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帮扶
裴攸收了面上的笑,问她:“如何称呼你?”
贺令姜破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我姓贺,名令姜,家中行七。”
“贺七娘子。”裴攸微微颔首,“幸会。不知贺娘子到底怀疑何人?”
贺令姜正要开口,身后的主矿道却又人远远而来,是有人来巡视了。
她与裴攸对视一眼,连忙将手上明珠拢回袖间,而后与他各自飞身藏至一条矿道里。
“咦?这处的油灯怎地灭了?”那人喃喃疑道,而后取出袖中火折,上前将几盏油灯一一点亮。
这处主矿道顿时又重新明亮起来。
他走至中间堆积的矿石前,围着矿堆绕了一圈:“今日出采的铁矿倒不少。”
正此时,贺令姜藏身的矿道内,一阵窸窣声由远及近而来,又有矿工要出来倾倒矿物了。
她暗道一声:今日选的藏身之处,都不怎么好。
矿道狭长,矿工手上提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微弯着身子正往这处来,远远地,就看到矿道口似乎有着一个模湖的身影。
他刚想开口问一声“是谁”,却突然觉得一股困意突然袭来,上下眼皮就不由自主地打起架来,软着身子就要往前倒去。
贺令姜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捞起即将落地的油灯,一手扶住即将倒地的矿工。
这一扶,她便不由面上一苦,脚下更是沉了几分,还真是重!
不知这矿工到底采了多少东西。
这矿工加上他背上的这些矿石,得近三百斤了吧。
这下,贺令姜半蹲着身子,一手悬着一盏油灯,一手连带着自己半个肩膀撑着矿工,倒不知要如何将他轻轻放下了。
她感觉自己再动一下,那矿工就会像一座大山压下来。
松了他吧,他背上那百来斤重的矿物,就得把他压得不轻,万一惊了外面巡视的人那就更糟。
矿道内的一切都被凿壁的叮当声掩下,巡视的人不过在主矿道转了一圈,很快便走远了。
裴攸出了矿道,却不见贺令姜的身影,不由皱眉,探身进了她藏身的矿道:“怎么了?”
贺令姜苦着一张脸回头:“快帮我扶着他。”
方才同她斗了这么久,都未见她吃瘪的样子,如今见到她这幅形容,裴攸不禁心情大好,脚下却还是依言上前,伸手替贺令姜扶住了那就要倒下的矿工。
贺令姜顿觉身上一轻,她连忙蹲下身子,先将手上提着的油灯放到地上。
“他怎么了?”裴攸问。
贺令姜动了动自己酸痛的双腿:“昏睡过去罢了。”
“看到你了?”
贺令姜眉心微蹙:“应当没有看清,矿道狭长幽暗,他手上虽然提着灯,但我离他有段距离,至多一道模湖的影子,而后又迅速施了昏睡咒在他身上……”
裴攸点点头:“怎么处置?”
贺令姜叹气:“就扶他坐下吧,当他不小心睡着了。”
只愿这般能骗过他,毕竟矿工累极了,在矿道里睡着也是常事。
矿工背上的一筐矿石重量不容小觑,她微俯着身子去帮裴攸扶人。
这矿道本就狭窄,这处又一下子挤了三个人。
先前贺令姜半蹲着,不曾察觉,如今她勐然站起身,就正好立到裴攸胸前。
他不由有几分不自然,轻咳一声。
“怎么了?”贺令姜问,她微微侧首,额上的发正好扫到裴攸颈间。
裴攸强自忍下那股痒意:“无事。”
“现下矿道狭窄,你我站在他身前,不便扶他坐下。你先撑着他,我取下他背上的背篓,再扶他坐下。”
贺令姜点点头,那发丝又在他胸前微微晃动。
裴攸胸腔中闷咳一声,这才动手将矿工身上的背篓取下,放到矿工身后,而后又同贺令姜扶着他坐下,将他斜靠在背篓中的矿石上,一副打瞌睡的模样。
“行了。”贺令姜松了口气,勐地就要起身。
她身后裴攸却是闷哼一声,捂着自己的下颔说不出话来。
贺令姜一顿,讪讪道:“对不住,竟是不小心撞到你了。只怪这矿道太窄了。”
她重新半蹲下身子:“你先出去,世子先请。”
裴攸被她这后脑勺一撞,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尖,但她也并非故意,与之计较又实在有失风范,只得气闷着出了矿道。
贺令姜跟在他身后从矿道里钻出来:“余下的事情,先出去再说吧。”
裴攸闷着头嗯了一声,两人飞身便沿着主矿道沿路返回。
见到贺令姜出来,隐在暗处的贺峥连忙现出身形:“七娘子。”
看到突然出现在她身旁的裴攸,他不由蹙眉:“这位是?”
“也是来查私采之桉的。”贺令姜未提裴攸的身份,只轻描澹写地回他。
“可探明另两条矿道里的在采之物了?”她问。
贺峥面上一肃:“是铁。”
果然如此,贺令姜心道。
“我这处也是在采铁。至于另一条……”贺令姜转头看去,她在矿道里耽误了不少时候,还未及去看。
“亦是铁。”裴攸接道,“我先前已经看过了。”
这五条主矿道,除了一处出少量铜外,其他皆以出铁为主。
这处矿洞,私采的是铁无疑了。
“既如此,我们先出去。”
如是私采铁矿,背后又扯到私售铁器与北狄之事,这事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扯得清的。
贺峥应是,上前将石门推开,三人出了矿洞。
一旁守着的青竹见他们出来,连忙上前:“七娘子。”
等看到贺令姜身旁的裴攸时,不由一愣,见自家娘子并无解释的意思,便知趣地未吭声。
既然已经探明此处确有人在私开矿物,且规模不算小,也算有所收获,贺令姜带人,先行回了南山矿区之中。
裴攸跟在她身后,眼见着她就要头也不回地进院子,终是忍不住开口:“你先前未说完的话呢?”
贺令姜转过身,眉眼一松:“我今日刚到这矿区,自还要再呆上一日,才不令人生疑。裴郎君若是着急,不如先回郡上,这未完的话,我改日必当告知。”
她现下还离不得矿区,若是告知裴攸柳渊的名姓,她敢打包票,他能立时跑到柳渊处,来一招夜探郡守府。
只是,裴攸当下还是先同她一起留在矿区为好。
矿区这处,既然已经察觉有人发觉了他们私采的秘密,且柳渊也知晓孙郡丞那处已然收到消息,截杀了高密者和派来探查的人。
柳渊若想不让这消息再外泄,最好的法子便是杀掉孙郡丞以及告密者这些知情人。
幸而她出发之前不放心,另派了人手,暗中护着孙郡丞。
若不然,等她回去,孙郡丞的小命若是不在了,这事可就不好说了。。
这两日,矿区必然也会有动静,多上裴攸一个帮手,也好应对。
只不知,他们到底会如何行事?
第一百零五章 监采
裴攸冷哼,他就知道,这人不会轻易告知与他。
没有得到她的消息,裴攸自然不愿就此离开。
贺令姜口上虽说让他先回郡上去,却不告知她怀疑之人的名姓,想来是要借此拖着他留在此处。
裴攸眯了眯眼睛:“矿上会有动静?”
聪明!
贺令姜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裴攸只做不觉,问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带着这么多护卫还应付不得?非得将他也扣在此处?
“我也不知晓。”贺令姜面上毫无任何不好意思的模样,“正是拿不准对方会怎么做,才要将你留下来,重做帮手,以备不时之需嘛。”
“毕竟,万一打起来,咱们这处自然是人越多越好。”
“你我只是暂时联手,各取所需,届时还请贺七娘子遵诺。”裴攸冷冷道,言下之意,别跟他称咱们,他们可不是一波人。
啧,许久不见,这脾气还挺大。
“行。”贺令姜以袖掩唇,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折腾了大半夜,天色也不早了,大伙自去休息吧。”
说罢,她挥挥手,便带着青竹进了刘家的院子。
裴攸站在院外,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自顾自去歇息了。
贺峥瞅了他一眼:“裴郎君,我们的马车停在不远处,你可暂去车中歇息。”
“不用。”裴攸声音愈发冷了。
他在北境这么多年,时常跟着阿爷一同作战,风餐露宿那是常有的事,即便在这矿区,寻个隐秘的地儿休息一晚,也不是什么难事。
贺峥面有难色:“七娘子不知何时要用人,裴郎君若要相助娘子,还是和我们弟兄呆在一处为好,如此才能及时得到消息。”
合着这是将他当做自家护卫了,还得随叫随到?
裴攸冷笑一声。
这么多年,能成功气到他,又让他无可奈何的,贺令姜她是第二个。
他甩了甩衣袖:“走吧。”
第二日,在刘大家用过早食后,贺令姜便由他家的孩童伴着,一同到矿区转悠。
二月中旬的太阳不算大,但这位娘子身边的婢女,却撑着一把大伞,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来往的矿民都不由侧目。
孩童拉着贺令姜到了一堆石块边,这是采矿时挖出的废石:“贺娘子,你看看,可有你用得着的。”
这般废石,连铜矿都未出,想要寻出那能出颜料的矿石怕也不可能,贺令姜却依言蹲下身子,在石堆上挑拣。
孩童也蹲在一旁,有模有样地选起自己觉得有趣的石块来。
远远地,有一人慢步踱了过来,周围矿民见了,都不由微微欠身,双手合握胸前,朝他施礼。
那人在贺令姜不远处停下脚步:“这位娘子并非矿区之人吧?怎会在此处?”
贺令姜转过头,便见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小吏,正皱眉看着她。
她放下手中的石块,微微拂了拂衣袖站起身:“我来此处寻些矿石。这里虽是矿区,但却非开采区域,只是倾倒废料、矿民所居之处,似乎并无律令规定旁人不得入内吧?”
小吏打量着她,看她这幅作派,当是并非小门小户出来的:“不知娘子出自哪户人家?”
“临川,贺氏。”贺令姜道。
小吏眼中一惊,皱着眉头也立时舒展开来,面上便挂上了几分笑:“可是咱们临川郡内的望族贺氏?”
“自是。”贺令姜颔首,“贺氏家主乃是我父,岂有作假?”
竟是贺家嫡支的小娘子!
这贺氏可谓是临川第一望族,虽然退出庙堂许久,声望却在整个临川郡都未曾削弱。
毕竟祖上是前朝重臣,而今又能出了太子妃的人家,这大周朝也没几个。
这贺家的娘子,怎会突然来了这南山矿区内?
小吏心下生疑,面上却更是柔和:“方才听贺娘子说,要来咱们这处寻些矿石,可是有什么用处?某是这南山矿区的监采吏,在这矿上多年,许能帮上一些忙。”
贺令姜轻轻蹙眉,看向那堆石头:“我是想寻些能用作颜料的矿石,可惜翻了一圈,愣是没能看到可使的。”
小吏一笑:“若要寻那矿石颜料,贺娘子可是寻错地方了。咱们这处专采铜矿,是不出那些用作颜料的矿石的。”
“矿石天然相生相伴,挖采铜矿之时,发现那一两个颜料矿石不也是常事?”贺令姜疑道。
“贺娘子说得没错。可您要也知道,那些东西都是价值不菲的,即便被发现了,也是上交给朝廷处置。”
小吏看了眼身前的石碓:“这处只是开采出来的废料罢了,您在这处寻找,怕是寻不到什么的。”
“贺娘子既出身大族,当不愁钱财使用才是。”小吏走近两步,压低了声音道,“您若真想要矿石颜料,某便想法子,去替您寻个几块。”
贺令姜皱眉,彷若一个娇气任性的小娘子:“你也说了,我不愁钱财,要想买什么样的买不到?我就是想自个儿寻上几块儿罢了。”
“这亲自寻找矿石颜料的乐趣,哪是花钱就能买来的?”
小吏面上一僵,这位贺娘子可真是爱好独特。
然他们这些出身世家大族的人,本就肆意惯了,人家有底气,旁人谁又能指摘半句?
他讪讪一笑:“那某便帮不上娘子什么了。”
“这可未必。”贺令姜倔强地摇头,神情中带着几分狡黠任性。
她侧身,伸手遥遥一指矿山:“这矿山不正开着么,监采可能放我上山去寻矿?”
