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闹剧
冯通眉头一皱,正想呵斥那小厮两句,就见他已“哐”地一声关上门,不见人影。
冯通气急,抬脚便将门踹开,气冲冲地往冯六郎的院子里去。
贺令姜一行人就跟在他身后,堂而皇之地进了门。
院中扫撒的仆妇婢女看见自家郎主怒气冲冲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不由一愣,慌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俯身行礼。
冯通无心搭理他们,抬脚便往冯六郎的房间去。
待到了近前,便见那先前看门的小厮,在门口说着什么,一副焦急的样子,看到冯通过来,慌忙拦在他身前,行礼道:“郎主!”
冯通一脚将他踹开,怒道:“你们在做什么?六郎君如何了?”
小厮被他踹得跌了个跟头,慌忙爬起来,拽着他的袍子道:“郎主息怒,郎主息怒。”
“息什么怒!滚开!”冯通甩开他,踹开冯六郎的房门,便冲了进去:“六郎!”
他的声音猛然止住。
跟在后面的贺令姜抬头望去,就见一个面带桃红的妖娆女子从内室走了出来,行走间还时不时扯扯自己身上未理整齐的衣衫,遮住胸前的春光,看那衣着,似是冯府婢女。
冯氏一个箭步上前,道:“这是做什么?六郎呢?”
那女子似是被来人吓了一跳,惊呼一声便又冲进了内室。
冯氏皱眉,掀开帘子走进去,便见那婢女伏在床边,小声哀哭着,斜倚在床榻上的冯六郎只着一件里衣,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那冯六郎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面上却带着灰败之色,一看便是自幼缠绵病榻、体虚身弱之故。
只是……
贺令姜又看了看他落在婢女发间的那只枯瘦的手,似乎心疼婢女,那手轻轻抚着婢女的发丝,以作安慰。
她在心里啧了一声,这般体虚多病,还如此好色不知节制,当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冯氏瞪大眼睛,道:“六郎,你这是在做什么?”
冯六郎低咳一声,轻喘几息方道:“姑母,侄儿尚未起身,还请姑母先避一避。”
“起什么身?”冯氏道,“你阿爷不是说你已经病得下不了床了吗?”
她又指了指床前那婢女,问道:“这又是什么人?”
冯六郎面上浮上几分浅红,轻轻道:“不怕姑母笑话,这……这是我的房里人,青梨。”
“什么?”冯氏只觉得荒谬,“你的房里人?你这般虚弱,不好好养着,要房里人作甚?”
冯六郎语噎:“姑母……”
他便是再虚,也是个男子,总得有需求要解决下吧。且先前他虽病弱,却还不至于下不得塌来,身边有个房里人也不奇怪吧?
冯通气结,指着他骂道:“你这个逆子!”
他这儿子,因着身子不好,自幼养在小娘子堆里,大了些,更是早早知了人事。冯六郎身子不好,他打又打不得,只好骂一顿了事。
哪成想,如今身子都弱成这样了,还不忘这事。当真是!
贺令姜瞥了那冯六郎一眼,问道:“这便是冯公说的下不了塌?如今看来,贵府六郎君的身子骨倒是好得很呢。”
“七娘子……”冯通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这话自己说不合适,便使了个颜色给冯氏。
毕竟是娘家,出了这等丢人的事,冯氏也不得不帮忙遮掩着:“令姜,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这些事还是不要管了,且去外面坐一坐。待阿婶处理好这事,就陪你回府。”
贺令姜挑眉,悠悠道:“哦?这等事,既然冯家六郎君做得,我又为何看不得?”
“再说,我今日是得了阿爷应允,同玄微道长一道儿来的,冯家六郎君是否同五郎同中一术,冯公口中下不了塌的六郎君为何这般生龙活虎?这些事情还没弄清楚,我身为长房之人,自然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冯氏还想再说些什么,玄微却道:“贺七娘子说得正是,冯家六郎君的私事,我们当然不便多问,只是他身子突然好起来又衰弱下去的原因,与贺家五郎君所中换命之术是否同出一人之手,我们还是要快些查明也是。”
“背后到底是何人?想来,贺三夫人也是想快些知道真相,洗清贺家三房的嫌疑的。”
冯氏想了想,她再拦下去,便是故意阻止长房寻找线索真相了,如此,三房身上的污水更是洗不去了。
她低声道:“道长说的有理,既如此,便有劳道长为六郎看一看。”
说着,她退后一步,让出位置给玄微来。
旁边的冯通见状,也连忙喊了仆妇上来,要将那婢女拉下去。
婢女以为冯通要处置了自己,慌得连忙拽住冯六郎不撒手:“郎君,郎君,救救婢子,救救婢子。”
冯六郎本就体弱,如今被她死拽着不放,里衣的领口紧紧勒住脖子上,弄得他喘不过气来,直翻白眼。
这是什么个闹剧!
冯氏跺脚,上前掰开那婢女的手,吩咐道:“将人带下去!”
仆妇连忙加快手脚,连拖带拽地将那婢女压了下去,远远地还能听到那婢女凄厉的喊叫声。
冯六郎终于得空,扯了扯衣襟,深吸了几口气,不经意间,还露出苍白肌肤上的暧昧颜色。
他这幅样子,冯氏简直没眼看。
见他没事,她便转身对玄微道:“让道长见笑了,道长请。”
玄微点点头,走到床榻边,手上捏诀,双指并拢点在冯六郎眉间。
冯六郎只觉浑身额间一热,整个人便动弹不得了。
一旁看着的冯通和冯氏也不由屏住呼吸。
只见玄微口中念念有词,又从袖中甩出两道符箓,贴在冯六郎身上。少顷,他才将手收回,冯六郎身上的符箓也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化为两张废纸。
玄微睁开眼,嘘出一口气。
冯通上前问:“如何?”
玄微点点头,道:“贵府六郎君身上,确实有施过七星转命术的迹象,且确确实实是曾和贺府六郎君换过命。”
虽然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冯通还是垂死挣扎道:“道长可能确定?”
玄微颔首,道:“那七星转命术后来被解,施术之人受到反噬,六郎君也跟着昏迷不醒,之所以此后身子比之前更弱,便是因着这个原因。贫道修习玄术近四十载,对于这种事,还是不会误判的。”
冯通动了动嘴唇,还是道:“虽然如此,这施术谋害贺府五郎君一事,当真是与我们冯家无关。道长若是不信,可于我冯府随意查看。”
第四十五章 药丸
玄微微微摇头:“到底有没有关联,却也不是现下就能定下判断的,贫道更不敢妄言。”
他又道:“如今贺七娘子也在此,如若冯家主当真有心证明自己,便让贺七娘子与贫道一起查探,如何?”
贺七娘子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娘子,又能做什么?
但她毕竟是贺氏长房之人,只要玄微道长愿意去探寻可能的线索,洗清冯氏的嫌疑,冯通已经谢天谢地了。
他连忙就要带玄微道长,去那术士先前所住的院子中看看,却被贺令姜叫住了。
“冯公,且慢。可否容我上前仔细看看六郎君?”
冯通皱眉:“贺七娘子,你终归是个小娘子,如此怕是不妥。”
冯氏也上前,扯了扯贺令姜的袖子:“令姜!”
贺令姜浅浅一笑,道:“父亲既让我来,便是让我代表长房的意思。如今,找出事实真相才是正理,男女大防还是且抛到一边吧。”
玄微跟着点头:“七娘子说得有理。”
贺令姜提起步子,绕过冯通走至床前。
冯六郎正在自己房中睡得正香,便被人吵醒,接着自家父亲带着人进来将他臭骂一顿不说,又被玄微贴符施咒地折腾。
他浑浑噩噩地被折腾了半天,如今才回过神,便见一名容色无双的小娘子冲着自己走了过来,不觉心头一荡。
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那小娘子手上微动,他已是动弹不得。
贺令姜俯身凑近他,冯六郎只见那张脸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眼睫微颤,面上不由泛出几分不正常的红色。
冯氏见状,就要上前拉她,却被玄微道人一个上前拦下:“贺三夫人,稍安。”
贺令姜在距离冯六郎一尺处的位置停下了动作,她鼻尖轻嗅,眉头不由跟着蹙了起来,几个呼吸间,眉梢又尽数舒展开来。
她神色如常地直起身,衣袖在冯六郎身上轻轻拂过。
“六郎君近日可有服药?”
冯六郎心中如擂,正望着面前的小娘子发着呆,就见那小娘子一下子退了开去。
听得问话,他呆呆地点头。
贺令姜继续问道:“不知是何药物?可否取出来让我看看?”
冯六郎猛然回过神,低下头:“没……没了……我昨夜刚刚用完最后一粒。”
“怎么会没了?”冯通道,“家中寻了那么多大夫,为你问诊开药,这已经吃完了么?”
冯六郎神色尴尬道:“阿爷,我近日并未服用府中大夫开的药。”
冯通皱眉:“那你这用的是什么?”
冯六郎嗫嚅道:“是那术士先前给儿子的药丸,我身边还剩了一些,便继续服用了。”
冯通大怒:“不是不让你再用那江湖术士的东西了吗?你看看你,好好的一个人,原本虽说体弱了些,但若不是那术士,也不至于弱到下不了塌来。你还用他给的东西,莫不是不要命了?”
冯六郎张张嘴,没有说话。
但这药丸确实是好使呀,他素来体弱,便是做起那事来也有心无力。
那术士的术法或许不行,但这强身固体的药丸,却当真有几分效果。他服了几日,便觉身上有了几分力气。
冯通看他这幅样子,便知这孽障在想什么,指着他怒得说不出话来。
贺令姜心下有数,无意再看他们冯府的闹剧,转而道:“冯公,劳您带我与玄微道长,去那术士先前所住的院落看看。”
冯通只好抛下冯六郎,领着他们往院子里去。
不出贺令姜所料,那术士已经将自己留下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她与玄微转了一圈,也未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好打道回府,将冯府发生的事告知贺相山。
玄微走出花厅,向着一旁送他的贺令姜道:“这下咒施术之人果真狡猾,竟是什么线索也未留下。”
贺令姜口中安慰他:“道长不必着急,如今既已确定冯家六郎君和五郎中术一事有些关联,剩下的事慢慢查便是。”
玄微叹了口气:“只是有愧七娘子所托了。”
贺令姜笑笑:“道长言重,先前贺府的事,多亏了道长相助。”
玄微摇摇头,道:“七娘子这么说可是愧煞贫道。七娘子如若需要帮忙,便让人去云居观寻我便是,我定然竭力而为。”
“如此,便多谢道长了。”
贺令姜看着他登上马车,目送着马车渐行渐远,这才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阿满看着她走进屋内,转身收起伞,道:“七娘子,咱们今日跑了一天,您可是累了吧?可要为您按一按?”
贺令姜摆手,道:“累倒是不累,许久未曾出府门了,觉得还是蛮新奇的。”
阿满重重叹了一口气:“是呀,您如今出行不便,当真是许久未曾出去了。只可惜,今日去了一趟冯府,却没有什么收获,还劳娘子您辛苦了一回。”
贺令姜在桌边坐下,正要提笔绘符,闻言笑道:“那可未必,今日这趟,倒是没有白去。”
阿满疑道:“莫非有什么发现?可能寻到那歹人到底是谁?”
