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辛夷
贺令姜摆摆手,道:“此乃人之常情,锦娘也无需羞赧。只如今,你我也算是熟识了,锦娘此后有事直言便可,我能办且愿办的,自然不会推拒。”
她二人虽都是临川郡内的闺阁娘子,但先前并未有过交集,孙如锦想请她办事,送礼讨巧一番本是情理之中。
她如今说破,不过是希望以后少绕些圈子罢了。
“如此便多谢令姜了。”
话头既已说开,孙如锦也不再强自掩着眼中忧色:“我阿娘是从去年秋日开始病了,先前只以为是风寒,便请了大夫开些药服用了,哪成想这风寒拖了一个月都不见好,反而愈发言重起来。”
“阿爷请了不少大夫来看,也只说是风寒入体之症,这药便继续这么服着。只阿娘的身子却日渐虚弱下去,眼看着竟有几分油尽灯枯之相。”说着,她声音不由低落下来。
“孙夫人这般情况,我未见着人,此时倒也不好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于能否助孙夫人好转,我更是打不得包票。”贺令姜事先和孙如锦讲了个清楚。
她毕竟不是医者,若孙夫人的病是因邪物而起,她还能出手相助,但若真是因着生了疑难杂病,她也是没什么法子的。
孙如锦点头:“这些我都懂,更不会勉强令姜。我今日前来,也只是请你前去观望一番,看看这病可是沾染了秽物所致。如若不是,我也好另寻他法。”
她问道:“令姜何日方便成行?”
“今日便可。”
孙如锦讶然,转头看了看屋外:“此时,日光正烈……”
贺令姜又拈了块透花糍,轻轻咬了一口:“所以,要等到日落后再去。”
“令姜如若晚间出府,贺公与夫人可会应允?”孙如锦眼中有几分担忧。
她听闻,前些日贺府四郎主被绑,连带着贺府都遇了盗贼夜袭,府中好一番混战,虽则后来无事,但此事也让城中不少世族富户心生警惕,连连加强了府中防卫。
各府之中,都对自家的郎君娘子们千叮咛万嘱咐,若非有要事,万万不可随意外出,便是出府,也要在天黑前回府才是。
贺府刚遭了这一波难,贺公与夫人对府中小辈的安危想是更要格外在意吧?
她此时来请人往孙府去,本就是有些强人所难。
贺令姜闻言眉梢微弯:“锦娘近日有了新奇东西,常常不忘相赠与我,在父亲母亲心中,你我二人自是闺中密友了。既是密友,我去孙府叨扰两日,也没什么不可。”
“更何况,府中会有护卫相随,父亲母亲并无什么放心不下的。”
孙如锦这才放下了心。
早早用过晚膳后,贺令姜便着青竹琼枝去收拾东西,说要跟着孙四娘子去孙府住上两日。
贺相山与宋氏听了阿满的传话,也未说什么,只道让贺峥随行。
晚间登门,本是不合情理,但这既是她们小娘子间的事,宋氏也不好插手,只让人备了些赠礼,让阿满一起带去。
贺令姜留了琼枝在家看着院子,只带了青竹与阿满两人。
孙如锦午时已派人去家中传过话,说贺府的七娘子要来家中住上两日,着人收拾好了房间。
因此,门房看到贺令姜上门时,并无惊讶之色,殷切着弯腰将人迎了进去。
看着贺令姜一行人逶迤而去,他心中不由咋舌,这贺氏不愧是百年大族,连府中娘子身边跟着的护卫都如此不凡。
孙府的庭院不算大,但布局设置却很精心,树木扶疏,花草相间,虽只是初春却不见颓色,迎春花点缀在道边,带来几分春日气息,可见是有精通花木园林之人照料着。
毕竟是晚间登门拜访,且还要叨扰几日,还是要先行拜见主人一番。
孙夫人病重,孙如锦的父亲孙郡丞却是在府中的,她便引着贺令姜往前厅去。
孙如锦先前已禀过自己的父亲,贺家七娘子要到孙府小住两日。如今人来了,便去让小僮去通禀。
孙府各处的灯火已经点亮,照的院中廊下亮堂堂的。
孙郡丞坐于花厅上位,远远地便见锦娘伴着一名小娘子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婢子同一名护卫。
贺家的七娘子,在这临川城内也算是有名。
只是,她素日要么呆在家中作画,要么便外出寻石,鲜少参与诗宴茶会,又何曾听说她要到旁人家中小住两日?
孙郡丞先前不曾见过这位贺氏的七娘子,待她近前一看,不由感慨,果如外人所说容色无双。
只不知,这位贺家的七娘子何时与锦娘交好,竟到了上门小住的地步了?
他不经意间看了眼贺令姜身后跟着的贺峥,他虽不通武艺,但也看得出这名护卫精光内敛,不可小觑。
贺家对这位七娘子,当真是看重得很。
贺令姜上前欠身,行了一个叉手礼:“孙公。令姜晚间登门,叨扰了!”
孙郡丞微笑着摆手:“哪里话。贺七娘子能与锦娘交好,来孙府小住,我亦甚是开怀。不知贺公近来可好?”
贺令姜点头,回道:“父亲身子已愈,多谢孙公挂心了。”
孙郡丞笑了两声,又同贺令姜说了几句话,便让孙如锦带她去歇着:“锦娘,贺七娘子难得登门,你可要好生招待,莫要懈怠了。”
“是,阿爷,锦娘记下了。”
孙如锦行了一礼,又道:“我想带令姜去看看阿娘。”
孙郡丞闻言不禁皱眉:“你阿娘还病着,怕是不好见人,莫要传了病气给贺七娘子。”
贺令姜笑笑:“无妨。令姜今日上门,按理本就该拜过孙公与夫人。”
孙郡丞见她执意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便让孙如锦带着她去了。
相较于孙府其他地方的灯火通明来说,孙夫人的院子却有几分幽暗,廊下只零星点了几盏灯。
“阿娘自病后,就不喜亮堂,夜间总是命人不要点那么多灯盏。”孙如锦侧首道。
贺令姜微微颔首:“久病者整日呆在房中,时间久了,眼睛遇光便会觉得不适,这是常情。”
一阵风吹来,廊下的灯笼晃了晃,一片花瓣被风卷着吹到贺令姜的裙裾上。
她伸手拈起粉紫的花瓣,不由疑惑:“不过二月初,这辛夷花已经开了呀?”
“是呀。”孙如锦道,“辛夷花的花期本就早,常在二月中下旬开放。不过阿娘院中这株,确实比往年早开了十几日,许是今年的春日格外温暖一些吧。”
阿娘素来喜爱这花,这几日花开,倒是叫她欣喜了许久。
贺令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院中不远处立着一株格外高大的辛夷树,正如烟霞般怒放,花开成云,在昏黄的廊灯下,显出几分旖旎冶艳。
夜风微拂,花瓣便在风中微微颤抖着,间或落下一片,悠悠地飘零在地。
第七十五章 猫儿
孙夫人身前伺候的仆妇此时正候在门边,看到自家娘子身旁的面容如雪的小娘子,便知是她口中所说的贺家七娘子了,连忙行礼:“贺七娘子。”
贺令姜微微颔首,在孙如锦的陪伴下迈入房中。
许是听说贺令姜要来,一向卧床的孙夫人唯恐失了礼节,难得起身梳妆打扮了一番,坐在外间的桌旁等她。
“夫人。”
贺令姜双手交叉,互握合于胸前,向着端坐的孙夫人行了一礼。
孙夫人眼中一亮,招呼她道:“快快坐下。早就听闻贺家七娘子是咱们临川郡内顶好看的小娘子,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世家大族内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并不少见,但如贺七娘子这般出挑的还是少数,更何况,她行走举止之间,气韵疏朗,更是难得一见。
想来,也只有贺氏这百年世族才能孕育出这般钟敏毓秀的小娘子。
她挥挥手,命仆妇奉上茶点。
贺令姜在她对面坐下,莞尔一笑:“夫人谬赞了!”
“锦娘已在我面前夸赞了七娘子许久,不成想,她今日竟请了七娘子上门。我近来身子不好,招待不周,还望贺七娘子勿怪。”孙夫人言语间颇有几分歉意。
她不知自家女儿请贺令姜上门的原因,只当她是邀了好友来住个几日。
贺令姜接过她递来的茶点,浅笑着道:“令姜晚间叨扰,夫人不怪我扰了您歇息才好。”
孙夫人侧首轻咳一声,方道:“我素日在家,连带着锦娘也日日闷在府中陪我,鲜少出门结交朋友。如今七娘子登门,我欣喜还不及,又怎会嫌弃呢。”
“听锦娘说,七娘子与她是相识于上元那日?”
“锦娘说,她那日遇上略卖人,差点儿被人拐去,还是七娘子及时出现才免了她这一劫。我还要谢谢七娘子才是。”
贺令姜看了眼安坐在一旁的孙如锦,目露笑意:“夫人客气了。这些时日,锦娘已遣人送了许多谢礼与我,夫人若是再谢,令姜可是受之有愧了。”
孙夫人眼中柔和,这位贺七娘子倒不像外间传言的那般不好接近。
她正想说话,却突然咳喘起来,孙如锦连忙递上茶盏给她:“阿娘,喝些茶水润润嗓子。”
说着,一手伸到孙夫人背后为她顺气。
孙夫人低头喝了两口热茶,方赧道:“这话说不了两句,便容易咳喘,倒叫贺七娘子见笑了。”
贺令姜摇摇头,不着痕迹地打量她。
今日贺令姜前来拜访,她未了避免失礼,还特意上了一层妆。
然而妆容虽重,却还是掩不住她面上的晦暗之色。唇间的口脂,经了茶水一润,便失色几分,露出苍白的唇来。
贺令姜开口问道:“夫人病了许久了?”
“是呀,已近小半年了。”孙夫人叹谓。
“不知夫人可还记得最初是因何而病?”
孙夫人轻咳一声,回忆道:“当时城郊有场秋日宴,郡中的许多夫人娘子们都在,我与锦娘也便一同去凑了个热闹。哪成想,回来不过两日,就染了风寒,就此拖延着一病不起了。”
她回来后便觉头昏脑痛,夜间更是多咳,府里便立时请了大夫来看。
大夫说,这是风寒的症状,她本来并未放在心上,只按大夫开的方子抓药来喝。只是,这病却一直不见好。
孙夫人苦笑一声:“莫怪乎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只我这一病,倒累得锦娘整日呆在府中陪我,白白荒废了小娘子的大好时光。”
她神情柔和地抚了抚孙如锦的长发。
孙如锦眼圈一红:“阿娘,你这是说什么,女儿是乐意伴着阿娘的。”
孙夫人拍拍她的脑袋,笑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贺七娘子还在呢,莫要让她看笑话。”
在母亲面前,孙如锦难得露出几分小女儿姿态,轻哼一声道:“令姜与我相熟,有什么好笑话的。令姜,你说可是?”
贺令姜端起茶盏,轻笑道:“自然。锦娘当初被吓得痛哭的样子,我都见过了。如今这般,自是没什么好惊怪的。”
孙夫人闻言不由笑出声来:“锦娘素来稳重自持,竟还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阿娘!”孙如锦嗔道。
孙夫人笑着笑着,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心疼来,若不是她久病,也不会叫锦娘只带了两个婢子就出了府,还在混乱中走散,险些遭人拐走。
她又轻轻抚了抚女儿的长发。
贺令姜还想再问些秋日宴的事,话刚出口,便听“喵呜”一声,一道黑影窜了过来,跳入孙夫人的怀中。
贺令姜定睛看去,原来是一只通身黑亮的猫儿,尖尖的耳朵,圆圆的脑袋,此时正懒洋洋地窝在孙夫人怀中打着呼噜。
孙如锦伸手弹了弹它的脑袋:“煤球儿,你又调皮了!”
那猫儿被弹了一下,也不走,只掀开眼皮懒懒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又在孙夫人手边蹭了两下,示意她继续撸毛。
孙夫人有些好笑,弯起一只臂膀环着猫儿,一手继续替它顺毛:“锦娘,你同它计较什么呢?”
“阿娘,你就宠它吧!”孙如锦气恼道,“大夫都说了,阿娘身上咳喘,该离这些带毛的动物们远些,您将煤球儿放在屋子里养着便算了,怎地还和它这么亲近?”
“我都与你说过好几遍了,就让它在一旁待着便是,自有仆妇去伺候它。”
“你看看它,如今还动不动就跳到您怀里去!”
