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启程
萧令姜痊愈露面的消息一传出去,贡吉那处自然立时知晓了,不过隔了一日便上门求见,话里话外皆是催她快些起程前往西蕃。
“公主,我们此行已然在凉州耽搁了三月有余,如今您既然已无恙,那还是尽快启程的好。”
他本想着,借着萧令姜在凉州修养的时机,神宫那处还能暗中出手,再设计几次刺杀将之彻底除去,然而谁曾想,自那之后,神宫倒是再无动静。
他也曾欲主动传信与神宫,但无奈长梧子那处着人盯得紧,他竟也一时寻不着什么机会。
既如此,那便不如趁早回西蕃。待到了西蕃地界,他倒要瞧瞧,这群大周人是否还敢如此猖狂。届时,行事要处处忌惮的,便就是他们了。
萧令姜垂首,轻轻拂了拂衣袖,而后方抬眼淡道:“大相说的有理。不过再过几日便是除夕了,冬去春来,辞旧迎新,再急着启程,总该过了元日才好。”
“这是自然。”只要她答应启程便好,不过是再忍几日时间,贡吉亦不会纠结于此。
“公主既然同意,吾便去安排启程事宜。”说着,贡吉右掌置于胸前微微俯身一礼,便告辞离开。
待他离开,裴攸从内室转了出来:“他倒是心急。”
萧令姜轻笑一声:“是我,我也心急。他在大周地界,行事处处受限,自被你与师父‘请’回后,明里暗里更是有不少人盯着他与陀持,诸多盘算都不好实施,他又怎会不急?”
裴攸无奈摇了摇头,在她身侧坐下,眼中微肃:“可到了西蕃,便是另一方光景了,届时处处掣肘的便成了你我,你可做好了准备?”
“自应下和亲之事时,我心中便有了这份准备。西蕃行,自然是难。但只要贺氏在朝堂站稳了脚跟,有整个大周在身后立着,西蕃便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手。”
贡吉之所以轻松应下她在凉州停留修养的要求,为的不便是能借神宫之手,在大周地界将她除去?如此,一切只怨神宫寻仇,却牵连不到西蕃分毫。
可到了西蕃,她萧令姜的死因,却要对方花番心思安排了。
“更何况……”萧令姜倾身至他身前,朝着他眨了眨眼睛:“不还有世子你陪着我呢?”
镇北一族世代手握兵权,裴攸的世子身份自然举足轻重。他此番携精兵相送,无论如何,大周朝廷也不希望他在西蕃出什么意外。
一个和亲的永安公主,一个护送的镇北王世子,不管哪个身份,都是西蕃不得不小心应对的。
无论西蕃暗地里想要使什么手段,在明面上,西蕃待他二人只能恭敬。
至于那些暗中手段,谁胜谁负,只能各看本事了。
她轻轻挑起裴攸的下巴:“不知世子可惧与我同行?”
裴攸原本肃凝的眸子一下子便融了,仿若被春风吹化的冰雪,微光潋滟:“攸,自然求之不得。”
萧令姜莞尔,俯身在他唇上轻轻一啄,方要退开便被他按住了腰肢,主动加深了这一吻。
室外,冰雪寒天,室内却是春意融融。
一眨眼,便过了元日。
凉州此番虽遭此大难,然而警示及时再加上朝廷积极赈济,这个年,过的并不算艰难。
家家户户门前的烟花爆竹尚未扫去,萧令姜一行人便出了刺史府,朝城外行去。
和亲的队伍,要重新启程了。
车驾转过弯行至城中大道,速度却一下子却放缓了下来。
“公主,您瞧。”阿满轻轻掀起了车帘。
萧令姜朝车窗外看去,这才发现街道两侧竟站满了前来送行的百姓。
看到她露面,两旁的百姓一下子激动起来:“永安公主!永安公主!”
“公主,此去珍重!”
“公主,此去珍重!”
一声声呼喊如同浪潮,此起彼伏,沿着大道两旁顺延开来。
这一日,凉州百姓送的,不仅是那传说中为了大周而和亲西蕃的永安公主,更是切切实实在凉州、挽救了无数百姓性命的永安公主。
此行,愿她珍重平安!
这一声声的浪潮,从城中大道,一直延到城外远处。
耳畔是百姓的送别声,段旭与郭孝兴负手站在城门前,遥望着和亲的队伍渐行渐远,眼眶不禁微湿。
永安公主萧令姜。
世间英雄无数,不曾想,他们二人连带着这满城百姓,竟叫一位小娘子彻底折服了。
望着缓缓走进大漠之中的队伍,郭孝兴又想起她说的那句话:“郭将军,有朝一日,西蕃终将再无力为大周劲敌!而松沙两州也终将重归故国!”
他悠悠地抬头,眺望遥远天际。
是呀……
能越过沙州剿毁神宫老巢,却又忍得住不张扬坏了大局,有这般心志手段,他相信,永安公主此言定当能实现吧。
他郭孝兴,便在凉州等着,助她一臂之力!
凉州往前便是茫茫大漠,而后再行数百里便踏及西蕃地界。
西蕃守将早已在边界处候着,听闻贡吉带着和亲队伍到此,连忙上前迎接:“拜见大相!您这一路辛苦了。”
贡吉哈哈一笑,将他扶了起来:“为王上办事,哪里说得上辛苦。不过,重归我西蕃故土,确然是叫人心情舒爽。”
两人叙旧几句,贡吉方向他介绍和亲这一行人,除却随行的礼官,他特意指了指裴攸:“布赤,这是大周镇北王世子。别看世子年轻,可是使得一手好剑术,听说也曾在战场上立下不少功绩。”
布赤眉梢微动,闻言行了一礼:“久闻世子大名,若他日有空,还望能与世子切磋一番。”
“不敢。”裴攸不置可否,回了一礼便不再言语。
贡吉见状,便领着布赤到了萧令姜的车驾前:“里头便是永安公主了。”
对这永安公主,布赤曾听贡吉提及几分,他虽不信其手段到底有多厉害,但还是右手抱于胸前,俯身行礼:“布赤见过永安公主。”
车帘微动,布赤方要抬头去看,便觉一股犹如千钧的力道传来,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第三十九章 试探
布赤只觉一道凉凉的目光从自己身上居高扫过,接着耳畔疏冷女声响起:“有劳布赤将军前来相迎了。”
布赤牙根微咬,好一招下马威!
贡吉大相私下曾传书信与他,道这永安公主很是不好对付。可他却不信一个年纪尚轻的女娘有那般大的本事,若当真利害,也不至于沦落到和亲西蕃的地步,因而,心中便存了几分轻视之意。
方才听闻车帘声动,他本欲一窥其容,谁料却被一股力道压得抬不起头。莫非正是出自那永安公主之手?若真如此,其人果然不可小觑。
“公主客气,布赤不敢当。”他低着头,心中那股对萧令姜的轻视退了几分。
萧令姜轻“嗯”一声,不再与他言语,而是转向贡吉道:“天色不早了,还是快些入城吧。”说罢,便放下了车帘。
那股犹如实质的力道撤去,布赤只觉浑身一轻,抬起头时便只见微晃的车帘,他眼中微深。
由此地再往西行数十里,便到了赤岭一带,一座城池便坐落在这苍茫戈壁之中。
大周初立之时,曾与西蕃通使交好,于赤岭立碑,划界而治。然而,随着西蕃日益强盛,大周内忧外患渐起,当初的碑界早已被人越过。
赤岭,如今已是西蕃治下。
萧令姜挑起车帘,此时夕阳已坠,垂垂暮色笼在城池大地之上,显出一片压抑的暗赤之色,犹如沁满了干涸风干的血迹。
她的目光落在城门上方以蕃语书写而就的“赤城”二字之上,眼眸微深。
严冬的风卷着尘沙迎面袭来,她垂了垂眼睫,而后放下车帘,闭目倚坐。
随着一声令下,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车马微停后便继续向前行去。
和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由城门穿过,一路往城中而去。道路两旁的西蕃百姓议论纷纷,眼中满是掩不住的好奇之色。
这般多的礼官随侍、工匠护从,可是西蕃之地嫁娶见所未见的,还有那一车车嫁妆礼物,不知该如何丰厚呢!
