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合作
“我要什么?”萧令姜缓缓重复,而后挑眉笑了,“城主似乎忘了,这一切的开始,是你要杀我。而我,只是用行动告诉你,我萧令姜没那么好杀罢了。”
达纳坚强自忍住要害被人扼住的不适,道:“你也瞧见了,外头已然被人包围。你若是杀了我,怕是也走不出这那囊府。”
“呵。”萧令姜轻笑一声,“城主却是有些低估了我,我呀,若是想要走出你这那囊府,倒也不难。”
达纳坚闻言不由心头一凉,而后兀自镇定道:“便是走出那囊府,可这逻些城、这西蕃之地,公主可又能走得出?”
“你是大周的和亲公主,若是杀了西蕃重臣,又该如何与我西蕃上下交代?”
“城主似乎又高估了自己……”萧令姜轻轻叹了口气,道,“杀了你,苯教诸臣或许视我如仇敌,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可你觉得,西蕃王上还有佛教密宗势力也这般觉得?”
“我乃大周的和亲公主,杀了你,自然要惹上许多麻烦。可同样地,周蕃盟约方成,便是我杀了你,西蕃王明面上却也不能叫我为你偿命。”
“不过……”她瞥了眼暗中欲要动作的咒士,挥出一道符箓将他彻底击晕过去,而后话语一转继续道,“杀了你,确然没有什么好处,反倒凭白称了他人心意,叫旁人得力罢了。”
达纳坚心头微动,看来这永安公主嘴上虽那般说,可也不愿徒自惹上麻烦。
他开口试探道:“如此说来,公主却也不必杀我。”
“是呀,原不必如此的……”萧令姜叹道,“西蕃朝堂的佛苯之争,我也是略有几分耳闻。杀了你,麻烦是我的,好处却叫旁人得了去。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我本无意去做。”
“我知城主为何视我如仇敌,可那囊氏一族与其将心思耗在我这个远离故土的和亲公主身上,还不如好好想想要如何应对佛教密宗独大的局面才是。”
“怪只怪,城主你步步紧逼,惹得我不得不动手。”
说着,她手上猛然收拢,便要立时取达纳坚性命。
紧要关头,达纳坚脑中灵光猛然一闪,连忙叫道:“公主,不是我要杀你,实则是有人故意引我对公主出手啊!”
“哦?”萧令姜住了手,“此话怎么说?”
“是……是贡吉!”达纳坚连声解释,“公主和亲西蕃,位同正妃,我那囊氏一族虽有不满,可初时着实是对公主不曾存着杀心。”
“然而自至逻些城后,贡吉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暗示公主将来定然会威胁到正妃地位。他是密宗一派的,与我苯教势力本就势如水火,如若再有与之相熟的大周公主相助,我苯教诸臣便更要被其压得抬不起头来了。”
“在他几番相激之下,我这才对公主起了杀心。如今想想,我此举倒是正中其下怀……”
萧令姜故作不解,冷笑一声道:“你起杀心便起了,又何必找那些牵强至极的理由,说什么是贡吉大相诱使你来杀我?”
达纳坚先前说了那么多,思路也愈发清晰起来,见她似有不信,连忙继续道:“公主且想想,我若杀了你,谁得的好处最大?”
“你方离开逻些城便出了事,依着贡吉的性子,定然是要想方设法将此事牵扯到我那囊氏头上。公主身份特殊,一旦出事,王上定然要彻查给大周一个交代,届时那囊氏一族必然难以置身事外,而朝堂之上的密宗一派便能趁势打压我苯教势力,除了心头之患……”
他见萧令姜面带沉思,继续道:“再换个角度想,如若公主反过来杀了我,又是谁得的好处最大?”
他先前不知萧令姜竟有如此身手,可亲自去往大周替王上求娶她、又一路护送而来的贡吉焉能丝毫不知?
这面上瞧起来纤弱的大周公主,却施的一手好术法,武艺亦是出众。旁人若想杀她,恐怕十之八九要被她反杀了去。
贡吉他……打得是不是就是这个算盘?
想到此处,达纳坚心中不由一颤,脑袋也愈发清明通透起来。
贡吉怕是一早就算准了这一点,一旦他动手失败,无论是引得萧令姜反过来杀了他,亦或是将事情闹大了去,那囊氏及苯教诸臣一派定然损失惨重。
如今想来,他听了贡吉几句话头,便对萧令姜动贸然出手,果然还是太欠缺考量了,其后种种隐患竟这般被忽略了去。
达纳坚按下心头寒意,看着萧令姜道:“正如公主先前所言,你若杀了我,只会有无尽麻烦,而好处却会叫贡吉及其密宗一方得了去。”
“我先前想岔了,才会被贡吉这奸人所误导。如今想来,你我相杀,不过是叫旁人渔翁得利罢了。”
“贡吉大相……”萧令姜微微皱眉,“难道当真是他有意而为?他如此引人来杀本宫,莫非还在怨恨,当初是我坏了他诱使南诏入犯姚州的谋划?”
达纳坚闻言心中惊诧,他当初虽不曾参与其中,可也知晓贡吉曾暗中出使南诏,意欲借南诏牵制大周兵力,好在向东对大周出兵。
而后,姚州一役南诏大败,南诏被大周裹挟反过来与之共同夹击西蕃,这才使得西蕃不得不主动向大周求和结好。
不成想,当初坏了贡吉谋划之人,竟就是这大周的永安公主?
“公主若是那坏了贡吉谋划之人,便当知晓,欲要杀你的不仅是他,便是我西蕃王上恐怕对你也心怀芥蒂。你身为和亲公主,身处异乡又杀机暗存,处境当真不妙……”
萧令姜悠悠一笑道:“城主说的有理,不过我既敢来,自然心有成算。倒是城主你,如今的苯教旧臣在西蕃朝堂上瞧起来似乎也不大妙啊……”
达纳坚一下子被戳中要害,他抬起头认真审视着眼前之人,这样一个人,又岂止只术法武力超群。
这一瞬,他突然明白,方才两人先前对话,与其说是自己在为萧令姜解惑,倒不如说是她处处为局,引着自己主动说出接下来的这句话罢了。
“既然如此,你我不如合作如何?”
第五十四章 局势
话都说到此处,达纳坚心中便有了更为清晰的打算,他直直盯着萧令姜,道:“我虽对公主往日旧事所知不多,然而如今瞧来,公主无论相貌姿容,还是心智手段皆是不俗,绝非寻常女娘可比。”
“公主先前坏了他在姚州那处的谋划,依着我对贡吉的了解,他定然视你为西蕃劲敌,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便是为王上求娶大周公主,也万万不会迎回一位如你这般棘手危险的公主,放至王上身旁。除非……”
他顿了顿,缓缓吐出几个字:“除非是,他本就不打算让公主活着到达王都。”
眼下激得他派人出手咒杀萧令姜便是一计,先前亦或往后路途之中不知还要有几多波澜。
毕竟,和亲之路漫漫,自古以来,和亲公主在此途中丧命虽然少见,可也并非没有。
“便是公主顺利到达王都,你一异族公主,身无依仗,又有贡吉从旁进言,莫说受王上宠爱了,这条性命得不得报还难说。”
“然而与那囊氏合作,便又不同了……”
达纳坚微微动了动酸痛的脖颈,而后继续道:“苯教贵族虽然势力被大肆打压,到底是有些底蕴在的,而且王宫之中尚有正妃与大王子云丹在,有了他们从旁运作,定然能叫王上对公主抛却芥蒂,说不得转而生出宠爱、重用之心。
“而对那囊氏来说,公主在王都站稳了脚跟,亦能反过来相助于我那囊一族,助苯教贵族们重占上风。”说着,他眼中光芒闪动,“此举不可谓两全其美、互得其利?”
作为西蕃本土宗教,苯教原本是居于绝对优势地位的,拥有参政、议政之权,势力甚大、信徒众多。西蕃军队出征之时,也往往有苯教巫师随军,通过巫术来提高吐蕃军队的士气。
而佛教,不过是从泥婆罗一带传入的外来宗教罢了,早期并不成气候。
然而,苯教气势过盛,于国君而言却非好事。
西蕃虽然统一,可却并非大周那般权势尽数归于帝王一身的集权国家,而是西蕃各地贵族在名义上接受以西蕃王为核心的王都政权的领导。
明面上,各地奉赞普为王。然而,关起门来,各地贵族便是土皇帝,自主性极大。
而苯教作为西蕃的原始宗教,并非单纯拱卫王权。每个贵族皆有自己信赖的苯教祭司队伍,他们从古自今陪伴了每一个贵族家族的发展。这样一个宗教,只会叫贵族各自分散而立,难以集权于国君。
那么,恰在这时传入西蕃之地的佛教,便是西蕃王用来解决贵族们不听话的最好工具。
精神上让群臣百姓有了统一的信仰,政治上便能由西蕃王自上而下来控制神权,取代原本由贵族们各自控制的苯教神权,以此来打造集中王权。
如火如荼的佛苯之争,说白了,就是西蕃王和贵族的明争暗斗。
自上任西蕃王到如今的木赤赞普,皆是致力于打压苯教,以取集权。随着王权愈发强大,其便也更能集中对外,因而近些年,西蕃对外扩张的步伐才愈发明显,甚而时有犯周之举。
佛教与苯教相争,一方若想崛起,就必须彻底压下另一方才成。在西蕃王大刀阔斧的推行之下,佛教一派新贵备受重用,而那囊氏这类苯教贵族虽然暗自不甘,却难有还击之力。
他们只能期待着,有朝一日,帝王老去、王权势弱,亦或流着那囊氏血脉的大王子云丹将来继位,苯教贵族定然能重现往日辉煌。
然而随着次妃蔡邦氏诞下幼子沃松,木赤赞普对正妃及大王子云丹的态度愈发值得琢磨。
一旦沃松长成,依着木赤赞普打压苯教的决心,这王位必然是便要落到沃松头上去了。
如此一来,苯教贵族将再无翻身机会。
便是沃松尚未成人,木赤赞普一旦下定决心扶立幼子,那必然要再次打压以那囊氏为代表的苯教旧臣一派。届时,他们亦要迎受一场灭顶之灾。
留给苯教贵族的时间并不多了。
想到此处,达纳坚暗暗心惊,萧令姜怕是早就看透了西蕃局势,才敢这般有恃无恐而来。
他不由苦笑一声:“公主果然对局势看得透彻,亦拿捏住了我的心理,此等境况之下,我那囊氏除了主动寻求与你合作,似乎再无旁的选择了。”
萧令姜微微挑眉,道:“城主方才尚且心有期许,眼下又何须如此无奈感伤?”
她松开扼住达纳坚脖颈的手,拂了拂衣袖,悠悠一笑:“依我瞧,这份合作却是城主最好的选择。我呀……说不得,真能助城主在这场赞普与贵族之争中,重夺往日之权。”
少了颈上那随时欲要夺人性命的素手,达纳坚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站起身看着萧令姜扬起一抹笑意:“公主之言,我自然是信的。如此,那咱们便合作愉快了。”
于苯教贵族而言,家族之权到底是要重于王权。既然王上不念旧情,对他们大肆打压,他们又岂能再束手就擒?
商定好合作之事后,萧令姜便悠悠然地出了房门。
院中,手持刀剑的护卫还呈包围之势,达纳坚挥了挥衣袖:“都下去吧,切记,今夜之事不可外传!”
贡吉恐怕也在暗中观察他与萧令姜的动静,一切要瞧上去风平浪静才好。如此,杀人无人知,合作相谋亦无人知。
“是!”护卫们领命而去。
一抹身影也接着从暗处现身,来到了萧令姜身旁。
“事情谈好了?”
萧令姜颔首,莞尔一笑道:“都谈好了,我们回去歇息吧。”
“好。”裴攸低声应道,与她并肩渐行渐远。
达纳坚看着二人身形消失在夜色里,不由暗暗后怕,一个萧令姜已然那般对付,没想到暗处还有镇北王世子裴攸守着,幸亏他未曾轻举妄动,否则这性命怕是要当真不保。
这样的人,他们能借机利用一番,或许当真是件好事……
第五十五章 风寒
马车摇摇晃晃,贡吉掀开车帘,回头去看队伍中萧令姜的车驾,一切如常,他不由暗自皱了皱眉。
离开逻些城已然八九日,萧令姜却依旧好好的,也未曾听闻她那处出现什么异样。
莫非他明里暗里说了那么多,达纳坚却根本未曾下手?