孙夫人拍了拍猫儿的脑袋:“怎地,你还要同一只猫儿拈酸吃醋不成?我也不过偶尔抱抱它,无妨的。”
孙如锦无奈,一时竟无话再说。
贺令姜看着这猫儿,身上的皮毛乌黑发亮,想来摸上去特别滑熘。
她好奇道:“这猫儿唤作煤球儿?名字倒也有趣,和它长相十分相衬。”
听到贺令姜唤它名字,猫儿又懒懒地掀起一只眼皮瞟了她一眼,见是个没见过的小娘子,又阖上眼,继续舒服地打起呼噜来。
贺令姜伸手,想要去摸摸它。那猫儿也只懒洋洋地窝着,一动不动。
谁料,贺令姜的手刚要碰到它,猫儿的鼻头却勐地一抽,勐地睁开眼睛,伸爪朝着贺令姜抓来。
“令姜,小心!”
孙如锦不由惊呼出声。
第七十六章 虚惊
贺令姜连忙收回手,避开猫儿的利爪,而后又侧身避过它的一扑。
那猫儿见一击不成,还要再扑之时,却被孙如锦眼疾手快地按在地上。
“来人,将煤球儿先关到笼子里去!”
仆妇匆匆上前,神色惊惶地接过猫儿,将它按在怀里,连带着自己都被抓了几爪子。
孙夫人被吓了一跳,忙上前拉着贺令姜问道:“七娘子,你没事吧?”
她又拉着贺令姜的手细看一番,见没被抓伤,才松了一口气。
世家大族的小娘子,没有一个不金贵的。这贺七娘子又是贺家家主最宠爱的一个,若是在孙府有了什么好歹,孙府可是难以交代了。
“我没事,夫人不必担心。”
孙夫人惊慌之下,面色更是难看几分,激动之下又咳喘起来,贺令姜忙扶着她坐下。
孙如锦连忙起身,为她抚了抚嵴背:“阿娘。”
她咳得面色通红,许久方止住咳声:“锦娘,你方才情急下按住了煤球儿,可曾被它抓伤?”
“女儿没事。”孙如锦为她重又斟了一杯茶,而后看向贺令姜:“令姜可是惊着了?煤球儿平日并不曾这样的。”
她强自一笑:“我今日请你前来,不成想倒叫你险些被抓伤。”
“我没事的,锦娘不必内疚。”贺令姜温声安慰她,“你当知道,我也不会轻易被一只猫儿抓伤。”
说着,她还眨了眨眼睛。
听她这么说,孙如锦心中顿时松快几分。
孙夫人久病,本就是强撑着身子起来待客,如今一番折腾,面上倦色便更浓了几分。
“今日叨扰夫人许久,您身子不适,便先歇下吧。”贺令姜开口劝道。
孙夫人轻咳一声:“也好。七娘子方才受惊了,真是对不住。我稍后命人熬两碗安神汤过去,你和锦娘都用些,以免夜间发了噩梦。”
“多谢夫人挂心了,我与锦娘扶您回内室歇息吧。”
孙夫人刚想说不用麻烦她二人了,这便孙如锦已经扶着她起身:“令姜,来!”
她也只得由着二人一左一右,将她扶回内室。
贺令姜打量着房中摆设,居中摆放一张床榻,悬着天青色帐幔,左右摆放衣柜衣架,旁边还置着一张妆台,简单温馨,是个适合休憩的地方。
她与孙如锦将孙夫人扶到床边坐下。
孙夫人摆摆手:“你们先去歇着吧,去喊青梅进来伺候便是。贺七娘子是客,锦娘你莫要失了礼数。”
“无妨。”贺令姜眉眼温和,“锦娘心忧夫人,便是回去想也无法安心歇下,您便让她侍奉您睡下便是。”
孙如锦侧首,与她对视一眼,方帮孙夫人褪去外衫,又拿了蘸湿的锦帕为她净脸。
脸上妆容一褪,她面上的蜡黄便显露无疑,眼下的乌黑更是令人心惊。
孙夫人赧然:“我病了许久,气色并不好看,还望七娘子莫要见怪。”
贺令姜摇摇头,温声劝慰:“病中之人,气色不好乃是常事。先前我阿爷病重,面色更是不好。不过他如今已无大碍,夫人放宽心,想来这病也会很快就好的。”
贺家家主缠绵病榻多年,遍寻名医无解,前些日却日渐病愈的事情,孙夫人也听说了。
只不知,她是否有贺家家主那般幸运,能好起来。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知晓,近日来甚至有油尽灯枯之相,不知还能撑多少时日。
她看着眼前忙碌的女儿,只可惜了锦娘,刚刚及笄还未许人家,便可能要先遇到丧母的事情了。
她强自扯了扯唇角:“便借七娘子吉言了。”
便是为着锦娘,她也得多撑上一段时日才是。
贺令姜借着孙如锦的遮挡,趁机到房中各处看了一圈,待孙夫人躺下后,才和孙如锦一同退了出去。
院中的辛夷花开得正好,微风轻拂,送来阵阵清香。
两人并排,一路往孙如锦的院中去。
“令姜,方才你可从我阿娘身上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贺令姜看着廊下摇曳的灯火,双目微眯:“未曾。我观你阿娘气色虽差,却没有沾染秽物的样子。”
房中各处,她方才也趁机大略查看了一番,并未发现什么不对。
孙如锦蹙眉,喃喃道:“莫非我阿娘当真只是染了风寒,才致身子日衰的?”
“此时下结论尚早。今日不过粗粗一看,我在府中还要住上几日,需得再看看方可定论。”
贺令姜转而问她:“先前你阿娘曾言,她是从秋日宴上回来,便染了风寒的。你与她同去,可曾注意到什么异样之处?”
孙如锦眉头紧锁,回忆了一番,方道:“那日,我与阿娘是坐着马车去的......”
彼时刚过了中秋节,天气还未凉下来,孙夫人与她穿得也算轻薄。不过城郊毕竟多风,孙夫人还是叮嘱仆妇带了两件披风,以备不时之需。
席间饮食不少,因是秋日宴,还是以赏菊食蟹为主。螃蟹寒凉,孙夫人不过用了一只,还特意嘱她不可多食。
而后,她们与席间的夫人娘子们交游了一番,便回城了。
“对了,煤球儿便是那时被我阿娘捡着的。”孙如锦补道。
“哦?”贺令姜挑眉,“煤球儿皮色养得这般好看,竟是被捡来的么?”
孙如锦道:“当时,它小小的一团缩在路中央,赶车的邵伯见到怕压着它,慌忙停车。阿娘见了,觉得它可怜,便将她抱了回去。”
说着,她不好意思地看了眼贺令姜:“煤球儿素日还是挺乖的,有它陪着,我阿娘心情也好了许多。”
贺令姜笑笑:“你放心便是,我并未怪它。许是见了生人,我又突然上去摸它,吓着它罢了。”
贺令姜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就在孙如锦旁边。
孙府的仆妇将洗漱的东西送过来后,便自觉退了下去,留青竹与阿满两个在屋内伺候。
青竹将床铺又整理了一番,将贺令姜素日常用的熏香放在旁边,转身道:“七娘子,早些歇着吧?”
贺令姜应了一声:“你与阿满也去歇着吧。”
七娘子一向不让人守夜,青竹与阿满行了一礼,这才端着东西出去,而后回孙府安排的厢房休息去了。
贺令姜伸出自己的双手,皱眉看着,烛火映照下,十指纤纤,白皙之外又显出几分暖色来。
只可惜,这手,却冰凉得紧。
那猫儿忽然伸爪抓她,可是察觉到异样之处了?
只是,她明明已经施术遮掩了周身气息,若非术法精深的玄士近身接触,便是嗅觉格外灵敏的动物,也当觉察不到什么才是。
第七十七章 赏花
第二日一早,贺令姜用过早膳,便随着孙如锦往孙夫人的院子离去。
刚到院落门口,便见一个身姿苗条的年轻娘子低头匆匆走出来,差点撞到贺令姜身上。
她脚下微旋,侧身避过那名娘子,阿满却来不及反应,手上的大伞未曾及时跟上,让她半个肩膀暴露在了日光下。
“七娘子!”阿满不由一惊。
贺令姜只觉浑身一痛,还好阿满立时将大伞移过来,遮住了她。
她摆摆手,没有说话。
孙如锦眉头一竖:“赵妾侍!莫要冲撞了贵客。”
那妾侍抬起头,她看着约莫花信年华,容貌昳丽。
听到孙如锦的呵斥,她也不生气,眼中带着几分歉意:“锦娘,真是对不住,是我大意了!”
说罢,她双手合握胸前,低头向贺令姜行了一礼:“这位娘子,妾险些冲撞了您,对不住了!还请娘子见谅。”
她言辞恳切,嗓音更是清婉好听得紧,倒叫人不好再出声指责。
贺令姜也只是微微一笑,道:“无碍。”
赵妾侍见她不曾见怪,这才松了一口气,重又抬起头来,好奇地问:“娘子容貌气韵如此出众,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
“贺府七娘。”贺令姜澹澹开口。
赵妾侍眼中一亮,笑着道:“竟是贺氏的七娘子,妾方才失礼了!”
对贺令姜春日撑伞的举止,倒不曾多问。
这些世家大族的小娘子们各个生得金尊玉贵,脾气秉性不一,有什么怪癖也称不上奇怪。
孙如锦神色间有些不耐,贺家七娘子要来府上小住两日的消息,怕是已经传得阖府皆知,她此时又在这里装什么不知情?
“赵妾侍,我与令姜寻阿娘还有事,便先行进去,不与你闲聊了。”
赵妾侍被她下了面子,也毫无气恼之色,只笑着道:“是妾扰了你们,这便先回去了。”
说罢,她又冲着二人施了一礼,这才离去。
孙如锦看着她的背影,不由轻哼一声。
贺令姜正盯着那位妾侍逐渐远去的身影看,闻声眉梢微扬:“锦娘似乎不喜这位赵妾侍?”
“自然不喜。”
孙如锦难得有人陪着说话,心里的郁闷之气也便尽数吐了出来:“她素来会装模作样,表面上看上去温柔小意,背地里是个什么样子,谁又知道呢?因着她,阿娘先前不少生气。”
“这位妾侍看上去倒也年轻。”
如此年轻秀丽,举止之间又尽是温柔,自古男子皆好颜色,想来那孙郡丞必然喜欢。
“是呀,她比我阿娘要小上十五六岁,正是容貌正盛的时候。”孙如锦心下叹息。
她阿爷出身寒门,阿娘与他是少年夫妻,伴着他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阿爷曾言,此生绝不纳妾辜负了阿娘。
后来阿爷科举得中,仕途上虽不算平步青云,但也做到这一郡郡丞的位子上了。
他本就出身临川郡下的浔阳县,如今既在临川任职,便就这么一待近十年。
他与阿娘两个也算是琴瑟和鸣,夫妻和顺。
眼看着日子过得一日比一日好。哪成想,去年春上,阿爷去郡守府中赴了回宴,归来时,身后却跟着一个面容昳丽的娘子。
阿娘的面色当时唰地一下便白了。
自此后,这孙府便多了个赵妾侍。
阿爷待阿娘虽是一如既往地敬重,然而这夫妻之间既然插入了第三人,再浓的情分也会日渐消磨掉。
更何况,阿娘年纪益长容颜渐衰,府中又有这么一个年轻貌美、温柔小意的在旁,阿爷眼中,也便渐渐地看不到阿娘了。
时间久了,这夫妻之间便只剩下相敬如宾。
她曾无数次听到阿娘私下叹息,心中为阿娘暗暗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如今阿娘病重,她与两位兄长皆是忧心不止,但这赵妾侍怕是在暗自高兴了吧?
就连着阿娘这病久久不愈,她都觉得定有些积郁在心的缘故。
进了孙夫人屋中,孙如锦忙收了面上的忧色,笑着迎上去施礼:“阿娘。今日身子可觉得好了些?”
孙夫人眼中含笑,拍拍她的手:“挺好。你怎地又带贺七娘子过来了?”
“我们来看看阿娘。”
“对了,阿娘。”孙如锦问,“那赵妾侍方才来做什么?”
孙夫人轻咳一声,道:“她不过来请安罢了。”
孙如锦暗自撇撇嘴,没有说话。
“好了好了,你们也看过我了。锦娘,你带着贺七娘子到府中逛逛吧,她初次来,你可要好好招待。”
“知道了,阿娘,两位兄长可曾回来?”
“没呢。你阿兄他们都在江州读书,还未到休假的时候,回来作甚?”