还有这些个大周人,形容打扮与他们西蕃人,亦是有许多不同,倒是新奇得紧。
在西蕃百姓的议论指点中,又行了约半个时辰,萧令姜一行终于在一处大宅前缓缓停下。
布赤率先下了马,俯身迎过贡吉与陀持等人,而后与贡吉一道行至萧令姜的马车前。
“公主,还请入府歇息。”
马车内传来一声清浅的应声,而后便见车门推开,一道矫健的身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门前张望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向她瞧去,见那女娘身形高壮、皮肤黝黑,心下不由失望,更是伸长了脖子。
而后便见一名身着浅色衣衫的年轻女娘俯身出了马车,这女娘容貌秀美、气质娴雅,叫人眼前一亮。
众人不由轻呼出声,然而却见那女娘下了马车后并未抬步前行,而是侧身立于马车旁,微微俯身轻声道:“殿下,请。”
紧接着,众人只觉眼前闪过一片红色裙裾,而后如同云雾拂过,一道身影便已轻飘飘地下了马车。
众人定睛看去,不由瞬时愣了神。她眉目如画,容颜似雪,身着红色衣袍立于边境苦寒荒凉之地,仿若那江南的竹、塞北的梅生到了此处,格格不入至极却又美得令人赞叹。
原来,这便是那来和亲的永安公主啊……
众人满目惊艳,便是布赤都一时未曾反应过来,传说中手段不凡的萧令姜竟是生得这等模样,如此纤弱美丽。那双手,当真有能力去提剑杀人、拨弄风云?
贡吉见状,轻咳一声:“公主,请进吧。”
萧令姜微微颔首,提步向院中走去,早已安排好精兵的裴攸,则默默跟在她身侧。
和亲队伍到达西蕃的第一日,布赤自然要设宴招待。萧令姜亦未曾推拒,而是欣然赴宴。
席间除却萧令姜与裴攸外,大周礼官使者亦在其列,贡吉、布赤等人则分坐另一侧。
布赤笑眯眯地举起酒杯,敬向萧令姜:“公主此来西蕃,一路辛苦,布赤敬您一杯。”
“多谢布赤将军了。”萧令姜垂眸看了眼桌上酒杯,浅笑道,“只是本宫先前受伤,不便饮酒,便以茶代酒如何?”
布赤满面歉意:“倒是我考虑不周了,公主莫怪。来人,为公主奉茶。”随即,便有女仆端着茶盏上前。
谁料那女仆行至萧令姜两步远时,脚下却一个踉跄,手上茶盏带着热气便要向她倾倒而去。
萧令姜身形未动,衣袖轻拂,那茶盏便似被一股力道扫过,尽数落在她身侧地上。
茶盏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女仆吓得面色一白,慌忙跪地请罪。
萧令姜抬眼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语声平和:“不是什么大事,以后当心些便是。”
布赤眼中微眯,看来这萧令姜确然是有功夫在身的。
“仆人无状,还请公主恕罪。”布赤抱胸致歉,而后对那仆人低声喝道,“还不快快收拾好退下,再着人为公主奉盏茶来。”
萧令姜瞧着那女仆慌里慌张地收拾好碎裂的茶盏,轻轻一笑。布赤这试探的手段,未免太过拙劣了些。
既然他想一探虚实,那便如他所愿便是。
反正,她便是有意隐藏自己,有贡吉与陀持在此,旁人也定然不会相信。既如此,索性叫人都知晓,她可不是那等柔弱可欺、手无缚鸡之力的和亲公主。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还是莫要对着她使得好。
除了先前的小差错,宴席间一片安然,歌舞曲乐,觥筹交错。
萧令姜与裴攸二人对应酬无甚兴趣,但二人位高,自然无人置喙,再加之有礼官使节这等长袖善舞之人,席间倒是言笑晏晏,好一番热闹景象。
等到宴席散后,众人便各自去往居处休息,而布赤则趁夜留下贡吉。
此时的他褪去了席上笑意,满脸肃容,一双浓眉紧紧皱起:“大相此次前往大周,替王上求娶大周公主,为的是暂求周蕃交好。然而恕末将直言,我瞧这永安公主,可并非什么合适的人选……”
第四十章 灯节
方才他见那永安公主萧令姜,其姿容可谓是人间少有,难保王上届时见了她,不会生出怜爱之心,被她这大周公主所蛊惑。
更何况,从席上来看,萧令姜确实身负武艺,言谈试探之间更是不露声色。
如此瞧来,贡吉先前所言并未夸大。
美人也便罢了,如此心机本事,放到王上身边可是大不妙!
贡吉闻罢倒未生气,而是无奈摇了摇头:“将军说的,我又何尝不知?实话说,此去大周,我本未打那萧令姜的主意。”
“先前只是听闻她几分事迹,然而郢都一见,我便发现此女确然不凡。她这般能力手段,大周皇室又焉能舍得将其送去和亲?”
“谁料,那大周皇帝偏偏舍得。”说到此处,贡吉眼中不由露出几分讥诮。
“神宫之人捏准了他的心思,提议我西蕃求娶永安公主萧令姜,借机将之除去。”
“神宫愿意主动出力,西蕃又能除去心头大患,我自然求之不得。于是,便依计而行。”
只是……只是,他却未曾料到,大周皇帝却病重失势,太子当政,贺家掌权。
他本想着,大周必然要就此换了和亲人选,谁想萧令姜竟依约而行,大周太子还下旨命裴攸率一千精兵相护。
这下子,便棘手了。
盟约已定,可不是好反悔的。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将人迎回,期望神宫之人能成功在大周境内将萧令姜截杀。
但叫他失望的是,神宫竟然几次三番失手,萧令姜如今依然活生生不说,还顺利到了西蕃境内。
若她死在大周,西蕃能将责任一股脑儿推给神宫和大周护佑不力,可她在西蕃出了意外的话,西蕃便或多或少要沾些关系了。
只是,眼下到了这种境地,他也顾不得许多。几乎是一到西蕃境内,裴攸再难处处监视他一举一动,他便立时着人传信给神宫,计划与之再行联手。
他看着摇曳的烛光,眼中杀意隐现:“将军且放心,这萧令姜能不能活着走到王都还两说呢。便是她命硬,王都之内也未必有她容身之处。王上可不是那等耽于美色、亦或愚昧之人。”
“届时,护送她的裴攸率精兵一走,她一人远离故国、困于王都,便是有天大的本事,料她也再难以折腾出什么浪花。”
听他如此言语,布赤不由略微放心,看来大相心中自有成算。此去王都两千里,中途变故许多,说不得,那永安公主就此水土难服,就此去了呢。
两人趁着夜色又商谈了片刻,而后才各自归去。
年节已过,冬意却尚未退去。西蕃地势较高,第二日又下了一场雪,冰雪堆积未融,和亲的队伍至此倒一时不好继续再往前行。
贡吉寻了随行的使臣礼官相商:“如今往王都方向的路上皆是积雪,车马恐难行驶,勉强赶路闹得人仰马翻便不好了。看这情形,咱们还需得在赤城停留数日了。”
对这行路安排,如若萧令姜没有什么特殊要求,使臣礼官自也不会多加置喙。
更何况,若不是前些时日贡吉相催,他们本打算等到开春后天气转暖,再行启程。
眼下可不就冰雪封路了?
