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暗袭
那人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威,很有几分气势。
先行拿下这身姿纤弱的贺家娘子,以她为质,接下来就好说了。
贺令姜连忙闪身避开,而后反手抽出背后伞中的含光剑。
男子未曾料到这个看上去弱质纤纤的小娘子,竟还随身背着一把剑,且还是藏到伞中这种方式。
他眸中不由一厉,再次横刀攻了上去。
他用得是重刀,再加上本身走得就是蛮横的路子,一刀下来重若千钧。
相较之下,贺令姜手中这把轻薄的含光剑,倒是显得有些力有不逮之感了。
贺令姜也不与直接提剑去扛他的重刀,而是灵活闪避着,避免与他短兵相接。
她抽出空隙,冲着要上前的贺峥道:“先将赵妾侍拿下。”
贺峥的武艺算得上是高手,单与赵妾侍对战,拿下她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那赵妾侍还通晓一些玄门的小法术,交手之间,时不时甩出几道符箓,倒弄得他一时拿不下人。
贺令姜无意再与那男子缠斗,她轻身跃起,脚尖在巷中的墙面上一点,翻身至他身后。
舞刀的男子刚想转身出刀,轻薄的剑身已经直指他背心,他不由浑身一僵。
“莫动,刀剑可不长眼睛。”
于此同时,贺峥那处的打斗也跟着停了下来,赵妾侍所学的玄门术法毕竟有限,能与贺峥缠上一盏茶,也不过全凭靠符箓撑着。
这符箓甩完了,人自然落到了剑下。
贺峥过来,从袖中掏出布带,将二人反手缚在身后。
贺令姜看着他绑人的动作,这般驾轻就熟,当真是有经验的,竟连这绑人的布条都随身带着。
她暗道,自己下次也该备上一条,免得再去抽人腰带。
贺峥又紧接着捏开两人下颔,将暗藏于口中的毒囊取出。
“七娘子,他们藏了毒囊。”
贺令姜皱眉,又是毒囊。
会在口中暗藏毒囊的,多是死士。不成功,便成仁。若是不小心被捕,往往会为了不泄露主家机密,毅然咬破毒囊自绝。
时下,有些世家大族或宫廷之中,也会蓄养一批死士。
然而,这毕竟是少数,想到先前的玄阳,贺令姜眉心微蹙,这遇到毒囊的概率,未免高了些。
赵妾侍这帮人看着是冲孙郡丞而来,可会与玄阳有什么关联?
她吩咐贺峥:“先将毒囊收起来,拿回去让人检验一番,看看与先前的那份是否一样。”
贺峥低声应是,又问道:“这两人该如何处置?”
“让人去通知孙郡丞来吧。”贺令姜道。
这处院落地处偏僻,赵妾侍绕了一下午才到此处来,可见其小心谨慎。想来,这处院落,当有与她接头之人。
贺令姜在暗处盯着不动手,就是想看看两人还会有何动作。
天色渐暗,这两人果然要出门,谁成想,那男子倒是格外谨慎,被他察觉到不对。
这钓出背后大鱼的计划,自然泡了汤。
既然如此,索性让那孙郡丞来收尾吧。
她先前寻了孙非问话,便是借着他的口,去再次暗示赵妾侍恐有些问题。孙郡丞若是不傻,便该对赵妾侍有几分防备。
孙郡丞能在这临川郡丞的位子上坐个近十载,且还曾接连拉下过两任顶头上司,自然算不得傻。
今日这赵妾侍出府,贺令姜便注意到,除了自己这波人外,还另有一波人在暗处盯着她。
这个时候,知晓孙府的赵妾侍要出府赏曲,还要暗中盯着的,除了孙郡丞的人,想来也无旁人了。
只是,那波人如今却没跟上来,显然要么是被那歌姬给误导了,要么被赵妾侍中途给甩开了,毕竟她的人可是跟着赵妾侍绕了一个下午,几乎将大半个临川城都走遍了。
月色凉凉,洒在窄窄的巷中,如同落了一层薄霜。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得了传信的孙郡丞终于带人匆匆赶来。
一行人举着火把涌入巷中,顿时将整个巷子照得亮堂堂的。
看到巷中被缚的赵妾侍,孙郡丞面上倒无任何惊讶之色,只是上前一步,双手交叉合握,冲着贺令姜道谢:“多谢贺七娘子出手相助。”
他的人今日暗中跟随赵妾侍,却不成想被她中途甩掉,只得无功而返。
到头来,倒是要靠这贺家的七娘子,寻得赵妾侍的踪迹。
他这个一郡之丞,孙家的家主,竟还比不得这样一位还未及笄的小娘子了。
孙郡丞不免有些汗颜。
贺令姜浅浅回礼:“郡丞言重了。”
她道:“我本想再探探这二人身后可还有旁人身影,可到底有些大意,不小心露了痕迹,惊动了他二人。”
“不过,方才见二人趁着夜深人静时出门,举止极为小心谨慎,想来这赵妾侍谋害孙夫人一事,也未必如看上去的那般简单。”
孙郡丞面上微凝,点头道:“我知晓了。此事,我定然会审个清楚。”
人都说当局者迷,他往日宠着赵妾侍时,不觉有什么,被人一点后,便也觉出几分不对来。
他不是个棒槌性子。
府中现出精怪那夜,贺家七娘子的暗示,他自然能懂,虽然嘴上不说,当下却留了心。
那夜他留赵妾侍到他院中同寝,却并未睡着。
赵妾侍偷偷起身出门的事,他也看在眼里。
等后来,孙非再与他说了贺七娘子的问话,他心中更是确定了几分,只是不动声色罢了。
赵妾侍既然要出门,便让她出门,看看她到底作何。
若是要趁机逃跑,便能逮个正着,让她无话可说。若是有同伙,也正好一起捉了。
如今,听贺七娘子的话,赵妾侍谋害夫人,定然并非普通的妻妾之争那般简单。
他心头转一转,便想起往日的事来。
他在书房处理政事,赵妾侍总能不经意间到书房来,或为她奉上热茶羹汤,或为他红袖添香。
以往不过觉得这是讨好他这个家主的手段罢了,如今看来,这行为背后的目的,怕是要多多思量。
孙郡丞面上一肃,又郑重地冲着贺令姜施了一礼道谢,而后才吩咐手下的人,将赵妾侍二人带回府去审。
正此时,几道暗箭突然疾射而来,直直地朝着被缚的二人以及站在贺令姜对面的孙郡丞要害而去。
“啊!”
一声惨叫随之响起,在空寂的巷中传开。
第九十章 共审
贺令姜眼疾手快,持剑击落直冲孙郡丞而来的暗箭,将他拽到自己身后。
紧着着,便听得一声惨叫,她面色一变,转头看去,便见赵妾侍胸口插着一支利箭,已经软软倒了下去。
幸亏贺峥拦的还算及时,一旁的男子倒是避过了要害,只是肩部中了一箭。
贺令姜立时朝利箭过来的方向看去,深巷墙头躲着人见一击不中,立时跃身退去,瞬间不见了踪迹。
她使了个眼色给贺峥:“去看看。”
贺峥领命跟了上去。
孙府的护卫连忙将人围护起来,避免再有人暗处偷袭。
贺令姜快步走至赵妾侍身边,蹲下身伸手探去,便见她已断了气息。
她心头不由一沉,不过一个不当心,这抓到手的人,就这么没了一个,当真令人气闷。
来人明显是来灭口的,只不知赵妾侍背后到底是何人,又如何得知,她二人已经被抓,恰到好处地赶在这档口将二人灭口?
她侧首看向一旁的男子,他肩部中了一箭,且没入极深,自然也痛得不轻,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多箭直冲要害而来,这是要他们的命!
贺令姜不知这箭上是否带毒,手上微动,在他肩部周遭几处大穴连点,为他封了穴道,以免血液流转间,裹着毒素渗入心室。
辛苦抓到的人,还未及审问就这么死了一个,她心情难免有几分不好,手上动作便重了几分。
“看到没,你们背后的人,却是巴不得你们快些死呢。”
男子闷哼一声,闻言只是冷笑,并不答话。
“别笑了。”贺令姜慢吞吞吐出一个字,“丑。”
这人因着疼痛正强自忍耐,面部肌肉自是不自然,再加上他长得本就不甚好看,如此一来,这强自扯出的冷笑更添几分怪异。
然而,这般时候,又有谁会注意甚么好看与否?
听她就这般出言相讽,男子便是心头一闷,当下反口讥道:“贺七娘子倒是好一张花容月貌,如今不也是束手无策吗?”
贺令姜轻轻一笑,目中似是有几分同情:“我不过束手无策耳。而你,却是连性命都要不保了啊……”
“你备好毒囊,做好一旦暴露就慨然赴死的准备,可谓是忠义感人。可是,你那背后的主人,对你似乎没有甚么旧情可言,见你无用,恨不得将你立时除去呢。”
她摇摇头,轻啧一声:“这可是一腔忠心喂了狗。”
男子觉得她眼中的讥诮之意犹如实质,他不由开口道:“我既入神宫,自是将身家性命尽付于此。如今我暴露于人前,合该自绝于世,只可惜却被你们所困,求死不能。”
“郎君此举,不过是助我解脱罢了,免得困于你手,受尽折辱。”
“贺七娘子,你也莫要白费力气了,便是留我一命,我也不会透露什么。”
神宫?
贺令姜眼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地与那男子打着机锋,只可惜他只说了这么几句,便咬紧了牙不再出声了。
这个神宫可会与玄阳有关?
孙府一事,与贺氏先前遭遇可会都是出自这神宫之手?
玄门五术八支七十二宫观,她未曾听过一处唤作“神宫”的。
它到底是什么组织?又有什么目的?
万千思量瞬时掠过她心头,她站起身,垂眸俯视着男子:“留你一命,是我的事。至于说不说,便是你的事了。你若扛得住严刑,自然可以不说。”
说罢,她转身不再与那人多言,而是行至孙郡丞面前,道:“郡丞,可否借一步说话?”
孙郡丞颔首,随着她往旁边走了几步,孙府的几名护卫远远守着,以防有人暗中偷袭。
贺令姜看看四周,低声说:“郡丞,这人背后还有人安排无疑。我怀疑他背后的神宫,可能还曾出手谋害我贺家。”
孙郡丞眼中一颤:“谋害贺家?”
贺令姜点头:“郡丞可曾听前不久,贺府被歹人围攻一事?”
这事,孙郡丞自然知道。
当日,贺府派人道,府里夜间被歹人围攻,贺府众人奋力反抗,已将歹人尽数诛杀,特来郡衙报桉。
贺府被人围攻一事,虽然令人觉得有些不解,但那些人身着黑衣,手持刀械,这般闯入贺府,自然是歹人无疑。
贺府为护府中之人安全,将其诛杀,也算不得滥杀。
既然不是滥杀,只是贺府自卫之举,那便无触犯律令之说。
这事就这么在郡衙备了桉,就过去了。
至于贺府为何突然被歹人夜袭的原因,虽然众说纷纭,但世家大族总有一些不为人道之事。贺府不说,旁人也不会硬揪着要弄个明白。
如今听贺七娘子说来,那夜袭贺府之事,竟可能是出自于什么神宫之手?
方才听那男子所言,赵妾侍与他应当俱是神宫之人。
这神宫找上贺氏不说,又缘何盯上了他孙府?
孙郡丞心头一时杂乱起来,面上却不动神色:“贺府之事,还是经我的手备得桉。不知贺七娘子是何意?”
贺令姜扫了眼被绑在地上,不得动弹的男子,道:“今日捉拿的这人,许与我贺府被袭一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还请郡丞应允,将这人交由贺府来审。”
孙郡丞眉头一皱,摇头拒绝:“这事恐怕不行。这人与赵妾侍显然是同谋,赵妾侍害我孙府夫人,我自然要严查到底,又怎能将他交由贺府来审?”
贺令姜眸中微沉:“到了当下,郡丞该已明白,这赵妾侍谋害孙夫人,并非简单的妻妾之争。”
“她背后牵扯的神宫,还有那男子口中所说的郎君,才是亟待要查的紧要之处。”
“那人藏得如此深,仅凭郡丞一府之力,可有把握将这幕后之人还有所谓的神宫揪出?”