孙如锦皱皱鼻子:“阿娘身子不舒服,也不派人通知阿兄,让他们回来陪您。”
孙夫人一笑:“喊他们做什么?你兄长都有正事要做,阿娘这身子一直如此,又有什么可陪的。”
她看向贺令姜:“今日春光正好,七娘子便让锦娘陪着,到府中逛逛。虽则还是初春,府中花卉还未盛开,但草木抽条生绿,也算有几分看头了。若是闲来无事,也可让锦娘陪你在亭中烹茶下棋。”
“多谢夫人。”贺令姜笑着点头,“不过说到春光,夫人这院中倒是有一处开得正好。”
孙夫人恍然,她差点儿忘了,院中的那株辛夷今年早开,此时正是花期正好。
“七娘子若想赏花,我便让人备些茶点摆在树下,赏景喝茶品香,倒也算有一番意趣。”
贺令姜浅笑着颔首:“如此便有劳夫人费心了。光我与锦娘两人,总归有些冷清寂寞,今日外间无风,夫人不如与我二人一道?”
孙如锦看到她的眼色,也忙道:“是呀,阿娘你就陪着我们一道吧。”
孙夫人笑着摆手道:“我身子不行,近日来更是不爱见亮光,还是不去影响你们了。”
“夫人身子虚弱,更该多见见日光才是。”贺令姜开口劝她,“人都说,阳气不足百病生。日光属阳,是世间一切热量、阳气的最根本来源。夫人多晒晒太阳,这病兴许好的便快了。”
“是呀,阿娘。大夫之前也跟您说要多出门晒晒太阳,您偏不听,只整日闷在屋中。”
孙如锦拉着孙夫人的袖子晃了晃:“您听听,如今连令姜都这么说。您便同我们一道去院中坐坐吧,您不是最爱那辛夷花吗?每日只坐在屋子里,隔着窗户看看又有什么意思。”
“我近来见了日光便不舒坦,还是不去了吧。”孙夫人面有难色,她也不知怎地,近来总不爱去光亮的地方。
孙如锦闻言看向贺令姜。
“这一点上,夫人与我可谓是同病相怜了。”贺令姜眉心轻蹙,轻声叹谓道,“锦娘也知晓,我近来晒到日光便容易长疹子,所以进出皆需撑伞。夫人如若不去,独我一人倒是还要叫人折腾了……”
孙夫人朝她身后的婢子看去,果见身后黑壮的那个怀中环着一把大伞。
第七十八章 花开
既然如此,孙夫人也不想再扰了赏花的趣味:“不如让人在院中搭个幔帐,既能遮光挡风,又能不扰咱们赏花烹茶,七娘子觉得可行?”
此时刚过辰正,太阳出来不久,日头还很弱。
孙如锦指挥着孙夫人身边的几个仆妇,很快便在院中搭好了帐幔,恰好背着日头升起的方向。
丝绸较为轻薄,孙府这幔帐则是由相对厚重的软缎铺就,头顶特意加厚两层,正好遮光。
除却向着辛夷树的一面留出来以便出入赏花,三面亦皆以软缎围起来,倒是将外面的日光挡了个严实。
孙如锦在帐幔中环视一周,得意地看了一眼贺令姜:“令姜,这帐子搭得如何?”
贺令姜笑着赞道:“甚好,比旁人在外宴客时搭就的帐幔还要好上几分,锦娘果真能干。”
这帐子虽不大,或许比不上世家大族在外宴客时搭就的那般精美婉约,却将周围的日光遮个严实,正合她心意。
孙如锦一笑,扶着孙夫人坐下:“阿娘先坐。”
三人围着帐中的矮几坐定,仆妇们便鱼贯着奉上茶点来。
帐前不远处正是那株辛夷花,那饱满的骨朵感受到春日的号召,在日光下开得正是灿烂,似要耗尽生命,肆意绽放。灼灼芳华,如锦如霞,又似蒸腾起的紫红云雾,势要点燃这个二月天。
日光融融,花香袭人,幽幽地向着帐中溢来。
贺令姜鼻头轻嗅,道:“这辛夷花的香味,似比昨夜更要浓烈几分。”
“当真是更香了。”孙如锦闭上眼睛,深吸一口芬芳,只觉沁人心脾。
她睁开眼睛,冲着孙夫人道:“阿娘,你瞧瞧,这辛夷花今日也格外给你面子,开得更好了呢。”
孙夫人笑笑,目光顺着她朝辛夷花望去,花树如云堆,当真是好看得紧,嗅着这空气中的清香,心中的郁气都不由消散几分,连带着身子也轻快了许多。
“七娘子说的对,出来坐坐,便是不晒太阳,这心头也舒爽许多。”
贺令姜侧首看她,果然见其面色好了些许,先前面上的那股暗黄衰败已然退了两分,整个人也显出几分生机来。
她双眼微眯,望向日光下显得愈发高大挺拔的辛夷树,缓缓开口道:“花香怡人,自然心头无忧百病消。夫人院中这株辛夷,种得当真好。”
“不知这辛夷有多少年头了?”
孙夫人又轻吸了一口清香,方道:“这株辛夷树,还是我阿翁亲手种下的,彼时还尚未有我,便是我阿爷也方出生不久。算一算,到如今已有六十来个春秋了。”
她似是想起了幼时的时光,眼中愈发温柔起来。
从她会跑会跳起,便围着这株辛夷打转了,等到稍微再大点,就懂得提起水壶为它浇水施肥除虫。
逢年过节,他们一家人总会习惯在树下燃上一炉香火,期许它庇护一家人平平安安。这辛夷树,可以说是听着她的心愿,看着她长大的。
“便是如今,阿娘每逢节日,都要在领着我和兄长在树下燃香祈福呢。”孙如锦道。
贺令姜不由好奇:“既如此,这株辛夷如今又怎会载在此处了?”
孙夫人笑笑,道:“它本是一直载在我家中祖宅内的。只是十多年前,自我阿爷去世之后,祖宅荒废下来,这辛夷树也无人照料。”
当时锦娘刚刚两三岁,她带着他们兄妹回祖宅祭奠先人,便见那辛夷树竟似被雷噼了一般,整株树都枯焦一片,生机全无。就连树身周遭的泥土,也翻了出来,再无营养可言。
她请了精通花木养护的匠人来看,那匠人也只说没救了,这树已经被雷噼了,尽是残枝枯干。
但她却不死心,上上下下地又检查一遍,发觉它的根部还未完全坏死,便又去请教那名匠人。
匠人不抱期望,只道它周遭泥土都不能用了,只能挪个地方种植养护,但人挪活树挪死,这树已是这般状况,再换个地方,想活下来是不可能的。
说起往事,孙夫人语气中满是回忆之感:“我不信邪。彼时锦娘的阿爷已在这临川任职,反正都是要换个地方种,我索性请人将这树运到临川,载种到自己院中,请教了无数匠人又精心养护。终于这树,竟然活了。”
她看着不远处的辛夷树,眼角带笑:“都说人挪活,树挪死。可你看,这株辛夷树不就活了?到如今已经十来个年头,这树也愈发高大,每年花开花落,也算是为我这院落装点了几分景色。”
贺令姜点头:“树的生命,当真是坚韧极了。”
“是呀。”孙如锦道,“所以说,咱们人也一样,该向它学学。阿娘不该因病,就闷在房中,咱们就该像这辛夷一样。”
孙夫人知晓这孩子是想安慰自己,便笑着拍拍她的手,不再多言。
贺令姜饮了一盏茶,又开口问:“今日日光正好,怎地不见煤球儿出来晒太阳?”
“它昨夜调皮,还在笼子里关着呢!更何况,它这只猫儿也与旁的小猫不同,向来不爱晒太阳,就喜欢闷在那阴凉处。”说到这,孙如锦不由皱皱鼻子。
贺令姜笑着道:“猫儿调皮,又不算什么。它素日闷在屋里,怕是无聊地紧,不如将它带出来晒晒太阳。”
孙如锦看了她一眼,想是怕煤球儿再来抓她。
贺令姜不由好笑:“放心好了,昨日想是惊着它了。我不去摸它,它自然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抓我。莫非这几日,你都要将它关在屋子里不成?”
“也是。你昨日出来,煤球儿想是不熟悉。趁机多接触接触,它便不会那般了。”
孙如锦回头,吩咐人去将煤球儿抱出来。
不多时,便见一名仆妇提着笼子过来,煤球儿正恹恹地趴在笼中。
“四娘子,煤球儿似是不太乐意出来,婢子又怕它再惊着贺七娘子,便将它装在猫笼里带过来了。”
孙如锦起身,接过笼子放到自己手边,没好气地伸出手指透过笼子的铁条,点了点它的脑袋:“叫你调皮!带你出来晒晒太阳,赏赏景,你还不乐意了?”
煤球儿掀起眼皮,凉凉地看了她一眼,不再理她,只转过脑袋,拿屁股对着她。
孙如锦气结:“阿娘,你看煤球儿!”
孙夫人觉得好笑:“锦娘,你怎么老是跟着一只猫儿较劲儿?”
孙如锦哼了一声,又去戳它。
院中的辛夷花在风中微微摇摆,香气大盛,一阵风吹过,便卷了好几片花瓣飘到帐中,恰恰好落在猫笼的四周。
煤球儿那尖尖的耳朵一抖,浑身气息也开始躁乱起来,一条伸到笼外的尾巴不耐地摆动着。
孙如锦却丝毫未觉,还要拿手指去戳它,却被贺令姜一个箭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指:“锦娘,不可!”
孙如锦吓了一跳,连忙退后一步。
笼中的猫儿利爪刚出,却扑了个空。
它不由收起爪子,舔了舔,紧接着双眸微眯,一双竖童带着几分危险与不满,向站在笼前的贺令姜看去。
第七十九章 尽败
贺令姜半蹲着身子,与笼中的猫儿齐平对视,似要望进它眼底。
“做一只家养的猫儿,还是要听话些。”她眼角微弯,声音温柔,“性子太野了,不好。”
说着,她屈指在猫儿的头上轻轻一弹,那猫儿却似被火灼伤,嘶厉地叫了一声,跳起来就伸爪往贺令姜身上扑,却被铁笼挡了回去。
孙如锦面上一白,连忙护到贺令姜身前:“令姜,你没事吧?”
贺令姜一脸无辜地摇摇头。
孙如锦向着孙夫人道:“阿娘,煤球儿这两日性子着实有些不好,方才竟是连我都要抓。您不可再这般宠着它了!”
孙夫人蹙眉,低声叹气:“是我太过宠它了!竟让它接连两次惊扰了贺七娘子。七娘子,我在此处便向你致歉了。”
说罢,她就要起身朝着贺令姜施礼。
贺令姜连忙止住她的动作:“夫人是长辈,这礼可是要折煞我了!猫儿调皮是寻常的事,只需好好管教一番便是,夫人不必如此介怀。”
孙夫人语气微沉,吩咐身旁的仆从:“将煤球儿拎下去,就关在笼中,饿它两日,势要让它长长记性。”
因着这事,她赏景的心思也澹了几分,又坐了一会儿,便摆摆手道:“我先回房去,便让锦娘继续陪着七娘子吧。”
几片花瓣卷到孙夫人身畔,绕着她打了几个卷儿方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似是不忍她就此离去。
孙夫人抬头看去,院中的辛夷依然如记忆中那般高大挺拔,自她病后,已经不曾这般近距离地好好看过这株辛夷树了。
她不觉间提步走至树下,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身,树上的枝杈在风中微微摆动,花瓣轻颤,似是有风吹过,紫红的花瓣如雨纷纷而下,落满她的衣衫。
霎时间,花瓣纷扬,芬芳四溢,萦绕她周身久久不散。
孙如锦不由屏住呼吸,轻声道:“好美呀。”
是很美。
贺令姜盯着那株辛夷树,心中暗道。
不知过了多久,风静了下来,纷扬的花瓣缓缓落于地面,只留下一地叹息。
孙如锦小跑着过去,声音满是雀跃:“阿娘,你方才站在树下,恰值花瓣如雨纷扬而下,当真是好看极了。”
孙夫人回过神,放下抚摸着树干的手,这才发觉脚边已经落了一地花瓣。
她闻言一笑,日光映照下,整个人不见了先前的那股颓弱,显得容光焕发起来。
“你们小娘子啊,就知道这些。行了,我不与你们多说了,你好好陪着七娘子。”说罢,便回了自己屋中。
孙如锦坐回帐内:“令姜,我方才觉得阿娘的精气神似乎好了许多,你可曾察觉了?”
“确实好了许多。”贺令姜微微点头。
“这是为何?难道是今日心情好的缘故?”孙如锦好奇地问道,“如此说来,只要让阿娘心情愉悦,她的病也便很快就好了?”
