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陷害
木赤赞普心下急转,目光便落到了殿中那先前捧花的婢女身上,他眼中幽光愈发深浓,沉声道:“大胆侍婢!你到底对次妃这盆圣兰做了什么,还不从实招来!”
对上他幽冷的目光,婢女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噗通跪了下来。
蔡邦氏见状先是一愣,而后便反应过来,王上这是要她弃卒保车……
圣兰上的药物与雪山醉融合成毒,致使萧令姜吐血昏迷,众目睽睽之下,这一点她是抵赖不了的。
那囊氏方才所言,也确实点中了她的要害。
自王上赐下后,这花便一直养在她殿中,今日又是由她的贴身婢女亲自捧来,眼下害了萧令姜,她自是难以推到旁人身上去。
她不知那囊氏到底如何做到的,但这一招确实将她置于辩无可辩的地步。
即便王上心知她实属冤枉,在裴攸坚决要个说法、那囊氏咄咄相逼之下,也无法直接开口为她说话。
这事情莫说不是她做的,便是她当真做了此事,也是万万不能认的。
她既不能认,那便要推出一个合适的人,给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将自己彻底摘出来。
蔡邦氏眸中微闪,脸上亦跟着一寒:“你这婢子,还不从实招来,到底是谁让你来陷害本妃!”
看到她眼中神色,婢女心中顿时一沉,自知她这是被推出去挡刀了。
然而她自幼便跟在次妃身边长大,家中父母兄弟也皆在蔡邦一族谋生。她之性命、亲族,从来都系与蔡邦一族,生或者死,不过主人一句话罢了。
婢女闭了闭眼,一滴泪不由从眼角滑落,而后她猛然睁开眼睛,里头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眼中含满了泪水,面上尽是惶恐:“次妃说的哪里话,婢子不过是依照吩咐将圣兰搬了过来罢了……”
“你——”蔡邦氏额心不由一跳,深吸一口气方问道,“本妃再问你,可是有人命你在盆中撒了毒药,以此暗害永安公主,陷害本妃?”
婢女咬唇看了眼蔡邦氏,兀自垂头沉默。
那囊氏见状,不由出声讽道:“事到如今,次妃再逼问又能如何?看这婢女样子,也不像是有旁人逼迫的样子。她乃次妃最为信任的婢女,除了你能命其行事,这王宫之内还有哪个能指使得了她?”
蔡邦氏没有理她,而是咬牙一字一句地问向婢女:“本妃待你素来不薄,到底是何人命你陷害本妃?”
婢女抬眸迅速瞥了一眼那囊氏,而后又低头沉默。
那囊氏被她这一眼看得心头不由一跳,皱眉正欲言语,便见那婢女突然起身,一头向殿中柱子撞去。
“嘭——”地一声闷响,鲜血四溢。
随着婢女软软倒下的身子,还有那句似有若无的呓语在殿中轻轻回荡在耳边。
“王妃,婢女做到了……”
听清婢女断气前话语的那囊氏,唰地一下便变了脸色。
好一个蔡邦氏!
弃卒保车不说,竟以一条性命为棋,又反手将这谋害永安公主、陷害他人的罪名丢回到她头上来了。
这婢女寥寥言语纵然难以取信于人,却也足以动摇此前铁证,令人对她再生疑虑了。
殿中诸人看着事情几经变化,已然分不清谁是谁非。
正妃那囊氏直指次妃及其背后密宗势力出手暗害永安公主,借机陷害于她,打压那囊一族及苯教势力。
而次妃蔡邦氏,又道那囊氏胁迫其贴身婢女下毒,来陷害于她及蔡邦一族。
说是正妃与次妃之争,可任谁都知晓,这已然明晃晃地是佛教密宗与苯教之争了。
若是如此,双方都有足够的
理由出手,到底是谁而为,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查清的了。
木赤赞普瞧着那囊氏与蔡邦氏唇枪舌战,不由觉得额心突突地疼,他虽有意偏旁蔡邦氏,可如今情况下,没有切实的证据,也不好公然为她说话。
他按了按眉心,出言打断二人争执:“好了!到底何人下毒,本王自会派人查清。即日起,你二人闭殿不可外出!”
说着,他侧首看向裴攸:“裴世子,如今公主中毒之因既已明了,当无之急还是先设法为公主解毒才是。至于下毒之事,你也瞧见了,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弄清楚的,还需容本王些许时日,届时定然给永安公主及大周一个交代!”
裴攸眼眸微眯,冷声道:“既然西蕃王上都如此说了,本世子也不咄咄相逼,这交代,就再多等几日便是。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依次从那囊氏、蔡邦氏身上扫过:“无论是两位王妃,还是其背后家族,皆为尊贵显耀的人物,西蕃王上当真能不偏不倚,不瞒不隐,给我大周一个交代?”
“这个自然。”木赤赞普肃容道,“世子若不放心,也可派人协同共查。”
“既如此,那本世子也不推辞了……”裴攸微微侧首,吩咐道,“裴齐,你带几个人随同西蕃王上指派之人一道,务必查清到底是何人谋害我大周公主!”
“是!”他身后跟着的侍卫立时拱手应道。
木赤赞普望着裴攸面上冷色,眼眸愈发晦涩幽深起来。
看今日殿上种种,若说下毒之事没有那囊氏掺和,他是一点儿也不信的。既如此,那就让裴攸也派人去查便是。
然而,怕只怕……佛苯之争就这么被摆到明面上,大周要浑水摸鱼、借机生乱。
他压下心头纷乱的思绪,见裴攸那处派人将萧令姜抬了起来,上前道:“公主眼下恐怕也不便移动,还是暂且安置在后殿,方便诊治为好。”
裴攸低哼一声:“多谢西蕃王上挂心了,然今日公主便是在西蕃王宫才出了这番意外。谋害公主之人尚未查出处置,我等是万万不敢再将公主留在王宫之内了。”
他看了看几位医官道:“医官们方才已然商讨了解毒之法,并先行为公主运针封穴,回了驿馆后再行解毒,也好叫人放心些……”
他既如此言语,木赤赞普也不好再行勉强,只好派了陀持及几位王宫医官一同往萧令姜所居的驿馆去:“务必确保永安公主无恙!”
第六十九章 成算
萧令姜醒来,已然是一个日夜之后。
一直守在驿馆的医官们听到消息,不由松了一口气。公主此番所种之毒极为罕见,他们商讨出的解毒之法,也不知是否确然可行。如今人既然能醒过来,说明便是有些效用的。
沈医官在琼枝的引领下进了内室,重新又为萧令姜把了一遍脉。
“公主可还有大碍?”裴攸皱着眉头,一双眼睛紧紧他把脉的手。
沈医官捋了捋胡须,沉吟道:“公主的脉象已然稳了下来,只是这毒素霸道,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彻底拔除的,还是要按时施针用药才是,否则留下隐毒,那便是伤身的大事了……”
“昨日殿上公主毒发那般快,除却毒效霸道之故外,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运息施术,使得毒素流动加快……”他看向萧令姜,再三叮嘱道,“毒素未清,还请公主务必卧床静养,莫要动用内息玄力以免伤了心脉。”
“好……”萧令姜张张嘴,无力地笑了笑。
沈医官看着她这幅被折磨得不轻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
先是自个儿用手段催出一身红疹,如今又自己给自己下毒,这世间能待自己如此狠心的人,也就一个永安公主吧。
红疹消退或许无损容貌,可到底是要冒着留疤的风险的,又有哪个女娘不在意?
更遑论,这遭的毒,是当真极为罕见的,若非那囊一族扎根西蕃千百年,知晓许多旁人不知的东西,他们也想不到要用这毒。
虽然他们已经提前试验过,确保毒物能解无碍性命,但毒药毕竟是毒药,要把它用在永安公主身上,那也是要切切实实吐血伤身的。
不过十七八岁的女娘,又是金尊玉贵的皇室血脉,她是当真能对自己下得了狠手。
这份伤己身以乱西蕃的果敢,也确实叫人由衷佩服。
永安公主被当众下毒,扯出了西蕃正妃那囊氏与次妃蔡邦氏,密宗与苯教之争便就这么彻底被摆上台面。
野心勃勃的西蕃王庭,也该乱起来了。
而这一切,都源于眼前这躺在床榻之上的病弱女娘。
沈医官掩下眼中钦佩之色:“下官等便在屋外守着,公主先歇息吧。”说着,他弯腰施了一礼,退出了屋外。
见他出来,诸人都连忙迎上前去:“沈医官,公主眼下如何了?”
“脉象已稳,倒是与性命无碍了。只公主体内毒素尚未完全清除,我等在施针用药时,还需再仔细斟酌着些。”
沈医官说罢,行至陀持面前,冲着他拱手一礼:“这两日也辛苦陀持国师和几位西蕃医官了。眼下公主既已无大碍,这处有我等守着,诸位也可回去歇息歇息,莫要熬坏了身子。”
“沈医官不必客气。”陀持双手合十,温言道,“公主安危事关重大,贫僧与医官们在此处守着,也好以备不时之需。”
见他似乎无意离开,沈医官不由暗自皱眉,这西蕃的国师及医官,说是奉了王命为公主诊治,实则还不是西蕃王不放心,特意派过来探查情况的。
公主此番中毒,一下子便牵扯到密宗与苯教两派。西蕃王又不是那等胸无城府之人,心中焉能不会防着大周?
他正欲开口再劝,便听得琼枝出来传话。
“陀持国师,公主与世子有请。”
沈医官抬起眼,望着陀持跟着琼枝往内室去。
屋内弥漫着浓浓的药味,一迈入其间便直冲人鼻腔而来,婢女正俯身收拾床边矮几上的药碗,隐约还可见其间汤药残渣。
陀持神色不动,走上前冲着萧令姜及裴攸施了一礼:“公主,裴世子。”
“大师无需多礼……”斜倚在引枕上的萧令姜唇色苍白,声音之中隐有几分无力昏沉之感。
裴攸见状开口解释:“公主体内毒素未清,又方用完药,精神头难免有些不济,还请大师见谅。”
“无碍。”陀持摇了摇头,关切道,“除却余毒尚存,公主可还有旁的不适?”
“倒也没有什么,只如今正值夏日,公主瞧起来却颇为畏寒,因而想着再请大师为公主瞧一瞧,以免有邪气侵体……”裴攸道。
陀持颔首,怪不得这屋内还点了炭炉,一进来便让人觉得闷热得紧。
若说诊看是否有邪气侵体之相,萧令姜身旁有不少玄士高手,用不着特意请他进来。
想来,也是想叫他亲自再看一看她眼下病况,安了王上的心。
毕竟,她这一吐血昏迷,可是将整个西蕃后宫搅得鸡犬不宁,朝廷之上也怕是要紧跟着乱起来。
西蕃处处防着大周,唯恐其浑水摸鱼,想必大周也心知肚明。
陀持又细细为萧令姜诊看了一番,良久方道:“公主身上并无邪气侵体之相,如今畏寒,想来还是因着毒素伤了身子之故,不妨请医官另开几味驱寒固体的药物……”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萧令姜道:“此符自生温热,公主也可将其暂佩身边,以作保暖之用。”
“多谢大师了……”萧令姜接过符箓,虚弱地笑了笑,一双眼中睡意朦胧。
陀持看出她方才所服药效上来,似要昏昏睡去,便起身道:“贫僧便不多打扰了,公主先行歇息吧。”
“嗯。”萧令姜强打起精神,看向裴攸,“世子,还请代我送一送大师。”
“是,公主放心。
陀持既亲自确认过萧令姜眼下病状,也便略微放了心,他留下了两位西蕃医官在此继续守着,便带人出了驿站,往王宫复命去了。
听罢陀持禀告,西蕃王面色依旧凝重:“国师、大相,依二位看,永安公主此番中毒,当真只是受了那囊氏暗害?”
