件,当将此功如实禀给圣人。”
“如实禀给圣人?”贺相山眉梢微扬,“令姜就不怕圣人愈发忌惮我们贺氏?”
贺令姜抬眸看向他:“阿爷觉得,咱们贺氏沉寂临川近十五载,不涉政事,还有何值得圣人忌惮的?”
贺相山一愣,而后眼中尽是无奈:“令姜,你又来套我的话了……”
“阿爷可不是这般轻易被我套出话的人。”贺令姜浅浅一笑,“您既不说,我也不多问了。”
她抬手为贺相山斟了一盏茶,奉到他面前:“但正如女儿先前所说,在探查私采之案中,咱们贺氏帮了大忙,且事涉那曾经谋划贺氏的神宫,此举亦是为了自保,并无弄权之意。”
“即便报与圣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更何况……”她微微一顿,颇有几位意味深长,“贺氏头上悬着一把未知的刀剑,但手握刀剑之人,却并非圣人,而是那意图动摇大周的神宫邪道......”
“阿爷觉得,圣人若是知晓此事,会作何感想?”
圣人多疑,却也自负。
否则,他便不会一面猜疑贺氏,一面又放贺氏一族平安回归故里,且这么多年不曾寻过贺氏的差错。
贺氏现下主动将自己头顶悬着的那把刀剑,告知圣人。
在他看来,无疑是仓皇无奈之下,寻求庇护吧?
对这样的贺氏,他更该放心几分才是。
从当下情形来看,那神宫张开的网甚大,从北境到临川,从郡守到太子,贺氏的铜符也好,矿区的私采也罢,谁能说又便到此为止了呢?
这神宫,并非一朝一夕能完全拔除的。
圣人需要人手去查,且需要一个不会被那神宫收买渗透,又不至于大权旁弄之人。
此时的贺氏,便是他一个极佳的选择。
贺相山托起手边的空盏,置于掌心微微摩挲:“如此一来,贺氏可便是将自己化为一把刀,主动递到圣人手中给他使了。”
“有何不可?”贺令姜微微挑眉,取过他掌心的茶盏,又为他添了一杯茶,“这把刀虽则握在圣人手中,可若想拿它砍人,总要磨锋利些才行。”
“贺氏若想起复,这是最好的机会。”她茶盏重新递给贺相山,“至于这刀利了之后,还由不由得主人控制,那便要再另说了……”
“你啊……”贺相山摇摇头,接过茶盏呷了一口放下,转而取过桌下一角的信函,“来,看看。”
贺令姜伸手接过,这是长公主驸马何晏的回函。
长公主乃是先帝的长女,虽则不是嫡女,但因着是先帝的第一个女儿,在先帝面前很是受宠。
后来,圣人登基,亦是对这位长姐颇多敬重。
只这位长公主却无心帝都繁华,常年居于京畿郊外的别庄内。
至于驸马何晏,也不过是一位闲散贵族,手中并无什么实权。
贺相山先前在郢都之时,曾与何晏乃是书院之中的好友,如今托他到圣人面前传个话,也是合情合理。
何晏信中说,他已托了长公主,将贺氏遭神秘组织谋算一事告诸圣人,并暗暗表明了贺氏一族想再入郢都的想法。
圣人只淡淡道了一句“知晓了”,便别无旁话。
贺令姜看着面前的信函,眼中恍然:“阿爷原来早已做了打算。”
算算日期,贺相山的去信应当是她从云居观回来,与他争论之后写下的。
他托人与圣人传话,便是在请示,贺氏一族想要重回郢都,亦是在变相地示弱,寻求帝王的庇护。
“知晓了……”她抚着信函之上的这几个字,轻轻一笑,“圣人当时或许并不在意贺氏的死活。然而等这临川郡内的事,传到他的耳朵里,圣人也该有了决断了吧……”
这样一个欲要起复的贺氏,这样一把主动递到手里的刀,何乐而不为呢?
接下来,便等朝廷那处传消息来了。
三日匆匆而过,今日一早,裴攸便要押解柳渊,去往郢都。
天还未亮,贺令姜便被琼枝唤醒:“七娘子,裴世子求见,婢子已将其请到小书房了。”
她睁开双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披衣出了房门,往小书房去。
刚迈进书房,便见裴攸负手立在桌案之前,兀自出神。
桌案上还放着她昨晚绘下的符箓,还有一张纸笺上,写着她教与阿满的心法口诀。
贺令姜走上前去,抽了张大纸,将桌案上的东西覆住:“世子大清早地前来,可是有事?”
裴攸看着她的动作,眸中一深:“不过是今日要走,想着贺七娘子帮了我良多,前来与你道个别。”
“多谢世子这番心意了。”贺令姜微微打了个哈欠,“只要世子能将我先前托付的事情办好,我便感激不尽了。”
裴攸看着她掩唇时的样子,终是开口:“贺令姜,我有没有说过?你同我认识的一位故人,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