贺令姜不言,凝神绘成一道灵符后,方才放下笔道:“发现倒是有些。至于那歹人,他怕是快要憋不住,自行找上门了,不急,不急。”
阿满不解,正想再问,就见她已经提笔继续画起符来,她只好将自己心头的疑惑暂且按下。
贺令姜一连画了十来道灵符,这才停了下来。
一旁的阿满看着,只觉七娘子今日所绘的灵符与往日有许多不同,似是带着几分肃杀之气。
贺令姜搁下笔,让阿满将那把大伞取来,又道:“去将琼枝唤来,我有事交代她。”
阿满低头应是。
贺令姜接过桐油大伞撑开,手上一抛,二十四骨的油布大伞便腾至空中,在半空微旋。
她两指并拢,冲着伞面虚空画了几道灵符,而后迅速伸出食指在唇边咬破,指尖迅速冒出殷红的鲜血来,她食指一弹,那滴鲜血便射到伞面,虚空处的灵符盛光一闪,紧接着不见了踪迹。
贺令姜衣袖微拂,大伞又重新落入她掌中,原本干干净净的内壁伞面上似有繁复的花纹,若隐若现。
第四十六章 被绑
长房五郎君身上所中的转命之术,系于冯六郎一身,这事已经容不得反驳。
三房和冯家忙着去找证据洗清自己,贺相山与宋氏也在加紧步子调查,看看府中是否还有其他可疑之处,连带着二房也自危起来。
一连两日,整个贺府都笼在一股压抑沉闷的氛围之中。
用过晚膳后,贺令姜便呆在屋中修习玄术。
不知不觉间,已是月至中天,原本安静的贺府突然嘈杂起来,那喧嚣声如同一道沸腾的水波由远及近而来,传入贺令姜的耳中。
她翻身下床,打开房门问道:“出了何事?”
琼枝几个也刚听得消息,面上还带着几分惊诧,闻言忙上前答道:“是府中出了事,说是四郎主让人给绑了。”
“四叔被人绑了?”贺令姜眸中微深。
偏偏是这个时候?
她抬眸望去,整个长房已是灯火通明,其他房中的灯火也在逐渐亮起。
她回身披上外衫,而后吩咐道:“阿满,你去将桌上的那封信取来,骑马迅速到城门口候着,一旦城门开启便立即出城,将云居观的玄微道长请来,就说我们贺府有事,急需请道长带人前来相助。”
阿满虽不明所以,但见她神情严肃,便立时领命。
贺令姜则取过门边的幕篱和大伞,带着青竹琼枝二人往花厅而去。
她刚到花厅门口,贺氏各房的郎主与夫人已经到了。
贺相山和宋氏坐在主位上,一脸愁容。
二房的贺宪成因着在县里当值,还未休沐回来,孙氏一人孤零零地坐在一旁。
至于三房,贺千里背上的伤虽然还未恢复,但听闻消息,已然是强撑着出来了,冯氏在一旁担忧地望着他,时不时为他擦去额角的冷汗。
除此之外,倒是不见各房的小娘子和郎君。
贺令姜止住脚步,回头低声吩咐青竹、琼枝两句,而后又从袖中掏出一物并着一沓纸递给青竹,道:“将这令牌拿出来,他们会照做的。”
青竹一愣,这令牌乃是贺家家主令,令牌一出,与家主亲至无异,不知怎会在七娘子手上?
贺令姜拍拍二人的肩膀,柔声道:“去吧。”
说罢,她独自一人绕着花厅外围晃了一圈,而后才施施然地进了花厅。
冯氏现在看到她,便觉得头疼,道:“令姜,你不在房里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贺令姜没有答她,只是上前冲着贺相山和宋氏二人施了一礼:“阿爷,母亲,听说四叔出事了,我来看看。”
贺相山按按额角,示意她先坐下,而后才沉声道:“方才府外有人递来一封信,说你四叔被人绑了,若想要他活命,便备上十万贯来赎。”
这十万贯,重量非同一般,绑匪特意注明,要拿可兑成铜钱的飞钱券。
“我派人去寻你四叔,他果真不在府中。如今,只好让人去筹钱了。”
这大半夜的,想要凑齐可兑十万贯的飞钱券,并非易事。长房满打满算不过六万贯,余下的,还需从公中和各房手中凑一些。
贺家四郎主贺诗人被绑,各房于情于理都该出些银钱来赎。
更何况,贺相山也说了,这钱,长房日后还会归还。因此,他一发话,几房就将毫无疑义地将钱券凑了出来。
贺令姜道:“那绑匪就未曾说些其他的?”
贺相山摇摇头:“他只说给我们一个时辰凑齐钱券,其他的他会派人送信再说。”
贺令姜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问什么。
花厅中的众人此时也无心说话,一旁的滴漏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在静默中显得格外响亮。
花厅中一片沉寂,只有烛火轻轻摇曳着。
忽地,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而来。
可是来信了?
厅中诸人抬眼望去,却见各房的小娘子小郎君鱼贯而入,一时间将花厅挤得满满当当。
他们显然是被人硬喊过来的,有的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冯氏皱眉,道:“这是怎么了?你们怎么都过来了?”
她先前分明叮嘱过,不得将这些事传给他们听。
三房的五娘子上前,挽着她的臂膀道:“不是府中说,让我们都到花厅来吗?”
冯氏不解:“谁喊你们的?”
贺令姜开口道:“是我让贺成将人叫来的。”
冯氏见状不满:“令姜这是何意?你四叔被绑,府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如今又叫各房的娘子郎君出来添什么乱?”
贺令姜理了理衣袖,道:“正是因着府中出了大事,我这才将人都唤到花厅来,以免歹人暗中出手,再伤了各房的娘子郎君。”
冯氏冷哼一声,道:“他们自然有仆从护卫守着,无需你来担心。这偌大的贺府,还轮不到你个小辈来作主。”
她言辞间,满是不快:“令姜如此行事,实在过于妄为,兄长与阿嫂该好生管教才是。”
贺相山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冯氏摸摸怀中四郎君的脑袋,安慰道:“没事,你们先回自己院中休息去。这些事,和你们小娘子小郎君无关。”
说着,她便要扬声唤自己的贴身仆妇:“去将娘子郎君们送回去。”
厅外寂静无声,并无仆妇闻声进来。
冯氏眉头一皱,就要扬声再唤,却被贺令姜喊住:“三婶莫要再唤了,此刻,那些仆妇们是进不得花厅的。”
“这是何意?”冯氏望向贺相山,眼中满是质问。
贺令姜打断她:“三婶无需质问阿爷,他也不知情,这事是我让人做的。”
贺千里喘了口气,忍着脊背的疼痛,问道:“令姜,你做了什么?”
二房的孙氏也一脸莫名地望过来。
贺令姜起身,冲着上首的贺相山和宋氏行了一礼,道:“还请阿爷母亲恕罪,今夜四叔被劫之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如今,我们贺府正值多事之秋,女儿便拿了令牌,让贺成派人将各房郎君娘子请来,又令府中护卫,将这花厅团团围住,如此便是有歹人再暗中出手,也可及时护住府中之人的安全。”
宋氏看向身侧的贺相山,能调动贺成的令牌,也只有家主令了,只不知,老爷何时竟将这令牌给了令姜?
贺相山还未及开口,冯氏闻言却是一怒,斥道:“令姜,你这般行事,到底是要让人护着府中众人的安全,还是趁机将我们各房之人围困在这里,让我们如案板的鱼肉,动弹不得!”
“你们长房,到底是要做什么?!”
第四十七章 要求
贺令姜侧首,道:“正如我先前所言,只是让人护住各房众人罢了。三婶为何如此激动?”
冯氏冷笑,道:“护住我们?长房怀疑我们三房谋害五郎君已久,如今这般作为,怕不是要趁乱制住我们才是。”
贺相山抬手,安抚道:“三弟妹,稍安勿躁。令姜做这事,虽然没有提前知会各房,但也是为我们安危考虑。”
“老四这么大一个人,说被绑就被绑了,后面还不知要如何。如今让大家聚到一处,确实便于护卫。”
贺千里皱眉:“这么说,将各房人强行扣在此处,阿兄也是同意的?”
贺相山倒没想到贺令姜会如此行事,但近日来,见她处事沉稳,就知她这么做必然有自己的理由,闻言点头道:“待救回四弟,抓住那绑匪后,诸房自然安稳无虞,届时再回自己的院落便是。”
一旁静默许久的孙氏抬头,开口问道:“兄长这是怀疑,四弟被绑和府中之人有关?”
贺相山看了她一眼,语态平和:“有没有关系,我也不知晓。当务之急,还是先将四弟救回才是。”
这也是没有否认的意思。
贺千里眼中一暗,言语间尽是悲戚:“阿兄可是因着五郎之事,将府中众人都怀疑上了?难不成,以后但凡长房有了什么事,就要将我们其余各房扣下一次不成?”
贺相山叹了一口气,只淡淡道了句:“先等消息吧。”
他先前知晓老四偏偏在这个档口被绑,便知没那么简单,心中虽然怀疑是否和府中之人有关,但总归没有证据。
没想到令姜这孩子,行事如此直接果决,直接让人将整个贺府之人都围扣于此。
那人如若想趁机对长房动手,厅中之人,便是人质。
若是外敌所为,贺府精卫尽数汇于此,也能护得整个贺府安全。
这一夜,怕是不轻松。
方才闹着想回去的郎君娘子们也安静了下来,滴漏点滴而下,时间也匆匆而过,转眼已是一个时辰。
贺成手持一封信,匆匆进来:“家主,绑匪来消息了。”
花厅中的众人呼吸不由一轻,贺相山连忙站起身:“快拿来。”
贺成面上却有些犹疑,看着贺相山,又望了眼贺令姜,道:“那送信的说,这信……需得七娘子亲启。”
贺相山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让令姜亲启?”宋氏疑道,“这事和她一个小娘子又有什么干系?”
说话间,贺令姜已经走到花厅中间,伸手去接贺成手上的那封信。
宋氏不由惊呼一声:“令姜,小心些!”
贺令姜微微一笑,道:“无妨,想必成叔已经事先检查过这封信了。”
贺成点头,“属下已命人查过,这信上并未抹毒。”
贺令姜从他手中取过信件,将其中对折的纸笺抽出翻开,纸上只寥寥写了几行字,一目即过。
她不由轻轻一笑,心下更是了然。
贺令姜将纸笺递给了贺相山:“这是绑匪的要求,阿爷看看。”
贺相山不知她为何突然发笑,伸手接过信笺,待看到纸上的内容,面上便是一怒:“绑匪这是何意?竟要令姜一个小娘子带着钱券前去赎人!”
宋氏连忙从他手中取过纸笺,匆匆扫上一眼,不敢置信道:“这怎么使得?”
其他人一听这绑匪的要求,也是一愣。
让贺七娘子一人带着钱券,卯时初准时从贺府出发,卯正半到翠微峰顶赎人,不许早也不许晚,其他人不得上山,违者便要撕票。
这翠微峰在楮山的后山不远处,因着地势高险,鲜有人至。
先不说贺令姜一个小娘子如何上山,就说她即便能上去,让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去直面绑匪,这又怎能让人放心?
宋氏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这可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贺令姜声音轻柔,话语却掷地有声,“这翠微峰,便由我去上一去便是!”
“令姜!”贺相山不由喝道,“莫要胡言!”
“绑匪毕竟凶残,我是不会让你一个小娘子过去的!”
贺令姜悠悠反问:“那么……阿爷打算让谁去呢?”
她的视线从厅中众人身上一一滑过,旁人触及到她的视线,慌忙低下了头。
去绑匪那赎人,这事保不准就要有去无回,不说府中几个年龄大的郎君,便是贺千里也不敢拍着胸脯说一声“我去!”。
“这事自然有我安排,实在不行,便由我亲自带着贺成前去赎人,没有让你去的道理。”
贺令姜道:“父亲想的是好。只是您也看到那绑匪信上的话了,成叔也好,您去也罢,都不是绑匪要求的。如若绑匪以此为借口,就此让四叔回不来,那该如何?”
贺相山眉头紧锁,声音坚定:“那也不该让你一个小娘子过去。即便让老四自己选,他也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贺令姜眼中动容,微微一笑,道:“我知晓阿爷担心我,唯恐我出了什么事。但是,也请阿爷相信,我并非凭着一腔热血就要前去。翠微峰一行,我心下已有打算,必然能带着四叔安全而归。”
贺相山摇头:“令姜,你莫要再说了,此事听我安排。”
贺令姜心下叹息,道:“阿爷若是信不过我,莫非还信不过玄微道长吗?”