陀持与贡吉相视一眼,沉默良久方缓缓道:“难说。永安公主非寻常人等,按理不该就这么被人下了毒。”
“然而,这雪山醉与秘药结合生毒的手段,也确实不多见,且此两物皆属西蕃独有,又极为难得,除却苯教旧族有此等秘法,旁人也无从得知……”
“无论如何,先盯紧了大周那处。”木赤赞普眯了眯眼睛,里头杀意凛然,“还有永安公主,自她入王都后便波澜频生。此女,确然是再留不得了……”
他本有那么一刻想着,或可折其羽翼将其困于王宫之中,然而,如今看来是万万不行了。
此等所至之处便掀起风雨波澜之人,西蕃王宫,容不下。
不管此番下毒是不是那囊氏出手,这罪名必需得给她坐实了!
而萧令姜,既然一毒未亡,那么,那囊一族再变着法子对其出手,也丝毫没有什么奇怪的。
几乎是那一瞬,木赤赞普心中便有了成算。
然而,还未及他布局,好以那囊氏的名头去取萧令姜性命,王都之中便闹出了一桩惊动朝野的命案。
第七十章 相争
永安公主中毒一事尚未被查清,王宫之中可谓人人自危,惟恐被扯到这趟浑水当中去,朝堂之上亦因着此事,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可向来浪荡惯了的贵族子弟却是不管这些的。
纵然外界风起浪涌,只要头上有族中长辈顶着,他们一样地招猫逗狗、纵马享乐。
王都的西市,亦如往常一般热闹,宽阔的街道旁,一座三层高的阔气楼阁格外引人注目。
迈入大门,便可见其中摆着各色的古玩珍奇,其中不少都是自异国而来的罕有之物。
沿着楼梯往上,穿过二楼,将手中的帖子递给在楼梯口守着的护卫,便进入了最高层。
相较于底下两层,三楼的布置则要简单了许多,只于正中设了一处高台,其下摆满了座椅。
然而,正是这看起来最简单的一层,才是这座楼阁里头最为难进、也最为显贵的地方。
下面两层售的东西再珍贵,也只是死物,而这处卖的,却是活物。
此时的高台正中摆着一只笼子,里头关着只凶猛矫健的海东青,负责唱卖的人高声道:“可还再有人加价?”
他一连问了三次,台下之人都再无开口,唱卖人击木唱道:“顶级海东青,归尚如阿郎所有!”
待侍奴将笼子抬走,唱卖人拖长了声音,故作玄虚道:“接下来这个,可更是难得,诸位尊客可要把握机会了……”
说着,他双掌轻击,便有侍奴又抬着一个三尺见方的笼子送上来,笼子上面还盖着一层黑布。
台下众人都不由好奇地看去,那唱卖人轻笑着眨了眨眼睛,伸手一扯,黑布随即滑落,露出里头的拍卖之物来。
“嚯——”众人不由惊叹。
只见铁笼之中,一名肌肤雪白、容貌绝美的少女正蜷缩其间。
当她惊慌地抬起头时,恰好露出那双湖绿色的眼眸,惶恐的眼眸中泪意潋滟,一如格仁错圣湖的湖面在微风中轻轻荡起涟漪,看得人心头都不由跟着一荡。
光是面容上的美,在这群见惯了各色美人的贵族子弟眼中,并不稀奇,难得是那双湖绿的眼睛,一眼便叫人想起圣湖的水。
不待唱卖人介绍完,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出价:“我出五百金!”
“我出八百金!”
“一千金!”
“一千五百金!”
……
喊价声此起彼伏,正在这时,台下正中坐着的人抬手,出声喊价:“五千金!”
五千金……这可不是小数目。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再出声往上喊价。
唱卖人看着台下众人神色,眼中含笑:“蔡邦家的阿郎出五千金,可还有人再往上加价?”
他停了几息,见无人无声,笑着道:“既然如此,那这少女便归……”
“一万金!”
唱卖人的话音未落,一道声音从众人后方传来,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
一万金!
众人顿时一片哗然,这美人虽然难得,可出个五千金已然是顶了天的,到底是哪家子弟出手如此阔绰!
回头看去,便见一身着锦袍、腰坠珠玉的年轻男子迈着步子悠然走了进来。
原来是达隆氏的独子!怪不得……
这达隆一族同那囊氏一般,亦属苯教旧族,,往日里也曾跟着上任西蕃王立了不少功劳。
达隆氏尤其擅经商做生意,随着佛苯之争中,苯教旧族渐渐落了下风,达隆氏索性退出朝堂,近年来专注于经商。
他是自古便扎根于此的旧族,纵然在朝堂之上失了势,可人脉、势力却非寻常商贾能比的,做起生意来自是更加得心应手,商队遍布西蕃不说,更是与大周、南诏、泥婆罗、天竺等地皆有往来。
只一点,达隆氏的家主到了这一辈却子嗣不丰,只得了一独子,惹得其余旁支之人都对偌大的家产垂涎若滴。
对这独子,达隆氏家中是格外看重的,平日里也下了不少功夫去栽培他。只可惜,此子在经商之事上无甚天赋。
达隆氏家主无奈,也不想着其将家业发扬光大了,只求其能勉强守成,而后早些替家族开枝散叶,他这把老骨头拖一拖,或许还能将家业交到孙辈手中。
也是因着这幅放纵的心态,使其养成了一副骄纵肆意、飞扬跋扈的性子,素日里也没少做那仗势欺人、凌辱女子的事情。
眼下他既看中那绿眸少女,想必定然是势在必得了。
只方才出价这位……怕也是不好说话啊……
在场众人谁不晓得,蔡邦氏与那囊氏一向势如水火。如今大周前来和亲的永安公主被当众下毒暗害,两位王妃又皆被卷入其中,各自指证对方,不说她二人亦或其背后家族了,便是密宗与苯教两方势力近来也多有摩擦。
先前喊价五千金的,正是次妃蔡邦氏家中排行最小的胞弟,而出价一万金的达隆波切,则素来与那囊氏子弟交好。
这两位,不会是要在此处打起来吧……
想到此处,原本面上带笑的唱卖人也不由提起了一颗心。
他正欲开口打圆场,却被蔡邦多昂冷声打断:“波切,你是故意与我作对?”
达隆波切耸了耸肩膀,笑道:“怎能说你与你作对?拍卖之事,从来都是价高者得。这连三岁稚儿都知晓的道理,多昂,你不会还要我教你吧?”
“你!”蔡邦多昂猛地站起身,一双眼中喷出的怒火几乎犹如实质。
因着王宫那场变故,阿姐被禁足,蔡邦氏连带着行事也小心了许多,家中更是对他耳提面命,要他切勿出去惹事。
他一连在家中闷了几日,今日趁着家中人不察,带着扈从偷偷溜出来放松一番。好不容易看中了个美人,波切偏偏又半道杀出来。若说他不是故意的,谁信?
达隆波切见他一副无言以对的样子,不由轻蔑一笑,走上前挑衅道:“你若不服气,只管往上加价便是,我奉陪到底。”
“噢——”说到此处,他突然拉长了声音,上前打量蔡邦多昂一眼,“莫非你无力再加价不成?也是,谁人不知,你蔡邦氏先前只是个穷酸小族,不过是靠着你阿姐得了王上欢心,这才求得了如今地位。”
他嗤笑一声:“说是贵族,也不过是靠着妇人谄媚罢了,如今套了身华衣,倒是有些人模狗样了……”
“波切!”蔡邦多昂牙齿咬得咯咯响,见达隆波切那幅轻蔑模样,终是忍不住一拳直冲他脸上而去。
达隆波切本欲闪身躲过,却不知怎地突然浑身一麻动弹不得,“嘭”地一声结结实实挨了蔡邦多昂这一拳,而后整个人便不受控地朝高台方向倒去。
“咚!”后脑重重磕在高台的棱角处,发出一声闷响。
达隆波切身后的扈从还未及反应,便见他软软地倒了下去,鲜红的血液从他脑后汩汩流出,浸湿了脚下的绒毯。
“啊啊啊啊!”人群中有人尖叫起来,“死人了!”
第七十一章 偿命
达隆家的独子被蔡邦家的人一拳打死,这可不是小事。不多时,这消息便如生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整个王都。
达隆氏的家主看到达隆波切的尸体时,一个喘不上气,几乎要昏死过去。
这么多年,他也只得了这一个独子,还望着他能承袭家业、开枝散叶呢。
达隆波切如今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先前虽已成婚纳妾,可也只堪堪生了两个女儿出来。
如今还未及诞下男嗣,便这么没了?
他不由悲从中来,莫非天要亡我!
蔡邦氏……他眼中含泪,恨得牙齿要得咯吱响。
先前佛苯相争,因着王上暗中扶持密宗一系,苯教诸旧族被打压得不轻,连带着达隆氏也在朝堂上失了势。他索性便退了下来,安心经营自家这一方势力。
谁成想,即便如此,密宗一系依然是步步紧逼。这几年,他这生意明显是难做了许多,不少皆是被密宗一派的新贵给抢了过去。
先前次妃蔡邦氏为王上诞下小王子,蔡邦一族便愈发嚣张,如今,竟然敢杀了波切!
这可是他家中独苗啊……简直是欺人太甚!
这一次,他宁愿斗个鱼死网破,也势必要让蔡邦氏付出代价,让那蔡邦多昂为他的儿子偿命!
他眼中迸出猛烈的恨意,在仆从的搀扶下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将腰板挺直:“将阿郎好生安置,我去去便回!”
说罢,他带上贴身护卫,便大步往外而去。
蔡邦多昂一拳打死了达隆波切,心中早已是惶恐不安至极。
彼时,场面一面混乱,他便趁着达隆家的扈从未及反应,带着自己的手下人偷偷溜回了家。
然而,这般大的事,是如何也瞒不住的。
他一踏进家门,便直奔蔡邦氏的家主院中而去,跪在他门前请罪。
待听罢他做的好事,蔡邦家主不由眼中一黑,抬起手一个巴掌将他扇倒在地。
“逆子!你还有脸回来!”
他平素折腾没了几条人命也罢了,不过是奴隶亦或平头百姓,他挥挥手便能给他摆平。
可如今这番,可是达隆氏的独子啊!
达隆一族虽不及蔡邦氏那般显赫,可也是延续千百年的旧族了。纵然眼下苯教旧族不及往日,可也不是能肆意欺辱的。
不管那达隆波切此前如何出言羞辱,多昂一拳将其打死是众目睽睽下的事实,容不得丝毫辩解推脱,这事便是到了王上面前,他们蔡邦氏也没理。
多昂若在事情一出事,便立时到达隆家去负荆请罪,此事或许还能有所转圜。可他却偏偏怯懦不堪,惹了祸事,就逃回家来,错失了最佳时机。
无论如何,眼下还是要快些往达隆家去。
他额心紧蹙,出声喝道:“逆子!还不快些爬起来,与我到达隆家请罪!”
蔡邦家主压着自家那逆子方踏出大门,便见达隆氏的家主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打到了门前,周围已然围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
他心头猛地一跳,这势头怕是不好!
他狠狠剜了一眼身后的多昂,扯着他迎上前,而后朝着他的腿弯处踹了一脚,斥道:“逆子!还不快些跪下向达隆家主谢罪!”
多昂自知此番确实是自己闯了大祸,顺势跪倒在了达隆家主面前,膝盖重重砸在石板地面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他强自压下痛楚,面上满是愧疚悔恨之色:“达隆家主,今日是我冲动了,没想到,竟意外害了波切……”
他哽咽了一声,狠狠扇了自己几个巴掌,面颊也瞬时跟着肿了起来,围观的百姓见状,不由发出一阵嘘声。
“多昂在此请罪,还请达隆家主责罚!”
“责罚?”达隆家主额角猛跳,心中的怒气几要冲破胸腔,“我如何责罚?罚你闭门禁足,还是罚你几鞭了事?那可是我儿一条性命!”
“自古以来,杀人偿命!”
“你若当真认罚,那便为我儿偿上性命,如此,方可慰波切在天之灵!”
偿命?