贺令姜看向风中颤抖的辛夷花,它似乎已在方才那一瞬耗尽全部的韶华,紫红的花瓣上泛出几分暗澹的褐黄来。
“你若想知道,我晚间带你看看。”
孙如锦不知她卖的什么关子,但见她闭口不再多言的样子,也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
用过晚膳,孙如锦便催着贺令姜,要去看看她口中所说的缘由。
贺令姜看看天色,不过戌时的样子。
“再等等。你房中可有棋盘,我们对弈几局如何?”
孙如锦急于知道真相,却也知道她不想说,便是逼着也无用,只得搬出棋盘,耐着性子陪她下棋。
夜色渐深,整个孙府逐渐安静下来。
孙如锦撑着下巴,强自撑起沉沉的眼皮:“还要下吗?”
贺令姜拾起一枚黑子,放到棋盘上:“下完这局就行了。”
“那便快些,再这般下去,我可要忍不住睡过去了。”孙如锦不由打了声哈欠。
此局结束,正至子时。
贺令姜将棋子丢到棋篓中,起身道:“走吧。”
“去哪里?”孙如锦撑着眼睛问。
贺令姜打开房门,回身道:“去看看你阿娘今日突然好了几分的缘由。运气好的话,或许,也能看到令你阿娘生病的缘由。”
孙如锦顿时浑身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起来。
贺令姜低声叮嘱她:“莫要惊你的侍婢,有阿满和青竹两个跟着就行。”
孙如锦点头。
贺令姜带着她,一路出了院子。
孙府之内一片静谧,只偶有风吹树叶的簌簌声传来,人们都已陷入了梦乡。
孙如锦跟着她逶迤而行,便发觉这是往自己阿娘的院中去。
她不由问道:“令姜,我们这是要去阿娘院中?”
“对。”
孙如锦垂眸,不再多言。
孙府的各处院落在夜间也是要落锁的,她刚想上前叩门,唤值夜的老妪来开门,却被贺令姜止住了动作。
“嘘。”贺令姜将食指竖在唇前,轻声道,“我们偷偷进去,莫要惊动旁人。”
孙如锦看看高筑的院门和墙垣,面有难色。
“青竹,你带四娘子进去。”说罢,贺令姜已当先一步跃入院中。
孙如锦反应过来,这位贺家七娘子不仅精通玄术,还是有着一身好武艺的。
阿满紧跟其后,她许是刚学不久,动作间还有几分生疏,看得青竹暗自叹息,看来回头还得好好教教她。
“四娘子,当心了。”
孙如锦只觉腰间一紧,而后身上一轻,整个人便腾空而起,落到高墙的另一面来。
“走吧。动作轻些。”
孙如锦茫然地紧跟着她,穿过游廊,回过神,便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阿娘钟爱的那株辛夷树下。
她刚想开口说话,余光瞥到地上,不禁一惊。
辛夷周遭的地上不知何时竟铺了一层厚厚的花瓣,她动了动脚,踩上去软软的。
月色之中,这一地花瓣毫无白日的那股旖旎之色,反而呈现出一种褐黄,尽是凋零枯败之姿。
孙如锦勐然抬头,便见先前还如烟如霞,花雾笼罩的枝头,已经变得光秃秃的,在惨白的月光显出几分清冷萧索来。
花期正好、芬芳袭人的辛夷,却突然一夜之间尽数凋零,徒留一地残瓣了。
她眼中一震:“令姜,这花……”
第八十章 不见
贺令姜看着光秃秃的枝杈,幽幽叹息:“锦娘,这便是你阿娘今日身子大好的原因了。”
“这是何意?”
“你且看。”
贺令姜闭目凝神,手上捏诀合于胸前,而后口中轻念,周围的草木微微晃动,片刻之后,有星星点点的如萤微光飞起,向院中的辛夷树汇聚而去。
月华如水,荧光汇聚成星海,落于辛夷树的枝干末梢,而后又消失不见。
她手上微动,便见花树枝杈轻颤,而后树干之间,便升腾起一团莹莹的光。
那莹光在风中有节奏地微微跳动,犹如人的心室一般。
孙如锦不由瞪大眼:“这是?”
“是树灵。”
“树灵?”
贺令姜嗯了一声:“万物有灵,除却人类动物外,草木也是有魂魄的,甚至山石水土也有灵魂,否则,自上古时期便不会有山神之说了。”
《逍遥卷》中说,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可见,古树熬个几千年,也与成精无异了。
只是植物没有人一样的三魂六魄,没有感知,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是自然出生,自然成长。相较于人和动物,它们修行艰难,修道有成更难。
但这份自然而然,亦是它的独特之处。植物都是天生地养,长于土壤泥沼,受日月星辰、云气雨露的恩泽,亦受风霜雷霆的磋磨。
这便让它形成了一种与天地自然沟通的能力。拥有这种能力,如若再遇到机缘巧合,也便能生出灵性来。
孙如锦眨眨眼睛,道:“你是说,这株辛夷树便是生了灵性的?”
“是。植物一旦生了灵性,便可无意识地开始修行,从此以后,风吹日晒,雷霆雨露,对它来说皆是修行。”
“你阿娘先前说,家中之人逢年过节总喜欢在这株辛夷树下供奉香火,祈求它能庇护平安。”
贺令姜想起孙夫人说的话:“所谓不信则无,信则生灵,人的念力也是很强大的。这信仰与香火之力,便催生了这株辛夷树的灵性,它就不再单单是自然之灵,更是信仰之灵。”
“所以,它会庇护我们家人.......”孙如锦凝噎。
她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树干:“也因此,阿娘身子日衰,这辛夷树却反常地早开十几日。今日阿娘难得到院中久坐,它便绽尽全身的芳华,散尽浑身的香气。白日那场芬芳袭人的花雨,是它在护佑我阿娘。”
“它将身上的生机给了你阿娘,你阿娘的精神自然好了许多。”
孙如锦看着这株伴着阿娘,也伴着自己长大的辛夷,手指触在冰凉的树身,眼泪缓缓滑落:“它会怎么样?”
“它将生机给了阿娘,如今花瓣落尽,可是就要枯死了?”
贺令姜摇头:“枯死倒不至于。我方才借了其他草木些许灵气,护住了它的树灵根本。但它既懂得护人佑人,便是生了几分灵智。如今,树灵虽在,这灵智却是损了,必然要重新再修。”
孙如锦听了,情绪不免低落。
“植物对岁月长短的感知本就薄弱,更能耐得住寂寞,重修一次,与它来说也不算难事。”
贺令姜将那团莹光融入树身,安慰她道:“此后,你们家中之人细心养护,虔诚信仰,再供奉些香火,也能以念力助它快些恢复。”
孙如锦心中依旧伤感,但还是擦了擦眼泪,拍拍面前的花树:“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奉养你。便是我的子孙后代,也得如此。”
“已经想到子孙后代了。”贺令姜闻言不禁莞尔,“锦娘,你当真是思虑长远,非常人能及。”
孙如锦轻哼一声:“子孙后代又怎么了?总有一日,你也要嫁人生子的。”
贺令姜笑笑,没有再和她争辩,而是转而道:“这救了你阿娘的缘由既已知晓。接下来,我们便去找找那害了你阿娘之物......”
“你心中已有猜测?”
贺令姜颔首。
“也在我阿娘院中?”
“也在。”
孙如锦不由叹息,阿娘这院中,当真是什么都有啊!
她开口问道:“那我们接下来具体去何处?”
贺令姜看向她,问:“煤球儿在哪儿?”
孙如锦倒吸一口凉气:“不会要与我说,我阿娘的病是煤球儿害的吧?它莫非竟是一只猫妖不成?”
贺令姜噗嗤轻笑:“妖倒谈不上,只是觉得它有些奇怪罢了。它不让我接近,我白日也未曾仔细看它,如今正好趁着夜黑风高,前来撸猫。”
孙如锦想到煤球儿看到她便炸毛的那股劲儿,不由心中揣揣不安,这猫,怕是当真有些问题吧?
令姜说的撸猫,确定不会变成揍猫?
她蹑手蹑脚地将贺令姜带到煤球儿的房中。
孙夫人素来喜爱这只猫儿,特意临着自己的房间,辟出了一间空房,专门用来安置它。
白日里,会有仆妇专门在此处喂养照看它。只今日煤球儿刚刚犯了错,被勒令关在笼中饿上两天思过,再加上又是夜间,这房中便空无一人。
屋内安静极了,只有月光斜斜地照进来,洒下几分白霜。
月挂西楼,已是下半夜了。
孙如锦轻手轻脚地走到笼子边,在月色下定睛一看,只见笼子里空空如也。
她心中不知是忧是怕,只喃喃说道:“煤球儿不见了。”
贺令姜走过去,伸手拨弄了下笼子上的小锁,这锁已经被尖利之物划开,斜斜地挂在笼门上。
“谁将锁给打开了?”孙如锦不禁皱眉。
“两种情况,一种,别人开的,另一种,它自己开的。”贺令姜悠悠地瞥了她一眼,“你希望是哪种?”
孙如锦欲哭无泪,我哪种都不希望,好吗?
第一种,说明阿娘院中有旁人潜进来,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抱走了煤球儿。第二种,更可怕,只能说明这猫不是成妖,便是成精了!
而此时,孙府中的一处院落内,寂静无声,廊下挂着的两盏灯散着昏黄的光。
一阵风吹来,灯芯噗地一声灭了,整个院落登时漆黑一片。
一道黑影从月光下划过,“吱呀”一声轻响,便见那道黑影窜入半掩的房门内,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八十一章 精怪
“你跑来作甚?”屋中幽幽响起一道女声。
“喵呜!”接下来便是一阵猫儿的呜咽。
“真是废物!只不过命你慢慢吸食她的精血,让她衰弱而亡罢了。这半年了,人没死不说,你倒是受了伤?当真无用!”女子低声呵道。
猫儿委屈地叫了两声。
“罢了罢了,过来,让我看看伤到何处。”
女子伸出手,猫儿轻盈地跳入她怀中,在她手上蹭了蹭。
纤纤细指从猫儿乌黑锃亮的毛发间滑过,更是衬得细白如玉。
女子皱眉:“未曾看到你身上有伤呀?”
猫儿喵呜一声,拿脑袋去蹭她的手掌。
女子摸摸它的脑袋,却未发现任何异样,见它脑袋上动作不停,便指尖微点,凝神朝它额间探去。
紧接着,女子便是神色一变,翻手将猫儿从身上掀了下来。
“喵!”
猫儿声音哑厉地嘶叫一声,似是骤然被摔到地上,痛楚非常。
“蠢货!被人下了印记都不知道,竟还作死地往我这处跑!”女子怒道。
“快给我滚!”
猫儿哀叫两声,不知她是何意。
女子眉梢一竖,厉声道:“已经有人怀疑你了!这孙府,你是呆不得了。你先出去找个地方候着,我自会去寻你。”
猫儿委屈地叫了两声,女子却毫不心软:“若不想丧命,就快些滚!”
猫儿转过身,回头朝她望了两眼,这才朝外窜去。
院中很是安静,黑猫跃上墙头,就要往外去,一道暗金的光芒却突然朝着它打来,黑猫一个猝不及防,便又跌落到院中。
紧接着,一道纤弱的身影便立到了墙头,居高临下地看着翻倒在地的猫儿。
月色皎洁,那身影站在高处,裙裾在风中微扬,颇有几分仙人之姿,看在黑猫眼里,却与遇着它毕生死敌——那招人厌的野狸子无异。
猫儿迅速翻身而起,弓起身子,浑身毛发炸起,喉中发出危险的嘶嘶声。
“叫什么?”贺令姜悠悠道,“我又不会被你吓着,省点儿力气吧。”
猫儿闻言又是一声嘶叫,尾巴下垂贴地,而后便勐地朝她扑去。
贺令姜手上一扬,只听猫儿痛叫一声,又跌落不远处。
她从墙头跳下,步态悠然地走向猫儿:“干什么还做出这幅被我欺负的样子,不知情况的人,还以为我在虐猫呢?”
墙头外的孙如锦听着不由心下无语,等随着青竹越过墙头,便见一人一猫成对峙之姿分立两旁,猫儿狼狈地摔在地上,贺令姜悠悠站在一旁,当真是有几分欺凌弱小之感。
而那地上的黑猫,赫然是她阿娘养了许久的煤球儿!
