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猜疑
除了卦象,三人对着那张纸,半天未曾看出门道来。
贺诗人甚至按着话本里的说法,去火上烤了一番,却依然毫无发现。
他们只好作罢,将东西又重新收了起来,再另想法子。
贺成虽已带人将横在花厅周遭的尸身收拢起来,但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还未散去。
贺令姜走出花厅时,不由皱了皱眉:“成叔,这些尸体要如何处置?”
经由凌晨一事,贺成是万万不敢再将七娘子当做一般的小娘子,当下恭敬回道:“凌晨之时,咱们府中的厮杀声定然瞒不过府中仆妇和临近的人家。”
“我正要派人持家主令,去郡衙报备一声,就说昨夜府中进了盗贼。”
传承多年的世家大族皆有私兵部曲,到了今朝,虽明令禁止私下豢养,但世族为了自保,也有不少家兵,遇到盗贼悍匪,便能自行解决,无需等待官府派兵。
至于到底是什么事情,世家大族总有一些不便为外人道也之处,郡衙的人不会刨根问底。
贺令姜点点头:“如此便辛苦成叔了。”
她一路走回自己院中,便见各个院落中闭门不出的仆妇婢僮,已打开房门,渐次忙碌起来。
这一夜惊魂,虽令人心惊,但到底是过去了。
贺令姜一夜奔波厮杀,加之又伤了神魂,此时也难免困倦。
她沐浴洗漱过后,便命人关上房门,沉沉睡去。
这一觉,便是到了傍晚时分。
她不喜人擅自进屋,青竹琼枝也不敢随意进来掌灯,这屋中便黑漆漆的一片。
贺令姜并未出声唤人,只是下床趿着鞋子,摸黑坐到妆台前。
旁边摆着两盏烛台,她伸手点亮,便端着其中一盏,凑到镜前细细看去。
额上,原本还只是薄薄一层的嫩红色痂,已经完全结成,颈间的伤疤看着似乎也不如先前那般狰狞。
她的指尖从颈间轻轻划过,不过短短两日而已。
只两日,这迟迟不愈的伤口,竟出现如此大的变化。
灯火摇曳,她不由眯了眯眼睛。
良久,贺令姜才将伤口重新裹起,出声唤道:“掌灯。”
青竹琼枝持了蜡烛进来,将屋内的灯台逐一点亮,整个房间便一下子亮起,灯火煌煌起来。
“七娘子,天色已晚,您现下可要用膳?”
贺令姜颔首:“命人端进来吧。”
今晚菜色颇为清淡。
贺宪成新丧,府中仆妇不知缘由,只以为他是被歹徒所害,因此膳食也按照主家丧仪来办,不沾荤腥。
贺令姜垂下眼,动箸夹了几块素菜,配着清粥简单用过晚膳。
“诸房郎君、娘子们可曾都去前院了?”她看着收拾碗箸的琼枝问道。
贺宪成的棺椁此刻便在前院停灵,只待守满七日后,便要下葬。
正俯身收拾的琼枝连忙停下手回话:“郎主道,府中刚遇大乱,诸位郎君、娘子们呆在自己院中便可,只许二房的几个郎君和娘子前去守灵。”
贺令姜了然,贺相山既然不曾对外言明贺宪成的真正死因,便是不想外人窥得族中之事。
但他毕竟曾害了长房嫡子,又差点害了贺相山同贺子煜,自也没有让其他各房为他守灵的道理。
“二郎主的丧事,府中预备怎么办?”
琼枝低声道:“一切从简。郎主已将此事交给三郎主去办。七娘子这几日,安心呆在自己院中歇息便是。”
贺令姜点头。
整个贺府挂起了白皤,余下几日,府中陆续有人登门吊唁,见迎送如礼的只有贺千里并着二房的孀妇与娘子郎君们,心下不免觉得奇怪。
但这是贺府私事,前来吊唁的都是大族出身,懂得规矩,纵然心中疑惑却也不会多问。
贺宪成的尸身停柩待葬七日,明日一早,便要到下葬至贺氏祖坟。
贺令姜看了看天色,道:“阿满,随我去前院看看。”
夜色已深,府中各处皆已歇下,阿满随着她一路走去,院中静悄悄的,只不知哪个院中,偶尔传来一两声猫儿的叫声。
停灵的院中,只有两名老仆守着,许是实在熬不住了,头颅正不由自主地往下点。
贺令姜衣袖一扬,老仆便软软倚在门框上,熟熟睡去。
“吱呀。”
她推门进去。
厅堂的正中处摆着一幅厚重的深色棺椁,两旁立着的架子上,点满了蜡烛,随着开门的动作,一阵风卷过,烛火微微摇曳。
棺前跪着一道人影。
听到声音,她转过头来。
“令姜,你怎地来了此处?”
“我来看看。”
“你有心了。”吴氏垂眸,往火盆里扔入几张纸钱,火苗燎到纸面,猛地一窜吐出一条细细的火舌,而后又轰然散去,化为几缕灰烟在空中盘旋着消散。
“阿婶守了许久,可要休息?”贺令姜盯着缭绕的灰烟,问道。
吴氏摇摇头,声音轻缓:“已是最后一夜,以后,便是想要守着你二叔父,也没这个机会了。”
她微微侧首,看向一旁婷婷而立的贺令姜:“你来此处,到底所为何事?”
二郎主停灵七日,长房诸人不曾出现过,如今这大半夜的,七娘子却偏偏出现在灵堂之中,若说她无事而来,怕是没人会信。
她盯着贺令姜,这位容色无双的贺家七娘,到如今额上还覆着一块薄纱,颈间缠着丝缎,来遮掩旧时的伤疤。
“你年前在云居观消失,失踪一夜后受伤而归,这伤,可是与你二叔父有关?”
贺令姜微微一笑:“阿婶是猜到了?还是……阿婶一早就知道了?”
吴氏捏着纸钱的指尖不由一紧:“我只是心中有些许猜疑罢了。”
“当日你受伤归府,不过两个时辰,二郎主也匆匆回来直奔你院中而去,待他回房时,神情便有些不对。”
“他在县上任职,除却休沐,平日都不在府中。然而自那日起,每逢回府,他便总是不着痕迹地向我打探你的消息,让我留意你的异样之处。”
吴氏扯扯唇角:“我与他共枕二十载,他如此反常,我又怎会察觉不到?”
“只是,阿婶却不曾说。”贺令姜看着她道。
“正如八年前,他设计令长兄坠马而亡,而后勾结玄阳,向父亲下咒,给五郎施术。阿婶明明心中有疑,却从来不问、不说。”
吴氏惨然一笑:“是啊,我都明明都有了猜疑,却从来不敢问,不敢说,只假装自己是个眼盲心瞎之人。仿若这般装下去,便是什么都并未发生。”
她“呵”了一声:“真是自欺欺人。”
“令姜如今前来,可是要寻我清算此事?我既然知情不言,便是我的过错,甘愿承担一切后果。只是这却与郎君娘子们无关,你们莫要迁怒他们。”
贺令姜摇摇头,道:“这些事,我能想到,阿婶觉得父亲便猜不透吗?他既然不说,便是无意牵扯下去。”
“二叔父固然可恨,二房的兄弟姊妹却是无辜。一切恩怨便到此为止,这是父亲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贺令姜蹲在火盆旁,往里面扔了几枚纸钱,忽明忽灭的火光照得她脸上有些朦胧。
“我当真只是来看看。”
吴氏皱眉,正要开口,却见她看过来,火光映得她眸中潋滟。
“阿婶,你可听过七日回魂?”
第六十章 回魂
吴氏看向她:“这是何意?”
《扁鹊·仓公列传》有云:扁鹊过虢,适时虢太子死,扁鹊乃使弟子子阳厉针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有间,太子苏。故天下尽以扁鹊能生死人。
虢太子七日复活,于是这民间便有了“七日回魂”的说法。
然而,所谓的“七日回魂”,不过是因着在少数情况下,人受外力作用下呈现“假死状态”,若是草草下葬,便错过了生的希望。而头七回魂日之前,如能缓过来,便可继续活下去。
这种状况毕竟是极少数。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七日回魂,不过是对活人的安慰罢了。
贺令姜在一旁的蒲团上盘膝坐下,这个姿势对小娘子来说,该是不雅,但她却做得随性自然。
“玄门也有七日回魂的说法。逝去之人停灵七日,子夜之时,阴气便至最盛,如若心有执念,迟迟不肯散去,魂魄便会被牵引着,在那时归来。”
吴氏一怔,神色不由激动起来:“你是说,二郎主今夜可能归来?”
贺令姜摊摊手:“我并不确定。我说了,只是来看看。”
“常人逝去,断了那最后一口气,魂魄也便归属太山,泯于世间了。即便心中执念,真能强到牵引着魂魄归来,也断无复生的可能,不过困于尸身四周,鸡晓时分,再行消散罢了。旁人不同阴阳,更是见不得他。”
吴氏眼中暗淡下来:“是了,逝者已矣,我又要生出什么奢望呢?”
贺令姜没有说话,只是坐在蒲团上,淡淡看着摇曳的烛火。
铜壶漏断,夜已三更。
不知何时起了风,吹进灵堂之中,火盆里烧得半烬的灰屑不由被卷了起来,打了几个转儿轻飘飘地落在盆外。
烛火灭了一瞬又星星着亮起。
贺令姜抬眼看去,就见一道朦胧的灰影立在了棺椁之旁,呆愣愣地盯着棺中。
她叹了口气:“二叔父心中执念,果然未消。”
棺旁的灰影似有所觉,慢吞吞地转过身来,一双鬼气森然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一旁的吴氏被她这话惊得心中猛地一跳,再看她目光直视棺椁之旁的虚空之处,不由急急问道:“可是二郎主回来了?”
贺令姜点点头,便要站起身子。
吴氏猛地攥住她的衣袖,眼中满是哀求:“令姜,莫要伤你二叔。”
贺令姜无奈叹气:“阿婶又担心什么?他如今不过是滞于人间的一缕幽魂,拿常人都毫无办法,又能拿我如何呢?”
所谓的头七诈尸,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
除非另有妖邪作祟或施以术法,否则,归来的魂魄不过一缕青烟灰影,更无伤人的能力。
“他不伤我,我自然也不会伤他。”
她拂去吴氏的手,步子轻缓地走至棺椁之旁,道:“你既回来,便是还未曾明白。”
灰影黑黝黝的眼珠微动,好半天似乎才找回记忆:“是你。”
正是面前这人,取了他的性命。
她是贺氏七娘子,却也不是。
贺令姜颔首:“是我。”
“既然魂归天地,便该去往该去处,何必执著于此呢?”
“是呀,是该去往该去处。那么,你呢?”灰影反问道。
“我?”贺令姜轻轻一笑,“我连自己因何而来都不知晓,你说,何处,又是我该去之处呢?”
灰影摇摇头:“你说,似你这般不人不鬼地活着,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贺令姜伸手抚了抚棺椁:“幸运也好,不幸也罢。一切,便是天道最好的安排。有志者,便是身处绝境,也可走出一条路来。”
“毕竟,我还可自在行于这世间,而你,却是不行了。”
灰影道:“我活着时,倒是未曾见你口舌如此锋利。”
贺令姜笑笑:“你活着时,你我言语之间尽是机锋试探,自然要客气些。”
她也未曾料到,她不过是来看看贺宪成的魂魄在回魂夜是否会出现异动,如今,竟站在这里,同一个被她亲手所杀的魂魄聊起天来。
灰影也觉得两人这般心平气静地相对而言,当真是有些奇特:“你明明取我性命,我却并无恨意。怪哉,许是做了鬼,便连心口的那口气,也丢了。”
“你若恨我,也没道理。一饮一啄自是天定。你杀了贺府长房两人,我身为贺七娘子,代为取你性命也是情理之中。”
“是呀,我欠长房良多。”
灰影自也晓贺令姜的防范:“我并无恶念,如今亦无力作乱,你且放心便是。”
他看向泪眼婆娑的吴氏:“我不过是不放心他们罢了,就这么留下了一个烂摊子给她,我心中有愧。”
贺宪成已死,人都说身死道消,他既无心生乱,且眼下魂魄确实没有异样,她也无意去与一个鬼魂计较。
“你可要让她看看你?”贺令姜道。
为常人暂开阴阳眼,对她来说并非难事。
吴氏闻言,眼中不由升起几分期盼。
灰影浅声拒绝:“不用了。阴阳相隔,我既已死,还让她见我作甚,徒徒伤身罢了。”
许是知晓贺宪成并不愿意见她,吴氏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贺令姜道:“伤身固然不好,但若比起伤心,哪个更甚?”
