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来信
裴攸话音方落,贺令姜的神魂就犹如被人狠狠扯了一道,猛地剧痛起来,威压携着雷霆之势而来。
她面上倏地一白,不由自主地颓下身子,连身形都要稳不住的样子。
裴攸一惊,连忙上前扶她:“你这是怎么了?”
贺令姜推开他的手,强自按下神魂之中的那股威势,抬眸看他,灯光映照下,她眸中光波潋滟:“世子那位故人可还尚在人世?”
裴攸点点头:“自然。她行踪虽向来缥缈不定,但旁人若想取她性命,可非易事,哪里会轻易没了性命?”
更何况,她若是真出了意外,命星陨落,长梧道长也该早就发现不对,传了书信过来才是。
“那不就结了?”贺令姜眼睫微颤,忍着那股疼痛,垂眸平声道,“人有相似,物有雷同。这又有甚奇怪的?”
是呀,人有相似,本不少见。
裴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但不知怎地,一颗心却还是不甚安定。
贺令姜稳住身形,拂袖在一旁的小几前坐下,抬眸望着裴攸:“世子可还要坐坐?”
“不了。”裴攸淡淡回道,“我等会儿便要出发,就不再与你多聊了。”
“你且放心,此番贺氏所出的心力,我必然如实告知圣人。贺氏起复,不难。”
“我便在郢都等贺七娘子大驾了。”
贺令姜轻笑一声:“世子若是长久呆在郢都,可不是好事。届时,便是你不急,镇北王也要着急了。”
镇北王一族历代镇守北境,兵权在握,这唯一的嫡子,若是久留郢都,圣人自然是高兴的,但镇北军怕就会不满了。
“你当真是很会噎人。”裴攸瞥了她一眼,“这毛病,与我那故人也挺像的。”
“那……我便……多谢世子夸赞?”
“不谢。”裴攸冷冷回了一声,而后便朝书房外走去,“我走了。”
贺令姜没有起身,跪坐在矮几前,看着他的背影缓缓远去,而后才转过头来。
她伸开手,迎着灯光,端详着自己素白的手,思绪却不知飘到了何处去了。
裴攸出了贺府府门,一旁候着的护卫迎了上来:“世子,可是现下便准备出发?”
裴攸抬头望了望天色:“嗯,准备出发吧。”
他微微侧首,又问向身旁近卫:“先前吩咐你去做的事,可安排了?”
近卫俯身回道:“属下已命人打探,想来不日便能有消息了。”
当日北境战起,王爷与世子正带人在前线与狄人作战,然而那北境的荒人却突然动乱。
这荒人乃世代长在北境荒原的蛮民,位于大周与北狄的边境处,他们虽已归大周管辖,但荒人不愿被约束管教,时常借助边地的优势在边地游移,以对抗大周治理。
近年来,王爷派了不少人去那荒人部落,教其耕作之法,教化百姓,也算略有成效。
然而,正当前线作战的关键时期,荒人部落却突然动乱起来,要反抗周人对他们的“王化”。
彼时,是萧娘子孤身一人进了荒人部落,将那带头作乱的头领斩于剑下,这才平定了这场动乱,稳定了后方。
而后,萧娘子便命人传了个话,从北境离开了。
这位萧娘子与王爷世子相熟,在北境向来来去自如。
再加上她乃是玄门中人,去留随心,踪迹飘忽不定,旁人也便当她解决了事端,去别处游历去了。
世子归来后,虽然惋惜自己未能见到她,却也知晓她向来不喜旁人打探她的踪迹,便未曾派出手下去寻她。
只这回,不知怎地从那南山回来后,世子却突然命人去打探那萧娘子的所在。
近卫虽则疑惑,却也没有多问。
裴攸颔首,走到马前,脚尖在马镫上一踩跃上马背,而后轻轻抖了抖缰绳:“走吧。”
押解柳渊与那赵妾侍同伙的马车已经停在郡衙门口,周围兵卒团团看护。
看到裴攸骑马行来,彭着上前叉手一礼:“世子。”
裴攸翻身下马,向他回礼:“彭刺史。”
“您看,这处已经准备好了。”彭着侧身,让他看看是否还有缺漏之处。
裴攸绕着马车行了一圈,见押解的牢笼坚实,兵卒看起来也算骁勇,便满意地点点头:“有劳刺史费心打点了。”
彭着脸上堆笑,一双眼睛弯成了一条缝:“世子说得哪里话。这押解重犯,沿路辛苦,某还要多谢世子了呢。”
“还有……”彭着压低了声音,偷偷塞给他几张钱券,“私采一事,还望世子在圣人面前多说说好话……”
裴攸垂眸瞟了手中的钱券一眼,呦,金额倒不少,看来这江州刺史这么些年在任上,也并非日日在当睁眼瞎。
有钱不要,那便是傻子了。
这么多钱财,兑成粮食,也能抵镇北军几日的口粮了。
他不动声色地将钱券拢入袖中,素来冷若冰霜的脸上,给面子地牵起一丝笑意:“刺史客气了。”
“私采这事,自是多亏刺史还有那孙郡丞与贺家出力,才能这般快速地将犯人柳渊拿下。攸,自会如实禀与圣人。”
“至于太子与那邪道之事,便由我亲自去禀,刺史不必挂心。”
彭着呵呵一笑,冲着裴攸又俯身一礼:“有劳世子了。”
私采铜铁之案,他知晓的太晚,等他到时,那孙郡丞与贺府已联手将证据都找齐,又将柳渊按下。
若在平日,他这个刺史将功劳揽过来,上折子赞自己一番也未尝不可。
可难就难在,这镇北王世子也在,且还是为着查清私售铁器案,一路从北境寻来,如此冒功,便行不通了。
在他治下竟然出了这等事,如若镇北王盛怒,参他一个监察不力,也未尝不可。
更何况,背后还牵出了太子这事,他着实是不愿意淌这趟浑水。
裴世子愿意一手代理,且允诺在圣人面前为他说上几句好话,这无需辛劳得罪人,也能捞个功劳的好事,他怎地不愿?
裴攸又勉强耐着性子,与他客气了几句,这才翻身上马,挥手示意:“出发!”
押解的车队浩浩荡荡地朝着城外行去。
彭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琢磨着裴攸方才的话,孙郡丞,贺家。
看来,裴世子很看好他们呀。
彭着想了想,他这折子,该怎么写,心里也便有数了。
果不其然,裴攸这处刚行了两三日,便中途遇到了黑衣人截杀,幸而他早有安排,将人拦了下来。
夜色已深,押解柳渊的队伍找了处驿站歇下。
近卫夜九轻轻叩了叩裴攸的房门:“世子,暗影传信来了。”
“进来。”
裴攸刚刚沐浴完,他拢了拢衣衫,坐到了桌前。
夜九微微俯身,地上一张纸条:“是关于萧娘子的消息。”
裴攸伸手展开,待看清上面的内容时,那颗一直隐隐悬着不定的心,终于安稳了下来。
将纸条重新卷上,他眸中不由带了几分笑意,白白害他不安了多日,她倒好,竟自去繁华的郢都逍遥快活去了。
也好,这番去郢都,当是能与她碰个正着。
第一百三十五章 观礼
郡守被拿,这临川郡内就暂无长官,彭着索性便让孙郡丞暂代郡守一职。
孙郡丞这人,政绩是不错,但他这人不善钻营,又无心高升,离那郡守一职不过一步之遥,却总轮不着。
刺史本就有监察之职,这举荐官员也算其中之一。
彭着想着自己的那封奏折,过不了多久,这孙郡丞便要该称呼为孙郡守了吧。
若在往日,临川这一繁华大郡的郡守一职空了下来,自然有许多人趋之若鹜。
可如今,孙郡丞立了大功不说,且还又拉下来了一位郡守。
第三位!
这可是他扯下来的第三位顶头上司了!
只要这孙郡丞还在临川,谁还想去触霉头,去做他的顶头上司?
孙久锡这人,简直是临川郡守的克星!
如此一来,这郡守之职,非他莫属了。
柳渊之事暂告一段落,背后牵扯的太子、神宫自有朝廷担忧。
眼下,贺氏要做的,便是安心等待。
她又恢复了以往悠闲的生活,平日里也就闷在屋里教教阿满,亦或与贺云嘉她们闲聊玩耍。
这般悠哉的日子,方过了三五日,玄微那处却送了信来。
云居观中推举玄微接任观主之位,在二月底举行接任仪式,郢都太清观亦会派人前来观礼。
太清观是玄门之首,明面上这玄门七十二宫观自行治理,太清观不予插手,但各观对它,还是呈拱卫之姿。
云居观玄阳观主意外死亡,太清观表面上说是派人观礼,但也是会暗中查看。
玄微邀贺令姜前去,一则是请她观礼,二则这神宫之事,许能借太清观之手,再谋划一二。
二月底,正是仲春时节。
此时天气日暖,桃红李白,莺鸣燕来,一派盎然生机。
贺令姜坐在马车中,一路行来,只觉鼻尖处处萦着花香。
“令姜,咱们俩可难得一同出行,如今也算是一道郊游了。”贺云嘉微微挑开车帘,透过缝隙开着城郊的大好风光,不由愉悦地眯了眯眼睛。
贺令姜一手支颐,一手无聊地拨弄着棋篓里的棋子:“是呀,春光无限,正是同娘子们一起骑马踏青,郊游出行的好时节。你说说你,怎地偏要跟着我这个晒不得太阳的一起呢?”
贺云嘉撂下车帘,轻哼一声:“你上次去南山游玩,便未带着我。后来不是说下次定然同我一起吗?要不是我死皮赖脸缠着你,你说说,你这次是不是又要忘了?”
“哪敢,哪敢。”贺令姜轻轻一笑,“我要是再忘,某人可不是要哭鼻子了。”
贺云嘉就要挠她腋下:“你才哭鼻子呢,本娘子可不是那等哭包。”
贺令姜躲过她,无奈应道:“行行行,你不是行了吧?”
贺云嘉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心:“你呀你,各家娘子的赏花宴你也不去,整日里就闷在屋里,不知做些什么……”
“赏花宴有甚好赏的?”贺令姜拍掉她的手,“我素日晒不得太阳,走到哪儿都离不了一把伞,去院子里赏花,凭白劳累了自己。”
“我若是想赏,叫人给我搬到屋里,想怎么赏,就怎么赏便是。”
贺云嘉哑然失笑:“你可真是好品味……”
“说来也是,你身子不便,还是少些出行的好。如今天气愈发暖了,日头也越来越猛,你身子可还好?”
“还行吧。”贺令姜回道,“注意遮掩些便是。”
她这魂魄,相较于初醒之时,已然稳固了许多,虽则也怕光,但有伞遮着,即便走在日头下,也少了往日那份焦灼感。
贺云嘉点点头,这才放心几分:“那便好。你出门在外,更要当心些。别不小心晒了日光,到时若是冒疹子,不得见人,那便不美了。”
来看玄阳观主接任仪式的人不少,还未至楮山山脚,便远远地有那小摊小贩沿路铺了开来。
贺云嘉嗬了一声:“倒是同庙会一般,这里竟还集起生意来了。”
贺令姜透过车帘看去,果真热闹非凡:“毕竟算是盛事。”
郡守虽然翻案被拿,然而这事自有朝廷发愁,对这临川郡的百姓倒无甚影响。
大家该吃喝的便吃喝,该乐呵的便乐呵。
相较之下,云居观新任观主的接任仪式,对一心信道的百姓们来说,反而更加上心。
都想着,若能在这日请得一炷香,必然比平日里还要灵验几分。
更何况,听说今日玄门七十二宫观的子弟,都会出现在此观礼,他们若是能碰上一位仙师,得上几分机缘,岂不妙哉?
这山上山下人多,云居观内前殿的香火格外地旺。
然而,举办仪式的内殿,却不是谁都能进去的。
贺令姜递上请帖,殿前的小道童微微俯身,将她请了进去。
相较于前殿,这处便安静了许多,里面多是其他宫观派来观礼之人。幸而这处宫殿极大,才能容得下这么多人。
守道几个正带人招呼宾客,看到贺令姜进来,面上一僵,还是行了一个道家之礼:“贺七娘子。”
“守道道长。”贺令姜当做没有看到他的不自在,自自在在地回了一礼。
“贺七娘子,请进吧。”守道右臂一展,请她入殿,并为她指明了她观礼应当所处的位置。
阿满收了伞,与贺峥立在殿外守着。
贺令姜带着贺云嘉方进去,便有那年轻的小玄士好奇地迎上来问:“两位娘子看着倒是面生,不知是哪处宫观的?”