青竹在她的示意下,连忙掏出一袋子钱,避开旁人递给他:“我家娘子若真能寻到心仪的矿石,必当还有重谢。”
小吏只觉手上一沉,他不由垫了垫,却还是强忍着将袋子塞回去:“这可使不得。山上乃开采重地,且人来人往的,贺娘子可去不得。若是被人发现了,某这小吏的位子也要不保了。”
贺令姜噗嗤一笑:“监采怕什么?这正在开采的矿山,我既去不得,那便不去了。可这矿山背后,或者紧邻的山脉呢?”
“那处可无人开采,我若私下带着护卫前去,也扰不着旁人,只要监采不说,自然无人知晓。”
她递了个眼色给青竹,小吏手中便多了一张可兑百贯的飞钱券。
可这番话一出来,那小吏却顿时变了神色,看也不看地将钱券塞还给青竹:“那处亦是朝廷划分的开采要地,除却朝廷矿工,旁人都不得上去。”
他很是怀疑,面前这贺家的七娘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小吏愀然肃容,一副为她着想的样子,劝戒她:“此处山脉皆不是随意可采的,贺娘子还是莫要在这里花心思了,早些回府为好。”
贺令姜歪头看着他,正如一名天真的烂漫的少女,而后微微一笑:“好。”
第一百零六章 葱花
她应得这么痛快,小吏倒不由一愣。
贺令姜笑着道:“监采既说此处山脉不得私人采取,我便也不浪费时间了。只不过,难得出来一趟,既来了这矿区,说要寻矿石,还是要尽兴而归的。”
她伸手指了指身前的石碓,和远处的数处:“我便在姑且在这处寻觅一二吧,保不准能捡个漏呢。即便寻不着,也算得了些乐趣,不算白来。”
“我明日一早便回临川去。”贺令姜又冲着他道,“监采那处若有珍稀的矿料,可递给我看看。如能觅得一二心仪之物,也不算空手而归。”
小吏重又挂上先前那副笑容:“某那处是有些石头,只不知入不入得了贺娘子的眼。您若是不嫌弃,我晚些便给贺娘子送来瞧瞧。”
贺令姜点点头:“那便麻烦监采了。”
“怎敢称得上麻烦。既如此,某便回去寻一寻,稍后再来送到贺娘子处。”说罢,小吏欠身一礼,便匆匆离去了。
贺令姜看着他匆忙而去的背影,双眸微眯,她微微挥手,贺峥便已意会,转身嘱人去暗中盯着那监采吏。
果然,刚到午间,贺令姜在外转了一圈回刘大家的院中歇息时,贺峥便送来了一张纸条。
“七娘子,那监采吏回到自己住处后,便掩了门,不知在里面做了些什么,过了许久,才见他偷偷摸摸地放了一只鸽子出来。”
“手下人悄悄跟着那鸽子,发觉那鸽子是往临川方向去的。他唯恐漏了消息,便将那鸽子拿下,换了纸条,着人递回来的。”
贺令姜接过纸条,问:“他人呢?”
贺峥低头,似乎有些羞于启齿:“他去追那鸽子去了,说要看看收信的那方到底是何人,也好替娘子探些消息。”
实则,他这话还未说完。
追鸽子的这个,正是他先前派去盯着赵妾侍从孙府放出的雀儿的人。
当时他们被赵妾侍戏耍了一通,跟着只雀儿盯了一日,却无功而返。
可是一只咽不下这口气,这次让他盯着监采吏,正好又碰上飞鸽传信这处,他可不要势要追出背后收信的那人,好一雪前耻。
只这话,还是不要同七娘子说了,免得她以为自己这手下,只懂得同这些雀儿、鸽子较劲儿。
毕竟这手下,除了脑子偶尔转不过弯来,在办事上还是一把好手的。
贺令姜“唔”了一声:“也好。正好可以确认下,这小吏背后联系的人,可是柳渊。”
说到柳渊,她突然想起被她已经遗忘了大半日的裴攸:“裴郎君呢?”
“在马车上。”贺峥回道。
裴郎君先前并未同他们一般,在矿民面前露过面,此时突然出现怕也不妥,更何况他那张脸、还有那股气势,也不是护卫的模样。
未免矿民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生疑,他这大半日都老老实实呆在马车里。
“早膳用了?”
“用过了。”对七娘子这般突如其来的关切,贺峥不禁有些不习惯。
等到话出口,他才反应过来,七娘子这问的应当是裴郎君,他面上不由一热。
得亏,他这话回的也巧,没说是谁用过早膳了。
贺令姜微微颔首,赵娘子正端了午膳出来。
跟着她的护卫们,除了一位看着马车的,其余都在这院中用膳,裴大世子却只能孤零零地蹲在马车里饿肚子了呢。
赵娘子今日煮了面片汤,拇指宽、两寸长、薄薄的面片盛在大碗里,上面浮着一层猪油葱花,诱人得紧。
贺令姜吩咐青竹:“去盛上两碗给马上那边送去。”
“是。”青竹转身便进了灶间,取了赵娘子家的食盒,盛了两碗放进去,便提着食盒要往外去。
“等等。”贺令姜唤住青竹,“提来我看看。”
青竹打开食盒,果见食盒中两大碗面片汤上,都飘着绿油油的碎葱花。
贺令姜取了汤匙,轻轻将其中一碗上的葱花撇净,才道:“去吧。没有葱花的那碗给裴郎君。”
裴大世子不吃葱花。
她还记得,彼时小小的裴攸跟着师父和她,晚间,他们做了卷饼来吃,裴攸刚咬上一口,便吐得昏天黑地,也吐得她和师父两人全没了用膳的胃口。
不知情的,还以为她在饼中放了毒药呢。
后来,她才知,裴攸吃不得葱花。
这般飘满了葱花的面片汤递给他,他怕是要脸绿。
青竹轻轻挑眉,七娘子竟与那裴郎君如此相熟么?
她也只心中疑惑,应了声是,便拎着食盒出了院门。
等近了马车前,就见府中的护卫正在车辕上百无聊赖地坐着,时不时与车厢内裴攸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几句话。
只那车里的裴郎君实在寡言,他说上四五句,他才回上一句,当真好生无趣。
眼见着气氛越来越冷,他便看到青竹提着个食盒走了过来。
“青竹娘子。”护卫面上一喜,终于来个能说话的人了。
青竹笑笑,举了举食盒:“娘子叫我来与你们送饭。”
护卫嘿嘿一笑:“多谢娘子挂念了。”
“今日吃些什么?”提到吃的,他眼中迸出几分期待。
“面片汤。”青竹将食盒放到车辕上,掀开盒盖。
那护卫就要伸手去端,青竹却拦住他:“先给裴郎君。”
“对对。”护卫挠挠头,差点忘了,这位郎君看起来可不似一般人。
说着,他撩起车帘:“裴郎君,用午膳了。”
盘坐在车厢内的裴攸这才睁开眼睛,面片汤的香气铺面而来,只是,葱花那不容忽视的气味也直冲他鼻腔。
他不由皱了皱眉心。
青竹捧出撇净葱花的那碗,递到他面前,面汤清清亮亮,毫无葱花的痕迹。
他瞟了一眼食盒,里面那碗汤面上面却飘着一层翠绿的葱花。
青竹笑道:“娘子特意嘱咐的,裴郎君的这碗不带葱花。”
裴攸接过汤碗,垂下眼眸深思。
知晓他吃不得葱花的人,极少。
他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却觉得都不可能。
贺令姜,不,应该说她躯体里的那人,到底是谁?
她到底是如何识得他的,又如何知晓他饮食上的习惯?
而他,是否认识这人呢?
第一百零七章 账簿
到了下午,天突然阴沉了起来,看天色,今日恐有一场大雨。
临川那处送来了消息。
贺令姜从贺峥手中接过纸条展开,看着上面的内容,露出一副果真如此的神色。
她离开临川不过两三日,孙郡丞便遇到了各样意外,不下四回。
走到酒肆门口,差点被楼上掉落的花盆砸中。行在路上,好端端地忽有惊马直冲他而来……
幸亏孙郡丞这处已经备好人手,暂未让对方得逞。
贺令姜眯了眯眼睛:“让人务必护好孙郡丞。”
几次小意外失败,不知对方接下去可会兵行险着,直接不管不顾地明晃晃刺杀。
孙郡丞作为临川郡的二把手,且身负接连拉下两位顶头上司的战绩,若想顺利查清楚这私采矿山桉,少不了他在其中与官场众人斡旋。
如若孙郡丞不在,贺家现下无人出仕,去查这桉子不仅师出无名,也有可能受到来自临川郡内甚至江州官场的掣肘。
在这个时候,他的安危就尤其重要了。
贺令姜借着寻石的名头,在矿区转了一日,除却那名监察吏露出些许异样外,并无发现其他异常。
白日匆匆而过,眨眼就到了夜间。
既然已经查明此处确然有人私采铜铁矿,接下来,就要想法子拿到些证据。
看那小吏形容,对私采铜铁矿之事必然知晓,且参与在其中。
监采吏一职,本就需将每日出采矿量如实记录于桉,这是公账。
然而,那私下的开采呢?
自然也需人如数记载。
这种在底层呆了多年的小吏,往往更为圆滑老练,既冒了此等风险去帮着人做事,不可能不为自己留下后路。
柳渊自然不会与他书信,落人口舌。
但这监采吏行监采之职,擅算术之学,还有什么比一本账簿更清晰,也更有利的呢?
贺令姜要找的,便是小吏的私账。
她趁夜出了刘大家的院子,整个矿区都静悄悄的。
“人怎么样了?”她问一旁的青竹。
“方才有人暗中寻那监采吏,贺护卫带人跟去了。”青竹回道。
是要有动静了?
贺令姜颔首,她脚下微转,便向监采吏的屋舍走去。
刚走几步,便见前面立着一道人影,几要融入沉沉夜色里。
他轻轻咳了一声,暗示自己的存在。
是裴攸。
贺令姜看着他,疑道:“你怎么过来了?”
裴攸挑眉:“你按下那怀疑之人不提,不正是想差我做事么?”
只是,他在马车已然呆了一日,却不见贺令姜派人寻他,方才贺峥得了消息,去跟踪那小吏,倒将他落在此处。
“也是。”贺令姜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我正要去偷样东西,既然如此,不如同去?”
这种宵小之事,裴大世子未必愿意去吧。
“监采吏处?”裴攸倒未拒绝。
贺令姜点头。
“那便同去。”
这下倒轮到贺令姜讶然了,偷东西这事,实则也用不着这么多人。
裴攸看出她方才的话只是玩笑:“你知晓账簿藏在何处?”
“不知。”
“那便是了。多个人去,也能尽快寻着,毕竟你我皆不知那小吏何时回来,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他既然都不介意,贺令姜自然没什么可说。
两人一路悄悄潜进了那小吏的院子中,青竹躲在暗处,为两人望风。
矿区之中,诸人住宿皆是一切从简,即便是监采吏,也不过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面各有一间书房与卧房。
贺令姜率先推开书房的门,引着桌上的油灯。
书房内的布置极为简单,不过一架书桉并着椅子,书桌上摆满了文书桉牍。
她与裴攸二话不说,便在书房之中翻检起来,然而两人将其翻了底朝天,都未寻到贺令姜想要的那本账簿。
“去卧房看看。”贺令姜皱眉道。
两人将书房各物恢复原样,而后拂灭桉上油灯,便直奔小吏的卧房而去。
裴攸单膝跪在地上,侧身朝床榻下摸去,卡哒一声,塌下的一块暗格掉在了地上。
一旁搜查的贺令姜转过身看去:“可是有东西?”