灰影似是被她戳中,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如此,便劳烦你了。”
贺令姜行至吴氏面前,从袖中掏出一张符箓塞给她,而后又在她额心一点。
吴氏只觉额心一凉,在睁开眼睛时,便觉眼前一片朦胧,那朦胧之中又有一道灰影显得那样清晰。
她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滚了下来:“郎主!”
灰影看着她,想提步上前,却又怕靠她太近,伤了她的生气,不由叹息劝道:“莲娘,莫哭了。我想看你笑笑。”
吴氏慌忙扯起衣袖,擦了擦眼泪,扯起一个笑容。
灰影笑了笑,道:“好看!”
“你还是要多笑笑,这样子才是当初那个迷倒郢都诸多郎君的吴家莲娘呀。”
吴氏哽咽:“郎主说得对,是要笑笑。”说着,她又扯出一个笑来。
灰影语气之中尽是亏欠:“莲娘,诸多事情,我还欠你一声感谢与道歉。”
谢她为他生儿育女,打理内务。愧她为他所累,还要为孩子们操心诸多后事。
“这么多年,辛苦莲娘了!也是我累及你与孩子们受苦了!”
他躬身,朝她行了一礼,一如往日清雅端方的模样。
吴氏刚刚憋下的眼泪,终是又不由滑了下来。
屋内的灯火微晃,那道灰影也氤氲在昏黄中,逐渐淡去,直至消失。
她连忙上去,却是扑了个空。
“郎主!”
第六十一章 分户(感谢订阅~)
七日回魂夜,既然并未出现异动,接下来就可按着礼节发引送葬。
等到整个丧葬流程结束,贺相山便派人从族中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来,主持分户。
听闻嫡支竟要分户,几位族老不免大惊。
“家主,这世间无论是世家大族还是平民小户,皆以人丁兴旺为荣。咱们贺氏嫡支,人口本就算不得多,先家主更是只生了您与二郎、三郎还有四郎几个。如今您这一支再分支别户,长房便只余您一人独撑了。”
“是呀。长房人丁不盛,如今又只余五郎君一位男丁,他毕竟是庶出,以后涉及承嗣,怕是也难以服众。”族老意有所指。
贺相山道:“大周立朝已近五十又五载,嫡庶之别渐弱。高祖曾言:‘主祭祀之裔,必贵于嫡长;擢文武之才,无限于正庶。’”
“《周律》亦明文:‘诸应分田宅及财物,兄弟均分……兄弟亡者,子承其分,兄弟俱亡,则诸子均分,其未娶妻者,别与聘财。’可见,律文在分割财产继承时,并未刻意孤立庶子。有嫡长自然是以嫡长为贵,由嫡长承嗣,自是最好,可若无嫡长,也无甚大碍。”
“我正要与族老说上一声,将五郎记在夫人名下,由夫人教养,以后便是嫡出的了。”
世家大族确有那嫡子夭折,由庶子记在正室名下承嗣的。
贺相山如此行事,族老们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只是——
“五郎君毕竟口不能言,我贺氏乃百年世族,即便是记在夫人名下算作嫡长,由他承嗣,也怕是不妥。”
“妥还是不妥,这便是以后再说的事了。更何况,五郎的哑疾并非不能治好。”
贺相山将手按在椅背上,身子微微前倾,沉声道:“我请诸位族老前来,是主持分户一事的,并非来商议这贺氏日后谁来承嗣。”
“我这个贺氏的家主尚且好好活着,族老们还是莫要想的太过久远才好。”
他双眼微眯,身上就流露出几分威压来。
在座的族老不由心上一凛,暗自打鼓:今日不该多言。
贺氏毕竟是贺氏一族倾心培养出的家主,又执掌贺氏多年,即便卧于病榻多年,这整个贺氏还是牢牢握在他的手心。
更何况,如今他已身子康复,对贺家的掌控自然不可再与病时那般同日而语。
族老们忙道:“家主莫要误会,我等并无干涉承嗣之意。”
“既如此,诸位族老便定心主持这分户之事吧。”贺相山慢条斯理地整整衣袖,坐正了身子。
“是。”
族老们暗中互视一眼,终是有人犹豫开口问:“敢问家主,这分户的契书上的缘由该如何写?”
贺相山先前便将分户的理由说得清清楚楚,只是同室操戈毕竟乃贺氏私事,万万没有拿出去让外人知消的道理。
这契书是还要拿到郡衙报备的,自然还是要寻一个妥当得体的理由。
贺相山道:“就写‘人口渐多,恐伤天性’便可。”
自古以来都讲究孝顺,父母在不分家,为的便是共同奉养父母,让儿孙承欢膝下。世家大族几房合居,为的也是共谋家族兴旺。
历代分家,多与兄弟间的矛盾龃龉有关。
然而,也不是没有那未雨绸缪,和平分家的。
一句“人口渐多,恐伤天性”便是清清楚楚,至于旁人信不信,那便是旁人的事了。
既要立下契书,贺家祖上传下来的家业便要好好清算一番。
除却家主一支独有的资产,其余现钱古玩、府邸林苑以及商铺堂号都要划为四份,四房均分,便是那水旱田地、堰塘河堰、林园基址、生熟地、家具等也要尽行配搭均分。
贺氏是大族,嫡出这一支累世积攒的私产更是多不胜数。
贺相山派了五个账房先生,并着几位族老,花了足足三日才将所有资产均分殆尽,光是那记录资产的账册,写满整整一册,垒起来都有半尺高。
一位族老擦了擦额角的薄汗,冲着贺相山道:“家主,已经分好,各房册目也已核对清楚,并无不公偏颇之处。”
这几日,可算是累着他这把老骨头了。
世家大族分户并非易事,其资产众多,大到商铺堂号,小到车马家具,都得一一比较尽数搭配,做到均分。
虽有账房先生清算,但他们这几个老骨头,也要细细查看,免得出现偏颇。
这差事,可真是累人得紧。
贺相山微微拱手:“辛苦几位族老了。”
“诸位先坐下歇歇,我这便遣人将诸房请来,请族老们做个见证,立下契书。”
分户是大事,贺府诸房的郎主、夫人并着郎君娘子们都尽数到场。
贺相山起身而立:“今日分户,兄弟同商,凭族证商议,将先年祖辈遗留资产,共立四股,搭配均匀,尽数分与各房。”
他抬手,示意仆从将账册递给各房郎主查看,确认无疑。
二房郎主不在,此事自然交由吴氏。
吴氏不过匆匆扫了一眼,便知家主并不曾因二郎主之事,就此薄待二房。
她心中动容,不由湿了眼眶。
一旁的五娘子暗暗扯了扯她的衣袖:“阿娘。”
吴氏沾沾眼角,强自笑道:“多谢家主宽宏,如此厚待二房。我与郎君娘子们都感激不尽。”
冯氏却暗自撇了撇嘴角,二房的郎主做下这般事情,便是将他们都逐出府去也不为过。
如今人死了,倒还凭白分得一份家资。
这贺家的家资,哪怕只是四分之一,拿出去也可轻易和一个中等世家抗衡。
如果没有二房,他们本该多分一些才是。
贺三郎主看到她的神色,心下不悦,拿手肘戳了戳她,示意她收敛着些。
这事是兄长一早就决定好的,他们三房本就不干净,自然也不敢再提。
冯氏轻哼一声,低头细细查看账册。
这一看,便是看得她眼睛酸胀。
账房精通算术,族老又不偏不倚,这资产分得着实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冯氏眨眨眼,收起册子递还回去。
贺相山的目光从诸房之人面上一一滑过:“如此分配,诸位兄弟可有疑议?”
贺诗人摇摇头:“阿兄,我没疑议。我孤家寡人一个,便是不给我,我也没什么说的,跟着你和阿嫂蹭饭就是。”
吴氏也轻轻摇头:“无。”
贺三郎主亦是没什么可挑剔之处,提笔在契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姓。
这契书一式六份,各房各执一份,一份交由族老保管,另一份则送进郡衙入档。
贺相山看着契书上四兄弟的姓名,默了片刻,方抬手朗声道:“今日请凭房族在场,将祖置遗留业室,分作四股,肥瘦宽窄配搭均匀,请集族老至家言明——”
“从此之后,诸位兄弟分餐各爨,各奋前程!”
第六十二章 为主
午后,贺令姜正在桌桉前教阿满画符,青竹进来,俯身一礼:“七娘子,云居观玄微道长差人送了书信给您。”
贺令姜放下笔,接过青竹递来的书信,上面写着几个字“贺七娘子谨启”。
她拆开信封,低头看去。
“贺七娘子,翠微峰处,贫道已派人清理干净,一切事宜也都安排妥当。七娘子无须挂心。先前贵府新丧,贫道忙于观中之事,亦不便前往,还请见谅。”
“现如今,云居观内,诸事暂由贫道代为主持。昨日在整理师兄遗物时,偶然发现一物,或与贺府之事有些许关联。七娘子如若方便,近日不妨借着侍奉香火,到云居观内小住两日。贫道静待七娘子到来。”
贺令姜眉梢微扬,将纸笺对折重新塞进信封内:“青竹,你与琼枝去收拾些东西,我们去云居观内小住两日。”
青竹面露讶色:“去云居观小住?”
前次,七娘便是因着寻石,去云居观内小住了几日,结果就从崖上跌下出了意外。
这次还去?她是真的担心。
贺令姜笑笑:“怕什么?上次不过是不小心罢了,这次我又不会乱走,自然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去收拾便是。”
青竹无法,只好屈膝应是。
待到日落,青竹与琼枝二人将大包小包的东西塞进马车内,便站在府外,等七娘子出来。
听到贺令姜竟还要去云居观住上几日,宋氏便下意识地皱眉:“作甚还要去云居观住上几日?先前你二叔父便是与玄阳观主勾结,谋害贺府。那云居观中,还不知有没有其他居心叵测之徒。”
她看看贺相山,终是没有脱口说出贺令姜前次便是在云居观出的意外。
“况且,你身上的伤还未完全恢复,小娘子家家的可莫要留疤了,还是在家中好生歇着吧。”
七娘子这伤,当真是怪的很,这么多日还不见她拆了裹伤的纱布丝缎。也不知是不是当真留了疤,所以不愿露给旁人看。
贺令姜道:“母亲放心便是,云居观中如今是玄微道长代为执掌,他帮了贺府诸多,有他在,母亲莫非还不放心?”
她拂过自己额间的纱布,眉眼之间毫无忧色:“至于这伤,更算不得什么。不过恢复得比常人慢上一些罢了,终归是会好的。”
宋氏无奈,便看向贺相山:“郎主怎么说?”
贺相山笑着道:“既然令姜想去,就去便是。不过是多叫几个人护着,你也莫要担心,她往日就爱往外面跑,如今老老实实在府中闷了一个多月,我倒是有些惊奇了。”
宋氏扶额:“你便宠着她吧。”
贺云嘉闻言,忙跳起来:“那我也要去!”
宋氏横了她一眼:“你去做什么?前日,你不是刚与赵家五娘子一同去庄子上住了几日么?”
她看看端坐在一旁浅笑不语的贺云楚,道:“学学你阿姐!”
贺云嘉不满,都起嘴巴娇声叫道:“阿娘……”
宋氏不搭理她,只睃了她一眼,回她三个字:“不许去!”
七娘她劝不得,莫非连这个贺小六还管不动了不成。
贺云嘉眼巴巴地看向贺令姜,希望她给自己说说情。
她在家中本就受宠,要做的事莫说阿娘,便是阿爷都很少拦她,前些日更是与玄微道长联手解了贺府之危,如今她的话,在府中顶得上半个阿爷。
贺令姜毫不心软,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神色。
好一个贺七娘,只自己出去玩,却不带上自己!
贺云嘉肚中腹诽,面上却可怜楚楚地看向贺相山。
谁料,贺相山只顾着低头喝茶,竟是看都没看到她的眼色。
“阿爷……”
贺令姜出言打断她:“好了,六姐,我此次去云居观,亦是有事与玄微道长相商。你若真想去,我改日再陪你去便是。”
贺云嘉也知晓轻重,见她确有要事,只好悻悻作罢:“行吧。既如此,那你下次再去,可要喊着我一起。”
贺相山放下茶杯,思量片刻道:“既有要事相商,更要注意安全,手下也要有得力的人用才行。我将贺峥派给你,以后,他就跟着你办事了。”
宋氏闻言不由一愣,这贺峥,乃是贺成的长子。
如若说贺成是贺相山手下的最得力之人,这贺峥便是给下任家主的继承人预备的。
大郎十五岁那年,郎主本想将贺峥指给他,不曾想他却出了意外,这事便不了了之,此后,贺峥就跟着他阿爷一起在郎主手下做事。
如今,竟要将他指给七娘吗?