眼见着离王都越来越近,若是依旧如此,萧令姜当真就要这般安然入了王都。
他放下车帘,沉沉叹了一口气,达纳坚手下苯教巫师众多,他本想借那囊氏一族的手将萧令姜出去,事后还能借机将其彻底压下。
可若是达纳坚并未按他设想那般行事,他这打算却是要落空了。
自鬼湖那次后,萧令姜那处防他亦防得紧,他竟寻不着什么动手的机会。再者,他这处若是亲自动手,但凡叫萧令姜再寻着点蛛丝马迹,她怕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
两国结盟和亲,西蕃大相却派人屡次刺杀大周公主,届时西蕃便要在两国交涉中落于下风了。
贡吉只能一面暗自心焦,一面遣人留心着萧令姜那处。
时间一日一日流逝,距离王都仅余两三日行程了。
到了中午,和亲的队伍像往常一般停下来安营扎寨。然而,一向会下车用膳、散步的萧令姜却不见了身影。
贡吉远远地望向马车,她贴身伺候的婢女正端了食物,俯身钻进车内。
他缓缓踱步至裴攸处,关切地问道:“裴世子,怎地不见永安公主出来用膳?”
裴攸端坐在篝火堆旁,闻言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公主今日有些疲乏,因而便不下车了。”
“哦……”贡吉微微颔首,又侧首看了看马车,却也不见离开,只与裴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两句,磋磨着时间。
等了许久,便见婢女端着食盘出来,他起身与其擦肩而过,眼睛微微一瞟,便见盘上食物几乎未动。
“等等。”他出声唤道,而后转身上前,“这是公主的膳食吧,瞧着似乎未动过什么,公主莫非胃口不好?”
婢女眼睫微颤,低头应道:“公主今日疲乏,胃口不好,难免用的便少了些。”
贡吉心中一动,试探问:“公主可是身子不适?眼下咱们身处高原之地,一丁点儿可都大意不得。我瞧着,我还是去探望探望公主为好。”
说着,他抬步便要往萧令姜马车处去。
琼枝连忙叫住他:“大相且放心,公主并无大碍,只是行路疲累罢了。公主吩咐了,她眼下要休息,并不欲旁人打扰。”
她既如此说了,贡吉自也没有强自上前的道理,只好转身回了自己车上。
到了晚间,萧令姜亦是以休息为由,早早进了帐篷,便再不曾露面。
她头戴幂篱,贡吉也只远远地看到她一个背影。
今日早上他出帐篷时,萧令姜已然上了马车,贡吉想了想,他竟是自昨夜后便未曾见过萧令姜露面了。
贡吉不由皱眉,招来手下去打听却也没发现其他异样,营中风平浪静。
他辗转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早早起床,在萧令姜上马车前拦到她帐篷前。
“听闻公主昨日身子不适,不知眼下可好了些?”贡吉紧紧盯着幂篱,似乎要透过那薄纱看透其中人的情状。
萧令姜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声音比起往日也多了几分疲惫之感:“多谢大相挂念。不过是有些风寒罢了,不是大事。”
贡吉先前在凉州被萧令姜一招障眼法骗过,眼下便格外长了个心眼,唯恐眼前之人又趁他不知,偷溜出去生出什么大事来。
他细细打量幂篱后的人,虽然不见其容貌,然而这身形、姿态还有声音确然是萧令姜无疑了。
他关切地道:“高原之地,丁点儿小毛病都不可小觑,公主可万万莫要大意了。若是感染风寒,该吃药还是要吃药的。”
“嗯。”萧令姜点点头,“我稍后便着人煎药来,多谢大相提点了。”
两人寒暄两句,萧令姜便上了马车。
贡吉看着她的身影,眼中微深。
当真是风寒?
他听说,苯教有巫师通咒杀之术,可杀人于千里之外。萧令姜眼下症状,可会是那咒术所致?
想到此处,贡吉心中忽地有了几分期待,若是这病当真是出自达纳坚之手,萧令姜与那囊氏一族总能斗得个两败俱伤了……
余下两日,萧令姜因这风寒之故,都未曾在众人面前露面。贡吉多次前去探望,但也只隔着幂篱与她聊了几句罢了。
他见萧令姜一副兴致缺缺、精神不振的模样,愈发疑心她这风寒来得蹊跷。
转眼之间,和亲的队伍便到了王都城外。
听闻国师与大相带着前来和亲的大周公主归来,西蕃百姓们早早便围在了城门街头,好奇地盯着和亲队伍议论纷纷。
看到陀持与贡吉的车驾之时,围观之人忍不住高呼欢迎起来。毕竟,国师与大相这一去,不仅为王上迎回了一位大周的公主,更是与大周缔结了盟约,暂时熄下了两国纷争。
等到再看到队伍中那高坐于马上剑眉星目、丰神俊逸的裴攸时,围观之人更是忍不住议论起来:“这是大周的镇北王世子?倒是生得一副好样貌。”
“俊是俊,就是瞧起来不如咱们西蕃男儿壮实……”
“他身后那车驾里头,坐的便是大周的永安公主了吧?只不知又是何等模样……”
在百姓们或好奇或热情目光中,队伍穿过长长的街道,终于来到了西蕃王宫之前。
木赤赞普新修的王宫便坐落在城中的红山之上,依山垒砌,群楼重迭,殿宇嵯峨,有横空出世、气贯苍穹之势。阳光之下,宫殿的金顶熠熠生辉,与山川相互辉映,彰显着神秘而独特的西蕃风情。
萧令姜头戴幂篱、微提裙裾,在琼枝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站在这巍峨的宫殿之前,她轻咳几声,心中感慨万千,从上一个暮春到如今的初夏时节,足足一年的时间,终于是到此地了……
第五十六章 面见
无数台阶从山脚呈“之”字型蜿蜒而上,由山脚至王宫正殿,共有一千零八级。
萧令姜坐上早已备好的步辇,便由宫人抬着拾级而上,到了正殿之前。
“大周永安公主、镇北王世子到!”
唱喏声中,萧令姜抬脚迈入大殿,迎着众人或审视或好奇的目光,一步一步行至殿中。
大殿之上,一名头戴朝霞冠,垂珥珰,着大翻领素色长袍,云肩左衽的男子正肃然端坐。
那人约而立之年,肤色略显黝黑,五官却犹如刀削般棱角分明,带着几分西蕃之地特有的野性粗狂,一双眼睛锐利有神,即便是端坐在那儿,也令人不由想起雪山之巅的苍蝇。
这位,便是西蕃的国君木赤赞普了。
萧令姜缓缓上前,双手合握于胸前行了个周礼:“大周萧令姜,参见西蕃王上。”
望着殿中那头戴幂篱看不清形容的大周公主,木赤赞普不由皱了皱眉,他右掌微抬,沉声道:“公主无需多礼。只是……如今既然已至王宫,公主又为何头顶幂篱,不露真容?”
“是呀。”他身旁一身着红衣,面容妩媚明丽的女子也跟着道,“公主何不取了幂篱?早便听闻,大周的永安公主清雅绝伦、姝色无双,如今相见,我等更是好奇得紧。王妃姐姐,你说可是?”
说着,她微微侧首,含笑瞧向一旁的那囊氏。
看到这以后就要与她平起平坐的大周公主,那囊氏心中定然是忿然不平的吧。那囊氏日日一副高贵模样,不正是有着这正妃的身份和大王子云丹在?
她已诞下沃松,深得王上宠爱,如今还来了个传说中极为貌美、位同正妃的永安公主。
她倒要瞧一瞧,那囊氏如何还坐的住。
那囊氏眼角微抬,勉强牵起一抹笑意:“自然。”
殿中诸人皆将目光落在萧令姜身上,似乎都在等她取下头顶幂篱。
察觉到众人目光,萧令姜忍不住咳了几声,那咳声中还带着几分压抑,叫人听得不由皱紧眉头。
贡吉看向她的眼神微深,萧令姜那风寒瞧着似乎愈发严重了……
萧令姜强自按下咳意,轻喘了两口气,方道:“永安近日染了风寒,未免将病气过给旁人,这才戴了幂篱。王上及两位王妃身子尊贵,若是不小心被永安过了病气,那便是永安之过了……”
“小小风寒又有何惧?”蔡邦次妃笑了一声,“王都有别于大周,地势较高,恐怕是公主初到此地有所不适,这才感染了风寒。我等久居于此,倒不至于被这风寒吓到了。”
“再说,咱们离永安公主还有段距离呢,倒也不用担心。王上,您说是不是?”
“爱妃说的有理。”木赤赞普眼中幽光一闪而过。
他听贡吉传信道,这大周的永安公主萧令姜颇有手段,且不说她曾坏了西蕃在南诏那处的布局,便说她能躲过贡吉与神宫暗中布下的种种杀机,安然到了王都,便可见此女不凡。
这样一个女子,当真就因一个风寒病得不好见人了?
他倒要瞧瞧,这永安公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木赤赞普盯着萧令姜,如苍鹰般锐利的眼神似乎要透过幂篱将她看透:“公主还是将幂篱取下吧。”
“这……”萧令姜语气犹疑,迟迟不愿抬手取下幂篱,“王上,永安眼下不好见人,还是等身子康健了,再拜见王上吧。”
木赤赞普声音微沉,声音之中已然满是不快:“怎么?莫非大周送来的公主竟是见不得人不成?”
贡吉亦满是疑惑地望向她,依着萧令姜的性子,不至于因个风寒便如此瞻前顾后,再看一旁的裴攸面上隐带焦急忧心之色,他不由皱眉。
木赤赞普如此步步紧逼,被这满殿的人盯着,萧令姜竟是再也想不出任何推脱之辞,她轻叹一声,终是抬手将头上幂篱摘了下来。
幂篱取下的那一瞬,大殿之中便是一阵轻呼。
眼前之人身着丹色衣袍,亭亭玉立,然而一张脸却叫惊人惊诧不已。
只见那传说中姝色无双的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有的甚至已然破裂流脓,哪里有半分倾国倾城之姿?
蔡邦次妃更是吓得花容失色,若不是有众臣在,她恨不得要立时躲进木赤赞普怀中:“王上,这……”
“爱妃勿怕。”木赤赞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作安抚,而后皱眉看向萧令姜,“永安公主?”
“确实是我。”萧令姜颔首,一副无奈模样。
木赤赞普眉心皱得更紧了,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眸紧紧盯着她:“公主眼下形貌是怎么回事,不该与本王有个交代?”
“王上与我要个交代?”萧令姜苦笑一声,“我自己尚不知该去问何人要这份交代……”
“我不过前几日觉得身子略有乏力不适,本以为休息一下便好了,谁晓得一夜之间便生出这般多的红疹来,用尽法子也难以消退,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永安在大周之时,一切安好。哪成想一朝和亲,路途漫漫不说,路上更是杀机重重。快到王都了,竟还被这莫名的红疹,毁了女子最为珍视的容貌……”
“王上觉得,永安这等模样,该如何见人?我这才迫于无奈,戴上幂篱遮掩起来。谁曾想……”说着,她不禁泫然欲泣,抬首直直望向木赤赞普。
只可惜,她眼下尊容实在叫人难以入目。
木赤赞普忍不住从她脸上别开眼,将目光虚虚落在她身上,安抚道:“公主莫要心忧,我西蕃王都医师能人众多,定然能为公主治好此症.。公主……还是先将幂篱戴上吧,免得不小心受了风,反倒病得更加厉害。”
这大周的公主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就这般突然毁了面容,也怪不得她语中难掩难过。
萧令姜垂下头,依言将幂篱戴到头上,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衣袖滑落时可隐约看见其腕间亦是布满了红疹。
木赤赞普眼中微深,她这红疹来得蹊跷,不知到底是何原因?
他看了看贡吉,又瞥了眼一旁的正妃那囊氏,贡吉曾传信道,他们回城途径逻些城时,那囊氏一族对这永安公主可是不太友好。
这里头,可有那囊一族的手笔在?