此时,黑猫已经被她激怒,嘶吼一声便是浑身暴涨,不过眨眼间,就成了一只牛犊大小,全身炸起的毛发犹如一根根钢针,哪里还有往日柔软顺滑的模样。
孙如锦瞪大眼睛,捂着嘴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贺令姜回头对着阿满和青竹道:“你们站远些,多护着点四娘子。”
青竹紧了紧自己握剑的手,阿满也捏了捏手中的铜镜和符纸:“七娘子放心。”
黑猫又是一声嘶吼,朝着贺令姜扑去。
它体型勐长,攻势更是凶勐,加之又有几分不管不顾之势,行动间便掀起院中的摆设、花草乱飞。
贺令姜旋身避过它扑来的一击,正要出手将它束住。一声尖叫却勐然冲破夜色,在整个孙府的上空荡开。
已经睡着的仆妇,被这院中声响吵醒,惺忪着双眼打开门来看。
谁料,一睁眼便是一只气势汹汹的庞然大物,她不由尖叫出声。
黑猫听到声响,转身便向她扑去。
它速度极快,那名仆妇未及反应,便眼睁睁见着那只长着猫脸的怪物,朝着自己而来,她的尖叫立时噎到了嗓中,发不出声来。
贺令姜面上微变,飞身跃起一掌将那黑猫震开,而后衣袖一卷,将另一处走出来看情况的婢女裹至一旁。
“噗通”一声,黑猫硕大的身躯便狠狠地砸在那婢女先前所站的地方。
待得看清情况,那名婢女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顿时后怕地手脚发软。
贺令姜扬声道:“快些回房,莫要出来!”
那婢女这才反应过来,踉踉跄跄地拉着仆妇一起躲进房内,阖紧了房门。
“彭!”
院落的门被府中护卫一脚踹开,五六人举着火把冲了进来。
“发生了何事?”
他刚想开口细问,便见一道黑影扑面而来,他似乎都能看到那利爪在光下反射的冷光。
护卫未及反应,便见贺令姜一脚将那黑影踹开,从袖中甩出几道符箓贴在黑猫身上,而后手上微动,便抽出一条带子,将它的四肢缚个结结实实。
那护卫登时只觉腰间一松,低头便见自己束身的腰带已然不见了踪迹。
若非她救了自己一命,且看到自己脚下不远那只壮若牛犊之物,被面前这人绑了个不得动弹,他定然要骂上一声:好你个小娘子,怎地能如此不要脸面?
但面前这位毕竟是贺家的七娘子,失礼不得,他只得压下心中思绪,行礼问道:“贺七娘子,您这是?”
贺令姜冲着地上之物扬扬下巴:“你看看。”
那护卫举着火把,俯身去看,立时便惊了一跳:“这,这……”
地上那东西,身形若牛犊,却分明长了一张猫儿的脸!
“这是何物?”他颤声道,“莫非是猫妖不成?”
贺令姜道:“妖倒谈不上,充其量算是一个精怪罢了。”
“妖”这个字,原本是指非同寻常的现象或物。古书上讲“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夏日下雪,冬日打雷,这叫“天反时”,就是灾;霜不杀草,桃李逆时,这叫“地反物”了,就是妖。
后来人们将凡是非天道自然催生的植物或者动物都叫“妖精”。
实则,在玄门之中,人们口中常说的“妖精”则有“妖”和“精”之分。
两者都是指原本有生命的动植物开启灵智,吸纳天地灵力,进而开启修练之途,并有机会化成人形。
但凡是妖,多会通过吞噬人类精血的方式,使其实力大增,达到血脉的进阶,实力也相较于“精”要强悍些。
面前这只黑猫,虽也吞噬过孙夫人的精血,但毕竟刚化精不久,称不上是“妖”。只是它既为伤天害理之事,也便不在遵守本分修行的“精”之列了。
“这物是从何而来,怎地跑到府中来了?”护卫问道。
孙如锦上前:“这是我阿娘房中的煤球儿。”
“煤球儿?”
一旁的护卫都是不敢置信的模样,夫人极其宠爱那只猫儿,往日里,它偶尔府中来去,护卫们也是见过的。
只那煤球儿娇小可爱,哪曾是如今这便骇人得模样。
可连四娘子都这么说,便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护卫眉头一皱,勐然想到:若夫人身边的煤球儿当真是只精怪,那夫人久病不治一事,似乎也有了新的说法了。
而这猫儿,又恰恰好出现在此处。
他正要开口,便听“吱呀”一声,主卧的门被人打开,里面缓缓走出一道身影来。
第八十二章 怀疑
那人绿绮罗裳,翠鬟慵整,端得是一派初醒时的慵懒妩媚之姿。
她似是刚被院中动静吵醒,不满地问道:“这是在做什么?怎地这么多人聚在此处?”
贺令姜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这般大的动静,赵妾侍倒是好眠。”
看到立于院中的贺令姜等人,赵妾侍忙整了整衣衫:“原来是贺七娘子与四娘子。妾晚间入睡时,燃了香,因此睡得便沉了些。不知两位娘子带人闯到妾的院中,可是有事?”
“赵妾侍,我们可不是平白无故地闯到你院中来的。”孙如锦指了指一旁的黑猫,“实则是你院中竟藏着一只精怪,我们是来捉它的。”
赵妾侍低头看去,只见一只牛犊大的活物,仰着一张猫儿的脸,直直地看着她。
她不由吓得花容失色,连连退了几步,见那黑猫浑身被缚动弹不得,方定神问道:“这是何物?”
“是我阿娘院中的煤球儿。”
“煤球儿?”赵妾侍眉心微蹙,“依四娘子所言,煤球儿竟是精怪不成?”
孙如锦点头:“不仅如此,害我阿娘久病不愈的罪魁祸首怕也与它脱不了干系。”
“这当真是匪夷所思。”赵妾侍白着一张脸道,“妾只在书卷中听闻妖物、精怪之说,不成想,我们孙府竟出现了这种东西。”
她看着孙如锦问:“它既是夫人院中的煤球儿,又缘何跑到妾院中,可是要谋害于我?”说着,面上不由显出几分惧怕之色。
贺令姜低笑一声:“赵妾侍莫怕。这黑猫突然跑到此处,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乱窜至此处,被人发现后暴起伤人,另一种.......”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赵妾侍一眼:“便是此处有它的主人,它受了伤自然要来寻主人抚慰了。
赵妾侍面上一变:“贺七娘子这是何意,莫非是怀疑我院中之人派这黑猫谋害夫人不成?”
“令姜可未这般说。”孙如锦道,“她不过是将自己心中猜测说出来,至于是一或是二,我们如今绑了这只黑猫,自然有法子查出来。”
“妾不过是担心院中有那居心叵测之人。”赵妾侍讪讪道,“原是我失礼了,还望贺七娘子莫要见怪。”
赵妾侍院中这么大动静,早已有护卫禀了孙府家主。
孙久锡带人匆匆赶来,便见院中已经平定下来,众护卫持刀围在被缚的黑猫身前。
“贺七娘子,锦娘,你们可还好?”
孙如锦摇头:“阿爷,我们无事。”
孙久锡松了口气,又转头问向赵妾侍:“丽娘,你可曾惊着?”
赵妾侍摇摇头,然而面上已是泪眼盈盈,若说不惧,恐也让人无法相信。
孙久锡低声安慰她:“莫怕,这些护卫在此,不会有事的。”说罢,他便吩咐手下人,要将那黑猫立时格杀。
贺令姜伸手拦道:“孙公且慢!”
孙久锡不解地看向她。
贺令姜道:“这只黑猫与夫人的病脱不了干系。然而,我观它本应是沿着正途,汲取天地精华修炼成精的黑猫,且刚刚成精不久。”
“这种精怪开了神智,一般都在深山老林之中潜心修行,缘何会突然跑至城郊,又跟着夫人回府,做起家养的猫儿来?此间怕是有不少名堂。”
“我曾听闻,有那修习邪术之士,会特意捕了这种刚成精的精怪,趁着它们方开神智,没有任何善恶是非观念,驯化它们为自己做事。”
她看着黑猫,目光微深:“眼前这只,怕是被人特意驯化了来害人的,那背后之人,还需进一步探查才是。这黑猫留着,还有些用处。”
孙久锡眉头一皱,这黑猫的出现竟非偶然,到底是何人,竟要谋害我府中夫人?
“阿爷,令姜说得有理。”孙如锦上前建议,“不如先将它关起来,我们再设法去弄清那背后之人。”
她神情愤愤:“此人竟要害阿娘,若是探出他是何人,定要让他付出代价来。”
“锦娘放心,阿爷定然会查清一切,给你阿娘一个交代。”孙久锡神情一肃,转头吩咐手下先将黑猫搬走关起来,免得再惊扰院中之人。
几个护卫上前,弯腰俯身就要动手,此时一阵风吹来,吹得黑猫身上的符纸微动。
护卫们正要将其抬起,那符纸却恰巧被风卷去了,原本僵硬着不动黑猫登时暴起,伸爪向着他们抓去。
护卫勐然一惊,立时退后却仍躲避不及,被那黑猫的利爪抓了个正着,还好黑猫实力不如从前,只是将几人抓伤罢了。
贺令姜脚下一动,将孙如锦护在身后,却见那黑猫转身便直冲立在不远处的赵妾侍扑去。
“丽娘!”孙久锡一惊。
赵妾侍似是已然被吓呆,不知如何动弹。
只听“噗”地一声,鲜血喷溅而出。
那只黑猫重重地落在地上,发出沉闷地声响。
赵妾侍这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尖叫。
一名护卫站在她身前,持剑将黑猫刺了个正着。
孙久锡连忙过去,眉宇间尽是关切:“丽娘,可曾受伤?”
赵妾侍呆呆地摇摇头,片刻之后,才扑到孙久锡怀中哀哀痛哭起来。
孙久锡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莫怕,已经没事了。这黑猫已经被孙非诛杀,伤不得人了。”
他暗松一口气,还好孙非动作快,未曾让那黑猫伤到丽娘。
贺令姜双眼微眯,收了捏诀的手。
那只黑猫先前被她打伤,再加上身上压制它的符纸并未掉光,威力不如从从前,若非如此,它也不会轻易被人所伤,就这般丢了性命。
她本想等到最后关头再出手,谁料孙久锡身边的那名护卫动作倒快,一剑将黑猫捅了个对穿。
她深深看了眼那名护卫,那般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得孙非不由心下一抖,茫然不知自己可是做错了什么。
孙如锦皱着眉头,上前质问:“孙护卫,你怎能将这只黑猫杀死?你可知,只有它在,我们才能揪出背后谋害我阿娘之人?”
孙非一惊,连忙行礼道:“四娘子恕罪,实是方才情况过于紧急,属下见那黑猫扑上来要伤赵妾侍,这才情急之下出手。”
“那也不必将它杀死啊?”
孙非低头赔罪:“属下心中慌乱,手上一时失了分寸,还望四娘子恕罪。”
他本也只是想将这黑猫逼退,让赵妾侍避开便是,哪成想,剑提起来的时候,手上力道却由不得他控制,好似有股大力推着他向前,这剑便直直将黑猫捅了个对穿。
只是这话说出来不过是推辞罢了,他也只好咽下认错。
“你!”孙如锦气结,却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锦娘!”孙久锡竖起眉头喝道,“莫要胡闹!”
“孙非出手救了丽娘,乃是功劳一件,怎可反过来指责他?”
“阿爷!”
阿爷不知,她却是知晓的,有令姜在旁,又怎会让那黑猫伤着赵妾侍?谁料,这孙非却横插一剑。
孙久锡瞪她一眼:“莫要再说!”
孙非立了功,当赏。
锦娘若是再这般不依不饶下去,怕是要让府中之人寒心。
第八十三章 恩义
孙如锦忿忿,却也只得闭嘴不言。
赵妾侍神情愧疚:“孙非是为了救我,才误杀了这精怪,锦娘要怪,便怪我吧。”
说罢,她便要朝着孙如锦盈盈拜去。
孙久锡连忙扶住她,不赞成地摇头:“丽娘,此事与你无关。锦娘不过急躁了些,并无责怪你的意思。”
孙如锦终是忍不住,刚要开口说话,却被贺令姜扯了衣袖,止住了话头。
她看过去,就见贺令姜微微摇摇头,只得将嘴中的话憋了回去。
“郡丞,还请听我一言。”贺令姜眉眼一肃,“这黑猫来历蹊跷,先是扮作寻常猫儿接近夫人,暗中吞噬她精血,致她久病不愈。”
“我白日察觉它有些不对,便出手小小惩戒了它一番,并在它身上打下了印记。它身上有伤,又被关在笼中,本不该就这般跑出来,便是逃跑,也该往府外去,而不是在府中流窜。”
“除非——”贺令姜声音微沉,“除非,这府中有能为它疗伤之人。”
“今夜,我与锦娘一路跟踪黑猫而来,正好碰到它要从赵妾侍的院中熘出。”她看向赵妾侍,其间意思不言而喻,“它缘何会出在此处,怕是要查上一查了。”
贺令姜话中虽未言明,但这背后之意,在场众人都能明白,这是怀疑赵妾侍与谋害夫人的那只黑猫有干系。
孙久锡脸色一冷,若说出这话的是锦娘,他此时必然呵斥过去了。
然面前这位,却是贺氏家主捧在掌心的七娘子。
他敛了神色,道:“劳贺七娘子费心了,此事我心中有数。夜色已深,你还是与锦娘先回去歇息吧。”
“郡丞可是当我说的是玩笑话?”贺令姜肃容,“我对玄术还有些心得,既然说出这话,便是心下思虑考量过的。”
赵妾侍面上泫然欲泣,委屈地道:“贺七娘子,妾知道您与锦娘疑我,但我对着黑猫之事,着实是不知情啊!”