今日乃是观礼盛事,她们竟未着各宫观的弟子服饰,但能进来的,当是玄门子弟无疑。
他倒不知,他们玄门何时多了这般容貌的女弟子。
贺云嘉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你是问我们?”
小玄士点点头。
“我们并非玄门中人。”贺云嘉摆手。
“哦?”小玄士不由好奇,“那两位娘子怎地进了这内殿来了?”
要知道,此乃玄门之事,能到这处观礼的,皆是玄门七十二宫观的弟子,旁的人,便是那世家大族,也只能在外殿请香罢了。
贺令姜正要开口,守道上前解释道:“这位贺七娘子,乃是玄阳师叔的至交好友,因而才一同请来观礼。”
“至交?好友?”小玄士神情惊疑,这位小娘子看着年纪不大,怎地和玄微观主都能成至交好友了?
他以为,顶多是个小辈呢。
守道心中苦笑,没有再说话。
这人能将自家师父都斩于剑下,何止是能做得玄阳师叔的至交好友,看玄微师叔素日那副恭敬的态度,便是半个师父也算得吧?
小玄士还待再问,殿门外突然传来颂声:“太清观掌殿到!”
太清观掌殿!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殿外走进一个身着青色道袍,高束莲花冠,眉目威严的中年道人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掌殿
太清观设有四殿,掌观统领整个太清观,其余诸事,便由四殿的掌殿统领。
这四位掌殿,无论哪一位,放到其余玄门派观中,也都是能任观主一职的人物。
如今,玄微接任观主,太清观竟派了一位掌殿前来观礼!
当真是给的好大的面子。
“冲虚掌殿。”见他进来,一旁的人纷纷上前和他行礼。
冲虚轻摆臂弯间的拂尘,回了一个道家之礼。
接下来,便是一番寒暄。
贺云嘉轻轻戳了戳贺令姜:“这位来头很大?”
看着这么多人,都想要与他交谈两句嘛。
“是玄门之首太清观的掌殿,确实不是一般玄士。”贺令姜轻声道。
“哦……”贺云嘉低声应道,“我们两个,倒是有些格格不入了。”
“这有什么?”贺令姜轻轻一笑,“我们既是玄微道长请来观礼的,那便定心来观便是。旁的人或事,都与我们没什么干系。”
仪式就要开始,殿中顿时肃静了下来,在云居观到道童们的声声吟唱中,玄微一身观主服饰,头戴莲花冠,一手持拂尘,走了进来。
接下来,便是接任仪式。
玄门的仪式繁多,等到按照礼节将一切步骤走完,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一声“礼成!”
观礼的玄门宾客都高声祝道:“恭贺玄微观主!”
“多谢诸位!”玄微拱手道谢,“今日观中备了食水,各位可先去歇息一番。”
殿中道童们引着观礼的宾客,到后殿歇息。过个一两日,这些宾客们便会陆陆续续地启程,回到自家宫观去了。
贺令姜正要随着众人往殿外走去,却被玄微唤住:“贺七娘子,且慢。”
她转过身,便见玄微行至面前:“贫道正好有事要寻七娘子,还请七娘子移步。”
贺令姜点点头:“六姐,你先同贺峥阿满一道,我与道长说会儿话就来。”
“行。”贺云嘉没有多问,出了殿门,将阿满手中的大伞递给她,这才领着贺峥两人离开。
大殿中宾客此时已经退尽,只余贺令姜与玄微两人。
“道长有何话要说?”
玄微轻声问道:“七娘子方才应当见到冲虚掌殿了?”
贺令姜点头。
“冲虚掌殿执掌太清观中的戒律刑罚,为人最是方正。此番前来,除了观礼之外,也是想要看看师兄的死,是否有什么意外。”
先前,他担心师兄谋害世族的消息一旦被爆出,会给云居观带来动荡,便瞒着未说。
只后来听贺七娘子说,这背后涉及的那神宫,不仅谋害贺氏不说,竟还同郡守柳渊一同,私采铜铁,私制铁器售与北狄,甚而与当朝太子都有了牵扯。
照此看来,玄阳谋害贺氏,便不再是一家之事,甚而与整个大周朝堂都可能有关。
太清观作为玄门之首,本就担负着维护大周国运的职责。
那神宫里看起来也有不少通晓玄术之人,除了朝廷去查,太清观此后怕也会插手。
玄微看着贺令姜,问道:“七娘子觉得,可要事先将此事与冲虚掌殿通个气?”
至于怎么说,说什么又瞒什么,自是由她自行决定。
“还是道长想得周到。”贺令姜自然领了他这份好意。
玄阳谋取贺氏,却被她反杀一事,本就罪有应得。即便太清观知晓,也挑不出毛病来。
更何况,此时已然证明玄阳那背后还隐着一个神宫邪道,太清观更该与之割席才是,断断没有维护他的道理。
贺氏既然先前没有将这事爆出来,也是为玄门留一分颜面的意思,冲虚掌殿该知其意。
只是,那玄阳谋划贺氏的铜符,乃贺氏一族传下来的密事,眼下虽不得其意,却也不能如实告知与他。
幸而贺相山先前在写信,请驸马何晏到圣人处周旋时,便有了应对,另制了一枚一模一样的铜符,只内里笺纸不同,以备不时之需。
七分真三分假,这才能取信于人。
纵然想借旁人之力,也没有将自己全部抖空的道理。
玄阳见她明白自己的意思,便放下心来,也不枉自己特意请了贺七娘子来观礼。
“七娘子,请随贫道来。”玄微引着贺令姜,一路朝着殿后而去,在一处幽静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两名道童在院前静静站着,看到玄微过来,连忙垂头行礼:“观主。”
玄微应了一声:“去通传下吧。”
“是。”一名道童匆匆跑进了院落,不过片刻又返回,“观主,冲虚掌殿请您进去。”
玄微拂了拂衣袖,这才领着贺令姜入内。
冲虚此时正在房中歇息,听闻道童传话,便让人请到了外室。
待看到玄微身后的贺令姜时,他眉头微拧:“玄微观主,这位是?”
玄微脸上带笑,介绍贺令姜给他:“冲虚掌殿,这是临川贺氏的七娘子。”
“贺氏的七娘子?”
这临川贺氏,他也知晓,是先太子妃之族,也曾繁盛风光一时。
十四年前,贺氏一族尽数归于祖籍临川,整个郢都早就没了临川贺氏的地位。再是世族,如今已然是没落了。
他本以为是哪门哪派的弟子,如此说来,竟连玄门中人都不是吗?
观主接任仪式算是玄门盛典,来贺的宾客都是玄门七十二宫观中叫得上名头的人,亦或年轻一辈的杰出子弟。
他请了个没落世族之女不说观礼不说,竟还将人带到了他这处来。
莫非是想拜入太清观门下?
可他们太清观收徒,也是要看资质的。
冲虚那张素来端严的脸,便带了几分不悦:“既非玄门中人,观主将其带来此处又是何意?”
玄微看他神色,便知他误会了:“掌殿勿恼。贫道知掌殿此行,除了观礼之外,也是想探查玄阳师兄身死之事。”
“如今,我就与掌殿明说了,玄阳师兄确然非患急病而亡,乃是为人所杀。”
冲虚面上一变,果真如此!
他眼中微厉,目光如箭射向玄微,这玄微可是为了观主之位,杀了自己的师兄,如今又想从他这处入手,将此事按下?
玄微不由摇头:“掌殿误会了,杀了师兄的人,并非是我,乃是这位贺七娘子。”
冲虚一愣,贺七娘子?就是面前这个看起弱不禁风的小娘子?
玄微将她带到此处明言,又是何意?
第一百三十七章 较量
对他这种眼神,贺令姜已经司空见惯。
世人皆以貌取人,看她长得纤弱,便下意识地觉得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别说杀人了,怕是拿个刀都难,又如何杀得了玄阳那般玄士?
她右手微提,双指并拢在虚空中微画,而后轻轻一扬,只听“叮咚”一声轻响。
冲虚回身看向身后矮几上的茶盏,方才还氤氲着浅浅雾气的杯壁,已然凝了一圈薄薄的冰霜。
他那原本端严的面孔上,忽地浮出一抹难以掩饰的讶色,快步走到矮几旁,举起案上茶盏,只见他方倒的茶水,已是凝冰成块。
凝冰符,这没什么大不了。
然而这一手虚空画符,隔空凝冰,便是他也无法使得这般出神入化。
冲虚手上猛地一掷,那杯盏便携着内劲朝贺令姜的面门疾射而来。
贺令姜却脚下不动,手掌相对,指尖翻飞结印,于虚空中勾勒出一道泛着淡金光芒的圆形符印,将那杯盏挡在了面前。
“啪嗒!”
杯盏掉落在地,碎裂成瓣。
她眉梢不动,右掌轻飘飘地一扬,那符印便朝着冲虚袭去。
若隐若现的符印,看似轻薄,却卷着万均之势,冲虚面上一变,连忙运掌去挡。
这一挡,脚下却不由连连退了几步,心中暗惊。
这般功力!
临川贺氏,何时出了这样一位天纵之才?
若是以她之力,能杀了玄阳自然也不在话下。
再看向贺令姜之时,冲虚眼中就慎重了几分:“不知贺娘子,为何要对玄阳观主动手?”
虽不如先前那般轻视于她,但这话中还是有些咄咄逼人的质问之意。
贺令姜也不恼,神情悠然:“既然要杀,那必然是有不得不杀的理由。”
冲虚不耐,板着一张脸便要开口,却被她的话堵了回去:“敢问掌殿,如若有人谋你家产,害你族人,夺你性命,你是杀也不杀?”
玄门之士,讲究修身养性并不嗜杀,然而他们修的却非慈悲道。
若有人逼到头上,自然当杀。
如此说来,这贺七娘杀玄阳,还有理了?
冲虚面上神色复杂,却也不会就此被她镇住:“无缘无故的,玄阳又因何要对贺氏出手?贺七娘子仅凭一家之言,怕难取信于人。玄阳观主之死若是有冤,我太清观定然要还他一个公道。”
贺令姜凉凉笑了一声,也不待冲虚开口请她,便拂袖在椅上坐下:“谁还谁公道,还要另说呢。”
她索性耐着性子,将玄阳谋害贺氏,还有柳渊私采铜铁之事一一道来。
待听闻玄阳、临川郡守柳渊,甚而当今太子都与那神宫或多或少有些干联之时,冲虚不由一惊。
从北境到临川,从玄门到官场,这所谓的神宫竟将手伸得这般长?
而太清观作为玄门之首,竟对此一无所知!
他心绪复杂,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这贺家娘子既然将此事告知与他,怕也不仅仅是担心他发现玄阳之死的可疑处,而是另有打算吧?