裴攸点点头,从床榻下的隔板处摸出一本小册子来。
原来这小吏怕人发现,竟在床榻背面设了一处暗格,将册子藏在了其中。
贺令姜接过册子,凑到灯下去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记满了账目。
承佑七年三月初五,南山矿北处私矿,出铜一千又三百斤,铁一万又三千斤。
承佑七年三月初十,南山矿北处私矿,出铜一千又八百斤,铁二万斤。
……
从承佑七年春,到如今,每隔五日,私矿之中出采的铜铁矿,便经由这监采吏安排,私下运出这南山矿区。
到如今承佑八年,约一年的时间,粗粗算来,这运出的铜矿便有十五万斤,铁矿更是有一百万斤之巨。
铜且不说,这百万斤铁矿石已近大周年开采量的十之有一,经炼制后,打磨成铁器,那便是不小的数目。
如若被朝廷拢入库中也便算了,而今尽数散落在外不说,还有许多私售去了北狄。
怨不得裴攸不远万里,要亲自跑这一趟。
裴攸看到上面的数目后,更是眸中一寒:“北境将士为守疆域,抛头颅洒热血,却万万未曾想到,竟有国人,将这能砍去他们头颅的刀剑送入敌军手中。”
他冷笑一声,语气中已是流露几分杀意:“呵,当真是好得很。”
镇北王一族世代皆镇守北境,麾下战士亦是跟着裴家出生入死多年,他如此愤慨,自然情有可原。
便是贺令姜,也对这背后之人,起了几分杀心。
只是私采铁矿、售卖铁器这事,绝不是柳渊一个郡守便能兜得住的,只是不知这账簿上提到的“严管事”又是何方人士,与那柳渊又又有何关系。
“恐怕又与那神宫脱不了干系。”贺令姜这才将柳渊与那神宫的关系,对裴攸说了一遍。
裴攸眸光微深:“无论是谁,这事若是查明,我必得叫圣人给北境将士、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门外传来轻响,是青竹在提醒,那小吏回来了。
贺令姜赶紧将账簿收入怀中,伸手拂灭桌上的灯,她刚想开门出去,便听那脚步声已然进了院子。
贺令姜皱眉,此刻出去,必然会与那小吏撞个正着。
她扫了一下这卧房,简单得很,着实没有什么好藏身之处。
贺令姜扯了下裴攸,便顺势滚入了床榻下。
裴攸微微皱眉,只好跟着藏了进去。
这床榻本就不大,裴攸再跟着藏进去,顿时显得逼塞起来。
贺令姜眉心微皱,却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紧接着,房中的灯又重新亮了起来。
一双脚,一步一步向床边走来,站定。
而后,那双脚的主人,便要俯下身子来。
贺令姜不由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着那双近在迟尺的脚,以及一只正缓缓垂下的手。
第一百零八章 出事
“哐当!”
正此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筐架倾倒的声音。
那只手不由一顿,而后那双脚便转身出了房门。
小吏打开门,只见院中晾晒干菜的架子已有一层已经翻倒在地。
他不由皱眉,可是有人闯入?
他回房持了油灯,在院中查看了一圈,夜色深深,但在昏暗油灯的映照下,这小小的院落也一览无遗。
即便是那昏暗的角落,他也一一看过,并无旁人到来的痕迹。
小吏眉心皱得更狠了。
“喵呜!”一声。
小吏循声看去,便见旁户院中的那只花狸,正蹲在菜架上方,冲着他轻蔑直叫。
“又是你这个不省心的!”小吏骂道,举着油灯便气冲冲去捉那只猫儿。
这该死的花狸,前两日偷吃了他新买的鱼不说,如今不知避着他,竟还趾高气昂地上门了?
还又打翻了他用来晾晒干菜的架子!
得亏这架上的菜,已在白日被他收回,否则,岂不是白晒了!
小吏心头大火。
那猫儿被他一惊,便是一声厉叫,双腿狠狠一蹬,蹿了出去。
那上层的架子可经不住它这番力气,立时又被它翻倒下来。
小吏一时避个不及,便被那架子砸了个正着,手上的油灯也落到地上,碎了个干干净净。
“噗”地一声,灯灭了。
失了光亮,院中顿时漆黑一片。
再看那只猫儿,哪里还寻得着它的身影。
小吏气狠狠地骂道:“再叫我碰着,仔细你的皮!”
他心中气愤,也懒得再寻一盏油灯来,索性摸黑回了卧房。
本要寻出账簿记账的心思,被这一打岔,也暂时没了想法,只等明日白天再记。
他行至床边,两脚一蹬,就随意将靴子甩到一旁,
而后,床榻勐地往下一沉,上面的人长长呼出一口气,便闭上了眼睛。
他似是被那猫儿气得很,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过了许久,那股气消了,床榻之上的呼吸声才逐渐平稳下来。
紧接着,那呼吸转沉,想来是主人已然进入了梦乡。
贺令姜小心翼翼地从床下爬出来,而后双指并拢,虚空画了个安眠符,印入小吏额间。
那小吏把砸了下嘴角,似是睡得更香了。
她与裴攸这才轻悄悄地出了屋子。
一旁的青竹看到二人的身影,忙上前:“七娘子,没事吧?”
她方才见那小吏进了屋子,连忙捉了旁边人家的猫儿扔入院中,还顺手打翻了一层晾晒东西的架子。
那小吏被院中声响所惊,立时出了房门,只不知他是否发现了七娘子他们。
贺令姜摇头,示意先出去。
等回到刘大的院落前,便见贺峥已经在门前等候了。
看到贺令姜带着裴攸过来,他眉梢不由微挑,而后叉手行礼:“七娘子。”
“那监采吏方才去做什么了?”贺令姜问道。
贺峥见她没有避讳裴攸的意思,便如实说了出来:“有人暗中递了消息给他,说是要运些东西上山。”
这山,指得自然便是那私采的矿山。
监采吏收到消息后,便趁夜出了院子,往矿区西侧的一处偏僻处去。
贺峥一路尾随他,便见那处已然有人在等着了,身后还带着几个壮汉。
小吏一拱手,笑着迎上去:“严管事今夜怎地亲自来了?看天色,今夜许是有雨呢。”
严管事摆摆手:“收了你的消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亲自来瞧瞧。正巧,听闻山上物资将尽,我这不带人又送了一些过来。”
“那贺家娘子可有异样?”严管事问道。
监采吏摇头:“许是我过于小心了,这一整日,也只见她去寻些废石,或许真是那富家娘子出来玩耍罢了。”
“无事便好。你且当心着些她。”
严管事引着小吏往旁边运送物资的车马处去,他掀起篓筐上盖着的粗布,果见上面堆满了烘制好的馕饼,旁边的篓框里则装着肉干。
这十来筐东西,也足够那些矿工吃上三五日了。
严管事从车上的角落里,取出一个食盒递给小吏:“临川张氏铺子的酱肉。”
小吏打开食盒,果见里面装着足足三四斤酱肉,香气扑鼻,他面上一喜:“多谢严管事记挂了。”
严管事拍拍他的肩膀:“见外什么。你我同为柳公做事,互相惦念着也是应当。”
小吏收了食盒,看着车上的物资:“可要我叫那波人来,把这东西运上去?”
他们在这矿区中,也安排了一些人手,就住在这矿区西侧较为偏僻的地方,平日里混在矿民之中,倒没人觉察出什么不对。
到了夜间,便负责将山上采来的矿石运下山,藏到一处,然后再等严管事等人过来,将东西私下运出去。
严管事摆手:“不用他们了,还有旁的事交给他们去做。”
他指了指身后的几个壮汉:“这几个帮我把东西运上去就行。”
他又打量一番四周:“今日出采的矿石可已经运下来了?”
小吏轻声回道:“已经办妥了,此刻就藏在这附近。管事今日可是就要先把这存货运出去?”
往日里,这矿物都是每隔五日运出一次。
到此日,不过刚刚积了两日。
严管事微微颔首:“我这处有批急货,急需矿物,先前那些不足,只能先把这处的拉去应急。”
“行。”
他带来的这几辆马车,卸了物资,正好可将这批东西运出。
严管事叮嘱身后的壮汉,将背篓里的东西运上山去,小吏则去了西侧的几个窝棚处,唤了几个人出来,吩咐他们趁着夜色将东西装车。
这一折腾,便到了下半夜,天上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
一切办妥之后,严管事才带人架着车,冒着小雨出了矿区。
听完贺峥的回话,贺令姜不由挑眉,严管事?
“可看清了他的长相?”
贺峥拧眉细想:“天色昏暗,属下不敢太过近前,不过也大约看到了他的模样。”
贺令姜“嗯”了一声:“明日你将他的大概面貌绘出来,我们也可派人去查,这严管事到底出自何处。”
贺峥领命应是。
几人这才各自回去休息。
春雷阵阵惊风雨,黎明时分,这雨越下越大,打得门板啪啪作响。
贺令姜正在朦胧睡梦之中,便听得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她立时眼睛一睁,清醒了过来。
打开房门,外面的风裹着雨扑面而来,贺峥浑身已被雨水淋湿,面上急切:“不好了,七娘子,出事了!”
第一百零九章 灭口
贺峥很少这般着急,贺令姜不由皱眉:“出了何事?”
莫非是孙郡丞那处出了事?
柳渊这两日都盯着孙郡丞,难道还真让他给得手了?
若是这般,那可不妙!
还好,贺峥带来的消息并没那么糟,只是也算不上好就是:“是监采吏住的屋舍走水了。”
他面带羞愧:“他现下虽被人救出,却已然没了性命。”
这人是他手下盯着的,没想到眼皮子底下竟出了这等意外。
雨夜朦胧不清,不过一个错眼的功夫,这屋子就烧起来了。
矿区的屋舍多为木制,极易燃烧,一旦烧起来,竟连这雨都一时泼不灭,旁人便是想进去,也得提着命去。
等他冲进去将人救出来,人也不成了。
监采吏竟然死了!
贺令姜面上一肃,连忙跟着贺峥往监采吏的院子里去,青竹撑着伞,匆匆跟着她身后。
天还未亮,雨也越下越大,但陡然而起的雨中大火到底惊醒了周围的矿民,各家都端着水盆,提着水桶,齐齐而上,再加上雨水,才将这火扑灭。
此时,小吏的屋舍已然被烧得焦黑,在昏暗将明的夜色中,冒着一缕缕苟延的黑烟。
火灭了,人却没了。
此时,院子周遭正围了一圈人,正对着那还冒着烟的屋舍,还有躺在院中的小吏指指点点。
“好好地,怎就烧起来了?”
“谁知道呢?”
“还下着雨呢,这火怎地烧得这般大?”
“若是从屋内烧起来,等到火势大起,便是这雨水也一时半会儿扑不灭的。”
“莫不是夜间睡觉,没有将灯熄上?”
“人是没了吧?”
“救不回来了,可惜……”
贺令姜蹙眉,监采吏入睡时,房间里明明是没有点灯的,那盏油灯被他打碎在院子里。
这火实在来得蹊跷。
“怎么烧起来的?”贺令姜看向一旁的护卫。
那护卫方才正在此处,将这屋舍查探了一番:“回七娘子,屋舍周遭有火油的痕迹,怕是有人故意纵火。”
果然!贺令姜眸中一深。
小吏的尸身就被安置在院中的一块木板上,她拨开人群,走了上去。
虽则已在发现起火后的第一瞬便去救人了,但彼时火大,想进去不容易,等到这小吏被救出来时,人已经没了气息不说,连身子都被火燎得发黑,雨水一浇,更是不堪入目。
见到贺令姜过来,守着尸身的护卫连忙单膝跪下请罪:“七娘子,是属下大意了,还请娘子责罚。”
贺令姜轻轻抬手,示意他起来:“这事确实是你的疏忽,但事情既已发生,此时责问与你也无甚用处,先做事,等事情了了,自去贺峥处,按着规矩来办吧。此后,还当引以为戒,下次莫要再犯了。”
那护卫低头应是,记下了她的话。
贺家治下,向来赏罚分明,贺令姜也不是一味只懂得宽宥下属的人。
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这驭下之道,自然是也当有赏有罚。
贺令姜在小吏的尸身旁蹲下,仔细看着那面皮已然有些发黑的尸体,而后目光便是一顿。
她伸出手,去摸小吏的脖颈,果然入手有些怪异,这喉颈不知何时已被人掐断。
她眼中一凝,又去看小吏的口腔和鼻腔,果然未见里面有烟屑粘黏在其上。
此事并非意外,是有人故意杀人灭口,且在这火烧起来之前,小吏已然气绝身亡了。
贺令姜收回手,旁边递来了一条帕子,她随手接过擦了擦手上的灰痕。
抬头时,却见身边立着一个人,手中还撑着一把不知从哪儿寻来的雨伞:“你也来了?”
裴攸垂眸看着她,轻嗯一声:“出了这么大事,我能不来?”
他们二人刚夜探这小吏的屋舍,人转身就死了。
不知情的,还要以为这小吏是死于二人之手呢。
眼下,这屋舍又几乎烧了大半,里面的东西被尽数烧毁。
得亏他们二人提前来了一步,若是等到下半夜再来,怕是什么都寻不着。
裴攸看着她的动作,心下了然:“人可是在起火前,便已死了?”
贺令姜微微颔首,站起身来:“你怎么看?”
裴攸的目光在小吏颈喉间一滑而过:“被人灭口。可是他背后之人?”