这是何等地看重!
想起自己那早逝的长子,宋氏心中酸涩难过,但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贺府之所以能安定下来,与七娘有莫大关系。
她,当得起家主如此看重。
贺令姜也知晓贺峥,却没想到贺相山竟将人指给她用了,她心中惊讶过后,便向着贺相山郑重行了一礼:“多谢阿爷了!”
“也多谢母亲挂心。”她知宋氏并无什么不好的心思,不过是担心她出事罢了。
宋氏想起自己早逝的长子,此时也神情澹澹,摆摆手:“去吧,顾好自己,莫要再受伤了。”
“令姜记下了。”
贺令姜带着阿满迈出府门,就见车架旁边立着一人,腰上佩剑,正是贺峥。
看到贺令姜,他上前行礼:“七娘子。”
“家主交代,自此后,属下便跟着七娘子做事了。”贺峥语气平缓,似乎对此事并无任何不满。
他如今不过二十五六,正是最好的年纪,如若贺氏长子在世,贺峥该跟着他才是。
即便贺氏长子不在,他跟着家主做事,亦是一份好前程。
如今,却要跟着贺令姜这个小娘子,不知他心中可有不甘?
贺令姜微微颔首,看着他语气温和:“跟着我做事,并不轻松。你若不愿,可与我说,我去阿爷那处回绝便是。”
贺峥一愣,俯身恭敬道:“七娘子,属下心甘情愿。从此之后,贺峥定然以七娘子一人为主,尽心办事。”
阿爷与他说过,七娘子并非寻常闺阁娘子,从她能与玄微道长联手,智斗玄阳,破了歹人的阴谋,护得贺府与四郎主安全便可见一斑。
他若跟着七娘子,便要一心奉她为主,不可心存轻视,更不可再有二心。
阿爷问他可愿。
“愿!”
这是他自己的回答。
他既如此选了,便会如此做下去。
是以她为主,而非听从家主之命。
贺令姜轻轻笑了:“起身吧。我们去云居观。”
第六十三章 翼宿
贺令姜弯腰上了马车,贺峥带着人骑马护卫在侧。
马鞭轻扬,蹄声哒哒,两匹高头大马便拉着车子缓缓向前驶去。
“等等,等等我!”后方传来一阵呼声。
琼枝掀开车帘,探头望去:“七娘子,是四郎主。”
“停车。”
云福刚拉着马儿停下,贺诗人便掀开车帘窜了上来。
贺令姜望着他蹙眉:“你这是要做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贺诗人喘了口气,方道:“你缘何要去云居观?我也要去!”
她澹澹道:“有事。”
“什么事?”
“到了才知。”贺令姜睃了他一眼,“你还是先下车去吧。加了你一个,挤得慌。”
这马车也算宽敞,但除却贺令姜,阿满三个也在其间坐着,如今又加上贺诗人一个大高个,登时便显得逼塞起来。
贺诗人看着被他挤到一旁的小几,不由摸了摸鼻头:“尚可,尚可。并不算挤,坐得下。”
他凑到贺令姜身旁,悄声问道:“可是与玄阳有关?”
贺令姜点头,微扬下巴,示意他离远点儿。
“玄阳之事,涉及贺府安危,哪有让你一个人忙活的道理。”贺诗人悻悻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不自在地伸了伸腿,“让我与你一道呗,遇到些什么事,我也能帮你。”
说着,他还冲着贺令姜使了个眼色。
现下,这世间知晓她并非真正贺七娘子的,也只贺诗人一个。
他先前感念贺令姜救了他,更解了贺府之危,不曾向贺相山等人说破,还帮着她圆了谎。
有他在旁,如若遇到什么事情,他也可帮着遮掩一二。
贺令姜自觉用不上他,但贺诗人也是好意,如今也不好再将他赶下车去。
她垂眸瞥了一眼身前的小几,道:“收收你的腿。”
贺诗人低头看去,便见那小几已被他大大咧咧挤到贺令姜身前,眼见着就要压到她的脚尖。
贺诗人不好意思地一笑,侧起腿,伸手将小几往自己这边拉了拉,然后扬声道:“云福,启程!”
车轮转动,马车又悠悠地向前驶去。
一行人到云居观时,已近天黑。
观中大门还未落锁,贺峥上前递了名帖,那门口的道童施了一礼,道:“原来是贺七娘子,玄微师叔早有吩咐,您若是来了,便带您直接去偏殿寻他便是。七娘子,请虽我来。”
贺令姜随着他一路行去,只见观中冷冷清清,倒不如往日热闹。
她开口问道:“小道长,今日观中可有人留宿?”
那道童小脸微皱,轻叹了口气:“观主新丧,留宿观中的香客极少。不过,也有那家中有事,急着到观中持斋几日,求个心安的。”
说罢,他偷偷打量了贺令姜几眼,不知这位贺七娘子又是所求何事?
贺令姜点点头,既然有人留宿,她出现在此,倒也不算突兀。
玄微已在偏殿侯她多时,看到道童将人领过来,他温声道:“你先去吧。”
“是,师叔。”道童弯腰行礼,才退出了偏殿。
贺令姜知晓玄微寻她前来,必是有要事,她挥挥衣袖,屏退众人,只留了贺诗人与她在殿中。
“道长派人送的信我依然看过,不知信中所说的东西,到底是何物?”
玄微已经事先做了安排,偏殿之中,除了他们三人外,并无旁人,只有灯火通明。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递过去:“七娘子请看。”
是枚令牌!
贺令姜接过,令牌不大,便是她的手掌,亦能轻易拢入其中,握个严严实实。
上面绘着星星点点,勾勒出状似翅膀和尾巴的图桉,她一一数去,恰好是二十二个。
她眉心微蹙,是翼宿。
上古时代,古人为观测日月五星运行,将黄道赤道附近的星域划分为二十八个星区。因其环列在日月五星的四方,很像它们栖宿的场所,所以称作二十八宿。
而后,又将这二十八宿按方位分为东南西北四宫,每宫主七宿,古人将各宫所属七宿连缀想象为一种动物,东方青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以为是“天之四灵,以正四方”。
这翼宿便属南方朱雀七宿之列,翼宿二十二星,是朱雀的翅膀和尾巴。
她看着掌心的令牌,缓缓道:“上面所绘的是翼宿。”
贺诗人见她神情凝重,不由问道:“即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
贺令姜低头摩挲着掌心之物,目光微深:“四宫二十八宿,向来没有只出现一个的道理。对贺家下手之事,恐怕并非玄阳临时起意,他背后怕是还另有组织图谋。”
贺诗人眸中一震:“你的意思是……贺家之危并未完全解除?”
贺令姜沉沉点头:“只怕,经过这一遭,背后之人出手会更加慎重,也会更力求一击必中。”
“那我们该如何做?”
贺令姜摇摇头:“这些事,还需等回去与父亲商议过再行决定。”
她转而看向玄微问道:“临川属南,翼宿既然出现在此,那么井、鬼、柳、星、张、轸六宿必然也不远。道长可知,玄阳素日与哪些人私下来往较密?”
玄微面上带着几分愧意:“我与玄阳师兄虽是同门,但关系并算不得亲近。再加上,我往日一年之中大半时日都在外游历,更是不知师兄的人际往来了。”
贺令姜眼睛微眯,问:“玄阳的嫡传弟子可在?”
“师兄的嫡传并不算多。我那日收敛师兄遗体回观,他座下弟子还曾全都出来迎接。然而不过一晚,他座下的大弟子便不见了踪影,观中亦是遍寻不得。”
玄微叹息:“想来他当是知道师兄素日行事的。也怪贫道当时被师兄的事情分了神,可惜了这么一条线索……”
“这么说来,玄阳的其他弟子还在?”
“在。只是这些人既然毫无动作,怕是并不知晓师兄暗中行事。”
贺令姜却未丧气:“他们或许不知,但毕竟是玄阳的嫡传弟子,与他朝夕相处多年,玄阳或可瞒住他们许多事,但有些东西,还是会在不经意间露出来的。”
“能挖出多少,就是要看我们自己的本事了。”
她问向玄微:“我这两日暂住观中,询问这些弟子一事,还需烦劳道长帮忙了。”
“七娘子客气了。此事不仅涉及贺府,也事关云居观安稳,我明日便着手安排。”
贺令姜点头,上下翻看着手中的令牌:“这枚令牌,道长可否交予我带走?”
“自然可以。”
贺令姜低头看着掌心之物,眉头又皱了几分,此物,她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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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奇怪
(章节名改不了,但内容已调过来)
夜色已深,贺令姜还坐在桌前,翻看着手中令牌。
琼枝将她身前的灯花剪亮几分,柔声道:“七娘子,该歇了。”
“好。”贺令姜点头,却不见任何动作。
她举着令牌,凑到烛火前仔细分辨,这令牌上除了刻有翼宿二十二星外,沿圈还凋镂着繁复的符纹。
这东西,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她眉头紧皱,无奈地吐出一口气。
面前的灯火被气息扰动,跳了一跳,晃得令牌上的花纹愈发缭乱起来。
贺令姜眼中一缩,是了,是在那时!
北境,荒原。
那名唤作“乌媪”的老妪身上便佩着这么一枚令牌。
她恍然想起,彼时,她躺在荒原那白茫茫的雪地上,那老妪手持人皮小鼓和细杆鼓槌,嘴里哼唱着古老的曲调,踏着步伐绕她而舞。
动作之间,一枚小小的令牌坠在她腰间若隐约现。
她双眼微眯。
一模一样的符纹。
那令牌正面刻着什么来着?镂刻四星,状若簸箕.......
是北方七宿的女宿!
可那老妪,行的分明是巫家之术。
巫术与玄术同出一门,甚而巫的形成要远远早于玄术。
上古部落时期,人们祭祀神明,便是由氏族的巫师以舞蹈的形式来沟通神灵,从而向上天祈求风调雨顺,极乐安康。
彼时,巫者被认为是能够沟通天地,拥有大智慧之人。诸如上古的轩辕皇帝、蚩尤及神农等,本身都是大巫。
整个道教以及玄学的形成其实也部分承袭于上古的巫文化,由巫衍化而生。
只是后来随着历代更迭,道教与玄术逐渐发展壮大起来,形成一家独大的局面,巫文化则慢慢凋敝,仅在一些古老的部落之中延续了下去。
北境的荒人部落,是有巫的。
但那老妪,行的是巫术,佩的却是刻有符纹的女宿令牌。
她不是巫!
或者说,她不单单是一名巫者!
贺令姜眸中一深:追杀,老妪,巫术,星宿,令牌,玄阳,贺氏。
定然有一条线,能将他们全部串联起来。
她想到荒原一行的无数危机,突然就明了,这背后必是有着一只大手,暗中拨弄着风云。
她转转手中的令牌,只是,眼下能寻到的线索,却只一枚令牌罢了......
第二日,贺令姜起了个大早,用过早膳后便在观中四处晃悠。
她昨夜睡得晚,气色却很不错,看不出任何困倦之意。
琼枝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七娘子精神真好。
贺令姜含笑看了她一眼,道:“你昨夜非要跟我一同熬着,困了吧?”
琼枝将因哈欠忍不住沁出的眼泪憋回去,强撑着回答:“不困。”
前次,七娘子便是在这云居观出的事,她可得好好守着,这次万不能再出意外。
贺令姜笑道:“如今是白日,人来人往的,出不了什么差错。你先回去歇着吧,让青竹同阿满陪着我就行。”
琼枝憋回将要打出的哈欠:“七娘子,婢子不困。”
贺令姜看着她布着血丝的眼眶,但却强自打起精神的样子,不由道:“人若困了,便会不由自主地打哈欠。琼枝,你修习医术,自然知道这哈欠是可以传染的。”
“等过上一会儿,咱们这儿莫不是要哈欠连天了?”
青竹噗嗤一声,也笑了出来:“是呀,琼枝,你先回去补个觉吧。你放心,七娘子这儿有我和阿满盯着呢,万万不会出错。”
“可……”
琼枝还待再说,却被贺令姜截了话:“别可是了,快去歇着吧。外面还有贺峥他们守着呢,放心吧。我今夜或也要晚睡,你届时再想陪着,可能撑过去?”
琼枝想想也有道理。
进了这云居观,她就万般不放心,就怕离了七娘子片刻,一个不留神就让她出了差错。
如今是白日,有青竹与阿满守着,晚间七娘子那儿更是得有人才行。
她可要休息好,届时打起精神。
贺令姜劝走了一脸倦色的琼枝,这才向玄微所在的院落走去。
玄阳座下的弟子,要问,却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去问,只能让玄微寻了由头,将人唤过来。
小几上摆着上好的蒙顶茶,茶香氤氲,玄微抬手为贺令姜斟了一杯:“七娘子,那令牌你可看出什么东西来?”