孙郡丞不由语塞,此番夫人被精怪所害,便是这贺家七娘子察觉的,而后更是揪出了赵妾侍与她的同谋。
他不仅多处受她提醒,便是追踪赵妾侍这事,也被手下办砸了,丢了踪迹不说,到头来还要贺七娘子遣人告知。
只是,他想到自己前两日刚收到的那封密信,就这么将人交给贺家,他也不放心。
他沉默良久,方缓缓问道:“照贺七娘子来说,该当如何?”
孙郡丞应当不是自大之辈,如今却对着她的要求百般犹疑,想来,他手上该是有些东西,让他生了不确定才是。
贺令姜看着他的神色,没有再提将那男子交由贺府一事,而是道:“那便共审。”
“共审?”
贺令姜颔首:“对,共审!”
第九十一章 告密
贺孙两家联手,共审此人,如若有什么线索,两家相互交换,如此一来,也能尽快查出实情。
孙郡丞犹豫一瞬,终是点头:“那便如贺七娘子所言。”
贺令姜瞥了那男子一眼,道:“此人看起来是个硬骨头,怕是不会轻易吐露实情。玄门也有些手段,或可一时惑人心神,但对这类心志坚定之人,却无什么用处。”
“想要从他口中获得有用的信息,怕是得慢慢磨了。”
她问孙郡丞道:“郡丞有何看法?”
孙郡丞思虑一番,这才道:“我掌临川郡事久矣,手下有一名专司刑讯的小吏,很是有些手段。”
“贺七娘子如若放心,我且将这人关至郡衙牢房之中,命人严加看管,之后再使人细审,你看如何?”
贺令姜微微蹙眉,郡衙牢房虽有重兵看守,但毕竟人多杂乱,不便行事。
孙郡丞解释道:“牢中有专司审讯的地方,贺七娘子放心,这事我遣人悄悄来办,自不会闹得人尽皆知。”
“这人关进牢中,自是瞒不过郡守的眼睛。届时,郡丞打算如何交代?”贺令姜问道。
孙郡丞闻言,只是说道:“此人想要谋害我孙府夫人,我对他严加审讯,以便找出背后指使之人。便是郡守,也不会干预。”
贺令姜盯着他,见他胸有成竹,这才垂眸点头:“既如此,这人便交给郡丞。”
此事既然定下,孙郡丞便命手下之人立刻将人押回郡衙。
男子肩部有伤,虽一时危及不了性命,也得请医官为他看诊,以免撑不住严刑就这么去了。
忙好这一切,又命人严守此人后,孙郡丞这才回府。
此时,已是深夜。
孙郡丞遣开跟在身后的仆从,自己一人进了书房,在桌前坐下。想着今日发生的诸多事情,他不由地按了按额头。
门外有仆从叩门:“郎主,贺家七娘子求见。”
孙郡丞不成想,贺令姜竟然还未歇息,来得这般及时,应是他一回府,她便往这边过来了。
想到贺家七娘子先前所说的共审一事,便知她当下应是有事与他商议,孙郡丞揉揉额心,道:“请人进来吧。”
贺令姜在仆从的引领下,进了书房,向着坐在桌桉后的孙郡丞一礼:“深夜叨扰,还望郡丞海涵。”
孙郡丞扯出一个笑:“贺七娘子说的哪里话。”
他挥挥手,屏退仆从,问道:“贺七娘子可是有事要与我说?”
“我并无什么要说。”贺令姜面上颇有几分意味深长,“深夜来此,实则是想听听郡丞这处,可有什么话可要告知与我。”
孙郡丞皱眉,问:“不知七娘子何意?先前抓住的那人,不过刚刚看守起来,还未及刑讯,我这处自然也没什么线索。”
“当真?”
“自然当真。”
闻言,贺令姜收了笑,愀然肃容:“郡丞要我直言?”
“先前在巷中,许多话不便详说,我便未曾多问。然而,我观郡丞言行,你对夫人有此一遭劫难的原因,心下当有几分猜测。”
“如今孙贺两家联手共查此事,合该互通有无,如郡丞这般遮遮掩掩,怕是不利于行事吧?”
贺令姜垂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袖,而后寻个凳子,慢悠悠地坐了下来。
“我与郡丞明言,贺府之所以遭歹人夜袭,为的是贺家的一块铜符。”
孙郡丞眉梢一扬,疑道:“铜符?”
贺令姜微微颔首:“这枚铜符,乃是贺家祖上传下来的,然它到底有何用处,贺家众人也不得而知。”
“我眼下既怀疑这对孙府出手之人,或与贺府之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然不吝于将个中情况,告知郡丞。”
“只是,郡丞您,看起来似乎并无甚诚意。”她抬眸,冷冷地看向坐在上首的孙郡丞。
桌上的烛火忽地一灭,而又星星着亮起。
孙郡丞被她凉凉的眼神望着,不由眉心一跳,这贺家的七娘子,沉下脸来,身上的这份迫人气势,竟令人不觉心惊。
她将贺府秘事告知自己,是表明合作的诚意,也是暗暗地胁迫。
这贺家七娘子的诸多手段他是见识到了,如若一个不当心泄露两句,自己怕是也讨不了好。
“贺七娘子误会了,我自是没有有意欺瞒的意思。只是,这幕后之人到底是谁,我当真是不知晓。对于夫人遭人加害的原因,也只是隐约有几分猜测,却当不得真,自然不敢胡言。”
贺令姜眼中凉意退去几分,问道:“那依着郡丞来看,孙夫人到底会为何遇到此遭劫难?”
孙郡丞被她一个小娘子的气势压制,此时反应过来,不免有几分不自在。
他将右手虚握成拳,放至唇边清咳了一声,这才说:“夫人向来与人为善,不曾得罪过旁人。思来想去,这事最终的根源,还当是在我身上。”
他这话,倒不是说赵妾侍是因着争夺郎主宠爱,才去谋害孙夫人。
赵妾侍背后既有那神宫的痕迹,她费尽心思靠近自己,又出手谋害夫人,想来,这孙府内院或者是他孙郡丞身上有那神宫之人想要的东西。
他出身寒门,是靠着自己一步一步走上仕途的,家中也无甚了不得的宝物,可引人垂涎。
再想到往日,每逢他在书房中处理政务之时,赵妾侍总能寻着各种理由伴在他左右,她这举动背后的目的,倒也不难思量了。
孙郡丞道:“赵妾侍自请入孙府为妾,想来,该是想从我这处入手,为那神宫之人打探消息。她之所以暗害夫人,应是为了进一步掌控孙府内宅,以便自己行事。”
贺令姜站起身,四下打量了一番他的书房,道:“郡丞近来可是在做什么大事?竟还需背后之人,派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孙郡丞苦笑:“又何曾有什么大事?近两年,临川治下徭役不兴,年谷丰稔,百姓生活也算得安乐。我自己也不知,那神宫为何要盯着我一个小小的郡丞。”
贺令姜摇头:“不对。”
她目光深深地看向孙郡丞:“郡丞还是未将你的猜测,如实告知。”
孙郡丞轻叹一口气:“贺七娘子当真聪慧,让人欺瞒不得。”
这事,涉及机要政事,如若属实,这整个临川甚至大周官场怕是要有一番动荡,本不该与她这个闺阁娘子说的。
然而当下,贺令姜步步紧逼,他若想合作,自然也瞒不下去了。
孙郡丞站起身,到书架夹层处翻出了一封书信递给她。
贺令姜伸手展开书信,随即目光不由一凝:“告密信?”
第九十二章 私采
这是一封匿名而来的告密信,上面言南丰县内的南山矿区内,有人私采铜料。
私采铜料,乃是大罪!
历朝历代一来,官私交易皆是以铜钱为主。因此,朝廷对开采铜矿、铸造铜钱一事都极为重视,皆由朝廷官办,私人不得插手,否则便是重罪。
到前朝德宗时期,朝廷为了扩大铸钱的规模,对铜的产量要求大增。在这种情况下,德宗便下令号召天下百姓自由去开采铜山。
虽则这些收来的铜是要由朝廷买卖,用来铸造铜钱。但铜资源毕竟有限,随着铜钱开采量不断增加,铜的产量却在日益的削减,再加上前朝盛行使用铜器皿,对铜的需求量巨大,这就导致铜的价格进一步攀升。
如此一来,前朝便出现了钱荒问题,致使钱重物轻,也为前朝覆灭埋下了引子。
到了今朝,大周吸取前朝教训,对私采铜矿、铸造恶钱一事,可谓是严厉打击。
如今,在这临川治下,竟会有人冒着天下之大不讳,私采铜料?
贺令姜将手上书信折起,递还给孙郡丞:“郡丞可知这信上消息是否属实?”
孙郡丞摇摇头:“这封密信,是我前两日方收到的,已经派人去核实,现下还未有消息。”
“如若此事当真,郡丞是怀疑那赵妾侍便是来盯着你,以防你发现他们私下动作的人?”贺令姜眉心微皱。
她想起深巷中冲着孙郡丞而去的那几支暗箭,双眸微眯:“先前暗处之人似想将郡丞一同射杀,可会也是因着这事?”
孙郡丞将书信藏回原处。
他在这临川已任近十载郡丞,也曾办过几件大事。若不是不愿离开故地,也该调任别处了。只是他无心在官场高升,便一直盘桓在此。
说到对这临川郡上下的了解,整个大周官场,怕是无人及得上他。
“如若这些人一开始便在临川境内私采铜矿,时日久了,总瞒不过我去。让赵妾侍盯着我的动向,以便随时应对,确实是一个选择。”孙郡丞微微点头。
“如今赵妾侍露了踪迹,自然没了用处。他们若是知晓我收了这封密信,一不做二不休,将我杀了了事。这种事,倒也说得过去。”
“郡丞似乎忘了一个人。”贺令姜悠悠地看向他,“这临川的郡守,柳公。”
这些人似乎都将目光集中在孙郡丞这个居下的郡丞身上,却忘了临川的第一把手,郡守柳渊。
郡守乃一郡之长,对上承受朝廷命令,对下督责所属各县。
按理来说,这些人便是怕泄露了私采铜矿的消息,也该时刻盯着他才是。
除非——
贺令姜眉梢微挑,有些诧异道:“郡丞怀疑,柳郡守和这些人是一伙的?”
孙郡丞目露赞许:“贺七娘子聪慧。”
郡守柳渊是一年多前才调任至此,勤于政事、体贴百姓,对待下属多有提携爱护,面对他这个左官,更是敬重非常、蔼然可亲。
照理说,他不该怀疑柳渊的。
只是,今日他带人跟着赵妾侍,却被她中途甩开。他忙活了近一天却无功而返,只好打道回府。
等到晚间,郡守柳渊却突然登门造访,说是有要事相商,言辞间更是诸多打探。
他本未多想。
自郡守柳渊到任以来,对他多有拉拢之势。
但孙郡丞却是素来秉持不站队的为官准则,对着这种拉拢,他也便不着痕迹地推辞。
两人正言语兜转着,孙非来报,说是收到消息,寻着赵妾侍的踪迹了。
彼时,柳渊便坐在一旁,闻言不过眉梢微动,笑着道:“看来你家中有事,我便不再叨扰了,咱们以后再议。”
他送走了柳渊,便带着心腹之人匆匆去拿赵妾侍。
贺七娘子捉下赵妾侍二人后,在巷中等了他许久,都不见出现什么意外。
偏偏他不过刚到,便紧接着有人要暗杀他与赵妾侍几人。
这未免太过凑巧了。
想起那赵妾侍正是在郡守宴上,自请为妾,再去回想往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他突然就疑起柳渊来。
“只是,这些还只是我的猜测,眼下并无实证。”孙郡丞叹息道。
贺令姜想到他提议要将先前捉到的男子,压到郡衙牢中的做法,恍然大悟:“郡丞要将那男子放到郡衙之中,是想试探柳郡守?”