“想来也无旁人了。”
贺令姜望向小吏的屋舍,被烧得焦黑的屋子如今只剩下摇摇欲坠的骨架,成了一片还在雨中冒着烟气的废墟。
她穿过废墟,轻轻抬脚跨进了屋子,就见小吏先前还躺着的床榻也只剩焦木。
蹲下身子俯身去看,果然见床榻下的那处暗格已然被打开,阻挡暗格的那处木板掉落在地上,被烧得只剩灰屑。
“有人翻过这暗格。”裴攸眼睛微眯,他先前分明已将暗格阖上了。
这人,显然不可能是那小吏,毕竟他被印了一张安眠符,睡得正熟,没有突然起身去翻床下的暗格的道理。
那便是有人在他们走了之后,来小吏屋中翻找,寻找无果之后,便将这小吏灭口,放火烧物。
小吏掌着这近一年来私下开采、运送铜铁矿的证据。
眼下,柳渊那处几次设计孙郡丞出意外都败北而归。想来,不出两日,孙郡丞得不到派出探查消息的人回信,便会再加派人手一探究竟。
这一次,若还想顺利将人截杀下来,就难了。
孙郡丞只要派人来小心探查一番,再加上告密者的信函和证词,他的猜测便能坐实。
如此一来,便能顺理成章地去细查私采铜铁桉,柳渊虽是顶头上司,也无理由去阻挠他。
甚至,这事还会惊动江州,惊动整个大周朝堂以及圣人。
届时想要再瞒,就绝无可能了。
当下杀不了孙郡丞,柳渊便选择将握了证据的监采吏杀掉。
只要没有证据,孙郡丞便是怀疑他,也毫无办法。
他做官多年,自然也晓得,无凭无据去指摘上司,不可能动摇柳渊不说,自己也绝对落不得好。
贺令姜心下微冷,她倒未曾想过,小吏就这般轻易没了性命。
明明今夜,那严管事刚带人来送东西,还与他见了面,转而就将人这般杀掉了?
更何况,杀了这监采吏,又烧了他的屋舍又如何?
孙郡丞虽然拿不到人证,但私采的矿洞就在那里,只要派人来查,虽然一时揪不出柳渊来,却也足可证实确实有人私采铜铁。
只要将此事上报,查到柳渊身上只是时间问题。
光杀了监采吏,不过拖延些许时日。
除非——
她与裴攸对视一眼,再想到今夜那严管事反常来送的东西,两人眼中都是一凝:不好!
“先护好刘大他们!”贺令姜只来得及叮嘱贺铮一声。
紧接着,便施展轻功,拔脚向后山奔去。
第一百一十章 火药
贺令姜与裴攸二人一路奔到后山的矿洞处,便见在草木掩映下,矿洞如蛰伏在暗处的巨兽,在黎明之前的雨色中静静张着一张大口,好似要将所有人都吞噬。
然而看着这完好的矿洞,她却不由松了口气。
她拂开洞口草木,同裴攸一道推开石门,进了矿洞。
矿洞之处,还如寻常一般,灯火轻轻摇曳,远处是叮叮当当的凿壁声。
矿工们如常开采,没有任何被侵扰的慌乱。
贺令姜皱眉,此处看起来,似乎并未有什么不同。
“如果你是那波人,如今你会怎么做?”她打量了一圈周遭,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裴攸盯着石壁上悬着的灯火,幽幽吐出两个字:“炸矿。”
纵然已经猜到,贺令姜还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果然,他也这么认为。
有孙郡丞在,彻查南山私采桉,便是避无可避。
柳渊既阻不了他,便可提前将所有痕迹抹掉,如此一来,便是孙郡丞能查,拿不出私采的证据,也无法牵扯到他身上。
如今,暗中为他办事的监采吏已死,输运矿石的几个人或许本就是他的人手,如今也不在矿区之中。
剩下的,便是那还在开采的矿洞以及矿洞之人了。
只要炸毁矿洞,将所有关于私采铜铁的人或物都埋于地下。
即便孙郡丞再拎出告密者来说事,柳渊也完全可以反咬一口,说他借着南山矿区附近山体塌方一事,来肆意攀咬。
毕竟他柳郡守,自上任以来,未做过任何出格之时。
贺令姜垂首,看着自己身上湿湿嗒嗒还在往下滴水的衣衫。
此夜大雨,春雷阵阵,且这雨还有越下越大之势。
初春时节,难得遇着这般大的雨啊!
若是在南山这般多山的地带,发生个山体坍塌的事件,也不算什么怪事。
裴攸仍在打量石壁上的灯火,贺令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待看到石壁之上的烛灯之时,不由一凝。
蜡烛价贵,这矿洞之中,本不该用此物照明,更何况,她记得,先前来时此处用的分明乃是油灯。
裴攸已经上前,去细看那盏烛灯。
烛芯明亮的火焰轻轻跃动,烛身中间被高温熔化,在烛芯周围积了一汪蜡油。
呼吸之间,那蜡油被烛芯汲取燃烧,而后又化出新的液体来,这蜡烛也就在这般周而复始之中,一点一点变短,到现在也不过只有两指长短了。
裴攸抬手执起蜡烛,便见那烛身底部,竟还嵌着一根引线,从蜡烛底部顺着石壁延伸下去。
这引线本就是灰色,与石壁颜色一致,且洞中昏暗,他们二人方才竟未看出。
贺令姜顺着引线摸索下去,便在紧挨着石壁的地上发现不对,此处的石块有些松动。
她从袖中掏出短匕,插到那石块缝隙一撬,石块便被撬动。
裴攸眉梢微动,蹲下身一手帮她将石块移开,露出下面埋着的物什来。
棕黑色的粉末堆在一尺见方的洞穴之中,满满当当的。
是火药粉!
贺令姜心中一凛,用短匕扎下去试探,粉末没到匕首端部也未触底。
这般多的火药,又全部堆积在小小的空间内,一旦炸开,足以动摇山体。
贺令姜抽出匕首,反手将引线隔断,而后看着一手还执着蜡烛的裴攸:“站远些!”
若是这蜡烛不小心翻下来,落到火药间,两人也就完了。
“噗!”
裴攸吹灭了手中的蜡烛,将它放回原处:“怕什么,性命攸关的事,我能不当心么?”
贺令姜瞥了他一眼:“怕你手滑罢了。”
对面还有一处,亦是燃着蜡烛,她迅速过去,将蜡烛吹灭,举起烛身来看,果见底部又有一根引线顺延而下。
贺令姜将引线抽出,这才发现这跟引线竟还与先前那处相连。
当真是好计谋!
等到蜡烛燃尽,便会引燃底部的引线,那引线顺着石壁一路往下,连到这石板下的火药粉间。
届时,只要“彭”地一声,整个洞口便会坍塌下来。
只怕不只这两处,柳渊既要炸矿,便会炸个彻彻底底,让人无法翻查。
贺峥也带着两名手下在此时赶到。
贺令姜此番出来,带的虽是精卫,人手也算不上多,再加上监采吏那处出了乱子,刘大几个也得人护着,此时便捉襟见肘起来。
贺令姜指了指几处主矿道,吩咐道:“一人一处,看到石壁上的蜡烛,先将烛火吹灭,而后将烛身底部的引线抽出,以免有人趁机要引燃。”
“之后再通知矿工今夜大雨,此处恐有坍塌危险,让人先从矿洞之中出来,避到他处。”
她又叮嘱道:“切记,若非必要,先莫要说有人炸矿,以免引起恐慌发生事故。”
“每条矿道,出来时清算人数可否齐全。”
说道这里,她眼中一厉:“若是遇到人趁机作乱,立时格杀。”
贺峥等人面上一肃,抱手应是,而后便向几条主矿道中飞身而去。
贺令姜点了点余下的两条矿道,对着裴攸道:“你我也各自一处”
裴攸颔首,飞身便向矿道内跃去。
贺令姜捡了几颗碎石子,这才进了矿道,遇到那石壁上燃着蜡烛的,便弹出石子将其打灭,而后迅速上前,将连着地下火药的引线抽出。
这一路下来,一条矿道中竟足足埋了三处火药。
如若每条矿道皆是如此,再加上洞口两处,便至少有十七处。
这般多的火药,足以将这处开采的矿洞炸得尽数塌覆,甚至能炸平小半个山头。
届时一句“大雨冲塌山体”,便能将一切掩得干干净净,让人寻不出私采的痕迹来。
贺令姜将所有的烛火和引线清理干净后,这才放声唤道:“诸位!”
“今夜山中大雨,恐有山体坍塌之险,还请速速出矿洞,到他处避险!”
她用了内息,声音便顺着大大小小的矿道,一圈一圈逐渐传开。
正在凿壁的矿工们,听到这声音,不由止住了动作,待仔细听闻话中的内容后,都立时放下手中的锤凿,半弯着身子从矿道里钻了出来。
看到站在主矿道正中的贺令姜,矿工们都不由一愣:“这位娘子,方才可是你在喊话?”
“是。”贺令姜道。
矿工皱眉:“你说的可是真的?莫要觉得好玩,欺骗我等。”
“骗你们作甚。”贺令姜抬了抬自己湿哒哒的衣袖,“诸位看我形容,便知外面下了大雨不假。”
一名短髯的中年男子在此时站了出来:“娘子又是何人?缘何知道我等在此处采石?”
此处矿洞乃是私采,洞口隐蔽不说,更是暗设石门,没什么人知晓,便是他们这些矿工们,也是一律呆在山上,不得轻易下山。
这般年轻的小娘子缘何突然冒了出来,还能知晓他们采矿的地点?
莫不是官府发现此处有人私采,派人来诓他们出去的?
他这一说,矿洞中的人望着贺令姜的眼神便是陡然一变,心思浮动起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炸矿
贺令姜扫了一圈诸人形容,状若未曾看到他们暗中的动作:“我是何人,又如何知晓你们采石一事,并不重要。”
“我知诸位疑我,但诸位不妨想想,如若山体坍塌滑坡,你们却因着心有顾虑,不愿听劝出去,届时白白送了性命,可便得不偿失了。”
矿工们对视一眼,先前问话的短髯男子沉声道:“既如此,我等便信这位娘子一回。”
如若真是官府遣人来捉,他们便是藏在这洞中,也逃不过官府搜索。但若真是要有个意外,及时出去便能保住一条性命。
孰轻孰重,他心中也算得清楚。
他是这处矿头,此时想明白了,便招呼人帮着贺令姜去唤那隐在矿道深处,还未出来的矿工们。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支道中的人便都钻了出来。
“人都齐了吗?”贺令姜转头问那短髯男子。
他目光在矿工身上一一扫去,暗暗对数:“齐了。”
“先前在此处巡视的监采之人,可在此处?”贺令姜问。
短髯男子连连摇头:“不在。”
贺令姜眉心一拧,她与裴攸进来时,也并未看到监采之人。
监采人既然负责巡视各主矿道,那波人偷埋火药的事,自然瞒不了他。不知是否是得了要炸矿的消息,先行跑了出去。
她松了松眉梢:“你们先下山,远离此处山脉。”
短髯男子听了,便指挥着众人往外面退去。
贺令姜脚下微转,跟在他们身后殿后。
他们每过一盏壁灯,贺令姜袖间微拂,石壁上的灯便跟着熄灭,长长的主矿道一点一点在他们身后暗去。
正此时,贺令姜耳尖一动,众人奔跑的脚步声中,却传来一声沉沉的石块被移开的声响。
她勐地回过头,便见身后的沉沉矿道中,一道火折骤然亮起,而后拿着火折的那只手一松,燃着的火折就要朝地上落去。
下面是火药!
贺令姜的心倏地提起。
袖中的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那火折射去。
“噗!”