“贺娘子,你有什么打算,不妨直言。”
贺令姜看向冲虚:“掌殿当知,那神宫邪道又与太子牵连了起来,待得柳渊被押解进京,圣人自然也便晓得这事。”
“玄阳毕竟是玄门中人,竟与那歪门邪道的勾结在一处,谋害世家大族不说,还意图动摇国之根本。”
“太清观作为玄门之首,可是有失察之责……”她幽幽一叹,“又焉知这玄门七十二宫观中,不会有另一个玄阳出现……”
她这般意味深长,倒叫冲虚心惊。
太清观虽然立派已久,但也并非一开始便是这玄门之首的。
前朝之时,自有那旁的宫观,得了皇室青眼,大力扶植成国教圣观,教众无数,能人辈出。
随着前朝覆灭,大周得立,自然要另立圣观,护佑王朝龙脉不说,亦是借此教化百姓,归顺新朝。
太清观便是在此时被推出,站上高位,一跃成为玄门之首,至此已有四十余载。
这其间,除却太清观确然是玄门诸宫观中,传承最为悠久,能人辈出之外,更是少不了朝廷的扶持造势。
大周高祖早在立国之初,便尊太清观前任掌观为护国国师,并且多次亲自前往太清观与之论道。
武德三年,高祖还特意下诏,言:“大道之行,肇于邃古。道,可迈两仪而运行,包万物而亭育,故能经邦致治。太清观,立世数百载,不移道心,当为天下玄门表率。”
至此,宣布太清观为天下玄门第一观。
大周皇室和朝廷对于太清观的推崇,最终还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借助玄门的力量来稳固在民间的统治秩序,宣扬天命所在。
同样地,这番与皇权的结合,也使得太清观在诸多玄门宫观中,一跃而上,居于首位。
武德五年,朝廷特设不缘司,揽天下玄门异士入司,设项考核,别授官职,其中以监司为最尊,五年一转。
太清观子弟皆凭着精深术法,独揽历届监司之职,其余玄门宫观莫有能出其右者。
但在其位,便要谋其政。
玄门之中若是出现邪道歪教,且意图动摇大周国之根本,这便是太清观和不缘司监察不力了。
贺令姜看着冲虚面上逐渐冷凝下来,便知他已想到其中紧要之处。
“那神宫所谋甚大,玄阳、贺氏甚而是这南山私采案,都不过是其中一二罢了。”
“我今日之所以与掌殿明言此事,不过是因着我贺氏一族被莫名牵扯其中,想与贵观通个消息。”
“事关贺氏安危,掌殿此后若是有了相关的消息,还望能知会贺氏一二。”
贺令姜起身,收了先前那股悠然之态,双手合握于胸前,微微欠身:“贺氏感激不尽。”
冲虚眼中一凝,玄阳身为云居观观主,却暗下谋害贺氏这等世族,若是被爆出来,必然影响玄门声望,让人怀疑太清观治理不力。
贺氏虽则久离朝堂,日益没落,然这百年的声望毕竟还在。
如若这贺氏,再联合其他世族,到圣人面前告玄门一状,无论是太清观还是不缘司,都免不得被圣人指责。
贺七娘子抹开不提,便是卖了太清观一个人情。
“贺娘子客气了。”
冲虚虚扶她一把,对玄阳之死再也不提:“那神宫邪道,已然不是一家之事。贫道既已知晓,日后必当慎查,也会尽量不让那神宫再有危及贺氏一族的机会。”
贺令姜微微一笑,知晓冲虚这是承诺会暗中照拂贺氏两分的意思。
神宫之中毕竟有不少通晓玄术之人,贺氏虽有她护着,却也并非万无一失。更何况,她也没有时时跟着贺氏诸人的道理。
若有太清观安排玄门之人,私下照拂一二,贺氏倒能少些再被人施术谋害的烦扰。
第一百三十八章 拦路
冲虚对贺令姜的一手玄术却很是感兴趣:“不知贺娘子师从哪门哪派,尊师又是哪位?”
能教出这般天赋异禀的小娘子,该也不是常人,只不知是哪家宫观,竟还藏着这样一位高徒秘而不宣?
贺令姜的神情微淡,眼中带着几分不易觉察的怅惘:“不过乡野无名之人罢了,无门无派。师父嘱过,不得与旁人提他名姓,还望掌殿见谅。”
既然不愿说,冲虚也没有勉强的道理。
只没想到,她这手虚空画符结印的玄术使得出神入化,竟是出自乡野,并非玄门七十二宫观之一。
冲虚心下叹惋,也不再多言。
贺令姜辞别冲虚,便同玄微一道出了院子。
刚转过一个角,便听到一阵吵闹声传来。
是贺云嘉的声音!
贺令姜皱眉,快步走了过去,便见贺云嘉气呼呼地站在花圃旁,对面还站着一个身着青衣的玄门少年。
“五姐,怎么了?”
贺令姜皱皱鼻子,语气中颇有几分委屈:“他说我并非玄门中人,不该在此处出现,当到外殿处去。”
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年纪,神情之间颇有几分倨傲:“我说的难道不对吗?此处乃是玄门中人观礼之处,你既非玄门之人,又为何在这里闲逛?”
还竟不长眼地撞到他了!
“怎地?这处可曾说了只有玄门中人方能过来?”贺令姜面上微冷。
青衣少年一哽,伸长脖子道:“虽则没说,可此乃玄微道长举办接任仪式的地方,往来皆是收了帖子的玄门之人。你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娘子,仗着几分富贵来此作甚!”
贺令姜从袖中抽出帖子,亮到他面前:“可看清了?我们也是这云居观请来观礼的客人。虽非出自你们玄门七十二宫观,可也是受邀而来的。”
“这玄门子弟虽然修习玄术,可也并非就此高人一等了。”
“既是玄门中人,就当以驱邪诛鬼、扶佑苍生为己任。漠视常人,这番自高自大之举,可非玄门子弟该为。”
贺令姜悠悠盯了他一眼:“郎君你啊……该学的,还多着呢……”
说罢,她拉着贺云嘉转身便走。
那青衣少年不服气,想他出身玄门名观,小小年纪便在同门之中脱颖而出,待得今年秋天,便获得了选拔资格,去考一考那不缘司。
除了师父,还有谁敢这样不留情面地教训他,简直是羞辱!
他看着贺令姜的背影,便要冲上去再同她论个高下。
哪成想,却脚下一个踉跄,摔了个大跟头,痛得他龇牙咧嘴,一时回不过神来。
等他终于忍痛爬起,哪里还寻的着贺令姜几人的身影?
“令姜,你事情办好了?”贺云嘉随着贺令姜上了马车,看着她道。
“嗯。”贺令姜点点头,“本就是来看看这观主接任仪式的,既然已经结束,咱们就先行回去吧。”
“好。”贺云嘉皱眉,嫌弃道,“本是挺好的一件事,偏偏遇到个糟心的人,真是影响心情。”
贺令姜不由好笑:“作何要在意旁人。咱们今日也算赏了景,长了见识,何苦要把那无关之人记在心头,凭白扰了自己的好心情?”
贺云嘉撇撇嘴:“你道谁都跟你一样,什么都不在意啊?”
她平白无故地被一个陌生人撞了一下不说,还被拉着骂了一通,任谁都不可能不在意。
“好了好了。”贺令姜歪头看着她,眼中满是笑意,“我若说,方才那人摔了个狗啃泥,你这心中可能舒坦些?”
“当真?”
“当真。”
贺云嘉噗嗤一笑,乐得嘴角都要咧到耳后根去了,她扑上去搂住贺令姜的臂膀:“我知道,定是你干的好事,对不对!”
贺令姜食指竖在唇边:“嘘,不可说,不可说!”
“哈哈,令姜,你真是太知我心意了。”听得那青衣少年倒霉,贺云嘉顿时将先前的那股郁气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马车哒哒而行,车厢里尽是她的笑声。
“吁——”行进中的马车猛地停住。
贺云嘉一个不防,身子猛地往前一倾,差些撞到身前的矮几上,她皱了皱:“云福,怎么了?”
握着缰绳的云福,隔着车帘回她:“五娘子,有人拦路。”
“谁呀?”贺云嘉眉梢微扬,她掀开车帘,向前看去,便见一名身着黄衣的俊俏郎君,负手立在车前。
这处道路就在楮山不远处,算不得宽敞,他这么大咧咧地往正中一站,倒叫马车一时不好通行。
骑马跟在马车旁的贺峥侧首,冲着云福使了个颜色,云福点点头,扯了扯手中缰绳,手上马鞭轻扬,便驾着车试要从侧旁绕过。
那人似乎看出他的意图,脚下一动,又直愣愣地立在了车前。
贺峥见状眉心一拧,上前与其交涉,那人却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就是立在此处,不愿挪动半步。
“郎君,还请让个路。”
那人冷着一张脸,吐出来两个字:“不让。”
他表情僵硬怪异,似是在极力收着,不让自己露出情绪似的。
贺峥面上罩上一层淡淡的寒霜:“郎君若是执意不让,便莫怪某无力了。”
说罢,他手上便向那人擒去,欲要将那人拿下扔到路边。
然而,那黄衣男子却滑不溜秋,任凭贺峥如何出手,就是不能将其擒下。
云福正想趁着二人打斗的间隙,驾车从旁边过去,那人却一个纵身,又拦在了车前。
贺峥剑眉紧蹙,右手搭到腰间,就要拔剑。
“住手!”身后马车里传来一声轻喝。
贺峥回头望去,自觉放下欲要拔剑的手:“七娘子。”
贺令姜提起裙裾下了车,阿满撑伞静静跟在她身后。
“莫要与他打了。”她走至贺峥身旁,淡声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七娘子……”贺峥似有不服,想他自幼修习武艺,也算得上是个高手。怎地就连这个面皮俊俏的白面郎君都拿不下?
他这剑还未出鞘呢!
贺令姜右手微抬,贺峥立时住了嘴。
“他不是常人,你与他对战,总会吃亏几分的,这与你的武艺高低无关。”
不是常人?莫非是妖邪鬼怪?
跟着七娘子久了,总能遇到这些奇奇怪怪的事物,贺峥也见怪不怪了。
他正眼去瞧那人,除了面色带着几分僵硬之外,这黄衣的郎君并无任何异样。
更何况,这可是白日!头顶的日头也不算弱。
他可未曾听过,有什么妖邪鬼怪能化成人形,且在朗朗白日出现的。
贺峥正想再问,却见七娘子已提步上前,走到了那黄衣男子面前。
“你怎地又出现了?”贺令姜看着他,颇有几分头疼的模样。
这黄父鬼,除又不好除,但四处流窜,若是有人不小心冲撞了他,又免不了被他笑一通,病上一场。
第一百三十九章 尺廓
看到她,黄衣男子眼中一亮,似乎想要露出笑容却又强忍着憋回去,面上更显怪异扭曲。
如此形貌,当真是有些伤眼!还不如他那原形看得人舒坦。
贺令姜忍住要扶额遮掩的冲动:“要笑便笑,这般形容,当真有些怪异。”
黄父鬼一愣,嗫嚅道:“不是你让我不要笑的么?”
贺令姜心中不由一抖,这只黄父鬼,又为何作这般小媳妇的模样?
“我那是让你少对着旁人大笑,以免伤了无辜之人。”
这世间黄父鬼本就极少,她长到如今,也不过见了这一只罢了。
但无论是典籍,还是前人笔记,她可未曾听过黄父鬼这般听人话的。
贺令姜终是受不了他这幅模样,别开眼道:“我又不怕你冲着我笑,你还是莫要憋着了。只一点,对旁人,还是克制些为好。”
她先前虽给这黄父鬼施了术,可也只能削弱一两分罢了,旁人若是得了他的大笑,还是免不了倒霉。
“你拦着我的马车作甚?”贺令姜转回先前的话题。
黄父鬼咧嘴一笑:“我方才在楮山附近瞅着你了,便想着同你说说话。”
今日楮山玄门之士云集,也就他这般半鬼半神之躯,敢到楮山附近溜达了。
贺令姜点头,面上冷冷淡淡:“嗯。咱们这话也算说完了,若不然就此告别,各奔东西吧。”
说罢,她便转身要往马车上去,脚下倒颇有迫不及待。
“等等!”黄父鬼伸手将她拦下,一张俊俏的面皮笑得很是灿烂,“我也没什么地方去,不如和小娘子一道如何?”
又来了!
贺令姜额角一跳,而后恻恻地冲着他笑笑:“你莫非皮痒了?亦或,又想钻那黑乎乎的锦囊了?”
说着,她慢条斯理地从腰间取下自己随身佩戴的锦囊,挂在指尖晃了晃。
黄父鬼一见那锦囊,便是面上一僵。
贺令姜本以为他会识趣离开,谁料这次他不过瑟缩了一阵,又同她打起了商量:“我平时住着锦囊里,也不是不成……”
“若不然,你每日放我出来几个时辰,透透气可好?”
合着是想,将这锦囊作窝,她还给他觅了个好住处不成?