第五十七章 婚仪
贡吉见了萧令姜幂篱下的模样,亦是骇了一跳。
他说萧令姜这几日怎地处处避着人,原来不是风寒而是生了红疹。她眼下这般模样,怪不得如何也不肯露面。
莫非达纳坚并未出手取她性命,而是欲要以此法毁了萧令姜容颜?
如此一来,这大周的公主便是再身份尊贵、为人聪慧,怕也难得王上欢喜。
他暗自皱眉,若真是如此,达纳坚倒是聪明了一回。
眼下杀了萧令姜,大周定然会刨根问底,挖出背后真凶方可罢休。可若是毁了萧令姜的脸,这事便可大可小了。
尤其是,依着萧令姜及其身旁诸多能人的本事,到眼下都未提及她这症状乃是中毒亦或中咒所致,可见背后下手之人极为谨慎。
他这处若想将事情牵扯到那囊氏一族身上去,怕也一时难成。
贡吉心中不由暗道一声,可惜了。
不过,就萧令姜眼下模样,确实也无需担忧王上对她生出什么怜香惜玉之心。只待和亲礼成,裴攸率人返程,她入了王宫便如被束了翅膀的鸟儿,只能乖乖等死罢了。
贡吉暗暗瞥了一眼萧令姜,只是……她眼下这般模样,不知可还能举办婚仪入宫了。
木赤赞普观众人神色,也一时难以弄清萧令姜这红疹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得又安抚了萧令姜几句,便打发她带着裴攸及大周一众使节礼官先去安置歇息。
两国和亲,也是行嫁娶之仪。如今萧令姜虽拜见了木赤赞普,然而迎娶之礼未办,按礼她也依旧是大周的永安公主,而非木赤赞普的后妃,是住不得王宫的。
于是乎,萧令姜一众人等又要拾级而下,从王宫之巅重新回到山脚,暂居于驿馆之中。
木赤赞普看着他们的身形消失在殿门外,挥手令众人退下,只余了贡吉一人在旁。
“大相,永安公主这般到底是怎么回事?”木赤赞普皱眉看向贡吉。
他这话倒是一下子问倒了贡吉,毕竟他也今日方知萧令姜竟然成了如此模样。
贡吉右掌置于胸前,俯身请罪:“王上恕罪,永安公主前两日皆是以风寒为由,避不露面,她身患红疹之事,臣也是今日方知。”
说到此处,他话头一转道:“不过,臣观永安公主此遭病得古怪,倒像是有人故意针对她而为似的……”
木赤赞普眸光微深:“你是指……那囊氏?”
贡吉点点头,道:“正如臣先前所言,因着位份之事,那囊一族待永安公主似乎颇多怨视,那囊城主甚而赠了一幅少女人皮制成的唐卡与永安公主,欲要当着众人之面令其出丑。他若暗中动了手脚欲要毁去永安公主容貌,似也说得过去……”
“哦?”木赤赞普到底第一次听说这人皮唐卡之事。
于西蕃贵族来说,人皮唐卡并不稀奇,遇着了也无甚好惊吓的。但,对周人来说,恐怕便是异常可怖了。尤其是,她拿到手中的,还是以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少女人皮精制而成。
“那永安公主反应如何?”
贡吉不成想,他倒对萧令姜的反应起了兴趣,垂首回道:“永安公主听闻手中唐卡乃人皮所制之后,面色无波,大方将其收下不说,甚而出言讥讽了那囊城主……”
木赤赞普听着他将萧令姜言语道来,不由朗声一笑:“永安公主此话说的倒是没错,苯教旧族向来自恃高贵。莫说他们不将寻常奴隶性命放于眼中,便是对着我这王上之令,不也是常常阳奉阴违?”
“这永安公主,倒是好口才有胆量。不过——”他话音一转,眼中寒光一闪而过,“这样一个人,到我西蕃王都来,确然是留不得的。”
他端坐在王座之上的身子微微前倾,垂首看向殿中的贡吉,声音沉沉:“大相,本王命你前去求娶大周公主,为的不过是暂缓与大周关系,以为西蕃谋求喘息修养之机,可不是叫你为本王娶回来这样一个麻烦的……”
能一举破了西蕃与神宫在南诏之计,又接连诛杀神宫诸多高手能人,灭了神宫的人。贡吉将她迎回王都,是生怕她不在西蕃折腾出什么大麻烦来?
这才是真正的问罪来了!
贡吉心中倏然一紧,立时跪地:“此事确实是臣大意了。”
“依着永安公主的心智手段,她若在大周一日,便必然是我西蕃东征莫大阻碍。因而,臣便欲借神宫之手,在途中将其除去,如此,既能为我西蕃拔除心头大患,又能避免大周追究到西蕃头上来。只未料到……”
“只未料到,那神宫反倒灭在萧令姜手中?”木赤赞普垂眸看着他,语声凉凉。
贡吉俯下身子,低头重重叩首:“臣有负王上所托,恳请王上治罪!”
木赤赞普望着他沉凝许久,那目光沉沉,贡吉甚而觉得自己后背已然被盯得生出一股冷汗,而后方听得一声低叹:“罢了,事已至此,再去追责已然无益。”
“只是,这永安公主留在王都到底是个大患,还是要尽快将其除去,免得平生风波才是。”
说到此处,木赤赞普又不由皱眉,大周的使节礼官尚且好应付,然而难就难在还有个镇北王世子裴攸率精兵在此相护。
镇北一族世代手握兵权,于大周而言可谓举足轻重,其世子裴攸的名头,他也是曾有耳闻的,据说此人年少便于北境战场立下赫赫战功,一手剑术出神入化。
和亲也便罢了,大周竟还派了裴攸率一千精兵随同相护,除此之外,听贡吉意思,这和亲队伍甚而还有玄士相随,可见大周对永安公主的重视程度之深。
据闻,此时大周朝堂虽是太子代圣掌权,然而却是永安公主舅父贺相山辅政,可谓大权在握。一旦萧令姜此时在王都出了什么意外,裴攸及大周那处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西蕃兵强马壮虽不惧眼下这区区千余人,可若起了冲突,原本暂且结好大周以求修养的打算也便泡了汤。
更何况,若永安公主萧令姜当真如传言那般厉害,她身处大周便是大周之幸。有这样的人物在,大周又怎会舍得送其前来和亲?
到底是大周皇帝疑心甚重,欲要鸟尽弓藏,还是想借这和亲之举另有算盘?他们不得不防。
木赤赞普思绪微转,眼中眸光沉凝:“永安公主既已至王都,未免夜长梦多,大相还是着人尽快安排好婚仪,迎公主入宫吧……”
婚仪之后,裴攸及大周使臣礼官自然再无借口留于王都。
至于萧令姜那身红疹是否能痊愈,已然无人在意。
第五十八章 擦药
驿馆之中,大周诸人皆已安置好了院落,然而使节礼官们却毫无休息的心思。
永安公主身布红疹之事,他们也是今日在西蕃王宫方才知晓,这般模样,不知和亲事宜能否顺利。
一名礼官忧心忡忡地看向裴攸:“世子,依着公主眼下情况,这和亲婚仪恐怕是要往后延了……”
和亲虽是西蕃所请,然而,这满目红疹、不堪入眼的和亲公主,那西蕃王未必肯欣然娶之。
也不知,是否要凭白再生出旁的波澜来。
裴攸抬眼看了他一眼,声音轻凉:“赵礼官倒无需忧心这个,说不得,西蕃那处反要急着将公主迎入宫中。”
“只不过……”他坐直了身子,目光从在座的使节及礼官身上扫过:“诸位需记得,即便如今身处西蕃,但公主仍是我大周的公主,血脉尊贵。”
“眼下公主身子未愈,万没有就这般匆匆入了西蕃王宫,叫人看轻的道理。”
“这……”姓赵的礼官不禁一愣,面带犹疑地望向他,“世子的意思是……即便西蕃那处催请,这和亲婚仪也需等公主痊愈之后再办?”
裴攸微微颔首:“正是如此。于公主、于大周,和亲婚仪皆是大事,焉能让公主顶着病体参加?自是得等公主痊愈,让那西蕃以盛典相迎、万民朝拜,如此才不负公主矜贵、不败大周声望。”
“可……公主这红疹……若是一时好不了……”礼官吞吐道。
毕竟,今日听永安公主那意思,她这红疹也有几日了,暗中也寻了医官及玄士去瞧,可却依然这幅模样,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治愈的。
若真如此,这和亲的婚仪便要一直拖着不成?
“一时好不了,那便再等些许时日又有何妨。有我大周诸多能人在,还愁治不好公主病症不成?”裴攸微微挑眉,漫不经心地看向那礼官,“莫非,赵礼官将公主送至西蕃王都后,便急着回周?”
“岂会岂会……”赵姓礼官讪讪一笑,“下官也只是怕时间拖久了,影响两国和亲事宜罢了。”
裴攸轻“嗯”一声,道:“不急便好。公主为大周立下的赫赫功劳,诸位也是知晓的。而后公主自请和亲西蕃,更是心怀万民的大义之举。”
“在这异国之地,你我故臣便是公主背后的依仗。无论如何,也得将公主安置好了,才能放心……”
他语声微叹,片刻之后继续道:“不过,于西蕃而言,你我这些大周之臣率兵而来,确然是个麻烦。”
一千精兵虽不算多,可也没谁愿意自己王都内外,驻着这些需要时时警惕的异国之人。
“正如我先前所言,西蕃那处说不得为了早早打发走你我,反倒要不顾公主身子未愈,早早办了婚仪。”
话说到此处,礼官使节们便明白其意了。
自古以来,和亲公主到了异国,日子总归要艰难些。虽然永安公主尤为不凡,可眼下她身布红疹,容貌尚不知能否恢复,若是就这般入了西蕃王宫,后续怕是难以立足。
裴攸明显是要诸人暂留此处,为永安公主撑腰。说不得,这也是永安公主的意思……
那心思快的使节,又想到了更深一层的东西。
西蕃与大周素来摩擦不断,如今借和亲之机,裴攸方能率精兵前来。
这位可是使得一手好剑术,年少之时便在北境战场上立下过不少战功,此次前来,当真只是为了护送永安公主?
还有永安公主,那般绝伦的才智与手段,就当真甘心和亲西蕃,入了异国王宫做一只笼中鸟?
她……便没有旁的打算?
想到此处,他突然萌生出一股茅塞顿开之感。不过,这些也只可意会罢了,他觑了觑裴攸神色,聪明地将这些话头咽了下去,暂埋心头。
裴攸见状,站起身轻拂衣袖:“诸位既已明了,那么婚仪之事,便劳烦诸位与西蕃那处周旋了。”
使节礼官们闻言应是,拱手俯身送他离开。
裴攸出了门,脚下一转便往萧令姜院中而去。
屋中,萧令姜正在琼枝的伺候下擦抹药膏。
她本来康健的很,想要陡然生出这遍布全身的红疹,可不是得另施些手段来。
只是这法子施得确然狠了些,红疹子是冒出来了,可还有那破裂冒水的,若是一个处理不好,非得留疤不成。
琼枝看着她那身可怖的肌肤,叹息道:“公主,您瞧瞧,哪家小娘子会似您这般,非得将自个儿白皙如玉的肌肤折腾成这般模样。若是留了疤,可该怎么办?”
萧令姜轻轻一笑:“哪有你说得这般严重,再说,不有你在这么?我们琼枝娘子素擅医术,这小小红疹又甚可担忧的?”