“自是安全要紧,一切便听大相安排。”
萧令姜听闻安排,也只是挑唇笑了笑:“如今到了西蕃地界,他倒不急了。”
她心中嗤笑,而后又叮嘱道:“大周诸人如今毕竟身处异地,一切都要小心防范才行。饮食起居,车马粮草,处处皆要留份心。”
他们如今在此停留,也不知贡吉与布赤可会暗中使些绊子。
赤城离凉州与沙州皆不算远,然而当初神宫被灭的消息,萧令姜是着人暂且瞒着的,贡吉也应当还未上收到消息。
神宫之中,尚有永穆,也就是梅岑娘这等人在外流窜行事。
贡吉联系不到神宫,自然会想法子联系她。
和亲的队伍停在赤城休整,无论布赤心下作何想法,明面上他待众人倒是热情得紧。
而过了几日,便到了西蕃传统的酥油花灯节。
按照习俗,西蕃百姓在白日会到各寺朝佛祈祷,夜晚在赤城的八角街举行酥油花灯会。届时,满街搭起各色花架,其上神佛、人物、鸟兽、花草等各式形象,好不热闹。
赤城虽是偏远边城,然而如今密宗传人、当今国师陀持大师在此,又有大周和亲的队伍在,这节日便变得空前盛大。
贡吉与陀持盛情相邀,萧令姜自然不好再推拒,只得应约与他们一道出巡观赏盛景,共享热闹。
坐于高台之上,便可见街道四周摆满了酥油花灯,在这座戈壁小城中,点燃的花灯宛如群星降落,闪闪烁烁,一片辉煌。
西蕃百姓徜徉于登海人流之中,欢笑歌舞,流连忘返。
而到了巳时,陀持身着法衣,缓缓登上佛阁。原本欢闹的百姓立时安静下来,一起抬头看去。
只见他微微垂眸,法相端严,一步一级到了佛阁最高处。
紧接着,陀持双手于胸前合十,口中以梵语念起了佛经咒语。
他声音轻缓,明明距人遥远,然而那梵音却好似就回荡在耳边。凡闻者,皆觉心中如有暖流轻淌而过,让人顿时平静下来,而后便漾起一股淡淡的祥和与欢喜。
这是陀持法师的祝语。
佛阁下的百姓,亦跟着双手合十,心中默念祷祝。
等到一段咒语结束,陀持手上结印,随着他右手微扬,一道流光闪过,佛阁顶端那座足有一人高的酥油花灯瞬时被引燃。紧接着,由上往下,佛阁每一层的花灯也依次亮起。
不过眨眼之间,整座佛阁便被无数花灯映亮,宛如一座天阙圣堂。
高台之下,百姓们惊呼出声,而后便高举双手欢呼起来。
萧令姜看到这般景象,也不由莞尔。
无论两国关系如何,未来又将何去何从,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刀剑烽火、勾心斗角皆都暂时隐去,西蕃百姓的欢乐与笑颜是真真切切的,而她此时的平和与轻喜亦是真真切切的。
第四十一章 好坏
按照以往惯例,酥油花灯节的热闹是要持续一夜的,这一夜,西蕃百姓尽情欢乐,通宵达旦。
花灯、歌舞、杂耍……
这酥油花灯节与大周的上元节,倒是很有几分相像。
只可惜,如今她身处西蕃,却是再难一睹大周上元时节人头攒动、火树银花的盛景了。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她想,大周的上元也定然一如往年那般热闹繁华吧。
欢笑声声,热闹阵阵。
她坐于高处,看着台下灯火流转默默出神,眼眸中也不觉漾起潋滟微光。
百姓们彻夜欢乐,他们这些人却不可能就这么坐上一晚的。过了子时,在高台观景的诸人便准备打道回府了。
围观的百姓熙熙攘攘地朝这处挤来,想要一睹大周公主的模样,护卫们不得不围成一圈将人拦住。
萧令姜步下高台,避过人群向马车走去。
正在这时,一道稚嫩的声音在她不远处响起:“公主,给你花花……”
萧令姜一愣,闻言垂首望去,便见一双小手捧着朵开得绚烂的酥油花,向她献来。
小手的主人瞧着不过四五岁,圆圆的脸蛋已然被冬日的风吹出了红晕,一双黝黑的大眼睛正直直望着她,天真而可爱。
原来这孩子仗着身子矮,竟趁着护卫一时不备钻了过来。
护卫见状心中一紧,正想将孩童挡回,却被萧令姜拂手制止:“无妨。”
这孩子眼神清澈,气息干净,并不是什么危险之人。更何况,她萧令姜便是再不济,也不至于被这般小的孩子伤着。
贡吉便是再急着要她性命,也不会如此昏了头,派出个四五岁的孩童在大庭广众下来刺杀她。
她缓缓行至孩童面前屈膝蹲下,冲着他微微一笑,用西蕃语柔声问道:“是送给我吗?”
“给你的。”孩童重重点头,捧着酥油花的小手又往前伸了伸,“公主是好人!”
“哦?”萧令姜眼眸微弯,“你为何这般说呢?”
孩童眨眨眼睛,歪着小脑袋道:“阿娘说,公主来西蕃和亲,或许以后就再也不会打仗了。这样,阿爷岂不是能日日待在家中陪我玩耍?”
“公主能叫阿爷常常陪着我,就是最大的好人!”孩童脱口而出的话语天真又烂漫。
他不知和亲的利益博弈,更不懂背后的诡谲算计,他只知,两国和亲就是不打仗了,这样他那从军的阿爷,便能日日待在家中陪他斗草、踢球了。
萧令姜闻言心中不由一涩,他哪里知晓,这场和亲,不过是西蕃暂时修养的借口,待它从大周、南诏的夹击下缓过来,三五年之后,必然还会再掀战火。而赤城,便是离凉州最近的前线。
当初凉州地动,若不是避险及时免了伤亡,裴攸与师父又将贡吉与陀持追回,那滔天的战火怕是已然燃起。
他更不知晓,他眼前这个被称作“好人”的和亲公主,亦不是为给西蕃百姓带来和平繁荣而来。
两国相争之时,她或许是大周百姓心中的护佑者,可与西蕃百姓而言,却未必如此了。
萧令姜心中自嘲,“好人”这个词于她,当真是有些好笑了。
然而孩童不知事,只一脸期待地望着她。
对着他烂漫的双眼,萧令姜着实说不出什么否认之言,只能笑着点点头:“如若不再打仗,你阿爷自能日日陪着你。”
听到她的话,孩童高兴地欢呼出声:“噢!太好了!”
他将酥油花捧到萧令姜面前:“公主,这是我阿娘刚为我买的酥油花,制得可漂亮了呢!我把它送给你了!”
小小的酥油花花瓣舒展而绚丽,仿若孩童脸上的笑颜。
萧令姜压下心头涩意,温柔一笑,从孩童手中将花儿接过:“那便谢过你了!”
她伸手摸了摸了孩童的脑袋:“既然你送了我一件礼物,那我也送你一件如何?”
“哇!真的吗?”孩童瞪大了眼睛,眼中闪烁的光芒映着周围花灯熠熠生辉。
萧令姜笑着点头:“自是真的。”
她从袖中掏出一道符纸,而后手指灵巧地翻动,不过几息便将符纸折成了一只拖着长长尾巴的凤鸟。
她将凤鸟置于掌心,托着它放置孩童面前,柔声道:“来,吹口气。”
“呼——”孩童好奇极了,照着她的话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吹出。
凤鸟的长羽微颤,那一瞬仿佛要活过来似的。
萧令姜朝着他眨了眨眼睛,笑道:“接下来,你可要瞧好了哦。”
说着,她右手捏诀,指尖微微勾勒,而后冲着纸折的凤鸟轻轻一点,凤鸟的眼中好似霎时注入了灵光。
莹莹灵光从眼睛开始,缓缓覆至凤鸟全身,为它镀上了一层流光溢彩。
“再吹一口气。”萧令姜示意。
孩童惊奇地瞪大眼睛,依言而行,一口气吹出,竟见那凤鸟竟晃悠悠地展翅飞了起来。
随着它不断高飞,凤鸟的身形愈来愈大,羽翅也越展越广。
托着长长尾羽的七彩凤鸟,盘旋着飞翔在人群上空,洒下点点流光,映得四周亦是一片璀璨。
随着它伸长脖颈,清吟缭绕如同仙乐在畔。
孩童扬起头,望着头顶的七彩凤鸟,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咯咯地笑了。
他伸出小手去接凤鸟洒下的流光,小小的光点落在他指尖,暖暖的,几息之后方缓缓散去。
凤鸟在人群上空盘旋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萧令姜扬手微收,那凤鸟方拢了羽翅,缓缓落下,最后又缩成了那原本的符纸模样,轻飘飘地落在了萧令姜掌心。
萧令姜将凤鸟送至孩童面前,道:“在大周,凤鸟是瑞鸟,代表着安和太平。这凤鸟便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不知你可喜欢?”