贺令姜面上一寒:“不成。你若是不走,我可也就不手下留情了。”
她顾忌着这道上不方便动手,但若是他死赖着不走,那她便只好以武服人了。
“哎……”黄父鬼闻言眼中瞬间黯淡下来,“你是我遇着的第一个,可以随意对着笑,却不会担心伤着你的人。”
他天生就作黄父鬼,性情乖戾。
有人说他可食恶鬼,是人间的护佑,但也有人说,他所过之处,便会带来疫病,是瘟神灾星。
可这些,都不是他想的,从来由不得他选。
遇着那喜欢或不喜欢的人,他就是会控制不住地发笑。
心喜是笑,心厌亦笑。
这笑,却又会给旁人带来伤残病痛。
如若是那他厌恶之人,便也罢了。
可行走世间多年,他亦会有那么一两个心中着实喜爱之人,但是这喜爱,却会给旁人带来不幸。
三十多年前,他曾遇着一个特别喜欢的知交好友,那人乃是一教书先生,却甚为光明落拓,难得与他说得来话。
虽则他已尽力克制自己的天性,又与了那好友护身之物。
可即便如此,也不经意间流露几分情绪。
日积月累下来,终致那位好友生了一场大病,又加之他体质本就较常人虚弱,竟然就这么去了。
因着这,他才避世不出三十余年。
刚出来时,便遇着了她这个着实好看的小娘子,他本性就是极爱容貌出色之人,忍不住欣喜,便上前去同她说话。
后见她身负玄术,更无惧自己的笑,心中更是欣喜非常。
这么多年,他的靠近难得不会给旁人带来灾难,他便想着,定要与这小娘子做个朋友。
只如今,这位小娘子,却很是嫌弃他。
黄父鬼面上悲伤,声音也跟着低落下来:“我只是想与你做个朋友罢了。毕竟这世间,不避我如蛇蝎的,人亦或鬼,都难得一见……”
他这话一出,便平添了感伤。
谁,又想被旁人避若蛇蝎?又想生作与众不同呢?
贺令姜心下叹惋,便是她自己,如今非人非鬼,又何尝真正能融入人群中去呢......
看着黄父鬼那垂头丧气的模样,她先前那股气突然就散了,罢了罢了,养只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若想跟,便让他跟着便是。
有朝一日,他若想往别处去,自然会自行离开的。
只是,他若是靠近人,毕竟还是会给旁人带来或大或小的灾病。
贺令姜从袖中掏出一道神符递给他:“先忍着,莫要对旁人发笑。等会儿回府之后,我再施术,看看能不能将你这能力,再压制一二。”
黄父鬼接过符纸一愣,待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时,眼中便迸出欢喜来:“这……这是答应让我跟着你了?”
贺令姜点头,又不放心地叮嘱他:“记住啊,对着旁人,克制点。”
黄父鬼连连点头,欢欢喜喜地随着她上了马车。
一旁的贺峥叹了口气,七娘子竟是要将他带回去……也不知要如何与家主和夫人那处说呢。
那黄父鬼上了马车,见车上还有人,连忙收了面上的笑意,将一张面孔板了起来。
贺云嘉就见先前对着贺令姜笑得灿烂的人,忽地收了面上的笑,一张面孔又还带着那种强收的怪异感。
“令姜……他……”贺云嘉欲言又止,方才她听了几耳朵,这人似乎并非普通人。
贺令姜拍拍她的手:“放心,有我在,他不会随意伤人的。”
贺云嘉本也没有过于惧怕之意,既然令姜都如此说了,她自然放心,她只是奇怪这人面上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着实怪异。
她好奇地开口:“令姜,他叫什么?”
贺令姜一愣,这她还真不知道,她同样面带疑问地看向黄父鬼。
黄父鬼察觉到,心中一喜,但顾忌一旁还有人,连忙压住笑意:“尺廓,我叫尺廓。”
“尺廓?这名字到挺少见……”
贺云嘉对他到底什么来历甚是好奇,有心多问几句,但这人就在面前,她又不知如何去问贺令姜。
尺廓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甚解人意地开口:“我是一只黄父鬼。”
贺云嘉倏地瞪大眼睛,嚯!鬼?
第一百四十章 带回
贺云嘉被他骇了一跳,连忙挤到贺令姜身边,紧紧挨着她攥着她的衣袖不放:“令姜……他开玩笑的吧?这大白天的,怎么会有鬼呢……”
这只黄父鬼还真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是惊人。
他便是只鬼,也不用这般大咧咧地说出口吧?生怕旁人不知晓似的。
这世道啊……做鬼还是要低调。
贺令姜无奈点头。
贺云嘉身上一抖,瞪大了眼睛,一旁的阿满也是面露惊讶。
她们只道这人并非常人罢了,哪成想,他竟是一只鬼?
贺云嘉欲哭无泪,令姜是怎么回事!
被一只鬼缠着不放不说,竟还要带回去养着么?
还有,这鬼又是怎么回事?
怎地青天白日地,竟大咧咧地站到大太阳底下去挡路?
这同她在话本里看到的不一样呀!
贺令姜也没想到黄父鬼就这么说破自己的身份,倒吓了贺云嘉她们一跳。
她横了尺廓一眼,又掏出一张纸符塞给贺云嘉:“他同旁的鬼不同。”
“只是若是对着你笑,会让你格外倒霉罢了。呐,有这符纸护身,便是他当真忍不住笑出来,也没什么大碍。”
贺云嘉接过纸符拢入自己掌中,这下子,可再也不敢去瞧那黄父鬼了。
她怕他冲着自己笑……
一旁的阿满倒毫无惧色,她毕竟跟着贺令姜学了许久,也见过不少奇怪的鬼怪。
只眼前这个,能在白日出现,倒叫人惊诧。
“七娘子,他怎地不怕太阳?”阿满问道,须知鬼物乃至阴之物,若是到了日头下面,只会被灼烧消散罢了。
尺廓压下嘴角的笑意,硬板着一张脸同她解释:“我乃星辰所化,算是半鬼半神,因此并不怕日光。”
说着,又将黄父鬼的来历特性同她们讲了一番。
他声音平平,没有起伏,阿满倒听得津津有味,连带着贺云嘉都对他也少了几分惧怕之意。
马车到了贺府门前,缓缓停了下来。
贺令姜叮嘱她们:“莫要将尺廓的真实身份告诉旁人了。”
贺相山与宋氏若是知晓她带了只鬼回来,怕是要大惊失色。
“我稍后设法压制住他身上的噬力,也会尽量让他避免与常人接触。你们也多避着他些。”
尺廓指指她腰间悬着的锦囊:“我要缩进去吗?”
贺令姜瞥了他一眼,倒挺自觉,若不然,她出去一趟,就这么带了个俊俏郎君回来,她可真不好交代。
她取下锦囊,打开了一条口子,尺廓便知趣地化成一缕烟雾,钻了进去。
贺云嘉戳了戳那锦囊,便见它微微晃动,她试探着提了提,却发现重量毫无变化。
方才还那么大的一个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钻进了这锦囊里!
这下,她是真确信,令姜是带了只鬼回来。
她弱弱开口:“令姜,你这符还有吗?我给阿爷阿娘他们一张。”
她还是怕这黄父鬼万一什么时候出来溜达,又恰好不好地对着他们发笑,别说患了大病,她连风寒也不想。
“我晚些让阿满给你们送去,就说咱们在云居观求来的,给府中每人都发上一张。这般也能以防万一。”
只是,贺府这么多人,她今夜许是要熬夜画符了。
贺令姜下车,同贺云嘉一道进了府。
云福同贺峥,一个就在马车前坐着,一个是习武之人,耳力极佳,已经将尺廓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自然对这么大活人突然不见,也不奇怪了。
贺府自玄阳之事后,众人也见识了一些玄门手段。
虽则惊讶于七娘子的胆大,但她如今与那云居观的玄阳观主都能平辈相交,他们也便不再徒自烦忧了。
是夜,贺令姜便呆在书房中画符,一旁的阿满,一面为她裁纸,一面看她手上动作。
七娘子的动作极快,提笔凝神,一个呼吸间便一气呵成地绘成了一张护身符。
阿满纵然已经跟着她学了两三个月,依然看不清她笔尖勾勒变化。
“七娘子,婢子何时才能如您这般,能提笔成符呀?”
她虽然学了两三个月,到如今也不过刚能画个最简单的静心符罢了,且那成效还很是有限。
“莫急,这学绘符本就不是易事,便是我,初时刚学,也是花了许多时日才绘成的。”贺令姜慢悠悠地安慰她。
阿满好奇:“那娘子您画成第一张符箓,用了多久?”
“三日。”
阿满面上一苦,皱成了个馒头褶,这叫许多时日?
贺令姜看着她的神情,不由轻笑:“我说了,我天赋不同常人。”
“阿满,你不足三月绘成一道静心符,相较于旁人,速度已然是快的了。”
贺令姜放下笔:“须知一句老话,欲速则不达。竭力做好一件事,是值得赞许的。但也莫要忘了,贪多贪快,反而会得不偿失。”
“你若只艳羡旁人,便会忘了自己的本心,玄术一道上,心思乱了,便再难精进了。”
她这一席话,顿如一记响钟,震得阿满心头清明,忽地发现自己的心境差点误入歧路:“是,七娘子,婢子记下了。”
“好了。”贺令姜转了转酸痛的手腕,将桌上绘好的符箓收起,“你先去歇着吧,明日将这些符箓发给府里众人。”
“娘子您还不去歇着吗?”
“我还有事需一个人细思,你先去吧。”贺令姜道。
“那娘子莫要熬太晚,早些歇息。”阿满不再多问,行了一礼,这才退了出去。
门被轻轻阖上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室内便静了下来。
烛火轻轻摇晃,贺令姜取出铜符中的纸条,在灯下细细端详起来。
贺相山为了应对后续可能会有的探查,另仿制了一枚铜符,这枚真正的铜符,就暂时藏到了她这处。
贺令姜将纸条举起,映着烛光去看,上面依然是“山水蒙,艮为山,坎为泉,山下出泉”一行字,无丝毫变化。
从赵妾侍到南山私采案,那神宫盯上的人或物,必然不会无缘无故,必然有利可图。
贺氏这枚铜符,又能给那神宫带来什么呢?
他们可知这铜符中,藏有卦象之事?
门板忽地一声轻响,轻悄悄地开了一条缝。
贺令姜面上一冷,手上捏诀对着门后凌空击去,只听“哎呦”一声,门后显出一个人形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借血
尺廓揉着自己臂膀,龇牙咧嘴:“你下手怎地这么狠?”
他不过偷偷溜进来罢了,贺令姜这一击可是使了好几分功力。
“不是给你备了房间吗,为何偷溜出来?”贺令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未经我的允许,书房和内室,都是不能随意进来的。若是再有下次,我可不会留情。”
“知道了。我这不是一个人显得无聊,见你还未睡,便想着找你说说话么?”
尺廓蹭到桌前,伸手去碰她翻盖在桌上的纸条:“这般晚了,你还不歇息在看什么呢?”
他还是没长记性,贺令姜面如寒霜,凝风为刃,冲着他伸出的右手狠狠一划。
尺廓吃痛,立时缩回了右手。
即便他收手及时,掌上还是被带着玄士之力的风刃划出了一道口子,沁出淡粉色的血液来。
他轻抽一口气,微微甩手,手上的血珠便滴落在了纸上。
贺令姜眉心一皱,连忙伸手要将笺纸背面的血迹抹去。
然而尺廓乃是黄父鬼,他的血液也与旁人不同,贺令姜即便反应够快,那血液还是迅速浸入纸中,晕染开来。
贺令姜面上更冷了:“你给我出去!”
“好好好。”尺廓自知是自己做错了,也不好再辩,连贺令姜方才无情划破他手掌的事,也一声不吭。
若是真惹恼了她,自己可是连个与自己吵架的人,都找不到了。
尺廓垂着脑袋往门外去,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却听身后又唤道:“等等!”
他回过头,便见贺令姜拧眉盯着桌上的纸张,不知在看什么。
巴掌大小的笺纸上,在渗入淡粉色的血液后,竟然显出模糊的痕迹来。
贺令姜心中一动,抬头望向尺廓:“我许得借你血液一用。”
尺廓一听,差点儿跳起来,她划破自己的手掌不说,现下还要问自己借血?
他捂着自己的伤口,连连摇头:“不成。我们黄父鬼的血,可是很珍贵的。”
鬼魂本没有流血一说,但黄父鬼因着是半鬼半神的缘故,并非只以魂体存在,也能化出凝实的躯体来,自然也有血。
但这血液,皆是他们一身魂力凝成,一点一滴都精贵的很。
贺令姜一改先前的冷色,面上尽是柔色:“就借一点点,不痛的哦。”
她这幅神情,着实和那诱骗孩童的略人者没什么差别。
尺廓被那她眼神看得浑身一抖,义正严词地拒绝:“这是疼不疼的问题么?”