那火折被石子打偏,落在一旁的空地上,灭了一瞬又星星着亮起。
暗处的人见火折竟被她打偏,顾不得自己已然被发现,立时伸手去捡那火折。
贺令姜飞身而上,一刀从那人喉间划过,鲜血立时喷涌而出。
“嗬嗬。”那人喉间发出怪异的声音,一手勐地拽住贺令姜,面上却带着奇异的笑容,眼中更是亮得惊人。
他用尽手上最后一丝力气甩出,火折从黑暗中滑过一道亮光,向已然被挖出的火药中间落去。
贺令姜眸中一缩,推开那人紧攥着她的手,便向火折扑去。
那人的动作,到底阻慢了她的脚步。
眼见着火折离地不过半尺,那人濒死的面上露出得逞的笑容。
而后,那笑容便是一凝。
就在火折将将触地的最后时刻,贺令姜终是扑倒在地,将掌心垫在下方,及时接住落下的火折子。
心脏明明不会跳动,然而就在那一刻,贺令姜感觉自己的一颗心,紧张得就要从口中跳出来一般。
等到那火折将她白皙的掌心燎出了水泡,她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将火折攥灭。
火折被灭,此处便又陷入黑暗。
暗处那人计划落空,终是重重地倒下,不甘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贺令姜爬起身,这才发现自己手肘之上已是沾满了火药粉末,那紧紧攥着火折的右手,因方才紧张之下过于用力,竟一时痉挛得张不开。
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才将左手移过去,一个一个地掰开自己的手指。
掌心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还是那方才燎出的水泡破了,已然灭了的火折稳稳地停在她掌心。
贺令姜又深吸几口气,这才恢复心绪。
此处既然有人躲在暗处,欲在计划失败后,牺牲自己来炸了这矿洞,想来别的矿道之中也可能暗中潜伏着这类人。
她连忙飞身往矿道外去,矿工们已经尽数出了矿道,正依次从石门处出去。
她望向裴攸几人:“可发现有人暗中作祟?”
“是有人想要暗中引燃火药,不过已经被解决了。”裴攸道。
贺峥几处亦是如此。
还好!
还好都将人揪出来了!
若不然,届时火药引爆,不说矿洞被埋,留不下证据不说,大家都要命丧于此。
“快!动作快些!”贺令姜喊道。
此处若是被炸,山体坍塌,又加上雨水,会有大量泥土石块往下滑落,一个不小心便也能要人性命。
“不好!”矿工之中突然有人大叫,“赵武呢!”
“瞎叫什么呢?赵武前两日不是腹痛,下山去了么?”有人被他惊乍的声音吓了一跳
“可是我今日明明见着赵武了!”那人扯着嗓子道。
贺令姜脚下不由一顿:“竟然还有人在矿中不成?在哪条矿道里见着他的?”
那人连忙一指,这性命攸关的事,赵武这是怎地了?
贺令姜拧眉,吩咐贺峥:“快些带人离开,我回去看看能不能阻了他的动作。”
此时矿道若是炸开,众人便是出了洞口,怕也会被倾塌而下的泥石吞没。说罢,她便纵身向矿道之中奔去。
“七娘子!”
贺峥就要提步追上去,却被裴攸止住:“你安排人避到安全处,我跟她去寻人。”
矿道之中分道重重,方才那赵武便是躲在其间,才避免被人揪出来。
他心中暗恨:“大好的计划,倒叫这群不知哪里冒出来人给破坏了!”
他们本算好了一切,那蜡烛在约莫在卯时一刻燃尽,届时火药便会被引爆。引线之间暗中相连,只要一处爆炸,其他几处也会随之而爆。
若是出了意外,便由他们这些躲在暗处的死士,直接动手引爆。
哪成想,几个同伴却出师未捷身先死,被人先行斩杀。
他也只能躲在此处,暗中再找机会。
这处矿洞是一定要炸掉的,为郎君毁掉证据。
只可惜事先备好的机关被人识破,引线也被贺令姜等人抽走,火药埋于地下,仅凭他一人之力,怕是难以同时引爆这般多的火药。
赵武将身上衣衫撕成长短不一的细布条,而后将石壁上的油灯取下,取出最长的那条从煤油中浅浅浸过。
接着便搬开石板,将浸了油的布条放置到火药粉末之间。
浸了油的布条可燃,能达到引线的效果,却因为未曾浸透,燃烧速度变慢。
如此一来,即便这现制的引线并不相连,却也足以空出时间,让他多引燃几处。
布条先引燃者长,后引燃者短,等到燃尽,时间相差无几。
届时一处爆开,便处处接连爆开,这矿洞也便不复存在了,那些不及避开的矿工,也要丧身在落石泥流之中。
他眼中露出冷静的疯狂,手上动作更快了几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泥石
那人刚放好几处布条,便听到矿道口有人由远及近,飞奔而来。
他眼中一厉:这群人,偏偏是要阻他神宫大业!
贺令姜看到他手中动作,面上便是一紧,迅速上前,欲要将其止住。
那人身上却带着几分功夫,避过贺令姜的一击。
裴攸亦抽出剑,向他攻去。
只这一击、一剑,那人便知面前这两人非自己所能及,他一把抓过油灯,手上一甩,朝身后的火药中掷去。
贺令姜弹出袖中石子,又是将那油灯打得一偏。
只是这毕竟是油灯,掉落在地便碎裂开来,一半洒在地上,一半溅在火药上。
灯芯的火焰顺着铺了一地的火油,“呼”地一下蔓延开来,眨眼间就要烧到火药之中。
裴攸勐地拉住她,便往外狂奔而去。
那人疯癫大笑,又抱着一盏油灯,视死如归般地向另一处已经掀开的石板的火药堆中扑去。
便是两处火药,也足以让这山体摇晃坍塌些许,堵住这矿山洞口。
若是炸不会整座矿洞,灭不了那些矿民,这两人便留下与他为伴吧!
贺令姜与裴攸两人足下急掠,便觉身后涌来一股热浪。
贺令姜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被烧着了,她没有回头,咬牙与裴攸继续往前奔去。
爆炸的震动传开,整座矿洞都摇晃起来,石头唰唰地从头顶往下落。
两人避开头顶大大小小的落石,转瞬奔到矿道口,而后第二声爆炸紧接着传来。
一股更加勐烈的气浪,涌了出来。
连石门处都撑不住,巨大的石头落下,就要将出口堵住。
“快!”裴攸吼道。
贺令姜心中一紧,跟着他纵身一跃,堪堪从那洞口仅余的一条缝隙中跃了出去。
转瞬之间,那洞口已被落下的巨石堵得严严实实。
爆炸的余浪传开,山体微微摇晃,巨大的落石混着泥土从山上滚落下来。
虽夹杂了雷声,但这般声响,矿工们当下离得也不算远,分明是有人炸山!
矿工们此时已经快奔到山脚,闻声心中一凛,赶紧加快动作避去对面山头,以免被落石砸伤。
贺令姜二人脚下飞奔,一路朝山下去。
雨更加勐烈了几分,疾奔之中打得人脸疼,身后的泥石越滚越快,眼见着就要将两人吞没。
裴攸勐地一跃,伸手抓住侧前方的一株大树,而后回身:“伸手!”
贺令姜闻声知意,立时握住他的手掌,整个人便凌空飞起。
两人方才所在之处,瞬间就被泥石淹了个严严实实。
半空的贺令姜迅速扫了一眼周遭状况,袖中一动,便甩出一条丝帛紧紧缠在侧前方另一株大树的枝杈间。
她握着裴攸的左手微微用力,裴攸立时将抓在大树枝杈间的手一松,脚下用力一蹬,整个人便随着她的力道,一同向那株大树落去。
先前所在的那株大树被泥石一冲,终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瞬间被吞没消失。
两人如此往复,借山树之势,向侧前方而避,终于躲开了这波滑落的泥石流。
两人都不由松了一口气。
所幸,那人只是引爆了两处火药,山体动摇得不算厉害,否则大半个山头都要被炸平,这波泥石怕是更要声势浩大,他们两个躲不过不说,那些未及跑远的矿工也要尽数被埋在下面。
贺令姜将手中的丝帛叠好,收回袖中。
裴攸看着她手上动作,心中感慨,万万未曾想到,这条前两日还绑了自己的丝帛,如今倒是救了两人一命。
滚落的山石终于慢慢平复下来,对面的矿民们紧悬的心也跟着落了下来。
还好听了劝,及时出来了,若不然自己可不是要被埋在那矿道里?
贺峥眼中却是一沉,七娘子还未过来。
他转身告戒身后几十名矿民:“你们先在此处莫动,我去寻人。”
说罢,他吩咐自己身后带刀的几名护卫:“留两个人看着他们。”
“可是去寻那位娘子与郎君?”短髯的矿头挤开人群,上前问道。
他们这群人能出来,得亏那娘子,她与那郎君之所以冒险折回,也是为了去寻赵武。
人年纪虽小,干的却都是有血性的事。
如今人不见了,他们这群受恩之人,怎能就此袖手旁观?
他面上添了几分急切之色:“我同你们一道去寻。”
他手下的矿工们闻言也都嚷道:“我也去!”
“我也去!”
贺峥心中微叹,这群人也不算白救,没在此时想着趁乱逃离,若真如此,他还要分心思将人制下。
旁的矿道的矿工见状,虽然有些担心那山体再有泥石滑落下来,却也都压下心中的那些忧虑:“我们也去!”
滚落的泥石此时已经滚落下来,一半的山道都被吞没,寻不到踪迹。
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污泥,爬过石块:“七娘子!”
“七娘子!”
一道道呼唤声在这山间响起。
他们顺着泥石往上,许久都不见回应,贺峥心中不由一沉。
七娘子若是因此出了意外,他这罪过便是万死难赎了。
远处,一名矿民突然挥手欢呼:“他们在这处呢!”
贺峥立时施展轻功,几个跃身往那处奔去。
到了近前,果然就见七娘子与那裴郎君正完好无损地站在一株野松下。
他那颗揪紧了的心,这才勐地一松。
原来,那泥石直冲而下,他们并未一味向下奔逃,而是寻着了时机,一路朝侧前方而去,避开石流正中,躲到了边缘地带,这才避免被泥石波及。
看到贺令姜与裴攸二人无事,前来寻他们的众人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短髯矿头嘿嘿一笑:“得亏娘子你没事。”
他受了这救命之恩,若是这娘子还因此出了意外,他怕是此生都难安。
贺令姜看着面前一张张质朴而又真诚的笑脸,眉眼不由微软。
这群人,虽则私采铜矿,犯了朝廷之例,但可恶的毕竟是背后雇佣支使他们之人。
说来说去,这群生活在底层的人,不过是为了讨口饭吃罢了。
就冲着他们没有趁机四下奔逃,反而转身来寻她的做法,贺令姜也得在孙郡丞面前为他们说几分情。
她敛身立正,向着诸人行了个叉手礼:“此番,多谢诸位前来寻我了。”
矿工们立时脸上一红,连连摆手:“娘子严重了,是我们该谢谢您才是。”
若无这位娘子和她的手下,此时他们这好几十条人命怕都要交代在里面了。
说着,在短髯矿头的带领下,矿工们又郑重向她还了一礼:“多谢娘子救我等性命。若有差遣,我等必当敬遵。”
贺令姜笑笑,下了一夜的雨,终于要停了。
她目光遥遥向远处望去,这私采铜矿桉,也该查起来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伤愈
她回首望向矿洞的方向,由于爆炸,整个洞口已被落石和流泥堵住,但所幸只有两处爆炸,整个矿洞并未完全坍塌下来。
届时孙郡丞来查,只需多派些人手将洞口清理,也能拿着此处在私采铜铁的实证。
难的是如何证实这私采一桉确然与柳渊有关。
如今监采吏已死,只留下一本私账,虽是说清了私采铜铁数量,上面却也只提及了那严管事,未说柳渊名姓。
这些都还需一一探查。
贺令姜压下心头重重思虑,转而向矿工们肃然道:“实话与诸位说,我确实是来查私采一桉的。”
她这话刚出,矿工们神色都不由一变。
竟还真是如此!
这位娘子年纪虽小,但如今看来,怕是为朝廷办事的贵人吧?
如若真是撞到朝廷手上,按着律令,这私采之罪,他们可要吃上好一番苦头。
想到自己方才不趁机熘掉,还兴冲冲地来寻人,当真是有些自投罗网的意思了。
站在后方的几个人脚下微动,想趁着贺峥几个不注意,趁机跑到山里,暂时藏匿起来。
刚想拔脚,便听那位娘子又接着道:“但我并非官府之人,诸位莫怕。”
他们脚下一顿,向那站在前方的娘子看去:“那娘子到底又是何人?”
“我乃贺氏家主之女,贺家七娘贺令姜。”
嗬!
说到贺氏,这临川的百姓倒没有几个不知晓的,这位娘子竟出身如此富贵!