或许哪一日,西蕃与大周之间当真再无战火纷争、硝烟四起,两国百姓都能共享安和太平。
“喜欢,喜欢!”孩童重重点头,一双眼睛中满是惊奇,“公主,你是如何做到的?”
萧令姜眨眨眼睛:“这是秘密。等你有朝一日长大,或许便能寻到它的答案了。”
“那我一定快些长大!”孩童高兴极了,雀跃地接过凤鸟,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到自己怀中。
萧令姜点点头,伸出手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嗯。那便安稳、健康地长大吧……”
她无法给予这孩童战火不再的保证,那便祝福他此后安稳平和、康健无恙。
她冲着孩童又笑了笑,方转身登上马车缓缓离去。
而看着这一切的陀持,心下不由感慨。
永安公主方才捏符为凤,瞧起来似乎只是场绚丽的玄术戏法,可他却知晓,那盘旋的凤鸟流光,却是一场予孩童的祝福仪式。
这个永安公主啊……难评。
第四十二章 消息
酥油花灯节过后,萧令姜便很少再外出,只待在院中调息修炼。
如此一来,贡吉便是想对她出手,都寻不到什么合适的时机。
眼看着在赤城已经待了月余,然而神宫那处却没有任何消息,贡吉到底还是急了。
他之所以留在赤城,一方面确实是因为积雪封路,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方便与神宫那处联系,好让神宫安排动手。
然而这都过去月余了,神宫那处却迟迟没有回应。
贡吉派出不少人手去暗中打听,终于收到了一个糟糕至极的消息。
“啪!”他手中的茶盏直直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贡吉顾不得自己被打湿的衣衫,不敢置信地站起身,盯着面前的属下追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属下人俯下身子,又将原话说了一遍:“启禀大相,神宫月前被人攻破,神宫尊主丧命于废墟之下,其余诸人亦被人拿下……”
“消息可曾确认过?”贡吉心下还是不敢相信,说不得,是手下人弄错了呢。
那人沉沉点头:“此话乃神宫之人亲口所言。”
他们先前几次三番传信给神宫之人,那处却没有任何回应。他实在坐不住了,便率人亲自跑了趟沙州,寻到城中的神宫据点处,不曾想,那据点早已人去楼空。
他不死心,又借助沙州人脉苦寻了几日,方在城外的一处隐秘之地寻到了先前时常联络的那人。
原来,当初神宫有人侥幸逃出后,便匆匆赶到沙州据点告知对方这一消息。此后,这些人便立时躲了起来,唯恐人顺藤摸瓜寻到了他们头上。
他寻到这些人后,才得知不过短短两三月,神宫竟发生了那般大的变故。
“怎么会……怎么会……”贡吉瞪大了双眼,扶住桌角,不自觉地退后两步。
过了几息,他方缓了过来:“可知是何人所为?”
属下摇摇头,道:“对方乔装而来,那人不知来人名姓,只知对方有不少高手、玄士。他本是神宫中不起眼的人物,也正是如此,才能趁人未曾注意时,偷逃了出去。”
高手、玄士……
此话一出,贡吉脑中瞬时清明,他狠狠咬牙,一字一句地吐出几个字:“萧、令、姜!”
神宫确切的位置,便是连他也不知晓。
如今在这西北之地,能够寻得到神宫之地,还有本事将神宫尊主除去的,除却萧令姜也别无旁人了。
她当日被白虎宫使所伤之后,又接连遇刺伤到要害。
他本以为是神宫所为,如今瞧来,不过是萧令姜使的障眼法罢了。
她在凉州疗伤,深居简出的这些时日,怕是早早就暗中带人去了神宫。
一时之间,贡吉竟不知该恨自己大意,还是该恨萧令姜过于狡猾。
他是当真未曾想过,连神宫尊主那般人物,都能败于她手。
贡吉想到此处,眼眸不禁深了几分。
如今神宫已破,个别侥幸逃出之人,想来也一时不敢再有旁的动作,只能暂且躲在沙州。
这萧令姜……到底是只能由他西蕃出手对付了。
贡吉不由暗自后悔,当初就不该听了永穆之言,招了萧令姜这瘟神来西蕃。
没有神宫相助,又不能直接派重兵围杀,想将她除去可不是那么好办的。尤其是,如今神宫这一灭,他更担心起萧令姜的手段来,她若是欲再暗中生事,自己也不得不小心提防着。
贡吉拧眉思索片刻,而后到桌案前,提笔写了一封书信交给属下:“将这封书信传至郢都。”
神宫留下个烂摊子,永穆可没有就这般置身事外的道理。
语罢,他又慎重叮嘱:“务必小心而行,莫要让人盯上了。”
自至西蕃后,萧令姜再想如在大周那般将他的动作收在眼下,便不大可能。可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再三小心行事。
“是。”属下抱拳领命而去。
神宫之事令贡吉心头烦扰不已,那感觉,犹如一盘早就布好了局的棋盘被人猛然掀翻,本来胜券在握,却措手不及地闹了个满盘皆空。
然而面对萧令姜时,他只能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眼前的萧令姜衣袖微动间端起茶盏,垂眸轻吹两口,惹得热气氤氲,朦胧了她的眉眼。
贡吉看着她浅呷品茶,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双眸微眯,笑道:“公主今日心情似乎不错,竟有时间寻我品茗。”
萧令姜微微颔首,放下手中茶盏,浅笑道:“本宫此番来寻大相,确然是有个好消息相告。”
“哦?”贡吉疑惑问道,“不知是什么好消息,才叫公主如此开心?”
萧令姜双眸微弯,缓缓吐出一句话:“神宫覆灭,邪道被诛。这可算得好消息?”
她看着贡吉神情,他虽有一瞬间愣住,但眼中并无惊诧之意,想来这消息,他近日也已知晓了。
她只作不知,继续笑着道:“此后路途中,大相与本宫总算无需再担心神宫暗中生事了……”
萧令姜明明亲赴沙州,事成之后却半句不提,甚至命人暂且压下这消息。
若说是为了避免贡吉追究以养伤为由暗中铲除神宫之事,大可不必。
毕竟,她是大周公主,在凉州遇刺,她便是率人除了神宫再行动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贡吉虽是西蕃大相,却也无从置喙。
而她之所以如此,却是另有考量。
萧令姜与贺家当初隐于临川之地不出,后来被大周皇帝重提任用,为的便是对付神宫。于他们而言,神宫是危机,亦是机会。
彼时,神宫尚未完全覆灭,大周皇帝便想着鸟尽弓藏。而到了如今,神宫尊主丧命,诸人或俘或散,那曾令大周头疼不已的神宫彻底坍塌,她与贺家心中便没有忧虑?
贺家眼下虽然辅佐太子掌政,可大周朝廷上下,还是有许多官员世族暗自不服气的。一旦神宫覆灭的消息传出,未必不会有人以此为借口,想要趁机削弱贺家权势。
可眼下的萧令姜,却是要贺家拦实权、大权的,唯有如此,她此次西蕃之行才好去谋算行事。
萧令姜暂时瞒着神宫覆灭的消息,也是想给贺家多点时间,去巩固好手中的权势。
因而,当初神宫一灭,她便立时着人暗中传信给贺相山,让他做好准备。
近来看贡吉与沙州那便往来频繁,想来神宫之事,他也该知晓了。
既如此,她便无需再瞒,索性在他面前直言揭开,也算是个威慑。
神宫已覆,按理来说,她往后这西蕃之行,不该再有许多坎坷杀机。贡吉若想再打着神宫的幌子对她出手,也要多考量几分了……
第四十三章 湖泊
贡吉不知萧令姜是否清楚西蕃与神宫暗中谋算,但她行事时明显对西蕃处处提防,想来心中已有怀疑。今日这番亲自相告之举,倒像是有几分威慑提点的意味在。
然而无论她如何怀疑,双方都默契地不会将问题摆上台面,只在暗中揣度试探罢了。
正如除去神宫之事,他不细问,她也不详言,只彼此心照不宣。
贡吉面上扬起笑意,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当真是好消息!那神宫屡屡对公主不利,如今被剿毁,确然叫人心头大快!”