琼枝不由嗔笑地看了她一眼:“公主您当真是太大胆了些,世子也是,竟由着您来。”
萧令姜闻言莞尔:“他呀……不由我来,怕也是没法子……”
说曹操曹操到,两人说笑间,便听阿满禀道:“公主,世子来了。”
萧令姜翻了翻身,拢好了衣衫:“请世子进来吧。”
裴攸进屋时,便见萧令姜斜倚在在窗边的软塌之上,琼枝则手持青瓷药盒,坐在一旁的矮凳上。
“在上药?”他走过去,轻声问道。
“嗯。”萧令姜低应了一声。
“我来吧。”裴攸伸出手,示意琼枝将手中药盒递给他。
琼枝悄悄觑了眼萧令姜,见她没有反对,便依言将药盒递了过去,屈膝行了一礼退至门外,轻轻阖上了门。
裴攸用食指蘸了蘸药膏,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他屈膝在一旁小凳上坐下,偌大一个人蜷坐在那儿,瞧去倒有些好笑。
他看着萧令姜面上已然破裂的疹子,眼底不由流露出一股心疼之色,蘸了药膏的食指轻轻点在上面,唯恐弄疼了眼前的人。
萧令姜冲着他眨了眨眼:“我眼下形容如何?我瞧今日那木赤赞普看到我的样子时,可是颇为不忍直视。看来,这幅样子当真是惊了他一跳……”想到今日殿上诸人面上精彩表情,她便觉得好笑。
裴攸垂首看着她面上笑意,语声温柔,一双眼睛更是直直望进她心里:“那木赤赞普没眼光罢了。无论何时,阿姮你在我眼中,一直都是最独特珍贵的。”
他的食指轻轻从萧令姜脸颊拂过,在她眼角处轻点:“这双眼,纵然别人读不懂,但我会懂……”
阿姮,他在心底藏了许多年的阿姮,即便换了身躯模样,即便布满红疹、几无完肤,亦永远是他眼中、心中最独特、最珍贵的唯一。
说着,他俯身在她唇间落下一吻。
午后的阳光从窗棂缝中斜斜穿过,金色的光芒洒在二人身上,恍若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第五十九章 心思
萧令姜看着那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忍不住伸出手指缓缓拂过从他的眉骨、鼻梁,眼中盈满了碎金。
“阿裴,我有没有与你说过,这样的你,我当真很难抵抗……”
裴攸望着她,眼眸中尽是温柔之色:“那么……阿姮,我又有没有与你说过,你这般讲,我当真很是开心。”
阳光倾洒,室内一片缱绻。
只裴攸到底怕弄破了她身上红疹,轻轻一吻后,便重新坐了下来,俯身为她擦药。
萧令姜看着他小心翼翼甚至如临大敌般的模样,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裴攸蘸着药膏的食指在她眉心轻点:“我当真这般好笑?”
“嗯。”萧令姜连连点头。
“既如此,逗阿姮一笑也是我之幸事了。”他唇角微挑,垂首细细为她轻抹药膏。
裴攸这素来少年老成、待外人如冰山一般的人,遇上了她,倒是愈发鲜活温软起来。
萧令姜悠哉地躺在榻上,半阖着眼,任他为自己上药。
两人间或言语几句,安静却十足舒适自然。
面上、胳膊、小腿这类地方药膏倒是好抹,然而其余遮掩在衣服之中的部分,便没那么好上药了。
裴攸手持药盒,看着她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与阿姮虽已算得亲密无间,然而到底未曾到那最后一步,这白日……
萧令姜笑了笑,从他手中将药盒取过:“余下的,还是交给琼枝来做吧。”
“嗯……好……”裴攸单手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一声,而后转移话题,讲起先前使节礼官求见之事来,“你如今已至西蕃王都,木赤赞普那处定然是迫不及待地要将婚仪提上日程,好将我们这些人打发走。你今日在大殿一露面,确实惊了不少人。”
“我方才与使节礼官也说了,让他们以你身子未愈为由,尽量拖延婚期。只那木赤赞普也不会任我们就这般待在西蕃王都,相较于我们在此暗隐的种种隐患,你如今状况恐怕未必在他考量之中了,这婚期到底能拖多久,也难说。”
萧令姜微微颔首:“我倒也没打算,就靠着这身疹子,便能叫木赤赞普那处一直放我安稳待在王宫外。”
“不过,今日他瞧向正妃那囊氏的神色,你也瞧见了。这莫名的红疹一出,再加上贡吉从旁进言,他怕是正猜忌,途径逻些城时,达纳坚那处暗中对我出了手。”
毕竟,她这张脸若是毁了,原本对她甚是芥蒂的那囊氏无疑少了一人相争。
“既如此……”她冲着裴攸一眨眼,挑眉轻笑,“便不防将这西蕃王都的水搅得更乱一些……”
这和亲的公主突生红疹,西蕃这处自没有不管不顾的道理。木赤赞普那处当天便赐下无数珍贵药材,还遣了宫中医官为她诊治,除此之外,正妃那囊氏与次妃蔡邦氏亦遣人送来了心意。
送走了那无果而终的医官,萧令姜懒懒瞥了眼那桌上之物,便命人将东西收了起来。
这些个所谓的珍稀之物,不过是或安抚、或试探罢了。
赞普、正妃、次妃……王宫这几人各怀心思,都盯着她这个外来的异国公主呢。
她轻笑一声:“接下来,才是各显神通的时候……”
木赤赞普打定主意,要尽快将萧令姜迎入王宫之中,西蕃朝堂王宫各处便开始忙碌起来。
谁晓得,贡吉刚开口与大周的使节礼官相商婚仪之事,却被对方以公主身子未愈为由要求延后。
“贡吉大相,吾听闻,按西蕃王室习俗,赞普迎王妃入宫之时,全城欢庆。仪式之后,王妃会着盛装与赞普一道登上高台,接受万民敬仰朝拜。”
“依着公主眼下状况,如何见得台下百姓?”
贡吉瞧了眼那使节,不以为意地笑道:“这有何难?公主以面纱幂篱遮掩便是。”
“哼!”那使节拂袖轻哼一声,“大相说的简单,然而此举在西蕃王室却是前所未有的吧?公主如此做,岂不是凭白叫西蕃上下议论、看轻?”
“我大周的公主乃是金尊玉贵的人物,即便是要与西蕃结两国之好,也毫无这般匆匆而嫁、叫人看低的道理!”
使节拧眉看向贡吉,肃容道:“大相的提议怕是不成!”
“是呀……”一旁的礼官亦接道,“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想法子治好公主身上之症才是。”
贡吉不死心,又与几人唇枪舌战一番,然而大周派来的使节也不是吃素的,任他舌灿莲花、甚至拿两国盟约出来说事,大周这处都未曾松口。
他心下无奈,只好无功而返。
听罢他禀告,木赤赞普眼中不禁凝起一股寒霜:“大周倒是吃准了西蕃不欲撕破脸!”
大周诸人拒了贡吉提议,欲将婚仪延后,到底是真为着萧令姜身子未愈,还是别有心思?
他眼眸深深,冷哼一声,问道:“裴攸带来的那一千精兵在城外如何?”
“皆按照我西蕃要求驻扎在城外十里处,如今瞧来倒是老实。”
木赤赞普微微颔首:“交代悉达牟率兵看好了,莫让这群人生了乱子。还有城中亦要严加戒备,大周诸人不得不防。”
“是。”贡吉垂首应道,迟疑了片刻又问,“那迎永安公主入宫之事……”
木赤赞普面上微凉,语声沉沉:“两国结亲,眼下大周既然摆明了不急,你我强催亦是不成。既如此,那便暂且依他们而言。”
“永安公主身上症状,诸医官既然束手无策,那便不妨另寻他途。贡吉,你明日去请国师,由国师来为永安公主诊一诊,看她这到底是何病症,因何而起!”
裴攸眼下以永安公主尚未入宫为由,不肯率人返周也便罢了。可他西蕃王都之地,万没有叫裴攸这等周人在此周留许久的道理。
他的忍耐亦是有限,婚仪之事拖个月余尚可,可若大周那处届时还以此为由,他西蕃便没这么好说话了。
莫非永安公主此症不愈,便此生不入西蕃王宫不成?
这世间,可没这般和亲的道理!
说罢,他语声微顿,眼中暗光一闪而过:“还有,命人去好好查一查那囊氏”
若永安公主此症与其脱不了干系,有些事倒是可以借大周之手来做。
第六十章 问诊
果然,不过两日,萧令姜便听得青竹来报,西蕃王请了陀持大师上门为她问诊。
她微微挑眉,陀持乃是佛教密宗传人,修得是术法,于医道虽也有通晓,可较之那等精通医理的医官却不算如何卓越。
前两日,西蕃王宫那般多的医官都未曾看出什么门道来,木赤赞普此番派他前来,恐怕是为了探一探这病症可有其他蹊跷之处吧。
她收起手中正在看的信笺,起身接过琼枝递过来的幂篱戴到头上:“那便去看看吧。”
看到她的身形,坐在小厅中饮茶等待的陀持站起身来,双掌合十,行了一礼:“永安公主。”
萧令姜亦双手合握胸前,回了一礼:“几日不见,不知陀持大师近来可好?”
陀持微笑着颔首:“贫僧倒是一切安好。”
他看了看萧令姜头上幂篱,语声温和:“听闻公主身上病症未愈,王上特意命我来为公主瞧一瞧。”
“那便有劳大师了。”萧令姜点头,也未曾有什么抵触,利索地取下幂篱,露出那一身的疹子来。
那日萧令姜入王宫觐见,陀持也曾在旁一窥她满面红疹的模样,如今这般近距离一瞧,方更觉可怖。
几日已经过去了,她这红疹不见消减,倒是颇有愈演愈烈之势,叫观者不由心惊。
陀持眉眼不动,温声问道:“不知公主先前可有过敏之症?”
萧令姜将幂篱方至一旁,道:“若说过敏之症……我倒也是曾患过一阵。彼时,我尚在临川,有很长一段时日都晒不得日光,出行皆得撑伞或佩戴幂篱,若不然肌肤上便会起些疹子。”
“家中人为我遍寻名医,亦是难治。而后,这病症不知怎地又渐渐消失,也便彻底好了。”
“哦?”陀持倒不知她先前还有此症,“公主眼下此症,瞧着可与先前那病症相似?”
萧令姜微微摇头:“先前也只是晒到日光的肌肤,会冒些疹子罢了,远没有这般严重。”
她垂首指了指自己手背上的红疹,道:“且眼下长出的这红疹,与那疹子也并不相同,如此来势汹汹,瞧来并不似先前过敏之症所致……”
既不是先前过敏之症所致,那便是别的原因了。
贡吉颔首:“还请公主伸出右腕,贫僧先为公主诊脉。”
萧令姜依言伸手,原本细腻的腕间肌肤上也已冒出点点红疹。
陀持凝神,指下脉搏如常,并无任何生疾、中毒之相,他不由微微皱眉。
萧令姜见状,并不曾言语,只待他细细探察。
陀持诊了右腕,又换了左腕,而后又仔细看了萧令姜面相,探了她周身气息,一双眉却是愈皱愈紧。
“如何?”见他久久不语,萧令姜终是开口问道。
陀持轻叹一声,缓声道:“从医道来看,公主身子似乎并无不妥。”
“不过……公主乃玄门中人,也当知晓,这人身上的种种不适,也并非皆由病疾而起……”
“哦?”萧令姜微微蹙眉,“人食五谷,生而患疾,多因体内积了病气。若非此因,那便往往与祟物邪气相关。大师是指,我这病症……”
“贫僧眼下倒也不好断言。”陀持微微摇头,“若说祟物邪气,公主周身似乎也并无沾染之相,然而公主这病症来得蹊跷,着实叫人不解……”
他看向萧令姜,继续问道:“公主发病之前,可否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
“奇怪之处?”萧令姜眉心轻皱,“出疹子之前那几日,我倒是觉得身上较之以前要乏力许多,原以为是在逻些城时受凉未曾痊愈罢了,便只服了些药丸,未曾太过放在心上……”
“公主曾在逻些城受凉?”陀持闻言眉间微动,追问道。
萧令姜轻轻颔首:“应当是离开逻些城的前一夜吧那夜天寒,我睡梦中只觉浑身猛地一冷,如坠冰窖,便惊醒了过来。醒来这才发觉,许是侍婢大意,竟未曾将窗户关紧,留了一条缝进了寒意。”
“第二日,便觉身子略有不适。不过我乃习武修道之人,便不曾放在心间。”
“如今瞧来,眼下这红疹,莫非竟是那也着凉有关不成?”