“哦?那你想怎么办?”贺令姜双眼一眯,摩挲着隐有字迹的笺纸,这血液,她肯定是得借到的。
“怎么?”尺廓面上一板,指着她质问,“你这是软的不行,想来硬的不成?”
贺令姜咧嘴,柔柔一笑:“怎会呢?我这般讲道理,可不是那等强取豪夺之人。”
“我看你就是!”尺廓被她笑得心中发毛,恨不得立马拔腿就跑。
“真不是。”贺令姜收了笑,面上认真又诚恳,“直接使武力,多么没意思。我这人,一般先以理服人。若是不听,那就……”
她这话意未尽,尺廓却是懂了,合着他此番倒是羊入虎口,自送上门了。
“不是我不给你,这血液就是我们黄父鬼的魂力,就如你们玄士的元气一般,若是损了那是许久都修不回来的。”
“二十只恶鬼,如何?”贺令姜道。
“什么?”尺廓有些未及反应。
“你们黄父鬼不是爱食鬼么,也可助你恢复魂力。”贺令姜轻轻点了点笺纸,“你借我几滴血液,我允诺为你捉二十只恶鬼。可行否?”
现如今,政治太平,整个大周境内也勉强称得上海晏河清,可不是那百鬼横行的乱世。
尺廓虽则爱食鬼,但当下能捉到的鬼,也是有限,难以一饱口福。
他眸中一亮:“你说的可是真话?”
听说他们玄士,还有那引鬼阵之类的阵法,若是贺令姜愿意出手,捉个百来只鬼,想来也不难。
跟着她,有肉吃!
尺廓咽了咽口水,再次确认:“你可莫要骗鬼。”
贺令姜白了他一眼:“骗你作甚,我素来只骗人。”
行!借就借,几滴血换二十只恶鬼来吃,他也不亏!
尺廓一撸袖子,视死如归一般将自己的胳膊递上前:“取吧!”
贺令姜取了一只茶盏,扯过他的手掌,手上凝刃,就要一刀一下去。
尺廓闭上眼,嚷道:“你轻点,轻点。”
他可是几十年没受过皮肉伤了,也就今日一个不当心,让她划道口子见了血。
“我这还没动手呢,你一只黄父鬼,怎地这般怕疼?”贺令姜不由好笑。
“你要不要试试几十年没破过皮,被人一刀划伤的滋味?”
想他尺廓,也算是鬼中一霸,寻常玄士更拿他没有法子,如今一朝破皮见血,还是真疼啊。
“那倒不用了。”贺令姜摊开他的手掌,凝刃而下,“我这人,破皮受伤的事不在少数,还真无需特意去试的……”
这可是玄士带着术力的一刀,尺廓面上一皱,睁开眼问她:“你一个小娘子,怎地会经常受伤?”
“身为玄士,这一路走来,其间险恶自然不少。想修得一身术力,没有经过风霜刀剑,可不成……”
贺令姜笑得风轻云淡,手上微微用力一挤,尺廓立时疼得龇牙咧嘴,淡粉的血液点滴落入盏中,不一会儿就已近小半盏。
贺令姜两指并拢,凌空画了道凝血符,拍入他掌心。
尺廓握着自己已经不再流血的右掌,颇有怨念:“说好只借几滴呢?”
“几大滴。”贺令姜轻晃装了血液的茶盏,“我这不是怕等会儿若是不够,还要再划你一次么?”
尺廓撇嘴,合着还是为他好了?
她确定,不是贪图黄父鬼的血液珍稀难寻,特意趁机多挤了一些?
“二十只恶鬼,你可别忘了。”
“记着呢。”
贺令姜将笺纸铺在桌上,而后取下笔架上的毛笔,在盏中略微一蘸,笔尖瞬时沾满了血液。
她在笺纸背面一角落笔涂抹,随着笔毫落下,淡粉的血液迅速渗入纸中消失不见,原本淡黄的纸上,浮出笔墨勾勒的痕迹来。
待得整张纸面都被涂抹完,血迹消失,一张绘得极为精细的山水图便现了出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舆图
“这是什么?”尺廓凑上去瞧了瞧。
贺令姜放下手中的毫笔,轻声道:“舆图。”
这图虽不过巴掌大,山川城池,地理地貌却勾勒得分明,称得上是一副还算精细的舆图。
“舆图?”尺廓好奇,他也算去过不少地方,但这处却没什么印象,“绘得何地?”
旁的地方,贺令姜或许不知,然而这处城池她却是曾游历去过的,她点了点左上的城池:“这是位于南诏之地的银生城,至于这处……”
她指尖从银生城,顺着标注的线路一路延伸到右下的一处山脉,在那里,绘图之人,特意圈了出来,上面写着“哀牢山”三个蝇头小字。
贺令姜眉头微皱,这处地方,她却是未曾听说过。
尺廓看着舆图,这幅舆图画得还算精细,笔画勾勒间特意以一条虚线标注了路线,直指那哀牢山,他眼中微亮。
“这是幅藏宝图!”
贺令姜紧紧盯着那圈画出来的哀牢山,此图此绘,确实会让人想到藏宝图。
莫非,这才是那神宫定要寻这贺氏家传的铜符的真正原因?
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释得清楚,玄阳为何谋划数年,仅仅为取一枚铜符。
她拿起笺纸,翻过来去看正面所写的两行字“山水蒙,艮为山,坎为泉,山下出泉。”
贺令姜眼中微缩,或许,这并非是一副卦象。
山下出泉,会不会是在点明那哀牢山中藏物之地?
尺廓抚掌笑道:“你哪里来的藏宝图,可是要去寻宝?”
贺令姜抿抿嘴,没有说话,若是这图,真是一张藏宝图,贺氏可真就危险了。
且不说那神宫在一旁虎视眈眈,势在必得,便是这大周天子,怕也容不得贺氏在这一点上瞒着他吧?
她将舆图重新卷起收入铜符之中,这事,还要与贺相山这位贺氏家主细商才是。
第二日,方用过早膳,贺令姜便去了贺相山的院子。
“阿爷。”贺令姜行礼。
贺相山也刚用罢早膳,他接过漱口的茶盏,漱了漱口,方问道:“令姜怎地过来了?”
“女儿与阿爷有要事相商。”说罢,她看了看一旁伺候的仆从。
贺相山会意,挥了挥手:“都先下去吧。”
“是,郎主。”
等到屋中仆从退下,只余贺令姜与他二人,贺相山这才开口问:“令姜有什么事?”
贺令姜从袖中取出铜符,而后拿发簪在鱼眼处一点,露出里面的笺纸来。
“阿爷前些日子将这铜符交给我保管,昨夜我闲来琢磨时,竟有些发现。”
说着,她将纸条展开,示意贺相山看其背面。
待看清上面的东西时,贺相山面上一惊:“这是……”
他倒未曾想过,这纸条背面,竟还隐着一副舆图。
且看这舆图,更像是——
贺令姜点点头:“阿爷也应看出了,这舆图很像是一副藏宝图。”
贺相山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贺氏,怎地又扯到这藏宝之事上去了?
自古以来,但凡有那藏宝图现世,无不引得世人竞相厮杀,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太平盛世,若这藏宝图在朝廷手中便算了,可若是沦落到心怀不轨的人手中,难免会借此凭生波澜。
“女儿正是不知如何处置,才要与阿爷相商。”贺令姜将笺纸递给贺相山。
贺相山接过这巴掌大的纸张,却觉得手上恍若千斤,这旁人趋之若鹜的藏宝图,对他们贺氏来说,可不那么令人心喜。
因着它,贺氏凭生波折,又折了几条人命进去。即便到现下,依然有那劳什子神宫在暗处盯着。
他面上复杂,心绪更是万千,太平之世却突现藏宝图,此物定是不能任那神宫拿到的。
“令姜觉得,可要将此物交给圣人?”
贺令姜眉心微蹙:“若说,将此物交给圣人,或许真能摆脱神宫图谋,将其视线转开。可阿爷与我毕竟看过这图,那神宫会不会就此放开贺氏,也是未知。”
“还有圣人……纵然贺氏主动献上这藏宝图,圣人能信几分,却要另说了。万一届时寻不到传说中的宝物,我们贺氏便是吃力不讨好了。”
“是呀。”贺相山幽幽叹息,“这图便是交给朝廷,当下对贺氏也无明显利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隐于临川乡野的贺氏,若是猛然窜出头,献出这样一张藏宝图来,还不知要带来多少未知的风浪。
贺相山望着面前的贺令姜,心下感慨。
私心来说,贺氏若能保住这藏宝图,他才不想凭白献给朝廷。
贺氏隐忍得已经够多了,更为了这图丢了几条性命。
它确实给贺氏带来了杀机,然而如若能经营得当,让它在合适的时机显露人前,以后未必不是一份可以权衡交易的筹码。
“先按下吧,我派人去核实,待此事确然为真,我们再定夺。”
贺相山将舆图重新卷起,递给贺令姜:“令姜擅画,就将这舆图另绘一份吧,原来这个还收到铜符里,好生收着。”
贺令姜有些心虚,如今的她,可说不上擅画,还好这舆图的绘制倒不算难事,她也可勉励而为。
她点点头,将铜符重新收入袖中:“阿爷打算何时派人去核实?”
“自然是愈快愈好,令姜可是有什么想法?”
贺令姜抬眸,神情认真地看向贺相山:“阿爷若是放心,此事交由我来探查核实可好?”
贺相山眉头一挑,明了她的未尽之意:“你是想亲自去?”
“是。”贺令姜答得果决,“女儿早就听说这南诏的银生,很是向往。如今既有机会,便想着也去上一趟,长长见识。”
贺相山拧眉:“这一趟可不轻松,途中或有危险,你还是莫要去了吧。”
贺令姜轻轻一笑:“阿爷可是忘了,四叔曾教了女儿剑术,如今比起他来,我也是不差什么了。”
“先前同一个老道学的画符,女儿也一直在练呢,近来,玄微道长也指点我不少,可以说是突飞猛进。阿爷放心好了,女儿有自保之力。”
是了,他缠绵病榻多年,倒忘了,这个女儿已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了许多,再不是那个娇弱的孩童了。
无论是玄阳的事,还是这私采一案,她都处理得极好,便是他也自愧不如。
这孩子,总归是不同的。
贺令姜含笑望着他,似能确定贺相山必然会答应她的提议。
自从贺七娘子的身上醒来,她便发觉了,贺相山待她极好,却甚少约束,更不会用大家闺秀的那套来约束她。
甚至在她提出要做事时,他虽则担心,但也往往会答应,多少存了些让她多历练的心思。
现下这事,她亦有把握。
果然,贺相山凝眉数息,还是回了一个字:“好!”
(卷一终)
第一章 上巳
贺相山虽然答应了贺令姜要去银生一事,却还是要多做安排才能放下心来。
四郎主贺诗人素来喜爱行游侠之事,亦曾到过大周多地周游。
贺相山便将他寻了过来。
待听得那枚铜符中的纸条,竟极有可能是一张藏宝图时,贺诗人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还真是!”
合着他原来随口一说,竟是真的,只是那时未发现其中玄机罢了。
“令姜,你是怎么发现纸上关窍的?”
尺廓的事,暂且不好告诉他们,贺令姜便换了种说法:“我昨日去云居观,机缘巧合下得了一小瓶黄父鬼的血液,晚间看那纸条时,不小心洒在了上面,不曾想竟让这笺纸显出背后的玄机来。”
贺诗人抚掌感慨:“这黄父鬼的血,可不好得。没想到,洒到这笺纸上,竟有如此奇效。”
他素来爱看些志怪之书,古籍里曾记载过这种鬼怪,但世人却极少见到,更遑论得了那黄父鬼的血呢?
贺令姜微微点头,岔开话头问:“阿爷唤四叔过来,是想让他陪着女儿同去?”
“是呀。你四叔毕竟曾去大周各地游历过,对出行之事不算陌生。有他跟着,再多些人手护着,我也能放心几分。”
贺诗人闻言一亮,便是阿兄不提这事,他也本打算自告奋勇。
这可是去寻宝啊,也只有那些话本里才听过的事情,他怎生能错过呢?