多昂心中一怯,抬头向身旁的阿父觑去。
蔡邦家主见达隆家主面上怒意难消,连忙上前道:“达隆家主,多昂此番确然犯了大错,你要打他、罚他,我绝无二话!我蔡邦一族也在此诚心赔罪,你有什么要求,只要你提,我蔡邦氏定然竭力而为。”
“多昂并无意去伤害波切,事情到这种地步,也是纯属意外。达隆家主你瞧,是不是能饶过这逆子一命……”
“饶他一命?”达隆家主冷嗤,“不是你家儿郎没了性命,你说得倒是轻巧!”
“我与你直说,我今日来,没有旁的要求,只一条,那便是要多昂为我儿偿命!”
“我知晓蔡邦氏如今在王庭朝堂之上正是风光得意,已然不是我这等昔日旧族可比的了。若这西蕃的法令治不了他的罪,取不了他的命,那我便亲自来!”
说罢,他一把拂开蔡邦家主,拔除腰间短刀便直冲跪着的多昂胸前刺去。
众人被他动作吓到,发出一阵惊呼。
得亏多昂身旁的护卫眼疾手快,出手为他拦下这一刀,而他已然骇得湿了后背。
“达隆!你这是要当众杀人不成!”蔡邦家主被他的举动惊了一大跳,心中也不由冒出了怒意来。
“当众杀人?”达隆家主抹了抹手中短刀,“分明是蔡邦多昂当众杀了我儿在先,我如今不过是让他以命偿命罢了!你说说,我有哪处做的不合法令、礼俗?”
依着西蕃法令,杀人当偿命。而依着西蕃礼俗,若一人被杀,其家人血亲亦有权以血相报、为其复仇。
达隆家主所为,确实无可指摘。
难就难在,这杀人的蔡邦多昂并非寻常人等,莫说一条性命,便是二条、十条……其家族也能为其摆平,使其不受法令、礼俗约束。
而那被杀的达隆波切也并非奴隶百姓,他之一条性命足以顶得上寻常十条、百条,一旦身死,势必要掀起不小的风浪。
围观之人中有那较为了解西蕃朝堂情况的,不由在心中默默掂量,这是一场权贵间的对峙,亦是一场新贵与旧族、密宗与苯教的战争……
第七十二章 让步
“来人,将多昂给我拿下!”达隆家主一声令下,身后跟着的护卫们便持着刀剑棍棒冲了上去。
蔡邦家的护卫们哪能真叫他们就这般将人从眼皮底下抢走,立时提起武器抵挡起来,多昂趁机赶紧躲到了府中,不敢再露出面来。
达隆与蔡邦,一个势要对方偿命,一个又拼命护着自家幼子。两相争执之下,就这般打了起来,场面顿时异常混乱。
围观之人连连后退,以免自己被波及。他们远远瞧着这混乱场面,不由暗叹。这两大家族,哪个都是数一数二的,如今竟然不顾颜面,真刀真枪地动起手来,倒是难得一见。
不过也是,毕竟事关自家儿郎性命,焉能任对方作为。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蔡邦府前已倒了一大片。
眼见着就要闹出更大的乱子来,远处有快骑由远及近而来,哒哒的马蹄伴着来人高高的呼声:“住手!王上召蔡邦、达隆两位家主入宫觐见!”
“还不住手!”那人带着使者近前,高声喝道。
看到竟是贡吉大相亲自前来,正在动手的人,也不得不硬生生地止住了动作。
达隆看着那近在咫尺的蔡邦府大门,面色沉沉如水,难看得紧。
得知波切命丧多昂之手后,他便没想过要去王上面前讨个公道,而是直接率人打上蔡邦家,为的便是能在王上插手之前,将此事了解。
蔡邦一族如今的风光谁人不知?更遑论,其背后还有密宗站着。
纵然波切此番死得冤枉,可一旦闹到王上面前,若还想让多昂偿命,那便难了。
他恨恨地望了一眼蔡邦府中,透过大门,可见其宽阔的庭院。
“大相,王上既下令召我等入宫,想来也已知晓我此番打上蔡邦家的原由了!”
“蔡邦氏之幼子多昂夺我儿波切性命,我只是要那杀人凶手偿命罢了!”
贡吉眉心不易察觉地微皱,而后方缓了神色道:“此事王上自会明察,二位家主还是快些与我入宫去吧……”
“入宫?”达隆冷哼一声,索性当着围观众人的面将心中顾虑点明,“对着蔡邦氏,王上当真会不偏不倚?”
贡吉眉梢微竖,压沉了声音,暗带警告之意:“达隆家主,波切意外离世,我等皆心中遗憾不已。可达隆一族,也并非只波切一人的,你总该多为其余族人考虑考虑……”
波切这个继承人没了性命,他身为家主自然痛惜不已,可对旁支族人来说,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达隆若当真不知好歹,揪着此事半点不肯让步,那么,这达隆一族换位家主来当也未尝不可。想必,早就有人虎视眈眈、摩拳擦掌欲要一跃而上了。
他的言外之意,达隆家主岂能不知?
纵然,达隆一族如今有他掌控,也挡不住外有虎豹、内有豺狼,若是族中当真有人为了利益生出叛族的心思,转而与密宗一系狼狈为奸。
那么一族陨落,也不过转瞬之间罢了。
一向打压苯教旧族的木赤赞普与密宗可是那么好相与的?与虎谋皮,怕是反倒要被虎食。
眼下再闹下去,恐怕也得不出什么结果来。如今最明智的做法便是顺势下坡,跟着贡吉往王宫觐见,接受王上调停,在此事上退一步了。
达隆家主心中万分不甘,然而也只能如此了。
贡吉那句话也没错,没了波切,可他还有旁的血脉至亲……
仅仅对上蔡邦氏,他自是能与之拉扯一二,可一旦对上王上与密宗,他也不得不低头。
达隆一行人跟着贡吉到了西蕃王宫。
听罢众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木赤赞普沉吟片刻,而后开口道:“此事前因后果本王已然知晓。古语有云,杀人偿命,按理来说,达隆家主的要求是没有错。”
“然而,又有俗语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如今这桩悲剧虽叫人惋惜不已,可也只是意外,非多昂故意为之……”
“达隆氏与蔡邦氏皆是我西蕃的显贵大族,两位家主亦为本王股肱。若要因此便取了多昂性命,两族结仇,冤冤相报又何时能了?如此一来,岂不叫本王痛心,外敌称快?要知道,那大周的使团,可还在我王都之内呢……”
“有言道,诛故贳误。波切之逝已然无可更改,但达隆家主若愿宽宥了多昂,想来蔡邦一族也不会白白让达隆氏受了这份委屈……”
蔡邦家主见状,连忙接道:“听闻达隆一族在泥婆罗、天竺等地的一条主要商线为外敌觊觎,近来损失良多。我这处倒有些门道,愿助达隆家主一臂之力!”
达隆闻言,心中暗恨,蔡邦这老贼头,说是助他一臂之力,别以为他不知晓,背后觊觎这条商线的,便是蔡邦家的人!
蔡邦一族势力愈发强盛,如今与他争利,便是他这旧族也难以轻易将其摁下了。
蔡邦眼下这般说,就是想要以此条商线抵了波切性命了。
可这条商线,本就该是他达隆家的!
达隆眼中愤恨,蔡邦察其神色,又道:“达隆家主许是不知,达隆家的那条商线之所以损失那般多,除了外敌之故,恐怕还有内患之因。达隆一族中,怕也是有人在垂涎那诸多利益呢……”
“若是达隆家主愿意,我蔡邦一族可助你揪出内外、清理外敌。”
“至于多昂这逆子,他犯了如此大错,定然也该罚。若是王上与达隆家主觉得合适,便将其徒至那曲三年,命其在那处潜心为波切祷告,也可慰波切在天之灵……”
那曲地区素来以高寒著称,自然条件严酷,人烟稀少。普通人若是到了那处,恐怕要吃好一番苦头。
至于蔡邦氏到底会不会当真将多昂送至那处,亦或暗中打点周到了叫他过得不至于太苦,谁又知晓呢?除了波切的血脉至亲,谁又当真在意呢?
木赤赞普轻嗯一声:“此法倒是可行……达隆家主,你瞧着如何?”
他说话时,尾调微扬,其中的告诫威慑之意已然不言而喻。若是再得寸进尺,这达隆一族,会不会就此换了家主,恐怕就难说了。
达隆家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悲愤,将右掌放于胸前俯身:“臣,听从王上之命。”
木赤赞普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满意之色:“那么,事情便如此说定了。此事就此掀过,两位家主还需放下芥蒂,同心为王庭效力才是。”
说罢,他微微挥手,让几人退下。
看着达隆家主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木赤赞普不由伸手按了按眉心,毕竟达隆一族若是死活不让步,与蔡邦起了冲突,这事情就难以收拾了。怕只怕,大周那处届时还要趁机生事。
然而,未待他完全松了一口气,等到黎明时分,又有人急急禀道:“王上,不好了!蔡邦家的多昂阿郎没了……”
第七十三章 变故
听闻这一消息,木赤赞普睡意顿消,他披上衣衫下床:“到底发生了何事,还不速速道来!”
那人见他面若寒霜的模样,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将事情缘由道明。
却原来,多昂院中有一姬妾,乃是牧羊女出身,歌喉极美,被多昂偶然看上,便强行掳入府中。
那牧羊女原有相好之人,多昂这一抢,自然是将一对有情人拆散了。牧羊女不肯入府,她那相好之人也寻上了门来,多昂一怒之下,便将她那相好之人打了出去,不小心下闹出了人命。
蔡邦家势大,这点子小事自是能轻而易举地摆平,那牧羊女也就认了命,自此老老实实地呆在了多昂院中,做个取乐的姬妾。
多昂也是个浪荡子,稀罕那牧羊女的歌喉一段时间,就慢慢冷了下去,只偶尔传她来唱上两曲。
昨日他回到自个儿院中,心情烦闷,恰巧那姬妾托着酒菜前来侍奉,他未曾推辞,便将她留了下来。
谁料想,到了后半夜,众人正睡得酣熟的时候,多昂屋中却突然起了火。等到旁人察觉不对时,火势已然冲天。
府中护卫冲入房中,欲要将多昂救出,可那大火便是从床榻周遭烧起,在里面睡死了过去的多昂已然就无可救,就这般没了。
而那献酒的姬妾,也已然不见了踪迹。
木赤赞普听罢,不由按了按眉心:“如此说来,这火是那姬妾所放?”
“当是如此……”若非那姬妾之故,多昂也不至于挥退了其余在身旁之人,更不至于睡的那般沉,连火起了都不知晓。
白日才发生了波切死于多昂之手、达隆氏吵着闹着要多昂偿命之事,到了晚间,多昂便丢了性命。
若说这两者之间没有丝毫联系,木赤赞普是不信的。
那小小的姬妾,莫说没有这般大的胆子,便是当真心底对多昂生了仇恨之心,欲要杀之为相好人复仇,可她这般久都未曾动作过,怎地偏偏就昨夜出了手?
达隆氏白日妥协得勉强,他不是没有瞧出,然而情势所逼,达隆非得低这个头不可。
如今,却又徒生变故。
到底是谁,在利用那牧羊女杀多昂、生风波?