萧令姜看他佯作欣喜,淡淡一笑也不揭穿。
又过了月余,西蕃天气渐渐有转暖之意,冻着的冰雪逐渐融化,露出供人通行的道路来。
在赤城停留许久的和亲队伍重新启程,一路逶迤着向西蕃王都方向行去。
过了赤岭一带的戈壁,再往前走,草原湖泊也渐渐多了起来。
虽然已到春分时节,然而西蕃地势高寒,放眼望去,广漠的草原一片枯黄,两旁的高山上还堆着未曾消融的积雪。
许是因着没了神宫这个帮手,贡吉不便动手,萧令姜这一路来倒是还算安稳。
马车轻轻摇晃,路旁不时有牧民经过。
看到长得望不见尽头的车马队伍,牧民们不由心生好奇,待听得这竟是大周而来的和亲队伍时,更是忍不住想凑上前,看一看传说中的公主。
贡吉挥挥手,命人将牧民们打发走,而后吩咐继续赶路。
好奇的牧民被人拦下,不由在心下嘟囔了两句。
车马队伍犹如一条长龙,穿过草原,绕过高山,缓缓向前行去。
看着他们前去的方向,牧民不由一愣,言语之中也露出几分惧意:“这般走,似是要经过葛昂湖?那湖怪异得紧,我们往日从不走那条路,倒不如绕道而行……”
西蕃侍卫闻言瞥了他一眼,冷声斥道:“小民愚怯,大相行事,又岂容你来置喙!”
被他猛然呵斥,牧民不由住嘴,讷讷再不敢多言。
也是,队伍中那般多的护卫,哪能如他们这等势单力薄的平民,遇见个什么事就怕得不成。
他灰溜溜地折转方向离去,只行到远处,还是忍不住停下来回首去望那逐渐消失在高山背面的队伍,淡淡叹了口气。
绕过山脚,队伍再往前又行了十余里,枯草逐渐稀少,脚下的泥沙却开始多了起来,仿佛又从草原之地来到了荒凉的戈壁。
远处,一轮橙红的圆日斜斜悬在湖泊上方,湖水幽深,上面笼罩着一层薄雾,在落日映照下仿佛为平静的湖面镀上一层轻薄的红纱。
“吁——”车夫拉了拉缰绳,队伍中的一辆马车停了下来。
贡吉从马车中钻出,沿着队伍行至裴攸身旁,问道:“世子,天色已然不早。不如便在此地安营扎寨如何?”
裴攸抬头看看周围环境,一侧依山,一侧傍湖,从地势上来说本该是个安营扎寨的好地方。
只是……裴攸微微皱眉,此地未免也过于荒凉了些。明明是在草原地带,此处又临湖,水汽颇丰,然而周遭却偏无植被生长。
他极目远眺,日头西斜,可见之处除却一汪极为宽广的湖泊外,皆形如荒漠。眼下即便再往前行,也走不了多远,反而会在天黑之时不及扎好帐篷。
他虽然有些不满,却还是点点头:“那便依大相所言,就此安营扎寨吧。”
裴攸抬手示意,手下人立时将命令传了下去。
队伍中的人早就熟悉流程,一批人去饮马打水,另一批人则动作麻利地将帐篷扎好,火堆升起之时,天也堪堪擦黑。
一个个火堆在夜色中光影摇曳,远远望去,黝黑荒凉之中仿若升起一颗颗明星。
队伍中的人各自围坐一圈,一面取出干粮吃食加热,一面闲聊几句。
萧令姜与裴攸围着火堆而坐,方接过琼枝递来的食物,便见贡吉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公主,世子,不介意我一起吧?”
萧令姜唇角微弯,抬手请他坐下:“欢迎之至。”
贡吉拢了拢衣袍,屈身在裴攸身旁坐下,见琼枝递来食物,也不客气,低头用了起来。
用过晚膳,琼枝正欲再为几人煮了一壶清茶,却被贡吉出言打断:“夜色寒凉,喝这清茶只会叫人越喝越冷清,倒不如来一杯我西蕃的酥油茶暖和。”
说罢,他击掌吩咐手下人:“去,将我那处的茶具用材取来,我来亲手为公主与世子煮上一壶酥油茶。”
萧令姜示意琼枝收起茶具,笑着道:“那我便等着尝尝大相的手艺了。”
手下人很快便将东西如数取来。
贡吉把已经碾碎的砖茶茶叶加入壶中,待其煮沸至浓黑后,便在其中加入酥油搅拌均匀,而后又加入盐、胡椒粉等调味品。
如此,一壶地道的酥油茶便煮成了。
萧令姜接过贡吉递过来的茶碗,垂眸轻嗅,酥油的奶香与普洱的陈香在鼻端交糅,融成一股独特的气味。轻尝一口,只觉浓香馥郁还裹着丝丝咸香。
“大相煮茶的手艺果然不凡。”萧令姜笑着赞道。
贡吉哈哈一笑,自己也端起茶碗饮了一大口:“倒也不算什么。只不过西蕃地势较高、气候严寒,西蕃上下都爱喝这酥油茶来御寒、储蓄能量。”
“二位可别小瞧这小小一碗酥油茶,许多人到西蕃来,难免会有水土不服之相,这酥油茶也是有助于缓解初至高原之地的种种不适。”
“哦?竟还有如此作用?”萧令姜微微一笑,“看来,我倒要叫队伍诸人常饮此茶了。”
西蕃地高,空气较之郢都也更为稀薄,虽然他们一路行来便早有防范,然而即便如此,队伍中仍是有个别极不适应。这酥油茶若是有缓解之效,倒是不妨叫人一试。
三位围坐着一边饮茶,一边笑谈西蕃风俗民情,倒是一派平和热闹。
等到酥油茶饮尽,贡吉起身拂了拂袍裾:“时辰不早,我便不打扰了,两位也早些休息。”
萧令姜微微颔首,也与裴攸各自回了帐中。
夜色更深了,周围一片寂静无声,唯余篝火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
第四十四章 怪物
湖泊之上的雾色越来越浓,有夜风轻起,细细的风携着雾气缓缓飘散进营地。
已然是下半夜,守夜的人不觉打起了瞌睡。
篝火“噼啪”细响,夜,显得更加沉寂。
原本平静的湖面忽有涟漪微起,紧接着,那涟漪便越荡越大。湖里的水翻腾着汇成一条细流,而后竟如蛇一般爬上了岸,向着营地匍伏而来。
银黑色的水流如同活物,缓缓蠕动在干涸的土地上,几乎和夜色融作一体。
它来到一名昏睡过去的士卒身旁,顺着他的小腿爬至胸前,而后分作细细几支便从他的鼻腔、耳孔之中钻了进去。
不过几息之间,那士卒便无声无息地没了性命,徒留一具被掏空了脑髓的躯壳。
银黑水流从他体内钻出,发出状似咂嘴的声音,似乎觉得无甚意思,便重新汇作一条,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帐篷,来到了营地正中。
微微停顿后,银黑水流一分为二便向其中两座帐篷而去。
它沿着帐篷的缝隙钻入,蠕动着向床榻爬去,夜色静寂,一切都无声无息。
正当它要触及床榻之时,原本紧闭双目的萧令姜却猛然睁开双眼,拂袖之间一股力道传来将它甩开了去。
萧令姜立时翻身而起,袖间微扬帐内便跟着亮了起来。定睛望去,这才发现角落处那条似蛇非蛇、似水非水的银黑之物。
呵!她心下冷笑,她说是什么东西,竟然避过了帐外阵法悄悄潜了进来,原来是这么个怪异之物!
那物见自己被发现,也不再躲避,索性直直向萧令姜面上飞射而来。
吃了她!吃了她!
它此时只有这一个念头。
此人浑身洋溢着让它垂涎欲滴的气息,那藏在其中的脑髓定然美味得紧!