陀持眼中微深,纯粹的着凉,自然是引不起她这遍布全身的红疹的。可若是苯教咒术,那便不一定了。
咒杀之术虽说能杀人于千里之外,可也并非全然没有症状,据闻中咒之瞬,中咒之人往往浑身寒凉,如坠冰窖。
只许多人,都当自己受了凉,没有意识到罢了。
而萧令姜眼下此症……到底是旧时之症引起,还是有心人施咒所致,亦或是另有玄机呢?
相较于其余术法,苯教咒术确然神不知鬼不觉,可萧令姜此人也非寻常女子,身旁亦有众多玄士相随,达纳坚那处当真能让她栽了这么一跟头?
然而无论如何,这将事情扯到达纳坚头上的机会却不能浪费。毕竟,如若能引得两方相斗,密宗与王上都可谓乐见其成。
陀持便是自诩为出家人,也难免有私心。
他看着面前略带惊讶之色的萧令姜,眼中微深:“公主可曾听闻西蕃苯教有咒杀之术?”
“苯教咒杀之术……”萧令姜眉心轻皱,“先前似乎也曾听人提及过。只是,我乃大周玄门出身,对此术倒不甚了解。大师提及此术,又是何意?”
“所为咒杀之术,乃是以咒杀人亦或害人……”陀持见她似乎不解,出言解释。
萧令姜闻言眼中微惊:“大师是指,我这身上红疹可能是因苯教咒术所致?”苯教咒术,她又曾途径逻些城,这所指之人几乎呼之欲出。
陀持没有应是,亦未曾出言否认:“公主身上红疹来得蹊跷,既然不是过敏之症,又非祟物邪气所致,那便不妨多个方向查一查,或许能意外得些线索……”
萧令姜面上微肃,点头道:“多谢大师提醒,我稍后便叫人去查。”
送走陀持,萧令姜心下不由微嗤,看来,便是这得道的高僧,一旦牵扯到朝政、利益之争,也是要口出妄言啊……
不过,此举倒正合她心意。
她轻拂裙裾,回身向院中走去。
第六十一章 盟友
送走了陀持,萧令姜倒安稳修养了两日。然而很快,夜间便有了不速之客上门。
那人方踏入萧令姜院中,还未及门前便被贺峥拿了下来,扭送到了萧令姜面前。
她看着眼前一身夜行打扮的男子,眉梢微挑:“阁下不请自来,似乎并非做客之道。”
那人瞧见她一脸未曾遮掩的红疹,额心不由轻跳,他将右掌置于胸前,俯身致歉:“还请永安公主恕罪,吾乃那囊一族之子,名唤桑扬,今日贸然打扰实属无奈。”
桑扬?
萧令姜眉眼微动,上下打量了这人一番,看来,眼前之人便是达纳坚口中那在王都任职的次子了。
那么……此人深夜前来的目的似乎也并不难猜。
那囊氏原本欲要将她先除之而后快,之所以转而与她合作,一来是发现她甚为棘手,没那么好除去;二嘛……则是想明白了,对木赤赞普及贡吉来说,她这个心计手段不弱的和亲公主也无疑是个大麻烦,然而却碍于大周不能明面上动手,对待她,只能要么暗中除之,要么徐徐困之。那囊氏若是真对她动手,反而是正中他们下怀。
他苯教贵族与萧令姜一般,眼下都是木赤赞普及贡吉的眼中钉,偏偏他们又皆不是那等乖乖等打压的性子,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双方合作不能不说是水到渠成。
萧令姜精于玄术,身旁亦跟了不少奇人暗中随护,那囊氏本欲借她的手去私下对付密宗势力。
再不济,凭着她那张脸,有正妃那囊氏从旁帮衬,也能得了木赤赞普几分欢喜。依着她的心计手段,叫他彻底卸去心防也未尝不可,如此便可薄分了蔡邦氏的宠爱。
但如今这疹子一出,想叫木赤赞普一见心喜是不可能了,更糟糕的是,还让他猜忌到了那囊氏身上。
毕竟,先前在逻些城达纳坚待萧令姜的态度的确不大好,再兼之有正妃那囊氏在,她这张脸毁了,瞧起来确实是最如他们那囊氏的意。
联想到陀持那日上门问诊之言,恐怕木赤赞普早已派人去查那囊氏了,他这心思若一起,难保贡吉那处不会即便没有凭证,也硬要造出些凭证来。
如此一来,那囊一族可就要莫名背了个黑锅了。
这般情况下,他们可不是要心急?
萧令姜抬手示意桑扬无需多礼,轻声笑道:“原来是那囊城主之子,方才倒是手下人冒犯了。”
说罢,她转身请桑扬落座,明知故问道:“不知桑扬郎君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桑扬轻咳一声,道:“公主乃我那囊氏的盟友,阿父前几日传信特意叮嘱我,命我在王都务必关照好公主。听闻公主身子不适,桑扬又不便白日上门探望,这才深夜叨扰。”
萧令姜闻言苦笑:“多谢桑扬郎君挂念,不过你也瞧见了,这红疹虽是要不得性命,然而却难入目的紧。”
桑扬抬起眼,不着痕迹地将她打量一番,灯火映照下,她满身的疹子斑斑点点,当真是颇有些不堪直视。
他自想不到,这满身的红疹,竟是萧令姜自己使了手段生出来的。
他略略别开眼睛,问道:“不知公主可知这病症是因何而起?”
萧令姜轻轻摇头,长叹了一声道:“这病症来得突然,我身旁亦有不少医官能人,却皆难以判断缘由,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有用的方子来。”
“西蕃王上前几日也遣了医官来看,甚而陀持大师都为我上门问诊了一番,皆是无可奈何。我大周素来重礼,面容不整如何堪举和亲婚仪、受西蕃百姓朝拜?因着这事,和亲的婚仪也不得不延后,令人甚是烦扰……”
“不过——”说到此处,她语声微顿,而后继续道,“陀持大师倒是提及一事,说我这病症来得蹊跷,倒是不妨往诅咒之术上去查一查……”
言下之意未尽,桑扬也瞬时明了。
这西蕃境内,最精于诅咒之术的,非苯教莫数。陀持此言,分明是要将这事扯到他们那囊一族头上去!
这背后,还不知有没有木赤赞普暗中授意……
他面色猛然一变,连忙解释道:“公主可千万莫要被那陀持那厮误导了,你我为盟友,那囊一族又怎会暗中加害公主?”
萧令姜摆了摆手,道:“桑扬郎君放心便是,我并非那等偏听轻信之人。那囊氏若真对我施咒催生这症状,也不过是正合贡吉及西蕃王上心意罢了。此中道理,我清楚得紧,想必那囊一族也甚是了然。”
“陀持大师此言,瞧起来是为我好,背后恐怕却有种种盘算。我今日告知桑扬郎君,也只是想借此提醒那囊城主,我这病症来得蹊跷,密宗那处怕是要借此生事,那囊一族及苯教贵族皆需小心防范才是……”
桑扬听罢连连点头,莫说密宗要借此生事,眼下他甚而怀疑,永安公主这病症说不得就是密宗那处为之,而后陷害到那囊氏头上。
他苯教诸人虽对佛教密宗嗤之以鼻,可也不得不承认,陀持此人一手术法确实是不容小觑的。这蹊跷的红疹,说不得便是出自他手。
毕竟,永安公主自大周来蕃这一路,陀持可是一直相随。
他眼中微眯,密宗一派倒是打得好算盘。若非那囊氏与永安公主提前联手,怕是真就这般双方相斗,叫密宗一派得了渔翁之利。
不过,这永安公主今日一看,果然也是心思敏捷之辈。
桑扬看向萧令姜,诚恳问道:“依公主看,我们眼下该当如何?”
萧令姜唇角微挑,桌边灯火倒映在她眼眸之中,微光幽深:“密宗一派既如此盘算,那便不妨暂且如了他的意,将事情闹开了去……”
桑扬侧耳听她一一道来,闻罢不由抚掌赞道:“公主此计妙哉!”
待桑扬趁着夜色离开后,在一旁伺候的琼枝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囊氏便这么全然信了公主?”
萧令姜轻轻一笑:“自然不会。”
他们这等身居高位、整日在权势中相斗之人,又怎会轻信旁人?尤其,她萧令姜还是个异国来的公主。
世上从无永恒的盟友,眼下合作也不过是有利可图罢了。
她因着旧事、国别,与贡吉还有木赤赞普有难以化去的芥蒂,如今矛头所指又皆为密宗一派,那囊氏自然乐见其成。
便是明知她欲要借机浑水摸鱼又如何?
那囊氏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苯教贵族从古时便扎根于这片高原之地,而西蕃国君则是后来才统一了各部,这两者,就好比在有限之地竟生的两株草木,注定了此消彼长、此弱彼强。
于被打压得几要抬不起头的苯教贵族而言,王之权势、国之扩张,可远远比不得他们自身大权在握重要。
第六十二章 宫宴
月余时光匆匆而过,有着陀持及西蕃王宫诸多医官从旁诊治,萧令姜身上的红疹也渐渐消退,显出原本的容颜来。
毕竟,她这病症若是再不转好,怕是木赤赞普那处也再无耐心任他们拖延下去。
殿中,木赤赞普正听贡吉禀告。
“永安公主近来只闭门在驿站之中养病,眼下,那红疹已然退去八九分,想来再过个十余日,便能痊愈了。至于镇北王世子裴攸那处,近来倒也安稳,并不见在王都之中如何活动……”
木赤赞普微微颔首:“还是要盯紧些,毕竟这二人皆非普通人士,若是有心避过你暗中布下的眼线行事,也不是不可能。”
“是。”贡吉俯身应是,“臣定然命人严加防范。”
木赤赞普轻嗯一声,轻轻摩挲着左手拇指间的碧玉指环,眼眸之中幽光微闪:“既然永安公主已经差不多痊愈,那便设宴庆祝一下吧……”
“王妃前两日还与本王道,永安公主抵达王都当日,本就已于王宫之中设好了宴席相迎,只是未料到公主竟患了病疾,不便见人,这宴席也就做了罢。如今既好了,也是该正式露露面了……”
竟是王妃那囊氏提及设宴之事?
贡吉心下略微一转,便明白了木赤赞普的打算。
萧令姜身上的红疹来得蹊跷又无甚病因可循,他们本就疑心或是那囊氏以诅咒之术所致,再兼之陀持那日问诊后,也曾提及她在出疹之前感受到的异样,几人更是愈发确定。
然而这月余来,他费了不少功夫,却如何也寻不着有用的证据来。便是萧令姜那处,虽有了陀持暗示可能乃那囊氏所为,她亦未曾抓住那囊氏什么马脚。
毕竟,这诅咒之术本就是无形无踪,逻些城乃那囊一族自古盘踞之地,被他们守得固若金汤,他们若想深入其中寻出实证,还当真是有些不易。
贡吉甚而想过,若是再无收获,他是不是要捏些证据出来了。
萧令姜未及王都之前,便令那囊一族尤为在意。只没想到,她初次面见王上,便因着红疹毁了脸,恐怕正妃那囊氏殿上瞧见了,面上惊诧心中却开心得紧呢。
然而,如今萧令姜这身上红疹渐消,眼见着就要痊愈了。届时,必然要紧锣密鼓地安排婚仪正式迎她入宫,这大周的和亲公主一入宫,便是位同正妃,何况她还长了一张容色无双的脸。
正妃那囊氏心中怕正是不得劲儿的很。
这宴席,说是为萧令姜所设,倒不如说是为那囊氏所设,就看其有没有那份心计敢借宴动手了……
贡吉俯身道:“臣定然将此事安排妥当。”
王宫宴席的邀请,隔了几日,便到了萧令姜那处。
她近日因着出疹之故,一直不曾外出露过面,如今已然好得差不多了,木赤赞普以庆贺为由设宴相请,她自是再无推拒的道理。
到了赴宴那日,萧令姜在琼枝的伺候下梳头装扮,而后又选了件鸾鸟绣纹衣衫,便施施然上了马车,裴攸则骑马护佑在侧。
沿着王宫台阶拾级而上,萧令姜一行人终于到了设宴的大殿之前。
“大周永安公主、镇北王世子到!”