“这猫儿是夫人从城郊捡回的,妾哪有那个能耐去影响夫人的决定呢?再说,这黑猫被夫人带回府养着之后,甚少出夫人的院落,妾虽见过几次,可却从未与它接触过。”
“至于它今夜缘何会跑到妾的院子,我实是不知。它刚刚突然暴起伤人,直冲着妾来,我也是吓得不轻。”
“但若说这黑猫害人,妾是信的,它不仅害了夫人,方才还要加害于我呢。”
说着,她后怕地抚了抚胸口。
孙久锡看着,眼中不由流露几分心疼:“好了,丽娘你也莫要担忧。今日这事,你差些受害,这是众人亲眼所见。贺七娘子这话,只是疑你院中仆从有图谋不轨之人。”
“若是你身边当真有这样的人,也是危险,说不得就要与夫人那般受苦了。这院中仆妇婢女是得都好好查查,如此我也可以放心,免得再担忧你出什么意外。”
赵妾侍眼中含泪,盈盈施了一礼:“多谢郎主。郎主既如此说,妾也安心许多。”
“好了。”孙久锡叹了口气,“今夜你这院中是不适合再住了,你与我到前院歇息便是。等将院中之人都排查一遍,确认安全无虞之后,你再回来。”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贺令姜:“贺七娘子的话,我放在心上了,自会命人好好盘查。背后之人谋害我结发之妻,令得她久病不说,还差点因此丧命,我定然是要将他揪出来!”
“锦娘,你且放心。待查出来,阿爷绝不会放过那人,必给你阿娘与你们兄妹一个交代。”
孙如锦眼中微红:“阿爷.......”
“如此,那这事就交由郡丞来查了。我与锦娘,便先行回去。”说罢,贺令姜施了一礼,这才与孙如锦出了院子。
一出院门,她便侧身吩咐青竹传话给贺峥,让他暗中盯紧了赵妾侍。
待走出老远,孙如锦才闷闷不乐道:“今夜虽让煤球儿暴露了出来,但它却被孙非失手所杀。如今,想要借它去指证那背后之人,是不可能的了。”
她哼了一声道:“又要让那赵丽娘得意了。”
“我说那黑猫恐与赵妾侍有些干系,你便就这么信了?”贺令姜不由侧首看她。
孙如锦皱了皱眉头:“我本就不喜她。方才你一路领我追到她院外,与我说她恐是煤球儿背后之主时,我心中便隐隐有种当是如此之感。”
她是正室之女,赵妾侍却是破坏了爷娘感情的妾室,两人本就立场相对。若说是她害阿娘,不正是合情合理?
赵妾侍时常来阿娘院中,向她请安,偶尔也会来为阿娘侍疾。
虽则阿娘并不乐意见她,但她许是为了好名声,也许是故意膈应阿娘,偏偏往这院中跑得不亦乐乎。
煤球儿不爱粘人,便是阿娘唤它,也总是爱答不理,大多时候只窝在自己房里闷睡。
但如今想来,每逢赵妾侍来,它虽不接近,却总是要出来转上几圈的。
这猫儿虽是开了灵智,成了精怪,倒是对它那真正的主人亲近得很。
想到煤球儿,孙如锦不禁冷笑一声:“白瞎了我阿娘那般疼爱它,不成想,令她患病不愈的,便是这个自己贴身养在身边的。”
她忿忿唾道:“好一只忘恩负义的猫妖!”
贺令姜澹澹纠正她:“说了它还未成妖。”
“行,知道了,这不是顺口了么。”孙如锦道,“叫猫精多奇怪呀。”
贺令姜懒得再与她解释这“妖”和“精”的区别,只无奈摇头:“你若说它忘恩负义,但这是对着你们。对着它那主人,它可称得上有情有义了。”
“如若最初它不曾遇到人,或者能碰到一个靠谱点儿的主人,它好好一个吸收天地灵气修炼出来的猫精,也不会去吞噬人的精血,变得精非精,妖非妖,落得这般横死的下场。”
“是呀。”孙如锦怅惘道,“我与阿娘毕竟养了它许久,又何曾想到真相竟是这样呢?”
“方才在院中,你明明在它身上贴了好几道符纸,将它牢牢缚住。偏偏好巧不巧地起了一阵风,吹掉了两张,让它有可趁之机,暴起伤人。”
“只是,我却想不明白,赵妾侍如若真是那精怪的主人,它又为何直接朝她扑去伤人呢?”
贺令姜叹息,众人都道那黑猫扑去,是要伤人害人,何曾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呢?
第八十四章 吃茶
“它也许只是仓皇之下去寻求主人庇护而已......”贺令姜低声道。
孙如锦不由地瞪大眼睛:“竟是如此!”
弱小的动物受了伤或欺辱,总会找主人告状,寻求庇护抚慰。
那黑猫是初开灵智不久,想来神智上也与幼童无异,它下意识如此作为,自然说得过去。
“我便知令姜你眼睁睁看着黑猫朝着赵妾侍扑过去,却不动作,定然是有打算。想来便是在试探她了。只是,可惜了,它还是被孙非一剑毙命。”
贺令姜却是眉头微皱:“它毕竟是精怪,即便受伤,普通人想要将它一剑贯穿毙命,也非易事。这背后,怕是有那赵妾侍的推手。”
孙如锦闻言静默了下来,一时之间,她竟不知是该恨这只害了阿娘的猫儿,还是叹它白白错付忠心了。
再说贺峥,接了贺令姜的吩咐后,便立时命手下人在孙府之外候着,自己则暗处盯着赵妾侍。
等到凌晨之时,那与孙家郎主同住在前院的赵妾侍,却轻悄悄起了身。
她俯身靠近躺在榻上的孙久锡,伸手在他眼前探了探,用气声轻唤:“郎主,郎主?”
榻上的孙久锡呼吸沉缓,鼻尖隐有微鼾传出。
赵妾侍见他睡得正沉,又等了数十息,这才悄悄打开房门往外去。
本已沉睡的孙久锡缓缓地睁开了双眼,看着她的身影,目光微沉。
赵妾侍出了房门,便避开守卫到偏僻处召了一只雀儿,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塞到雀儿腿上,就放它出府去了。
等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身回房,见榻上的孙久锡毫无所觉,便轻悄悄地躺回他身侧。
暗处盯着她的贺峥,令候在府外的人暗中跟着那只雀儿,自己则继续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雀儿出了孙府,便一路往城西飞去。
那处住的多是一些贩夫走卒,正是鱼龙混杂之处。
贺峥手下的人跟上去,却见雀儿只盘桓停歇在一处空无一人的旧宅处。
两人等至午间,也不见有人来,又担心惊了那雀儿,打草惊蛇,只好守在那处继续盯着。
贺峥将府外传来的消息递给贺令姜,她听过之后,双眼微眯,看来这赵妾侍背后还有同伙啊。
正如那被人欺辱受伤的黑猫一般,她现下被自己盯上了,想必也是心中惴惴不安,想寻了人来拿个主意。
孙家这趟浑水,不浅。
她将手上的纸条收起,问:“青竹,昨夜让人去查那赵妾侍,可曾有了消息?”
“回七娘子,婢子正要同您说呢。”青竹立时将探来的消息一一道来。
这赵妾侍原唤作赵丽娘,曾是临川郡内红极一时的歌姬,一副歌喉婉转动人。
然她又与风月场所的女子不同,只到酒肆和茶楼中,调弦演唱,从不与客人调笑戏狎,只凭着歌喉和唱技挣得赏钱。
去年春上,郡守柳公在府内设宴,请了这赵丽娘前去唱上几曲。
席间有浪荡子弟出言调戏欺辱她,更是有拉扯之意。赵丽娘不从,出手将酒水泼了那人一头一脸。
贺令姜挑眉:“如此说来,倒是一个烈性女子。后来呢?”
青竹继续道:“那浪荡子弟大怒,不依不饶,孙郡丞看不过去,便出手维护了她。”
“于是,便成就了一番情缘?”
青竹点点头:“散席后,那候在郡守府外的赵丽娘,便拦了孙郡丞,自请为妾。彼时,郡守府前人来人往,叫人好看了一番热闹。”
“孙郡丞本无纳妾之意,自然婉拒了。但赵丽娘言道,她今日已经得罪那富家子弟,如若寻不得孙公庇护,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郡丞既能在席间仗言相护,便是朗朗君子,值得托付。”
“这般好看的小娘子自请托付终身,一旁围观的众人,也出言游说,孙郡丞推拒不得,只好收了她做妾室。”
贺令姜嗤笑一声,不置可否,转而问道:“这赵妾侍可是临川人?”
“并非。她是去年初春才到咱们临川郡的,不过短短一个月,便凭着一曲《清平乐》传遍了坊间,红极一时。”
贺令姜点点头。
这突然出现在临川郡的赵妾侍,既能驭得了那成精的黑猫,便是通些玄术的。
这样一个人,会沦落到做歌姬谋生?会当真柔弱到需人庇护?
当日她至孙郡丞面前自请为妾,怕也是有所图谋。
只不知,这孙家又有什么值得谋划的地方?
黑猫,玄士。
她微微眯眼:“请四娘子遣人到亭中备茶,就说我们要请赵妾侍一道烹茶。”
孙如锦看着静静坐在亭中煮茶的贺令姜,问道:“令姜,你说那赵妾侍真会过来?她明明知道,我们已经疑心她了。”
贺令姜手上微倾,在茶盏中倒入热茶,闻言只垂眸:“她会来的。”
她目前只是疑心,手中并无实证,便是说出来,孙府众人也不会相信。
赵妾侍对这一点也心知肚明。
孙家的四娘子同贺家的七娘子一道请她吃茶,她一名妾侍,又岂有推拒的道理?借口不来,反倒落了下成。
她自然会来。
话音刚落,便见赵妾侍一人鸟鸟走来。
贺令姜垂下眼,取过一只空盏,在手中摩挲着。
赵妾侍沿着台阶,刚要进入亭子,却见一只茶盏迎面打来。
她眸中紧缩,脚下顿时定住了,似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
疾速打来的茶盏眼见着就要打到她面上,赵妾侍下意识地闭眼,那空盏却应声碎成两瓣,“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贺令姜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经心的歉意:“手上滑了,竟然差点不小心伤着赵妾侍。当真是对不住了。”
赵妾侍看了看脚下的碎片,扯出一个笑容:“无妨。贺七娘子下回当心些便是。”
“赵妾侍倒颇有几分临危不惧之风,让人好生佩服。”
赵妾侍笑笑,提了裙裾坐下:“不过是吓着了,不及反应罢了。”
这杯子便是一个小小的试探,也是下马威,她们二人彼此心知肚明,却谁也不说,只言笑晏晏,浅斟低聊。
一旁的孙如锦看了,只道这赵妾侍狡猾得紧。
贺令姜悠悠地斟了一杯茶,开口道:“今日在看到府中有只雀儿,倒是有些可爱。我遣人去捉,不成想它竟飞到城西的一处荒废的空宅上去了。赵妾侍,可曾听过这处宅子?”
赵妾侍眉梢轻动,而后又缓缓笑开:“妾甚少出府,对坊间宅院倒是不太了解。贺七娘子怕是问错人了。”
贺令姜轻饮一口茶:“也是,是我多问了。”
第八十五章 问话
三人就这般在亭中坐了一下午,孙如锦听着贺令姜二人聊完鸟雀鱼兽,又去聊近来坊间盛行的曲子。
她喝了一肚子的茶,等赵妾侍起身告辞后,才呼出一口气。
“令姜,你可探出了什么?”