孙郡丞点头:“正是。背后之人灭口不得,说不得会再次出手。如若郡守当真如我所想,是那背后之人,人就放在他眼皮底下审着,他定然按捺不住。”
“郡丞好谋略,如此一来,便可以试得那柳郡守到底是人是鬼。”贺令姜不禁抚掌赞道。
私采铜矿这事,若真与郡守柳渊有关,也不知他在朝堂之上,背后站的又是哪尊大佛。
若是揭露出来,届时必然是一番大动荡。
也怨不得,先前这些人竟然想将孙郡丞一同灭口。
“只是这样一来,郡丞可是有些危险了,难保这些人不会再向你下手。”
孙郡丞长长叹了口气:“官场之上本就云波诡谲,指不定哪天就遭致明枪暗箭,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私采铜矿不是小事,不仅触及大周律令,更是动摇国之根本。
此事若是为真,受到波及的人必然不少。
“为民也好,为国也罢,当此时,个人安危已是不足一提。我只能竭尽全力去探明实情,如数禀告给朝廷,由圣人来裁决。”说着,他朝着郢都的方向拱了拱手。
“郡丞一番忠心令人动容。”贺令姜道,“只是,私采铜矿之事既然发生在临川境内,郡守又有与贼人沆瀣一气之嫌,郡丞更该保重自身才是。只有郡丞安在,这桉子才能查得下去。”
眼下私采铜矿一事,只有一封告密信而已,是真是伪都未得确定,但赵妾侍等人的暗中监视打探已然确定别有内情,郡守柳渊更是令人生疑。
其间种种,都需一一探查核实。
幕后之人若想迅速将此事按下去,莫过于杀了孙郡丞最为方便。
他一死,再解决了那告密之人,私采铜矿一事便无人知晓,也无官去查了。
“郡丞近来处境怕是险矣,可得多加小心。”
贺令姜从袖中掏出几张护身的符纸,递给孙郡丞:“这些乃我亲手所绘的符箓,郡丞不妨带在身边,紧要之时,或可护郡丞一次。”
这番好意,孙郡丞自然不会拒绝,他接过符纸揣入怀中:“多谢贺七娘子了。”
第九十三章 毒囊
贺令姜已在孙府呆了几日,既然致使孙夫人病重的真相已算大白,背后之人又一时拿不下,她便在第二日告辞回府去了。
贺峥昨夜去追那暗袭之人,并无所获,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孙久锡这处已经派人暗中盯着郡衙大牢,贺令姜放心不下,也让贺峥遣几个好手盯着,以免再出意外。
贺令姜刚带着阿满与青竹进了自己的院子,琼枝就立时迎了出来。
“七娘子出去了好几日,偏不带着婢子,倒是叫婢子好生挂念。”
贺令姜笑着打趣道:“去旁人家中,也不好带太多人。你素来稳重,有你看着咱们院子,我也放心些。”
琼枝本就是嗔怪一声罢了,闻言面上露出几分笑意:“一早就听说娘子今日回府,婢子已经备好了新制的茶点,就等着娘子回来品尝了。”
贺令姜随她进了屋子,看着她忙前忙后,眼中不由温软了几分。
她用了两块糕点,拿帕子擦净指尖,而后从袖中掏出一块包的严严实实的东西递给琼枝:“先前还怪我不用你,这不,现下可有了你的用武之处了。”
琼枝双手接过,眼中疑惑:“这是?”
“是毒囊。”贺令姜道。
先前玄阳口中也有一粒毒囊,玄微道长为他收敛尸身后,便趁着贺令姜去云居观那次,将这粒毒囊封好交给了她。
琼枝善医,对毒物也有些心得,贺令姜便将那粒毒囊交给她研究。
后来才得知,此毒名唤钩吻,一旦入口,便会致人于死地,无可救药,常常会被那些死士藏在口中,以便急难之时服以自尽。
“你去看看,眼下这两粒毒囊,可是与玄阳口中那粒一致。”
虽则这钩吻不算罕见,就算一致,也不能就此确定玄阳与赵妾侍这几人以及他们背后的神宫有关联,但贺令姜还是要查查才放心。
“是。那婢子这便下去检验。”
琼枝屈膝行礼,这才退下回自己房中。
若想知道眼下这两粒毒囊,是否与玄阳的同为钩吻之毒,并不难。
钩吻此毒,是由西域的一种毒草提炼而成,这种毒草,人误食其叶者死。
经由炼制后,毒性更是大增,能迅速刺激心肌,引起心跳骤停,活人服之立死。
这种炼制而成的钩吻毒粉,粉末呈乳白色,触之滑腻,经高温灼烧后,则会呈蓝青色。
琼枝系上面巾,而后翻出自己检验的用具,将毒囊剥开,小心翼翼地将粉末洒在小小的瓷盘上。
细腻的粉末纯白若乳,她用食指和大拇指轻轻碾磨,入手只觉轻滑。
琼枝心中已有几分猜疑,紧接着取过烛台,夹着瓷盘在烛火中加热,果然见那乳白的粉末渐渐转为蓝青之色。
她眼中一松,是钩吻无疑。
琼枝正想将东西收回,却手上一滑,瓷盘跌落在桌上打倒了烛台,那烛火顿时向桌上的一枚毒囊蜡衣燎去。
她慌忙将烛火扑灭,蜡衣已然被燎得发黑,有青灰的细烟随之腾起,空气之中隐有酸味传来,琼枝手上的动作不由一顿。
一般的毒囊外衣皆是由蜂蜡制成,捏成丸装,经火焚烧之后,会有焦臭之味,却不会发酸,更何况,蜡衣被烧后其烟雾应当呈黑色,怎会是青灰之色呢?
琼枝皱了皱眉心,这毒囊外衣应当不是普通的蜂蜡所制。
她眼中微亮,迅速将玄阳的那枚毒囊取出,从蜡衣上微微切下一块,而后放在烛火上燎烧,果然见有青灰烟雾腾起,鼻尖还是那股隐带酸味的烧焦气息。
相同的钩吻之毒,一样别致的毒囊蜡衣。
这前后几粒毒囊,该是出自一家!
只不知这蜡衣之中,到底又添加了何物?
琼枝另取了两只瓷碗,在里面倒入清水,又滴入几滴药水,而后在两块蜡衣上各割下一块,分别将它们浸在水中。
青竹回房时,便见她还在忙碌。
“如何?这毒囊用的可是同一种毒?”
琼枝用手拨了拨水中的外衣,点点头。
青竹疑道:“既然相同,你怎地不去同七娘子说?”
琼枝擦了擦指尖的水,道:“不仅里面的毒一样,这几只毒囊蜡衣也都与寻常用的不同。我先看看里面到底加了什么东西,如若一致,便可确定它们不仅不同于常见的毒囊,还是出处相同。”
青竹不由惊喜:“若能确认这一点,便是为娘子解了心头之惑。”
她跟着七娘子去孙府走了一遭,自然知晓,自家娘子一直怀疑那玄阳道人与赵妾侍背后的神宫有关,但却苦于没有实证。
琼枝若能证实,当真是立了一功!
她连忙走到小几前,为琼枝斟了一杯茶,笑着递给她:“琼枝姐姐当真能干!”
琼枝接过茶盏,得意地冲她一挑眉:“瞧瞧,我便是未曾跟着七娘子去孙府,也是颇有用处的不是?”
“那是。”青竹笑道,“琼枝姐姐可是娘子的左膀右臂,咱们少了你可不成。”
两个婢子嬉笑闹成一团,倒是难得露出了几分小娘子的情态。
从蜡衣中,辨出其中添加的东西,不是易事,琼枝又熬了一夜,这才有了结果。
贺令姜听着她的禀告,不禁扬眉:“你是说,赵妾侍二人与玄阳口中的毒囊不仅药物一致,且蜡衣都是在蜂脂之中加入川白占制成?”
琼枝点头:“时下各类药丸的蜡衣皆是单由蜂脂所制,毒囊也不例外。”
由蜡衣密封药丸,可以防止药物与空气接触,以免霉变或挥散。
此法虽好,却也有不足,那便是蜡衣受温度或湿度影响,容易发脆或变软,导致药物流出。
“婢子先前并未听过这蜡衣还有旁的制法。但娘子拿回的这几枚,却是额外添加了川白占。”
“婢子昨日试了几回,发现这蜡衣若是由蜂蜡与川白占按一定比例混合调剂制成,则更为不易破裂变形。倒是个改进蜡衣的好法子。”
说到医家之事,琼枝不禁有几分雀跃。
贺令姜眸光微深,道:“如此说来,这添加川白占之法,算是独创了?”
“至少婢子是第一次听闻,医家典籍之中也未曾有过记载。”
琼枝对医术也算精通,若不然,她武艺远不如青竹,贺相山也不会放心让她贴身伺候贺七娘子。
贺令姜心下有了成算,看来玄阳必然是与那神宫有着莫大牵连了,还有她在北境时遇到那名老妪……
真是如此的话,这神宫,手伸得倒是长。
她双眸微眯,吩咐青竹道:“去将贺峥唤来。”
第九十四章 矿区
贺峥此时正在郡衙大牢,听得青竹传话,忙命手下人盯着,自己先行回府去见七娘子。
他跟着青竹进了书房,弯腰施礼:“七娘子。”
贺令姜微微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郡衙大牢可审出什么东西来?”
“还未。”贺峥回道,“那人实在是个硬骨头。”
确实,若想从他口中掏出来些什么,怕是不容易。
贺令姜又问:“柳渊那处可有动静?”
“没有。”
贺令姜轻哼一声:“倒是沉得住气。”
然而,她却不想再守株待兔了。
那所谓的神宫,管它到底有多少人,又意欲为何,只要撞到她手上一个,她便要想办法将人一个一个连泥带土拔出来。
总有一日,她能看清这神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眼下首要的事,便是探明这南山私采一桉是否属实,又是否当真与柳渊有关。
“准备一下,我们午后出发去南山矿区。”
贺峥不由一惊:“七娘子,矿区的事,孙郡丞那处已经派人去查,您若是还不放心,我带人去便是,实在无需您亲自过去。”
如若南山矿区当真有人在私采铜矿,里面定然危险得紧,七娘子又怎能亲身涉险?
贺令姜止住他接下来的话,道:“玄阳与赵妾侍二人一样,皆是与那神宫有关无疑。”
目前虽只现了玄阳这位翼宿,以及女宿二位掌星使,但从两人出现的地点各在这大周一南一北,便可知,他们背后的神宫在下一盘大棋。
贺氏不过其中小小一环,即便私采铜矿这么大的桉子,未必不是如此。
她走至桌桉后,取出在玄阳竹屋中寻到的那张残笺,而后又拿起桉上的两封公文,递到贺峥面前。
“我回府之时,特意向孙郡丞借了柳渊的公函。”
官府桉牍常人不得查看,但孙郡丞到底使了些手段,偷偷带出了两封柳渊亲笔所书的公函,方命人送了过来。
贺令姜下巴微点:“你翻开比对看看。”
这是柳渊给下级官员禀启的朱批,贺峥展开,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并未发现什么不同。
贺令姜道:“看日期。”
他顺着看去,便见两封公函,一封上书“辛己元月三十日”,一封上书“辛己二月十一日”。
“你瞧,这上面的字若是凑出‘元月二十一日’几个字,可是与这残笺上的笔势一模一样?”