“去将达隆家主传来!”木赤赞普双眸微眯,沉声吩咐。
这一场火,蔡邦府中,愁云惨淡,王宫之内,风谲云诡。而萧令姜暂居的驿馆之内,却是风平浪静。
裴攸侧身坐在床榻边,正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持着汤匙去喂萧令姜喝药。
“再喝上几剂,你这身上余毒,应当该清得差不多了……”
萧令姜微微低头,将苦涩的药汁吞入腹中,语带抱怨:“本就没多少余毒,我自己命人下的毒,我还能不知晓把控好?那日医官已然为我解了毒,余下的不打紧,慢慢炼化了便是。倒是你,日日盯着我喝这些药,也不嫌枯燥得慌。”
裴攸一勺一勺地喂她将汤药喝尽,回身将药碗放在矮几上,又拿帕子替她蘸了蘸唇角,温声道:“这余毒也不是光靠内息炼化便成,万一不小心余下隐毒未清又该如何?医官也说了,以汤药辅之,既能有助于将毒素彻底拔除,又能为你强身固本。”
“你这身子,自己也太不当回事了。”他说着低低叹了一口气,“先前让琼枝使药激得你身上生疹也便罢了,如今给自己下毒,可是切切实实伤身的事。”
这两事,他恨不得以身代之,可却偏偏不能、无用。
此番身处西蕃王都之中,虽有精兵在侧,但到底是寡不敌众。他们施不得阳谋,万般谋划便不得不暗中来。
西蕃欲与大周交好,这最核心、最紧要的人物便是前来和亲的公主。只有她身上出了变故,才能引起两国这般大的关注,也才能引出后头种种来。
只这般一来,萧令姜便不得不想法子在自己身上作文章,以己身为局,掀起密宗与苯教之争。
裴攸自然懂她的想法,西蕃此行,机会难得,他们若是不能趁机挑起西蕃动乱,依着西蕃的野心,待其解决好佛苯之争、彻底消除后顾之忧后,便会重整大军直冲大周而来。届时,大周千万百姓都将卷入战火之中。
可是,大周与百姓虽重,她亦是世间绝无仅有。
“阿姮……”裴攸抬眸深深望进她眼中,“答应我,这是最后一次。”
萧令姜抚上他的脸颊,在他颊边轻轻摩挲:“阿裴,我若应下了,你可会当真放心?”
裴攸眼中微颤,而后颓然地叹了一口,向她认了输。
无论是曾经的江湖玄士萧姮,还是如今的大周公主萧令姜,她想护着的,一直是大周天下、苍生百姓。
以己身为局,若是它是最优解,那么下一次,她依然会如此选择……
他无奈地笑了笑:“你呀……”
她懂他的担心,也知晓,他懂她的心志。
裴攸握住她的手,叹声道:“前事不可追,我只希望,此后你能少些以身犯险、多些顺遂无恙……”
“便是当真要以己身为局……”他顿了顿,声音温柔却坚定,“你也莫要忘了,无论何时,我就站在你身侧,在你伸手可及之处……”
“好。”萧令姜眼中动容。
见裴攸神色依然凝重,她挠了挠他的掌心,道:“莫要过于忧心了。先前那幅身躯,我是回不去了,对眼下这好不容易由死而生的身躯,我心底可也是万分珍惜,哪里会轻易涉险。”
“先前那是没法子,此番事后,我可也不会再轻易为之了。”
裴攸被她逗得咧了咧唇角:“那便好生调养,医官开的这几幅药是定然要喝完的。我已然传信给薛老丹医,请他再为你炼些固本养息的丹药,待回大周后,请他再亲自为你诊看一遍,到时依着医嘱服用……”
萧令姜闻言不由头疼:“还要服用……阿裴,你当真是比师父还像个老头子……”
“那是长梧道长知晓我定然会盯着你用药,若不然,你当他会少了唠叨你?”裴攸眼中含笑。
萧令姜想着师父与裴攸二人同在自己耳边唠叨的模样,不由摇了摇头,连忙将话题引到一边:“那牧羊女可安排好了?”
第七十四章 冲突
裴攸点点头:“放心吧,已然将她平安送出城,旁人便是想要寻她,也是难寻。”
萧令姜微微颔首:“那便好。”
当初木赤赞普有心利用正妃那囊氏来取她性命,借此一箭双雕,将她除去的同时也可顺势借大周之手,将那囊一族这心头大患拔除。
那么,她便反过来与那囊氏合作,以己身为局,将蔡邦氏也扯入其中。
果然,那囊氏得了机会,自是咬死蔡邦氏下毒谋害大周公主的罪名,而蔡邦氏当然也不肯认,自是想尽法子要将这盆脏水泼回去。
纵使木赤赞普心知此事绝非蔡邦氏所为,有心相护,可他几日来都寻不着证据,更有裴攸派去的人跟着,更是无法去明目张胆地偏袒。
眼见着,这谋害大周公主的名头就要落到蔡邦氏头上。不仅那囊氏与蔡邦氏在王宫之中斗得愈发利害,便是其背后的苯教与密宗势力,亦在朝野上下多有摩擦冲突。
可光是如此,还不够,这潭水还需要再乱一些,才行。
于是,达隆氏那骄纵跋扈的独子多昂,恰好出了意外,死在出身蔡邦氏的多昂手下。而被达隆氏叫嚷着要他偿命的多昂,又偏偏作茧自缚,被那强抢回来的牧羊女放火取了性命。
没人会相信,这场火,仅是一名心中含恨的姬妾的报复,恰恰好燃在了他安然回府的那个夜晚。
可亦没人说的清,这场火,到底该是何人、何由所放。
有心的人,自会多想。
未做的人,自也有理争辩清白。
到了这个时候,是不是故意为之,是不是泼人脏水,是不是清白无碍,谁又当真分得清呢?
萧令姜斜斜地倚在床边,抬眸望了望窗外。此时已然是天色大亮,晨光穿过树梢枝叶,顺着窗棂洒在屋中,落下一片碎金。
算算时间,若是一切顺利的话,此时也该差不多了。
果然,不多时,便有脚步声匆匆而来:“启禀公主,属下有事要报。”
萧令姜出声将人唤了进来,一夜未睡的贺峥风尘仆仆地进来,面上却毫无疲色。
“公主、世子,事情成了!”
成了!
萧令姜半悬着地心一松,与裴攸不由相视一笑。
后半夜,多昂被大火烧死在自己床榻之上的事,传到西蕃王宫,木赤赞普自是立时唤人去召达隆家主,欲要弄清此事可与之有关。
没想到,蔡邦氏的家主却比他动作更快。
待看到多昂那被烧焦了身躯之时,蔡邦氏家主不禁又悲又怒。
悲的是,这多昂乃他老来得子,自是偏宠了些,如今一夜便没了性命,还这般惨烈。
怒的是,会在这个时候,偏要取多昂性命的,除了达隆氏,还会有谁?
白日在殿上,那老匹夫迫于形势低了头,谁料到,暗里竟借那卑贱的姬妾之手,害了他儿性命!
对着这日渐没落的达隆氏,他今日可已是做低伏小、一再让步,岂知对方竟然如此不识好歹、歹毒非常!
他再也按捺不住,领了手下人便气势汹汹地直冲达隆府中,势要问他要个说法。
此情此景,一方步步紧逼,一方抵死不认,双方心中怒意皆愈来愈重,新仇旧恨加起来,竟又这般当众打了起来。
场面顿时混乱不已。
不知哪方人先动了刀剑,人群中见了血,刺目的血液激得本就愤慨的人红了眼,下手也愈发没了轻重,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达隆府前或死或伤,已然倒下了十余人。
蔡邦家主见状,一双眼睛几要冒出火来:“达隆老匹夫!你暗中谋害我儿,抵死不认便罢了,如今竟还与我动起手来,莫非要造反不成!”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明明是蔡邦小儿害了我儿波切,眼下你又倒打一耙,诬蔑于我!”达隆家主面上犹如覆了一层寒冰,“我先前已然相让,没想到蔡邦氏竟如此欺人太甚!你都先动手了,莫非我还要干站着任你打杀不成!”
“你——”蔡邦家中心头大怒,然而他也知晓,他一怒之下都上门逼问了,达隆却抵死不认,这一趟怕是拿不下他了。
此事,必然还是要请王上出面才行!
他回身跨上马,双脚在马儿腹部轻踢,便欲直奔王宫而去。
马儿动了动脚下,正要扬蹄飞奔而去,却突然一声嘶鸣,猛地扬起了上半身。
握着缰绳的蔡邦家主一个不稳,天旋地转间,整个人便向一边倒了下去。
被刀刃扎中了臀部的马儿,才不管还有人悬在它身侧,巨大的刺痛惹得它发了狂,扬起蹄子便向前奔去。
蔡邦家主一脚尚挂在脚蹬之上,眨眼间便被它拖曳到了数十丈外。
蔡邦府中的人见状,连忙拔腿去追,然而发了狂的马儿只顾横冲直撞,待他们将马儿击毙,救下蔡邦家主时,他已然没了气息。
从马儿发狂到将他救下,也不过三十余息。
然而疯马拖曳间,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上一块碎石子不知何时刺到他的太阳穴处,而后又经地面摩擦愈发深入,最后竟这般夺了他的性命。
众人看着他一身狼藉、没了呼吸的模样,瞬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木赤赞普派来的宫使方至达隆府前的巷子口,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番乱象。他顿时呼吸一滞,几要昏厥过去。
多昂阿郎没的蹊跷,因而,王上一得了消息,便立时命他来请达隆家主入宫。
一来,是为弄清楚,那牧羊女火烧多昂之事背后可有达隆氏谋划。二来,也是知晓此事一出,蔡邦氏定然要与达隆氏再起冲突,如此也好将他们隔开,待事情查明后,再与蔡邦家主交代。
不成想,他急匆匆地出了宫,到底还是慢了蔡邦家主一步,两方打斗了起来不说,还折了不少人。
更不成想,堂堂蔡邦氏家主竟被惊马拖曳,最终命丧于一颗小小碎石之下。
不过一个日夜啊……
达隆家的独子、蔡邦家的幼子,甚而蔡邦氏的家主,就这般先后没了性命。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晨色晴好。然而,这西蕃王都的风雨,却要起了……
第七十五章 明悟
若说波切、多昂之死,或许还有调和回转的余地,然而,随着蔡邦家主丧命,两族的仇怨便彻底再无和缓可能。
仍在禁足的次妃蔡邦氏听闻胞弟与生父接连丧命的消息后,一个气喘不上来,便昏厥了过去。
待她醒来后,
先前在宴席上,她被那囊氏诬蔑下毒谋害永安公主,她虽冤枉,可碍于并无实际证据证明自己清白,只能听命禁足。
哪成想,不过几日,王上那处尚未及揪出那囊氏的罪证,她的母家却突然生出如此变故!
木赤赞普眼下亦正为此事头疼,再听到蔡邦氏的哭诉,更是心烦,强自按着心绪将她打发回去后,便命人速传贡吉与陀持前来。
按蔡邦一族的要求,蔡邦家没了两条性命,定然是要达隆家主为此偿命,并将达隆一族逐出王都,流放至偏远苦寒之地,方可一解心头之恨。
然而,达隆一族却直呼冤枉,那多昂性命并非他们暗中安排人所取,蔡邦家主丧命亦是意外之故,明明是多昂先伤了他们达隆家的独子,眼下蔡邦一族再如此要求,岂不是要将他们一族赶上绝路!
蔡邦乃是密宗一系,素来得用,再加上还有次妃蔡邦氏及其诞下的王子在,近年来在朝堂之上更是有不小势力。
依着贡吉与陀持的想法,自是要安抚好蔡邦一族,如此也好不叫旁的密宗新贵心寒。
至于达隆一族……
达隆氏虽则长于经商之道,可在朝堂之上早已不显。更何况,其亦属苯教旧族,与那囊氏一向交好、相扶。
即便不叫达隆家主以命相偿,也需得将其一族逐往苦寒之地,收了其商线生意,借此斩断苯教旧族羽翼。
见王宫迟迟不肯放人,达隆家便猜到了木赤赞普的打算。
虽然族中已然已经慌作一团,又有那野心勃勃之人欲要借机夺权,然而到底知晓同为一族之人,一损俱损的道理。
这个时候,家主之争事小,举族皆覆才是大事。
几人商量之后,便立时派人去往那囊氏以及旁的苯教旧族处求援。
无论是先前那囊氏与蔡邦氏对谋害永安公主的相互撕扯,还是如今达隆氏同蔡邦氏间的人命官司,说白了,还是苯教与密宗之争。
这一点,身在世家大族的人,谁又看不懂呢?
密宗一系如此紧逼,不过也是想要借机削减苯教势力罢了。苯教一系又如何能够相让?