“阿兄,你且放心,我定然好生护着令姜。”他拍着自己的胸脯,信誓旦旦。
贺令姜好笑地瞥了他一眼,贺诗人被她一眼,心下发虚,是自己放大话了。
他这般身板手段,若真遇到危险,怕是要反过来,让令姜护着他才是。
但贺相山可不知其中实情,在他看来,自家女儿虽日渐稳重,可毕竟未曾在外行走过,不知世间险恶。
有个长辈在身边跟着,也好。
贺相山看向贺诗人,言辞切切地叮嘱:“老四,你是长辈,此番出行,途中或有危险,你可得谨慎点,照看好令姜。”
贺诗人闻言收了笑,肃容道:“阿兄,你放心吧。我定然让令姜无恙而归。”
既然已经定了出行,贺令姜这处便收拾起来。
她此番出门,瞒着府中众人真实去处,只说和贺诗人一道出去游历。
宋氏听闻,不由皱着眉念叨:“令姜今年十月便要及笄了,怎地还好时常往外面跑呢?”
“无妨。”贺相山拍怕她的手,“咱们大周,又不像前朝那般,对女子有诸多束缚。趁着年少,多出去游历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唉,郎主,你就宠她吧!”宋氏无奈扶额,郎主都如此说了,她又能如何?
坐在下方的贺云嘉看着也很有几分心痒,然而她这话还未出口,却见贺云楚对着她轻轻摇头:“云嘉,你还是莫要想了。”
贺云嘉皱皱鼻子,压低声音问:“我怎地就不能出去了?”
“你呀,就知道玩。”贺云楚点了点她额头,“可你见令姜哪次出门,又纯粹是为着玩耍的?”
令姜爱画,往常出门,也是为着寻矿石或之物颜料,翻山越岭,凿石寻料,这都不是轻松的事,但她这个看似较弱的小娘子,都做下来了。
就这一点,便是许多养在锦绣堆中的小娘子都受不得的苦。
从令姜受伤后,她便鲜少出门了,然而最近这哪次出去,又当真是只冲着玩的?
阿爷既允了令姜与四叔一同出门游历,便是自有打算。
她们自认吃不得那舟车劳顿的苦,还是莫要跟着凑乱子了。
“算了,不去就不去了吧。”贺云嘉垂头,她也就觉得好玩,可若是路上辛苦,她却未必能如令姜那般受得住。
她不得不承认,贺令姜这丫头,无论是先前学画寻石,还是如今习剑画符,都是能静得下心,吃得了苦的。
也怨不得她愈发从容厉害了。
贺云嘉侧首看向静坐在一旁的贺令姜,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贺令姜朝着她浅浅一笑。
该死!她这张脸还偏偏这般好看!
贺云嘉捧着自己乱跳的心,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五姐?”贺令姜不解歪头。
贺云嘉冲着她轻哼一声,扭头不理她。
贺云楚看着她这般孩子气,不由好笑,上前拉着贺令姜道:“过两日便是上己节了,令姜此番出门游历,怕要许久才能归家。”
“你可要同我们一道过了上己节,再出发......”
“是呀!”贺云嘉也顾不得同贺令姜较劲儿了,“你得跟我们一起过了上己节!”
“那自然了。”贺令姜笑着点头。
三月三,上己节,是“祓禊”的日子,自古以来便有在水滨举行祓除不祥的祭礼习俗。
然而到如今,除了修禊之外,主要是以郊游踏青、临水宴饮为主了。
这一日,全城满城士庶,男女老少皆盛服以饰,倾城而出,可谓盛景。
汝水江畔,杨柳依依,好一番春日美景,然而近看却有被人撸秃的趋势。
传说柳条有驱邪的功效,因而到了这一日,人们便会编柳条、折柳条佩戴在身上。
贺云嘉踮起脚尖,折了根柳条。
“令姜,你可要?”她看着撑伞而行的贺令姜问道。
贺令姜摇头:“我不了,还是给柳树留几分体面吧。”
她听过那霸桥的杨柳,被来往折柳赠别的人,辣手摧柳折得光秃秃的。倒未曾想过,临川这汝水河畔的柳树,亦有顶上不保的一日。
“柳树极易生长,等过了这上己节,游人日稀,要不了几日,它就能长成先前柳条健全的样子啦。”
贺云嘉将手上的柳条编成花环,戴在自己的头上:“你真不要?”
“不了。”贺令姜看着她头顶绿油油的花环,再次坚决地摇了摇头。
这驱邪的柳条,她一个非人非鬼的,还是莫要佩戴了吧。
“无趣。”贺云嘉都囔了她一句。
贺令姜眉头一挑,冲着她看去:“戴个花环,当真如此好玩?我以为,孩童才会喜戴呢……”
贺云嘉素来说不过她,只好哼了一声:“快走吧,阿姐还在等着我们呢。”
第二章 流觞
今日,临川大族在汝水江畔的曲园共同设宴,出游的临川世族都大多齐聚在此。
园中特意设了曲水来流觞,那较为年长的为一处,年轻的郎君娘子们则在另一处游乐。
众人围坐在回环弯曲的水渠边,侍者将木质的羽觞置于上游,任其顺着曲折的水流漂浮而下。
酒杯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即兴赋诗,有那赋不出来的,就取杯自罚饮酒,相与为乐。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尽兴为止。
看到贺令姜二人过来,坐在曲水边的贺云楚冲她们招了招手:“令姜,云嘉,快来!”
贺令姜携着贺云嘉一同走了过去:“阿姐。”
贺云楚指指身旁的位子:“坐下一起吧。”
对贺云嘉、贺令姜二人来说,这吟诗作赋实非心头所爱。但既然过来了,也没有转身就走的道理。
两人对视一眼,老老实实在位子上跽坐下来,阿满坐在贺令姜侧后处,为她撑着大伞,免得她被日光晒到。
既是宴饮,自没有只有诗酒的道理,除了曲水流觞之外,一旁的小几上还放了新鲜的瓜果和小菜,正好配着美酒享用。
有那未曾见过贺令姜的小娘子不由好奇地望过来:“楚娘,这位便是贺府的七娘子不成?”
年轻的郎君们虽然不好直言,也直拿眼去觑看贺令姜。
“是呀。”贺云楚笑着点头,“令姜素日甚少出来宴饮,诸位可能还未怎么见过她。”
那名小娘子望着贺令姜,满眼都是欣赏之色:“一见之下,贺家七娘果真名不虚传,当真称得上秀色无双。”
一名身着鹅黄衣衫的娘子更是曼声笑道:“也得亏贺七娘子不常出来宴饮,否则咱们临川城娘子们的风头,都要被她一人遮去了。”
“曼娘你呀,当真是嘴利,自己便顶着这样一副花容月貌,还偏偏说我家七娘。”
贺云楚笑着点了点她:“诸位说说,方才这曲水流觞,到底是谁夺了咱们的风头?”
“就是。”先前的小娘子道,“曼娘方才连赋三首好诗,倒叫我们都汗颜了呢!”
那唤作曼娘的娘子柔柔一笑:“你们可也都不差,特别是楚娘方才那首《水竹野》,不是引得诸位争相称赞吗?”
“正巧这贺家的六娘子、七娘子也都到了,咱们这处也能更热闹些。”
“那便继续吧!”有那年轻的郎君叫道,“咱们也可以瞧瞧两位娘子的才情或酒量。”
“正是!咱们这流觞宴,要么得有个好才情,要么就得有个好酒量!瞧瞧咱们陆九郎,已经连浮三大白了!”
“卫三郎,你也已经喝了两杯,比之我可也不差呀!”
众人一时笑闹作一团。
侍者将木质羽觞中斟满酒,微微俯身放入溪水中。
酒杯随着浮水徐徐而下,经过弯弯曲曲的溪流,恰恰好在贺令姜不远处漂浮打转。
先前说话的卫三郎哈哈笑道:“看来,接下来这首诗就轮到贺七娘子来作了。”
贺令姜抬眸微微一笑:“杯子还未停下,卫三郎君这话可说得太早了些。”
她笼在袖中的手微动,打着转儿的酒杯微晃,又顺着溪水浮下,恰好不好地停在了卫三郎面前。
贺令姜看向他:“看来这首诗,还是要卫三郎君来赋了。”
“哈哈,他肚里存货已然掏空,哪里赋得出诗来。”陆九郎大笑道,“卫三,喝酒喝酒。”
“嘿!我这次偏得赋出一首诗来。”卫三睨了他一眼,略微思考口方开口吟道,“三月三日天气新……临川水中多丽人……”
“多丽人……”然而,他踟蹰了许久,却怎么也接不出下一句来。
“你呀,还是认命喝了吧。”陆九郎笑道。
“喝就喝!”卫三端过身前的酒杯,一仰头全都吞了肚间,而后倒悬酒杯,挑眉看向陆九郎,“如何?”
“爽快!”陆九郎抚掌赞道。
一盏过后,流觞继续。
然而神奇的是,在座的十几个郎君娘子,都轮到了一两次,偏偏贺令姜一人,那酒杯就似被施了法,怎么都停不到她面前去。
引得那想看她作诗的娘子郎君们争相叫唤:“这酒杯是怎么回事,本想听听贺七娘子作诗的,却如何都到不了那去?”
贺令姜微微垂首,浅浅一笑:“许是这流水亦知晓我不善诗赋,特意叫我莫要开口呢!”
卫三哇哇叫道:“那这流水可不怎地公平,偏偏宠爱我与陆九郎多番,叫我俩丢了不少面子!”
众人被他逗得不由大笑起来。
贺云嘉轻轻扯了扯贺令姜的袖子,凑到她耳边悄声问道:“你是不是施那些玄门的法子了?”
贺令姜侧首,几不可见地点点头:“怎地?你也要?”
贺云嘉眼中一亮:“这等好事自然要带着我了!”
她对这些诗词歌赋向来头疼,方才轮到她,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来。贺令姜竟然不早说,真是不够意思!
“行!”贺令姜应得爽快。
果然,接下来几轮,那酒杯就未曾靠近过贺令姜二人。
她们吃着瓜果,用着小菜,看旁人头疼作诗,倒是好不快活。
临江世族的娘子郎君们,不少还是有真才实学的。
一席流觞宴下来,倒也收了不少好诗,便如往年一般,编纂成册,抄写出来分予众人留作纪念。
有人提议道:“每年都收些诗册,没什么意思。今年恰好贺七娘子也在,早就听闻七娘子擅画,不如请七娘子绘一幅曲水流觞雅集图如何?”
“好呀!正是这个理!”陆九、卫三几个也接着道。
贺令姜心下叹息:果真来了。
她可非真正的贺七娘子,于绘画一道上,也就绘符拿手,旁的虽不至于一窍不通,但也算不上擅长便是。
她面带难色地看了眼贺云楚,头疼该如何婉拒。
这正是扬名的机会,贺云楚一开始不知她为何不愿意顺势答应,但转而想到,不日,她便要同四叔出去游历,怕也抽不出时间来作画。
且这事并未大张旗鼓地宣扬出来,也不好直说。
贺云楚开口为她遮掩道:“诸位,这可不凑巧了,令姜先前不小心扭着了手腕,还未完全恢复。”
她又望了眼贺云嘉:“我与云嘉也算通几分画技,若是诸位不嫌弃,便由我二人代令姜绘这曲水流觞图如何?”
贺云嘉面上不显,心头便是一苦,她不要啊……阿姐当真是给她找了个好任务。
“楚娘画技也是一绝,若能得楚娘与五娘子作画,也算不枉此行了。”先前说话的小娘子听了欣然笑道。
如此一来,倒也算得上皆大欢喜。
众人乘兴而来,兴尽而归,这热闹的上己节,便要随着白日的明媚春光缓缓逝去了。
等到快要子时,一道人影却趁着沉沉夜色,从贺府之中静悄悄地熘了出来,直奔城门而去。
第三章 召鬼
贺令姜望着高高的城墙,微微眯了眯眼睛。
她运气内息,足下微点,跃身而起,而后在墙面上几个借力,袖中的丝帛忽地滑出,朝城墙上方一系,整个人便扯着丝帛,借力越过的城头。
而后又避开往来巡视的士卒,这才从城墙上飞身而下。
等到了城郊的乱葬岗上,贺令姜才抖了抖腰间的锦囊:“出来吧!”
话音刚落,一道烟雾从锦囊中蜿蜒钻出,化出个人形来。
尺廓看了看周遭,疑道:“来这里做什么,捉鬼?”