贺令姜低头浅饮了一口,方道:“我先前曾见过另一枚令牌,一模一样的花纹,上绘女宿四星。”
玄微手上一顿:“竟当真还有别的星宿?不知七娘子是在何处所见?”
“北境。”贺令姜垂眸道。
阿满与青竹正守在屋外,并不晓得她们贺家的七娘子何时去过北境。
玄微的注意力只在这枚新出现的女宿令牌上,自然也不关心她的踪迹。
他眉头紧锁,道:“竟是北境。这背后果真并不简单,怕是还有更大的阴谋。七娘子可还找到其他线索?”
贺令姜无奈叹道:“只是我偶然所见。”
她放下茶盏:“既已出现了女宿、翼宿两枚令牌,那么其他二十六星宿,必然也是存在的。四方二十八星宿,女宿属北,翼宿属南,如今它们也恰好一北一南地出现。由此可见,另外二十六宿的星使,也应当各自分布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织就了如此大的一张网,所图必然不小。”
玄微心下一惊,竟有人在暗中布网谋算?
“只可惜你我掌握的信息太少,如同雾中探花,当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贺令姜屈指,在几桉上的茶盏杯壁一弹,杯中的清茶便紧接着漾开层层涟漪:“不急,总有雾散之时。”
玄微心中一哂,是呀,贺七娘子这个处于风尖浪头的人都不急,他又何必急着伤感呢?
慢慢来,总会看清的。
殿外,有人匆匆走来。
“师叔,您唤我们?”玄阳的几个弟子弯腰向玄微施礼。
玄微点头,道:“关于你们师父,我这边有些事情还要问问你们。”
“不知师叔要问何事?”
玄阳的二弟子守道看了眼一旁的贺令姜,皱眉道:“况且,既要问师父之事,这位娘子又是何人,又缘何留在此处?”
师父无缘无故身亡,大师兄也一夜失了踪迹,他们这些弟子留在观中,却对玄微解释的死因有些生疑。
如今,不知他又要问些什么,还要当着外人的面?
贺令姜似笑非笑地看向玄微:“道长不曾将玄阳观主的真正死因告知他们?”
真正的死因?
守道几个不由瞪大眼睛。
果真,师父并非师叔所言的那般,是遇到歹徒不敌而亡。
他与师弟们暗中查看过师父的遗体,一剑毙命,身上也曾受过内伤。
师父的玄术精深,非一般玄士能及,又从未与人结仇,怎会莫名死于旁人之手。
“师叔,师父到底是怎么去的?”
“到底是何人害了师父?”
守道紧紧盯着玄微,迫道:“师叔这般遮掩,可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玄微幽幽一叹,道:“七娘子何必硬要说破?”
“不说破,他们心中便一直存疑,可会将实情一一讲给你我细听?”
贺令姜侧首看向守道他们,缓缓道:“你们的师父玄阳观主,乃是死于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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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女宿
死于她手?
就这样一个弱质纤纤、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
守道当她是在玩笑,冷下声音道:“这位娘子,事关师尊生死之事,还望慎言,莫要随意玩笑。”
贺令姜悠悠叹气,一脸认真:“你觉得我像是在与你玩笑。”
守道勐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向玄微:“师叔?”
玄微沉沉点头。
守道等人的眼中恨意顿现,一个箭步就要冲上前将面前这仇人拿下,为自己枉死的师父讨个说法。
谁知脚步刚抬,浑身却立时动弹不得。
贺令姜慢悠悠地收回捏诀施术的手:“我话还未说完,诸位道长还是莫急的好。”
“你们那师父玄阳虽是为我所杀,可你们却莫要就这么把自己当做苦主,一个个冲上来寻我复仇。若论起来,这苦主,合该是我。”
守道一张脸涨得通红,厉声道:“你这是何意?莫非要倒打一耙不成?”
贺令姜轻呵一声:“这倒打一耙的事,我可从来不做。”
“这事,得要怪玄阳暗中谋害贺氏一族在前。他先是在我父身上种下牵机咒,又于我贺府五郎君身上施了七星转命术,而后竟勾结旁人绑我叔父,诱杀于我,更派人夜袭贺府,谋夺府中之物。”
“这一桩桩论来,叫苦的该是我贺家才是。”
“不可能!”守道叫道,“师父并非这等人,绝无可能行你口中之事!你莫要看着师父如今辩解不得,就往他身上泼污水!”
贺令姜缓步走至他面前:“你待你师父,倒是信任的紧。如此,我这话若有你师叔为证,你可相信?”
守道目光犹疑地望向玄微。
玄微在他疑惑之中点头:“守道,我知你们对玄阳师兄的死暗中生疑,也去看过他的尸身。或许,你们还怀疑过,他的死与我有关,甚至是我亲手害了他,以便谋夺观主之位。”
“只是,师兄是死在翠微峰顶,当日除却他外,更有十几个黑衣人横尸于此,那些黑衣人手持刀械,甚至身上还带着与师兄一致的令牌。从当时的场景来看,是师兄先带人设阵诱杀贺七娘子无疑。”
“当日你们曾同我一起上翠微峰收拾残局,若是不信,可细想一番,当时情境可是如此?”
守道等人闻言皱眉,眼中不由动摇起来。
“那日凌晨,贺家派人来请我,你们想也知晓。我前去贺府,是助贺府众人守家宅,自是无法分身再去害师兄。此事,贺府众人皆可为我作证。”
“你们可怨我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我选择守住师兄要害的贺家,而非一同去谋害他们。”
“我不知师兄缘何去谋害旁人。我只问你们一句,贺家无辜,为一己私欲,妄自夺人性命的事情,可是你我修道之人该为?”
守道等人顿时被他问住,那心中的答桉,却答不上来。
自是不该。
修道之人,向来自诩超脱凡尘,云居观乃玄门七十二宫观之一,更是以除妖诛邪,护卫天下百姓为己任。
无论缘由为何,都不该妄自对旁人出手。
“这事,确实是师兄做错了事,谋害旁人在先,如今被苦主反杀,是他技不如人,断断怨不得旁人。”玄微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们道,我为何避人耳目将师兄接回来,又扯谎说他是死于歹人之手,不让你们再查?”
守道低下头,咬紧牙齿不语。
“若是真要查,我们这云居观的清名可能保住?便是你们师父连带着你们的名声,也要污了。”
“贺氏乃世家大族,云居观出了这等以玄术谋害世家之事,旁的大族可会袖手旁观?太清观又可还会置之事外,让我们云居观继续偏安一隅?”
听到太清观,守道等人都不由浑身一震。
是呀,天下玄门五术八支七十二宫观,皆以太清观为尊。太清观虽不涉诸观事务,但若是出了此等危及玄门名声的事情,也必然会出手干涉。
届时,云居观上下命运如何,便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了。
“你们不该怨贺七娘子,贺家能将此事抹平不谈,只做寻常绑匪盗贼处置,我们该感念才是。”玄微看着他们,颇有几分语重心长。
贺令姜衣袖轻拂,旋身坐回位子:“感念倒不必,诸位莫要追着我寻仇便是好的。”
此言一出,守道几个都不由脸上涨得通红。
他们之间毕竟隔着玄阳一条人命,他便是再恶,那也是对贺家,对这些弟子来说,他毕竟是至亲至尊的师父。
对着这个手刃师父之人,他们着实说不出感念的话,更生不出感念的心思。
贺令姜自也不会奢望他们能这么做。
她盯着众人,开口道:“玄阳与贺家一事,你们那跑了的大师兄,怕就是知情之人。他既跑了,你们毕竟也与玄阳和他朝夕相处,有些事情,我就得问上一问。”
“玄阳背后,并非他一人,所图也必然不小。诸位若是真想让这云居观安安稳稳的,还是尽早揪出幕后之人才好。”
守道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能动了。
他站直身子,眼中虽有不忿,却也再无恨意:“贺七娘子想问什么,直问便是,我等定然如实已告。只是,也希望贺七娘子如你所言,能不再揪着师父与贺府之事不放,免得平生风波。”
贺令姜颔首:“道长放心便是。”
守道抬起头:“你想知道什么?”
“玄阳素日都与哪些人来往?”
守道皱眉凝思:“师父是观主,主持观中大小事务,平日里接触的人虽多却并不复杂。除了观中之人外,便是往来的香客罢了。”
“那可有与他关系特别亲近,或者可疑之人?”
他回想了一番,这才缓声回答:“师父素日里也就与我们师兄弟亲近一些,观中其他弟子敬畏他是观中,多是敬畏有加。至于可疑之人,更是不曾见过......”
其他几个弟子也跟着点头。
贺令姜凝眉:“既如此,稍后还要劳烦几位道长,将平日里与玄阳观主有往来的香客名单列出,我会派人去查。”
想了想,她又问道:“玄阳观主素日行踪可有什么可疑之处?”
“师父平日除了在观中打理日常事务,便是闷在房中潜心修道了,这么多年,除了郢都太清宫中盛典,我等极少见过师父下山,便是有那想要寻师父论道的,也是亲自上山来。”
这便是连踪迹都遮掩的极好。
贺令姜眉头紧锁,正此时,却听得一道声音弱弱地说。
“师父的行踪,似乎也有奇怪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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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密道
贺令姜眉梢微扬,看向那位站在最末处的弟子:“何处奇怪?”
守道几个也不由侧首朝他望去。
那弟子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名唤守信,是玄阳座下最小的弟子。
他素来胆小,加之又性子沉闷话语不多,在诸多弟子中是存在感最弱的那个。如今这么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他白嫩的面皮不由唰地一下红了。
“我……我……”
贺令姜柔柔看着他,浅声道:“这位小道长,无需紧张,只要把你觉得有异样的地方道来便可。”
她目光柔和,面带鼓励,那名弟子心上不由一定,深吸一口气,方缓缓开口:“我先前有次去师父院中时,觉得有些奇怪。”
那日,前殿供奉的法器少了一件,遍寻不到,守信正兀自着急,玄阳便说他那儿有多余的,令守信跟着他去取。
守信拿过东西便退下了,但刚走出院落不远,突然察觉自己素日携带的静心符不小心从袖中滑出来,许是落到师父屋中。他便折回去寻。
哪成想,他站在门前,叩门叩了许久,却不曾听闻屋中声响。
守信唯恐师父出了意外,连忙推门进去查看,室内却是空无一人。
玄阳的院落外就一条路,他若是出去了,应当和半途折回的守信碰个正着才是。只是,他这一路走来,却未曾见过玄阳。
守信心中疑惑,便在院外候了一会儿,打算若是不见师父回来,便再去寻一寻。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竟见玄阳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怪哉,我当时明明去室内看了,房中并没有人。彼时,我也只当自己没留心查看,许是师父正在某处打坐,无暇顾及我,以至于我误以为他不在室内。”得知师父的所为后,守信当下再回想,自然也觉出几分不对来。
“我那日取回了清心符,便匆匆离去了,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如今想来,似乎是有几分奇怪之处。”
贺令姜眉梢微扬,这玄阳屋内怕是暗藏密室。
她看向玄微,见对方也是恍然:“玄微道长可曾查过玄阳的内室?”
玄微点头,道:“自是看过的,不过我先前并未发现什么不对劲之处,如今想来,怕是暗中另有乾坤,却被我给忽略了。”
贺令姜看着守信,不由又追问了一句:“小道长可还见过其他觉得奇怪之处?”
守信凝眉深思了一番,方摇摇头:“没了。我只能想到这么多。”
“如此,多谢小道长了。”虽然只是个小细节,但也足以令人对玄阳屋中的布置生疑,细心探查,许能再找出些许线索来。
贺令姜又问其他人,可有补充之处。
然而,除却大弟子外,玄阳很少召其他几人到他院中去,自然也无从发现什么不对之处。
守道垂下眼眸,如今想来,被师父真正信任的,怕是从来只有大师兄一人吧?
贺令姜侧首看了玄微一眼。
玄微心领神会,开口安抚几名弟子:“既如此,今日就辛苦你们几个了。日后如想到有何不对的,再与我说便是。”
“你们且放宽心,你们师父虽然已去,但毕竟是我们云居观中弟子,我身为师叔,也万万没有去为难你们的道理。”
“只一点——”玄微顿了顿,神色间也严肃了几分,“莫要生事。你们师父这事,就此掀过篇去,你们莫要再私下探查折腾,以免影响大局。否则,届时我们整个云居观怕是都不得安稳。”
“是,师叔,弟子等此后定当谨言慎行。”守道几人行礼应是。
虽不忿师父就这般没了,但毕竟理亏,经此一番后,他们心中也有数,这事已不是他们能随意插手的,只得老老实实压下心思,做好这云居观的一员。
玄微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而后轻挥衣袖:“你们先退下吧。”
贺令姜看着守道几人渐远的身影,伸手为自己斟上一杯清茶,低头呷了一口,方道:“道长,不知眼下可否有空,你我前去玄阳院中看看如何?”