于是乎,王庭之中、朝野上下,各方密宗与苯教势力接连相斗起来。
一时间,血雨腥风突起,其间,死伤者不计其数、各家损失亦是难以估量。
密宗与苯教相斗多年,苯教早已渐居下风,只以那囊氏为首的几家旧族势力尚强,还需多加顾虑。
依着木赤赞普的打算,先借大周之手将那囊氏这一领头的除去,而后温水煮青蛙,逐一瓦解其余各家。
如此一来,王权再不受苯教旧族掣肘,西蕃朝野尽听王命号令。
可眼下这副混乱局面,却是完全脱离他的预期。
那囊氏、达隆氏与蔡邦氏之争就好比一条愈燃愈快的导火索,最终在某一刻,“嘭——”地一声,彻底引爆了密宗与苯教间的战争。
虽说有木赤赞普在上头压着,双方未曾再明目张胆地动刀动枪,然而暗中刺杀、暗害手段层出,整个王都之中皆是人心惶惶。
王宫、朝堂以及各族据地皆乱作一团,木赤赞普身为国君,再无暇顾及其他。
殿中灯火摇曳,他垂首望着手下人传来的消息,眉心紧锁。
不过四五日的时间,密宗一系已然又折了三名朝中之人,虽然不如蔡邦氏那般显要,然而却皆身居紧要职位。除此之外,死于苯教一派手中的护卫侍从、通晓术法的密宗僧侣亦不在少数。
虽然苯教那处损失也不小。然而,依着苯教旧族如今的实力,当真还能与密宗拼个势均力敌?
他眸中猛然一颤,恍然明悟了过来,是大周……
经由多年打压,苯教旧族的势力确然已经不敌密宗,可若是此番行事、谋划有大周暗中相助呢?
要知晓,永安公主此番到西蕃和亲,大周可是派了不少精通医道、武艺、玄术的高手随护。除却这些,那和亲队伍中的镇北王世子裴攸、使臣、礼官又有哪个是头脑简单的人物?
更遑论,萧令姜此人心志手段,更非寻常人可比。
他的脑海中不由闪现出自萧令姜一行踏入西蕃王都后的种种。
先是蹊跷而生的红疹,引得他与密宗皆以为那囊氏对她出了手,自己这方可坐收渔翁之利。
而后是众目睽睽下的中毒,使得蔡邦氏与那囊氏互相推罪撕扯,勾起密宗与苯教的摩擦。
再然后,便是波切意外身死、多昂被自家姬妾取了性命、蔡邦家主惊马磕中要害而亡……彻底引燃了两派之战。
这一件件、一桩桩,哪个不是一环扣一环,步步算计、处处为营?
萧令姜啊萧令姜……他暗中警惕、千防万防,不成想,到底还是小瞧了她。
贡吉当初使了不少手段,尚未能在路上将其除去,便证明此女是个人物。
他当时若是足够狠厉果断,及时放弃那与大周虚与委蛇的想法,就该在萧令姜与裴攸踏入王宫大殿的那一瞬,便立时着重兵围困,将二人斩于刀下!
如此,也不至于有今日局面。
木赤赞普狠狠闭上眼睛,贡吉这一遭到大周,为他迎回的哪里是代表两国交好的和亲公主,分明是刺向西蕃王庭的一把利剑!
此番若是处置不好,他西蕃王庭数百年基业、他本人二十余年来的心血谋算,怕是要就此付诸一炬了……
木赤赞普心绪翻滚不已,惊讶、愤怒、后悔、痛心……
可事已至此,再如何悔恨也是于事无补了。当务之急,还是要想法子平定这场动乱解决了才是。
等到再睁开眼时,木赤赞普眼中已然不见方才情绪波动的痕迹,一双幽深平静的眸子里只余冰凉的杀意。
“点兵,围驿馆!”
第七十六章 古怪
夜色深沉,驿馆中的人也早已沉沉睡去,廊下的灯笼在夜色里轻轻摇曳,映得院子愈发静谧。
然而,驿馆外头却是火把通明。
无数手持刀剑弓弩的西蕃士兵将驿馆团团围住,随着带队将领一声令下,便冲破大门闯了进去。
沉静如水的驿馆,仿若被骤然投入石子的湖面,一下子荡起了涟漪。
只奇怪的是,有人突然闯入,驿馆诸人却好似睡得太熟一般,竟无人出来查看。甚而连那本该值班巡逻的护卫,都不见了踪迹。
看着这仿若还在沉睡的宅院,为首的将领不禁皱眉。
“嘭!”士兵们一脚踹开卧房的门,然而里头却无慌乱惊叫声起,空荡荡地不见人影。
随后几个房间,亦皆是如此。
士兵们终于察觉出不对:“将军,房中无人!”
那将领心中不由猛地一跳,莫非叫他们跑了不成?
王上一直叫人在暗中盯着此处,明明那永安公主白日还曾露面,在院中散步喂鱼。晚间时分,亦见到院中有不少人影走动。
若是不见了几个也便罢了,可入住驿馆的周人,可是有百余人,怎能一下子凭空消失?
“给我搜!”那将领狠狠皱眉,他就不信这个邪了!
“是!”士兵们听令,举起火把就要向其他地方搜去。
正在这时,便看到廊下有一队人影由远及近而来。
他们排列整齐,待近了,还能隐约听到其脚下的步伐之声以及腰间佩剑磨擦衣衫的声音。
是这驿馆中的巡守护卫!
士兵们拔刀大声喝道:“站住!”
然而,那队护卫却不为所动,沿着廊下继续往前而来。
士兵见状,也不再多言,提刀便向当前之人砍去。
可叫人惊诧的是,刀刃触及护卫颈间竟没有丝毫割破皮肉之感,就这么轻飘飘地从他颈间滑了过去。
预想中喷涌而出的血液,并没出现。
那护卫眉梢不曾动一下,步伐依旧地向前走去,其身后诸人亦是如此。
院中众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瞧着那队巡守护卫从士兵的刀刃间穿过,然后再穿过士兵呆愣的身躯,继续按着原本的节奏,沿着走廊向前而去,仿若一队在院中巡守的游魂。
“鬼啊!”有人惊声叫道。
近前的士兵们不由连连后退,唯恐一个不小心触及那队游魂。
“装神弄鬼!”将领眉梢一竖,眼中流出一股狠厉来。
他举起腰间大刀,便向护卫身后砍去。
就如先前那名士兵,大刀触之如无物,轻飘飘地穿过护卫的身躯,砍了个空。
“将军,这……”他身旁的副将看着那护卫身形如常地继续向前走去,不由咽了咽口水,“这恐怕并非活人……”
“不是活人又如何?”他纵横沙场多年,手下亡魂不知凡几,又岂会怕几个鬼怪邪祟?
“不是活人,那么,将军这大刀,怕是未必伤得了他。”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而后,便见一僧人身着法衣,被人簇拥着而来。
“国师……”将领见了来人,连忙右手抱胸,俯身施礼。
陀持微微颔首,而后目光便转向那在廊下渐行渐远的巡守护卫。紧接着,脚下微动,便循着护卫身影而去。
沿着廊下,穿过中庭,再路及几处院落……堪堪一炷香的时间,又回到了原处,这队护卫游魂也恰好将整个驿馆巡视了一遍。
如此,循环往复。
任谁看,都是一支再正常不过的巡守队伍了。
夜色深深,灯火摇曳,有人影于其间走动往来。
若非亲身触及对方,谁又能想得到那与常人无异的护卫,竟非活人呢?
在陀持循着那队护卫的步伐,绕着驿馆各处走了一圈之时,那将领也令手下士兵将其余房间、院落有仔仔细细地搜了一遍。
然而,叫他失望的是,除却那支游魂队伍,这偌大的驿馆之中,竟然当真无一人身影。
自萧令姜在席间中毒后,裴攸便以此为由,将驿馆中的西蕃人尽数逐出,只余周人在内伺候。
如今,那些周人竟是全然消失了!
那将领浓眉紧锁,看向陀持:“国师,您看这……”
“是幻阵。”陀持捻了捻手中念珠,声音微沉。
“从方才到现在,巡守的护卫,脚下路线不曾偏差过分毫,步伐的声音、佩剑与衣衫的摩擦声亦与先前一般无二。”
“你再瞧瞧四周,这廊下的灯火跳动、院中的枝叶摇摆、穿堂的风轻拂而过……它们的频率变化,又何曾不是在循着同一节奏在循环往复?”
将领闻言面色大变:“这般说,我等如今正置身阵之中!”
陀持轻叹一口气,无奈点头。在踏入驿馆的那一瞬,他们便已然置身于这幻阵之中了呀……
而此时,王都之中一处隐蔽的宅院楼阁之上,正有人提灯遥望。
夜风细细,灯中轮轴转动,各色光影投射屏上,画面便不断走动起来。
晨起备饭的仆妇、打扫庭院的小童、端茶送水的侍婢、往来巡视的护卫、闲庭漫步的主人,还有夜色降临沉沉睡去的宅院……
一幅幅跃然其上,活灵活现,若靠近了仔细听去,似乎还能听到里头隐约传来各色喧嚷声响。
西蕃诸人白日、夜间所见种种,就好比这一盏转动不止的走马灯。
萧令姜垂首看向手中提着的灯盏,转动的灯影映得她眼中愈发潋滟:“陀持等人,此时也该入阵了吧……”
她身旁的裴攸负手而立,闻言点头:“苯教与密宗已然斗了好几日,木赤赞普也该想明白了。”
一旦他想明白,第一时间必是要取他二人性命。如此一来,苯教再无人暗中帮扶,平定这场乱子只是早晚而已。
萧令姜精通玄术,身旁玄门高手亦不少,木赤赞普为了一击必中,定然要派陀持同去。
两人正言语间,便见驿馆方向有一道明亮的星光划过天际,紧接着,又有第二道、第三道,在天边一闪而过,而后消失。
萧令姜轻轻一笑:“入阵了。”
“速传信号给师父。”她挥了挥手,贺峥立即领命而去。
第七十七章 杀机
驿馆之中,陀持正设法破阵。
他先前将院落走过一遍,对院中种种也已了然于心。
大周玄门以五行八卦为本,继而衍生出种种阵法来。眼前的幻阵虽然看着毫无破绽,实则也不外如是。
既然是阵,那必然有撑起整个大阵的阵眼。只要将其破去,眼前种种迷障、幻影便可随之散去,露出真实的驿馆来。
他闭上双目,脑海中随即浮现出驿馆之中的花树山石、亭廊布局。
四方庭院、八角楼阁,簌簌的叶、细细的风,一炷香一巡的游魂、一个间距一亮的灯盏……
一切都井井有序,分毫不乱。
护卫巡守的路线、廊下悬着的挂灯、院中摆置的石灯,逐一在他脑中勾勒成线。
三条错综复杂的线路相交于四点,恰恰好又是四个方位、四盏挂灯。东南、西北、东北、西南,四方各一。
而今日的风,是往东南方向而去的。
陀持睁开眼,脚下微动便径直往东南方位走去。
望着廊下悬着的那盏灯,他双掌合十,口中念起玄妙的密宗咒语,紧接着,挥袖猛然一拂,一道劲气直直冲向那轻轻摇曳的灯笼。
周围的人不由瞪大了双眼,
只见那灯笼正中的烛火先是轻轻一颤,而后倏然暴涨,“噗”地一声,火焰瞬时冲破了笼身,将整个灯笼吞噬而尽,化为一堆灰烬飘散落地。
于此同时,萧令姜提着的灯盏猛然骤亮,只听一声细响,便有火苗从轮轴下方窜起,火舌迅速爬上画屏,吞噬了那晨起的仆婢、巡守的护卫……
精致至极的走马灯就这般付之一炬,细碎的余烬带着尚未及熄灭的火光坠落在她脚边,飞溅起无数尘埃。
萧令姜垂眸瞧着那已然停止转动、漆黑一片的灯盏,眼中升腾起一分淡淡的笑意。
“幻阵被破了呢……”
几乎是在阵眼灯盏烧毁的同一瞬,廊下挂灯、院中石灯,院中所有灯盏尽数无风而熄,士兵们手中举着的火把也猛然熄灭,巡守其间的护卫队伍终于消失不见。
没了灯火光影,整个驿馆陷入一片漆黑。
夜色更深,连带着这夏日清浅的风也透出了几分凉意。有那士兵不知怎地,就莫名打了一个颤。
凉风舒缓,树叶簌簌,院中花草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在夜色中氤氲弥漫,好似一场宁静美好的梦境。
一阵夜风忽起,吹得无数树叶从树上纷扬飘落。微骤的风卷着叶片在空中旋转起舞,这场景,仿若满院枝叶在刹那间凋零、飘散。
西蕃的士兵忍不住伸出手,拂去萦绕在自己周身的落叶。
恰似有人轻轻拨动了一根弦,风声猛然一厉,无数落叶瞬时化作锋利的暗器,向着院中众人的喉颈、腕间等要害处疾射而去。
“小心!”几乎是同一瞬,陀持扬声吼道。
然而,众人到底未及反应,只听惨叫声接连而起,瞬时倒地了一大片。
陀持迅速结印施术,拂去周身满是杀机的落叶,而后从袖中掏出几道密宗符箓,口中念咒,挥袖间猛然一扬,那符箓便飞至半空倏然爆开,将周围的落叶引燃、烧尽。
不过是几息间,满园飞舞的落叶就被烧了个干净,化作灰烬纷扬着落在地上、身上。
陀持双手于胸前缓缓合十,士兵们手上的火把也星星着亮起,而后越燃越旺,驱散了一院幽深夜色。
放眼望去,入院的西蕃士兵们,已然死伤近半。
陀持眼中微暗,是他大意了……
萧令姜等周人提前撤离驿馆,可又不能叫王上派来盯梢的人看出异样,于是便设下这幻阵,用于迷惑西蕃诸人。
他今日入阵看出这一点后,只遗憾此番扑了个空,而后便设法破阵,好出去继续捉拿萧令姜等人。
先前的幻阵不带杀机是不假,可没想到,那幻阵之后,竟还另有杀阵!