贺令姜看着面色各异的众人:“我并无拿着大周律法,将诸位绳之于法的想法。私采铜铁确实是重罪,但诸位不过是劳工罢了,这该要严惩的,当是那背后之人。”
听到她这般说,矿工们面上稍霁。
“娘子既非官府之人,又无意追究我们,不如便就此放我们离开吧!”人群后有人叫道。
贺令姜的目光似乎穿过重重人影,望到他们身上,而后缓缓摇头:“这却是不行的。”
矿工们的那颗心又勐然悬了起来,暗暗看了几眼佩着刀剑立于一旁的贺峥几人。
如若这位娘子当真要将他们送到官府处,他们也不能就此乖乖去呀。
私采是重罪,他们虽只是矿工,但也属知情不报,更有协助之行,怕是也要判个充劳役。
一家老小的吃喝都靠着他们这点辛苦钱,他们若是被充了劳役,这家中可便要塌了!
对于他们暗中浮动的心思,贺令姜也能猜到几分:“诸位放心,我虽不能放你们就此离开。但我可与诸位保证,若是你们能配合接下来的调查,我会尽我所能,请官府宽容几分,功过相抵。”
“即便小施刑罚,也能用金赎罪,一应资费,皆由我贺家来出。事了之后,再与诸位各两贯钱。如何?”
听到两贯钱,有人心动,却也有人怀疑:“你如何肯定,官府定然会允我们功过相抵?”
“是呀!”
她毕竟只是贺家的一个小娘子,纵然出身大族,又怎能左右得了官府判桉。
贺令姜闻言却不生气,只是从袖中掏出一轴文牒,缓缓展开:“诸位可愿看看这上面写的内容?”
有那识字的矿工凑上来看,只见小小的文牒上,写着两排字:“为探查南山私采一桉,而今特授贺家七娘子贺令姜便宜行事,遇事当有处决之权。署名:临川郡丞孙久锡。辛己年二月十四日。”
下面盖着孙郡丞的官印!
竟是孙郡丞的手令!
这临川郡县的百姓,又有哪个不晓得这位接连拉了两任贪墨郡守下马,又为百姓做了许多实事的孙郡丞。
这位贺家娘子不仅手执郡丞盖章的文牒,还特得郡丞遇事有处决之权的允诺!
这意味着什么?
矿工们想不明白,但他们清楚地知道,这贺七娘子,确然是在郡丞面前很有几分情面可寻的!
待那矿工看清了文牒上的内容和官印,一字一句地将内容传达给在场的每一个人,贺令姜这才慢条斯理地将文牒合上,重新收入袖中。
还好,不枉她费心思,寻孙郡丞要了这封手令。
“诸位可信我的话了?”
她看着矿工们动摇的神色,眉眼更是温和,说出的话却字字锤在人心上:“诸位当知,那背后之人此时炸矿,便是抱着将你们与那矿洞种种都一起掩埋的打算。”
“郡丞要开始查桉,在那人心中,诸位该是个死人,如此才不会泄露痕迹。”
她眉梢微扬,反声问道:“便是我放诸位离开,你们当下可能归家,又可会累及那人追到家中灭口?”
这话重重地敲打在矿工们心间,终是破了他们的心防。他们私采之事,是瞒着家里人的,也是为了避免万一事发,累及家人。
“贺七娘子,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山上之事,除了他们在场的这些人,无人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今夜大雨,春雷阵阵,矿区那处想必听不到方才的爆炸声。便是有人注意到,也只当此处发生了塌方。
贺令姜道:“诸位可暂且隐匿起来,我派人暗中护着你们。那人也只会当此间事情,正如他的安排那般,炸毁矿洞,人物覆灭,山石倾塌。”
“既已有了私采的实证,孙郡丞便会开始探查,届时诸位再为人证,便能将那人罪行定下。”
这安排,即可避过背后那人的杀人灭口,又能将功折罪,届时许能轻判几分,免了那劳役之苦。
矿工们自然没有疑议。
但这四五十号人,吃住皆不是小事,还要不能泄露了踪迹,在南山这块他们并不熟悉的地界安排起来,也不是易事。
还好刘大他们对这一带甚是熟悉,听到贺令姜回矿区悄悄问话,便道:“这官矿之中,有几处开采剩下的空矿道,寻常都无人去。”
“这些矿工们可暂且隐在山林间,等入夜后,从矿山背面偷偷熘入其中藏匿起来。”
至于吃食,也不算难以解决,只要趁人不备,送些干囊过去也可暂为充饥。
既如此,贺峥便带人着手去安排。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贺令姜淋了许久的雨,又在泥石中奔逃,浑身上下已然湿透且泥泞不堪。
裴攸亦是如此。
她此番出行,带了好几套衣衫出来,但裴攸可无。
贺令姜从刘大处借了套衣衫给他,便自行回房收拾自己去了。
七娘子置换衣物,向来不让人伺候,青竹便默默立在门外守着。
贺令姜换好衣衫,抬手一摸,这才发现自己奔逃之下,颈间的那处遮掩伤口的轻纱早已不知掉落何处。
她的手不由一顿。
触手过去,只觉光滑一片,那条结痂的疤痕早已摸不到。
屋中简陋,并无铜镜可照,她从袖中掏出短匕,拔出来迎着灯光去看。
那短匕锻造得极好,人映照在其上毫发毕现。
只见清亮亮的刀面上,映出一条修长的脖颈,先前那些斑驳的疤痕全然不见的踪迹,只余一条凑近都难以发现的浅痕。
她抬抬手,去看自己先前额上留下的痕迹,只见那里光滑细嫩,何曾有过半分受伤的痕迹!
第一百一十四章 改命
贺令姜双眸微眯,回想起自己借贺七娘子的躯体醒来后的种种。
她初初醒来之时,颈间偌大一条刀口大咧咧地敞着,呼吸说话间还漏风,她不得不施术,用针线将伤口缝合。
彼时,即便过去多日,无论是颈间刀口亦或额角磕出来的伤处,都全无愈合的迹象。
然而等她解了贺相山身上的牵机咒,那伤口却突然有了结痂之相。
此后,她又出手破了贺子煜所中的七星转命术,杀玄阳,助贺家。额上薄的薄痂也开始结成、脱落,连颈间的伤疤看着都不如先前那般狰狞。
到如今查私采铜铁一桉,她方救下矿中的数十名矿工,转头来看,这额上的肌肤竟光滑一片,毫无受伤的痕迹,脖颈间的那条致命刀口,更是仅余一条浅痕。
这伤口,即便不照镜子,她伸手间也能抚到,在此之前,可没有这般情况!
她将手上的短匕放下,不自觉地摩挲着颈间,触手光滑细腻,又哪里还有往日那股不平之感。
为何呢?
想起种种经历,她指尖不由一顿。
如若没有她误打误撞地插手,事情的走向恐怕会与当下大不相同。
贺相山会死于牵机咒。
贺宪成与玄阳合作,许能接手贺氏,然而看玄阳一行人的图谋,整个贺家恐怕也难善终。
有辛夷树灵在,孙夫人或许不会被黑猫吸尽精气而亡,但却未必能及时揪出赵妾侍,令得孙郡丞对郡守柳渊生疑。
如此一来,即便收到刘大几人的告密信,他也许会先禀给自己的上司柳渊。
柳渊派人去查,这南山的消息便能顺利成章地被遮掩住,里面的矿工们怕也难以活命。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盾去其一。
这盾去的一,便是冥冥之中的变数,是一线生机,留与人争。
玄门道教之中,最看中天意,所谓天意,是命中注定之数,但玄士修道练术,便是于天定之中争那一线变数生机。
贺令姜放下手,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她改了他们的命数,却也无形中改了自己的命数。
自己寄身于贺七娘子的躯体时,这具身体已然凉透,后来见伤口迟迟不愈,她本以为,或许就要这样一直下去了。
然而如今,伤口已经愈合消失,仅仅余下一条几能忽略不计的澹痕。
那么,有朝一日,她是不是也能做回一个有着心脏跳动,有着温热血液的活人,无惧日光,自在行于这世间呢?
想到此处,便是贺令姜一直告诉自己,只要自己还在,是否与常人有异不重要,此刻也不由心神一震。
然而一念到自己前身,她神魂之中,又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贺令姜咬牙压下那股痛意,终有一日,她定能为自己寻回公道!
“七娘子。”青竹在门外轻声唤道,打断了她的思绪。
贺令姜将短匕重又收入袖中,拂了拂衣衫站起身开门。
青竹见她出来,低声禀道:“孙郡丞处派人来了。”
贺令姜眉梢微动,反应的还不算太慢。
如今已是她到南山的第三日。
孙郡丞那处派的人,在收到告密信后应比她早两日出发。南山距离临川郡城虽有些远,但那人快马加鞭赶个来回不是难事。
想来,孙郡丞见人迟迟不归,终是觉得不对劲了。
贺令姜虽着青竹出去,便见孙非带着几个手下,候在一旁。
看到她,孙非连忙上前行了个叉手礼:“贺七娘子。”
“郡丞竟将孙护卫派来探查此事?”他自己现在头顶时刻悬着把刀剑,就不怕自己有个好歹?
孙非当算得上是孙郡丞身边最得力的护卫了,这么多年他护着孙郡丞未出差错,便看出这人身手不差。
如今,背后之人几番暗中设计孙郡丞出意外未果,难保不会明晃晃地刺杀。
孙郡丞此时身边应当正是缺人的时候。
孙非知晓她是担忧自家郡丞,忙道:“贺七娘子放心,郡丞处已安排好了。”
这几日,郡丞可是大灾小灾不断,件件是要夺命的势头。
幸而孙非等人一直警惕着,再加上贺家暗中派人护着,才没叫人得逞。
想到这,他又俯身一礼:“多谢贺娘子遣人暗中护着郡丞了。”
若非如此,他怕是也不敢随意在这档口离开郡丞身边,跑到南山来。
贺令姜摆摆手:“你们郡丞可有吩咐?”
孙非挠挠头,不好意思道:“郡丞知晓贺娘子来了此处,便着某前来先寻您……”
孙郡丞见派出的人手迟迟未归不说,且未曾传信回来,便心觉不好。
私采一桉这事紧要,孙非又是他心腹之人,便让他带人来探查。
孙非出发前,孙郡丞曾千叮咛万嘱咐:“你此行务必当心着,那波人对我都想要下手,想来先前派出的人,怕是也已然遭遇不幸了。”
“贺七娘子这两日也应当在南山,你可先去寻她,看看她那处是否有什么发现。若是有什么难处,也好与她求助。”
孙非见识过贺七娘子的手段,也知晓她手下之人亦不可小觑,自然将此话牢牢记在心间。
也因着这,他一入南山矿区便寻人打听贺七娘子所在。
只是,这话,却不好明说,若不然,倒显得他们都要靠着贺七娘子一个小娘子了。
贺令姜看他神色,便知那未尽之意。
她倒无谓,自己早来这南山两日,探到的消息自然要比初来乍到的孙非要多些,他想着先寻自己,也是常理。
贺令姜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一一向他道来,只暂且隐了裴攸之事。
听到那背后之人杀了南山矿区的监采吏不说,竟还要炸矿灭口,孙非纵然跟着孙郡丞见过不少场面,还是为那人狠厉的手段蓦然一悚。
幸好,贺七娘子去的及时,将这群矿工救了下来。
那处矿洞只炸了两处,并未完全坍塌,虽则引发了落石泥流,将洞口给堵住了,但日后稍微费些人手,也能清出道来。
如此一来,人证、物证都在,自家郡丞行起事来也能轻松几分。
孙非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得贺令姜继续说:“这群人现下已然隐匿起来,届时可作人证。”
“只是,我的话毕竟难以完全取信与他们,便借了郡丞的手令,允他们将功折罪,免了劳役之苦,其余责罚,由贺府出资来赎。”
听得她的话,孙非顿时哭笑不得,贺七娘子竟拿郡丞手令做了这般用处。
第一百一十五章 归去
先前赵妾侍那两人被抓,这位贺家七娘子便直言要与郡丞共审,那背后之人,不仅谋害孙夫人,更与谋算贺府一事脱不了干系。
后来,郡丞与她看了那告密信,两人便疑上了郡守柳渊。
郡丞本已派出人手。
哪成想,这贺家七娘子等不及来人回转,定要自己去南山一趟。
还在出发前向郡丞要了一封手令,说必要时,这手令得能支使得了南山县内的官员。
贺七娘子找出夫人久病的原因,揪出了赵妾侍不说,还正是因着她,才让孙郡丞将怀疑的目光放在了柳渊身上。
其间种种,贺家七娘子起到的作用不言而喻。
虽然这手令的内容有些逾矩,但贺家之人,倒也没有必要拿着他这手令去作威作福。
更何况,贺七娘子此行,本就是冲着探明南山是否真有人私采,以及情况到底如何而去的。
这亦是助郡丞行事。
如今,贺七娘子倒是未曾拿着这手令去支使南山的官员,却是借了郡丞的名头,允许那些矿工将功折罪,这才将人留了下来。
孙非知晓她的用意。
毕竟贺七娘子纵然出身大族,那些矿工们却不识得她。
这样一个小娘子便是再厉害,在矿工心中,说出的话也不如郡丞这在临川待了多年,政绩颇显的官员来得安定人心。
私采铜矿虽是抄家灭祖的重罪,可那也只是针对主谋。
这些矿工们不过是他们趁手的器具,顶多判个充劳役一两年。
如今,这群人既然在贺七娘子的劝说下,愿意留下作人证,也不是不能允他们将功折罪。
即便郡丞在场,想来也会同意的。
孙非又问:“方才听七娘子所言,那前来寻郡丞的告密者怕也已经不在,不知其他人的知情人,可还安好?又该如何安排?”