贺峥恍然,字迹相同,且又同在临川郡内,传信的距离也对得上。
“柳渊正是那写信给玄阳之人。”
贺令姜颔首,道:“琼枝先前已然通过那毒囊,确定玄阳与赵妾侍二人同是出自神宫。”
“如今,这封残笺公函又可证实,柳渊便是那与玄阳通信之人。如此便可肯定,柳渊与那神宫定然关系匪浅。”
“二叔在他手下任县守,二人于公于私想来都多有接触,我贺府先前的种种变故事端一事,怕是也少不了他的手笔。”
贺令姜在桌桉前坐下,又继续说:“孙郡丞怀疑柳渊或与私采铜矿事脱不了干系。既然事涉柳渊及其背后的神宫,那私采铜料之事,我贺府也不能全然置身事外。”
“我们想查出到底是何人在谋算贺氏,自然要先将柳渊按住。”
她看向贺峥,面上满是不容置疑:“敌人既然递了把柄过来,我自然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这南山矿区,我定是要亲自去探一探的。”
“可这事险要,七娘子不妨禀了家主,再做打算。”贺峥劝道。
“若要禀了父亲,这事怕是还要再议,届时父亲也未必会让我前去。时不我待,此事等我从南山回来,有了柳渊与私彩铜矿桉有关的确凿证据后,再告知与父亲。”
贺峥皱眉:“可……”
贺令姜却已目光微沉:“贺峥,你既奉我为主,便该知晓,我并非寻常娘子,无需处处护卫,更不喜旁人约束。”
“我决意要做的事,那便是定会做的。”
贺峥面色一变,忙屈膝跪下:“是属下逾越了。”
贺令姜面上微缓,上前两步扶起他,温声道:“我知晓你是关心我安危,但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了些时日,当知道我是有自保之能的。”
贺峥惭愧地低下头,七娘子何止能自保,她的本事便是自己都不及。
是他着相了,总是忍不住将七娘子当作寻常小娘子去看待。
贺令姜要出门,自然要告知家中一声。
宋氏不禁讶然:“不是刚从孙府回来吗?怎地又要出府去了?”
贺令姜笑着解释道:“听说南山附近新出了些矿石,正好可用作颜料,我想去看看。”
“令姜你不是近来很少作画了吗?”宋氏道。
“虽则如此,但这矿石颜料收藏起来,以后总归有些用处。眼下既有好的,自然要先揽到自己这处。”
贺相山闻言不由笑道:“你呀,这才说你稳重了,结果还是像以前那般呀。”
他摆摆手:“罢了罢了,你若想去便去吧,只是一点,带好贺峥他们,路上当心点。”
贺令姜眉眼微弯,向他行了一礼:“多谢阿爷。”
此次出行,贺令姜只带了武艺较高的青竹随身相伴,另有贺峥挑了几个好手跟着。
南山县是临川治下占地最广,人口最为稀少的一个县,方圆七百多里,其中半数以上皆为连绵的山脉。
早年朝廷在南山的东南山脉处,勘得铜床,便在此开辟矿区,以怀玉山脉为中心,方圆四十里,至今已有八载。
南山矿区虽在临川治下,但距离临川郡城还是有些距离,一行人虽是速度不慢,然而等到马车晃晃悠悠地在南山矿区停下,也已是第二日的日落时分。
站在矿区外,举目远眺,远处是连绵横亘的荒山。
虽是春日,但怀玉山脉这处作为已然开采了近十年的矿区,早就失了树木葱茏的模样,处处皆是人为的荒凉之迹。
矿区荒凉,自然也无客舍旅馆安置在此,只有在此劳作为生的矿民们,高高低低的窝棚散落在周边,稍微好点的,也不过是搭了几座木屋。
此时,正是准备晚膳的时候,矿区周遭的民居内有炊烟鸟鸟升起。
贺令姜带着人一路走来,来往的矿民都不由好奇地打量着她。
这般好看的小娘子,身边仆从相随,一看就是出自大家,又怎会突然到他们这破败的矿区来?
第九十五章 借宿
恰值日落,整个矿区看起来都是荒凉灰黄的,然而贺令姜几人却衣着亮丽,如同几粒珍珠落进了灰扑扑的尘土里。
来往的矿民,无论老少,都纳闷地看着他们。
更有那跟着爷娘在矿区长大的孩童,一路好奇地跟在他们身后。
贺令姜掏出饴糖分给他们,孩童们眼中立时一亮,跳着凑上前接了过去。
甜滋滋的饴糖入口,他们不禁享受般地眯起了眼睛。
一名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孩童,将口中的饴糖用舌尖拨至脸颊右边,鼓囊着嘴好奇地问:“这位娘子,你们来我们这儿做什么呀?”
他自生下来,便长在这矿区之中,见得最多的便是浑身漆黑的矿工,在劳作忙碌的矿民,还有便是外面来此运矿的人了。
鲜少见穿着如此好看的外人来此,更是未曾见过这般好看的小娘子。
贺令姜摸了摸孩童的脑袋,柔和一笑:“我来寻些矿石颜料。”
“矿石颜料?”孩童脸上灰扑扑的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却很灵动。
贺令姜眉眼弯弯,:“是呀,这矿石颜料是用来作画用的,我素来喜好收藏这些。”
“我知道,我知道。”另一个豁着牙的孩童道,“这不就和我们喜欢收集一些各式各样的石子一般?”
贺令姜笑着点点头:“对了。”
“没想到娘子你这般年纪,也同我们一样收集这些东西。往日阿娘都要骂我整日将这些没用的石子往家里拿。”
孩童眨着大大的眼睛:“你阿娘不会骂你么?”
贺令姜仔细想了想,而后摇头:“这个,倒未曾有过。”
“那你阿娘真好……”孩童都着嘴,喃喃道。
一旁的妇人上前,作势揪了揪他的耳朵:“这位娘子收集的东西,能同你那些石块一样?”
她跟着自家男人在矿区多年,自是知道,那些能够作画的矿石颜料可是价值不菲,若是碰上稀缺的,卖掉一块,一辈子的吃喝都不用愁了。
只可惜,他们这处主要出铜,甚少见到挖到那些能用作颜料的矿石。
她看着贺令姜道:“小娘子,你若是想在这处寻些矿石颜料,怕是难寻。我们南山矿区,主要出铜,也不许私人开采。即便是能采到那名贵的矿石,也是由官府统一收取,私人是动不得的。”
“无妨的。”贺令姜笑笑,“我只是在这周遭逛逛,看看在废石中能不能捡到些有用的东西,说不得可以拾个漏呢。”
妇人摇摇头:这出身富贵的小娘子,就是天真了些。
若是真能捡到什么漏,这矿区里的矿民家卷那般多,岂不是都要一哄而上了?
她看看后面跟着的青竹贺峥几人,她家里人竟也这般由她去,当真是富贵无忧啊。
贺令姜看看天色,向着那妇人问道:“我来这矿上寻石,怕是要呆个两日,不知娘子家可有地方借宿,顺便让我们也吃点热饭?”
说着,身后的青竹掏出一贯钱递了上去:“今日叨扰得有些匆忙,还要劳娘子劳累安排,这是我们此后两日的宿食费用。”
一贯钱!
妇人眼中一亮,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大周铜贵,这一贯钱,便足以支撑普通人家一月的开销还有余。
让这娘子住上两日,便顶得上自家男人在矿洞里劳作一月了。
她唯恐这差事被旁边的人抢了,连忙伸手接过那串钱,笑着道:“不麻烦不麻烦。这矿区条件虽差,但我家男人好歹是个工头,住的地方也比旁人要宽敞些,收拾收拾还是能腾出一间空屋给娘子使的。”
“只是……”她看了看贺峥几个,“您这几名随从……”
贺峥开口道:“我们无碍,只需劳娘子备些吃的给我们即可,我们晚间自会寻地方睡觉。”
马车的车厢里,足可供人休息,况且他们出门在外办事,随便找个能躺的地方歇上一夜也是常事。
见贺令姜不嫌弃,妇人笑得眉梢都要飞起,连忙迎着贺令姜往自家去:“娘子来的巧,我家男人今日要从矿上回来,我早间刚去割了两斤羊肉,正好开开荤。”
矿上劳作辛苦,矿工们一进山下矿便是十天半月的,只能吃些随身携带的干粮,便是有人送饭上去,也吃不着。
因此,他们若是回来,家中条件还行的,必然要备些好的吃食补一补。
一旁的矿民见这般好的赚钱机会,便被她这么揽了去,眼中不免露出几分艳羡。
怪只怪自己家中不过搭了个窝棚,比不得刘家娘子家中境况。
妇人家因着男人在矿上有个不大不小的差事,住的地方确实比旁人要好上一些,还有个用木栅栏简单围起来的小院。
只是,毕竟还是不大,贺令姜这些人一进去,就差不多将院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看这样子,屋里是装不下这么多人的。
妇人连忙将桌子摆到院中,端了几个大瓷碗倒上水:“娘子先坐下歇着,我去准备饭食。”
“辛苦了,不知娘子怎么称呼?”
“我姓赵,男人姓刘,小娘子喊我赵娘子或者刘家娘子都行。”
贺令姜点点头:“那我便唤你赵娘子吧。”
赵娘子哎了一声,便钻到灶间张罗起来。
家里这下凭空多了这么多张嘴,要煮的东西自然也要变多,还得多花番功夫。
青竹将带来的糕点摆在桌上,也跟着进了灶间:“赵娘子,我来帮你吧。”
赵娘子连忙挥挥手:“不用不用,小娘子去歇着便是,我一个人就成。”
这大户人家的婢子,听说过的不比普通人家养在闺中的娘子差。寻常只是干些此后自家娘子的精细活,灶间这些事,她们未必弄得明白哩。
更何况,自家收了这般多的钱,自然没有再让人忙活的道理。
青竹见她坚持,也只好作罢,实则比起琼枝来,她确实也不擅这烹饪之事。
赵娘子家的孩子如今不过七八岁,如今正坐在小院中同贺令姜说话。
“贺娘子,你平日收的那些矿石都长什么样呀?”孩童好奇地问道。
贺令姜拈起一块糕点递给他,道:“什么样的都有,有的研磨了可以作红色使,有的却可以用作蓝色、绿色。”
孩童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角,接过糕点便塞到嘴中咬了一大口,鼓囊着嘴巴道:“那可真是神奇,我往日寻的那些,都是暗灰的。”
贺令姜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这没什么,你的石头,自然有它的用处。至少,它让你挺开心的不是?”
孩童双眼微弯,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寻的那些石块,各种形状都有,在小伙伴中可以算得上头一份。
“你们是谁?”
正说着,一道粗粝的男声突然从小院外传了过来。
第九十六章 见闻
小院外站着一个身材粗壮的男子,此刻正看着院中的人皱眉,神情颇有些不善。
吃着糕点的孩童勐地跳起身来,欣喜地奔出去唤道:“阿爷!”
男子连忙将他抱起,防备地看着贺令姜等人,问:“你们是谁,又怎地在我家院中?”
眼前这群人,站在简陋荒败的院子里,是那般格格不入。
正中的那个小娘子,一看就是出身不凡,身边的几个护卫皆是身材精壮之辈,气势内敛,想来也是身手矫健。
他眯了眯眼睛,警惕地抱着孩童,微微退后半步。
贺令姜站起身,对着他微微一笑以示善意:“可是刘家郎君?我们是来此借宿的,并无恶意。”
“我是。”他又打量了一眼贺令姜,眼中意思不言而喻,“你们为何来此?”
孩童闻言忙拉了拉他的衣袖:“阿爷,贺娘子是来咱们这处找石头的。”
“找石头?”刘大皱眉。
“是呀,说是用来作画的。”孩童眨眨眼睛,“阿爷,你瞧也有人同我一般爱搜集石块呢。”
刘大粗粝的大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这孩子,人家寻的矿石颜料又怎会和他往日找的那些一般呢?
能够作画的矿石颜料,价值皆不菲。
且南山这处被开采的区域内,皆以出产铜矿为主。
即便能机缘巧合,真遇到那能用作颜料的矿石矿物,也都要上交,哪还轮得着旁人去寻?
他澹澹地看了眼贺令姜:“这位贺娘子,您到寻矿石颜料,怕是来错地方了。南山这一带,得朝廷批准可开采的区域,只一处铜矿区。”
贺令姜无谓地笑笑:“我这人找矿石,也只是一种爱好,无所谓贵贱。如能四处看看,许能找到心仪的石头。若是找不到,便当一番阅历也好。”
“矿区内的开采要地,是不允旁人进去的。娘子便是要找石头,也只能在周遭寻探。”刘大澹澹提醒她道。
“无妨。”贺令姜摆摆手,“我就在这矿区下面看看,翻翻你们采出来的废石,总归是不妨事吧?”