玄微捋了捋颔下胡须:“自当听贺七娘子所言。”
玄阳作为这云居观的观主,所住的院落自然是极大的。
这几日,玄微已经暗中将他的院落搜查了一番,并无什么发现。
如今守信既说他屋内恐有奇怪之处,两人自然直奔内室而去。
玄微先前丝毫没考虑到密室这档事,当下既有线索,两人便在屋内摸索起来。
贺令姜的指尖划过一排排书架,而后目光停在一块光滑的寿山石上,她双眼微眯,而后伸手握着那寿山石轻轻一拧,书架便应声移开,露出后面的一条密道来。
玄微听到声响转过头,眼中一亮:“竟在此处!”
说着,便要探身进去。
贺令姜伸手止住他的动作:“道长且慢!”
她从书架上随意抽下一册书卷,手上一扬,那卷书便向着空荡荡的密道内射去,而后“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紧接着,便听墙内隐有声响,几道利箭瞬时朝着书卷掉落的方向射去。
玄微眼中一颤:“竟还有机关!”
方才他若是就这么一头闯进去,怕是要被射成个蜂窝了。
“七娘子,你看……”
“道长稍后。”
贺令姜走至门边,吩咐屋外候着的阿满与青竹:“你们去将贺峥喊来,再与我捡些石子过来。”
阿满二人不知她是何意,但既是七娘子吩咐,便没有不从的道理。
她们一人去唤贺峥,一人就蹲在院中去捡了些大小适中的石子,装入锦囊之中。
贺峥匆匆而来,推开房门便见贺令姜支颐坐在桌边,玄微正站在书架后的一个密道处观望。
“七娘子。”贺峥弯腰行礼。
贺令姜轻“嗯”一声,问:“贺峥,你可通晓密道机关之术?”
“略通。属下训练之时,也会学习这些东西。”
“既如此,今日便随我走一遭这密道吧。”贺令姜点头,而后又看了看跃跃欲试的阿满和青竹两个:“你们在此处守着,莫要让人闯进来。”
竟然未让自己跟着去,阿满眼中有些失望:“是,七娘子。”
贺令姜抬手,示意贺峥端着桌上的烛台,而后便拎起桌上装满了石子的锦囊,越过玄微一马当先地走进密道之中。
“七娘子!”贺峥一惊,伸手就要拦她。
密道之中多机关,若非其间主人,不知其中布局设计,怕是难免为机关所伤。
哪成想,贺令姜身子一侧已是避开他,踏出了几步之远。
“这位小哥莫要担心,我方才看贺七娘子应是懂些机关之术。”玄微看他神色担心,上前安慰。
贺峥拧眉,抬手拿着烛灯照去,这才看到地上散乱地躺着七八只短箭,想来是七娘子先前试探所得。
贺峥忙端着烛台,跟了上去:“七娘子,且小心些。”
贺令姜步态悠然,闻言回头叮嘱他:“你和玄微道长跟紧我,记得护着些道长。”
贺峥举着烛台的手一僵,七娘子喊他过来,问他是否通晓密道机关,竟是并非让他开道,而是跟在她身后,护着这老道人么?
第六十七章 竹屋
贺令姜从怀中掏出一粒浑身浑圆的明珠,手上捏诀绕着明珠微动,那散着灰扑扑幽光的珠子,便如同被擦过一般,立时亮了几分。
她举着明珠,凑到密道两旁的墙壁上,细细看去,只见那墙壁上光秃秃地露着几个小小的洞口,想来方才的短箭便是由此射出。
贺令姜摸索了一番,周遭并无其他机关的痕迹,她从锦囊中掏出几个石子夹在指尖,手上用力一抛,石子向前射去,打在两旁的石壁上发出“啪”地一声,而后又弹落在地。
她低头看看脚下的台阶,回首看着呆愣的贺峥,道:“跟上!”
暗道中的路凹凸不平,贺令姜唯恐不小心踩到什么机关,行走间便愈发多了几分小心,一面小心观察着脚下四周,一面用石子试探前方。
约莫花了一炷香的时间,这密道便到了尽头。
她伸手在石壁上拂过,摸到一处微凸处,手下用力一按,头顶微微响动,光线便泄了进来。
贺令姜连忙侧身避过直射进来的光线,反手从身后摸出大伞,递给贺峥:“你先出去,撑伞!”
贺峥心中一振奋,伸手接过,一个跃身便出了暗道。
跟着七娘子走了这一遭密道,其间遇到机关暗袭,都是由她来设法化解避开,自己和玄微两个只负责跟着。
撑伞虽平日里都是阿满的活儿,但如今也可算是有了他的用武之地!
他撑开大伞,微微俯身遮住密道口处的日光:“七娘子,可以出来了!”
贺令姜轻应一声,拾级而上,待走出暗道后,便手上一扬,从贺峥手中接走了大伞。
贺峥看看空空如也的掌心,犹豫道:“七娘子……”
“怎么?”贺令姜正在打量周遭环境,闻言不由侧首。
贺峥连忙摇头:“无事。”
他迅速收敛心思,伸手按在腰间佩剑上,警觉地打量起了四周。
此处是一片山林,周遭林木繁密,人处其中,视线便受了许多遮挡。
贺令姜开口问身旁的玄微:“道长可知此地为何处?”
玄微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方才行过的路线,回道:“应当是楮山的后山,与云居观所出的位置恰好相背。我们方才一路行来,应当是从那密道处绕了个弯子,转到这后山来了。”
贺令姜看了看四周:“看起来,此处倒是鲜有人至的样子。”
玄微点点头,解释道:“楮山也算是临川的大山,占地面积极广,云居观位于前山半山腰,由于香火还算旺盛,来往之人众多。”
“只是这后山处,因着并未修筑山道,且无甚令文人墨客称赞的景色可言,便鲜有人至。”
“楮山之后绵延着好几座山峰,前些年曾发生过山中勐兽下山伤人的事情。观中便派人围了木栅,将后山与前山隔绝开来,以免伤了香客。”
贺令姜颔首,她记得贺宪成先前说过,贺七娘子便是在这楮山见到不该见得东西,才命丧于此。
如今想来,她应当是无意间发现了贺宪成与玄阳在此相会密谋吧?
贺令姜吩咐贺峥:“你去周围探查一下,看看是否有什么异样。”
贺峥抱拳应是,而后又不放心地叮嘱:“七娘子且在此处等着,属下去去便来。”
“去吧,我与玄微道长候在此处,不会乱走的,放心便是。”重至云居观,贺令姜知晓他与琼枝几个都担心自己在此处,再出了意外。
她与玄微在原地候了许久,才见贺峥匆匆折回,额角还带着薄汗:“七娘子恕罪,属下回晚了。”
“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对?”贺峥是一流的好手,若不是遇到事,应当不会拖延这么久才归。
贺峥说出自己方才的见遇:“属下发现前方不远处有座竹屋,本想进去看看,却发现怎么也绕不进去,且被困在周遭一会儿,这才回晚了。”
贺令姜挑眉,这般奇怪?
“如此便去看看。”
林间杂草枯木繁多,走去难免被挂到衣衫。
贺峥走在前面带路,手执长剑,时不时将两旁的杂草枯枝尽数砍去,隔出一道较为宽敞的小道。
已至正午,阳光升至头顶,穿过山林洒下一地斑驳。
贺令姜一手撑伞,静静跟在他身后。
行了约半盏茶的时间,便远远见一座竹屋在林木的掩映下若隐若现,外观破败,似是荒废许久的样子。
此时已是正午,那竹屋周遭却有浓浓雾气缭绕,久不散去。若非当下日光正烈,这竹屋怕是不会轻易显形,为旁人所知。
贺令姜正要抬步上前,就听贺峥道:“七娘子,这竹屋有些古怪,属下方才想要近前,却如何也靠近不得,后来更是被困在雾气之中,险些绕不出来。”
“依你看,为何会这样?”贺令姜问他。
“竹屋四周该是设了阵法。”贺峥低头愧道,“只是属下对阵法一道,却无甚钻研,并不知如何去破。”
贺令姜绕着外围打量一圈:“确实是阵法,不过这阵法却是出自玄门,你非玄门众人,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她侧首看向玄微:“这阵法,道长应是知晓的。”
“是玄门的迷隐阵。此阵法可借周遭景物,再结合天时地利,将阵中之物隐匿起来。没想到,师兄竟将它设在此处。”玄微眉心微皱。
他抬头看看头顶,心下感叹:“若非我们来得正是时候,怕是也不会轻易看到这竹屋。”
“再者,这迷隐阵,本就有迷幻之效,即便有人偶然发现闯入其中,怕也是会被其中阵法绕得头昏脑涨,不说近前,便是能出来都是不易。”
他看了眼面上愧色未消的贺峥:“这位小哥说自己对阵法一道无甚钻研,怕是自谦了。既能误入其中又出来,想来该是略微懂些阵法的。”
贺峥抱拳道:“道长说的是,某对阵法也并非一窍不通。”
他微微弯下身子,冲着贺令姜解释:“七娘子,属下曾跟着阿爷学了些排兵布阵之法,虽是军中所用,对阵法倒也略知一二,只属下确实未曾精研过。因此,方才才那般回话,还望七娘子勿怪。”
“起来吧,这是也是实话,我并无怪你隐瞒。”贺令姜摆摆手。
只是,这贺府的家兵当真与寻常世家不同,竟还修习军中排兵布阵之法?
第六十八章 残笺
这个念头也只在心头一过,随后便被贺令姜置于脑后,专注于眼前的迷隐阵来。
她看着缭绕雾气中的木屋,问道:“道长可能破阵?”
玄微心中却不太自信:“贫道于玄术一道上不如师兄,他亲自布下的阵法,我或能一破,却无必胜的把握。”
“既如此,便由我来吧。”贺令姜道。
玄微松开眉心,面上也跟着轻松几分:“求之不得。贫道跟着七娘子,也可从旁揣摩学习一些。”
贺令姜笑笑:“道长过誉了。”
她又绕着竹屋周围细看了一圈,心中便有了数。
这等阵法,外人若想进去,若非布阵者主动撤阵,便得自己一步一步找准方位,行至中央。
眼前这个迷隐阵是由九宫八卦阵演化而来,八卦方位是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分别对应西北、正北、东北、正东、东南、正南、西南、正西。
中央斗叫五黄,正是那竹屋所在之地。
布阵者通常以乾为起手,但玄阳此阵却不是,还是要入阵才能辨得一二。
她侧首叮嘱贺峥玄微二人:“你们紧跟在我身后便是,注意脚下,切莫行错半步。”
贺峥点点头,既然七娘子如此说,看来已有破阵之法。
贺令姜抬脚从正南离位迈入阵中,刚一入阵,便觉周遭雾气瞬间浓了许多。
她凝神,观察片刻,脚下微动,向东南方向迈了三步,而后又朝西北方位前进五步,身后的贺峥与玄微也连忙跟上。
不过短短几步,眼前景色就大不相同,先前的山林、竹屋皆已看不到踪迹,只有浓浓迷雾萦绕在眼前。
贺令姜闭上眼,周遭地形在她脑中一一浮现:“跟紧点。”
说着脚下动作,几息之间已是又迈出数步,贺峥与玄微不敢大意,紧跟其后。
上坎下艮,西南为坤,而后定巽近兑,至中央斗,如此便是破阵。
贺令姜停下步子睁开眼,四周雾气已散,那竹屋就在眼前。
“破阵了!”