“玄微道长?”贺相山向她看去。
贺令姜颔首,道:“前日冯府一行,我与玄微道长已有所发现。只是未免打草惊蛇,才没有告知阿爷。但道长与我,实则在暗中已有安排布置。”
她指了指贺相山手中的那封信:“阿爷你看,如今他不就急着跳出来了么?”
众人闻言,不由都朝她看去。
“四叔这事,不过是他情急之下,施的手段罢了。翠微峰之行并没看起来的那般凶险,幕后这人,要对付的是我们贺家长房,危险的是如今还在花厅的众人才是。”
听她这么说,有那胆小的娘子郎君登时就落下泪来。
贺令姜在厅中扫了一圈,而后冲着贺相山郑重施礼:“还请阿爷允我前去翠微峰,带回四叔,您在府中坐镇,护卫贺府众人周全。”
“今夜过后,必然叫那谋害我贺氏长房之人,付出代价来!”
第四十八章 凶手
贺相山再三和她确认:“玄微道长那里当真已经安排好了,你可莫要骗我,让自己出了事。”
贺令姜无奈笑道:“事关女儿性命,我又怎会胡言,置自己安危于不顾呢?阿爷放心,已经安排好了,女儿定然不会有事的。”
她如此言之凿凿,贺相山那颗悬着的心也不由放下。
“既如此,便让贺成带人陪你去,他在山下等你,一旦有任何动静,随时接应。”
贺成是个好手,他的武艺,不是一般人能对付的了的,就连贺令姜身边的青竹琼枝两个,也是他教出来的。
有他跟着,贺相山也能放心几分。
贺令姜摇摇头,问题还是绕了回去:“阿爷,如今府中才是缺人,成叔更是重要。如若女儿将人带走,那人便可一扑而上,整个贺府便被他尽数收入囊中了。”
“他在此时绑了四叔,又让我带着银票前去赎人,就是算准了阿爷即便让我去,也会不放心,让府中高手跟着。如此一来,贺府守卫空虚,便落入他的圈套了。”
“可是,你总得带些人手护卫,以备不时之需。”
贺令姜语气坚定,道:“我此行,除却让云福赶车,不带府中人手。”
青竹琼枝听说娘子竟然连她们两个都不打算带着,立时急了。
贺相山也还想再说,却被贺令姜打断,她指了指云居观的方向,道:“阿爷,您又忘记玄微道长了?我来花厅之前,已经让阿满送信给他,他会接应我的。”
贺相山心中苦笑,他并未忘记,只是这般让令姜一人独去,他又怎么真正放得下心呢?
云福已经备好马车,候在府外。
贺家各房此时都聚在花厅中,层层护卫之下,没有家主发话,无一人能够进出。
此刻,贺令姜只身一人出门来,身边仅余青竹琼枝相送,倒显得格外冷清。
贺令姜将装好了飞钱券的包裹放入车内,回身接过琼枝递来的幕篱和大伞,又压低声音交代几句,便掀起车帘进了马车。
云福轻轻扬鞭,驾车的马儿便“嘚嘚”向前行去,逐渐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此时城门已经开启过半个时辰,想来此时阿满也快见到玄微道长了。
小小的马车过了城门,顺着官道走了一段,而后绕上小路,与寻常去楮山的路错开,向着楮山后的翠微峰赶去。
驾车的是好马,不过卯正,马车便到了翠微峰脚下。
离日出还有段时间,然而山上之人怕是不会让她轻易离开,贺令姜得随身带着幂篱和大伞。
她先将包裹背在身上,而后又用布条将大伞和幂篱都系在背后。
云福看着她的动作,犹疑道:“七娘子,您当真要一人上去?”
他看了看贺令姜的衣着打扮,道:“若不然,就让我换了你的衣衫,代你上去?天色未亮,那歹人许也看不清面貌。”
贺令姜不由好笑,云福今年不过二十一二岁,面容清秀,身形瘦削,个头在同龄人中也算不得高,若是扮上她,或真有几分相似之处。
只是,这翠微峰她定然是要亲自去的,若不然,她也不会在贺相山提议让人扮作她,前去赎人时出言反对。
“那人恐是贺府中人,你骗不过他的。”
贺令姜紧了紧背上的包裹,道:“你便在此处先等着,如若我或四叔下来,立时接应。”
说罢,她便提步往山上去。
翠微峰山形复杂,平时鲜有人至,自然也没有修葺山道,只余一条往来于此的采药人踩出的小道罢了,其间杂草乱石密布。
贺令姜身怀武艺,走得倒也算不上艰难,只是小道上间或有斜伸出来的林木枝杈,她不得不放慢脚步,以免不小心划破肌肤。
她用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爬到山顶。
已近卯正半,站在山顶望去,暗夜的轻纱已被揭去,天际浅浅露出一抹鱼肚白来。
山风吹过,周围的草木瑟瑟作响。
贺令姜张望四周,并未看到贺诗人和绑匪的身影。
她扬声道:“赎金已经如数带来,阁下如今可否放人?”
山顶寂静一片,只听闻风吹草木的簌簌声。
她又扬声,道了一遍。
还是无人应答。
贺令姜叹了口气,作势就要下山去。
“贺七娘子便这般没有耐心?”山石后转出一人来,那人身姿挺拔,山风吹得他衣袖翻飞,“此时可还未至卯正半。”
贺令姜转过身,语气平和:“是玄阳观主呀,前日云居观中一别,倒未曾想,竟能如此快再见到观主。”
玄阳拂了拂衣袖,道:“古有甘露不润无根之草,道不渡无缘人之说,可见我与贺七娘子有缘。”
贺令姜轻轻一笑,颔首道:“我与道门,是当真有些缘分。只不知与观主的这份缘,还能不能善始善终了。”
玄阳脚下悠然,问道:“先前送给七娘子的药膏,七娘子可曾用了?”
贺令姜摇摇头,语气中似有惋惜:“那药膏极为难得,我还未舍得用。”
“只是那积雪草,倒叫我印象深刻。令姜倒不知,观主竟如此大方,不仅在赠我的药膏中用了此等名贵药材,便连那冯家六郎君强身固体的药丸中,也用了此物。”
“既要制药,自然要用好的药材来制。”
玄阳看向贺令姜:“看来贺七娘子即便没用那药膏,对那积雪草却是上了心的。否则,如今也不会站在此处与贫道对话了。”
贺令姜笑笑,道:“观主一番苦心,令姜若是领悟不到,岂不是白白辜负了观主。”
贺七娘子在云居观中出的事,还偏偏是颈上一刀致命,这首要怀疑之人,便是那日出入云居观的众人了。
她自回府后,便让云福暗中查探那日同贺七娘子一起留宿云居观的各府之人。然而,不过是些闺阁娘子罢了。
云福查探了多日,也未能在她们身上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既然贺七娘子的事与她们无关,那么能杀了贺七娘子,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贺七娘子的尸身带下山的,便是云居观中之人了。
她那日要上山去请玄微,为的便是到云居观内一探究竟。
观主玄阳亲自迎她进去,本就令她不解,言语间也多是对她的伤满是关心之意。
待玄阳递上那盒药膏时,她低头看到他右手,便突然明白了。
那只手,拇指和食指处都带着层薄茧,虎口微微外翻,是常年用刀才会留下的痕迹。
而贺七娘子颈间的伤,正是刀伤!
第四十九章 贺二
一个道士,却偏偏善于用刀,这便足以让贺令姜怀疑他了。
更何况,玄阳前脚刚赠她那瓶用了积雪草的药膏,她后脚便在冯六郎的身上闻到积雪草的味道。
贺令姜几乎可以确定,玄阳就是在直白地告诉她,他便是那个动手杀了贺七娘子的人,亦是给贺子煜施了七星转命术之人。
贺令姜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自己的,是在她为贺子煜解术招魂之后,还是在她动手为贺相山解了牵机咒之后?
亦或更早,在那个她从乱林土坑中爬出来,回到贺府的上午?
明明断气的人,转眼间却又活蹦乱跳起来,他又怎能不生疑呢?
而后,贺相山身上的牵机咒被解,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若说贺府和往日有什么不同,也就单单一个贺令姜而已。
因此,贺子煜中术且被扣了魂魄,不过是他的一次试探罢了。
成了,便要了长房唯一男丁的性命,不成,也能试得贺令姜的深浅。
贺令姜在引蛇出洞的同时,他们又何尝不是在试探她呢?
她看看天色,已经过了卯正半。
贺令姜心下叹息,越过玄阳看向石后:“卯正半已过,我已经如约带了银票来,二叔与道长还不将四叔交出吗?”
石后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一人负着手迈着步子踱了出来:“令姜果然聪慧,竟然猜到二叔也在。”
笑过之后,他不禁疑道:“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从我见你的第一面。”贺令姜看着他。即便是这般时候,他还是端方如初,一副君子文人的模样,仿若在同人闲来探讨,这枚棋子落于何处为好。
“第一面?”贺宪成恍然,而后心中又涌上一股淡淡的疼痛和遗憾,真正的贺七娘子已经不在了。
“你是指,你失踪回到贺府,我去看你那次?”
贺宪成不解,微微皱眉:“竟然那么早么?我是在哪里露了破绽?”
贺令姜道:“那日我出事,母亲唯恐我是遇到歹人迫害,需得自己平复消化下心绪,在我拒绝看诊后,便向府中众人言明,不得打扰我休息。”
她眯了眯眼睛:“惟有贺二郎主你,一从任上回来,便直奔我的院子去看我。”
贺宪成挑眉:“我不过是关切你罢了,又有何值得怀疑的?”
贺令姜唇角微勾,状若不屑地嗤笑一声:“当你死里逃生归来时,这世间有两类人,会最为关切你。一类,是你的亲人,一类便是你的仇人。二郎主自觉是属于哪个呢?”
她微微侧首,看向贺宪成:“若是真的关切我,就该知晓我当下必然心绪不佳,只会默默关心陪伴,又何必一定要亲眼见我一面呢?”
贺宪成心下感叹,是他着急了:“我竟在一开始便让你怀疑了……”
“那次不过是心中生疑罢了,而后,你寻我下棋,言语间更是处处试探,还有那枚定神符,这才让我确定下来,贺七娘子的死,和你脱不了干系。”
贺宪成叹息,语气之中似有悲痛:“令姜的死,是我的错。若非我不小心,暴露了行踪,让她看到不该看的人,听到不该听的事,她也不会就此命丧黄泉。”
他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面孔,眼中微冷,道:“我确实对不起令姜,可你这不知何处来的孤魂野鬼,也不该就此占了她的身子!”
贺令姜闻言冷哼一声,语气当中尽是不屑:“二郎主自诩最为疼爱贺七娘子,最终还不是你亲手将她推入绝境?还是莫要做出这幅义正严词的模样来,当真是令人看的作呕。”
“你此刻言行,到底是真为贺七娘子悲痛,还是怪我这个不知何处冒出的孤魂,坏了你多年的筹划?”她这话,掷地有声,仿若敲在人的心头。
贺宪成被戳中痛处,眼中也不由露出几分怒意来,还待再辩,贺令姜却不再理他,而是望向玄阳:“观主打算何时将我四叔交出来?”
“四叔?”玄阳眉梢微扬,“贺七娘子喊得倒是亲切。只不知,这幅躯体里装的到底是哪个孤魂野鬼,贺家众人认也不认你?”
“这便不劳道长费心了。观主行事如此拖沓,莫非是想拖到日头出来后,再来对付我?”
“贺七娘子知道,却敢独身而来,倒叫贫道佩服。”
贺令姜看看天色,面上神情如常,只凉声道:“我并没有一人赴死的觉悟和大义,既然敢来,便是做好了准备,不怕观主拖延。”
玄阳闻言一笑:“贫道也是不做无准备之事,既然要拖到日出,自然是定要将贺七娘子留下。”
“这么说来,观主现下是不愿意放人了?”
“自然不放。”玄阳悠悠道,“如此,贺七娘子可要下山去?”
贺令姜摊了摊手,笑中还带着几分无奈:“我既然来了,自然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更何况,观主与贺二郎主怕也不会轻易放我下去吧?”