在声声唱和中,萧令姜与裴攸抬脚进了大殿。
几乎是两人刚一露面,大殿之中便是倏然一静。
那迎面而来的两人,一个面如冠玉,郎艳独绝,一个如雪似月、容色无双。这两人,似乎夺尽了世间颜色。
尤其是前面的永安公主萧令姜,她先前身布红疹,西蕃诸人初次见她时只觉不忍入目,如今再一见,竟不觉感叹世间竟有如此颜色!眼前这人,当真是那个红疹骇人的永安公主萧令姜?
萧令姜,自然还是那个萧令姜的。
纵然不看形容,其姿态、声音还是与彼时殿上之人一般无二。
迎着众人或惊叹、或怀疑的眼神,萧令姜一派淡然,她双手合握于胸前微微俯身,依照周礼行了一礼:“永安见过西蕃王上。”
“公主无需多礼。”木赤赞普抬手笑道,眼中幽光微闪。他只听闻大周这永安公主容色甚美,但也未曾如何放到心上,毕竟这世间美人并不算少,因而当初大殿之上见她形容可怖,倒也不觉可惜。
不成想,竟是如此模样。
有别于西蕃女子的明艳风情,这永安公主身上是带着一份清雅与出尘的,犹如青云出岫、千山初醒。
光是美人也便罢了,然而这幅皮囊身姿之中,还内蕴着少有人及的心智与手段。
当真是独此一份却又危险至极啊……
他眼眸微深,挑起唇角抬手举杯,冲着萧令姜遥遥一敬:“公主此番痊愈,实乃可庆,本王与诸臣便敬公主一杯。”
“多谢西蕃王上了。”萧令姜浅笑着举杯回敬,见他抬头一饮而尽,自己也微微仰头将杯中酒水引尽。
西蕃的酒,是极烈的,然而她杯中之味却甚是清淡,还隐带这几分甜味。
木赤赞普哈哈一笑,解释道:“公主身子方愈,自是饮不得烈酒,因而王妃特意命人将公主桌上的酒换作清甜的果酒。还是王妃细心啊……”
他侧首瞧向端坐于身旁的正妃那囊氏,眼中待她满是赞意。
“多谢王上夸赞。”那囊氏抿唇微笑,而后看向萧令姜关切道,“便是果酒清甜,公主身子方愈,还是少饮些为好。倒是王宫这酥油茶乃是一绝,公主不妨多尝上一尝。”
“确实。”木赤赞普亦点头道,“酥油茶养人,公主初到王都之地,多饮些也是对身子好……”
一旁的次妃蔡邦氏瞧着几人笑谈,面上端着笑,心中却暗自冷哼。
那永安公主如此貌美,又身份高贵,不知那囊氏见了心里该如何不舒服呢,偏偏还要装出这幅贤良贴心的模样,当真是可笑得紧!
还有王上……
她悄悄觑了一眼木赤赞普,他含笑与永安公主言语,那眼神里头是如墨一般深浓,说不清到底是杀意暗涌还是对她起了兴趣
第六十三章 盛绽
族中父兄及贡吉大相先前都曾暗中告知过她,对那大周来的永安公主只管敬而远之即可。
萧令姜太过聪慧了,不仅乱了西蕃在南绍之地的布局,还将那神宫在大周几十载的谋划化为一空。从大周至西蕃这一路来,种种人心诡谲、刀光剑影都这么被她避了开去。
这样的人,出身大周皇室,心性手段又少有敌手,太危险又太不可控了!到了王都,只会叫人备加警惕防范。
便是她不出手,无论是贡吉还是王上,都会想法子将萧令姜除去。
然而,她自诩揣摩懂了王上心思,如今瞧着他眼中深意,却拿不准王上心底到底如何打算了。
蔡邦氏瞧着那眉目如画、清雅绝伦的萧令姜,心中不由一紧。
她眸中暗色愈来愈浓,面上却带着笑,开口问向萧令姜:“听闻永安公主精通玄术,在大周亦是鲜有人及?”
萧令姜闻言放下手中茶盏,抬眸谦道:“玄学之术门类众多,永安不过通晓几项罢了,不敢妄自称大。”
蔡邦氏轻笑:“我倒是听闻,公主曾挫败过不少高手,前不久,更是与镇北王世子携手将那鬼湖中的怪物斩于剑下,事后,还仅凭一己之力,令周围寸草不生的荒地一夜之间焕发生机。”
“我这处正好有盆神山圣兰,珍贵异常,还是王上赐下的。可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侍婢养得不好,这圣兰如今竟然奄奄一息。”她可惜地叹了口气,而后满怀期冀地看向萧令姜,“不知公主可愿露一手,救一救它?”
说着,不待萧令姜开口,她身后的婢女已然退下,去取那神山圣兰去了。
萧令姜抬眸看向蔡邦氏,见她正言笑晏晏地望着自己,她眉梢微动,打消了出言拒绝的念头。
婢女来去匆匆,很快便将那盆神山圣兰取了过来,摆到了萧令姜面前。
神山圣兰是一种极为罕见的花,生长于西域神山之巅,身姿高挺,圣洁高雅。传说花开之时,花瓣色泽如白玉,剔透的瓣身如同由月光捏制而成,中心则点缀着宝石般的蓝紫色花蕊,微风拂过,花朵如天女轻易起舞,美丽至极。
然而,眼下这盆枝叶萎靡,刚冒出不久的花苞已然泛黄有凋零腐坏之姿。
这花……确然是不大好了。
萧令姜伸出手指,轻轻捻了捻盆中的泥土,眉心微蹙。
“如何?”蔡邦氏身子微微前倾。
萧令姜伸手触了触花苞,叹道:“神山圣兰珍贵,如今这般模样确然可惜。依永安所观,这圣兰倒像是灵气不足所致。
“神山圣兰生长之地乃神山之巅,依日月风露、天地灵气所生。如今被人移出,水土及外部环境皆与先前都不一样,纵然再是小心照料,自然也难免枯死……”
蔡邦氏轻轻颔首:“公主说的确实有理,不知公主可有法子救活这圣兰?”
“侧妃如此珍爱圣兰,永安倒是可以勉力一试。”萧令姜语中微顿,迟疑片刻道,“不过侧妃也知晓,永安身子方愈,眼下贸然施术,也不知成或不成……”
“确实,公主身子方愈,还是多注意些的好。”如今萧令姜身子方愈,她又是大周公主,血脉尊贵,有镇北王世子及大周使节礼官在此,木赤赞普也没有叫她为了一株花便当众施术,叫人看个稀奇的道理。
花的事,自有花匠来管。
至于萧令姜……他瞟了眼一旁的正妃那囊氏,或许也自有有心人算计。
今日宴席,还是莫要旁生波澜了。
他拍了拍蔡邦氏的手,安抚道:“爱妃,你也莫要劳烦公主了,这花虽然难得,可也并非仅此一株,往后本王再寻了送你便是。”
蔡邦氏略带委屈地看向木赤赞普:“王上……”
木赤赞普眉心微蹙,正要肃容严辞,却听萧令姜出言道:“既然侧妃待这花十足珍爱,令姜也不好再推辞,便试上一试吧。”
她既都如此开口了,木赤赞普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
在众人或期待、或好奇、或怀疑的目光中,萧令姜从袖中掏出三道符箓,往空中猛然一抛,紧接着她双掌微合,迅速翻转结印,随着她手中动作,那三道符箓便结成了一个简单的小阵,小小的符阵灵光微闪,有点点几不可见的荧光浮出。
萧令姜手上微动,那荧光便顺着她所指方向,钻入了桌上的神山圣兰体内不见了踪迹。
随着荧光消逝,半空的符箓也瞬时失了灵气,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化作了灰烬。
殿中不知怎地有微风轻起,圣兰也随着风轻轻摇曳起来。
萧令姜手上捏诀微动,便见那圣兰萎靡的枝叶渐渐挺拔青翠起来,而后便是枯黄的花苞逐渐恢复了生机。
“啵——”似有花开声起。
众人睁大眼睛看着那株圣兰,就见花苞竟一瓣一瓣地打开舒展,直至盛绽开来,如同神山之巅的雪和月,圣洁高雅。
清冷香冽的气息一瞬间弥漫在大殿之间。
众人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香气沁人心脾,没想到,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这濒死的神山圣兰就这么开了花。
蔡邦氏望向圣兰的眼中亦满是欣喜,而后笑着对萧令姜道:“公主果然不负传闻,如此术法手段,确然叫人惊叹佩服。如公主这般精通术法,能赋他物生机灵气,又能瞬间将敌人妖邪斩于剑下的女子,便是我们西蕃也从未有之呢。”
她看向木赤赞普,笑道:“公主身子既已愈,想来很快便能入宫陪伴王上左右了。往后,宫中有了公主这般妙人相伴,必然十分有趣……”
有趣,却也危险呢……
木赤赞普闻言抬起眉眼,幽深的目光从蔡邦氏身上一掠而过,看向萧令姜的眼神也愈发难以捉摸。
对蔡邦氏语中深意,萧令姜只作不知,她掩唇轻咳了几声,而后方道:“侧妃过誉了,永安也不过勉力而为罢了……”说着,她又是一阵轻咳。
正妃那囊氏见状,状似关切道:“公主身子方愈便施术,怕是动了气吧?快斟杯清淡些的热茶给公主……”
殿中婢女连忙上前,为萧令姜换了一杯清浅的热茶。
萧令姜端起茶盏轻啜了几口,方觉舒服了许多,渐止了咳声。
这一插曲过后,宴席也慢慢接近尾声。
时辰渐晚,木赤赞普起身退席,萧令姜亦跟着众人起身相送,然而她方站直身子,便觉喉间一甜,喷出一大口血来。
殷红的鲜血,星星点点如红梅盛绽,洒在殿中刺目骇人得紧。紧接着,便见她直愣愣地往后倒去。
“啊!”惊叫声声,大殿之中顿时乱起来。
第六十四章 何故
“公主!”在她身后站着的琼枝顿时大惊失色,连忙身手接住了她。
旁边的裴攸一个箭步冲上前,立时蹲下去查看萧令姜的状况。
方才那口血,已然将她胸前的衣襟染红,鲜红的血迹挂在唇边更显刺眼。
瞧见那昏迷过去、生死不知的萧令姜,木赤赞普亦脸色微变,他猛然回头看向跟在他身后的正妃那囊氏。
那囊氏被他那锐利的目光一盯,心中一怯,不由自主地便露出几分慌乱来,而后又强行按下,做出惊吓担忧的模样:“永安公主这是怎么了?快……快寻医官来看看!”
木赤赞普目光愈发幽深,他转身快步走向萧令姜那处,只见斜靠在琼枝怀中的萧令姜一动不动,唇边血迹衬得那张煞白的脸愈发骇人。
此间设宴,乃是正妃那囊氏一力促就的。
萧令姜突生红疹一事,他这处虽然暂时未曾抓到达纳坚出手的实证,然而由国师从萧令姜那处得来的消息来看,此症与那咒杀之术恐怕脱不了干系。
更何况,自萧令姜入王都之后,那囊一族的势力便明里暗里对她颇多关注,若非别有用心,何至于对萧令姜一和亲公主如此上心?
不过,那囊一族将萧令姜视为眼中钉,倒也顺他心意。一旦那囊一族出手,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因而正妃那囊氏在萧令姜痊愈后,提议设宴相庆时,他也乐得顺水推舟。
只他本以为,那囊氏会做的再隐蔽些,他甚至想好了要如何去查,才能将这幕后黑手揪出给大周一个交代。
没想到,她竟这般蠢,就这么在席上明晃晃地出手,让萧令姜就这般当着众人的面吐血倒了下去!
还有萧令姜……
他彼时未见其人真容,只闻事迹,便觉此女乃西蕃劲敌,如今其和亲西蕃、亲至王都更将为西蕃大患。
对这样的人,自然要先除之而后快的。
可如今一见之下,心中竟然不觉动摇了几分,甚而有一瞬想过,或许将其羽翼折断,拢入宫中也未尝不可。
只他到底乃西蕃国君,自年少登上王位以来,便大刀阔斧地收拢王权、野心勃勃地对外扩张,那份心思也不过一瞬罢了。
纵然心中有遗憾,也只冷眼看着席间种种。
他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厉声吩咐:“快召医官!”