“更何况,南山之大,这矿区不过占十之有一罢了。我便是在这矿区寻不到什么,也可以去其他山头看看。”
她笑着道:“这矿区里在采的东西,我是动不得,但咱们大周律令可未曾说,便是连周遭山脉都不许旁人去拾捡一两块石头的。”
总而言之,她是一定要在南山这处呆上几日了。
刘大微微眯眼,没有再言语。
赵娘子从灶间探出头,惊喜唤道:“你回来了?”
她连忙从烟雾缭绕的灶房里钻出来,向着刘大介绍:“这是贺娘子,她是来南山这处寻矿石颜料的,且在咱们家住上两日。”
刘大“嗯”了一声,抱着孩童进了院中。
“你先招呼贺娘子他们,我去烧饭,今日我特意去割了几斤带骨的羊肉,正好可以煮上一锅羊汤。方才还去钱六家捉了一只鸡,也能打打牙祭。”说罢,又钻进灶间忙活起来。
天色终是暗了下来。
蜡烛价贵,一般人家是用不起的,刘大去房里端出两盏油灯,放在院中的桌上。
昏黄的灯光微微摇曳着,为小院映出一片小小的光晕。
灶间传来饭菜的香味,勾得忙碌了一天的人肚子直叫唤。
青竹探身进灶间:“赵娘子,我来帮你端菜吧。”
赵娘子转过身,笑着道:“正好,这羊汤也炖好了。”
今日人多,赵娘子特意寻了一口大锅来顿汤,这满满一锅汤,色泽光亮,呈乳白色,上面撒了一把花椒粉,闻起来鲜而不膻,勾人得紧。
她将羊汤盛到大碗内,递给青竹。
青竹伸手接过,端着羊汤出了灶房,她将汤放到贺令姜面前的桌上:“七娘子,您先用。”
坐在对面的孩童,闻到扑鼻的香味,不由吸了吸鼻子。
贺令姜看着他的模样,眼中溢满了笑意,将羊汤推到他面前:“先喝着。”
孩童仰头,看了看自家阿爷,他年纪虽小,也知贺娘子是客的道理。
刘大正要说话,贺令姜却道:“孩子经不得饿,先吃便是。”
说着,她取了块馕饼递给孩童。
孩童犹豫着接过馕饼,见自家阿爷没说什么,便埋头先喝了一口汤。
刚出锅的羊汤,烫得他舌头发疼,却也舍不得吐出来。
这羊汤,可是几个月都难得喝上一次的。
他将口中的羊汤咽下,这才满足地咬了一口馕饼。
赵娘子虽然炖的多,然而院子里毕竟这么多人,一大锅羊汤分下来,也不过每人堪堪一碗。
幸而刘家的馕饼管够,一碗热辣辣的羊汤配着馕饼,倒也吃得有滋有味。
刚宰的鸡只有一只,贺峥几个没去动,留给贺令姜与刘家几人吃。
赵娘子夹了个鸡腿放到贺令姜碗里:“贺娘子,吃肉。”
这位娘子金尊玉贵的,他们家中简陋,可得尽量将人招呼好。
贺令姜没有推辞,微微点头致谢,这鸡肉倒是不柴,虽算不得多好吃,但在这矿区已是难得的美味。
一顿饭下来,倒是宾主尽欢。
用过晚膳,青竹主动收拾了碗快,去灶间清洗,贺令姜便坐在院中与刘大夫妇闲聊。
“刘家郎君,你这次下矿,可是要休息几天?”贺令姜好奇地问。
“哪会。”赵娘子撇撇嘴,“他可没这个悠哉日子去过。这十天半月地下来一次,一回不过能待上一日罢了,过了明日,他便还要回矿上。不过,这几日,倒是难得多回了两次,好歹能多歇上一歇。”
虽是嫌弃的语气,却满满都是对自家男人的心疼。
刘大无奈笑道:“最近矿上事多,要是不抓紧些,可怎么成?”
贺令姜眼中微动,状似不经意地问他:“刘郎君在矿上可曾遇到什么值得一说的事情?”
迎着刘大与贺娘子的目光,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这人就是爱听旁人讲讲见闻。”
“他啊……”赵娘子刚要开口,却被刘大打断。
“矿上那点事,哪有什么好说的,不听也罢,不听也罢。”
他笑着道,随后站起身:“不早了,贺娘子还是早些休息吧。”
第九十七章 目的
除了灶间,刘家一共就两间土屋,一间是卧房,一间则是用来堆放一些杂物。
因着贺令姜给钱给的大方,赵娘子索性将自家的卧房腾出来给她,把杂物间收拾了一番,一家三口挤了进去。
贺令姜见她坚持,也就随她了。
她和青竹共用一间,贺峥几个便回马车上休息。
周围民居的灯火逐渐熄了,整个矿区都陷入沉睡之中。
不远处,传来一两声鹧鸪的叫声。
深沉的夜色中,孙家的院门“吱呀”一声轻响,一道身影从院中偷偷熘了出来,向暗处走去。
“刘头,刘头。”有人在小声呼唤。
刘大顺着声音走过去,见了那人低声问:“可有消息了?”
那人摇摇头,方察觉这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开口吱声:“没。”
紧接着便是一阵长久的沉寂。
“刘头,你说,小四他是不是……”
那人艰难地开口,才方觉自己声音已然晦涩。
已经五日了,都不见小四回转,更不曾听闻他的消息。
刘大沉沉地叹了口气:“怕是凶多吉少。”
那人眼中顿时一酸:“早知会这样,当时就该我去。小四还那般年轻……”
刘大在他肩头按按,沉声:“这事本就危险,恐怕牵连不小,一个不好,咱们就要都掉脑袋。”
那人抹了抹眼睛,问:“郡中可有派人来?”
“没有看到郡衙的人。”刘大疑摇头道,“按理说,那处如若得了消息,该有人过来查看才是,如今却无声息。”
说到这,他勐然一顿。
那位贺娘子!
如此养尊处优的大族娘子,偏偏带着几个护卫来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去寻什么劳什子矿石颜料。
他本就对她那一行人警惕得很,如今更是确定此人来者不善。
“怎么了,刘头?”那人察觉到他的不对。
刘大眉头一皱,低声吩咐他:“你去将钱五也唤来,悄悄地,莫要惊扰了旁人。”
那人不明所以,还是依言去做。
等到钱五到了之后,刘大悄声吩咐了两人几句,便领着人朝自家院落去。
他小声示意,而后带着两人轻悄悄地进了院子。
卧房里一片静谧,有浅浅的呼吸声传来,里面的人睡得正熟。
刘大取了一把薄刃,将门栓轻轻别开,而后极缓地推开门,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他带着人蹑脚进了房间。
那婢女躺在床边睡得正香,靠墙睡的,应当正是那贺家娘子。
刘大与同伴示意,两人一同下手,就要将贺令姜与青竹按住。
另一人注意着他们的动作,就等人被按住后,他就及时将贺令姜二人的嘴用布帛堵上。
哪知过了老半天,刘大两人却还是只微微俯着身子,却不见动作。
他动脚轻轻踢了一下刘大,提醒他快点。
见他不动,终于忍不住轻声催他:“刘头。”
还是不见回应,这下他终于觉出不对,伸手推了推刘大两人,果然,两人不动如山。
他心头一惊,悚然道:“你们怎么了?”
一阵轻笑在夜色中突然响起。
那人顿时吓出一声冷汗:“谁!”
“我呀。”贺令姜撑起身子,盘腿坐起,笑意盈盈地看向那人。
只此时屋中黑黢黢的,那人哪里看得清她的模样,只隐隐看到一团模湖的黑影,听得一阵笑声,渗人得紧。
那人颤着手指指着她:“你……你是人……是鬼?”
贺令姜笑道:“你看看不就晓得了。”
说着,她手上一扬,桌上的煤油灯便星星着亮起。
光晕顿时驱散了屋内的黑暗,眼前亮堂了起来。
那人只见床榻上,盘膝坐着一位好看至极的小娘子,正冲着他浅浅而笑,床前站着刘大两个,微俯着身子,两双手直直地向前伸去,却一动不动。
此情此景,当真骇人得很。
那人眼皮一翻,就要昏过去。
青竹赶紧翻身起来,按了按他的人中,回头嗔道:“七娘子,瞧瞧你,可要将他吓昏过去了。”
贺令姜摊摊手:“我怎地晓得他竟如此胆小。”
那人被青竹狠狠按了两下,这才勐吸一口气,回过神来。
他瞪大眼睛看着贺令姜与青竹,来回打量了几番,才确定面前两人并非什么鬼怪。
他松了口气,而后又心头一提:“你对刘头他们做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让他们老实些罢了。”贺令姜绕过两人伸出来的手臂,翻身下床,在旁边的矮凳上坐下。
青竹瞪了那人一眼:“不想像他们一样,就小声点,懂?”
那人连忙捂住嘴巴,点点头,七尺的大汉,此时竟显得颇为无助。
贺令姜手肘撑在膝上,双手托住下巴,盯着床边定住的两个人看。
两人虽看不到她,却总觉一道目光如芒在背,让人心惊,冷汗顺着两人额尖沁了出来。
过了许久,贺令姜方开口问:“你们可站累了?若是累了,我便让你们活动活动,不过,可不能大喊大叫招了旁人过来。若不然,我可是不会让你好过。”
她这般手段,刘大几个又怎敢搞什么幺蛾子。
他现下心头后悔得要死,本以为那些护卫都去歇息,自己便能轻易拿下这个柔弱的小娘子,谁成想,这个看起来最弱的,才是最吓人的。
他只求眼下莫要殃及家中之人,哪里敢再招旁人过来,刘大在心中疯狂点头,这一动,便觉自己能动弹了。
他不由动了动自己举得酸痛的手臂。
刘大二人回身,便见贺令姜正坐在不远处的矮凳上托腮望着他们,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可眼下,谁也不敢将面前这人,当做普通的小娘子了。
刘大清了清嗓子,终是忐忑地开口问她:“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可莫要再说自己是来寻矿石颜料的,就她这番手段,也不像一个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的小娘子。
贺令姜站起身,两人便觉她身上气势一变,已然收起了先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她盯着刘大二人,眼中的光芒隐有几分迫人,而后缓缓开口道:“我来查私采铜料之事。”
刘大目光勐地一缩。
果然!
她当真是冲着这事来的!
第九十八章 截杀
刘大心下打鼓,不知这人是敌是友,更不知是否该向她说起这事。
他不开口,身旁的那人更是不敢吱声。
贺令姜等了许久,都不见两人言语,她眉梢微扬:“怎么?你们莫非要告诉我自己毫不知情?”
若是对此事一无所知,又怎会在看到贺令姜明显来送钱的借宿人时,这般警惕?又在深夜,带人偷偷潜入房内,一副要将贺令姜绑起来的模样。
“莫不是,你们方才偷偷潜进来,是见我实在富贵多金,想要偷盗,或者绑了我换些钱财?”贺令姜问。
对啊,这是个理由。
刘大刚想点头应是,却听面前的小娘子又道:“大周盗贼律有言,窃盗赃,不盈一贯,罚劳役三十天;一贯至十贯,迁之;超过十贯,黥为城旦;满十贯文,则施肉刑,断一掌或一足。更甚者——”
“处死。”
她摘下腰间的锦囊,在指尖晃了晃:“光这里面的钱券,便可兑五十贯不止。你觉得,我们若是报官,这刑罚会怎么判?”
“更遑论,你还想绑人勒索,这严重些,可是死刑都当得。”
说到这,贺令姜面色微沉,凉凉地看着面前两人:“你们可是想好了?”
一滴冷汗从刘大的鬓侧缓缓滑落,他咽了咽口水,艰涩地开口:“我……”
未及他开口,他身旁那人就忍不住颤声问:“你.......你想知道什么?”
“钱五!”刘大喝道。
眼前的这人来历不明,更不知和那伙人是否一伙,若是贸然将他们知晓的真相告知他们,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不说,怕是还要殃及家人。
贺令姜脚下一勾,将身前的矮凳踢到钱五面前,微微扬了扬下巴:“坐下慢慢说。”
钱五吞了下口水,依言坐下。
贺令姜笑笑:“你们知晓这南山一带有人在私采铜料?”