玄阳抚掌:“贺七娘子果真聪慧。”
贺令姜无视他言语中的讥讽之意,开口道:“既然如此,让我先看看人是否无恙,总归是可行的吧?”
“当然。”玄阳与贺宪成微微点头示意,贺宪成便重新转入石后,将贺诗人拖了出来。
只见贺诗人手脚皆被缚住,口中还塞着棉巾,素日里清爽的月白长袍早已沾满泥土乱草,被弄得污浊不堪。
看到贺令姜后,他眼中不由一亮而后又暗淡下来。
眼前的少女,并非自己的那个侄女呀,那个骄纵肆意的贺七娘子,已经不在了。
贺令姜看他形容,便知他先前已将自己同贺宪成玄阳两人的对话听了进去,心下不由叹气。
她柔声问道:“四叔,你可还好?可有哪里受伤?”
贺宪成将他口中的棉巾取下,语气温和,一派慈兄口吻:“四弟,你瞧,咱们的乖侄女在关心你呢。”
贺诗人动了动被面巾塞得酸痛的嘴巴,这才开口道:“我没事,令……”
说到这,他又猛然一顿。
贺诗人垂下眼睛,道:“你……你别担心。”
贺令姜点点头:“没事便好。”
贺宪成不禁讥笑:“四弟若想没事,怕是有些难吧。”
他轻轻拍了拍贺诗人的脸颊:“你如今知晓我和她二人的秘密,稍后,我们胜,你活不下来,她胜,你若要活着也难。”
“四弟仗着是家中嫡子,又得父亲和大哥偏宠,妄为了二十多年,可曾想过自己最后竟是这种结局?”
第五十章 不甘
贺诗人瞪着贺宪成,眼中满是愤怒:“你为何又要如此行事?害了贺家长房,又与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么……自然是有的。你是嫡出幼子,自幼便是要什么有什么,又怎会懂得庶出之子的艰难。”
贺宪成垂下眼,似有几分怒其不争:“四弟你啊,明明生得一副好头脑,偏偏只晓得吃喝玩乐,虚度光阴,怕是也难懂我的志向抱负吧......”
贺诗人眼底失望,凄然道:“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野心罢了。”
“你虽为贺府庶子,但母亲待你亲近有加,日常吃用上面,更是不曾苛责了你们。因着咱们这一支,子嗣并不算盛,父亲想着要将每个人都培育成材。”
“从小到大,你读书,拜得是和兄长一样的先生,用的是一样的笔墨纸砚。父亲去后,兄长撑起整个贺家,也不曾薄待了你们二房。”
“不曾薄待?”贺宪成冷笑,道:“既不曾薄待,他缘何在自己辞去官职,自请离京后,还要逼我推掉身上的官衔,回到这远离国都的临川郡下,做一名小小的县守?”
“他自己要归隐,就自去归隐便是。为何还要拖着我,拖着整个贺氏?”
“整整十四年,曾经显赫一时的贺氏一族,便窝在这临川郡内,不曾走出半步!”
“我为官虽不如他,政绩却也不差。然而这十四年,无论我有多少个升迁的机会,他定然压着不让我出头,只让我老老实实呆在那一隅小县里做个县守。我心中怎能不恨?”
贺诗人蹙眉道:“兄长如此安排,必然有他的理由。”
“理由?”贺宪成哈哈一笑,“他有什么理由呢?无非是说,朝政复杂,我们贺氏远离权利中心,反而能觅得一番平静罢了。”
“男儿志在四方。我不懂他明明做官做得正好,为何突然萌生退意,但我也不曾,也无力干涉。可是他呢?他自己愿意偏安一隅,如此便罢了,却还偏偏摁着我,令我困守在这,让整个贺氏衰落于此。”
贺诗人摇摇头,道:“什么仕途、做官,我不懂,也没有兴趣,自然也无从置喙你和兄长。”
“我只知晓,兄长并非心胸狭隘、目光短浅之人。他是贺家家主,肩负着整个贺氏族人的命运,每一个决定更是经过深思熟虑。他这般做,定然是为整个贺氏思量。”
“阿兄你既是贺氏子弟,便是不解兄长之意,也当遵家主之命。”
贺宪成咧了咧嘴角,惨然笑道:“是呀,我是贺氏子弟,当遵家主之命。所以,我纵然满心不解,也按照他说的去做了,白白蹉跎了这十四年!”
“四弟可见那江州崔氏,已官至二品,门生遍布?又可见那破落的寒门卢氏,也身居庙堂,位列高品?”
“可我贺氏子弟呢?明明出身百年世族,前朝重臣,今朝也曾得意风光,如今不过困于乡野,做那小小的县守,行些商贾之事罢了!”
对他的怨怼,贺诗人却并不认同:“困于乡野并没什么不好,更何况,我贺氏如今也没阿兄说得这般不堪。”
贺氏即便退守祖籍临川,但总归是望族,在整个临川乃至江州,都是门庭显赫。
贺氏子弟走出去,亦是宝马香车、豪仆美婢相随,不曾比那些朝堂大员差了什么。
贺宪成负手,看向远方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四弟无心仕途,浪荡肆意了二十多年,又怎知我心中所想?”
贺诗人顿了顿,叹息道:“我确实无法理解阿兄的抱负志向。你既然对朝堂如此执着,便该多试着去说服兄长,让他放下心来,而不是行此祸乱家族之事。”
“呵。”贺宪成冷笑出声,“你当我没有劝他?奈何我磨破嘴皮也无用,他是铁了心要让我贺氏偏安一隅。”
“所以,你便决定杀了他?”
贺令姜看着他,冷声道:“或者说,你决定灭了贺氏长房,自己接任家主之位?”
“是呀。”贺宪成悠悠应声,他收回目光,道:“八年前,我得到一次升迁的机会,如若那次做成,便可扶摇而上。我兴冲冲地去寻兄长,奈何他又拒绝了我,直言我若是要去,便先自请除族。任凭我怎么劝说、哀求也没有用。”
“便是从那次,我便下定决心。既然这贺氏家主,铁了心要不如我的意,我便掀了他,自己来做!”
贺令姜心下叹息,这等事情,又怎么说得准谁对谁错呢?
只是,她有一点不明:“你和玄阳观主联手,想要贺氏长房之人的性命并不算难,为何偏偏选择给贺家家主下了牵机咒,让他慢慢缠绵病榻,耗尽生机再亡?”
贺宪成看了眼玄阳,道:“你道我不想速战速决,以免再蹉跎时日吗?只是,贺家毕竟是大族,兄长从小便被当做家主培养,他手上的人脉和东西不是我能匆匆便掌控的。”
贺令姜看他神色,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你不想,而是观主这个合作者不允......”
她侧首望向玄阳,道:“观主肯于贺宪成合作,想是贺府有你必得的东西。那东西握在历任家主手中,贺宪成若是杀了现任家主,匆匆上位,怕是无法拿到那东西。”
“他得一点一点耗尽长房的希望,让贺氏家主心甘情愿地将贺氏秘密传给他才行。”
所以,他们选择给贺相山下了牵机咒,又让时年十五岁的长房嫡长子,坠马而亡,便是长房庶出的贺子煜,一场发热便让他生了哑疾,怕也是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贺诗人听得已是双目欲裂:“你……你们,竟然一早就如此残害长房之人!”
玄阳垂头看向躺在地上的贺诗人,目光怜悯,道:“权力之争本就如此残酷。若想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自然得狠得下心肠。”
“同样地,若想守住自己手里的东西,也得耗尽心思。贺四郎主,果真还是太年轻了啊……”
“得了。”贺令姜开口打断他,“有野心并不算错。然而,这世上,人想要的东西有很多,达到目的的法子也很多。但会通过伤害他人,做尽恶事来达到自己目的的,便只有一种人。”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站在对面的玄阳与贺宪成,缓缓道:“那便是你们这种——恶人!”
第五十一章 动手
玄阳收了笑,沉下眼眸道:“贺七娘子当真是伶牙俐齿。”
贺令姜“唔”了一声,点头:“承让承认。”
玄阳冷哼,拂袖未搭她的话。
贺令姜也不在意,只是蹲下身子,取下肩上的包裹,道:“两位啰嗦这么多,看来是铁了心要与我耗到天亮了。既如此,闲来无事,不如来数数钱券可对?”
她将包裹解开,露出里面一沓沓钱券来。
“这赎金我可是如约带来了,不多不少,正正好可兑十万贯。贺二郎主可要来数数?”
贺宪成闻言,立在贺诗人身边的脚未动,只是轻哼一声:“你丢过来便是。”
贺令姜可惜地摇头:“这般多飞钱券,就让我这么丢过去。看来二郎主果真是对拿下贺家一事胸有成竹,竟然连这十万贯也不放在心上了。”
说着,她又将包裹系上:“十万贯,你们二人正好一人五万,公平公正。”
她悠悠叹了口气:“也不知,等拿下这贺家,你和玄阳观主,到底哪个说得算,这分赃还能不能分得均匀。”
贺宪成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也不由生疑,这合作虽是玄阳来主动找他,但占据话语上风的,却一直是玄阳。
更何况,这道人又有一身好手段……
玄阳双眼微眯,道:“贺七娘子还是莫要在此挑拨离间了。”
他看向贺宪成道:“二郎主放心,一如贫道先前所说,我只取贺氏家主传下的一道铜牌,整个贺家不动分毫,尽数归于二郎主之手。”
贺宪成知晓贺令姜那话不过激他,心中即便对玄阳不放心,却也不会在此时显露分毫:“观主说的哪里话,我们合作这么久,我自是信任观主的。”
贺令姜唇角微弯:“两位当真是情比金坚,佩服佩服。”
躺在地上做人质的贺诗人心中无语,情比金坚不是这么用的吧?她莫不是打不过对方,就想先气死对方不成?
玄阳冷飕飕地瞟了她一眼:“贺七娘子还是莫要多言的好,再这般下去,我可不保证贺四郎主一定安好了。”
在他脚下的贺诗人不由觉得身上一凉。
贺令姜听话闭嘴:“好好好,我住嘴便是。”
她扬了扬手中的包袱,道:“最后一句,钱券还要不要?不要我便撒了,反正于我来说也是个累赘。”
贺诗人想叫她别急着给钱券,听他们说了这么多,这赎金给不给都肯定不会放人,还不如撒了。
无奈人在歹人脚下,不得不将话头咽了下去。
贺宪成看了一眼玄阳一眼,点头道:“你丢过来便是。”
“行。”贺令姜手上一扬,包裹便向着贺宪成和玄阳中间飞去去。
贺宪成伸手去接,却见两道暗光紧随那包裹激射而出,分别向着两人而来。
他眸中一缩,再顾不得那装了钱券的包裹,侧身连连后退几步,避开那偷袭之物。
一旁的玄阳却是脚下未动,伸手去挡,那暗器猛地爆开,炸开刺眼的光来,他不由挥袖挡在面前。
等他回过神来,脚下的贺诗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被贺令姜扯着退到一方。
偷袭他的那道暗器被他一挡,立时炸开,另一道被贺宪成避开后,便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不过是一道黄符罢了。
这符箓设的精巧,若以外力相抗,必然爆开,如若侧身避开,也就与一道黄纸无异。
贺令姜算准了两人的心思,暗器过去,只是粗通武艺的贺宪成必然要躲,自恃术法高深的玄阳却会伸手去挡。
如此,既能逼得贺宪成退开留出空隙,又能吸引玄阳注意力,她趁机将贺诗人扯到一旁,离开二人挟制,便是易事。
玄阳被那炸开的烟雾呛得轻咳一声,待看到另一处飘落的黄符后,面上更是阴冷,道:“你以为把人抢过去,就能从这翠微峰上下去了?”