他细细打量着四周,恐怕,这阵中杀机不止如此……
空气中弥漫着落叶被燎烧之后的气味、烟雾,混着院中夏日花草的清香,成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有士兵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陀持不由皱眉:“捂住口鼻!”说着,他便挥袖,欲要引风,将四周萦绕的这股气息拂去。
然而,到底是晚了……
将士之中,已然有人不觉红了双眼,拔出刀剑便向身旁人胡乱砍去。瞬时,场面一片混乱。
“国师,他们这好似陷入了魔障!”
陀持面上沉凝如水,吩咐道:“敛心定坐、持诵密咒!”
他身旁僧人闻言,立时盘膝坐下,双手结印放于膝上,口中也念诵起来。
诵咒声声,化作一道结界护在他们身前,将其与混乱的诸人隔绝开来,而后有金光缓缓从诸僧身后升起,化作星雨点点洒落在院中众人身上、额前,原本魔怔了的将士也好似跟着清醒了几分……
驿馆之中,杀机几现,陀持等人困于其间忙着化解、破阵之时,城外山上的一处密室之中,亦是灯火通明。
两旁的烛火架上摆满了密密的白烛,轻轻跳动摇曳着。
密室正中,有八名身着法衣、头戴凶兽面具的法师正盘膝围坐。
他们面前的地上,亦点了三圈白烛,而在烛圈的正中位置,则放置了一缕发丝、一个偶人,还有一包用黄纸包裹的东西。
“法师们,那处已然准备好了。”有人隔着密室的门,恭敬通禀。
听闻消息,八位法师互相对视一眼,而后拿起手边咒角起身,绕着那正中之物迈起奇特的步伐来。
腰间铜铃叮铃作响,随着脚下动作,他们口中亦跟着念起诡秘的咒语。
待三圈之后,几人立时盘膝坐下,各自划破掌心,滴了几滴鲜血融到手中咒角身上。
那几枚咒角好似浸过太多太多的血液,呈现出一副骇人诡异的暗红,鲜艳的人血滴于其上,转瞬间便被吸收不见了踪迹。
几位法师手上结印,咒角之上便有黑雾升腾而起,随着他们手上动作汇到烛圈正中,彻底融作了一团。
那团黑雾围着正中的三样物什,盘旋萦绕。
随着八位法师异口同声地一声令下:“杀!”
黑雾化作一道暗光从密室冲出,向深深夜色中循去。
第七十八章 咒杀
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一夜无疑是个不眠之夜。
王宫的正殿之中,亦是灯火通明。
木赤赞普一脸端凝坐于上首,桌上的烛火摇曳,映得他面上愈发阴晴不定。
他派重兵围了驿馆,并着国师亲至,去捉拿萧令姜等人。
然而,凡入驿馆者却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没了踪迹,便是连国师都不曾出来。
外头的人迟迟等不到消息,又不敢擅入其间,只得连忙派人传信请示。
听罢手下人回禀,木赤赞普脸色愈发难看,依着这般情景,那驿馆之中定然别有玄机,竟将国师都困住了。
他早便知晓萧令姜等人万不会束手就擒,也不知眼下驿馆之中到底如何了……
国师的能力,他自是相信的,可萧令姜自身玄术造诣本就不凡,身旁又有不少玄门高手相随。她既精心设下困阵,想来也没那般好解。
木赤赞普面露忧色,不由站起身负手行至殿外,居高遥望驿馆方向。
已是后半夜时分,夜色也愈显幽深。站于此处,还能隐约看到驿馆那处由无数火把映照出的亮光。
成或不成,就在这一夜了……
忽地一阵风来,明明是夏日,竟吹得人有些透骨地凉。
木赤赞普莫名打了寒颤,不知怎地生出一股不安、心慌之感。
他自年少登基后便身负王气,更有密宗大能供奉命灯,日日祈祝护佑。身为一国之主,他只有厉行变革、挥斥方遒的意气风发,已然很少有这般感觉了。
身旁近侍似乎看出他的不适,低声道:“王上,夜风毕竟略凉,还是先回殿中吧……”
木赤赞普没有强自坚持,点点头便提步往殿中走去。
然而,他脚下堪堪迈步,却突觉胸口猛地剧痛,一颗心仿若被人狠狠捏住一般几要爆开。
“噗——”他吐出一大口血,而后便一头栽倒在地,彻底没了意识。
于此同时,困在杀阵之中的陀持倏然面色大变。
“不好!”他心中惊骇,再顾不及施术破阵,猛然收回手上印势,而后便立时盘膝坐下,双掌合十闭目去细细感知。
可到底是晚了……
命灯被毁,王气已尽。
王上他……逝了……
便是一向冷静自若的陀持,也不由呆愣住了。
王上正值壮年又素来康健,他有王气和命灯相护,怎会突然驾崩?
他看着困住众人的杀阵,突然彻底明白过来。
萧令姜是算准了王上会派他前来拿人,因而设下双阵将他困于其间。可她此举背后,真正的目标却是王上。
承天命而为君,历代为帝王者皆有王气相护,邪祟魍魉不得近于身。除此之外,密殿之中又为国君供奉命灯,昼夜长明、凡术难灭,以此来护佑国君。
这命灯,乃国师陀持主掌,一直是由几名密宗身负玄妙术法的大师亲自护着的。纵然陀持不在佛寺之中,有几位密宗高僧守着,旁人也休想靠近半步。
这么多年,命灯始终未曾出过任何差错。
偏偏这一夜……
萧令姜将他困于阵间,一面派玄门高手闯入密殿毁了命灯,一面派人对王上出手。
他不由想起当初在凉州与西蕃边界出手将他与贡吉拦下的那人。这世间,能与他交手还隐占上风的,拢共没几人,那人算一个。
可自那日后,那人便一直隐在了暗处,再不见踪迹。
在这王都之内,能在重重守卫下闯入密殿毁了这命灯的,除此人之外几乎不作他想。
没了命灯相持,即便王上身负王气,也难以应对大周那处的有心一击。
若是陀持在佛寺或王宫之中,面对如此变故,或许还可有挽救应对之策。可如今,却是来不及了……
“国师,您这是……”身边人看他面上一派灰败之色,亦是又惊又惧。
作为密宗传人、佛教高僧,陀持向来淡定自若,何曾露出过如此形容?
陀持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强自平静道:“无事,速速破阵!”
王上猝然逝世,一旦消息传出,整个西蕃定然乱作一团,更遑论,苯教正与密宗斗得厉害。他必须得尽快赶往宫中,稳住局面才行!
陀持不再多言,甚而无暇再顾及身陷重重杀机的将士们,直接召了原本在施法抵御阵中术法的僧人们,联合众人之力强行破阵。
而没了僧人施术相护,不过几息之间,阵中将士们便又死伤了一片。
待陀持赶到王宫时,宫中瞧起来却一派风平浪静。
然而等他步履匆匆地行至木赤赞普寝殿外头,看着周围把守的护卫们,还是敏锐地感知到空气中不觉流露的那股紧绷之意。
看到他终于到来,殿前守着的近侍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连忙迎了上去:“国师……”
他是木赤赞普身边伺候的人,可一向与密宗派系走得近。发生了这般要命的大事,他自是第一时间传信给陀持、贡吉二人,只陀持被困阵中,这才姗姗来迟。
陀持面色凝重,抬脚匆匆向殿中行去:“大相可是到了?”
“已经到了。”近侍低声道。
陀持微微点头,进了内殿便见贡吉正一脸愁容地站在床边,素来意气风发的木赤赞普如木偶一般无声地躺在榻上,没了气息。
他胸前,一团显眼的血迹红得刺目。
陀持疾步上前,欲要再设法施救,可纵然他施尽全身气力术法,到底只是徒劳。床上的木赤赞普已然逝去良久,已是救无可救。
贡吉看着他额间虚汗,深深叹了一口气:“国师,罢了王上已逝.”
陀持眼中黯淡下来,是呀这不是他先前便知道的吗?
萧令姜特意将他困于阵中,为的不正是叫他难以及时施救?最佳的时机已然过去,玄士、高僧,再厉害的人物也只是凡人之躯,俗人之术,哪里又当真能够起死回生呢。
他收了心中那股怅然,深吸了一口气,问道:“王上是如何出的事?”
近侍连忙禀道:“回国师,王上今夜一直守在殿中未眠,收到驿馆变故的消息后,实在忧心,便出去透了口气。”
“谁曾想,刚要回殿时,却突然口吐鲜血倒了下去,而后便……”说到此处,近侍的声音不由越来越低。
陀持眼中微深,上前两步仔细查看木赤赞普的情况。
然而,他愈看,一双染了霜色的眉却皱得愈发紧了。
“王上吐血倒地前,便不曾有其他异样?”
近侍拧眉想了想,脑中画面倏然闪过:“王上在殿外吹了夜风,似乎受了凉,当时面色似乎有些不佳……”
贡吉不由想起了些什么,心中猛然一跳:“该不会是……”
陀持眼中一深,沉沉点头:“是咒杀。”
第七十九章 惊雷
他方才仔细检查了王上身体状况,并无任何中毒之象,再加之王上身体一向康健,他与宫中医官亦会定期为其请脉,更是没有突发心疾的可能。
王上去得如此突然,除却中了咒杀之故,几乎可以不做他想。
对方费尽心机毁了命灯,不正是要王上周身再无护佑,以便趁机用那魑魅魍魉的手段谋害王上性命?
只他未曾想到,这最后一步,竟是苯教亲自动手!
谋害王命,他们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王上即便没了命灯相护,因着身负王气,也不是那寻常邪门歪道能侵害得了的。
苯教诸族莫非当大周安了什么好心不成?
不过是想挑起佛苯两派相斗,扰乱西蕃局势,好叫大周从中得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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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持点点头:“苯教胆敢咒杀王上,那囊一族又怎会还留她二人受困宫中……”
对方处心积虑,又出手狠厉,王上到底未曾逃过这一劫……
贡吉端详片刻,而后满意地点点头,将卷轴收起交与陀持:“此物便交由国师?”