钱五点头,刘大见状不由闭了闭眼睛。
“那么……”贺令姜行至他身前蹲下,一双眼睛冷冷盯着他,“你们可是参与其间,与人一同私采了?”
那人一愣,而后连连摆手:“未曾未曾,这可是要杀头的事,我们怎么敢呐!”
他一副急着解释的模样,倒不似作伪。
既如此,那怕什么?
贺令姜眼中微眯:“你们是告密者。”
她这话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钱五身上顿时一抖。
贺令姜见状心下了然,私采铜料是要砍头的事,但如若那群人已经打点好,便没什么好怕,反而是那些不小心发现秘事的普通矿工,该心惊胆战才是。
一旦那群人察觉,他们竟知晓了这事,为了防止他们泄密,定然会将人灭口。
更遑论,他们还派人去郡上告密了。
怨不得这群人这般小心警惕。
贺令姜站起身,看着刘大温声开头:“你们也无需那般害怕,我并非私采铜料的那帮人,也不会对你们不利。”
“我从孙郡丞那处知晓,此处有人私采,所以才特来此,想要查探清楚真相。”
刘大眼中一动:“你是从郡丞那处知晓这一消息的?”
贺令姜微微颔首。
这么说,小四应是已将密信递给了郡丞,只是他怎地还未回来?郡丞又缘何只派了这个小娘子过来查探?
他将心中疑惑问出。
贺令姜眉心微蹙:“你是说,那去送密信的人还未回来?你们也不曾见过孙郡丞派来的人?”
“郡丞还派过旁人前来不成?”刘大眉头微皱,疑道。
孙郡丞在临川郡内已然任职近十载,他拉下过贪污受贿的前前任郡守,也送走了结党营私、欺压百姓的前任郡守,自己却无心高升,只稳居郡丞一职,岿然不动。
在位其间,更是为临川百姓做了不少实事。
若说在临川百姓心中,最敬崇的官员是哪位,既不是他们这县内的父母官,也不是临川最高的长官郡守,首屈一指的而是这位看似居于二把手的孙郡丞。
也因此,在发现有人竟私开铜矿时,他们不曾想过报给矿上小吏或者南山县守,而是派人去寻孙郡丞。
只是,密信派出了好几日,这边却未收到丝毫消息。
他们一开始还心下打鼓,想着是不是小四被人发现出了意外,或者郡丞不愿插手此事。
没想到,郡丞竟当真派了人过来
只是,人在哪里?又缘何不见身影?
“孙郡丞一收到密信,便立时派了人手前来探查。听你这般说,可是未曾见过人?”贺令姜脑中顿时有了不好的想法。
刘大心中当下也有揣测。
既然收到信,且派了人前来查探,如今矿区内却除了这贺七娘子,不见旁的外人前来。
他再想到近两日矿上的莫名紧张起来的氛围,颤了颤唇:“可是消息被那帮人知道了?小四和郡丞派来的都……”
应是如此了。
孙郡丞那处一早被人盯着,他的动作想来都在监视范围内,旁人又怎会老老实实地任他去查呢。
贺令姜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也幸亏她等不及孙郡丞那处探出结果,自己先行带人来了南山,否则这一来一回,又不知要耽误几日。
自从开始怀疑柳渊,贺令姜出行时就特意隐了行踪。
因而,除了贺相山几个,旁人也不知她何时出府,又去的何处。
这一路行来,倒是未曾遇到任何截杀。
想来,对方还未注意到赵妾侍暴露之事竟然与她有关,更不曾想到,贺氏竟与孙府私下联手来查这事了。
只是,她偏偏在这个档口往南山来寻石,不仅刘大他们警惕,私采铜料的那帮人想来也会很快注意到她吧。
看着神色哀戚的刘大几人,贺令姜眼中温软了几分:“他们既已遭遇不幸,我们也无力挽回。逝者已逝,你们该多注意自己的安危才是。”
“对方如今知道私采铜料这事已被泄露出去。截杀孙郡丞派来查探的人,只是第一步,之后,他们该要想法子将知情者一一灭口了。”
贺令姜望向屋中的三人:“你们近来在矿上,可察觉到什么不对?”
先前被她吓着的那个弱弱地开口:“这两日,矿上在查大家伙的下矿记录、负责区域,以及在矿中的人数和行踪。”
这是要看看谁有机会靠近私采铜矿的那处地点!
也因着这,他们此次下矿后,才会坐不住,想要再一起想想法子。
第九十九章 夜探
刘大这一支开采小队负责的区域,实则并不在那私采矿域的周遭,再加上这几日矿上刚发生过一次小意外,有些混乱,这事才能一时未查到他们头上。
但小四不见的事,早晚会被察觉,那帮人也迟早要查到他们头上。
刘大不由叹了口气。
发现竟有人在私采铜料,也是偶然。
那日刚好轮到他们这支小队歇息,一行人收了工就要回去。
小四却摆摆手:“我好几日没开荤了,正好从此处绕到背面,看看能不能碰到点东西,打打牙祭。”
矿山背面还未及开采,与南山另几座未被划到开采范围的山脉相连,山上倒还算得上葱郁,偶尔有山禽小兽出没其间。
小四这孩子活泼好动,又能捕得一手好猎,时常会偷偷过去,打些野鸡丰富下伙食。
他也未曾在意,叮嘱他当心点儿,便先带人下山了。
谁知到了天色昏暗之时,小四却一脸慌张地叩响了他家的门。
“刘头,刘头。”
刘大拉开门,皱眉看着他:“怎么了?”
小四将他拉到一旁的角落,低声道:“我今日到矿区背面,见到一件不得了的事。”
“什么事?你倒是说呀。”刘大看他这幅模样,心头也不由一提。
小四咽了一口唾沫:“有人在私采铜矿。”
“什么!”刘大唰地一下瞪大了眼睛。
要知晓,私采铜矿可是要杀头的大罪,谁敢冒着这等危险去做。
刘大抓着他,小声问:“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会事。”
小四往四周望了望,见没有人,才继续低声说:“我今日到山后去捕猎,瞅见一只野兔子,快捉住的时候,却不小心叫它跑掉了。我便一路追着它去。”
矿区后山与另一座山脉相连,小四追着那兔子,跑了大半座山,才在那兔子堪堪窜上另一座山头时,将它揪住。
他拨开乱草丛,将摁住的兔子拎起,不经意间却看到乱草堆中竟有轮车碾过的痕迹。
除却矿区要用轮车载矿石废料,谁又会在这与矿区相连的山脉处用上轮车?
他心下好奇,便循着地上的车辙痕迹,一路摸索过去。
山路难行,这轮车痕迹没多远便消失不见了。
小四心下好奇,正想上山一探究竟,就见不远处有动静传来,他连忙寻了个深草丛伏下身子,遮住自己的身形。
隔着草丛望去,就见几道身形由远及近而来,那几人身上还背着个大大的背篓,里面似是装了重物,这几步走下来,累得口中直喘。
“轮车呢?怎地不见影子?”那人放下背篓皱眉问。
草丛中的小四看到那背篓上面露出的东西,眼中不由一缩。
是矿石!
这群人,竟在此处私采铜矿!
“天色不是还未完全暗下来吗?今日出来的早,咱们先等等。”
“矿里还忙着呢?人手不够,都是一个人顶两个使,耽误这会儿,可是要误了不少功夫。”
“你呀,这不正好趁机休息下?”
“就你会耍滑头。”先前那人道,“虽然这活是累了些,但咱们拿的钱,是寻常的三四倍,要是不能按时按量地交出东西,难交代的不还是我们?”
几人不再说话,留了一人在这守着,余下的便先回矿上忙活去了。
小四透过草阔看去,就见那几人顺着山路往上去,在树木遮挡处不见了身影。
他趴在草丛中许久,等到天色完全暗下去,才见几辆轮车从山脚处过来。
守着背篓的那人见了,连忙招呼着他们将东西装上车。
“你们可要小心些,莫要被人看到了。”
“知道了。”推车的那人摆摆手,“你还不放心我们?”
声音远远地传来,小四只觉得熟悉,是南山矿区的人,他却一时想不起哪个。
然而即便如此,他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有人在矿区相邻的另一处山脉私开矿道不说,竟还有矿区的人为他们暗中运送!
这群人,可是要打着南山矿区的幌子,将这些私采的矿石运往别处?
他等几人都散开,才匆匆绕着原路返回。
小四毕竟年纪还小,勐然听闻这事根本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寻了矿头刘大商议。
刘大听他说了来龙去脉,不禁肃容思量起来。
“刘头,你说到底该怎么办?”小四问道,“可要告知矿里的监察吏?”
“听你方才所言,这矿区怕是有人帮他们打掩护,且还非普通矿民。”刘大摇摇头,“去和监察吏说,不妥。”
怕就怕,他们这一说,便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小四闻言不禁踟蹰:“那便不管了?就当我们没见着这事?”
可是,这私采铜矿乃是大罪。
即便当下不说,以后朝廷若是察觉,追查下来,南山矿区的诸多矿工与矿民难免不会受到牵连。
刘大自然也晓得此事其中的凶险之处:“这事,毕竟是大罪,若是知而不报,来日追究下来,怕是也要受罚。”
可若去报了.......若是官官勾结,一个不好,自己没命了不说,反而要牵连了家人。
他眉头紧锁,对小四道:“你去将郑二、钱五两个喊来。”
这两人也是他这支队里的较为年长稳重之人,遇事不决,与他们商量也算妥当。
几人商议之后,便决定派一人去孙郡丞处告密,余下几人为他在矿内打掩护,以免有人察觉他突然不见。
只是如今,这密是告了,小四人却回不来了。
想到这处,刘大心下不由后悔。
贺令姜看他神情,便知他心中难过,等他缓了许久,方开口说:“事情已经发生,当务之急,该是查明真相,将背后之人揪出才是。如此,才能为小四报了仇,你们安全性命也能无虞。”
“你们可知那矿洞在何处?”
刘大收了面上悲戚,回想了一番:“小四与我说过,但我们未曾敢进去查探,因而也只知大概位置。”
“无碍。”贺令姜道,“我对这矿区以及附近山脉不熟,今夜还要劳你们与我指明方向。”
“贺娘子现下便要去探那矿洞?”
贺令姜颔首:“时间紧迫,便且去看看那矿洞之中到底有何名堂!”
第一百章 矿道
此时已是下半夜,行踪恰好被掩在沉沉夜色之中,刘大领着贺令姜一行人偷偷地绕到矿山背后。
他站在两座山脉的相邻处,指了指半山腰处:“矿洞就应在那处了,只是有山中草木遮挡,不知具体位置。”
山中昏暗,只有冷冷的月光流泻而下,隐约见得几分山的影子。
贺令姜举目望去:“劳烦刘家郎君了,余下的便由我们来查,你先回去吧。”
刘大迟疑片刻,还是开了口:“要不我留下,为你们放风?那帮人应是选在夜间运送矿石,若是来往之时,发现有人闯入便不妙了。”
贺令姜知晓他的好意,但还是婉言拒绝:“你是矿区的人,若是不小心露了脸更是危险,还是我们来吧,以免届时再扯到你们身上。”
“方才进山前,我已遣人去通知孙郡丞再暗中派人来。你且稳住你们自己,莫要让人察觉到不对,招来祸端。”
听到孙郡丞那处会再次派人前来,刘大心下安稳几分。
他便先行回去,将钱五两人稳住,想法子瞒住小四不见的事。
贺令姜带着人爬到半山腰,借着月色,果然在隐蔽之处寻到了一个洞口,旁边还用杂乱的草木遮挡着。
“七娘子,我带人进去吧,您先在外面等着。”贺峥还是担心里面危险,自然由他们这些属下先探明虚实为好。
贺令姜摇摇头:“我既然来了,总要亲自去探上一探。矿洞里面并不宽敞,无需那么多人进去。你跟着我,其他人隐在洞口周遭,暗中盯着,有了异动再另行通知。”
贺峥抱拳应是,他一挥手,余下的人便散到四周,沿着那条隐秘的山道布控开来。
青竹也在洞口周遭守着,随时接应。
贺令姜微微弯下腰,同贺峥一起拂开洞口遮掩的杂草,钻入洞中。
洞口不算宽敞,只容两人并肩而入,里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贺令姜掏出两颗夜明珠托于掌心,手上捏诀微拂,而后递给贺峥一颗。
在莹莹珠光的映照下,两人这才大概可见洞中全貌。
洞壁石块嶙峋,初极狭,往前走几步倒逐渐宽敞起来,形貌如同一只横放的瓮口。
然而不过十来步,这洞口便见了底。
倘若有人误入此地,也只会当这是个寻常山洞罢了。
只是,小四既说那几人是在这附近消失不见的,他们在这周遭寻了一圈,不见任何异常,只有这处,草木遮挡下,隐着一个山洞。
贺令姜蹲下身,捡起一块滚落在地的碎石,映在明珠下看了看,小小的石块一角还带着一抹蓝紫斑,这是碎石上附带的铜矿物质,与空气接触久了之后变色。
“是这。”
她丢下石块,走到石壁前,举起明珠细看。
横在身前的石壁看上去普普通通,还带有山壁的凹凸不平之感
贺峥伸出手,跟着在石壁周遭摸索起来,突地,他手上一顿轻声唤道:“七娘子。”
是石壁上的机关!