萧令姜双眸微眯,伸手抛出一道符箓,便将银黑怪物击了回去。
那怪物不死心,分作数条细流而后从四面八方向萧令姜直扑而去。
萧令姜双手结印,挡住了怪物的袭击,而后从袖中抛出几道符箓,向那细流裹去。
怪物细流被不知名的符箓裹了个正着,瞬时如同冰水遇上炙火一般,发出“刺啦”一声响。
它身躯微扭,接着身上溢出浓浓的黑气,瞬间将符箓腐蚀。原本束缚着它的符箓,就这般如同废纸一般缓缓落地。
萧令姜微微挑眉:“倒是有点本事。”
紧接着,她双指并拢,手上微微勾勒,几道泛着微光的金线便在显在虚空之中,随着她手上动作,向那怪物缠去。
怪物细流与金线在空中躲追交织,一时之间,看得人眼花缭乱起来。但凡金线所触之处,那怪物细流便不觉一颤,身上紧跟着泄出一股黑气。
见势不妙,它避开金线向帐篷外疾射而去,萧令姜立时飞身追上。
方出帐篷,便见裴攸亦循着几道银黑细流从帐篷里追了出来。
几道细流在空中重又汇聚成一支,如蛇的身形便也跟着粗壮了许多。
萧令姜与裴攸对视一眼,一人捏诀,一人提剑,便向那银黑怪物而去。
正在这时,平地之上突有旋风猛起,帐篷被掀翻了不说,许多人更是被这股旋风卷离了地面。
再是昏睡的人也瞬时醒了过来,营地之中顿时一片惊叫。
趁着混乱之时,银黑怪物再次向萧令姜与裴攸的面门扑去。
萧令姜双眸微眯,口中冷冷吐出几个字:“死心不改!”
她十指翻动结印,而后猛地往前一推,那银黑怪物瞬间粉碎四散。
与此同时,肆虐的旋风也跟着停了下来。
众人方松了一口气,一声嘶吼突然传来。
紧接着,便见不远处的湖泊剧烈地翻腾起来,平静的湖面掀起几丈高,而后湖水便向营地汹涌袭来。
“天部,结阵!”萧令姜一声令下,几名玄士便从队伍中跃出,随着他们脚下微动,持剑之间便结出繁复的阵法,而后几人同时往前一挥,一道无形的结界便挡在了众人身前。
湖水汹涌而至,仿佛打到透明的石墙又被尽数挡了回去。
在混乱方起便避在陀持身侧的贡吉,见状眼中微深,果然,除却那隐在队伍中不见踪迹的高手外,萧令姜此次还带着不少玄士随行。
既然如此,眼下乱象便交由他们去烦恼解决……
他脚下微动,示意陀持两人往后避开去。
谁料身形方动,便被萧令姜唤住:“大相,陀持大师。”
贡吉抬头看去,她已飞身跃至两人身前。
“怪物未除,那阵法可支撑不了多久。届时,除却我大周士卒随侍外,西蕃诸人也要遭难。我与世子前去除怪,大师术法高深,不知可愿助其余诸人阻挡肆虐湖水?”
她这般言语,陀持自没有再置身事外的道理。
方才动乱方起,他本欲出手相助,却被贡吉拉住,那时他便知今日这事恐怕与贡吉脱不了干系。
贡吉欲要借除去萧令姜的心思,他是心知肚明的。毕竟这样一个人,对西蕃来说,可作劲敌,让她活着万不是什么好事。
他虽对萧令姜此人很是欣赏,可他到底是西蕃的国师,与大周天然敌对,贡吉想要除去萧令姜,他着实没有反对的立场。
因而,西蕃与神宫合作几次出手对付她,他皆是冷眼旁观、听之任之。
神功覆灭后,若非贡吉顾忌和亲队伍中还有一人修为不下于他,恐怕早就请他亲自出手除去萧令姜了。毕竟他虽然修佛,但密宗却无那不染杀孽的说法,与他而言,诛杀亦是慈悲。
如今贡吉于此地借势设计萧令姜他们,陀持自然没有插手的道理。
只是,眼下萧令姜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再不出手挡一挡那汹涌的湖水,便说不过去了。
且不说那些大周人,湖水一旦冲破结界,正如萧令姜所言,西蕃这些普通的护从士卒皆是要遭殃的。
见他点头应下,萧令姜与裴攸便飞身向湖泊那处跃去。
贡吉见状眼中微闪,挥挥手招过心腹,与他耳语了几句,而后那心腹便带着几人暗中跟着萧令姜二人而去。
第四十五章 击杀
湖泊之中,汹涌的湖水卷起几丈高,肆虐着要将结界后方的营地吞噬。
裴攸双眸微凝,运起内息便提剑向浪潮正中直直砍去,一剑至,张牙舞爪的水浪瞬间被分作两段。少了初时那股势不可挡之势,结界后方的压力也立时小了许多。
与此同时,萧令姜双手迅速结印,脚下微旋将掌间符印向着湖泊正中猛然挥出,湖面顿时轰然炸开,激起浪花四溢。
结界前的汹涌浪潮倏然退去,广阔的湖面一瞬恢复了平静,风在那一刻似乎也已完全静止,翻动的衣袖无力地垂了下去。
萧令姜不由屏住了呼吸,凝神朝着湖中看去。
湖面依旧烟雾缭绕,平静无息。
“吼——”
湖底深处忽有咆哮声由远及近传来,震起水波一圈圈荡漾,紧接着,便见湖心水流急转汇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随着水流疾速旋转,一只庞然大物缓缓从湖底升起。
萧令姜微微眯眼,那怪物似是水凝而成,借着苍白月光,只隐约能看到其浑身水流汩动,与身下的广阔湖泊汇作一体,仿若是这无垠的湖水凝成了一只巨怪,立于他们面前。
察觉到萧令姜与裴攸二人的气息,怪物更显愤怒,大口一张便吐出无数水箭朝着两人疾射而来。
裴攸猛然挥剑,激起一道水墙挡在两人面前,卸去了水箭力道。萧令姜亦掏出长剑,右手捏诀勾勒附于剑身,而后口中轻叱,含光剑便如流光一般,朝着怪物飞射而去。
长剑携着杀意,破开虚空直直刺入怪物躯体,然而这一剑却如破水而去,不过须臾之间,长剑穿过留下的洞口便被源源湖水补上。
萧令姜这一剑,仿若连其皮毛都未曾伤及。
她不由皱眉,又与裴攸联手持剑攻之,却发现,无论是刺了其头颅躯干,还是斩了其四肢尾翼,这怪物皆如水一般,不过瞬息便恢复原状。
抽刀断水水更流,如水这般的东西,是砍不断也刺不破的。
此物瞧起来正是以水为躯,他们眼下不知其命脉所在,若只是这般与之交战,想来只是徒劳耗力。
水……
萧令姜脑中急转,心头猛然有了法子。
她侧首与裴攸耳语一声,裴攸立时会意,飞身跃起吸引怪物注意。
她则避开怪物攻击,双手捏诀勾勒,在虚空之中绘下一道繁复流丽的符印,指尖微点,那符光一闪便隐于虚空不见。一处符成,她脚下微点便飞跃至另一处接着绘制。
如此循环,待得八处符印结成之后,萧令姜凝神结印,随着手上动作,八处隐于虚空的符印相互串联成阵,一处布在半空的天雷阵便由此而成。
萧令姜正要继续动作,正在这时,空气中突有“铮铮”声裹着杀意传来。
她眼中一厉,提剑回身便接连挡去几箭。
呵!如今这般情况下,竟还有人要借机生事!到底哪方人马,想来也不必细思了。说不得,眼前这怪物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萧令姜手腕翻转,长剑朝着箭来方向狠狠掷去,只听“啊”地一声惨叫,一人便“噗通”跌入水中。
紧接着,她双手结印,借着怪物激起的巨浪,拂袖一扬,湖水便瞬间凝成冰箭,朝着那个方向疾射而去。
她拂了拂裙便锦囊:“尺廓,剩下的先交给你了。”
“行。”尺廓犹如一缕青烟从锦囊钻出,而后化作实形便向那处扑去。
那几人本想趁着萧令姜与水怪交战之时,趁机刺杀。然而不成想,冷箭刚刚放出便被她挡了回去不说,还连着伤了两三人。
几人正想提剑冲上前,却见虚空之中猛然现出一宽袍大袖的玉面郎君,还未及反应,便见那人勾唇朝着他们笑了起来。
那几人心头忽地一抖,对视一眼提剑向他攻去,一时之间,刀光剑影乱作一团。
这些刺客武艺虽然不低,甚至也通晓些术法,然而尺廓毕竟是修炼多年的黄父鬼了,对上他们倒也不至于落于下风。
萧令姜瞥了一眼那处,便转至符阵之上。
此时,阵法已成。
“阿裴!”萧令姜大喝一声,裴攸立时飞身跃至她身旁,怪物见状也循着二人攻去。
她眸中微深,划破指尖挥出三滴鲜血附于裴攸剑身,而后指间迅速勾勒:“阿裴,出剑!”