“宴席就此结束,至于其他人等——”他看着乱作一团的大殿,顿了顿方道,“都暂行退下。席间之事,莫要外传!”
裴攸抬起头,面如寒霜:“公主席间突然吐血昏迷,如今原因尚未明,其余人怎可先行退宴?”
木赤赞普眉头微皱,面上似有不满之色,然而见裴攸坚持,他也只能下令:“诸人暂留大殿,先待医官为公主诊治。”
说着,他看向裴攸:“地上到底寒凉,世子,不如先将公主移至后殿安置?”
“呵。”裴攸冷笑一声,“众目睽睽之下,我大周公主竟被人暗害,昏倒在西蕃王宫大殿上。移居后殿作甚!我大周诸人便是要在此处,请西蕃王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我等一个说法!”
他递给青竹一个眼神,后者立时会意将几处座位后的软垫取来,小心翼翼地垫在了萧令姜身下,而后扯下大殿轻幔,悬遮在萧令姜身前。
木赤赞普也只能作罢,负手立在一旁,静待医官到来。
听闻王上急召,宫中医官可以说是一路小跑着赶来的,等到了大殿,看到众人面色凝重的模样,就不由暗道一声“不好”。
他喘着气上前:“参见王上。”
木赤赞普抬手,示意道:“勿要多礼了,快为公主诊治!”
医官连忙上前查看,待看清地上血迹和萧令姜面如灰白的一张脸时,他心下不由猛跳。
天呀,怎地又是这永安公主。她初时那身红疹已然叫他们这些医官愁得不行,幸而王上寻了陀持大师为她祈祝驱咒,才渐渐叫红疹消退了。
如今怎地又突然成了这般模样了?
医官摸着手下脉搏,又仔细看了看萧令姜面色,询问了她贴身侍婢,愈诊便愈是心惊,这永安公主脉搏极其微弱,可以说是气若游丝了,可瞧着却非病疾隐积所致,也不似是中毒之相啊……
他眉心紧皱,又取了萧令姜先前在席间所用的果酒茶水及各式糕点食物一一查看,都未曾探出什么毒素来。
他不由头疼,这永安公主不知是得罪了谁,怎地老是得些莫名之症?
“公主如何?”裴攸也已失了往日冷静的模样,急急问道。
“这……”医官捋了捋自己的胡须,一张老脸几乎皱成了一团。
木赤赞普眼中微厉:“吞吞吐吐地作甚,公主到底如何,直言便是!”
被他轻声一喝,医官身上不由一抖:“回王上……公主眼下脉搏极为微弱,瞧着似乎有些不好……”
“如何个不好法?”裴攸声音寒凉,身上漫出的那股凛冽杀气让那医官不由后退了小半步。
“公主若是不能及时醒来……怕是……”医官咽了咽口水,方鼓起勇气道,“怕是性命难保。”
“那便立时想法子让公主醒来!”裴攸一掌拍在身旁的几案上,上好的梨花木制成的几案瞬时就这么断了一角。
木赤赞普遮住眼底暗色,亦凛声吩咐:“还不快些为公主诊治,公主若是醒不过来,本王便拿你是问!”
“是……”医官心中暗暗叫苦,先取了金针,在萧令姜身上扎了几处,见她并无转醒之相、脉搏也未有变强之势,只好暂且放下这一疗法。
他提笔写下药方,交给身后药童:“速速抓药熬煮。”
“是。”药童接过药方匆匆而去。
裴攸看着医官满头冒汗的样子,又扫了扫大殿众人神色,冷声问道:“依着医官看,公主此番为何会突然吐血昏迷?”
医官闻言不由面露苦色:“方才问过公主身边近婢,公主素日并无那等会致人吐血昏迷的病隐,我这处也查看了席间水酒吃食,其间亦并无毒物……公主突然如此之因,尚且难以下定结论……”
“难下结论?我瞧着,是有人看不得我大周公主安稳留在西蕃,存心暗害吧!”裴攸声音愈发凛冽,目光如刀从正妃那囊氏身上滑过,而后直直看向木赤赞普,“西蕃王上,我大周公主自入西蕃王都来,已是两次病得蹊跷。”
“先前那次,我等心中虽有怀疑,可却未拿住实证,我们大周也便暂时按下不提了,如今公主却是性命垂危!当着殿中诸人之面,你此次若是还不给我大周一个说法,我看这和亲盟约,不结也罢!”
第六十五章 分辨
裴攸的话语掷地有声,原本有些纷乱的大殿之中顿时一片静默,无人再敢窃语。
木赤赞普闻言,眼中亦是猛然一深。
西蕃此番与大周结亲,本就是有所求,虽则迎来的这永安公主并非他心中合意之选,然而如今都到了这地步,盟约若是因此作罢,难保大周不会与南诏再行联手对付西蕃。
若是早几年也尚且好说,毕竟大周彼时北面有狄人为患、北境荒人部落亦甚是不服教化,南面有南诏蠢蠢欲动,东面则还有海寇之忧,境内呢,更有一个野心勃勃的神宫暗中谋画生事。
这样一盘乱局,正是愈发强盛的西蕃与之交战,自然不怕。
然而,这两年来,神宫势力接连被拔除,大周境内愈发安稳,东南北三面外患亦相继被打压,一时难再卷土重来。
大周可不就腾出手来对付西蕃这一劲敌了?
西蕃素来兵强马壮,虽然不惧大周,可无奈西南方还有南诏这朝三暮四的无耻之徒在旁。
一旦对大周大规模用兵,西蕃难免会受到夹击,兵力亦会被南诏牵扯。
更何况……西蕃的苯教旧族于他而言,也一直是个隐患,苯族一日不除,他就难以彻底掌控整个西蕃。
他自年少时登上王位来,便一直暗中运作,到如今,这西蕃的佛苯之争也该落幕了。
借着两国交好休战之机,一则休养生息,二则借机除去南诏这墙头草,三则拿下那囊氏,彻底清除苯教旧族一系。
届时便再无后患,可挥兵东上,剑指郢都!
这也是他为何偏偏在此时选择派大相贡吉亲至大周献上厚礼,与之交好的缘故。
这场他精心谋来的结好盟约,自然不能坏。
而裴攸要求的交代,他自也是一定要给大周的。
他望着裴攸,出言承诺:“世子莫怒,公主无故昏迷不醒,本王自然是要彻查的。连带着先前那次生疹之事,我西蕃定然会给大周一个交代!”
“世子方才提及生疹之事,不知心中怀疑对象到底为何方势力?”
裴攸心中冷笑,木赤赞普如此言语倒颇有些明知故问之意了,说白了,不过是欲借机将他大周当作刀使罢了。
他环视大殿众人,目光中携着的几分寒意,在场的西蕃诸人都忍不住心头微冷,待其目光落在正妃那囊氏身上时,她更是不由自主地微退了半步。
木赤赞普见状,眼中深意更浓。
裴攸目光从而身上扫过,冷哼一声道:“公主先前出疹病重之时,陀持国师曾奉西蕃王上之命为公主问诊。依着国师的话,似是怀疑公主中了诅咒。至于这诅咒、咒杀之术,西蕃境内最为擅长的是哪方势力,想来也无需我多言了……”
此话一出,殿中众人顿时低声议论起来。
这西蕃,最擅咒杀之术的自然当属苯教了。
此番王上求娶大周公主,以正妃之礼待之,那囊一族对此早有怨言。而大周公主途径逻些城时,又被达纳坚邀去在城主府中住了几日。
永安公主的长相,他们方才可是瞧清了,那囊氏若对其心生仇意,设局下手也未尝不可。
毕竟国师都说了,永安公主生疹蹊跷,倒似是中了诅咒……
还有……这宴席也是正妃那囊氏提议,方才在席间,又是为永安公主特意备了清甜果酒,又是命婢女奉上润喉热茶的。
这其间……就没些旁的打算?
木赤赞普闻言眉心微皱,裴攸此人也没安好心,点出那囊氏罢了,还要偏偏将国师扯入其中。
只不过到如今,他也只能顺势而为。
他面上微寒,目光如冷箭一般射向正妃那囊氏:“王妃……据本王所知,那囊一族可养着不少精通咒杀之术的苯教巫师,公主此来王都又在那囊府中停留了不少时日,离了逻些城后没隔几日便生了疹子,你便没什么要说的?”
迎着他如刀般的目光以及众人怀疑的眼神,那囊氏心中寒凉,王上果然是有意借大周之手将他们除去。
她凄然一笑,抬起头直视道:“王上这是怀疑是我那囊一族所为了?”
木赤赞普的一双浓眉皱得愈发紧了:“世子所言,也不无道理。永安公主初至西蕃,亦无从与苯教之人结怨,思来想去,也就那囊一族有对她出手的理由了……”
“那囊一族有对她出手的理由?呵……”那囊氏不由后退两步,仰头惨然笑道,“原来,在王上心中,我就是那等小肚鸡肠、只知争宠的无知妇人,而曾为西蕃王庭立下无数功劳的那囊一族,则是那不顾大局、肆意妄为的奸佞之族……”
“永安公主此番和亲,不是寻常嫁娶,乃是为两国交好而来,这等妇孺皆明的道理,我那囊一族又怎会不懂?”
“更何况,永安公主在大周地位尊崇,自己精通玄术不说,身旁亦有能人相随。若是那囊一族出手暗害永安公主,莫说王上,便是她背后的大周恐怕都不会善罢甘休。那囊一族又不蠢,又如何会自寻麻烦!”
“世子的怀疑,也不过因着是陀持国师所言罢了,又可曾有真凭实据?”她的目光从次妃蔡邦氏以及殿中密宗一系之人身上扫过,冷笑道,“王上自年少为王来,便一腔雄心壮志……在西蕃朝堂,密宗一派与苯教旧族之争早已不是秘事。恐怕,这谋害永安的公主的帽子,是有些人故意扣到那囊一族头上的吧!”
那囊氏直直地望向裴攸,眼中意味深长:“世子不妨想一想,若是那囊一族因谋害永安公主之名被追责,最终得利的又是何人?”
裴攸闻言面上微动,不由抬头看向蔡邦氏及木赤赞普,眼中之色愈发幽深起来。
木赤赞普额角不由猛跳,他先前可不知那囊氏竟是这般的好演技、好口才,倒叫她将事情扯到密宗一派头上去了,甚至还暗示裴攸,他这个西蕃王对此说不得乐见其成。
纵然他确有这番心思,可那红疹之事还有今日这宴席种种,他们可是未曾出手,不过是暗中推波助澜,看着那囊一族自去忙活罢了。
那囊氏既然如此巧言吝啬、强自诡辩,他便无需再徐徐引之,直接将证据摆出来便是。
他倒要瞧瞧,届时那囊氏还有何话要说!
“事情如何,自有分辨。世子稍安,本王今日便将此事查清,给大周还有永安公主一个交代。”木赤赞普看向裴攸出言安抚,而后沉声吩咐道:“来人,去将国师请来!还有——”
“将此番准备宴席的仆婢全都压上来,本王便当殿审一审此事!”紧接着,他眼中一厉,伸手指向一名缩在角落里的婢女,“把这名方才为公主奉茶的婢女也立时拿下!”
第六十六章 毒物
那婢女闻言连连摇头,脸上满是惶恐之色:“王上饶命,王上饶命,奴什么都未做啊!”
侍卫涌上前将她按住,婢女无力挣扎,只能呜咽着跪倒在地,一旁的那囊氏见状顿时变了脸色。
木赤赞普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而后垂首冷冷看向跪倒在地的婢女:“事到如今,还不如实交代!”
那婢女含泪辩解:“奴冤枉啊,奴只是奉命在席间侍奉茶水,当真是什么都未曾做……”
木赤赞普双眸微眯,眼中迸出冷光来:“既如此,为何公主喝了你奉上的茶水后便吐血昏迷了?”
“奴当真不知!”婢女连连叫冤,却交代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
那囊氏瞥了一眼婢女,抬眸瞧向木赤赞普:“王上莫非怀疑这婢女在茶水中下毒不成?”