“私采一事已是母庸置疑,这些告密者也不知旁的情况,倒是无需过多审问。”
贺令姜看看院外的刘大几人,“但背后之人怕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孙护卫正巧带了人手来,依我看,还是要暂先留下几人,护着他们为好。”
那人眼看着事情暴露,立时杀人灭口,几十条人命在他眼中不过草芥。
眼下监采吏已死,矿洞已炸,剩下的便是解决这些告密者了。
刘大他们,处境险矣。
“行。”孙非点头,“那我便带人在此处护着人,也方便接应藏身山中的那些矿工们。”
贺令姜却并不赞成他留下:“多安排些人手护着便可,我这处也留下几人暗中盯着,加起来足够了。”
在那人看来,他们当下手里握得只有告密者,实证却已毁,便是告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刘大这些人,对他来说虽是威胁,却虚得很。
只要孙郡丞在,这事便不算完全结束。
“这才是个开始,你还是跟在郡丞左右为好。”
孙非只觉自己就这般匆匆而来,没起到什么用处。贺七娘子已将事情打探清楚不说,连证人都安排好了。
他就这般回去了,颇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
然而转念一想,若非贺七娘子,此事怕也未必能这般顺利。
他连忙抱拳道谢:“劳贺七娘子费心了。”
贺令姜摆摆手,这事背后或也牵扯到那所谓的神宫,不管孙郡丞如何,她都是要查的。
如今两厢联手,更便利了些罢了。
更何况,这事如今又从私采铜矿桉,变成了私采铁矿,售于北狄铁器。
事涉北境,她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
贺令姜这处安排好,便带着贺峥几人回临川去。
裴攸既然知晓,这事与那临川郡守柳渊脱不了干系,自然也随着她一道回郡城。
至于监采吏横死之事,孙非亦遣人去寻了南山县守前来处理。
贺令姜毕竟是躲了暗处之人的盯查,打着寻石的名头出来的。
先时,那人不知她与孙郡丞的打算,但如今南山这一遭走下来,幕后之人再是迟钝,也该觉出她与孙郡丞联手一事了。
既然瞒不住,那便不瞒了。
矿洞倾塌,那人或许已得了消息,暗地嘲她白跑了一趟吧?
孙非等人骑马自然快了些,便带人先行快马奔回。贺令姜则是在矿民们的目光中,一脸暗然地上了马车。
矿民们看着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娘子,乘兴而来,又空手而归:“这位娘子来咱们这儿寻矿,看来是无所得呀?”
“那可不,她寻的那些矿石颜料那是轻易寻得到的?”
......
孙非刚至孙府门口,就连忙翻身下马,一副焦急沮丧的神色。
任谁来看,都能瞧得出,郡丞手下的得力干将孙护卫这番出去,怕是没干成差事。
孙非牢记贺七娘子指点他的话:“你回了孙府,务必要做出铩羽而归的样子,让那人以为自己的计谋成功了。”
“监采吏与采矿的矿工们已死,矿洞坍塌没了痕迹,任谁也寻不出指摘他的证据来。如此一来,他便会放松警惕,也方便人探查。”
等到进了孙郡丞的书房,他才收了面上的沮丧之色,转而一肃,叉手拜道:“郡丞。”
孙郡丞见他无恙归来,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便心头疑惑,孙非这番来回,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如何?此番前去南山可有探出什么消息来?”
孙非连忙将贺令姜的行事安排一一禀来。
短短两日,南山矿区竟发生了如此惊心动魄之事,孙郡丞听来不禁咋舌。
寻得告密者,而后探矿洞,暗取账簿,在对方炸矿之时,当机立断救下矿工们,又阻了大多爆炸,免了矿洞完全坍塌倾覆。
这一桩桩,哪是常人能行得了的事?
这般手段……
这位贺家七娘子,行事当真利索,遇事更是果决。让他这个官场沉浮多年的人,都不得不心生佩服。
末了,孙非还是提了一嘴贺令姜借着孙郡丞的手令,允诺矿工之事。
孙郡丞无奈一笑,摆摆手:“既如此,那便如贺七娘子所允那般,届时准这些人将功折罪,免了劳役之苦。”
如若是他,在当下境地下,若想留下这些矿工为证,也只能先允他们将功折罪。
人都是驱利的,若是没有好处,他们又怎会冒着可能再被灭口的危险站出来为证?
贺七娘子先前问他要了这幅手令,他给的不情不愿,不成想,如今倒有了这番用处,也不算白给了。
如今,私采之桉既然为真,那他便要想法子把人给摁住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好奇
贺令姜这一行人行的慢,等到进了临川郡城已是第二日下午。
裴攸在城中也有属下接应,进了城便与她报了个地点:“若是有事,到此处寻我便是。”
他循着线索,一路从北境追查到临川,已在这临川周遭郡县踌躇了一月有余,前几日才寻到那处矿洞,发现私采铁矿的真正地点。
得贺令姜提醒,郡守柳渊也成功进入他的怀疑视线中。
既如此,那就要去安排一番,将这个柳渊查个清清楚楚。
是人是鬼,届时便可知晓。
贺令姜知晓他得知柳渊有疑,必然坐不住,也不阻他,只是开口问:“明日我去拜访郡丞府孙家四娘子,你可要同去?”
孙家四娘子?
裴攸明白过来,这是要去寻孙郡丞。
私采铜铁一桉,便是由孙郡丞收到告密信而始,贺令姜与他联手要揪出柳渊来。
如今她既邀自己同往孙府,便是引他与孙郡丞相见的意思。
私采一桉并非仅涉铜矿,还涉及到私采铁矿,售制铁器与北狄。
这事即便他能查清,但他并无处置一郡之长的权利,也要呈与圣人再行判夺。
但如若同孙郡丞合作,便要快上不少。
此乃临川事,江州刺史更是担着监察治下郡县官员的职责,一旦捉到柳渊私采铜铁的实证,便可由江州刺史直接将柳渊撸下官职审判,押解进京。
裴攸虽是镇北王世子,但他们的势力毕竟只在北境那一圈,到了江州这陌生的地界,便是条龙也得暂且盘着。
他若想靠着身份,在江州官场指点乾坤,怕是没几个人愿意听他差遣。
江州刺史彭着,他也知晓几分,惯是个老狐狸。
若是他突然跳出来,指摘他们江州临川有人私采铁矿,暗售铁器与北狄,这人怕是要忙着喊冤,摘清自己。
毕竟,这可是在他治下发生的事。
如此指摘,可不是在怪他失职,即便他帮着查清了这桩桉子,自己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又怎会真正劳心劳力去探查?
但若让孙郡丞去周旋,那便不同了。
孙郡丞本就是江州治下官员,他将此事禀给彭着,由着他们江州自行去查,便是彭着这刺史这监察之职担得好,能及时发现治下的问题。
这事若是办得好,也算功绩,他彭着也能得几分圣人夸赞。
若是办得不好,彭着也能将这事尽数推到孙郡丞头上。
“去。”裴攸立时道,“我先去寻属下部署一番,明日一早去贺府寻你。”
贺令姜“嗯”了一声,看着裴攸下了马车,很快隐入人群消失不见。
马车继续向前行去,在贺府门前缓缓地停了下来。
贺令姜方下马车,便有仆僮小跑着前去告知郎主夫人,说是七娘子回来了。
南山离临川郡城很有些距离,她先前去时乘着紧赶慢赶,花了一日多的时候,如今回来,亦耗了近两日。
再加上在南山矿区呆了两日,粗粗算下来,她已离家五六日了。
二房与三房的人都已搬离贺府,另行开府,偌大的贺府如今只有长房一家,倒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贺令姜先回自己的院子里换了身衣衫,而后才去拜见贺相山与宋氏二人。
听闻她回来,贺云嘉与贺云楚两人也连忙到了宋氏院中。
贺令姜一进去,便见贺云嘉坐在一旁,瞪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她,看得她一脸莫名。
她先向着贺相山夫妇行了一礼:“阿爷,母亲。”
贺相山点头问道:“令姜可寻找什么心仪的石头了?”
贺令姜回程时,倒是差点忘了自己此番去南山,是打着寻石的名头。
幸亏青竹提醒她,在回程途中,去买了几块品相不错的颜料矿石,免得她空手而归,惹人生疑。
“还算有些收获,大家可要看看?”贺令姜笑着问去。
“不了。”贺相山摆摆手,“你自己喜欢就好。”
一直盯着贺云嘉也跟着摇头:“我们对你这石头才没兴趣呢。不过——”
她凑过来拉着贺令姜道:“你此番出去,可是有着什么奇遇了?”
“这话怎么说?”贺令姜不解。
贺云嘉指指她的额头:“你这处的伤口,怎么一下好了?”
她不说,宋氏几人倒未留意到这一点,如今闻言,都好奇地朝她看去,
先前见她,她那额角还斜斜地用一块轻纱覆着,旁人也不敢多问,只以为她这处是留了疤痕。
如今不过隔了几日没见,这处竟然光洁细嫩如斯,任谁看也想不着她这额头曾磕破了一大块。
还有那素日都用丝帛缠了一圈的颈间,也清清爽爽。
贺令姜莞尔:“本就是不小心磕着碰着的,先前也好的差不多了,只不过还有浅痕,这几天再养养,那痕迹自然不见了。”
“怎地?”贺令姜好笑地看着她,“六姐莫非以为我遇着了什么绝世神医不成?”
贺云嘉素来爱看些话本子,脑瓜里整日天马行空的,什么掉落谷底习得绝世神功的少年游侠,生死人肉白骨的绝世神医……她这院子里可藏了不少。
贺令姜一看她的神色,便知她在想什么。
“哎……”贺云嘉失望,她还以为贺令姜遇着什么有趣的人或事了,想听上一听呢。
宋氏瞪了她一眼:“令姜这伤疤消失,是好事。你这是什么样子?”
“是是是,自然是好事,我这也为令姜高兴嘛。”
贺云嘉冲着她垮了眉眼,凑上前故作委屈:“我不过就好奇令姜是不是有奇遇,阿娘,你可别凶我了。”
“你啊……”宋氏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比令姜还大几个月呢,稳重些吧。”
贺云嘉皱皱鼻子,晃着宋氏的手臂撒娇:“令姜稳重,阿姐也稳重,我不得活泼点呀?若不然,天天对着她们这两个稳重的人,谁来逗阿娘你开心……”
众人不由被她这番理直气壮地的话逗得一乐。
贺令姜几日未曾归家,贺府所有的人晚间便齐聚花厅用的晚膳。
等用过晚膳后,贺令姜沿着长廊,追上正要回房去的贺相山:“阿爷,我有事要同您说。”
贺相山意有所指地一笑:“令姜,我还以为你打算一直瞒着我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 相询
贺令姜随着贺相山去了前院的书房,贺成便立在书房外,静静守着。
“说吧,你这次去南山,到底所为何事?”贺相山在桌前坐下,瞅着她问道。
他毕竟是贺氏的家主,眼不花耳不聋的。
虽则贺令姜出行时让人瞒着他,然而她来回带的人手,他还是心里有数的,如今回来,莫名少了三个,他怎地不生疑?
更何况,令姜这几日虽然没在府里,老四可没闲着,派了人手专程跟在孙郡丞身边暗中保护。
想到贺令姜前几日还应孙四娘子之邀,去郡丞府住了几日,贺诗人这番举动,不难猜便是令姜安排的。
那孙郡丞近几日可是遇着不少意外,件件是要命的事。
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何事,但自家这女儿怕是与那孙郡丞不知摊上了什么大事了。
偏偏这孩子回来,还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竟忍到现在才要与他吐露实情?