裴攸会意,手腕微转,长剑便朝着怪物飞掷而出。
与此同时,湖泊上方的天雷阵猛然金光一闪,霹雳雷霆势起,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之感。
在长剑刺中怪物的那一瞬,一道雷霆以毁天灭地之势,向着怪物直直劈去。
“噼啪——”
霹雳沿着长剑穿过之地迅速蔓向怪物全身,而后又是一阵巨响,那怪物轰然炸开,掀起湖面波浪滔天。
岸边的几名刺客,亦被震得心神具颤,一时间手上竟然失了拿剑的力道,身形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
得亏尺廓乃是由九耀星辰之一的黄幡星所化,不似普通鬼怪生灵那般惧怕雷霆,再兼之萧令姜提前给了他符箓护身,这才没叫这股雷霆之力镇住。
他见几名刺客被那雷霆之力迫得动不了身,身如疾电,几个招式间便将几人性命收割殆尽。
在滔天巨浪之中,一道黑影被甩上岸边。
萧令姜与裴攸跃过去一看,这才发觉,竟是一只浑身银黑、似鱼似兽的丑陋之物。
道家天雷最是纯正不已,可驱邪除祟,除伪显真,遇水则更是要强劲几分。方才那怪物被天雷击中,震碎了命脉,眼下这露出的想便是那怪物的本体了。
她瞧这怪物初时想要害人时,状若银黑水流,而后对战时更是以水覆身,想来是能御水的怪物。
此处湖泊幽深寂静,若有那精怪之物隐于此地,修炼久了,这湖水便与之融作一体,也不奇怪。
裴攸看着怪物在地上翻滚的模样,提剑便要向它刺去,结果了它的性命。萧令姜却伸出手,将他拦了下来。
裴攸不解,疑惑地看向萧令姜:“阿姮,你要留它?”
第四十六章 诘问
萧令姜摇了摇头,解释道:“此物作恶多端,我看它气息阴浓,身上携了不少人命,定然是祸害了许多往来旅人来助益自身修炼。此等妖邪之物,可谓是死不足惜。”
“只是——”她语中微顿,望着脚下的戈壁荒地道,“你也瞧见了,不过相隔数里地,旁处水草丰茂,而此地却寸草不生。我想着,恐怕也与此物修炼时,攫夺了周遭生机灵气脱不了干系。”
“此物既然妄自掠夺他物生机,如今也该叫它死前散了灵息、还与他物才是。”
说着,她示意裴攸略微退后两步,而后闭上眼睛,双手结印念诀。
那口诀有别于一般道家诀咒,仿若是古老而悠长的吟唱,在凉凉夜色之中缓缓蔓延开来。
夜色之中,有风从远处而起,吹得初春的草叶簌簌作响。
叶片轻摇间,小小的草籽从其上滚落,随着那风往的方向,一路飘荡到湖泊周围的荒地之上。
无数细小的草籽,如同阳光下的微尘,就这般星星点点地轻浮于半空之中,而后随着萧令姜口中吟唱,缓缓四散在荒地之上。
萧令姜停下吟唱,右手捏诀,勾勒出一道繁复的符印,轻轻一推,那符印便印到了地上的怪物身上。
紧接着,她唤出冰魄青莲,掌心微抬,青莲便舒展着花瓣慢慢升至半空。
她双手合掌交握,十指翻飞着结印,而后冲着青莲遥遥一点。
空中的青莲光芒微闪,舒展的花瓣在风中微微摆动,那地上的怪物便缓缓浮了起来。
萧令姜脚下微动,开始迈起玄妙的步伐来,随着她身姿变化,悬于半空的青莲亦舒展着花瓣微旋,衣袖拂扬之间有无数浅碧的光点从怪物身上浮起。
不知不觉间,那细细的光点逐渐汇成一条流动的光带,环绕在她周身。
萧令姜眸光微缩,脚下急旋,而后回身拂袖,那流淌的光点便环着她盘旋升起,直至云霄。
她停下脚步,重又念诀结印,随着一声令下,苍穹之上猛然有光芒一闪。紧接着,便有隆隆春雷响起。
营地中的诸人抬起头,便见无数雨滴从天而降。凉凉的雨滴打在脸上,让人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这春雨来的极快,刷刷的雨滴落下,很快便浸湿了土地。近百年来不生寸草的荒地,似乎被冲去沉沉死气,透出难有的灵息来。
落于荒地的草籽被这雨水浸润,仿若被催生出无尽的向上力量。
“嘭——”
这无声的惊雷,是一个个新生命在破壳发芽了啊。
做完这一切,萧令姜伸手收回青莲,而那曾夺取无数生灵性命机遇的怪物,则颓然落回地上,再无生机。
萧令姜拂了拂裙裾,回首看向一直守在她身旁的裴攸,清浅一笑:“回去吧。”
“好。”裴攸开口轻应,眼中尽是温柔。
看到萧令姜二人安然回来,贡吉便知晓他的计划又再次落空了。
他心中不由暗恨,萧令姜可杀,却不好由他们西蕃人明着动手。因而,在启程之时,他便命人早早打听了这处。
据闻,此地有湖泊被誉为“鬼湖”,湖中住着一怪,尤爱食人脑髓。往来旅人牧民,莫不深受其害。
这怪物,世人皆不知其形貌,只知其来去无踪,被它盯上的人往往在睡梦中就丢了性命。它甚而有生风御水之能。
这般棘手的东西,用来对付萧令姜自然再合适不过。
因而,他暗中微改了路线,由途径纳措湖略微偏离些许,绕这鬼湖而行。
为了让这怪物盯上萧令姜与裴攸二人,他甚而寻了传说中其尤为敏感偏爱的一味香料,借着为萧令姜二人煮酥油茶的机会,用作调味加入其中。
在西蕃之地,这味香料可入食,添进酥油茶中也并无什么不对,萧令姜自然察觉不到异样。只是其气味隐秘持久,食之沾身,但闻者却难觉其味。
他还是寻了陀持施术,这才将自己身上气息遮掩去。
那怪物果然是如他所愿,寻上了萧令姜二人。只是,到底一切都功败垂成了。
便是连他派去的人手,都未曾暗中寻到机会将其除去,反而白白送了性命。
萧令姜看着贡吉面上佯装的笑意,轻轻勾唇,指了指命人拖来的几具尸体:“方才除怪,不成想竟有几人躲在附近,欲要暗中偷袭我与世子。没想到最终却被阵法累及,失了性命。不知大相可识得这几人?”
贡吉太阳穴猛地一跳,她说的倒是好听,不幸被阵法累及。他离得虽远,却也知晓这些人定然是被她除去的。
然而,这些却是不好与她细细分辩的。
贡吉一脸讶然地摇头:“这我便不知晓了……莫非是那神宫余孽尚存,欲要暗中伤了公主复仇?”
反正他手下这些人并未在人前露面过,便是萧令姜心知肚明,她也没法子去说这些人是他所派。
“哦?”萧令姜闻言微微挑眉,“那神宫已除,便是有余孽侥幸流落在外,想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神宫远在沙州,其诸多势力亦是扎根于大周。在凉州遇刺也便罢了,本宫原以为,到了西蕃之地,有大相与陀持大师相护,也该自此无忧了。”
“没想到……”她悠悠一叹,道,“没想到,到了西蕃之地,反倒还有人欲要暗中对本宫出手。”
说罢,她目光一转,落到地上几具尸体上:“只是,这几人面色酱红,鼻骨高耸,鼻孔宽阔,分明是久居高寒之地的样貌。”
西蕃人与大周人的长相还是有明显差别的,西蕃地处高寒,因缺氧和寒冷,西蕃人的鼻骨较高些,鼻孔也更为宽阔。再加上高原地带,光照较强,他们的肤色也大多呈酱红色。
“大相……”她抬眸直直望向贡吉,语声猛然一厉,“你瞧着,这到底是那志在中原的神宫里头突然冒出了外族人,还是你西蕃对前来和亲结好的本宫,并不太欢迎呢?”