这婢女乃是她手下人选出来在席间伺候的,方才又是她亲自开口,让这婢女为永安公主斟茶。木赤赞普话中之意,可谓不言而喻了。
她心中冷笑,指了指垂首立于一旁的医官:“宫中医官方才已然查过席间茶酒果点,其间并无毒素。这茶水……也是干净得很。”
“依我看来——”她看向次妃蔡邦氏,悠悠开口道,“永安公主身子方愈,可次妃却非要扯着她在席间施术去救什么神山圣兰,说不得公主正是因此动了真气,伤了心脉,这才如此。”
说着,那囊氏环顾殿中诸人:“诸位方才也瞧见了,公主本不欲动手施术,是次妃强自要求才勉力而为,施完术后,那脸色可是肉眼可见地难看了许多……”
她话音未落,蔡邦氏便刷地一下变了脸色,那囊氏此言可是将她放火上烤了。
迎着裴攸寒冰般的目光,她心中暗自后悔,早知萧令姜会突然在席上吐血昏迷,她便是再怎么忌惮萧令姜,也不会借着圣兰逼她出手,去在王上面前上眼药的。
殿中之人也不由窃窃私语,王妃说的倒是不无可能。这永安公主到底因何吐血昏迷,到底难说……
对上那囊氏别有深意的眼神,蔡邦氏心中愤懑不已,开口辩道:“宴席乃是王妃所设,席间种种也皆是王妃派人安排,如今永安公主出了事,王妃却是倒打一耙将事情全都推到我头上来了。”
“永安公主玄术无双,又怎会因为小小施展了术法便至此?我瞧着,就是有人有心暗害!公主先前那次出疹,便与那囊一族脱不了干系,如今这遭,王妃还是问自己做了什么为好!”
“哦?次妃这是怪我了?”那囊氏嗤笑一声,反口问道,“那你又可有证据?”
“我——”蔡邦氏一张俏脸气得通红,她张口欲言却被木赤赞普出声打断。
“好了!如此争辩也毫无意义!公主到底是中毒、施术而伤还是其他原因,王宫医官看不出,那便再请高人便是。”
“国师术法高深,等他到了便可为公主诊看一二。”他侧首看向裴攸,继续道,“听闻公主此番和亲,大周亦派了医官玄士随行,还要劳烦世子也将他们请来为公主诊治……”
裴攸正垂首关注着萧令姜的状况,闻言声音冷冷:“不劳西蕃王上叮嘱,本世子早已命人速请医官玄士来。”
也是,对这永安公主也没谁能比他们大周人更为上心,想来她一昏倒,大周那处就立时派人去请了。
木赤赞普被他堵了个没趣,却也未曾放在心上,转而去审问被押到殿上的仆婢。
然而,那些仆婢却一个个直呼冤枉,皆道自己只是如常备宴,万万不敢做谋害永安公主之事。
木赤赞普不悦皱眉,那囊氏提议设宴招待萧令姜时,他便派人一直监视着,可以肯定的是,那囊氏确欲安排人在席间下毒,甚至还备好了秘药。
只他未曾想过,药效这般凶猛,叫萧令姜当场吐血昏迷,而且事后竟连医官也寻不到下毒的痕迹。
看来这些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木赤赞普挥手吩咐:“带人去搜查他们的住处,看看可有异样之处!”
“是!”侍卫们领命便往殿外去。
于此同时,国师陀持以及大周这处几位医官玄士也先后到了殿中,简单拜过木赤赞普后便连忙上前为萧令姜诊治,先是施术稳住她心脉,而后又喂她服下了解毒药丸。
只可惜,不知她到底因何致此,便难以对症下药。
“如何?”见几人一通忙活过后便凑到一处私语讨论,木赤赞普终是忍不住开口。
陀持先开口禀道:“回王上,依臣下及大周几位玄士瞧,永安公主此番昏迷不醒,倒并非咒术邪法所致。”
“那可是因着身子未愈,又在席间勉力施术受了伤?”正妃那囊氏瞥了眼蔡邦氏问道。
陀持缓缓摇头:“看着也不似此相……”
“那是为何?”裴攸眉心紧皱,声音也愈发冰寒。
一名大周医官躬身,一脸为难地道:“公主此症,瞧着倒是颇有些像中毒的样子……但下官等人方才也看过公主席间所用之物,其间又并无异样,实在说不准是何等毒物所致……”
他这处话还未完,便听得殿外有侍卫高声禀告:“王上,方才搜查发现异物!”
木赤赞普闻言一振,肃声道:“奉上来!”
而后便见侍卫捧着一枚小小的瓷瓶迈入大殿,医官见状,取过侍卫掌心之物,小心翼翼地打开瓷瓶嗅了嗅,而后倒出点滴在空盏中。
殿中众人都紧紧盯着几人,唯恐错过一丝一毫。
“可是有毒?”木赤赞普问道。
医官摇摇头,老实道:“里头装的就是止咳化痰的凝汁,并无毒素。”
怎会如此?
木赤赞普不由皱眉,看向那侍卫却见他亦是一脸不解之色。但瓷瓶之中既不是毒物,他也只好作罢,命侍卫们再去细搜。
正在这时,一阵微风从殿外而来,拂过角落里婢女手中未及撤下的神山圣兰,殿中重又漾起一股清香。
先前说话的那名大周医官不由鼻尖微动,顺着香味循去,便见盆中圣兰亭亭玉立。
裴攸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问道:“可有不对?”
“是不大对……”医官的面色变得愈发凝重。
第六十七章 目标
医官走到捧花的婢女面前,示意她将花盆放到桌上。
婢女不知他意欲为何,见众人皆向她往来,捧着花盆的手也不由抖了抖,依言将花盆放了下去。
医官俯身凑到圣兰旁,伸手轻轻扇了扇,清幽的香味便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
“怎么?沈医官,可是这花香有异?”其余医官见状,也跟着上前细细查看那亭亭而立的圣兰。
虽说医毒不分家,但大部分朝中医官还是以医术为长,唯有面前这位沈医官,尤爱钻研些稀奇古怪的毒物,在毒术一道上要高于诸人不少。
或许,他发现什么旁人忽略的异样了?
几人围着研究了一圈,拧眉道:“这花香虽然极为独特,可似乎并非有毒之物……”
若不然,方才这殿中诸人也有不少都闻到香味,早该如萧令姜一般了才是。
那姓沈的医官医官未曾答话,伸手取了一小撮圣兰根部的泥土,在指间捻了捻,而后又凑到鼻尖轻嗅,眉心皱得愈发紧了。
其他医官依样而行,不由奇道:“怪了,这盆中泥土的香味似要比花香还浓郁几分……”
见几位医官将目光聚到那盆神山圣兰身上,不知怎地,蔡邦氏心底突地生出一副不好的念头来。
她强自压下心头异样,故作平静地道:“我这圣兰本来因着照料不当,就要没了,是公主方才施术才使得圣兰重获生机。或许是因着术法之故,才会这般吧……”
几位医官轻轻点头,向着沈医官看去,那姓沈的医官却没有理会众人目光,而是径自回身走到萧令姜先前坐的几案旁,提起酒盏在杯中又斟了一杯。
清亮透明的酒液在杯中微微荡漾,凑到鼻尖,可以嗅到果酒特有的醇香、清甜。
此酒唤作雪山醉,乃是由西蕃特有醉果酿制而成,由于果树仅生于雪山悬崖峭壁处,三年才结一次果,可谓极为难得,这酒自然也十足珍贵,王宫之中也不过只存了几壶罢了。
除此之外,此酒酒劲极小,具有滋补温养、养颜嫩肤之效,用它来招待生了红疹初愈的萧令姜,可谓十分适宜。
然而……
姓沈的医官盯着杯中清透的酒液,眼中微眯:“还请世子命人寻两只活物来。”
裴攸抬手,便有侍从依言而去,不多时便拎着两只雪兔进来了。看样子,当是养在这西蕃王宫后厨之中留作膳食用的。
这两只雪兔几乎一模一样,除却一只尾巴上带了点灰色。沈医官从侍从手中接过兔子,放在地上轻轻安抚,而后便举起酒盏凑到雪兔面前。
两只雪兔先是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见味道似乎不错,便放心地舔食了起来。
各自喂了半杯,沈医官便将杯子从它们面前移了开去,而后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将尾巴带灰的那只抱至雪山圣兰旁,捻了撮泥土放在它面前。
雪兔耸了耸鼻子轻嗅,又伸出舌头试探着舔了一下,而后便扭头蹦跳到旁处和另一只兔子一道玩耍去了。
沈医官也不管它们,众人只见两只兔子在殿中蹦跳,却不知他到底在折腾些什么。
蔡邦氏正要开口讲话,却听得人群中有人猛然惊叫了一声,连连后退了几步。
她侧首望去,便见那人一脸惊慌,在他面前,一只唇角溢血的雪兔静静躺在那处没了动静,鲜艳的血迹沾湿了它身前半边皮毛,却不及它尾部那几缕灰色刺目。
裴攸眉眼登时一厉,如寒冰般直刺蔡邦氏而去:“次妃如何解释?”
同样的两只雪兔,仅喝了果酒那只无事,嗅闻舔食圣兰根部泥土的那只却突然吐血昏死过去。
事到如今,萧令姜到底
因何吐血昏迷,已经不言而喻了。
那圣兰盆中分明被撒了不知名的药物,其味清幽,与花香无异。若是单单吸入些许,对人体也无大碍。
可若是同雪山那醉果酿成的果酒一道,便成了要人性命的剧毒!
“这……我……”蔡邦氏不由一愣,神色无措地看向木赤赞普,“王上,妾当真什么都未做……”
“什么都未做?”那囊氏讥道,“不是次妃硬要将这神山圣山搬出来,逼得公主不得不施术救它吗?”
“再是珍贵,也不过一株花罢了,我说次妃怎会如此坚持,却原来还有这般打算……”
“你闭嘴!”蔡邦氏看她眼中隐隐流露的看好戏之色,心头忍不住急怒,“明明是你给公主备下的酒水有问题!说不得,我这圣兰也是你暗中下了毒!这是陷害!”
“陷害?”那囊氏忍不住冷笑出声,“方才次妃怎么不说是有人陷害我呢?如今大周的医官查明了公主中毒的真相,你倒是说我陷害你了。”
“那神山圣兰可是一直在你殿中,我素来未曾见过、碰过。还有,这花儿也是你自己席间突然叫人硬搬过来的吧?”
“倒是我这席间所备茶果酒水,对次妃而言,却不是什么秘密。你事先知晓了我特意为公主备下由雪山醉,再寻了与之相融生毒的药物,设局下毒。谋害永安公主的,是你!”
是呀……搬花请永安公主施术这事,可是她临时起意,甚而这花也是她最为信任的婢女亲自搬过来的……
那囊氏这一番话噎得蔡邦氏哑口无言。
然而,她虽然忌惮永安公主容色手段,可确实未曾想过要下毒谋害永安公主啊……
蔡邦氏看向木赤赞普,一双眼睛泫然欲泣:“王上,妾着实冤枉……”
事情几度变幻,纵然先前那囊氏攀咬蔡邦氏,但木赤赞普知晓她没有证据不过想搅浑局面罢了,可他是如何也不曾想到,这谋害永安公主的罪名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结结实实地落到了蔡邦氏头上。
木赤赞普心中暗叹,可惜了他原本的推波助澜。
这个蔡邦氏,他原本见其家族乃密宗一系,又还算善解人意,这才多宠爱了几分,也好借势动摇那囊氏在王宫之中及王嗣上的地位。
因而,对她今日给变相为难萧令姜、暗中上眼药的行为,他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没想到,她今日这一小小的举动,坏了他一盘好奇不说,恐怕还要将蔡邦一族甚至密宗牵扯进来!
还有那囊氏,他确实小瞧了她。
他原还说,那囊氏此番行事太过鲁莽,竟明晃晃地让萧令姜在殿中出了事,旁人追查起来岂不方便?谁料,事情兜兜转转地竟然落到了蔡邦氏头上。
恐怕,她早便设想好了今日局面。
萧令姜未必是她此间目标,这宴席,实则怕是冲着蔡邦氏而来的!
可是……他却是如何也不能如了她的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