他挥了挥衣袖,喝道:“都出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四面八方跳出许多个提着刀剑的黑衣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贺令姜扯着贺诗人,看了眼身后唯一的缺口,是一处高高的断崖,清晨雾色中深不见底。
她心中暗道一声,这位置找的不对,如此来看,若想下这翠微峰,要么从这断崖跳下去,要么就是杀光眼前的人了。
她又回头看了看张着深渊巨口,似要将人立时吞没的深崖。
跳崖是不可能跳的,那么只余杀出去这一条路了。
贺令姜在心中默默记下黑衣人的人数和位置,嘴上却道:“观主的手下人不算多呀,不过十几个人罢了,可是都将人派去贺家了?”
玄阳冷笑一声:“兵不在多,精良就行。你拖着个贺四郎主,便是这些人,对付你们也绰绰有余了。”
更何况,他也没想就靠这些人就将贺令姜留下,只要将她拖到日出便可。
“也是,毕竟光是观主一人,便不容小觑。”
贺令姜手上微动,迅速卸下贺诗人手脚之上束着的绳索,道:“观主与二郎主皆在此处,贺府之内无人坐镇,就不怕那边出了差错?”
“贺七娘子明知我们在贺府另有安排,也要抛下贺府众人前来,你不是也不怕出了差错吗?”
寒风之中,玄阳的声音带着几分阴凉:“说到底,你我立场相对,我们不决一胜负,在贺府再施什么手段,也是白搭。”
贺令姜微微点头:“如此便该速战速决了。”
她与玄阳与贺宪成扯那么久,不过就是想着先将贺诗人救过来,以免打起来受二人挟制。
贺诗人爱以游侠自处,手上也有着几分功夫。
她先前试探过,他虽说不上是高手,但毕竟自幼由名家教导,对付贺宪成这个一心仕途的读书人和一两个黑衣人也该绰绰有余。
贺令姜抬头看看天色,天边已隐有几缕青白,这天就快亮起来了,玄阳拖了她许久,怕是不会轻易让她下山去。
她将背上碍事的幂篱丢至一边,而后从袖中抽出一条黑布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又取出一双黑色手衣戴上。
贺诗人看着她这幅形容,惊得说不出话来。
贺令姜瞥了他一眼,道:“怎么?有意见?”
他赶紧摇摇头:“没有。”
“没有就好。”贺令姜往他怀里塞了两张符箓,而后抽出腰间软剑,递给贺诗人,语气悠然道:“上吧。”
贺诗人摸摸怀里护身的符箓,低头看着那把软剑,又摇摇头,道:“我.......我不会使软剑。”
贺令姜拿剑的手顿时不由一坠。
第五十二章 诛邪
贺令姜深吸一口气,道:“没事,是我高估你了。”
说罢,她反手抽出背上大伞里暗藏的那把剑递给贺诗人:“这把总会使吧?”
是含光剑,这个他熟。
贺诗人点点头,入手只觉剑柄有些奇怪,这才发现这剑柄已被裹了起来,做成伞柄的形状。
“行,上吧!”贺令姜语音未落,便已提着软剑冲了上去。
一旁的黑衣人迅速围了上来,贺诗人看到后,也一鼓作气地冲入混战的人群中。
贺令姜为他挡住黑衣人刺来的一剑,侧首对着他道:“我只有一个要求,你护住自己,莫要再轻易被抓了。”
贺诗人脸上一臊,手上的剑顿时凌厉了几分,他狠狠道:“闭嘴!”
他先前被抓也是大意,并不代表他当真弱到不堪一击,贺令姜可别小瞧了他!
贺诗人被她一激,登时出了几分血性,含光剑所到之处,便要在黑衣人身上划出几道口子。
贺令姜一面收割着面前的黑衣人,一面分神留意着贺诗人,时不时为他挡去黑衣人的刀剑。
奈何这波黑衣人的目的就是要缠着她,在她提剑刺来时,也不硬抗,而是一边躲避一边与她周旋,将她困在山顶。
几番打斗下来,受伤的人不少,但真正送命动弹不得的,却是少数。
对方人多势众,这般拖下去,吃亏的还是自己这方。
贺令姜眸中一厉,她冲着贺诗人低喝一声:“退开!”
贺诗人闻声立时飞身退开,转头望去,便见她跃至半空,手上飞快翻转着结印,而后掌心向下一推,口中轻喝:“破!”
虚空中霎时现出一道若隐若现的神符,约有半丈见方,以千钧之势向着人群压去。
玄阳暗道一声不好,刚想叫人散开,话还未出口,只听一阵惨叫,缠斗在贺令姜周围的黑衣人便倒了一大片,连带着离得较远的贺诗人都被这股气浪冲的几要跌到。
贺令姜落地,提剑迅速在倒在地上的黑衣人颈间划过,剑过血出,一瞬之间,原先围在她四周的黑衣人已死了七七八八。
她身法灵活,出剑又极快,玄阳出手去拦,也不过只救下了三四个黑衣人罢了,还有两个因为离得远,未被波及。
贺诗人心中一震,这般手段,当真是厉害!
他赶紧跃至贺令姜身边:“剩下的我来对付,你去砍了玄阳那老道。”
贺令姜轻呵一声:“你倒是知道选好下手的。”
剩下那几个也伤得不轻,贺宪成只是粗通一些拳脚功夫,贺诗人一人应付他们,虽占不了什么上风,也不至于相形见绌。
贺诗人咧嘴一笑,舔着脸赞她:“我就不给你拖后腿了,你这般厉害,拿下那玄阳老道自然也不在话下。”
玄阳自然不难对付,只是……
晨光熹微,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终于要冲破云雾,洒向大地了。
贺令姜眼中一眯,迅速抽出背后的大伞撑开,翻掌朝那伞柄一拍,二十四骨的大伞便疾旋着冲玄阳而去,她紧跟着持剑飞身刺去。
那伞骨本就由最坚韧的南竹削制打磨而成,后又被贺令姜绘了几道符箓上去加持,这般疾旋着冲来,逼得玄阳不得不连连后退,避开其中锋芒。
贺令姜从伞下钻出,对着玄阳便是连刺几剑,剑剑不离他周身要害。
玄阳抽刀应对,却是被她这般凌厉的打法,逼得脚下微乱。
他心中暗惊:这人竟是如此难以对付!
他先前以为,这人再是厉害,不过是有些玄门手段,比他高上两分罢了。
如今看来,竟是大大低估了她。
她擅长的又何止那些招魂解咒之术?这要人命的手段,更是不低。
那些虚空画符、结印为攻的手段,更非普通玄门高手能驾驭自如的。
只不知,这人到底是何来历?
他只能暗自寄希望与先前设下的阵法能将这人拦住。
终于,日光冲破云雾,柔柔地在世间洒下第一缕光。
贺令姜飞身而起,接住悬于半空的大伞,一手掌伞,一手执剑,继续向玄阳攻去。
玄阳狼狈地避开,这一剑堪堪划破他的胸前的衣衫,若是再进一些,伤得便是胸口要害了。
他旋身退至一处巨石后,看着站在阵中的贺令姜,双眼微眯:正是此时!
他口中念咒,掌下用力,在巨石某处一按,便听咔哒几声响,贺令姜四周瞬时冒出数十面铜镜来,一道日光经由铜镜反射,便直直朝着伞下的贺令姜照去。
纵然她身上已裹了一层衣衫,还是不由觉得神魂被灼得一痛。
她连忙侧伞去挡,然而那铜镜遍布四面八方,随着日头渐高,无数道被铜镜反射而来的日光便朝着身处阵中的她射去。
贺令姜顿觉浑身神魂焦灼惨痛起来,她闷哼一声,额角冷汗直滴,人也不由蹲下身,试图用大伞将自己护住。
一旁的贺诗人见状,不禁急切大叫:“令姜!”
贺令姜不能晒日光,他是知道的,为此他还曾挨了她无数脚。
他先前以为,真如府中人所说,不过是突然间起病,对日光特别敏感,所以要处处避着罢了。
如今听了玄阳与她的对话,自然知晓,这只是因着,她不过是贺七娘子躯体内的一道幽魂罢了。
既是幽魂,必然见不得日光。
那话本子里,再厉害的鬼怪,见了光不还是要化为一缕青烟,泯灭于人世间?
贺诗人心中大急,提剑就要砍掉那些铜镜,却被几个黑衣人拼死拦着,近前不得。
他大声吼道:“毁铜镜,令姜,你试着毁掉铜镜!”
然而,贺令姜脑中此时一片空白,只余“嗡嗡”的声音在脑中响个不停,哪里还听得到他在说什么。
玄阳看着缩在伞下却避无可避的她,不由笑了。
铜镜镇邪,而那数十铜镜,还摆的是八卦诛邪阵,再从不同位置和高度反射日光,直照阵中之人,可谓是无处可避。
“任你再千般手段,万般厉害,也不过是一缕幽魂罢了。身处朗朗青天白日下,亦与妖邪无异,天道当诛!”
他从巨石后走出,提刀便向阵中的贺令姜砍去。
第五十三章 落败
贺诗人见状,目眦欲裂,惊声呼道:“贺令姜!”
他不顾身后的刀剑,就向玄阳冲去。
然而玄阳出刀极快,容不得他阻拦,刀刃已至伞前。
贺诗人呼吸不由一紧,心下绝望。
眼见着大刀就要劈到伞面之上,那把大伞却突然掀起,疾射而出,飞旋着将阵内铜镜打翻。
“噌!”地一声,伞下半蹲着的贺令姜横剑挡住了玄阳那一道。
她手上使劲,格开对方的刀,而后伸出一条腿向玄阳踢去。
玄阳侧身避开,斜砍出一刀。
贺令姜提剑去挡,手中软剑一弹,剑尖就向着他胸膛而来。
玄阳眼中一缩,登时卸了手上力气,连连后退。
贺令姜逼退他后,便伸手接住飞旋的大伞,手上再一抛,那大伞便直冲贺诗人身后而去。
贺诗人只觉身后传来几声闷哼,温热的液体从他头顶洒下,他回头就见身后的黑衣人已被尽数绞杀。
“鬼叫什么?顾好你自己身后吧。”贺令姜没好气地冲他道,而后收回大伞,执剑继续向着玄阳刺去。
贺诗人心下一暖,而后又不由自主地默念:什么鬼叫?我可是人,你才是鬼吧……
玄阳本以为她被阵法和日光压制,必然已是瓮中之鳖,哪成想,她却突然暴起,将阵中大多数铜镜打翻不说,还能持剑朝他追来。
他慌忙退至巨石后,口上念咒,手中操纵着机关,调整阵法中仅余的铜镜方向,继续向贺令姜照去。
然而,这阵法已经不全,能反射日光的铜镜也不过零零散散几个。
随着脚下方位变动,贺令姜也不断变换着手中大伞的方向,将余光全部挡住,寥寥照进伞内的几缕日光,也被她驱动真元,咬牙顶住。
转瞬间,她已跃出阵内。
玄阳看着近在眼前的软剑,连忙提刀格开,脚下微旋,拉开与贺令姜的距离。
他算是明白了,眼前这人,持剑杀人的手段也不低,不是自己能及的。
他心下一沉,举刀向贺令姜砍去,宽阔的大袖随风而动,几道符箓也疾射而去。
贺令姜双眼微眯:和她比玄术?
她仰面下腰,避开符箓,紧接着右脚抬起踢开玄阳持刀的手腕,手中的软剑也被她挽了个剑花,而后一甩,便朝着玄阳面上直直刺去。
玄阳眸中紧缩,被这杀气凛然的一剑逼得连连后退。
贺令姜此时已是站直身子,一手撑伞,一手捏诀,在虚空中迅速勾勒出一道繁复的金符,手掌一翻向前猛地一推,那符箓便以雷霆之势冲着玄阳而去。
玄阳刚避过那一剑,却又顿觉一股威压朝着自己而来,整个身子都不由自主地飞起来撞到身后的巨石上,然后落地扬起地面尘土一片。
“哇!”躺在地上的玄阳不由侧首吐出一大口鲜血。
等他回神,贺令姜已持剑站在他面前,剑尖直指他面上。
玄阳惨然一笑,露出满口沾了鲜血的牙:“是我败了。”
贺令姜看他,目光淡淡:“你自然会败,至少,能赢过我的人,不会是你。”
玄阳咳出喉中的淤血,道:“是我低估你了,竟未曾料过你有这般手段。玄门五术八支七十二宫观,你到底出自何处?”