“是呀。”贺令姜道,“我还欠你二十只恶鬼,后日便要出发往银生去,届时还能不能抽出来时间专程为你捉鬼,可就另说了。”
今日上己,亦是鬼节之一。等到子时,阴气最盛,那些滞留人间的鬼魂便要出来游荡。
此时此地,正是召鬼的好时机。
贺令姜从袖中掏出几道招鬼符,贴在地上四方八方,而后脚下迈起玄妙的步伐,嘴上微微吟唱。
林中树梢摇晃,风不知何时吹了起来,刮得荒草莎莎作响。
贺令姜周围突然冒出许多灰影来,隐隐绰绰地绕着她久不散去。
尺廓眼中一亮:是鬼魂,这下有得吃了!
他张口便要将这些鬼魂吞入腹中,却被贺令姜一道符箓给止住了。
“怎么?”他疑道,为何召出鬼来,又不给他吃了?
贺令姜睨了他一眼:“你不是爱食恶鬼么,这些鬼魂给你吃,不过也是塞牙缝而已,当真能过瘾?”
“那这些怎么办?”尺廓问,蚊子再小也是肉,塞牙缝便塞牙缝呗,他吃着也不嫌弃。
贺令姜屈指敲了他一下:“看看这些孤魂野鬼,连魂体都凝不实,你吃他们有什么意思?”
这些大多是死后执念不消,游荡时间久了,又忘了去黄泉的路,只能这般留滞人间。
未曾害过人,也无修炼之法,时间久了,魂力更加微弱,最后再自然消散于天地之间。
她也未曾想到,这招鬼阵,倒只招出来这些魂力微弱的鬼魂。
眼下既碰着了,只需将他们超度了,送去投胎转世便是。
若是有那不肯投胎转世的,再给尺廓吃了也不迟。
“且等着,我先将他们超度了,等下看看能不能给你召些恶鬼来。”
说罢,她手上翻飞结印,口中念念有词,那些隐绰着绕在她身畔的鬼魂,身上微光盈动,而后便逐渐消失在天地之间,不见了踪迹。
贺令姜放下手,长吁出一口气:“愿他们来生,能少些憾事吧。”
葬于这乱葬岗的,想来生前也大多是可怜人。
人们都觉得,可怜人做了鬼,心中有恨,那便该化成厉鬼才是,然而这世间,大多是可怜人做了可怜鬼。
超度过这些魂力微弱的鬼魂,贺令姜接下来便慎重了许多,她又往阵法之中加了一道符箓,这才凝神施法吟唱起来。
林中一片安静,连那风吹荒草,树叶晃动,似乎都停了下来。
贺令姜眉心微凝,口中吟唱不停。
倏地,狂风大起,刮得树梢弯了腰,亦将贺令姜的长发刮得纷乱,在狂风中肆意飞舞,裹了她一脸。
衣衫打在风中,猎猎有声。
尺廓不禁屏住了呼吸。
空中不时何时落下雨来,那雨越下越大,不过片刻,便将贺令姜兜头浇了个浑身湿透。
紧接着,只听一声咆孝,一个全身墨绿的身影,便出现在她眼前。
那鬼怪双眼大如铜铃,血红血红的,看到贺令姜后,便从口中喷出箭一般的气体,直直朝她射去。
贺令姜侧身避过,那气体射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还带着股植被被烧焦的怪味儿,是剧毒无疑。
这是刀劳鬼,时常出没在临川山林之间,出没的时候,常伴有大风大雨。
刀劳鬼能从口中喷出剧毒气体,人一旦被射中,半天或一天的时间,便会毒发身亡,而死亡的人不经过火烧处理,往往也会化成刀劳鬼。
他们活动区域有限,喜欢在山中潮湿阴冷的地方待着。有那进山砍柴采药的人,若是不幸遇到他们,往往要去掉一条命。
贺令姜方才加了一道符箓,竟将它给召了出来。
她屏住呼吸,冲着尺廓道:“交给你了!”
若说先前那些冥鬼是个蚊子腿,眼前这刀劳鬼便是撒了辛辣左料的羊腿,不知尺廓一只下肚,可会觉得辣得、撑得慌。
尺廓闻言,便化出原型,心冲冲地朝着那刀劳鬼扑去。
刀劳鬼一看他竟然是个黄父鬼,心下便是一惧,拔腿便要跑掉。
这黄父鬼,可谓是众鬼的克星。
尺廓哪容得他跑,手上用力一抓,就扯下他一条臂膀来,张开大口,就这般嚼也不嚼地塞到自己嘴中。
刀劳鬼大怒,口中嘶吼一声,喷出数条利箭直奔尺廓而去,尺廓灵活避开,而后又往他胸口狠狠一抓,刀劳鬼的魂体顿时不稳,肉眼可见地消弱起来。
它口中一嚎,使劲浑身气力散出毒气来,然而尺廓根本不惧这些,眼见着刀劳鬼又被他扯下了另一条胳膊。
它神魂大伤,这下可是连魂体都凝不结实了。
尺廓张开大嘴,勐地一吸,那刀劳鬼便被他整个吞入腹中。
“可吃饱了?”贺令姜看着他一脸餍足的样子。
尺廓打了个嗝:“也不是不能再吃……”
贺令姜轻哼一声:“你胃口倒是不错。”
但既然出来了,她也不介意多麻烦几次,早日争取将欠的这笔帐还掉。
于是乎,她又带着尺廓到了临川江边,为他召了两只染了人命的水鬼,而后又在临郊的一户人家不远处,捉了只诱惑他人上吊自杀的缢鬼。
尺廓这番倒是吃了个撑,他餍足地连打几个饱嗝:“你召的这几只恶鬼滋味不错,这年头,那些鬼都变聪明了,见着我就躲着走。我已然许久没吃的这般饱了。”
贺令姜不由好笑:“这些恶鬼,可是比吃那些魂体都凝不实的冥鬼,要好多了?”
尺廓认同地点头,他也并非不挑,只如今恶鬼难遇,眼下跟着贺令姜,倒不愁这个问题了。
他心下愈发觉得自己死皮赖脸要跟着她的做法,甚是明智。
幸而贺令姜不知他心中想法,否则可能更要怄上一口气了。
第四章 夜奔
上己过后,一切都收拾妥当,贺令姜与贺诗人便准备出发。
除却贺相山外,贺家旁的人并不知他们此行的目的,只以为四下游历,长长见识便是。
且贺令姜也说了,这番出行也不会太久,也便三个月左右就归来了。
贺云嘉拉着贺令姜的手,依依不舍地叮嘱她:“令姜,若是遇着什么趣事奇闻,你可要记得写信告诉我。”
“好,知道了,五姐放心便是。”贺令姜浅笑着拍拍她的手。
等到与贺云嘉贺云楚两个话别完,贺令姜才敛身朝着贺相山与宋氏郑重行了一礼:“阿爷,母亲,令姜在此辞别了。”
宋氏虽则先前还在私下抱怨,管不动这个女儿,但都到了此时,也只得任她去了,好歹这么多年,她也从未惹过什么乱子,且近来行事也愈发稳重。
她语中满是苦口婆心:“令姜,此番出行,你可定要先顾好自己。”
“游历归游历,但也莫要苦着累着了,更切莫伤着了自己。”
“咱们贺家的小娘子,也是金尊玉贵的人儿呢。可莫要真学着你四叔,去行那些游侠之事,当自己是个游侠儿了。”
听她提到自己,一旁的贺诗人无奈地耸耸肩,自己这是反面例子了不成?
贺令姜笑着点头:“多谢母亲了。”
贺相山倒是言笑晏晏:“去吧,若是遇到什么事不懂,多问问你四叔。他在外游历多年,还是有些经验的。”
“只一点,出门在外,万事以安危为重。”
贺令姜又连连点头,一副十足听话的模样:“女儿记下了。”
贺诗人亦连连拍着胸脯打包票:“有我在,阿兄便放心吧。”
贺相山看着马车晃悠悠地消失在街道尽头,心中不禁多了几分怅惘。
不知不觉间,那小小的孩童,都能独当一面了啊。
他拢在袖间的手指微捻,想到柳渊的队伍,不日即将到达郢都。
想来,等令姜从银生归来时,他们贺氏彼时也要应召前去郢都了吧?
贺令姜同贺诗人一行人,带着十几名护卫,由临川而始,一路不停歇。
行到傍晚时分,恰恰好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宜黄县城。
贺府护卫找了处客栈,令掌柜的收拾出两间上房,给贺令姜与贺诗人安歇,青竹琼枝一屋,其余人等则另开了几间屋子。
许是赶了一日的路,这一行人也未下楼用膳,只让店中伙计送到了房间中,匆匆用过晚膳后,便熄灯歇息下来。
等到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贺府护卫便出了屋子,问店中伙计:“马匹可都喂好了?”
小伙计迎着笑脸:“您就放心吧,这喂马用的可是上好的饲料,保管吃得饱饱的。”
护卫点点头,递给他几枚铜钱:“我们等下用好早膳,便要出发了,还劳小哥先帮我们套好车马。”
“得嘞!”小伙计弯着眼,不着痕迹地将铜钱收入袖中。
早食过后,小伙计便见那大族的护卫婢女们拥着一位头戴幂篱、撑着大伞的娘子,还有一位年轻郎君,上了马车。
他看着这群人驱马驾车,往城外而去,不由心下感慨:这世族的排场,果然便是不同啊。
印着贺氏族徽的马车悠悠地出了城门,便向资溪方向而去。
日头渐渐西移,一眨眼便是一日过去。
天色擦黑,住在城外的百姓们,也结束了城内的活计。
扶老携幼的,背着背篓的,赶着牛车的,都往城外而去,以免酉时城门落下,自己落得个无处归宿。
因着这,此时的宜黄城的城门处,亦可以称得上是热闹了。
出城的百姓们各自归家,然而混在出城人群中的,有那么几人,却偏偏往城郊外的一处荒无人迹的密林处而去。
等进了密林,其中一人打了个呼哨,林中便走出四个人来。
为首一人走到那几人面前,叉手行礼:“七娘子,四郎主。”
贺诗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可都准备好了?”
“已经备好。”贺峥侧身,露出密林中早已备好的几匹快马。
阿满与另外四名护卫则垂手立在一旁,他们已在此等候了许久。
见到贺令姜,阿满心下不由高兴,先前娘子派她跟着贺峥出去办事时,她还以为娘子此行不打算带她呢。
原是让自己跟着贺峥,提前准备啊。
贺令姜微微颔首:“我们今晚骑马夜奔,争取在天亮之时到达乐安。届时,再另备马车。”
贺氏暗处必有神宫的人盯着,此行前去银生,定然不可暴露目的,最好让对方连她到底去了哪里都摸不着头脑。
因而,在出发前几日,贺令姜便派了贺峥带着阿满出去办事。
她与贺诗人昨日从贺府出行时,则只带了青竹琼枝婢女,连着贺府的十来个护卫。
等到了宜黄,他们借宿一晚后便直接出城,直奔资溪而去。
然而那印着贺氏族徽马车中的人,却已经并非她同贺诗人,而是由贺府的护卫所扮。
便是青竹琼枝二人,也是由那长相清秀的护卫装扮而成。
还别提,施了粉黛之后,他们二人倒还真有几分好颜色,不枉她出发前特意挑选了一番。
而贺令姜贺诗人两人,并着青竹琼枝,早在天亮之前便乔装打扮作店中行商,熘出了客栈,另寻一家小店暂且落脚。
等那贺氏马车出城,暗中盯着人必然会跟上,一路往资溪去。
而他们几人则在白日修整一日,于城门落闸之前出城与候在城郊的贺峥汇合,趁着夜色赶往与资溪方向相反的乐安。
届时,即便对方发现不对,却也根本弄不清他们到底往何处去了,如此便可摆脱暗中盯梢的人。
贺峥阿满带了四个好手,再加上贺诗人与青竹、琼枝几人,此行一共十人,除却阿满武艺稍弱,其他都是能以一挡几的,人手便已足够。
贺令姜牵着马匹出了密林,而后翻身上马,轻轻扬鞭一指:“出发!”
“是!”