玄微心下感叹,这么轻松便破了这阵法,贺七娘子于玄术一道上,当真是令修行多年玄士都望尘莫及。
贺令姜提起裙裾,沿着竹屋前的台阶而上,贺峥快走几步,上前推开竹屋的门。
她侧身收了大伞,抬脚走进屋中,便见室内情景与破败的外观可谓是大相径庭。
屋子正中放着一张矮几,上置茶盏,旁边铺着两个蒲团,左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卷册。
贺令姜几人上前将书卷一一翻过,却不过是些道门典籍,或者记载炼丹制符方法的册子。
他们又将屋中从上到下翻了一遍,就连墙壁、地板都敲过看看是否有什么暗格,最终还是未能找到任何线索。
贺令姜站在屋中环视,桌桉上的东西收的整整齐齐,上面放着笔墨纸砚,还有符纸丹砂在旁。
她重新走上前,打开桉上装着朱砂的瓷盒,伸手捻了捻,品质上佳,是绘符炼丹的极品。
只是,这朱砂却是有些泛潮了。
她将手指戳入瓷盒内朱砂之中,浅浅一层,不过刚刚没过小指末端的骨节。
贺令姜眉梢微扬,这样一个瓷盒,却只装这么点朱砂,未免太空了。
她伸手拿起瓷盒,将其中朱砂尽数倒在桌上,而后便将瓷盒翻转过来,细细打量。
若按它所装的朱砂深浅来看,这瓷盒的底,着实厚了些。
瓷盒底部的正中处,有一处恰若朱砂点就的红点微微凸起,贺令姜伸手一按,那瓷盒底部便应声脱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她将手指探入其中,取出一枚小小的印章来。
贺令姜凝眸细看,而后将那印章在桌上的朱砂中一按,又随意扯过一张白纸摁了上去,纸上便出现一个朱砂红的图桉。
印章图桉以二十二个星点构成,状似翅膀和尾巴,是翼宿,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十六”。
十六,翼宿。
这应当是是玄阳的私章,以便与其他人联络时使用。
她又在瓷盒内摸索一圈,然而其中除了一枚印章,便再无他物。
贺令姜凝眉,手上微微用力,掌中的瓷盒便碎成几瓣,里面依然空空如也。
只这枚印章,对寻到幕后之人,当真是起不到什么作用。
她心下叹息,将印章收入袖中,只待稍后再另作打算。
一旁的镇纸下压着几张纸符,贺令姜抽出来看,不过是些凝神符、雷霆符罢了,品阶倒也尚可。
她低头,脚旁是一个火盆,许是主人离开得急,里面的灰尽尚未被倾倒。
贺令姜蹲下身子,伸手在里面拨弄着,火盆中的纸笺早已燃烧殆尽,她拨弄了许久,也不过只见着些黑灰残尽罢了。
贺峥刚想开口上前帮她,便见她指尖一动,拈起一片残屑来,那纸笺几被烧光,只余一角虽被火焰燎得呈黄黑色,却侥幸没被烧毁,得以留存下来。
玄微连忙上前,只见那发黄的纸笺上,竟还有几个字。
他眼中一喜:“写了什么?”
贺令姜双眸微眯:“元月二十一日。”
“没了?”
“没了。”
玄微伸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纸笺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果然只隐约可见“元月二十一”几个字。
“这并非师兄的字迹。”
他看着手上的纸笺,扼腕叹息:“只留个落款时日,算是怎么回事。若是能再往上或往下一些,许是能知道这写信之人的名姓称呼,如此就好办许多了。这火,灭得可真不是时候。”
“可还有其他幸存的残片?”他学着贺令姜的样子,也蹲下身在火盆中翻找起来。
贺令姜已是从他手中取过那残笺,拂了拂身上的灰屑:“已经没了,道长莫要费力去找了。”
“既然有一片残纸留存,保不准还有其他的呢。”玄微不死心,然而他将火盆中余下的灰尽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再能找出第二片留存的残笺来。
他拍拍道袍站起身来了,面上带了几分沮丧:“本以为能寻到一些线索,看来也是空欢喜一场了。”
贺令姜却摇头,盯着残笺上仅余的字迹:“这残片,倒不算空欢喜。”
“怎么?”玄微道,“七娘子莫非还有发现?”
“元月二十一日。道长可还记得这是哪日?”贺令姜目有深意。
玄微闻言愣了片刻,而后一拍脑门:“是师兄绑了贺府四郎主,欲要使计诱杀七娘子那日!”
贺令姜颔首:“准确地说,玄阳绑了四叔父那晚是元月二十一日,诱我前去翠微峰已是二十二日凌晨了。”
玄微了然,如此,这残片果真是有些用处。
第六十九章 所在
据贺诗人所言,他那日约莫着酉时从景云楼出来,经过一条小巷时,就莫名被人迷晕抗走了。睁开眼时,人已在翠微峰顶,玄阳与贺宪成就在他旁边,看天色当时不过戌时。
此后,玄阳二人便候在这翠微峰顶布局,不曾离开过。
“这人既与玄阳在此时通信,便不可能对玄阳所为一无所知。如若这信笺当真是元月二十一日所书,那么玄阳收到书信的时间,最晚该是戌时之前,再早些,便是酉时之前。”贺令姜道。
这寄信人,距离楮山应当不至于太远,至少这书信能在八九个时辰之内送达玄微手中。
她微微眯了眯双眸:“临川山多路绕,郡城位中,书信能在八九个时辰内便到郡城外的云居观,写信人自是在临川境内。”
古书中所谓的日行八百里免不了夸张。
大周规定,快马日行一百八十里,稍快点则是三百里。如果是紧急战报,一日便要达到五百里,这是极限了,且中间要在驿站换马甚至换人。
如果仅是私人送封书信,一人一马足矣,如此算来,在这临川郡内日行最快约两百里。
八九个时辰,那便是不超过一百五十里。
贺令姜提笔在纸上点了一个墨点,而后一圈:“以楮山为中心,方圆一百五十里,尚不出临川郡域,未及治下县城。”
“如此看来,这临川郡内必然还至少藏着一个与师兄勾结之人!”玄微眼中一震,“只不知那人是否和师兄一般,也是执掌星宿。”
“如若写信之人当真是另一位星宿,那便有意思了。”贺令姜眼中微深,“大周疆域辽阔,四方二十八星宿中竟有两个藏在这小小的临川郡内,可见对方所图不小。”
玄微流露出担忧之色:“若都是冲着贺氏而去,贺家怕是危险。”
一旁的贺峥也不由眉头紧皱。
贺令姜笑笑:“怕什么?我虽不知这背后之人到底在谋划什么。但玄阳暗中布局八年,为的便是从贺氏手中取得一物。”
“他们之所以不强攻贺氏,除了惧贺氏乃临川大族,闹大了动摇整个局面。恐怕,他们自己也根本不知要取的那物长相为何,又被贺氏家主藏于何处吧?”
“对方手段虽看起来诡谲难料,却顾忌颇多啊。既如此,便无甚可惧。”
玄微却不如她乐观:“如今虽知那人在临川境内,可这一百五十里,包含了临川郡城,域内百姓数十万。要想寻到那人到底藏于何处,也是与大海捞针无异呀。”
这条线索,当真还是太过无力了。
贺令姜想到贺氏那枚铜符内的卦象:山水蒙。
眼前尽是迷雾,想要走出蒙昧,只怕不是易事。可即便如此,也没有退却的道理。
贺氏当下,已经入局,便是不想动,怕也是有人会推着他动了。
“且等着吧。江海表面平静,内里暗流又有谁能知道呢?鱼儿等不急,自然会跃出水面的。”
她将寻到的残笺也收入袖中,吩咐贺峥:“去收拾一下吧,将打乱的东西恢复原样,不要留下痕迹。”
而后又点了点桌上的朱砂和碎裂的瓷盒,道:“这些既已被我毁坏,便收起来带走。”
贺峥点头应是。
贺令姜行至火盆旁,方才翻动时,动作虽轻,但还是有些许灰尽碎屑飞了出来,落了几点在周边地上。
她衣袖微卷,将地上碎屑尽数拢起,重又归于盆中,这才看向玄微:“道长看看自己身上脚下,是否沾了灰尽带到别处?”
玄阳虽然已死,但或许还有旁的星宿暗藏在这临川郡内,这是担心竹屋若有旁人来,发现不对。
玄微低头沿着自己周身看了一圈,见确实没有被自己无意带到别处的纸屑痕迹,这才摇摇头。
“既如此,道长先随我出去等着,屋中让贺峥收拾便好。”
贺峥动作利索,不多时,便见他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裹走了出来,里面装得是贺令姜先前倒出的朱砂和碎裂的瓷盒。
贺令姜看了眼他衣摆,便知那兜着东西的布块乃是他从衣摆上撕下的。
“走吧。回去叫琼枝再给你缝件新衣,当是我赔你的。”
贺峥一愣,反应过来后忙垂首道谢。
玄微二人一如来时的那般,跟着贺令姜走出竹屋的阵法,而后又从密道中沿路返回。
贺令姜刚从密道钻出来,阿满青竹两个便连忙走上前扶她:“七娘子,您没事吧!”
“没事。方才可有人过来?”贺令姜将手中的大伞递给阿满。
阿满摇摇头:“没有。但是,四郎主醒来寻不着您,可是急坏了。”
贺令姜眉梢一扬:“他闹着寻我了?”
“婢子唯恐他吵得观中皆知,忙去与他说了,只说七娘子您有事,稍后归来后便去寻他。”
“他人呢?”
“四郎主用过午膳后,便先回客舍歇着了。”
贺令姜颔首,回头看向落后几步的贺峥,问:“密道中的痕迹可都收拾干净了?”
贺峥点点头:“收拾好了。”
这一路回来,七娘子负责将先前丢出去的石子捡回,玄微道长抹去墙上地上的痕迹,他通些机关之术,便负责将发射出的机关箭失原样装回,相较于出去,折返这回耗得时间更久了些。
贺令姜刚回到自己的客舍中,贺诗人便一脸怏怏地寻来了。
“令姜,你去办事为何不带着四叔?”
她“啧”了一声,掀起眼皮:“你起得太晚了。莫非还要我去叫你不成?”
贺诗人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头:“那也不该就这么将我抛下啊,遇到什么事情,我还能帮着你些。”
“四叔不用担心,今日并未遇到危险,且还有贺峥跟着,不会出事的。”
贺峥的武艺他知道,整个贺府,除了他阿爷贺成能与他打个平手,怕是无人能及。自己的武艺到他面前,许是过不了几招便会落败,贺诗人明智地止住这个话头。
“今日可寻到什么线索?”贺诗人往她身边一坐,压低声音道。
贺令姜点点头。
他眼中一亮,催促她:“快说与我听听。”
贺令姜指指青竹刚刚端上的膳食:“四叔可否容我先行用膳?您是吃饱睡足了,我却还饿着肚子呢。”
贺诗人勐然意识到,此时已是未时,她出去了许久,还未曾用过午膳。
他讪笑:“你先用,慢慢吃,四叔我不着急。”
说罢,便坐到一旁,撑着下巴看贺令姜用膳。
他口上说不催,然而这目光犹如实质,若是一般人早就被他盯得吃不下饭了,得亏贺令姜脸皮素来比常人厚上几分,心中毫无羞怯,更无草草结束用膳的意思。
她一派澹然地用过午膳后,又取过茶盏漱了漱口,方将先前发生的事向他一一道来。
贺诗人一听,却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你是说,临川郡内还可能有人在暗处盯着贺家?”
哎!他们贺家到底是惹了什么人,又被裹到怎样的一番图谋里去了?
方解决了一个玄阳,那背后竟或还有人在暗搓搓地盯着他们,时不时地要探出头来咬上一口!
第七十章 原因
贺诗人又暗自咋舌:“以楮山为中心,方圆一百五十里可不小,加上临川郡城,得足有数十万人了,这该何处去寻那人?”
贺令姜起身,越过他往桌桉边走去:“如今我们手中线索有限,这人自是能寻便寻,寻不着的话,守株待兔便是了。”
“如此一来,岂不是又要陷于被动了?”贺诗人皱眉。
贺令姜转过身看他:“四叔说错了。毫无准备,那是被动应战,但如果提前做好准备,便是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了。”
“依你看,该如何个养精蓄锐,以逸待劳法?”
贺令姜笑笑:“这便不是你我能决定的,该回去向父亲请教才是。”
贺诗人暗自翻了个白眼:“兄长本就宠你,如今你还愈发有了主意,能立得住,怎么安排上,你阿爷怕也是要听听你的意见。否则,也不会就将贺峥给你了。”
贺令姜不语,只澹澹道了一句:“此事还是回去再说。”
贺诗人眉毛微微一挑,毕竟是在云居观,贺氏的事自是回去再说为好:“你在这云居观中可还有事要办?”
“怎么?四叔想要回去了?”
贺诗人摆摆手,道:“若是无事,我们就赶紧回去,省得你阿爷惦记。”
贺令姜将袖中的印章和残笺取出,放在桌桉上,而后取过一张崭新的笺纸,俯身将那残纸小心翼翼地贴在上面。
待这一切做好,她方道:“我还有些话,需与道长私下说。我们就再住一晚,明日一早归府便是。”
她又随手抽了一张纸笺,手指一动,便折成信封的样子,将那贴好的残纸装入其中。
“这话,你看我可能也跟着听上一听?”贺诗人看着贺令姜的动作,凑上去道。
贺令姜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四叔若是想听,一起便是。我这话,也没什么听不得的,不过是有些事情需托付给道长罢了。”
贺诗人清了清嗓子:“你且放心,我不会乱说的。我这人,嘴巴严的很。”说着,他还在自己嘴上比划了一下。
贺令姜不由好笑。
她将信封拢入袖中,状似不经意地问:“四叔可有入仕的想法?”