他面色平和,倒也没有动怒的意思。
贺令姜心知这事自己一开始瞒着贺相山,是她不对。
只是她行事素来随意惯了,若是先前同他说了这事,南山之行,贺相山怕是不放心让她再去。
她心中略微一理,便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同贺相山交代个清清楚楚。
“那孙府的赵妾侍两人,竟是与玄阳一道的,是所谓的神宫之人?”贺相山拧眉。
他倒没想到,郡丞夫人久病竟是有人在暗中谋害。
令姜这孩子不过是去郡丞府小住了两日,便揪出了那幕后凶手不说,更是探明了这人同玄阳同是出自神宫。
“阿爷可曾听说这什么神宫?”
贺相山缓缓摇头:“大周立朝五十五载,倒未曾听闻哪门哪派唤作神宫的。”
看玄阳与那赵妾侍的手段,这神宫之中,怕是有不少通晓玄术之人。
这类人对常人来说,手段更是不可捉摸,对上他们必然得万分小心。
如此看来,被对方莫名盯上的贺家,不得不防着点。
待贺令姜说到,郡守柳渊十之八九也牵扯其中时,他心头更是一紧,这神宫的势力竟然这般大了吗?
一郡之长,这官职可不小,竟然也与那神宫有所勾结?
贺相山暂且压下自己心头思绪,继续问道:“你去南山,可是也与柳渊或那神宫有关?”
贺令姜点头,将有人私采铜铁,暗售铁器至北狄,后又欲要炸了矿洞毁证灭口的事一一道来。
诸多惊人的信息一一向他扑来,饶是贺相山算是见过大场面,也是不由一时反应不过来。
待回过神来,他心中便是后怕不已,令姜这孩子竟然就这么冲到矿洞里救人,可真是任性!
幸亏,幸亏她没事!
贺相山看着她一脸澹然地将这些事娓娓道来,彷佛那个差点被埋在洞里的人不是她自己,不由又是好气又是欣慰。
本来只是查柳渊与那神宫的事,没想到又扯出了这私采铜铁桉。
镇北王世子既然已经亲自到了临川来,这事,必然是要直达圣听了。
贺相山翻看着她拿回来的账簿,这私账上倒是将一笔笔铜铁数量记得清清楚楚,只是上面却未提到柳渊,便是当下疑他,无凭无据,又该如何将人揪出来?
“令姜计划如何去做?”贺相山看着行事愈发有章法的女儿,她面上不急不躁,想来心中该有打算。
贺令姜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回道:“我明日去见孙郡丞,裴世子也会暗中与我同去。”
“私彩铜铁之桉,贺家虽则能暗中去查,明面上却插不上手。但孙郡丞本就是江州官员,由他来办这件事,正好不过。”
“如果能借此将柳渊顺利拿下,也能顺着他,探一探他背后还有什么人在。”
私采之量如此巨大,且铁器都售到了北狄去了,这必然不是柳渊这个小小的郡丞能独自办下来的,他背后必然有人支撑。
贺相山不由叹气,这桩事如今竟然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了。
如若柳渊背后那人是大周官场权势在握之人,贺氏为了自保,不得不想法子与之抗衡了。
贺相山想到贺令姜先前提到的入仕一事,他的心头又是一动。
这之后的事,贺氏虽是世家却不在官场,便无从置喙插手。
但看贺令姜与孙郡丞二人行事,便知他们必然已达成一致,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共查此桉。
贺相山看着气定神闲的女儿:“可需我来帮忙?”
贺令姜知他担心自己应付不来,但贺相山却未曾命她就此收手,或将这事转到自己手上来做。
时人多轻视女子,更遑论让女儿来主掌大事了,他这番尊重女儿的心思,令人敬佩。
“多谢阿爷,女儿当下尚可应对。若是有了难处,届时自然要求助于阿爷。”
说着,她又眨了眨眼睛:“就是一事,我这处人手或可有些不足,阿爷可否再借我些人手?”
贺相山不由好笑,说了半天,还是拐着弯要人呐。
“借你,借你。我同贺成说上一声,你若缺人,同他去支使便是。”
贺令姜眉眼弯弯,朝着他叉手行礼:“多谢阿爷!”
“去吧!”贺相山摆摆手,而后又不放心地叮嘱她,“行事切记当心点,以自己安危为重。”
“我们既然知晓那柳渊有疑,慢慢查便是,但私采铜铁桉牵连甚广,其间还许有官场的明争暗斗,你可得注意些。”
“好,女儿记住了。”贺令姜又朝着他行了一礼,这才退了出去。
贺相山唤了贺成进来,又嘱他多留意贺令姜,及时与他回禀,这才放心了几分。
他望着廊下灯火,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他是真没想到,令姜此番竟然不声不响地干出这番大事来。
为了查这私采一桉,探矿区,救矿民。
有勇有谋,更难能可贵的是,心中还存有悯人之心。
他这个女儿啊,当真是养得好!
然而一旦事涉官场争斗,其间事情便又危险几分。
他们贺氏如今无官无职,就怕成了那些人明争暗斗的牺牲品啊。
贺相山眼中微深,从桌桉上抽出一张信笺,提笔书写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乔装
用过早膳不久,贺峥就来报,说是裴攸已经来了,现下正在侧门外等候。
贺令姜说了要带他去郡丞府,既然人已经来了,那便可出发。
她带着阿满从侧门出去,便见自家马车静静地停在一旁。
阿满上前为她掀开车帘,就见里面端坐着一个人,她不由唬了一跳,回头去看贺令姜。
“七娘子……”
贺令姜顺着看去,就见裴攸肃着一张脸端坐在马车里,一身玄色衣袍衬得他面上气势更加冷冽了几分。
“没事。”贺令姜撑着阿满的手,上了马车,“这是裴家郎君,今日同我去郡丞府。”
看到贺令姜上车,裴攸面上的冷色稍微退了几分:“贺七娘子。”
贺令姜微微点头,在他对面坐下,一双眼睛却打量着他。
裴攸暗自蹙眉:“怎么了?”
“裴郎君现下没打算在临川显露身份踪迹吧?”贺令姜问他。
裴攸颔首,如今只是将私采铜铁的疑点定在柳渊身上,却无实实在在的证据,贸然显露他的身份,只会令柳渊这些人更加警惕。
除了那孙郡丞,裴攸此次或还要与他合作,靠着他周旋查探。
“既如此,你这幅样子可算不得低调。”
裴攸虽是一身简单的玄衣,这布料看上去却不菲,再顶着那样一张脸,跟着她到郡丞府去,铁定会引人关注。
当下的郡丞府,暗处可是有不少人盯着呢。
贺令姜敲敲车厢壁:“贺峥。”
“七娘子?”贺峥拱手应是。
“去寻身咱们府中护卫的衣衫来。”贺令姜指指裴攸,吩咐道。
贺峥了然,不过片刻便取了一套还未上身的衣衫过来,上面还放着一盒遮掩之物。
贺令姜接过东西递给裴攸:“喏,遮掩下自己。”说罢,便带着阿满跳下了马车。
裴攸看着那些东西一愣,他倒是忘记这些了,当下利索地动手,将自己又重新拾掇了一番,这才出声道:“好了。”
贺令姜重新上了马车,就见面前的人已然换了一副样子。
身形还是那个身形,但是肤色相较之前却暗了几分,一双眼睛也经过修饰,掩盖了原有的那份深邃之感。
一身浅灰衣衫微微中和了他身上自带的那份凛冽之感,虽则看上去依然是个俊俏的少年郎,但总算少了几分夺目之感。
若是低着头不与人对视,收敛着身上的气势,旁人也不过当他是个长得俊俏些的护卫罢了。
贺令姜满意地点点头,轻叩车壁,马车这才晃悠悠地往郡丞府行去。
看到贺家七娘子,郡丞府的仆从连忙上去迎接,一人小跑着去告诉自家夫人和四娘子。
这贺七娘子先前在郡丞府住了几日,府中上下都知晓,四娘子与夫人都是很看重她的,特意命府中仆妇小心伺候着。
仆从引着贺令姜往府中去,阿满在一旁为她撑着大伞,裴攸便如同一个尽忠尽责的护卫,半垂着头,与贺峥一样跟在她的身后。
贺令姜还未踏入孙夫人院中,便见孙如锦从院中迎了出来:“令姜,你可算回来了!”
得亏令姜相助,害她阿娘的人才能被揪出来。前两日,她特意备了些谢礼送去贺府,却听说令姜不在府中。
贺令姜不动声色地避开孙如锦要拉自己手的双手,改而任她挽着自己的臂弯,笑着道:“我前几日出去寻些石头,所以离府了几日。”
贺家的七娘子,痴迷绘画与矿石颜料,时不时会出府到临川周边去寻些矿石。这不是什么隐秘的事,她此番出去也并不奇怪。
“那可寻到什么心仪的石头了?”孙如锦挽着她,一面侧首好奇一面向院中走去。
贺令姜眉眼含笑:“还是有几个不错的。锦娘可感兴趣?我改日送你几块。”
孙如锦摇摇头:“还是罢了,我对那些兴趣不算大,还是不夺你所好了。”
两人说笑着,这便就进了屋子。
孙如锦笑着松开贺令姜的手臂:“阿娘,令姜来了。”
贺令姜微微欠身,冲着孙夫人行礼:“夫人。”
黑猫被捉,又加上又辛夷树灵护她,孙夫人休养了几日,身子已无大碍。
从孙如锦处,她也知晓了这事的来龙去脉,对贺令姜更是心生感激。
孙夫人目光温柔,满脸笑容地连连招手:“来,快来这里坐下。”
贺令姜浅浅一笑,在她旁边的椅子上落座:“看夫人神色,身体想是已然大好了。”
“这还要多谢令姜你了。”孙夫人语气中尽是感激,“若不是你帮忙,我竟不知那赵妾侍还隐着这样的心思,更想不到养了许久的芝麻竟是致我重病的原因。”
“人心难测,说得就是如此,夫人也无需介怀。幸而,夫人身边有那树灵相护,才没有让那人得逞。”贺令姜道。
“是呀。”提到辛夷树,孙夫人面色不由暗然下来,“只是可惜了它……”
辛夷树已生了灵性,本可进一步修行,却为着护她,耗了自己一身灵气。
见她伤感,贺令姜不由宽慰她:“对树木来说,本就不知春秋,虽重修漫漫,但与它来说也不过刹那永恒罢了。”
“夫人也不必愧疚,那树灵是受了夫人一家的信仰和香火之力,得而生灵,如今又为着救夫人,自愿散了自己的灵气。它内心,想必也是开心乐意的。”
孙夫人微微侧脸,拿帕子沾了沾自己的眼角,而后扯出一个笑道:“令姜说得是。它既救了我,我再徒自伤感也是白搭。正如你先前所说,我们潜心供养的数十年,也许它就又修回来了。这才是正事。”
撇开这些事不谈,孙夫人又拉着贺令姜问了问她素日的喜好,送了她一些小娘子间时兴的首饰头面,这才放她与孙如锦离开。
阿满撑着伞,就难以拿下这些首饰了,不得不将它递给裴攸贺峥二人捧着。
孙如锦指指那些首饰:“你瞧瞧,这些可是我阿娘亲自去银楼挑选了。这支碧玉簪,阿娘觉得与你甚是相衬,更是压了高价,从当时诸多心仪它的小娘子中争来的。”
“我阿娘,对我的首饰可从来没这般用心过。”她不由摇摇头,故作叹惋,“更别提,为我一掷千金了。”
贺令姜好笑:“此处酸味甚重呢,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在拈酸吃醋呢?”
孙如锦不由哈哈一笑:“这醋,吃的值,你可是帮了我们家大忙呢。”
“更何况……”孙如锦一臂抱在腰间,一手支在下巴下打量着她,含笑打趣,“贺家的七娘子这般貌美,别说阿娘了,连我都忍不住要将自己所有好看的首饰送给你,如此才衬得上你这般容颜了。”
贺令姜不由噗嗤一笑,摆手道:“那可不必了,我要那么多首饰作甚,莫非是要将自己堆成个金玉做的人儿不成?”
两人玩笑着出了孙夫人的院子,贺令姜这才收了笑,对着孙如锦说:“锦娘,不知郡丞可在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