王上驾崩!
陀持与贡吉彼时尚为反应过来,亦无暇顾及此处,然而不过一夜,他二人便稳住了王庭局面,立时派出重兵追杀萧令姜一行人。
王上的生辰八字、贴身之物对旁人或许难得,可对常伴王侧的正妃那囊氏来说,只要有心,并非不可得。
对方必然召了多位造诣高深之士联手,共同施法。用的还是那最为毒恶的咒杀术,一击必杀,不留分毫余地!
苯教擅咒杀,王上素日不会不防,有命灯相护,那苯教咒杀术也奈何不了王上分毫。
苯教旧族彻底落败,王权再无旧族掣肘已是指日可待,只需徐徐图之便是。
他当初听信永穆之言为王上求娶萧令姜,当真是一步错的不能再错的棋了。
本以为能借神宫之手,将萧令姜这个大麻烦除去,没想到最终却是为西蕃迎回了一枚祸星。
王上膝下王子虽不算少,可能有实力一争王位的,也就出身苯教一系的大王子云丹与密宗一系的幼子沃松了。
后来至王都,萧令姜也只带了百人入城,其余人等皆暂驻城外。王都乱起之前,他们便分批撤出了城外,隐匿了起来。
云丹与永安公主等人皆畏罪潜逃!
国师与大相下令,派重兵捉拿罪人!
王上在王子沃松降生之时,便已私下立下诏书,要传位与幼子!
诸臣当殿拥护尚在襁褓之中的沃松为王!
……
实在愚笨至极!
王庭朝堂之上,除了那囊氏连同几个苯教勉强支撑着,其余已然不成气候。
一印落成,便成定局。
对萧令姜与裴攸几人来说,隐藏踪迹避过这些追兵不是什么难事。
木赤赞普突然逝世,也必得给众人一个合理的解释。
然而,今日这一夜,命灯偏偏被毁,给了苯教可乘之机。
陀持见状,双眸微眯。
等到陀持入阵、毁了命灯,她便立时传令,命众人迅速撤离回转大周。
陀持也不推辞,收过东西将其拢入袖中,而后便静静地看贡吉下令,命宫侍速召群臣入宫。
二六零五:f七零零:四三:六零零零::七二九
看来,贡吉在来王宫之前,心中便已做好了打算。
他呀……当真是成了西蕃的罪人……
若是王上尚在,云丹虽长,却不得欢心,这王位最终只会落在渐渐长成的幼子沃松身上。
王都之外,萧令姜与裴攸正率人仓皇奔逃。
陀持了然,抬步行至他身侧,右掌翻转从印章上缓缓拂过,那红艳的印迹便如蒙上一层薄薄的时光,显得愈发真实起来。
陀持沉沉叹了一口气:“去看看王妃那囊氏和云丹王子可还在宫中吧……”
苯教咒杀之术虽然厉害,可欲要对一国之君施术,并非易事。
不出陀持所料,那囊氏与云丹已然悄然潜出王宫,没了踪迹。
贡吉行至桌案前,从袖中掏出一幅卷轴平铺在桌上,而后径自取了王玺,沾了印泥便在上面重重一盖。
贡吉略微侧身,看向陀持:“国师,这印迹还要有劳你花些功夫了。”
近年来,王上有心革新,大刀阔斧地施逐苯兴佛之策,苯教旧族在与密宗相斗之中,也渐渐落于下风。
可如今多年布局皆成泡影,王上崩逝,云丹与沃松到底谁能为王,怕是有得争了……
可偏偏此时,萧令姜入了王都,乱了好好一盘棋局不说,还处处相助苯教旧族与密宗一系作对。
天色刚刚亮,一道道惊天的消息便如雷霆般在王都内接连炸开。
想及此处,他不禁扼腕懊恼,恨不得连扇自己几个耳光。
早知会是今日局面,他就该力阻贡吉为王上求娶萧令姜。再不济,也该劝王上宁愿毁了与大周盟约,也要在萧令姜诸人入王都之时,将其围杀。
“事已至此,悔恨亦是无益。”陀持收了面上晦涩,肃容道,“当无之急,你我还是要尽快稳住局面才是。”
大王子云丹及其母族那囊一族,勾结永安公主萧令姜等大周诸人,以咒杀之术谋害王上!
不过一夜之间,便是天翻地覆。
他们此番在西蕃搅出这般大的动静,陀持与贡吉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贡吉闻言眉梢微挑:“国师怀疑他们已然逃遁?”
大周和苯教算计那般多,为的不正是今日局面?
不过转瞬之间,贡吉便想通了其间种种,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看着他面上懊色,陀持心底亦是叹息,莫说贡吉后悔不已了,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早在萧令姜下定决心往西蕃来和亲时,心中便有了成算,选在队伍中的侍婢、匠人也多为身怀武技之人乔装而成,非那等手无缚鸡之力之辈。
可此番和亲,尚有官员、侍婢、匠人、护从、玄士等近千人随行,再加上裴攸率来的一千精兵,约有两千余人。
这般多的人,奔逃隐蔽起来,可就没那般容易了。
身后追兵重重,而所经地界,也有人陆续收到王都之中发出的追击令,周遭的密宗势力亦开始调动人手,向萧令姜这一行人围杀而来。
第八十章 豆兵
“吁——”
萧令姜拉紧手中缰绳,哒哒疾行的马儿便停了下来。
举目望去,数里之外是巍峨挺拔的群山,而群山之间则是一条深峡,两侧险峰对峙,壁立千仞。
此处,便是王畿通往昆噶地界的咽喉要塞了。
相传,百年前西蕃境内尚是部落林立、各自为政之时,昆噶部落并不算强盛,有部落想要将之吞并,与其在此交战,部落士兵轮番上阵,昆噶家族却凭此天险在此守了三天三夜,直杀得这里血流成河,将脚下岩石都染成了红色。那部落没有法子,最后只得退兵回去。
只可惜,眼下西蕃诸部落尽数臣服于王,昆噶部落为显诚意,早年便将设在此处关口撤去。
这咽喉要塞,也便渐渐成了一条单纯连通两地之路。
萧令姜眼眸微眯,她率众自西蕃王都一路奔逃而来,可若是带着这两千余人,想就此躲避身后追击、四方围杀,穿过西蕃茫茫草原、戈壁高山,成功回到大周,并没那么简单。
她不愿丢下众人暗中先行,就必须借力而行。
这道力,自是没有比苯教诸族更好使的。
西蕃王畿方圆数百里,与之相接地界多为密宗势力所辖,而最近的一处苯教势力范围,则是昆噶家族的地界。
只要穿过这条十余里长的峡谷,便能到达昆噶地界。密宗各方势力再想出手追击,便没那么简单。届时,她再率众归周,也就要容易许多。
望着远处巍峨险峻的群山峭壁,在看着那蜿蜒着消失于群山之中的小道,萧令姜眸中愈发暗沉。
她抬了抬手,裴攸立时明白她的意思,朗声吩咐:“众人听令,下马止步,暂作休整!”
身后紧跟的队伍听到命令,立时有序地安排起来,诸人皆是一副动作利索、训练有素的模样,哪里还是先前那和亲队伍中唯唯诺诺的侍婢、匠人模样。
裴攸顺着萧令姜的目光看去,前方是幽深险峻的峡谷,他眼中了然:“对方怕是不会轻易让我们到达昆噶境内……”
他们这一路来,越往后遇到的密宗势力阻拦便愈发多。陀持颁下的追杀之令,想来已然传遍密宗地界。
眼见着他们就要到达昆噶地界,可这最后的十余里,恐怕没那般简单。
此处峡谷占尽天险、易守难攻,若是两军作战,当真是再合适不过的据守之地。
于此同时,这也代表着,此处极为适合设伏。
若是密宗势力先他们一步到此,设下埋伏,他们这两千余人冒然进去,不过是叫人瓮中捉鳖。
萧令姜轻轻叹了一口气:“是呀……这峡谷,恐是没那么好过……”
她拂了拂腰间锦囊,低声吩咐:“尺廓,你去探一探。”
锦囊微动,一道青烟便从中钻了出来,而后化作淡淡的雾霭,散入山色中不见了踪迹。
不多时,尺廓便传回了消息:“峡谷之中确有埋伏。深峡两侧,有不少人马隐蔽其间,粗略估一估,得有千余众,皆备了弓弩、滚石为器……”
萧令姜闻言,心中不由微沉,果然如此啊……
前有埋伏,后有追兵,这通往昆噶地界的要道,却成进退两难之地。
他们此番奔逃,除却几个礼官、使节外,队伍中多是精兵亦或通晓武艺之人,行进速度算得上极快。
然而陀持率兵紧追而来,约摸着再过三五个时辰,也该到了。
她望了望天色,已然是黄昏时分。
萧令姜不由抿了抿嘴角,心中有了决断:“再等等……”
“好。”裴攸望着她凝眉的侧颜,微微颔首,“我去安排众人做好准备。”
从暮色昏黄到夜幕深沉,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说慢却也极快。
夜风拂过,吹动天上的云遮住了苍白的月,没了火把映照,整个天地陷入沉沉的漆黑之中。
萧令姜与长梧子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旋身捏诀结印,随着手上动作变换,他们周身似乎生出一股奇特的气,将他们这处与旁处隔离开来。
长梧子微微侧身,长袖微扬,一个小小的麻袋便被抛至半空,萧令姜紧跟其后的风刃划过,麻袋破开,无数颗豆子便瞬时扬了出来,而后散落在草丛之中不见了踪迹。
萧令姜与长梧子双掌合十翻转,十指迅速结印,口中亦跟着念起玄妙的咒语。
一阵微风拂过,那散入草丛间的豆子竟迎风而长,不过几息间便成了一人高,枝叶迎风摇摆,好似人身上摇动的双手。
两人见状,手上捏诀,迅速于虚空之中各自勾勒出繁复巨大的符箓来,反掌微推,两道符箓便在空中融作一体,其上金光流溢,奇异非常。
“散!”长梧子一声令下,萧令姜与其同时动作,十指翻飞间又结出一套繁复至极的手印,而后猛然一挥,那悬在半空金光流溢的符箓便碎作漫天星点,缓而轻盈地落在豆枝身上。
沾染了符光碎金的豆身倏然一颤,仿若被人注入魂灵、塑了形态,竟慢慢化作手持把火的士兵形象。
“去吧。”萧令姜缓缓开口,而后便见那豆兵提了提脚,微顿后就从自己扎根之处向前走去。
一个又一个豆兵紧跟其后,火光的微光映着身形,很快便连成了一道蜿蜒的长龙,越过结界,向着峡谷深处行去。
见此其景,纵然已知萧令姜与长梧子术法超凡,众人也不由再次惊叹。
这撒豆成兵的手段,竟不是传说中才有的!
见那支豆兵队伍已然行进峡谷之中,裴攸亦挥手下令:“行动!”
众人收起惊叹之意,悄无声息地跟在了豆兵身后,待入了峡谷,便按照先前安排好的,立时分作十数支分散开来。
于此同时,埋伏在峡谷深处两侧的密宗人马收到前方细侯传来的消息,那大周贼人们竟想趁夜穿过峡谷,往昆噶地区去。
望着峡谷小道中那只由远及近的队伍,密宗人马杀意一闪而过。
自收到国师传令后,他们便日夜兼程,终于赶在了大周人到达之前,抢先在这峡谷要道处设了伏。
这一次,他们必得将这些胆敢祸害西蕃、谋害王上的大周贼人斩于刀下不可!
第八十一章 迎敌
山间的夜深沉幽暗还伴着浓浓的潮意,深峡之间有雾霭缓缓逸出,那薄雾从草上、林间、石畔拂过,在峡谷四周弥漫浮动。
密宗人马暗自嘟哝了一声这愈发潮湿的夜色,一双双眼睛则紧紧盯着山下那只由远处行来的队伍。
下方队伍手上举着的火把在雾霭中晕开朦胧的光,让人眼前不由有几分模糊之感。
埋伏在暗处的密宗人马不由揉了揉眼睛,瞪大眼睛专注地盯着他们。
山谷之中有风吹过,拂动周身草木,发出细微的簌簌之声。
快了!快了!