贺令姜摇摇头,道:“非得出自这七十二宫观,才算得上玄门正统?世间修习玄术者不在少数,乡野高手也并不少见。如今的玄门,只以正统自居,未免过于自视甚高了。”
玄阳眼中一震:“你竟非玄门七十二宫观之人?”
玄门七十二宫观,以太清观为最尊,乃玄门之首,统御整个玄门。
太清观自建观起,延续近四百年,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太清观确实是人才辈出。
面前这人如此手段,若是没有晒不得日光这个弱点,怕是多数掌宫或掌观之人,都难以敌过。
听她言谈之间,年纪也算不上大,他本以为是某个陨落的玄门天才弟子,甚至可能是出自太清观嫡系,只是未曾被宣扬出来罢了。
他倒不知,乡野之中,何时竟出了这般人才。
玄阳还是不解:“你乃幽魂,虽寄身于贺七娘子躯体之中,但还是惧怕日光,与鬼怪无异。今日我设阵聚集日光,明明将你压制,为何你却突然爆发,能坏了我的阵法?”
他看着面前这人,周身肌肤皆被黑布裹住,手执大伞而立,可不像方才那般无惧日光的样子。
“这个啊……”贺令姜幽幽一叹。
这要感谢茜娘赠与她的那颗魂珠了,烈日焚身之时,她调动浑身真元,施法让那颗魂珠为她暂且抵挡,自己才得隙破了玄阳设下的阵法。
只可惜那颗魂珠,茜娘养了十五载,却被她一朝泯于天地之间了。
她看向玄阳:“这个……还是你自己想吧。”
玄阳本以为她要解惑,却不曾得到这么一个答案,喉间一痒,不由又咳出一口血来。
贺令姜垂睫,淡淡瞥了他一眼:“你问了那么多,也该我来问问你了。”
她俯下身,盯着玄阳道:“我只问你一句,你与贺二郎主合谋,拿到贺氏家主相传的那块铜牌后,到底有何用处?”
玄阳咧开满是血的嘴巴,冲着她一笑,眼中满是恶意:“你猜。”
只要他不说,贺家就永远存在这样一个隐患,让贺家人安宁不得。
他哈哈大笑,紧接着就要咬破牙中的毒囊自尽。
谁料,贺令姜的动作比他还要快,一道血痕从他颈间划过,贺令姜手中的软剑上,有鲜艳的血珠滴答滴答地溅到尘土中。
玄阳瞪大眼睛,喉中“嗬哧”着说不话来,一股股血液从他颈间涌出。
贺令姜垂眸,冷冷地看着他:“既然死也不说,我便送你一程。”
“我这人啊……最讨厌的便是,抓到的人偏偏要在我眼前演服毒自尽这一出,气得人一口气不上不下,满是郁闷。倒不如,我亲自送你上路来的痛快。”
对于玄阳这样通晓玄术之人,既然存了死志,便不是严刑逼供能问出来的。
这一剑划得不算深,那血想是要流上许久才能断气。
贺令姜低下头,看着玄阳颈间的鲜血逐渐染红了他胸口的衣衫,血色一片一片地晕染开来,他也逐渐没了气息。
“你给了贺七娘子一刀,如今,我便替她还你一剑。”
第五十四章 所知
玄阳被诛,黑衣人也尽数被绞杀,唯余一个贺宪成,被贺诗人扣住,拿绳子绑了起来。
贺令姜撑伞走过去,就见贺宪成跪坐在地上,双手缚在身后,贺诗人提剑在他面前站着。
两人一个低着头,不发一语,一个垂着眸,也不知说些什么是好。
“你准备如何处置?”贺令姜问道。
贺诗人沉默着,没有说话。
二兄杀了长房嫡子,又先后谋害阿兄和五郎,这般行径,该是交给家主,以命相偿的。
只是,兄弟相残,毕竟是人伦惨剧,若将阿兄推入这般两难的境地,他于心不忍。
不如,他来动手将人解决,便说他在混战中而亡了。
贺诗人动了动提剑的手,却觉得那素来轻巧的含光剑此刻重若千斤。
贺宪成低垂的眼眸一动,讽笑道:“怎么?四弟这是想杀我,下不了手了?”
他哈哈一笑:“你若有本事,就将我立时杀了。有贺府诸人陪葬,我也不委屈。”
贺府那处也集结了诸多人手,只待贺令姜出城后便一攻而入,贺府长房同三房,休想留下性命。
贺诗人手上一抖,目眦欲裂:“你!”
贺令姜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下来。
她看向贺宪成:“你就料定围攻贺府之人必然成功?二郎主该晓得,我即便急着出城,也不会什么都不安排就出来的。”
“贺府众人集聚花厅,厅外尽是府中精卫提剑守护,又怎会轻易被人攻入府内?”
贺宪成冷笑道:“府中护卫几何,我又不是不知晓。今夜事出突然,我们将你调离贺府,自然知道,你若想护贺府,不会做任何安排便离开。”
“但你将人尽数聚于花厅,团团护住又如何?人力可挡明刀,却防不得暗处的手段。”
贺令姜眸中一眯:“你与玄阳,果真安排了通晓玄术之人混在其中。”
“整个贺府,除了你,可还有人通晓玄术?”
贺宪成望着初升的太阳,眼中光芒闪动:“想来,此刻贺府中,已是血肉横飞的场面了吧。哈哈哈哈……甚好,甚好。”
贺令姜摇摇头:“你妻儿子女还在其中,双方若是动起手来,他们便是首当其冲,二郎主竟也毫不在意?”
“谋害长房的是我,他们毫不知情。依着阿兄的性子,不过将人绑来威胁罢了,但对方对他可不会手下留情。”
贺宪成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他狠不下心,便注定了要败。”
贺诗人双眼通红,提剑上前,就要砍掉贺宪成这个丧心病狂之人。
贺令姜拦住他:“慢些,我还有事问他。”
“还问他什么?我要杀了他为贺府之人偿命!”
贺令姜拍掉贺诗人手上的剑:“既然知晓他们要调虎离山,且玄阳还通晓玄术,我又怎会不做准备?你莫要被他刺激得失去神志了。”
贺诗人有些不敢置信:“贺府之人,当真会无事?”
贺令姜颔首,道:“我让阿满带了书信给玄微道长,我有把握,此次他纵然不会帮我对付玄阳,却定然会应我所求,出手相助贺府。”
“况且,我离府之前,已在花厅周围设下阵法,算算时辰,从我出城到玄微道长到来,最多相差两刻。即便贺府之中有变故,他也来得及出手相助。”
贺诗人这才松下一口气。
贺宪成则是一脸灰败,叹道:“终是你技高一筹,是我输的彻底.......”
贺令姜蹲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道:“二郎主,你我心中都清楚,你和玄阳的计划落空,已是必死无疑。”
“可贺府之中,你还有妻儿子女,你若想让他们性命无忧,便跟我说实话。那玄阳到底是何人?他背后可还有旁人?还有贺家的那枚铜牌,他又为何一定要大费周章地拿到它?”
想到妻儿,贺宪成眼中犹疑一瞬,终是开口道:“我知晓得并不多,我与玄阳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罢了,他想拿到那铜牌,我想得到贺家,才有了合作往来。”
“我只知道,他确确实实是这云居观的观主。因此,当初他找上我,说要与我合作时,我是犹疑的。”
云居观是临川郡第一大观,在整个江州也颇有名气,更是玄门御下七十二宫观之一。
都说玄门之中皆方外之人,他不懂,玄阳这样的一观之主,却找上他这个贺氏庶子,说要助他夺得贺氏,到底有何目的。
直到玄阳提了要求,他助自己执掌贺氏,而那贺氏家主历代相传的铜牌,却要归他。
玄阳既有所求,因此助他便也合情合理,贺宪成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他试探过玄阳,为何他这个贺家人不知晓铜牌之事,玄阳这个外人却如此清楚。
玄阳为了让他放心,也曾半真半假地透露些信息给他。
“玄阳曾言,那枚铜牌,乃是他师门遗失之物,关乎师门密要,机缘巧合下落到贺氏曾祖手中,后被当做贺氏家主信物,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贺宪成皱皱眉头,道:“至于那铜牌到底有何用处,他却不曾告知与我。”
贺令姜点头,又问他:“你与玄阳合作多年,可曾见过他与旁人往来?谋取贺氏一事,在他背后,可有其他人参与的痕迹?”
贺宪成摇摇头:“我与玄阳并不常见,实在不知晓他背后可还有人。”
竟是所知甚少的模样。
贺令姜心下叹息,见他并非撒谎,便站起身子:“我不知事到如今,二郎主可有后悔之意?”
“玄阳如此行事,无非是看准你心中的不甘,以整个贺氏为饵,诱你为他做事,去取得那一枚他口中,只有贺氏家主才知晓的铜牌。”
“即便你能成功,整个贺氏,还有你们二房就当真能如你所想,就此扶摇而上,而不是落得个灭族人亡?”
贺宪成惨然一笑:“那又能如何?我既不甘困于此地,想要追寻自己心中大志,便要使些手段。所谓成王败寇,我既败了,便没什么好说的。”
贺令姜却并不认同:“你若真的只是志在庙堂,贺氏家主虽阻了你,却也并非无法摆脱。”
“你完全可以脱离贺氏,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只是,你不敢,更不甘。你不甘同为贺氏子弟,却被长房压制,所以选择了谋害长房,与虎谋皮,要将整个贺氏从长房手中夺过来。”
她幽幽叹息:“这世间从来并非只有一条道走到黑,端看你想选哪一条罢了。”
话音落尽,她执剑的手一动,从贺宪成颈间划过。
“噗通!”
贺宪成就这样静静地倒在了血泊之中,唯余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那旭日朝阳,缓缓流下了一滴泪。
第五十五章 二房
贺诗人浑身一阵,看着倒地的贺宪成,半晌才说出话来:“你为何……”
贺令姜收回剑,问:“贺家可会放过他?”
贺诗人摇摇头:“自然不会。杀人偿命,他杀了长房嫡长子和令姜,又谋害阿兄与五郎,必是要偿还的。”
“那贺家可会将他交由官府裁决?”
贺诗人垂眸低声道:“自然也不会。”
这其间牵扯着贺家诸多秘事,还有那枚说不清的铜牌,当然不可交给官府审查。
“既然他必死无疑,那么你杀,我杀,还是贺家来施家法,又有何区别?”
贺令姜拍拍贺诗人的肩膀:“收拾收拾,下山去吧。”
贺诗人站在远处,看着她撑伞离去的背影,却渐渐湿了眼眶。
谁来杀,自然是有区别的。
贺宪成终归与他和阿兄是亲兄弟,血脉亲情做不得假。他不忍阿兄背负太多,想要动手将贺宪成了结,却一时下不了手。
所以,她替他们做了这件事。
既报了仇,又为他们免去手足相残,兄弟操戈的罪恶感。
贺宪成毕竟是贺家人,人死债消,自然没有让他横尸荒野的道理,更何况,他这事,还需回家和二房说个明白。
贺诗人上前将他的尸身架起,背在身上,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
贺令姜回到马车上,终是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她虽然借助了茜娘的魂珠之力,施了咒术避过玄阳的杀局,然而神魂终被灼伤,而后又强撑着与玄阳对战,对于如今的她来说,撑到现在已是极致。
贺诗人大惊,连忙上前扶住她:“你这是怎么了?”
贺令姜斜倚在车厢上,无力地摆摆手:“魂魄不稳罢了。”
神魂不稳,连带着这幅躯体也会受损,吐血不过是其中一种症状。
贺诗人担忧地看着她:“那该如何做?我可有能帮你的地方?”