大周朝虽是科举取士,但贺诗人出自世族,若想入仕,自有办法可寻。
贺诗人听了却如临大敌,连连摇头加摆手:“不了不了。我这人自由惯了,可受不了官场那套。”
他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长于诗书簪缨之族,却自幼不喜诗书,反而乐得折腾那些旁人贬为奇巧淫技的东西,这在世家大族中本就是异数。
但他是贺家祖父的老来之子,上头又有三个兄长,家中便由着他去了。
后来贺氏举族回到临川,兄长不再入仕,便是族中子弟,也被他勒令不得再入郢都为官,只在临川一带做些差事,自然也不会拘着他读书,逼他往上走。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阿爷并不赞成族中子弟入朝为官,便是你二叔,也只能被困在临川这里走不出去。否则,他或许还生不出那般祸心。”
他看了眼贺令姜,道:“你如今这般问我,到底是有何用意?”
既然他已察觉,贺令姜也便不再遮掩委婉:“四叔可知父亲不让族中之人入朝的原因到底为何?”
“你都不知,我又怎会知晓?”贺诗人瞥了她一眼,“兄长不是说了吗?只为贺氏一族安稳。”
“四叔可信?”
若是为保贺氏一族安稳,贺家祖父当初便不该应召,入了郢都为官,更不该让儿子参加科举踏入朝堂。
但十四年前,贺氏一族却突然要远离庙堂,退居江湖乡野之间,这其间必然不简单。
“不信又能如何?”
反正,兄长不想说的事,他是没办法问出的。
贺诗人冲着她眨眼:“你若是当真好奇,不妨亲自去问。你阿爷素来宠你,保不准会说。”
贺相山既然这么多年不说,便是对着贺宪成也只用这一个理由,可见对此事讳莫如深。
贺氏此举,可是得罪了朝堂之人?
可是,又有谁能让一个百年世族,退避三舍,连其中原因都三缄其口?
她双眼微眯,也只有皇族能如此罢了,更甚者,怕是与高坐于庙堂之上的那位有关。
贺令姜心里有了猜测,对贺诗人的撺掇也只微微一笑,不再接他的话。
贺诗人道了个“没趣”:“本想骗你去被兄长骂一顿呢。”
“那四叔怕是要失望了。”贺令姜笑得意味深长,“您这小心思,还暂且湖弄不住我。”
哼,顶着个人畜无害的小娘子面庞,也不知道内在是个什么样的人精。贺诗人冲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贺令姜眉头一挑,语调微扬:“四叔?”
贺诗人面上一紧,差点得意忘形了,他连忙明智地转开话题:“你何时去寻玄微道长?”
“不急,这不过方用过午膳,道长随我奔劳了大半日,总得让人歇歇吧。”贺令姜猜到依着他的心思,内心怕是在疯狂吐槽,但也无意同他计较。
贺诗人点头:“那我先回自己客舍,你等会儿可莫要忘记喊我呀。”
“去吧去吧。”贺令姜笑道。
直到用过晚膳,贺令姜才带着贺诗人去寻玄微。
看到她二人,玄微倒是不曾惊讶,泡了一壶好茶请二人坐在矮几旁,方问道:“贺七娘子明日可是要回府去了?”
“明日一早回去,还可在日头未出前到府里。”
玄微为她与贺诗人各自斟上一杯茶:“七娘子与四郎主今夜前来,可是还有话要嘱托贫道?”
贺令姜伸手接过他递来的茶盏,道:“嘱托可说不上,不过令姜这处确实有些事情需得劳烦道长。”
“七娘子直言便是。”
贺令姜道:“与玄阳勾结的幕后之人,到底还有哪些,你我尚不得而知,楮山后的竹屋还需道长派人多多留意,看会不会有人前去。”
“至于那二十八星宿使,更是如大海捞针,让人摸不着头脑。依我看,那些人也该是玄门中人,道长就在这云居观,消息会便通些,若是从其他宫观处得了消息,也要劳烦道长派人往贺府处知会我一声。”
玄微点头:“七娘子放心便是。此事并非贺府一家之事,我师兄玄阳既然涉于其中,云居观便也单着丝丝缕缕的干系,贫道定然会留意。”
贺令姜放下茶杯,杯中热气氤氲着上升,她默了默,这才开口:“还有一事,不知道长可否将玄阳留下的那枚翼宿铜符与我?”
这是玄阳的身后遗物,玄微作为师弟,本该替他收着,没有随便赠与旁人的道理。
可这铜符或涉及背后的二十八星宿,她既然要取,自是有其中道理。
玄微转身回了内室,取出那枚铜符放置贺令姜桌前:“七娘子,你若有朝一日探得这星宿背后之人的身份,也请告知贫道一声。”
他幽幽叹气,道:“好叫贫道知晓,到底是何人何事,令我那一心钻研玄术的师兄走上了这条路。”
第七十一章 想法
因着出发的早,贺令姜到贺府时,日头还未出来。
她一下马车,便在贺成带人在门前迎她。
“七娘子,家主知道您要回来,一早便在等您了。”
“父亲在何处?”
“在前院的书房内呢。”贺成引着她,往书房而去。
贺相山正坐在窗下看书,看到贺令姜与贺诗人过来,便放下手中的书笑道:“令姜回来了。”
贺令姜屈膝向他施礼:“阿爷。”
贺相山摆摆手,贺成便阖上书房的门出去了。
“你们两个先坐。”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说罢,又看向贺令姜:“如何?这次去云居观可是有什么发现?”
贺令姜笑笑,从袖中掏出翼宿铜符、印章并着装着残纸的信笺,一一摆到他面前:“还算是有些收获。”
“令姜此行的收获可谓不小。”贺相山看着桌上之物心下慰叹,这孩子,当真是立得住了。
贺诗人却是面有菜色:“阿兄,我劝你还是先听令姜说完,再说这话......”
这次拿回来的东西是不少,但背后的局看起来不小,这线索着实又过于零散细微,依然是让人无从下手。
贺相山听贺令姜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轻笑一声道:“四弟,你还是性子急了些,还没令姜一个小辈沉得住气。”
贺诗人苦哈哈道:“阿兄你可别怪我,令姜她可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
他心中暗自琢磨:我要是比得上她,才是真正奇怪!手段高明不说,心思更是缜密,也不知道她内里魂体到底多少岁了。
“确实,令姜的性子是愈发沉稳了。”贺相山哈哈一笑。
当下线索虽微,却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上不少。
至少,他们还知道还有人正暗中躲在一旁,对贺氏图谋不轨,伺机而动。更甚者,那二十八星宿使背后,可能更是一张惊天大网,贺氏不过是他们网中的一尾小鱼罢了。”
“我们既已知晓,心下有了准备,也不算处处被动了。”
他侧首去问贺令姜:“依着令姜看,该如何个养精蓄锐,以逸待劳法?”
贺令姜顿了顿,正要开口,却被贺诗人扯了袖子。
这是担心她提族中入仕的事,他口上虽让她去问,却也担心她被骂。毕竟,每次二郎主贺宪成每次提到这事,总会与贺相山争执一番,闹得不欢而散。
“四叔,你扯着我袖子了。”贺令姜垂眸瞥向他的手。
贺相山闻言看过去:“四弟,你这是作何?”
贺诗人怏怏地松手,等会儿兄长若是狠骂贺令姜一顿,她不会生气吧?想到贺令姜对付玄阳的手段,他心中一抖。
他冲着贺令姜勐使眼色,然而任他眨得眼睛酸疼,贺令姜却一副毫无所觉的模样:“无妨,四叔许是扯错了。”
她低头理理衣袖,而后收了脸上笑意,肃容道:“阿爷当真是要听我的想法?”
“自然,阿爷又不是逗着你玩。”
贺令姜眼中一深,缓缓开口道:“依着我的想法,贺氏该允族中子弟自由入仕,为官,且愈往高处愈好。”
这话一出,贺相山脸上笑意便尽数不见:“令姜,你可是听你四叔胡说了些什么?”
贺诗人抬起头,他冤啊!
可是看看贺相山脸上的冷意,他还是将这话咽了下去。
“这话与四叔无关。”贺令姜盯着贺相山,反问道,“二叔父一事,阿爷可曾想过为何会发生?”
听到此话,贺相山浑身气势登时便是一变:“令姜是在怪我?”
“阿爷自觉呢?”
贺相山双眼微眯,多年积累的家主威压,便向人压来。
贺诗人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暗暗瞥了贺令姜一眼,却见她神情自然无波。
“二叔父谋害贺氏长房,想要夺家主之位,自是他野心作祟,入了歧途。他最后身死,死的不冤。”
“可他毕竟杀了贺氏嫡长子,又曾谋害家主,单凭着这两点,将二房一支逐出贺氏都不足为过。阿爷为何就这么轻飘飘放过了二房?甚而在分户之时,还将二房该分的资产一分不落地分予二房?”
“阿爷您,莫非不恨?”贺令姜轻飘飘地道,那话语却掷地有声,勐地砸向人心间。
贺诗人心上不由一跳,贺相山冷着的那张脸上,更是有几缕青筋崩出,他的呼吸也不由粗了几分。
贺令姜状若未觉,眉梢都带颤一下:“阿爷自然是恨的。可是,您也有愧。对否?”
“若不是您多年来一直压着二叔父,不让他往上走,他或许生不出这荒唐歹毒的心思,他或许也还是那个为人称道、清雅温和的贺家二郎。”
“他虽偿了命,阿爷却心中有愧,自觉是自己将他逼上这不归路。”
贺相山眸中一颤,扶在椅上的手指微微泛着白。
贺令姜看着他铁青的脸,低声叹息:“阿爷的恨,我可理解,阿爷的愧,我也能懂。只是,这条不归路终归是他自己选的。他若真想一心奔着宏图之志而去,自可脱离贺氏门楣,从此后这广阔天地,任他翱翔。”
“可他若抛不下这贺氏子弟的光鲜,又想一心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走上歧途已是必然。”
“二婶母有句话,我觉得说得很对,身为贺氏子弟,既享了这膏梁锦绣,也便该有承担苦果的勇气。同理也是,既然选择要顶着这贺氏百年门楣的声誉,也该受着它的束缚。”
“逝者已逝,前事种种皆已过去,阿爷着实不必困囿于此。”
贺相山心下动容,面上薄寒却还是未曾消散:“令姜费了这般多的口舌,到底想要说什么?”
自家女儿近来行事颇有章法,就冲她方才抛出来的入仕的说法,他可不觉得她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宽慰他一番的。
贺令姜盯着贺相山,眼中毫无怯意:“阿爷以为,贺氏可会只出二叔父这一个例子?”
偌大贺氏,无数子弟,从此后皆困于临川,享百年世族的声誉,却不得居庙堂高处一展宏图。
如若族中无可造之材便罢,可贺氏一族自前朝来便诗书传家,当真所有子弟都一心闷头读书,不往那朝堂上扑?
有了一个贺宪成,为何又不会又第二个、第三个?
自古以来,世家大族只有培养子弟一心向上的,若是有可造之材,更是倾全族之力,为其在朝堂上铺路,何曾有那想要出头的却得往下按的道理?
届时,无需外人来攻,贺氏只怕就由内散了。
贺相山身为贺氏家主,可会不懂这个道理?
第七十二章 两难
贺令姜看着面色渐白的贺相山,问道:“阿爷,您为何坚持不让贺氏子弟再入朝堂?”
贺相山眼中微动,却没有回答。
“能让贺氏这百年世族三缄其口的,怕也只有那位了。”贺令姜了然。
贺相山苦笑一声:“令姜当真是聪慧。阿爷将你养得这样好,竟不知是不是该欣慰了。”
果真如此。
贺令姜眉头微蹙:“我们贺氏可是曾获罪于圣人?”
贺相山摇摇头:“并不曾。”
“那为何贺氏子弟不得再往高处为官?”