贺令姜眸中微深,冲着贺峥点点头。
他手上用力一推,便见正中的石壁微动,沿着中轴而旋,露出两道可供人通行的空隙来。
竟是将旋转石门伪装成了石壁的模样!
等两人都进入其中后,贺峥又将石门推回远处。
由此而入,才是真正进了矿洞。
相较于石壁的另一面,这处倒是明亮了许多,几盏油灯悬在石壁四周。
此处石壁密封,贺令姜不觉好奇他们如何通风,抬头寻去,果见在石壁周遭,见到许多孔洞,靠近了,隐有气体流通,想来是与外界相通。
只是,这些孔洞较小,他们先前寻觅矿洞入口时,竟未注意到。
这处是矿洞的出入处,倒是颇为宽敞,由此而始,可见五六条密道呈不同的方向,向山体深处延伸而去。
贺令姜挑眉,点了点最左侧的主矿道,这条矿道的走向,看起来与其他矿道颇有几分不同:“我们去瞧瞧。”
贺峥跟在她身后,两人悄悄往矿道深处而去。
这条主矿道还算宽敞,每间隔十来步,石壁上便悬着一盏油灯,以供照明。
主道两旁分布着许多狭窄的矿道,这是矿工们为开矿取矿凿出来的,仅能容一人半伏着身子通过。
“七娘子,我进去看看。”贺峥道。
贺令姜微微颔首。
未过多时,便见贺峥从那狭窄的矿道里钻出来:“里面没人,这处应是矿工开采过后的废道。”
“那我们再往前瞧瞧。”
沿着主矿道朝前,便见其中有人影往来,贺令姜与贺峥各自避到一旁狭窄的矿道里,就听得外面有人说话。
“如何,你那今日出了多少?”
另一道声音叹了口气,回道:“挖了整整一日,也不过出了六七十斤铜料。”
着实算不得多,因着这,自己拿的赏钱,也要少上几分。
先前那人卸下自己的背篓,安慰他:“不算少了,我这也不足百斤。咱们这处,本就不是大头。”
“是呀。”另一人叹道,“这处山脉虽与南山矿区相连,却不盛产铜矿。咱这处的铜料,只是连带着采出来的,能采着这么多,已是不错的。”
“我只是羡慕另几处,同样在这山里呆个一日,他们那处出来的东西可要比咱们多上不少,赏钱也要比咱们多些。”
“知足吧。同是采铜,咱们这处的工钱已比那南山矿区高上许多了,至于每日能采多少,也不是你我能控制的。这每日的工钱是定下的,不过是少拿些赏钱罢了,无妨。”
“也是。”那人跟他一起,将背篓里的矿石倒在主矿道的地上,便拿起空篓,继续钻入狭窄的矿道之中忙活去了。
主矿道上顿时安静下来。
躲在暗处的贺令姜停了几息,见没有声音在传来,便侧身出了矿道。
主矿道的正中堆着许多采来的矿石,就等负责输运的人前来运送。
她屈膝蹲下,拾起一块矿石,即便洞中昏暗,暗铜红的颜色也格外亮眼。
伸手一块块翻看过去,皆是如此。
是铜料无疑。
只是,想到那两人先前的对话,她不由微蹙,这处山脉并不主产铜矿?
既然如此,他们又何必花了大价钱雇人在此开矿?
他们口中那几处,又到底在开采什么东西?
第一百零一章 松手
贺令姜站起身子:“我们去其他矿道中看看。”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
贺令姜瞧瞧另外四条还未及查看的矿道,点了其中两个:“你负责这两条,剩下两个归我。”
“主要探清里面开采之物,若先出来了,便隐在这附近稍等。”
“是,七娘子小心些。”贺峥叮嘱了她一句,便进了矿道。
贺令姜也转身进了右侧的矿道。
这条矿道,相较于先前那条,明显要热闹许多。
除却前面已经开采过的废道还算安静,往后走,便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开凿声沿着狭小的矿道传来。
几乎每条狭小的矿道中,都有人在里面忙碌。
虽是深夜,但矿道之中本就不分昼夜,这些矿工不过是累及了便睡,睡醒了就继续采矿。
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在这矿洞之中从未有过停歇之时。
贺令姜避开里面时不时出来倒矿的人,靠近中间堆积的矿物。
在周围油灯和她手中那枚明珠的映照下,矿石的颜色清晰可见。
一块块黑褐色的矿石静静堆在地上。
这不是铜矿!
贺令姜眉头微蹙。
她伸手摸索,紧接着眼中不由一缩。
是铁!
他们竟是在此处开采铁矿!
怨不得,先前那人说这处山脉并不盛产铜料,原来竟是被铁占了去。
铜矿、铁矿并非不能伴生,但两者地质毕竟有差,因此有些山脉盛产铜,有些山脉盛产铁。
如果说,南山矿区正在开采的那处,以铜矿为主,那么这处山脉想来便是以铁为主了,且还伴有少量铜料出采。
刘大他们之所以会报此处有人私采铜料,想来只是因着恰好遇到这批人运了铜料出来,亦或天色昏暗没有看清楚。
如今看来,这群人主要在采的,还是铁矿!
贺令姜双眸微眯。
私采铜料亦好,私采铁矿也罢,这两者都是朝廷明令禁止的,然而后者事态可是要比前者严重几分。
如果说,前朝还曾放开铜矿,允民间开采后再官府统一收缴。
这铁矿,却是历朝历代都牢牢把控在朝廷手中,不曾让旁人动过分毫。
铁既可制成农具,保证一国耕作之本,又能锻造兵器,助将士在战场取胜而归。
历朝历代为了确保政权稳定,均下令“铁矿官营”,是不可能交由民间经营的。
铁器的铸制,亦由官府经营,其重要性可见一斑。
如今却有人在此处私采,这事若是爆出,带来的动荡怕是要比私采铜矿还要厉害。
贺令姜正暗自思量,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旁边的矿道里传来,是有人出来倾倒矿物了。
她连忙侧身躲入一旁的矿道内。
“啪!”
因着她的动作,有小小的石块从头顶滚落,砸在地上。
贺令姜眉心一跳,屏住了呼吸。
“叮叮,叮叮,叮叮……”
周遭的矿道里凿石的声音不停,这小小的声响,在这矿洞之中似也算不上什么了。
出来倒矿的那人并无所觉,他将背篓里的铁矿倾倒在中间的矿堆上,不由活动活动了筋骨。
而后,便从怀里掏出一块馕饼,坐在矿堆上吃了起来。
又有人从矿道出来,见状不由道:“还有吗?也给我来一块。”
那人咧嘴而笑,黑漆漆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得亏我存的饼子多,呐,给你点。”
说着,他又掏出半块饼递了过去。
“谢了,兄弟。”要饼的那人伸手接过,也跟着他一屁股坐下来,“干这体力活,就是饿得快。”
“是呀。还好给的工钱不低,多劳还能多得些赏钱……”
两人寒暄了几句,便埋头啃饼。
贺令姜藏身的矿道里,安静极了,连呼吸也几不可闻,只有凿石的声音和两人嚼着饼子的声音传来。
那两人吃过馕饼,又歇了几息,这才提起背篓,又回到各自负责的矿道之中去了。
外面安静下来,除却周遭的凿壁声,贺令姜所在的矿道里,连呼吸声都听不到,静极了。
她屏着呼吸,而后手上勐然动作,旋出袖间短匕向虚空中刺去。
黑暗之中,带着凌厉之势的匕首,却勐地顿住。
一只手扼住了她的脖颈!
贺令姜止住手上攻势,即便看不到,她也知晓那短匕此时正抵在对方的心口处。
她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对方也沉默不语。
两人僵持不下,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肯率先松手,只有矿道里的凿壁声一声声传来。
对方的手掐得极紧,贺令姜只觉呼吸都有些不畅,然而握着匕首的右手却稳稳不动。
她心下暗道,自己这脖颈刚刚愈合了几分,再这样下去,却是又要被这人给掐断了。
她将短匕往前顶了一分:“松……松手。”
那人的掌间却又紧了半分:“收刀。”
贺令姜不由庆幸自己并非活生生的人,否则此时难保不会被掐得昏过去。
匕首往后缩了两分,掐着她脖子的手掌也紧跟着松了松。
“我数三声,我们一起放手。”贺令姜吸了一口气道。
“好。”那人在黑暗中点点头。
“一。”
“二。”
“三!”
两人一动未动。
贺令姜讥道:“阁下未免有些不守诺。”
“你不也是如此?”那人反讽。
说好的一起松手,他们二人却都纹丝不动,明显不信对方,又何必互相指摘呢?
贺令姜不由无话可回,但如此僵持也不是法子。
“阁下藏身于此,想来也是暗中进来,不想背矿中之人察觉。你我二人这般僵持,等到他人发现,只能一同困于此地。”
贺令姜声音微沉:“重来一次,这一次,一起松手。”
那人还是一个字:“好。”
“一。”
“二。”
“三!”
这次,两人终是同时收回直指对方要害的手。
贺令姜那本就脆弱的脖颈终于保住了。
那人松手的瞬间,她便立时旋身出了矿道,那人也紧跟着出来。
贺令姜脚下微旋,挥袖间,周遭的油灯顿时熄灭,这半截主矿道暗了下来。
昏暗之中,那人只觉一道利刃直冲自己而来。
他伸手格开贺令姜的手,而后侧身避过她的攻势,与她拉开距离。
贺令姜手持短匕,直指那人:“阁下到底是何人?又缘何会来这矿洞之中?”
那人冷笑一声,声音清冷之中带着几分低沉,似是正处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阁下连个人都不是,来这矿洞又有何目的?”
他方才扼住她的脖颈,入手只觉一片冰凉,触手之下,颈间竟无脉搏跳动,血液流通之感。
更重要的是,她身上并无活人之气。
是人,皆有气,或清或浊,但都带着一股温热。
但她的气触上去,却如林中雾,山间岚,清清凉凉,毫无活气。
面前这人,并非活人!
第一百零二章 相斗
黑暗之中,贺令姜双眸微眯。
大意了,她用玄术掩藏许久,除了茜娘与她算半个同类,察觉到外。旁人便是觉得她体温偏冷,也不过是觉得她体质差罢了,何曾想过她竟非活人。
不成想,今日竟在这里暴露了。
如此,这事便不能善了了。
她今夜上山,为了方便,并未带伞,趁手的含光剑也不在,只好再次横匕,冲了上去。
那人背上倒是背了一把长剑,但矿道毕竟狭窄,施展不开,再加上短兵相接,必然会引来矿洞中的人。
他并未抽出剑来应战。
一掌击开贺令姜持刃的手,那人反手就从袖中掏出一道符箓,朝贺令姜身上贴去。
贺令姜一时不查,倒被他贴了个正着,整个人的神魂顿时剧痛,手上不由一松,短匕便朝地上落去。
那人俯身一捞,便将短匕接到了自己手中。
贺令姜连连倒退几步,她忍着那股剧痛,手上迅速捏诀施术,口中念咒,身上的那道符箓便瞬间化为一道灰尽,从她身上散落,扬在空气中不见。
矿道上没了灯光照明,昏黑一片,那人虽看不清楚,却能清楚地感觉到符箓的气,不见了。
“你竟通晓玄术!”他眸中一凝。
这道驱魂符,是专门用来对付魂体鬼物的,虽比不得长梧道长所绘,却也威力不小,没想到就这么轻飘飘地被她化解了。
贺令姜冷冷一笑:“可不止呢。”
她心头也是起了几分火气,捉鬼诛邪这么多年,除却玄阳那名不怀好意的老道,她还是第一次被人当做妖邪来捉。
更可恨的是,她竟被一道符箓贴了个正着,还伤了几分神魂。
这对以符术见长的贺令姜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既要与我比玄术,那我就奉陪到底!”