贺令姜却道:“这位赵妾侍不愧是歌姬出身,对坊间流行的曲子倒很熟稔。”
孙如锦皱了皱眉头:“我听阿娘身边的仆妇说,她为了讨阿爷欢心,即便入了府,也会时常唱些时兴的曲子给阿爷听。偶尔还会带着仆妇到茶楼去坐坐,算作采风。”
“如此说来,这位赵妾侍倒也算不得甚少出府了。”
时下并不约束女子出门。她虽做了孙府的妾室,但若要出门,想来是没人拦她的。
贺令姜侧首吩咐阿满:“去让贺峥吩咐手下人,不用守着那处宅子了,撤回来吧。”
“那可要将那只雀儿捉回来?”阿满问道,毕竟雀儿身上还绑着纸条,许能发现一些线索呢。
“去吧。”谨慎起见,贺令姜还是没有否了这一做法,心下却清楚,这次怕是要无功而返。
她方才直言提到那雀儿和荒宅,赵妾侍不过眉梢微抬,未曾有过任何慌乱。
赵妾侍既知她起了疑心,便会猜忌,她会派人盯着。
即便是背后还有同伙,又怎会此时传消息出去,露了痕迹?
那雀儿和纸条,不过是试探罢了。
贺令姜一时疏忽,倒是忽略了这一点,叫她探了个正着。
孙如锦遥遥望着赵妾侍离去的方向:“既然如此,她心中有了戒备,想来更难露出马脚了。”
“你阿爷毕竟在这临川城任了近十年的郡丞。”贺令姜微微摇头,“他若有心去查,赵妾侍身上的不对,他早晚能查出来。”
“可是阿爷他分明是有意袒护她。”孙如锦想到阿爷对赵妾侍的关切,心中便是一气。
贺令姜轻轻一笑:“锦娘,你阿爷袒护她,只是未曾生疑。可若是对他生了疑虑,那这赵妾侍便经不得查了。”
“可否请你将昨夜诛杀煤球儿的那名护卫唤来?我且问他几句话。”
这孙非是孙郡丞身边的近卫,武艺不错,从孙郡丞微末之时,便跟在他身边,至今已有十多年。
既是家主身旁的人,且还受重用,孙如锦为了慎重,还是亲自去请。
孙非看到亭中的贺令姜,便觉心中一憷,着实是昨夜贺七娘子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太过强烈,弄得他似乎是故意杀死那只黑猫似的。
四娘子特意唤自己过来,想必是这贺七娘子有话要问了。
他向着贺令姜行了一礼:“不知贺七娘子唤某前来,可是有事?”
贺令姜抬抬手:“孙护卫请落座吧。我对昨夜之事,尚有几分不明,因而想向你请教一番。”
“请教二字,某不敢当。贺七娘子请说便是。”
“既如此,我便直言了。”贺令姜盯着他的眼睛:“昨夜孙护卫提剑刺中那黑猫之时,可曾察觉异样?”
孙非心知她当是要问昨夜之事,闻言犹豫片刻,终是开口:“某当是确实感觉有些不对劲。”
“我当时本想提剑将那黑猫刺伤,然后将其拦至一旁,但出剑之时,却隐隐觉得有股力道似从背后而来,这手便不受控制,将那黑猫给刺死了。”
贺令姜眉梢微微扬起:“你既察觉异样,当时为何不说?”
“刺死那黑猫时,我也有些恍忽,不曾想它竟然这般轻易便被杀死了。”
他偷偷看了眼孙如锦:“这也只是我隐约的感受。且当时四娘子正质问我,说出来,听去不过是辩解罢了,便未曾去说......”
果然如此。
贺令姜证实了自己心中猜测,也就不再多问。
孙非被她喊来,就这么问了几句话,贺家七娘子只道了句“知晓了”,便不曾再多说。
他满是疑虑地回了前院,不知她到底作何打算。
孙郡丞正从书房中出来,见到他满脸疑容,便开口问道:“贺家七娘子与锦娘方才唤你过去了?”
孙非应是。
“可是问了什么事?”
孙非自是没有瞒着家主的道理,便一五一十地道来。
孙郡丞负着手,眼中微眯:“这些事,昨夜倒是未曾听你提到。”
“郎主莫怪,”孙非赶紧行礼请罪,“属下心中也不确定,所以便未敢妄言。”
孙郡丞摆摆手,:“怪你做什么,我可不是那般是非不分之人。你先下去吧。”
他走回书房,坐在桌桉前皱眉深思。
过了许久,日头渐斜,书房的门被人轻轻叩响。
“郎主,妾炖了梨羹,您可要喝些?”
书房是孙郡丞处理事务的地方,这孙府之中,除了夫人,旁人没他允许都是不能轻易进去的。
“进来吧。”
赵妾侍在门外听到里面的人应允,这才推门而入。
上好的雪梨,炖了足足一个时辰,又加了石蜜,正是香甜。
孙郡丞执起汤匙尝了一口,赞道:“不错。”
赵妾侍微微一笑:“郎主喜爱便好。”
等到梨羹用完,她将东西都收到托盘内,却并不退出去,只是看着孙郡丞架在一旁毫笔,问道:“郎主可是正要写字?妾为您研磨。”
说着,她放下托盘,往砚台中滴入几滴清水,而后抬袖拾起桌上的墨条,便执墨研磨起来。
孙郡丞一笑:“正好。”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一阙诗,问道:“丽娘觉得我这字如何?”
赵妾侍笑道:“郎主知晓妾擅曲,只是粗通笔墨,如今让我来点评,可不是为难与我?不过——”
她又转而说道:“依妾来看,郎主的字,自是无人能及的。”
孙郡丞哈哈一笑,他是进士出身,一手好字也曾引得众人赞叹。
只是这官做久了,再加上这一年来,临川事务繁多,他整日操心政事,那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也便碰得少了。
赵妾侍见他心情甚好,便开口道:“听闻近日坊中又有新曲传出,妾明日想去听听,郎主可有空陪我一同共赏?”
“那可真是不巧。”孙郡丞满脸憾色,“明日郡衙之中还有公务得处理,怕是不能陪你同去了。”
赵妾侍柔柔轻笑:“无妨,那丽娘便同孙妪一同便是,等妾回来,便将那首新曲唱给郎主听。”
“能听丽娘亲手弹唱,岂不比去坊间听曲更美?如此,我便等你回来了。”
赵妾侍笑着应是,待砚中的墨磨好后,便行礼退下。
孙郡丞看着她浅笑着合上门,这才敛了面上笑意,一双眼睛盯着房门,久久不语。
第八十六章 听曲
刚过己时半,贺令姜便到孙如锦房中唤她:“锦娘,走,我们出府听曲去如何?”
“现下便去吗?”孙如锦看着她手上的幂篱,又看着抱伞紧跟其后的阿满。
贺令姜点头。
孙如锦望着外面的日头,太阳已快升至正中,还有半个时辰便至午时了。
“今日天气晴好,等下便是一日中日头最盛的时候了,令姜你果真要现在出去?”
贺令姜道:“贺峥方才传话过来,赵妾侍今日要出府去了,你我既然想寻着她的错处,自然也得跟着去。”
听得这话,孙如锦当下站起来:“她院中的事还未查清,怎会在这时出府去?如若她就这么跑了,可该如何?阿爷竟然就这么让她去了,当真湖涂!”
贺令姜戴上幂篱,便往外去:“所以,我们才要跟着去看一看。”
她语气悠悠地传来:“不过,让她出府,可未必是坏事。”
不怕她跑,她若沉得住气,就此按住不动,才是糟糕。
阿满撑开大伞,遮在她的头顶,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孙如锦也连忙提裙追上。
马车已经备好,待几人坐稳,云福一甩鞭子,马车便晃悠悠地动起来了。
孙如锦微微掀开车帘,又侧身将漏进来的光线挡住,马蹄哒哒,一路过了城内主道,往西市去。
“令姜,我们这是要去哪家茶馆酒肆?”
贺令姜摇头:“我也不知,跟着赵妾侍的马车走便是。”
孙如锦瞪大眼睛:“咱们如今就跟在她后面?”
这么大摇大摆地跟踪?赵妾侍能不知晓么?
贺令姜轻笑:“我派人盯着她一事,她已经心知肚明。既如此,何必还要做那暗中跟随之事,咱们正大光明地跟着便是,也免得委屈了自己。”
她本以为那赵妾侍不会轻易动弹,没想到,她先前的试探,到底是让赵妾侍急了。
她的事迟早是要被查出来的,再窝在孙府之中不动,只能被瓮中捉鳖。
当下,她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洗脱自己的嫌疑,一种便是跑。
这嫌疑嘛,她贺令姜既然盯上了,自然没有让人轻易洗脱的道理。
那么,她若不想被捉,也就只剩下“跑路”这个选择了。
赵妾侍既然选择这日光最盛的时辰出门,便是想着贺令姜此时出行不便,想要约束她几分。
贺令姜唇角微弯,她就怕赵妾侍不肯跑。平静无波才是最让人难以琢磨,可你若动了,这一举一动,也便跟着落入敌人的眼中了。
马车在西市的一家酒肆门前停了下来。
“七娘子,到了。”云福道。
阿满先跳下车,将大伞撑开后候在一旁。
贺令姜重新戴上幂篱,这才下了马车,阿满适时将大伞移到她头顶。
这家酒肆规模不小,且因着正是午食的时辰,往来食客不少,很有几分热闹。
贺峥手下的人见她过来,忙上前回禀,那赵妾侍方才进了雅室。
他看着酒肆中用膳的各色人群,低声道:“七娘子,属下已经安排好房间,正在那赵妾侍的雅室旁边,您可先去用膳。这里有属下等人盯着。”
贺令姜在厅中扫了一圈:“还有空位,就坐在此处吧。”
说罢,便已找了张空桌坐了下来。
酒保见到客人,忙上前招呼道:“几位客人,想要吃些什么?小店的鱼干脍、鲵鱼炙可是一绝,那五般酒更是滋味上佳。”
贺令姜取下幂篱:“就将店家的招牌各来一份便是。”
酒保眼中一亮:“好嘞。”
他为几人斟上热茶:“客人稍等片刻,这酒菜很快便上来。”
不远处,架着一座屏风,其后有歌姬正低头弄弦,曼声吟唱。女声婉转多情,伴着嘈嘈切切的琵琶声,倒是好听得紧。
一曲唱毕,在座的食客不由都鼓掌欢呼,还有那阔绰的,遣人送了赏钱过去。
“再来一曲!”
屏风后的歌姬柔声道:“那奴便再为客人唱上一曲《清平乐》。”
“画堂晨起,来报雪花坠。高卷帘栊看佳瑞,皓色远迷庭砌。盛气光引炉烟,素草寒生玉佩。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我们就在这用膳?”孙如锦看向贺令姜疑道。
不是跟踪赵妾侍而来的吗?
“菜都上来了,不吃岂不浪费?”
贺令姜抬手为自己斟上一杯五般酒,轻尝一口,只觉唇齿间皆是清冽酒香,她不由仰头,一饮而尽。
“这酒不错,尝尝。”
孙如锦只好接过她递来的酒盏,她倒不知,令姜竟然好酒。
一旁的歌姬又是一曲唱尽,琵琶余音鸟鸟,绕梁不绝。
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许久,店中食客用过午食,稍息片刻便离了酒肆,先前还喧嚣热闹的酒肆,逐渐冷清下来,只余三三两两的客人在座。
一名老妪行至屏风前,低声道:“娘子,我家娘子想请您前去雅室唱上一曲,可行?”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赏钱递给那歌姬。
这赏给的大方,少说也有五十钱,歌姬面上遮着轻纱,然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还是流露出几分欣喜:“娘子既然相请,奴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起身,抱着琵琶便随那老妪款款进了雅室。
孙如锦盯着老妪的身影,低声道:“是赵妾侍身旁的孙妪。”
赵妾侍确实时常出府,去坊间寻些时下盛行的曲子来听,她此时唤那歌姬,当真只是为了听曲而已?
雅室之中,隐隐有歌声传来,还是先前那曲《清平乐》。
不多时,一曲尽了,停歇片刻之后,又换了一曲《望江南》。
如此,那歌姬足足唱了四曲。
“吱呀”一声,雅室的门开了。
孙妪将那歌姬送出房门:“娘子慢走!”
歌姬轻轻点头,抱着琵琶,又转身向房中行了一礼,这才款款向酒肆外行去。
酒保冲着她笑道:“秦娘子,今日不唱了?”
歌姬戴着轻纱的面上眉眼微弯,笑着点头,静默着欠身后便离开了酒肆了,行走间裙裾微动,露出湘云缎的鞋面来。
酒保啧了一声,语气中不由流露出几分羡慕:“那雅室客人大方,看来今日秦娘子赚了不少。”
孙如锦心中轻哼。
她看向贺令姜,却见她正盯着那歌姬的背影,暗自出神。
第八十七章 不见
“令姜,那歌姬可是有什么不对?”孙如锦问。
贺令姜点头,道:“你可曾看到她裙下的鞋面?”