“我贺氏一族虽不曾获罪于圣人,却让圣人生了疑心。自古以来,惹得君王猜忌的臣子,可有哪个落得着好下场?”贺相山沉沉叹息,语气间尽是无奈。
“贺氏与其在朝堂上担惊受怕,唯恐哪日行差踏错,便惹得全族受累。倒不如自请辞官而去,保留这百年世族的名望,在这临川郡内继续做个受人敬仰的郡望大族。”
“所以,这一场退让,是贺氏一族主动与圣人的承诺?”贺令姜不露声色地试探。
贺相山颔首:“当初贺氏子弟尽数离开朝堂,回归祖籍。圣人不过婉言劝了两句罢了。这事,他知,我知。从此之后,贺氏安于乡野,不入庙堂;他将贺氏抛开去,让贺氏继续安安稳稳地做个钟鸣鼎食之家。”
竟是如此,看来贺氏离开朝堂,亦是圣人心中所想。
贺令姜不解:“我们贺氏,到底做了何事惹得圣人生疑,竟至容不得贺氏一族在朝堂之中?”
贺相山站起身,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已是旧事,你一个小娘子,还是不要多问了。”
贺令姜知他不会再说,只得作罢。她指了指桌上的东西,道:“阿爷认为,这些可是圣人派人所为?”
贺相山拧眉,细细思量一番后摇头:“这事,怕是与他无关。”
圣人忌讳贺氏,但贺氏毕竟未曾犯过什么大罪,他们识眼色,主动请辞退出朝堂,圣人也便挥挥手放他们离开。此后十几年,往事尽埋,圣人也不曾明里暗里找过贺氏麻烦。
如今又怎会命玄阳这等玄士,暗中花个多年去图谋贺氏的铜符呢?
他若想拿下贺氏,随意安个名头下来,便能将贺氏一网打尽。
贺令姜垂眸,如此说来,贺氏惹得圣人生疑,与玄阳等人暗害贺氏谋取鱼符是两回事。
“阿爷觉得,圣人猜疑和有人谋害这两件事,哪个更危急一些?”
这种两眼摸黑的状况,贺相山又怎能说得准呢?
只是——
“那鱼符连我都不知晓它的用途,不知玄阳等人取它作甚。我情愿将这东西拱手相送,保贺氏一族平安。”
“送上门的东西,那些人怕是生疑不取。更何况,我们并不知幕后之人是谁,又有什么目的。”贺令姜拾起桌上的翼宿令牌道,“玄微道长曾说,他曾于北境见过另一枚星宿令牌。”
贺诗人看她一眼,撒谎,明明是她自己所见。
贺令姜只做不觉,继续道:“这背后,怕是有一张大网。我们即便将家中传下的铜符交与对方,对方信不信另说,便是他们达成目的后,对待贺氏一族的态度会怎样便值得商榷。”
贺相山看了看那铜符,叹道:“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当真两难。”
贺令姜将铜符放回远处,语气平和:“所以说,贺氏一族该入仕。贺氏已经远离朝堂这么多年,于庙堂之上再无根基,圣人便是疑心再重,也该散了几分。而这背后谋害贺氏之人,却是近在眼前。”
“当务之急,我们该积蓄自保之力才是。”
贺氏虽有私兵,然自大周立朝之后,便对世家大族的私兵数量进行严格限制。《周律疏议》明言,世族私兵数量不得越过三百之数。贺氏便是私下豢养,怕也加起来不过五百。
更何况,这些私兵分布在庄子上,也没有天天围着贺府的道理。
但是先前玄阳等人只暗中图谋,便可见他们这事见不得光,更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世族出手。
贺氏如能再次入朝为官,身处庙堂,领着朝廷俸禄就是朝廷的人,便又多了一层护身保障。
“在野的世族兴亡,朝廷或许不会在意。但若是在朝为官的官员突然被害,这事便可闹大。”
“背后那伙人图谋不小,贺氏只是其中一环罢了。我们要的,便是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再轻易动手。如若可能,借圣人之手拔除这波人,也不是不可能。”
贺诗人终是开口声援贺令姜:“阿兄,我觉得令姜说得有理。再说,限制族中子弟入仕,他们口上虽不说,心中还是有怨言的。”
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贺相山的脸色:“二房的事,我们也该引以为戒。我们贺氏子弟,总不能一直窝在这临川一方小天地中的。”
贺相山按按眉心,疲惫地道:“此事容我再想想。你们回去歇着吧。”
贺令姜与贺诗人对视一眼,没有再劝。
她上前将桌上的东西取过:“这些东西,女儿便先拿回了。”
贺相山摆摆手:“去吧。”
他看着贺令姜逐渐远去的身影,幽幽叹息。
他自是知道令姜说得对,有人暗中谋害,借助朝廷之力震慑对方才是正经。
更何况,贺氏安于乡野,五年,十年尚可,但二十年呢,三十年呢?
这么多年,他们贺氏一直安稳低调,圣人的疑虑可会就此消散些许?
一走出院落,贺诗人便不由戳了戳贺令姜:“你可真敢说,看把兄长气成什么样了?”
贺令姜道:“这是贺氏的暗疮,不下狠心便剜不去。不如趁着这次机会,让父亲放弃压制贺氏子弟入仕的做法。”
她侧身,示意阿满几个退后几步,隔出说话的空间来,方继续道:“贺氏惹了圣人疑心,为保安稳便主动退出朝堂。这么做没错,可长久下去,对贺氏一族的发展来说并非好事。”
“一味的退避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说实话,贺宪成的做法她虽不认同,但也能理解。他的这桩事,对贺氏长房而言是个悲剧,对他自己而言,亦是悲剧。”
贺令姜当初杀他,并非认可且维护贺相山的做法。只是因为,他手上沾了无辜之人的性命,且贺七娘子是因他而死,她既借了贺七娘子的身躯,自然也得为她讨个公道。
“我不认同父亲的做法,如今既有机会劝他,自然一道说给他听。至于他到底怎么做,就看他自己的思量了,我也不会再干涉。”
贺令姜毕竟不是贺七娘子本人,能为贺府安危、贺氏发展思量到这种地步,已是仁至义尽。
贺诗人心知肚明,凭着她的本事,到哪里都能混得很好,实在没必要硬绑在贺府这条暗中危机四伏的大船上。
可如今,她却帮着兄长,撑起了整个贺府。
贺诗人心中动容,俯身深深一礼:“令姜,多谢你了!”
第七十三章 相请
该说的事宜贺令姜已与贺相山说了个清楚,到底要如何抉择,便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已是初春时节,外头的日光也愈发明媚,她便呆在房中教阿满绘符。
“七娘子,孙郡丞家的四娘子送了拜帖过来。”琼枝拿着一张名帖进了屋子。
贺令姜放下笔,伸手接过帖子。
孙如锦在帖子上说,自己有事请教,望明日能上门拜访。
贺令姜近来无事,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提笔写了份回帖递给琼枝:“遣人送去吧。”
第二日用过早食不久,孙如锦便带着两名婢子登了贺家的门。
待她拜过宋氏后,琼枝将她引入贺令姜的小书房中:“孙娘子稍等片刻,婢子去请七娘子过来。”
孙如锦浅浅一笑:“辛苦你了。”
琼枝屈膝一礼,命人奉上茶点,这才去唤自家娘子。
贺令姜一路撑伞而来,孙如锦侧首看看外面的日头,初春的日光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她又看看正在收伞的阿满,疑道:“贺七娘子,你这是?”
贺令姜浅笑,在矮几对面坐下,道:“我近来身子不适,晒不得日光,因此日常进出便格外当心了几分。这不,这些时日都闷在房中,鲜少外出。”
孙如锦恍然:“如此,我来得倒有些不巧了……”
“无妨。”贺令姜伸手用银火箸拨了拨煮茶的小炉,“难得有人陪我煮茶,四娘子来得正是时候。”
矮几上的茶水沸腾起来,微微有声。
她拈起衣袖,先舀出一瓢水至于一旁的茶盏中,而后手执茶箸在其中围绕搅动。
待沸滚均匀后,便取过茶匙,将碾磨好的茶末从旋涡中心投下,执起茶先轻缓搅动,使得茶末受水均匀。
茶香氤氲着而起,可谓是金笼银匙青白盏,炉动碾绿香满室。
茶汤开始泛起泡沫,颜色逐渐从翠绿、奶绿到奶白。
待茶汤势若奔腾溅沫之时,贺令姜将先前舀出的那瓢水倒入其中,茶汤骤然降温,停止了沸腾,浮出沫饽来。
她将茶汤舀入茶盏之中,浅笑着递给孙如锦:“孙四娘子,尝尝我的煮茶的手艺。”
孙如锦伸手接过,茶沫紧咬茶盏,久聚不散,雪沫乳花浮午盏,不外如是。
光凭着这份咬盏的功力,贺七娘子这煮茶的本事就不算低。
她低头浅尝一口,只觉茶汤的清香自舌尖蔓延至整个口腔,唇齿留香。
孙如锦不由笑着赞道:“贺七娘子煮茶的功力当真令人自愧不如。不曾想,除却绘画,七娘子于烹茶一道竟也如此精通。”
贺令姜端起茶盏,浅呷一口才道:“孙四娘子谬赞了。”
她这手煮茶的功夫,也不过是被逼着练出来的罢了。师父爱茶,她身为徒弟,自是不得不侍奉左右,为他弄火烹茶。
孙如锦放下茶盏,笑着道:“七娘子与我也算相识了,一直称我为孙四娘子未免太过生疏。我小名锦娘,七娘子如此唤我便是。”
贺令姜从谏如流:“既如此,锦娘也直接唤我名字便可。
孙如锦笑笑:“我近日研制出了几道新鲜的点心,本就想着来送给令姜尝尝。你既煮了茶,我这点心此时拿出来,也正好相配了。”
说着,她示意身后婢女奉上食盒,食盒内躺着几碟精致可爱的糕点。
“我素来爱折腾这些吃食,令姜可尝尝看。这道叫玉露团,这道是枣泥酥,这道是透花糍。特别是这道透花糍,是我花了大心思去做的。”
贺令姜顺着她的指点看去,只见花朵形的豆馅在半透明的表皮下,若隐若现,玲珑剔透。
想来,这就是透花糍得名的原因。
她取了一块,轻轻一咬,只觉满口软糯,唇齿之间遍是香甜。
“如何?”孙如锦微微歪着头,含笑等她品鉴。
“好吃。”贺令姜眉眼微弯。
她对吃食虽不甚精研,但这些年走过的地方多,见过吃过的东西自然也多。这透花糍确实是在诸多糕点中的独一份了。
她好奇问道:“是如何制成的?”
孙如锦也不藏私,直接将其中关窍说了出来:“这透花糍的外皮是选用“炊之甑香”的吴兴米,碾磨成细粉后,再加入蔗糖和水蒸至半透明,捏成面皮。”
“馅料则是‘食之齿醉’的白马豆,去掉豆皮,捣成细沙,放置在模具之中,做出花朵的形状,嵌入其中便是。”
她说的简单,做起来却是要花费一番精细功夫的。
“锦娘有心了。”贺令姜将手中的透花糍吃掉,而后端起茶盏浅呷了一口茶汤。
如此搭配,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她放下茶盏,浅声问道:“锦娘今日来访,可是有事寻我?”
当日在明月湖畔,她便说过,不希望旁人知晓她救了孙如锦一事,更无需她上门道谢。
此后,孙如锦果真是如约,不曾上门叨扰,只打着二人交好的名头,时不时送些礼物过来。
如今,她竟亲自登门拜访,想来不单单是想要与她交好这么简单。
孙如锦赧然一笑:“令姜既然猜到,我便直言了。”
“当日你在明月湖救了我一遭,可见在玄术一道上的造诣颇高。我家中阿娘久病在床,遍请名医诊治,却不见好转。我上元那日去湖畔放河灯,便是为我阿娘祈福。”
“近日来天气转暖,我阿娘的身子却日渐虚弱,请了大夫来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我便想着,阿娘这病,可是冲撞了邪物所致?”
“今日前来,也是想请令姜亲至孙府一遭,为我阿娘看看。只如今看来,你不便出府,我来得倒是不凑巧了。”
贺令姜微晃手中茶盏:“锦娘既来寻我,我自是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我虽身子不便,鲜少出府,但也不至于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地步。去一趟孙府,并不算什么难事。”
“令姜这是答应了?”孙如锦面上一喜。
她知晓,贺令姜不愿令旁人知晓她通玄术之事,本以为此次前来,怕要无疾而终,想着此后要再厚着面皮多来几次。没想到,她便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贺令姜笑道:“先前收了锦娘不少礼物,如今更是吃了你亲手所制的糕点。人都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锦娘如今既开了这口,我自然没有理由推拒。。”
孙如锦脸上微红:“我先前确实是有意与令姜交好,只愿你莫要与我计较。”
她近日往贺府送了这么多东西,是有意讨好,便是想着阿娘的病,有朝一日,许要求到贺七娘子头上。
这份心思,确实不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