面前这人只是寄于贺令姜体内的一抹幽魂,但她救了自己,更救了整个贺家。
无论她是人是鬼,与他而言,都是恩人。
他手忙脚乱地凑到贺令姜旁边,一副想要帮忙却无从下手的样子。
贺令姜推开他,淡淡道:“你坐好别动,禁言不语,就是帮我了。”
说罢,她盘膝而坐,手上捏诀,便闭目入定了。
一旁的贺诗人乖乖闭上嘴巴,一双眼睛还是紧紧地盯在她身上,唯恐她再一言不合就吐出一口血来。
马车悠悠地在贺府门前停下,云福低声唤了一声:“四郎主,七娘子,到了。”
贺令姜缓缓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贺诗人见她似乎好了几分,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掀起车帘,撑开贺令姜身边的那把大伞,转身道:“我扶你下去。”
而后,又低声吩咐云福:“把马车拉到后门,叫两个可靠的人把二郎主抬进来。注意,别让外人看到了。”
云福低头领命。
贺宪成这事,也不宜闹得太大。到底如何去说,还需要家主决断。
贺府的仆妇接了命令,全都呆在自己的屋子里闭门不出。
如今跨进院子,只觉得素日热闹繁华的贺府,空荡荡地一片,连个声息也无。
还未走近花厅,远远地便闻到一阵血腥味传来。
贺令姜不由蹙眉。
贺诗人更是心中一紧,唯恐出了意外,连带着脚下也快了几分。
待转过长廊,便看到花厅周围还横着不少身着黑衣的尸身,显然是还未来得及清理。
贺成正带人一脸谨慎地守在花厅外,以免再有敌袭。
看到二人,贺成连忙迎上来道:“四郎主,七娘子。”
他眼光极快地在两人身上扫过,见二人都没有受伤的样子,这才垂下眼,迎两人进了花厅。
看到迈进花厅的贺令姜与贺诗人二人,贺相山和宋氏眼中一喜,连忙站起身子:“令姜,四弟,你们可回来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两人都止不住地激动,宋氏更是连忙转过头,抹去眼角的泪痕。
厅中众人见两人平安归来,也不由簇拥上来。
贺云嘉扯着贺令姜的袖子:“还好你没事,我都担心死了。”
贺令姜拍拍她的手,浅笑着道:“让六姐挂心了。”
“也劳父亲母亲,还有大家挂心了。”
她缓缓看过厅中众人,长房诸人一脸激动地围在她和贺诗人身边,三房的人也围在外侧,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
只有二房,安静地缩在花厅一角,玄微并着两个带刀的护卫守在一旁。
看到她和贺诗人时,孙氏眼中的光暗淡了下去。
他们回来了……郎主与二房也便完了……
贺相山将二人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几遍,再三和他们确认只是身上有些轻伤,并无大碍,方真正放下心来。
“令姜,你说的与玄微道长都安排好了,就是让道长前来府中相助,自己一个人孤身去翠微峰救人?”
他实在是被这丫头忽悠了,等到玄微道长前来,才知道她根本没考虑自己,而是一早就让阿满去云居观,请道长来支援贺府。
玄微道长到时,夜袭贺府之人不知施了什么手段,引得府中护卫神志大乱,若不是他们已经按照令姜先前交代的位置站定,且每人怀中还揣了一道清心符,便要差点自相残杀起来。
看到道长的那一瞬间,他确实松了一口气。
然而,紧接着他便意识到:玄微道长来了此处,那令姜在翠微峰上便无人相助!
霎时间,他万般懊恼,恨自己就这么让她一个小娘子独身前去翠微峰,更恨自己身为贺氏家主,竟然坐于府中,让她一人奔赴险地。
还好,还好!
她和四弟都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这看似责备的话,却满是担忧挂念,贺令姜弯了弯眉眼:“阿爷,您这是还不相信女儿吗?玄微道长来贺府相助,翠微峰上我自有帮手。”
她张开手,拉着贺诗人转了一圈,笑道:“您看,我和四叔可曾缺胳膊少腿?”
“呸呸呸,什么缺胳膊少腿。刚刚平安归来,可不兴这么说。”宋氏嗔怪道。
贺诗人闻言一笑:“平日里,可不见阿嫂你讲究这些。”
“平日是平日,如今咱们刚经历了这一遭,可不得说些好听的讨个好彩头?”
贺云嘉接着道:“阿娘说得有理,四叔你可别跟着令姜乱说。”
贺令姜无奈笑道:“行,是我胡言了,以后定要多说些吉利话。”
她越过众人,看到二房小郎君小娘子们茫然而无措的目光,不由心下叹了一口气。
“父亲,贺府危机已过。折腾了一夜,还是先让大家回去歇息吧。”
贺相山看着她眼中的深意,再想到此刻都未曾出现的贺宪成,心中莫名涌出一股悲哀。
第五十六章 崭新
贺相山敛了神色,沉声道:“大家先回去吧,各自约束好自己院中的仆妇。”
“三弟,四弟,还有二房诸人留下。”
方才还因着贺令姜二人平安归来,危机解除而有着几分轻松的众人,心中不由一紧。
一时间,众人思绪纷繁,却只静默着退了出去。
这是要处理贺府家事的意思了,玄微作为外人,也不便呆在此处,便出言告辞。
贺令姜欠身,向玄微道人施了一礼:“此次多谢道长相助。”
玄微连忙伸手止住她的动作,叹了口气:“七娘子这般当真是折煞我了。”
他收到贺七娘子差阿满送来的信件,这才知晓贺氏诸多事端的背后,竟有师兄玄阳的手笔。
玄微本是不愿相信的,然而白纸黑字,贺七娘子梳理得清清楚楚,再联想到当日贺府五郎君的七星转命术被解之后,他回到云居观,向来对他不假辞色的师兄,竟对他多番关切。
如今想来,言辞间,确实诸多试探之意。
他与师兄玄阳的关系算不得亲近。
两人虽师出同门,都自幼在这云居观长大,然扪心自问,自己于玄术一道上,却比不上师兄。
后来师父仙去,将这云居观传给师兄,他也没有任何异议。
此后多年,玄阳执掌云居观,玄微则时不时出去游历,渐渐也有了些名声。
他不明白玄阳为何谋算贺府,但此间已涉及人命。他自幼承师门教诲,修习玄术,乃是为驱邪诛鬼、护佑百姓。
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
他不知玄阳与贺府到底有何仇怨或利益纠纷。
但即便也不说贺家先前已经发生的事,就眼下这一件,暗夜偷袭,利用玄术去取贺府诸多人命,便是为玄门所不容的。
若是被太清观那处知晓,玄门七十二宫观,怕是再无云居观的立锥之地。
他既已知晓,定然是要相阻的。
“师兄所为,实在出乎我意料。眼下贺府这般境遇,确实与我玄门脱不了干系,贫道甚为惭愧。”
玄微看向贺令姜,犹疑片刻,方问道:“七娘子既已归来,不知玄阳师兄……”
贺令姜轻轻摇头。
玄微心下明了,夜袭之人围攻贺府,师兄却不在此坐镇,而是借着贺四郎主,将七娘子引至翠微峰。
这是调虎离山,也是打定主意,要将她除去。
两者相争,必有一败。
如今,贺七娘子平安归来,那师兄自然就……
他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是好。
良久,才开口问道:“七娘子可知师兄对贺府下手的缘由?”
贺令姜看了眼厅中之人,又看了看不远处的二房众人,道:“还请道长与我借一步说话。”
她领着玄微走到花厅外,避开众人低声道:“玄阳观主曾言,贺府有一枚铜牌,乃是你们师门遗失之物,他与二郎主联手,二郎主得贺氏,他取铜牌。”
“道长可知这铜牌之事?”
玄微眉头微皱,摇头道:“我从未听说,师门有东西遗失在外,这铜牌更是闻所未闻。”
贺令姜心下失望:“玄阳观主之言,我也不知真假。至于他到底为何盯上贺府,我们也还需进一步查探。”
“道长若是有消息,还望能及时告知我们。”
玄微自然知晓,此番风波,并非只关贺氏之事:“七娘子放心。”
贺令姜低下声音:“翠微峰的残局,许是还要劳烦道长了。”
玄微了然,这是不报官,让他们云居观自行处置的意思。
贺氏虽然退出朝堂多年,但毕竟是百年世族,云居观的观主竟然出手谋取,若是此事爆出,世族哗然,云居观的百年声誉必然毁于一旦。
对于整个玄门而言,更是一桩丑事。
太清观乃玄门之首,届时定然会派人前来,云居观的巨变也在所难免。
贺令姜此举,也是念在他今日出手相助贺府上。
否则,这事定然无法善了。
玄微微微俯身,道:“多谢贺七娘子。”
“既然如此,贫道就先行回去处理此事。贺七娘子如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派人前来传个信便可。”
贺令姜颔首:“道长慢走。”
待玄微离开之后,贺令姜再转身回了花厅。
花厅之内,贺诗人已经将翠微峰发生的事情大略讲了一遍,还编造了几个提前安排好的人手,只略过了贺令姜被玄阳困于阵法之内,最后凭借一己之力将玄阳反杀之事。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贺府众人惊诧:“令姜还会剑术?”
贺七娘子自小在贺府长大,她闲来无事,琢磨着舞剑尚且说得过去,但若说提剑对敌,当真是有些难了。
贺令姜静默不言,只一双眼睛望向贺诗人。
贺诗人摸了摸鼻头,笑道:“是我偷偷教令姜的。”
“阿兄也知道,我这人向来倾羡游侠行事,自小便对武艺比较上心。后来,见令姜为了寻矿石颜料,天天往外跑,就寻思教教她。”
“这事儿也没告知旁人,哪成想,令姜聪慧,在剑术一道上竟也颇有天赋,不过学了两三年,便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了。”
“我听说,她先前遇到一个云游的玄士,最近还在琢磨着去学画符呢。”
“这聪明劲儿,真不愧是咱们贺家的女郎。”
贺诗人竖起拇指道:“阿兄生了个好女儿。”
他这么一说,倒也将众人蒙过去了。
如此一来,贺令姜再施展玄术和武技,倒不必再费劲心思去解释了。
贺令姜倒没想到,贺诗人想得这般周全。
她先前并未与他说,回府后要如何与贺相山交代之事。
贺七娘子已死,现下,她不过是寄身于此的幽魂,并非真正的贺氏血脉,她也无意逼迫贺诗人为她欺瞒。
至于回府怎么说。
她将决定权给了贺诗人。
若他想要告诉众人,真正的贺七娘子已逝,虽则她现下是无法将这躯体还给贺家,但也可就此离开,不再烦扰他们。
若他保守这个秘密,那么她便呆在贺府,好好地去做一做这贺家的七娘子。
眼下,贺诗人如此言行,便是默认了自己就是贺令姜,先前翠微峰上的诸多真相,只如云烟消散。
从此以后,她便是贺氏年方十四的七娘子。
亦是崭新的,可以去持利剑,掌玄术的贺令姜。
第五十七章 发落
贺诗人的话,无疑已将贺宪成与玄阳勾结,谋害贺氏长房一事说得清清楚楚。就连今日这场夜袭,也是他们二人的谋划。
二房的诸位小郎君、小娘子们已是听得面色发白,摇摇欲坠。
一向温文可亲的阿爷,竟然谋害了长房,就连那八年前坠马而亡的长兄都是命丧阿爷之手?
他们惶惶地望向吴氏,似乎想要她说些什么,却只见吴氏白着一张脸,木木地不发一言。
待听到贺宪成已死之时,更觉脑袋一懵。
这天,似乎突然就翻了,将他们那个花团锦簇的世界打了个粉碎。
四娘子贺云柔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阿娘!阿爷没有死,对不对?”
“这是假的!是四叔弄错了人,阿爷怎会做这般事情!”
“阿爷怎会做这样的事情,又怎会就这么没了?”
“弄错了,定是弄错了!”
“伯父,您再查查,再查查吧!”