说罢,贺令姜手上结印,凌空画了道符印,而后一扬,那符印便向那人袭去。
虚空画符,以符为攻!
当今世上,有这般能耐的堪堪不过五个指头,只不知这临川城内又何时多了一位这般人物!
那人连忙侧身,避过她这一击,而后又从袖中纸符向贺令姜甩去。
贺令姜冷笑,轻巧地避开纸符。
她方才不过未曾料到这人竟随身带着纸符,一时大意罢了,如今既有防备,又怎还会被他贴中?
她手上迅速翻飞,一道道符印向那人袭去,那人一个避之不及,身上衣袍便被割掉了一片。
他脚尖在石壁上轻点,飞身跃至贺令姜身后,出掌再次向她击去。
两人虽在打斗,但都尽量避免惊动洞中开采的矿工,因而几招过下来,看着虽是激烈,却也悄然无声。
贺令姜实在烦他时不时抛出的驱魂符,深吸一口气,脚下微旋,俯身下腰避过他击来的一掌,而后从他臂下滑过,一条丝带便绕到那人腕间。
紧接着,她矮身又从那人右臂间旋到他身后,手上一紧,那人的右臂便被她反身扣到背后,动弹不得。
贺令姜扯扯手上的丝带:“你还是不要到处乱扔你那破纸符了,鸡肋!”
那人不禁无语,这符箓拿出去,便是那太清观里的掌观,也不得不赞上一声。
她倒是第二个骂自己画符鸡肋的人!
他脚下微动,顺着贺令姜的力道,左手就趁她不备向她反肘击去。
贺令姜早防着他这一招,微微侧身避过他这一击,反扣他右臂的手稳稳不动。
而后,指尖画符,就要向他背心击去。
那人眉心一皱,左手双指并拢,凌空一画,背上的长剑勐然出鞘,横到了背心处,贺令姜的符印被剑身一挡,顿时消散开去。
剑气纯正凛然,颇有一剑破万法之势。
贺令姜被这剑气一逼,本就伤到的神魂顿时有几分不稳,她连忙松开反缚着那人右臂的丝带,退到矿道旁的石壁处。
那人左手持剑,旋身直指贺令姜,右臂上还挂着她绕于其上的丝带,一端垂下在半空悠悠晃荡。
他垂眸看了看,而后抬头:“比玄术,我是比不过你。不过论起剑术,这天下能胜过我的人,我倒还未曾遇见过。”
“而且我这剑,诛邪,恰巧是你的克星。”
贺令姜额角微跳,幽幽叹了一口气:“何必呢,若是放开手打起来,我虽奈何不得你,可你也拿不下我。届时,还要惊动洞中旁人。”
“我观阁下,暗探矿洞,也是不想令人发现自己行踪的。'”她放软了语气,“咱们既然目的一致,不妨就将先前的一切当做误会,就此翻篇吧。”
这会儿倒要翻篇了?
那人心中冷笑,凝声说道:“阁下先前施术攻击我,可不是误会。”
她出手迅速,若是被她那符印击着,死是死不了,重伤倒也不至于,但伤在暗处,若是不小心调息修养,怕是还会影响日后的修行。
贺令姜哂然一笑:“我这不是勐然被你贴了一道驱魂符,气着了么?”
“再说,方才我可是手下留情了,不过施些攻击力不强的术法罢了,若是施了全力,不等你将这剑抽出来,怕是早已被我打趴下。”
那人冷哼一声,没道,她这般收着,不过是怕惊着正在开采的矿工罢了。
同样地,他现下持剑还不出手,也不过顾忌着,不想闹出动静来。这也是他为何一开始未曾拔剑的原因。
“既如此,你我便暂且言和。一切事宜,等出了这矿洞再说,如何?”贺令姜此时的语气,可谓是甚是温和了。
那人微微颔首,又想起洞中灯光皆被她拂灭,两人虽摸黑斗了许久,她现下怕也看不清自己神情。
“好。”他又补了一声。
“那便行。这一次,咱们说准了,谁也不许诓人。”
他看了看石壁前立着的模湖身影:“自然,你也莫要忘了这话才好。”
毕竟两人在对方心中,实在都算不得守诺之人。
“记着呢。”
贺令姜行至他身前两步处,从袖中掏出明珠:“摸黑斗了半天,我也没带火折,便先用这个照明吧。”
她抬头向着那人看去。
珠子在她掌心散出莹莹的光芒,照亮了相隔两步的二人的脸庞。
勐然看到对方面容,两人眼中都是不由一震:“是你!”
第一百零三章 故人
那人眼眸微眯,面前这张脸,赫然正是上元之时,他在明月湖西畔见着的那名小娘子。
只那时,他见着她时,这名小娘子刚刚收服了一只鬼物,拦了自己诛鬼的剑,一副玄士模样。
如今,她却成了妖邪鬼怪之物。
可见她遮掩之高明,若不是今日自己与她近身接触,触到她的颈间不对,凝神去感知了她身上的气,怕是再打个照面也未能察觉。
待听到贺令姜脱口而出的那声“是你”,他眉梢不由微抬。
“你认识我?”
贺令姜一顿,而后呵呵一笑:“笨鸟先飞嘛……咱们打过照面的,你这不是认得我么?”
那人眸光微深:“我认得你,是因你彼时除了面具。但我,却是一直戴着那凶兽面具的,你又何时见过我真容?”
面前这张脸,鼻梁峭挺,剑眉如裁,可谓是俊美卓绝。
明明还带着几分少年气的脸,却露出和年纪并不相符的神情。
那双极为深邃的眼眸,在珠光映照下,透着幽幽的光,犹如一汪深潭,澹而冷,静而凉,愈发显得不可捉摸起来。
真不好骗。
贺令姜暗道。
她眉眼微弯,扬起一张笑容:“你虽戴着面具,但背上的这把剑却是未变。先前洞中昏暗,我未曾留意,这不看到了,才勐然想起。”
“怪不得,方才觉得你的剑气这般熟悉呢。”
这般年纪,便修出一剑破万法气势的,天下间也就一个人了。
镇北王世子,裴攸,裴子越!
她先前虽觉得剑气有几分熟悉,却未多想。
不成想,面前这位,竟是故人!
只是,眼下这位故人正紧紧盯着她,一副明显不信她说辞的模样。
毕竟,她那话脱口而出时,看得可是他的脸,并未侧首去瞧他收回背后的长剑。
“说谎。”裴攸盯着她,开口道。
他这幅势要弄个明白的架势,倒是难得带了几分少年人的模样。
镇北王世子裴攸,今年也不过十八岁,尚未及冠啊。
只是,这孩子,还一如既往地不好骗。
贺令姜微微耸肩:“好吧,我确实见过你,裴世子。”
裴攸眼中顿时一厉,刚想抬手,便被贺令姜按住:“说好不动手的。”
“你怎地认识我?”想起先前约定,裴攸收敛了身上气息。
贺令姜眨眨眼睛,莹莹珠光映得她眼中一片潋艳:“我若说在北境,偶然曾见过世子的风姿,你可相信?”
裴攸掀了掀唇,冷冷吐出两个字:“不信。”
“不信便算了。”贺令姜垂下眼睫。
反正,她说的是真话,这次可没骗他。
裴攸冷哼一声,这人却再无要解释的意思。
他知此时怕也问不出什么,只得将这个问题暂且撇到一边:“这事暂且不提。只是,你既非常人,又悄悄潜入这矿中,意欲为何?”
贺令姜无意瞒他:“我收到消息,说此处有人私采铜矿,便来查探。”
她将手中的明珠往旁边的矿堆照了照:“只是此时看来,这处似乎采的并非铜矿,而是铁矿啊……”
“世子呢?你不远万里,从北境来到这临川治下的小小矿山内,又是要做什么?”贺令姜侧首看向他。
裴攸本不想答,看着她的目光,不知为何,本要咽下去的话却从口中而出:“我来查私售铁器一桉。”
“私售铁器?”贺令姜皱眉。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面上顿时一沉。
“莫要老是沉着一张脸,跟个老翁似的。”贺令姜拿着明珠在他面前晃了晃。
裴攸被珠光晃得眼中一花,听得这话,面上却不由跟着缓和几分。
“你我如今也算半个熟人了,你既从北境追查到这处,想来,我这私采铜料桉与你那私售铁器桉,都与当下这波人脱不了干系。”贺令姜道。
她知晓裴攸心中的戒备,开口道:“既然你我都要查这波人,那该暂时摒弃方才的误会,联手合作,如此才能事半功倍。若是互相提防,反而扰了各自探查的进度。”
裴攸微微拧眉:“这事,不是你该插手的。”
私售铁器的这批人,已是越过北境,将铁器偷偷运往北狄人手中。
这已不是一般的私售铁器桉,更有通敌叛国之嫌。
一般人,还是莫要贸然插手的好。
贺令姜竖起食指,在他面前微摇:“世子来北境,带了几许人手?”
“够用。”裴攸冷冷道。
“那花了多久查到这矿上?”贺令姜又问。
裴攸皱眉:“两月有余。”
贺令姜“啧”了一声:“太慢。”
裴攸看了她一眼,她怕是不知北境距此有多远吧?
他收到消息后,便从北境出发,上元那日方至临川,而后一路探查至此,已算不上慢了。
“世子可知我查到这里用了几日?”
“几日?”
贺令姜笑笑,竖起两个指头:“两日。”
“你瞧,这就是当地人的好处不是?”她似乎有些得意,“世子从北境而来,一路紧赶慢赶,也要花上近月余。任凭手下再能干,在这异地,也要再花上月余才能探得消息。”
“而我只要几日便足以。”贺令姜侧首看他,“世子不如与我合作?”
“既然查到此处,离揪出背后之人便不远了。”裴攸毫不动心地拒绝她的提议。
“那世子心中可有怀疑之人?”
裴攸眼中微凝:“你有?”
贺令姜肯定地点头。
“是谁?”裴攸眸中一沉。
“这便不可说了。”贺令姜摇头,“毕竟世子并不愿与我合作。既如此,咱们还是各查各的。”
裴攸额角微跳,深吸一口气:“你若真有消息,且承诺不会对旁人泄露此事,咱们也不是不可以联手。”
贺令姜好笑地看着他:“裴世子可莫要如此勉强,毕竟我这处,也不缺人手使。只是念着与世子也算半个熟人,想要顺便帮世子一把罢了。”
“不勉强。”裴攸扯出一个笑容,而后微微欠身行了个叉手礼,“这位娘子若有消息,还望助我一把,攸,感激不尽。”
贺令姜这才伸手虚扶他的手臂,眼中含笑:“裴世子着实多礼了。既然世子恳切请我相助……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她又一顿,疑声问道:“只不知,世子可还要驱鬼诛邪?毕竟,我可非活人,算得上半个鬼物了。”
“怎会。”裴攸强自笑了笑。“娘子都说了,你我也算是熟人。”
“虽不知娘子如何成了当下境地,但几番接触,我也知晓娘子并非恶人。”
“私售铁器桉,更可能危及边疆安稳,娘子此时愿意出手相助,更可见心中良善。既如此,我又会不分青红皂白呢。”
贺令姜看着他的笑,可真是勉强呢:“世子,还是莫要强笑了,你这般当真有些不大好看。”
裴攸不由面上一僵,她可真是太会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