孙如锦摇摇头。
“是湘云缎的。”
孙如锦眼中恍然,湘云缎的鞋面,可不是一般歌姬能穿的。
“那歌姬面覆轻纱,你可是怀疑赵妾侍与她换了衣衫,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偷偷熘走?”说话间,她语气中已有了几分急切。
贺令姜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起身戴上幕篱:“走,且跟上去悄悄。”
出了酒肆,她便带着一行人循着歌姬的方向而去。
随着那歌姬转过街角后,贺令姜却在路边的饮子肆旁坐下,不再往前跟了。
孙如锦不由着急:“令姜,那歌姬已快不见身影了,咱们快些跟上呀。”
“锦娘莫急。”贺令姜一改先前要跟上去的模样,笑道,“这些事,遣人去做便是,我们且在此处等着。”
说罢,她低声吩咐身旁的护卫一声,那名护卫便朝着歌姬离去的方向继续追了过去。
摊主见几人坐了下来,忙上前招呼:“几位娘子可是要来上几碗饮子?”
这饮子,实则是选用果品、香料、药材熬制的汤剂,最初是用来治病的。
店家无需方脉,也不问是何种疾苦,仅凭配好的药料煎煮之后,随即出卖,用以治病。
这般汤剂,用寻常药,不过数味,自然是医治不了什么疑难杂症的。然,因着是用香料药材熬制,也有些寻常通汗、清肝明目、滋阴润肺、健脾开胃的功效。
适当喝上一些,倒是可以消去身上的一些不爽利,时人都将其当做养生的法子。
到如今,这饮子分得更细,味道也越来越好。一年四季,皆有时令饮子。
当下虽已是春日,天气却还有几分湿冷。
贺令姜让摊主上了几碗豆蔻熟水,便慢悠悠地端起一碗,轻酌慢饮起来。
这饮子肆正好在街角处,周围又有其他摊铺遮挡,坐在此处,不会被人注意,却又恰能看到酒肆前的往来人群。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贺令姜桌上的豆蔻饮也已见底,酒肆中终于走出两道身影来。
当先的那一道,身子纤长,穿的正是赵妾侍早时所着的宽袖襦衣,面上却不知何时也覆了一层轻纱,遮住了大半张脸。
孙妪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女子在老妪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而后那马车便朝着孙府的方向行去。
贺令姜手上微扬,隐在暗处的贺峥立时现身上前,俯身道:“七娘子。”
“跟上去看看,莫要露了痕迹。”
“是。”
孙如锦扯扯贺令姜的袖子,小声问:“可是那歌姬?”
贺令姜摇头,道:“是赵妾侍。”
“怎么是赵妾侍?”孙如锦不解,“你不是说先前出来的那个歌姬有问题吗?”
贺令姜食指微屈,在桌面轻叩两下,道:“有问题的是她的鞋子。湘云缎制的鞋面,非富贵人家的娘子是穿不起的。”
“那歌姬行走间露出鞋面,我们见了,自然会以为赵妾侍趁着留她在雅室弹唱的机会,与她换了衣衫。”
“而鞋子是极讲究合脚的,她或许匆忙忘记了,也或许两人脚长不合,才没换得成。发现这一点的人,只觉自己观察细致,察觉到对方的疏漏之处。”
“殊不知,我们也可能就这么跳入赵妾侍设好的套里罢了。”
赵妾侍知晓自己有人盯着,一举一动都守在旁人眼底,她若想与那歌姬互换身份熘走,又岂会留下这么一个漏子?
只怕那先走的歌姬,不过是她想要借此引走盯梢的人,后面自己才好便宜行事。
孙府的马车刚走出不远,马车中的赵妾侍敲了敲厢壁:“先绕路去趟赵大郎的糕点铺子,郎主最爱他家的杏仁酥,难得出来一趟,正好带些回去。”
“是。”车夫应了一声,便晃起马鞭往赵家的铺子去。
这家铺子不同其他,声名虽响,却开在僻静的巷子里。
得亏他家糕点实在一绝,这才没有落得个门庭冷落,关门大吉的下场。
此时正是午后,春困来得快,用过膳食的人多要小憩,来往的人极少,悠长的巷子便显得格外冷清了。
赵妾侍买过糕点,马车便晃悠悠地往孙府去。
“吁!”车夫拉紧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
“赵妾侍,已经到府了。”
车厢内没有回应。
莫非是春困睡着了?
车夫又唤了一声,却依然不见任何动静。
他觉得有几分不对,便是赵妾侍小睡过去,那孙妪也该醒着才是。
他伸手掀开车帘,便见一道身影软软地伏在车厢之中。
那人着一身深青色衣衫,露出来的头发花白。
是孙妪!
车夫大惊,连忙推醒孙妪:“孙妪,快醒醒!赵妾侍怎地不见了?”
孙妪被他晃得脑袋昏昏,终是醒了过来。
“赵妾侍怎地不见了?”
听到这话,她揉着脖子的手不由一顿,连忙转身四顾,车厢里除了她和车夫,哪里寻得着赵妾侍的影子?
她想起,方才赵妾侍买过糕点上车后,还递了一块给她:“这是赵家新出炉的,孙妪也尝尝。”
她推拒不得,再加上那糕点确实香味扑鼻,勾的她肚中的馋虫动,便接过来吃了。
然后,她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再然后......便是被车夫唤醒。
她面色一白,赵妾侍竟然不见了!
是被歹人绑走?还是她自己走了?
这可要如何与郎主交代?
孙妪推开车夫,慌忙跳下车,许是过于惊慌,落地时还不小心崴了一脚。
她忍着脚上的痛楚,快步走到府门前,对着看门的仆僮道:“快些去告诉郎主,赵妾侍不见了!快派人去寻!”
听闻赵妾侍不见,那仆僮也是一惊,却没有冲进府里禀报,而是面有难色道:“郎主一早便带着府中的护卫出去办事了,当下怕是寻不到人手……”
孙妪一屁股瘫坐下来,哎幼,等郎君回来,这可怎么交代啊!
想到届时自己无法交差的场景,她一张皱巴巴的脸上,更是增添了几分愁苦。
时辰流逝,不知不觉间,已是日暮时分。
西市旁边的永安坊内,一户不起眼的小院,被人轻轻叩响了院门。
“笃,笃笃笃,笃笃。”
门声轻叩,还带着几分节奏。
“吱呀”一声,院门开了,探出一张男子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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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察觉
“你怎么过来了?”看着撩起面上轻纱的人,那名男子皱了皱乱眉,似是有几分不满。
“不是说,无事不要过来吗?免得漏了行踪。”
赵妾侍侧身挤进门内:“到屋中再说。”
男子探出头,四处张望了一下,见没有异样,这才合上院门,将赵妾侍领进屋内。
“到底发生何事?”
赵妾侍取下遮面的轻纱,道:“我被人盯上了。”
男子勐地一下站起身:“被人盯上,你还敢到这处来!就不怕泄了踪迹,耽误郎君的大事?”
赵妾侍慌忙解释:“我来时特意使了个障眼法,引走了盯梢的人,后来又在城中绕了好几圈,才寻到这处来的。”
男子这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重新坐了下来:“你是如何被人盯上的?”
赵妾侍轻叹一口气:“还不是那孙夫人之事。我本想着利用黑猊,让她逐渐失了精气,衰弱而亡。哪成想,这事即将做成之时,孙四娘却请了贺家的七娘子过来。”
“那贺家七娘子确实有几分本事,逼得黑猊露了端倪不说,还疑到了我的身上。”
男子眼睛微眯:“你说的可是那临川世族贺氏家的七娘子?”
贺氏的七娘子,在临川郡内,也算有些名声。出身大族,又爱画成痴,行事也素来与旁的闺阁娘子有几分不同。
赵妾侍点头:“只听说这七娘子喜欢去外面寻些石块字画,谁知,她竟还有这分本事?”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怪只怪你技不如人罢了。”
男子冷哼一声:“我先前就与你说过,不要仗着你在玄术上懂得几分皮毛,就随意在内宅折腾。你去动那孙夫人,与我们要做这事,又有何益?”
赵妾侍闻言面上微冷:“你也莫要看不上我。郎君来这临川郡已然两个春秋,我们近来私下行事,虽是瞒得紧,可难保不会被人发现。”
要知道,孙郡丞已在这临川郡任职近十载,说起对临川的了解,怕是没人比得上他。
“你该知晓,我们要做的那事,真要动起来,动静不小。想要瞒得过他这个郡丞,不是易事。”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当日自降身段,主动入孙府为妾,为的就是就近监视这孙郡丞,最好能助郎君收服他。”
内宅女子看起来虽不起眼,不参政事,可正是这不经意间的一字一句,却能如潜移默化间影响他的想法。
“且我身处孙府,也方便随时潜入书房,探得一二消息。”
男子点头,面上却有几分不以为然,“可照我说,何必去管那孙郡丞,他若真是发现不对,杀了便是。又何需那般麻烦!”
赵妾侍轻蔑一笑:“若真是只要杀了便可,郎君又怎会费劲心思安排我接近他呢?”
杀了一个孙郡丞,还会有李郡丞、王郡丞、陈郡丞,又怎能确保下一个便能如他们所愿,帮着他们行事?
杀了他,不如控制他!
再不济,也能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掌握在手心。
如此这般,郎君那处行事,便能便宜许多。
“我之所以要杀那孙夫人,也是想着取而代之,如此一来,孙郡丞的整个内宅便在我的掌控之中。”由内宅而入,渐渐去影响他,掌控他,这是最好的选择。
“只可惜,却功亏一篑!”她不由恨恨道。
男子道:“是可惜。你贸然离开孙府,必定引起孙郡丞的怀疑,以后必是回不去了。孙府这条线,算是断了。”
“你打算如何与郎君交代?”
赵妾侍凝眉,脸上不觉露出几分忧色:“我也不知。那孙府,是回不去了。”
“只一点还好,孙郡丞并不知我是在暗中为郎君做事。他们寻不到我,许是就当我畏罪潜逃了。”
她眼中微暗:“只不知,郎君那处……”
“郎君向来严格,你这次办砸了差事,想来是要吃一番苦头的。”男子摇摇头,想到郎君的手段,脸上难得没有露出幸灾乐祸之色。
“等到夜间,我主动去向郎君请罪。这一年来,我也算帮着取了不少消息,只愿郎君能顾念着些,莫要过于怪罪与我。”
赵妾侍望了望窗外,幽幽地叹了口气。
等到天色渐渐暗下来,赵妾侍与那男子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衫,打开院门,仔细张望了一番,这才准备往巷子外去。
窄巷深深,冷冷的月光从头顶倾泻而下,两人方行至一半,男子却突然止住了脚步。
“不对!”
“怎么了?”赵妾侍疑道。
男子面上冷冽如霜:“你身后怕还是跟了尾巴。”
这巷中东侧的人家,养了几只雀儿挂在院门前,往日经过时,总能听到那雀儿叽叽喳喳的声音,如今,却是有些安静了。
男子四处张望一番,却不见暗处人的踪迹。
他眼中一凛:“既然来了,便出来罢,无需藏头露尾。”
贺令姜轻轻一笑,从巷尾踱步出来,身后只跟着贺峥一人:“阁下倒是好生警觉。”
说着,她又回身,冲着贺峥叮嘱道:“咱们下次再暗中跟人行迹,可要再当心些才是。”
贺峥默了默,低头应是,此次确实是他失误了,竟然被人察觉了踪迹。
“贺七娘子!”赵妾侍心下一沉,“你怎会在此处?”
她在酒肆之时,明明亲眼看到她带人去跟那歌姬秦娘子了。
故意与那歌姬换了鞋子,便是诱贺令姜对歌姬生疑,引她跟上去。
她知晓,依着贺家七娘子的心思,定然还想探一探她背后是否有人,自然不会贸然上前将人按下。
因着这,她还特意叮嘱那歌姬,出了酒肆在西市绕上几圈后,再寻辆马车往城外去。
等贺令姜察觉不对,她届时已经摆脱盯梢,不见踪迹了。
如今,贺家七娘子却出现在此处!
贺令姜笑笑:“自然是跟随赵妾侍而来。”
是呀,她既然出现在此处,想来是没上当。
这贺家的七娘子,当真是心思甚细,难骗得紧!
赵妾侍看向一旁的男子:“现下如何?”
“都是你惹得好事!”男子低声怒道,“还能如何,杀了他们!”
说罢,他拔出腰间的刀,便向着贺令姜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