眼见着下方队伍已经行至近半,密宗人马带队的首领一声令下:“杀!”
“杀啊!”埋伏着的人马齐声高呼。
霎时间,峡谷两侧火光通明,巨大的滚石以力破万钧之势从高处向下方队伍狠狠砸去,密密麻麻的箭雨携着火光直射而来。
不过是瞬息之间,峡谷小道上的人群便倒了一大片,发出阵阵惨叫呼号。
就是要杀他个出其不意!
密宗人马见状顿时精神大振,高呼一声,第二波滚石、箭雨便紧接而下。
原本整齐的行进队伍终是乱了,中间倒了大片,其余的人只得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可不能叫他们就这般在眼皮子底下跑掉!
埋伏在上首的领头人大手一挥:“冲!”
“冲啊!”密宗的人马纷纷手持刀剑从高处跳下,向着峡谷当中乱作一团的队伍杀去。
“啊!”
一刀砍去,那大周的人未及抬手反抗便倒了下去,手上的火把也落在地上,兀自燃烧着。
密宗人马见状,更是杀得兴起,一刀接一刀过去,那士兵就如冬日的麦秸秆一般刷刷倒下。
然而,杀着杀着,领头之人便察觉出似有不对来。
这大周的人,未免也太不堪一击了些吧……
据说,那永安公主此行,镇北王世子裴攸可是率了一千精兵相护,除此之外,亦有不少玄门高手相随。
纵然和亲队伍中还有不少侍婢、工匠不通武技,可如今厮杀至今,可以说是他们对这支队伍单方面的屠杀,这大周的精兵、高手便是这样?
还是说,萧令姜带着精兵另觅了他途,只留了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婢、工匠来吸引他们注意?
可这人数……瞧着是不少的呀……
领头人暗自皱眉,正想高声开口,就听身畔传来一声惨叫,他回头,便有一道温热的液体从眼前划过飞溅到了自己脸上。
他看着那瞪大了眼睛直直倒下的同伴,不由伸手摸了摸脸,黏糊糊的。
是血……
紧接着,那把闪着寒光的长剑便直冲自己胸前而来。
他连忙提刀去挡,刀剑相接发出铮铮声响,那股顺着刀剑传来的力道,亦是震得他手臂一麻,几乎要握不住手中大刀。
他连连后退,避开紧接着而来的几式杀招。
那领头人心中大震,此人不凡!
他的武艺在族中、甚而整个西蕃都可以说是排得上号的,若不然,也万不敢在收到国师之令后,便匆匆率了千余人于这处埋伏那传说中的萧令姜与裴攸。
可是与此人交手,他竟毫无还手之力!
领头人面色猛然一变,定睛向着那人看去,便见眼前一张极为年轻的面容,面容俊美、神色冰冷。
莫非是裴攸?听说,此子年纪轻轻却已然于剑道上大成,更是在北境战场上立下不少功劳……
他听罢,虽然不曾不信,可到底也心底怀疑是那镇北王为其子吹出来的名头……
如今与之交手,对方竟当真这般厉害?
他抬刀抵挡紧接而来的一击,正想开口相问,然而一道寒光从眼前划过,他只觉颈间一凉,天旋地转间,一颗脑袋便咕噜噜地滚出了老远。
裴攸淡淡瞥了一眼,便运起内息,朗声道:“西蕃将领已死!”
“西蕃将领已死!”
“已死……”
此言一出,便在山谷间回荡起来。
密宗人马顿时心头一慌,不知是进是退间,两侧及身后却突然涌出了大量大周精兵,将他们杀了个措手不及。
而留在上首设伏的人慌乱之下,正想再以滚石、箭雨相抵,却被早就盯上了他们的玄士及高手们飞身取了性命。
几方配合之下,这支暗中设伏的密宗人马便这般彻底败下阵来。
原想占尽地势取人性命的,却最终同那百年前的部落士兵一般,命丧在这咽喉要塞之地。
收拾完设伏的人马,大周诸人整好队伍,就准备继续向前行去。
过了这处埋伏,再穿过这十余里峡谷,便能到昆噶地界了。
萧令姜翻身上马,手上缰绳微动,马儿便扬起马蹄向前行去。
正在这时,周遭风声似乎突地一止,有东西携着杀意穿破长空无声而来。
萧令姜眼中微动,立时俯身半趴于马背之上,那支本该直冲她背心而来的长箭,便贴着她的发丝险险擦过。
她回首望去,就见一人着僧袍手持长弓、踏风而来,其后跟着不少密宗高手。
萧令姜眸色倏尔一深,淡淡出声:“看来,此番又走不了呢……”陀持既然带人出现在此,说明他所率西蕃重兵亦在身后不远处了。
她环视谷中诸人,抬手道:“众人听令,迎敌!”
说罢,她脚尖在马背轻点,便飞身向陀持那处迎去。
长梧子与裴攸对视一眼,同时运起轻功追了上去,一左一右紧跟在她身后。其余玄士们见状,飞身紧跟而上。至于余下将士,也在副将的指挥下迅速结好队形迎敌。
陀持远远地见萧令姜直面迎来,眸中幽色一闪而过,左手举起长弓,右手捏诀拉满了弓弦,指间微松,未搭长箭便有一道凛然箭气直射萧令姜眉心而去。
萧令姜盯着那泛着淡金光芒的箭气,手中结印反掌一推,箭气杀意便在她面前轰然而碎。
陀持冷哼一声,反手将长弓一抛,双掌合十而后念咒结印,虚空之中便现出一只巨大的金色掌印,向着当先的萧令姜拍去。
瞬时间,周围气息都不由为之一滞,巨大的金
掌携着毁天灭地之势似要将人拍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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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驭鬼
“休想伤我徒儿!”
长梧子飞身向前,双掌迅速结印,一道泛着淡淡金芒的圆形符印便出现在他手掌之间。
随着他右掌猛然一推,那符印就盘旋着展开,其上繁复的道家符纹光芒流溢,以迅雷之势向着金掌冲去。
“嘭——”
两股携着玄妙之法的力道于空中猛然相撞,激荡出巨大的气浪,掀起谷中众人衣袂、发丝乱拂,几乎睁不开眼睛。
深峡两侧的石壁在这股力道冲击之下,也不由微微震颤,有那碎石便簌簌地往下落。
陀持双眸微眯,是他!那隐在萧令姜周身却不露行踪的高手。
当日,若不是这人出手相阻,他与贡吉就能顺利越过了凉州边界回了西蕃,而后也能借着凉州地动派兵攻下凉州、取了萧令姜性命,也便没有此后种种麻烦了。
原来,此人竟是萧令姜之师。
怪不得了……
也只有这般厉害的师父,才能教出那般不凡的徒弟。
可便是大周这几人能力再是绝伦,他此番也必得将其留下不成!
一抹狠意从陀持眼中划过,他挥挥手,身后密宗高手便尽数蜂拥而上。
他知晓,萧令姜及裴攸之流皆非寻常之辈,因而他此番追杀萧令姜这群人除了率重兵外,更是带了不少密宗高手,再加上途中由各地召来之人,已然有百余人。
萧令姜再是厉害又如何,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他们这百余名密宗高手,再加上随后而至的数万大军,就不信不能将他们拿下!
萧令姜望着涌来的密宗高手,眼中冷意愈发幽深,她侧首看向长梧子,道:“师父,擒贼先擒王……”
长梧子哈哈一笑:“徒儿所想与吾一致!”
陀持这次带了这般多的人马,他们若想顺利离开,手里必然得有个依仗不成。
他拍了拍一旁裴攸的肩膀:“小裴子,其余人就交给你们了。”说罢,他便一马当先地越过密宗众人,向陀持杀去。
“我去助师父一臂之力。”萧令姜望了眼裴攸,亦飞身跟上。
“好。小心些。”裴攸温声叮嘱,抬剑之间,挥起一道凛冽剑气为她挡去欲要靠前的敌人。
萧令姜脚下微点,几个纵身便跃至长梧子身边。
而裴攸则率着尺廓还有诸位玄士、精兵们与密宗诸人战作了一团。
西蕃大兵尚未至,眼下他们人数上尚处于上风,还需得速战速决才行。若不然,再叫陀持带着这些密宗高手拖下去,他们此番便要危险了。
裴攸眼中冷意更深,挥剑斩下便是取了一条性命,下手也愈发狠厉。
然而正在这时,有如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一回首,便间密密麻麻的西蕃将士朝着峡谷之中涌来。
竟是来得如此迅速!
火光映照下,裴攸眸中暗光微闪,抬剑解决掉一名敌人后,他抬手肃声高呼:“弓箭手准备——”
本在与密宗高手交战的玄士、精兵们迅速后退,拉开与他们的距离。
“射!”
一声令下,峡谷两侧高处冒出数百支弓弩,直直射向谷中的密宗高手及接连涌来的西蕃士兵们。
一波箭雨下去,惨叫连连,下方峡谷之中便倒了一片。
只可惜,大周诸人此番由西蕃王都奔逃而出,路上冲过重重关卡,身边箭矢之物已然耗得差不多了。
纵然眼下用上了先前那波密宗人马所余下的弩箭弓矢,可到底支撑不了多久。而那些滚石之物,他们更是没有充足的时间去准备。
虽然趁着半刻先机占了地理上的优势,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了应对的武器箭矢,他们也只能空据于此,等着对方围困绞杀。
眼见着箭雨愈来愈弱,直至零零星星几支,而西蕃那处的士卒们却不要命般前仆后继地涌了过来,两侧高处的大周将士们放下手中弓弩,提着刀剑冲了下来。
“杀呀!”两兵相接,刀光剑影间,这深峡中只余厮杀之声兀自回荡。
正在与陀持交手的萧令姜,不由微微皱眉。
再不快些将陀持拿下,他们这群人便要被这些西蕃大军彻底困死在此处了。
只陀持不愧是密宗传人、西蕃国师,她与师父联手虽能压制住他,但若想将他制服却非易事。
眼见着,越来越多的密宗高手还有士兵往陀持这处护来,她眼中一抹冷意划过。
“尺廓,你那还有未及吃掉的恶鬼吧?先借我使使!”
一旁正与人交手的尺廓闻言立时退出了一丈远,捂着自己怀中布袋哀嚎:“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攒下的口粮!”
他随着萧令姜一路从西蕃王都奔逃出来,哪里有什么时间去捉恶鬼进食,幸而他先前还攒下了一些,这才能每日改善改善伙食。
若是叫萧令姜召出来去应付这些劳什子秃驴,可不就全没了?
“加倍还你。”萧令姜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跟她讲条件呢。
尺廓闻言心中一乐:“这可是你说的。”
萧令姜此人没什么优点,不过倒是在这事上不曾骗过他,说赔他多少口粮便赔他多少口粮。
说着,他利索地掏出怀中布袋抛给萧令姜。
萧令姜见状,脚下微旋,袖间一挥,那布袋便被打开,紧接着十余股浓郁的黑气从中飘了出来,化作一只只缥缈的恶鬼在空中四处肆虐吼叫。
一时之间,峡谷之内鬼声厉厉,连带着温度也骤然降了许多,让人不由打了个寒颤。
她眸色微深,趁着陀持被师父阻挡之际,抬手划破食指凝出了三滴鲜血,而后反掌轻推,那三滴鲜血便飞悬至半空之中。
她手上捏诀迅速勾勒,那三滴鲜血随着她指尖动作延展流淌开来,不过几息间便成了一道由鲜血虚空画就的繁复符箓。
萧令姜双掌相合,十指翻飞着结印,而后猛然一推,她掌间符印便飞至半空的血色符箓之中,红光微闪便与之融作了一体。
“去!”她双眼中有幽光划过,拂袖之间,那道符箓上的纹路便散作无数红色血线,向着空中四处肆虐的恶鬼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