他们眼中噙泪,摇着头不敢相信,只殷切地望着端坐于主位的贺相山。
贺相山摆手,示意贺成将贺宪成的尸身抬进来。
待看到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时,二房的郎君、娘子们终是绷不住,痛哭起来。
吴氏呆愣的眼睛动了动,她走向花厅正中的担架,跪在一旁,伸手轻轻抚摸着贺宪成的脸颊,指尖一点点从他眉间、鼻尖滑过。
泪水从她眼中滑落,打在了贺宪成面上。
贺家人都生得好,二朗主更是不差,纵然已至中年,仍是清雅秀致。
“莲娘,莲娘……”
吴氏似乎还能听到,他在耳边唤她。
可是,这张脸,却再也不会对着她笑了。
她明白他的不甘,也能隐隐猜到他在暗处谋算。
只是,他不说,她便不问。
却不曾想过,这谋算竟然害了贺氏长房的人命不说,如今就连他自己也没了性命。
吴氏愣愣看着他: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呢?
满屋子的哭声,悲戚凄凉,可她却怎么也哭不声来。
她茫然地看向痛哭的娘子郎君们,他们哭得那样悲伤,肝肠寸断。
是呀,他们的阿爷去了,这二房的天,也便没了。
过了许久,吴氏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嘶哑着开口道:“莫哭了。”
“事已至此,便是一再逃避哭泣,也无甚用处。你们阿爷做了何事,这后果,便由我们二房来担便是。”
她看向贺相山,问道:“家主欲要如何处置我们?”
贺相山沉沉叹气,看向二房诸人,道:“二郎一直怨我挡了他的仕途,你们呢?何曾怨过?”
吴氏扯扯嘴角,面上凄然:“现下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贺相山摇摇头,沉声道:“十四年前,我带整个贺氏从郢都回到临川,乃是避祸,为的是贺氏一族长久的安稳。”
“如今的贺氏,还是远离朝堂为好。”
“这话,我同二郎说过。如今,也便与你们再说一遍。”
“他身为二房郎主,却行同室操戈之事,更是害得我长房大郎丧命。”
“如今,他既已不在,便算以命相偿了。你们若是要恨,要怨,便冲着我来,与贺氏旁人没有干系。”
他的目光从吴氏和二房的郎君、娘子身上转过。
贺宪成的尸身,是贺令姜与贺诗人二人带回的,说是混战之中丧命,但也难保有人心生恨意。
他目光微沉,缓缓道:“有朝一日,你们当中,便是有人不平想要为他寻仇,也该认准了我来!”
吴氏看了一眼端坐在旁的贺令姜二人,冷笑一声,却也清楚这事怨不得旁人,此事本就是二房理亏。
长房与二房的结不死不休,若能到此为止,已是最好。
她此刻只觉异常冷静,看着二房诸人,冷声道:“这事,是你们父亲做错了。
“你们身为二房的郎君娘子,既享了这膏梁锦绣,也便该有承担苦果的勇气。”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自古便是天经地义。这恩怨,便到此为止!若是再心存怨恨,生出不轨之心,休怪我不留情面!”
二房的郎君娘子们心上一凛,含泪跪倒应是:“儿记下了。”
吴氏又转向贺相山,眼中甚至带着几分决绝:“我虽悲痛,然二郎主行事确实错在自身,落得如今下场,也是自作自受。我们二房,任凭家主发落,亦不会有任何怨言,只愿此事能到此为止。”
二房的郎君娘子们垂着头,偷偷抹着眼泪。
贺相山看着这群哭泣抹泪的小辈,再想到他们往日的无忧无虑,叹气:“此乃这一辈的恩怨,本不该累及小辈。”
他按下众人的哭声,站起身子肃声道:“我们这一支是贺氏嫡支,亦秉承父亲遗愿,至今不曾分家。此时看来,是时候散了。”
这是要分家的意思。
贺千里一急:“阿兄!”
贺氏百年传承,族人更是众多,却并非人人都能安享这钟鸣鼎食的日子。纵使是百年世族,枝大叶茂,但家族资源有限,分配之时,自然有所偏向。
嫡支长房便是其中最好的。
他们跟着长房,自然也能沾光。
贺千里眼中微微湿润,面上也不禁带了几分追忆:“阿兄,父亲临终前将我们几房托付与你,你也曾说,只要你在家主之位,我们这一支,便不会散。”
“世家大族,分支众多,先不论诸多旁支,便是嫡支,为了能繁荣昌盛下去,也都讲究个人丁兴旺,何曾有一支独立的?”
“如今,犯错的是二兄他们,缘何要累及三房,还要说出分家的话来?”说到这,他不由心下愤懑。
贺相山负手叹道:“家族合居,和则百事俱兴。然人口渐多,到底是矛盾累生,有伤天性。此举虽有违父亲遗愿,但也属无奈之举,还是分了好啊。”
贺千里冲着贺诗人使了个眼色,还待要劝,却被贺相山摆手止住话头:“此事多说无益,我心意已决。二郎入土之后,我会请族老前来,立契分户。”
“阿兄!”
“你也莫要再劝了。二房这事,不过是提醒了我罢了。我病了那么多年,这个家暗处早已千疮百孔,你们许是打量着我不知晓,但我毕竟是家主,这贺家,只有我不想管,却没有管不了的。”
说罢,他意有所指地看了贺千里一眼。
贺千里闻言脸上一臊,他借着生意暗中牟利的事,想来阿兄也是知晓的,先前不过是借着冯氏放贷一事,给他警告罢了。
贺相山在厅中环视一圈,缓声道:“如今,这个家是得好好理一理了。”
第五十八章 铜符
贺相山挥挥衣袖,叹息道:“你们先回去吧,令姜与四弟留下。”
这是要细问翠微峰之事。
贺千里神色一动,然而兄长既然如此说,便是没有让自己留下的打算,他只得起身理理衣衫退了出去。
此时厅中只余三人,贺相山眉头紧皱,问向贺诗人:“四弟,你方才只说玄阳勾结二弟,暗中谋害我贺氏。二弟的心思我懂,只那玄阳,到底为何向我贺氏出手?”
贺诗人看了一眼贺令姜,她曾与玄阳交手,此事还是由她来说较好,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她也好自行把控,免得他说漏了嘴。
贺令姜收到他的眼色,开口道:“阿爷,那玄阳曾亲口所言,他助二叔父谋夺贺家,为的是一枚铜符。”
“铜符?”贺相山眉梢一动,他蓦然便想起父亲临终前,亲手传至自己手中的那枚。
“什么铜符?”
贺令姜看他神色,便知他心中已有猜测:“是那枚历代家主传下来的。”
“果然是那枚……”贺相山神色一凝。
贺诗人不解:“阿兄,那枚铜符到底有何用处,竟然引得玄阳这等外人觊觎垂涎?”
贺相山摇摇头,眼中还带着几分迷茫:“说实话,我也不知……”
“阿兄竟也不知?”
“那枚铜符是由父亲临去前传给我的,只说这是我们贺家历代相传的信物,不可轻易示于旁人。”
贺诗人恍然,怪不得他从未听说这铜符之事,
“只是,父亲却未曾言明这铜符到底有何用处。”说到这,贺相山不由拧眉。
贺令姜眉梢轻扬,心中好奇:“阿爷可否将那枚铜符拿出来与女儿看看?”
她要看,贺相山自也不会拒绝:“你们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取来。”
他领着贺成到了书房,便推开房门一人走了进去。
贺成躬身为他阖上房门,而后便持剑立于一旁静候。
书房布置得古朴清雅,因着贺相山先前久病,鲜少过来,竟显得有几分清冷。
案上置有一把七弦琴,书桌上的笔架上挂着几支大小不一的毫笔,书架上并排放着一排排古籍,贺相山的手指从架上拂过,架上尘埃不染。
他环视一周,病好之后,他来这书房,也不过两三次,日常皆是在自己的小书房内看书。
贺宪成先前时不时往小书房来寻他,为得便是那铜符吧?
至于这大书房,怕是也已被翻了个底朝天。
桌案后方的墙上挂着一幅《耕读图》。崇山峻岭,云雾缭绕,隐约露出几座房屋,一农夫以四钉钯在山地中耕种,近处有一座房屋,窗前一人正在读书。
贺相山伸出食指,在画中窗上一点,那处墙壁便微微陷了下去,只听咔嚓一声,书架缓缓移开,弹出其后的一个暗格来。
他将暗格中的匣子取出,里面装的便是那枚贺氏家主历代相传的铜符。
这枚铜符自他从父亲手中接下,便被收在了这暗格之中,他拿在手中翻看,却并未看出什么异样。
贺相山将书架二排左侧的书册抽出,在架壁上轻按,那书架便缓缓移回了原处。
此时已近正午,日光正是最烈,花厅内大门四合,只厅中灯树上的烛火轻轻摇曳。
贺令姜看着贺相山递过来的铜符。
那枚铜符约莫有成年男子的巴掌大,呈鱼形状,鱼尾处岔开一个八字,通身紫金,上面雕镂着密密的鱼鳞。
她摩挲着手上的铜符,雕镂鱼鳞的微微凸起,呈纵向排列,摸起来有微微起伏之感。
确实是一枚普通的鱼符。
她将铜符拿到眼前,凝眉仔细打量。
通身紫金的鱼身看起来并无任何异样,只是,那鱼眼处的色泽却比旁的地方光亮了几分。
贺令姜对着鱼眼向下一按,贺相山与贺诗人两个也连忙看去,但等了几息,那铜符却无任何动静。
她双眼微眯,拇指在鱼眼上轻轻摩挲,而后抬手从发间取下玉簪。
玉簪与寻常发饰无异,只那末端却尖利非常。
贺令姜掌心托着鱼符,右手持簪,迎着厅内烛台的光,凝神看去,而后用玉簪末端的尖细处在鱼眼正中轻轻一点,那玉簪便微微陷进去了些许。
她双眸微眯,手上一个用力,只听“啪”地一声,鱼符竟沿着脊背从正中裂为两半,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贺诗人眼中一亮:“有东西!”
贺令姜将玉簪重新插回发间,拈起掌心小小的纸条展开。
那纸条全部展开后,不过两寸见长,一寸见宽,其上书着几个字“山水蒙,艮为山,坎为泉,山下出泉”。
贺诗人皱眉:“这是何意?”
贺令姜眸光微深:“是卦象,且是中下卦。”
贺相山与贺诗人两人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中下卦?这卦象到底作何解?”
“蒙卦的上卦为艮为山,下卦为坎为水,山下的水蒸腾形成雾气,成一派山水蒙蒙的自然景致,这便是蒙卦的卦象。”
“卦画形成的卦象与“蒙”字的含义结合起来,便是细雨濛濛,山水间雾气腾腾,一幅田园山水画。这种朦胧的景致,是天地初开,云行雨施造成的。”
“如若说玄门六十四卦中的屯卦表示事物的萌芽时期,那么蒙卦则表示事物的进一步生长,有蒙昧初开的含义,也就是说即将走出蒙昧的状态中。”
贺诗人疑道:“如此说来,这卦象的含义并不算差?”
贺令姜点头,而后又微微摇头:“这卦虽有走出蒙昧之意,但卦形为山下有险,若是前进不止,或可走出蒙昧获得通达,也或前路多险溺于水泽之中。于迷蒙中寻那一缕生机,不算绝境,却也难行。因此,这是中下卦。”
贺诗人长叹一口气,道:“这卦象与我贺家如今情境倒也算相符了。贺氏招来玄阳那等贼人惦记,你我却连背后原因都尚且摸不着,可不是正处蒙昧迷茫之中?”
他转头看向贺相山:“阿兄,先祖将这卦纸藏于铜符之中,你可知它到底是何意?”
“我先前只当它是家主历代相传的信物,尚不知这鱼符之中竟还藏着东西,又如何得知其中深意?”贺相山闻言叹道。
贺令姜侧首:“祖父将它交于阿爷时,也不曾提过吗?”
贺相山神色怅惘:“你祖父当时是心疾复发,突然去了的,也只来得及将这鱼符作为家主信物传给我,其他的尚未来得及交代。”
如此,虽然找到铜符中的卦纸,但谜团未解,前路仍是一片渺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