夜色之中,荒道之上,便有马蹄腾腾而起,打碎了夜的宁静,一路向远方奔去。
第五章 晦气
贺令姜一行人快马奔驰一夜,终于在天色快亮之时,遥遥地看到乐安的城门。
她抬头望了望东方天际,放缓了马速,而后抽出大伞撑开,一手执伞,一手握缰,驱马缓缓而行。
幸而,她特意将自己惯用的这把大伞提前交给阿满带着了。
跟在后面的阿满见她慢了下来,不由长长嘘出了一口气。
先前一路疾行,如今放松下来,两条强自蹬着马镫的腿,便如面条那般软绵绵的。
她动了动自己的大腿,只觉大腿两侧被马鞍磨得生疼,不由呲了呲嘴。
一旁青竹看着她这副狼狈模样,不由打趣:“看吧,这骑马疾奔可不是简单的事,你这两条腿啊,得酸痛个两日了。”
“还要两日啊……”阿满面上一苦,一张脸盘皱成了个大包子。
“你出行骑马少,难得一次赶这么多路,是正常的。”
琼枝安慰她道:“不是备了药物吗?等会儿入了城,我给你寻些揉一揉,好的便快了。”
“多谢琼枝姐姐。”阿满听说可用药物舒缓,顿时欣喜。
到得城门不远处,贺令姜翻身下马,吩咐道:“大家分批入城,免得过于显眼。”
他们这一行十人,各个骑的高头大马,又非乐安县人,若一同入城,难免要引得守门士卒盘问。
贺诗人点头:“那咱们入城后,己时末便到城西的坊前相聚。”
出发之时,他们都打听好了,乐安县的城西处以集市贸易为主,马匹牲畜、漆器皮革等皆在此处交易。
他们正好在此处制备马车还有路上所需的衣食。
“我同令姜先进去,四处逛逛,约莫这己时末到,你们先去准备明日上路时所需的东西便是。”
说罢,他便拉着贺令姜往城门方向而去。
贺令姜将缰绳递给他:“四叔来牵马如何?”
她举了举自己手中的大伞:“我这着实有些不方便。”
“你就是想偷懒吧!”贺诗人睨了她一眼,方才一手撑伞一手骑马,也未曾见她有任何不便。
贺令姜只微微一笑,看着他不说话。
贺诗人轻哼一声,还是认命地接过她手中的缰绳:“请吧,贺七娘子……”
“那便辛苦四叔了。”贺令姜眼中含笑,两袖拂风,一身轻松地朝城门走去。
到了城门前,她从袖中掏出提前准备的公验递给守城人。
那人看到她的容色先是心下一叹,而后翻开公验,便见上面写着:柳氏七娘柳姜。”
公验上还写着其家族出身。
守城人仔细将公验核实无误后,这才合上,递还给她,两人便这么畅通无阻地入了城。
等远离了城门,贺诗人用手肘戳了戳她的胳膊,得意一笑:“你瞧瞧,我这公验是不是备得极好?”
“是呀。”贺令姜抿嘴而笑,“还是四叔法子多。”
贺诗人得意仰头:“那可不,你四叔我这么多年游历,可不是白走的。”
现下时间还早,但贺诗人赶了一夜的路,自然腹中饥饿。
恰好不远处便有一家早食摊,两人也都不是挑剔之人,懒得去寻那酒楼茶肆,便直接在小摊上坐了下来。
“来两碗面片汤,再配两只胡饼!”贺诗人撩袍坐下,回头冲着摊主道。
“好嘞,您稍等!”摊主应和一声。
不消一会儿,热腾腾的面片汤伴着胡饼便端了上来。
食物香气扑鼻,两人也不多言,抄起快子便用起早食来。
等到一碗面片汤并着胡饼下肚,贺诗人不由打了个饱嗝。
贺令姜也缓缓放下快子,贺诗人挑眉:“这便饱了?”
他看看贺令姜碗里,她奔波一夜,如今就吃这么些,可着实有些少了。
“你们这些小娘子啊,就爱美,该吃饱的时候不多吃些,到时有的你受。”贺诗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语重心长道。
贺令姜澹澹瞥他一眼:“我吃这些已是不错了,毕竟你们是要靠食物充饥提供力量,我这身躯,却是全凭魂力内息。”
“啊……”贺诗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巴,“瞧我这嘴,忘了忘了。你可莫要挂怀。”
眼前这个,术法如此精深,躯体里十有八九已经是个垂垂老妪,再好点儿,也便是个中年妇人了。
啊,对了,他甚而忘记了,这人,也有可能同他一样,是个铁骨铮铮的大好男儿,却不得不委身于这样一副较弱的小娘子身躯里……
每每想来,就叫人忍不住心中一痛啊……
听得自己在她面前念叨什么貌美的小娘子,她那心里可不得一刺。
他着实忍不住心头好奇,冒着被贺令姜一掌拍死的危险,睃了她一眼,轻悄悄地开口打探:“我看你术法高深,不知修习玄术多少年啦?”
“将将十八年吧。”贺令姜看着路边行人,回道。
嚯!
十八年就修成这样,可见天赋了得,算算年纪,也得中年了。
他那目光如此直白,贺令姜焉能不知他又在想什么?
她扫了贺诗人两眼:“我四岁识字,便开始修习玄术,算起来,今年也不过二十有二,没你想得那般垂垂老矣。”
贺诗人这下不澹定了,二十有二?
比他还小上两岁,就这般厉害了,甚至能碾压修道多年的玄阳!
他瞬间胯下了肩膀,哎……原是他过于平庸,给人扯后腿了。
看着贺诗人面上精彩纷呈,她又澹澹补了一句:“我是女子,可不是什么彪形大汉。”
贺诗人尴尬一笑,自己心思这般直白么?竟连这个想法都叫她看出来了……
贺诗人正想开头解释,却听得一阵哀戚的哭声由远而近传来。
他眉头微皱,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便见一道浑身着素的队伍,朝着城门的方向缓缓而来。
当前的一人,披麻戴孝,哭声哀戚,他左右的两人时不时扬手撒上一把纸钱。
队伍经过之处,地上很快便被素白的纸钱铺满。
这早食摊子便在路边,下葬的队伍要往城外去,就要经过此处。
出殡的队伍越来越近,风一卷,便将几张纸钱卷到了摊前。
在座的食客们不由暗叹一声:“晦气!”
第六章 抬棺
贺令姜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便见那送葬队伍,不过寥寥几人。
当前的年轻人当是死者亲卷,身披素麻,面容哀戚,后面跟着的几个,应是邻里朋友,只在腰间系了一条麻绳。
队伍中间,是一副桐木棺材,看起来颇为那厚重,却只有两人一前一后地抬着这偌大的棺木。
那两名大汉面容冷峻,生得膀大腰圆,一身靛蓝衣衫,腰间系着麻绳。
虽则抬着沉厚的棺材,脚下却平稳地很。
小摊边站着避让的人群,其中有人疑道:“这是哪户人家出殡下葬?”
“按着咱们此处习俗,抬棺都是八人起,只有那夭折的垂髫小儿才用二人。我看这棺木,当是成人身量,怎地竟只有二人抬棺?”
“这你都不知道啊。”有位正是跟着那送葬队伍看了热闹,然后一路跟来的,“这是咱们乐安城北那块的江老木匠。”
“啊……竟是江木匠……”路人心下感慨。
这江木匠,乃是乐安城内鼎鼎有名的手艺人。
他的木匠手艺可谓是炉火纯青,做出来的家具款式也是新颖别致,因此请他做木匠活的人特别多。
即便江木匠手头活多,暂且没有时间,大家伙儿也宁愿排队等着他,亦不会去寻旁的木匠。
就连他,前段时间因着女儿出嫁要打嫁妆,还特意去江木匠那处为女儿定制了一套梳妆台子。
“江木匠怎地就这般去了?”
他虽已近花甲,然而耳不聋眼不花,又生得一身好力气,比起寻常老汉看着要年轻康健不少,先前也未曾听说他患了什么病,怎地去的这般突然?
“谁知道呢?”先前那人摇摇头。
前几日,一直与江木匠相依为命的孙子江封从书院回家,不料刚入家门,便发现自家祖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惊了一跳,慌忙上前,却发现江木匠已经没了气息。
江封忍不住大哭起来,街坊听到动静赶过来,这才知道江木匠竟然过世了。
虽则这江木匠去的突然,然而逝者已逝,江封身为他唯一的亲人,还是不得不按下悲痛,在街坊邻居的帮助下,将其入殓。
如今天气日暖,便按照当地习俗只停灵了三日,今日出殡。
哪知,等到出殡之时,却发生了诡异之事,八个抬棺人都抬不动他的棺材,就像是有千斤重一般,怎么都无法挪动半寸。
那八个抬棺人亦是抬棺的老手了,也算见过不少世面。
可他们抬棺多年,却未曾遇过这种情况。
几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事颇为不吉,冲着江封一拱手,便辞了这差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围观的街坊邻里也不由心头打鼓。
正当江封一筹莫展之时,却有两名彪形大汉拨开人群走了出来,对着江封拱了拱手,而后轻轻松松地抬起棺材,便大步流星地往屋外去。
这算是有人抬棺了!
江封也顾不得那么多,招呼了帮忙出殡的邻里便跟了上去,出殡队伍这才顺利出发。
一旁那路人听他说了那么多,心中惊叹,想不到,这江木匠的出殡上还有这般奇异之事。
坐在摊后的贺令姜,闻言却不由眯了眯双眼。
她站起身,走到小摊前面,冲着摊主浅声道:“老板,借你糯米一用。”
摊主不明所以,但他早间煮粥时,确实还剩下了一些糯米未曾用完,便从木板下取了出来。
“多谢了。”贺令姜点头致谢,而后便伸手抓起一把糯米,避开人群朝着那正往这边过来的送葬队伍前一扬。
白花花的糯米瞬间散开,而后滚落在出殡队伍的脚下。
当前的人不由停了下来。
时人土葬下棺木时,会在在棺木下方撒上糯米,以此来驱邪避祟,防止尸体变异。
然而如今棺木还未下葬,逝者魂灵未定,却遭人路上撒了糯米,这般可就大大不敬了。
江封面上不由一沉,他虽是个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对着这明显坏了习俗的行为,也是心中不快。
摊主亦是大惊,他哪成想,这小娘子借了糯米,竟是要往人家出殡送葬的队伍撒去,可不是要冲撞了逝者?
眼见着那送葬队伍当前的人停了下来,朝着这边望来,他顿时恨不得蹲到摊子下去。
江封刚想提步上前,队伍中却引起一阵骚乱。
他一回头,便见那抬棺的两名大汉,竟然脚下未停,直直越过自己这些送葬之人,脚下生风地继续往前去。
对那横撒在路上的糯米看也不看。
江封狠狠地皱了皱眉头,大声唤道:“两位且停一停!”
然而那两名大汉对身后的叫喊,却状若未闻,脚下更是快了几分,不过眨眼间,便越过早食摊子走了几丈远。
江封这下发现两人不对了,出殡路上遇事,这两名抬棺人怎地不顾逝者亲卷意愿,硬要抬着棺木向前?
他追上前,展开双臂拦到二人前面:“两位停下!”
可前面抬棺的大汉,面上却依然冷峻,神色无波,眼也不眨地就一头撞开江封,继续往前面去。
可怜江封这个文弱书生,被他一头撞翻在地,摔了个趔趄。
这两人,是要抢夺祖父的尸身不成?
江封面色大变,也顾不得身上疼痛,连忙从地上爬起,拽住后头的那名抬棺人的大腿,死活不让他们再走。
然而,那名大汉身形彪悍,哪是他这等提笔的书生能拽得动的。
撕拉只见,只听“刺啦”一声,大汉的衣衫便被他扯出一道口子,露出里头的大腿来。
抱着他大腿的江封不由一愣,这腿肤色沉沉,细看之下还有纹理,如同那上了釉的经年老木,哪里是人该有的样子。
他先前只觉这大腿膈人得紧,哪成想竟是块木头!
这人若是装了条木腿,又是如何抬着沉沉棺木还健步如飞的?
他还未及明白,便听路边人群中一声惊呼,他抬头望去,便见一把菜刀飞旋着朝自己这处射来。
日头之下,飞旋的刀面,折出冷冷的光。
他双眼不由一眯,便听“蹭”地一声,人群中又是勐地一阵惊呼:“杀人啦!”
杀人了?
可是,他却未曾觉得痛啊?
江封一脸茫然地抬头,便见那把菜刀正直愣愣地插在抬棺人的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