第四十七章 警告
她年纪不大,然而肃然诘问之时,话语间却带着一股威压,便是贡吉这般一向身居高位之人一时都被她镇住了。
他愣了一瞬,方强自扯起一抹笑容:“公主说的哪里话,西蕃乃是诚心与大周缔结盟约,因而我王特意求娶公主,望两国就此交好。”
“西蕃上下,对公主此行更是庆喜不已。焉有不欢迎之说?”
“哦?”萧令姜微微挑眉,指着地上的刺客反问道,“大相口中的‘欢迎’,便是任刺客在西蕃之地肆意横行,危及本宫性命?”
“这……”贡吉面露难色,“公主与神宫往日颇多仇怨,自大周这一路来,便刺杀之事不断。本相对此,也属实是无能为力……”
他从开始便一直将话头往神宫上绕,看来是自觉寻了一个极好的顶锅者。
萧令姜闻言不由冷笑一声:“大相这是在怪本宫结怨太多了?”
“本相可无此意……”贡吉摇头,然而面上神情却一副“你颇有自知之明”的模样。
她萧令姜确然与神宫结怨颇多,屡屡坏了神宫布局,若非如此,那神宫之人也不会想方设法地要除去她。
屡遭刺杀,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她就是心下清楚这几名刺客是他所派又如何,只要他不认,她便无法将这帽子扣到他头上。
毕竟,谁也不能确保神宫之中没有吸纳了外族人,潜在西蕃行事。
他这绕来绕去要将事情推到神宫头上的反应,倒也萧令姜意料之内。
当初在赤城,她之所以当面将神宫被灭之事告知贡吉,就是希望借此威慑,叫他收敛些,莫要暗中行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只是,一路行到如今,贡吉到底是坐不住了。
她不由嗤笑一声:“容本宫再提醒大相一句,神宫已灭。”
“这些刺客形貌可不是中原人氏,依本宫看来,此番更像是那别有心思的人,想要借神宫之名,行不轨之事。”说着,她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贡吉。
贡吉闻言面上一僵,萧令姜此言,莫不是要彻底撕破了脸?眼下他们身处之地人烟稀少,和亲队伍中的西蕃护卫也远少于裴攸带来的精兵之数,若是交起手来,西蕃可讨不了好。
他面皮禁不住微跳,佯笑道:“公主说的,确实有些道理。西蕃与大周交好,说不得是有人见不得大周与西蕃交好,欲要借此生乱。”
“说到底,是本相之前疏忽了。本想着到了西蕃地界,公主身侧便会安全许多,反叫宵小鼠辈钻了空子。”
他右手置于胸前,冲着萧令姜微微俯身:“公主且放心,经此一事,我定然着人倍加防范,护佑公主安全无忧。”
萧令姜看着他面不红心不跳地将事情又扯到旁人头上,眉眼微挑:“如此说,本宫此后在西蕃之地,便无需再忧心这些刺客了?”
贡吉闻言心下一松,看来她也并不欲直接撕破面皮,方才咄咄相逼,不过是想借此警告他,免了刺客之忧罢了。
他早便知晓萧令姜不好对付,然而今日这一遭,他方看到她真正出手交战时的模样。
此女手段造诣,确然已远超寻常玄士。怪不得,神宫几次布局却皆以失败告终。
他自知晓神宫被灭后便不敢轻举妄动,一直等到现在才趁机设局。
行事之前,更是命人试探过那湖中怪物,知晓它的厉害,便是陀持方才也说,此怪不好对付。
没成想,萧令姜仅凭二人之力便将此怪除去不说,他派去暗中偷袭之人,亦就此折了性命,还叫她逼问到他面前来。
事到如今,贡吉不得不暂时低头:“本相可对天神起誓,自此至王都,定然不会再叫那宵小鼠辈有对公主出手的机会!”
至于到了王都如何……他可没说。
萧令姜无意再去追究他言语之间的漏洞,甚至于贡吉的誓言,她也不曾放至心间。
若是真相信贡吉的话,以为就此便无忧了,那可是真的愚蠢。
她瞧着贡吉,淡淡一笑:“大相既如此说了,此后若是再有此类刺客跑到本宫面前,本宫可便要惟大相是问了。”
“想来,无论是我大周还是西蕃上下,都不想听闻本宫远赴西蕃和亲,却在西蕃之地屡遭刺杀的消息。如此一来,西蕃和亲之诚,难免叫人怀疑……”
余下路途尚且漫长,贡吉若是老忍不住搞些小动作,确实烦人得紧。
他便是要出手,也得好好思量,事后要与大周如何交代,神宫可不是任他扯过来顶锅的。
至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刺客,还是莫要送到她面前为好。
这话里话外的威胁与警告,贡吉听得清楚,他扯唇露出一个笑来:“这是自然。”
萧令姜微微颔首轻嗯一声:“大相记得便好。”说罢,她抬脚与他擦肩而过,向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贡吉转过身,看着她的身形渐行渐远,眼中愈发幽深。
下一次……定然不会再叫她这般安然无恙了。
湖中怪物已除,诸人便不再忧心。
由于怪物掀起的动乱害得众人几乎一夜未曾休息,且营中之物也被搅乱破坏了不少,萧令姜索性下令,在湖边再休整一个日夜。
到了第三天,众人方收拾好东西,准备再次启程。
不过一个日夜罢了,原本荒凉的土地之上,竟然有无数细嫩的小草冒出,细细的草杆抖着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成了这寒意未退之地的第一抹春色。
诸人见之不禁啧啧称奇,要知晓,他们先前所经的草原,虽有草甸生长,却依然枯黄呢。
他们不由想到那夜漫天吹来的草种与纷扬而下的大雨。
看来,是永安公主当时所施的术法,才叫这荒凉之地重焕生机。
这般手段,当真是见所未见。
对于众人钦佩惊奇的目光,萧令姜只作不觉,她望着湖边草色,眼中尽是温柔感慨。
自此后,此地不再荒芜,草儿们便该发芽的发芽,该结种的结种去吧。
至于他们这些人,也自有他们的任务,该继续去往该去之处了。
她提起裙裾,俯身上了马车。
“出发!”裴攸一声令下,队伍便浩浩荡荡地继续向前行去。
第四十八章 豪族
许是因着萧令姜先前告诫,许是暂未寻到合适的时机,在余下的路途中,贡吉那处便安稳了许多。
春寒尚是料峭,一路走去,四目所及之处,皆是雪山草原,偶有牧民的帐篷星星点点地坐落其中。
五彩的风马旗被有序地固定在门首、绳索、族幢、树枝上,在大地与苍穹之间飘荡摇曳,构成了一种连地接天的境界。
就这般走了月余,经过一两座小城后,他们面前终于出现了一座可谓雄伟的城池。
萧令姜敏感地察觉,随着距离城池越来越近,和亲队伍中的气氛也愈发紧张谨慎起来。
她掀起车帘,遥遥望见城池之上的“逻些城”三字,心下了然。
逻些乃西蕃王正妃那囊氏一族的据地,如今她这个前来和亲的大周公主偏偏途径此地,可不是硬上门碍眼,叫人心中膈应?
要知晓,此次周蕃两国交好,乃是西蕃奉上重礼无数主动所求。西蕃大相与国师更是亲赴大周,代西蕃王求娶大周公主。
纵然西蕃王早有正妃,但此次是他有所求,自也不好叫堂堂大周公主居于妾位。因而,在求娶之时,西蕃便允诺,大周公主一应礼遇皆与正妃同。
这番举动下来,居于正位的那囊氏面上难免有些不好看。
逻些城乃通往王都必经之地,如今他们由此而过,那囊氏一族未必不会为难一二,也怨不得队伍中的人皆是小心翼翼。
至于贡吉,想来更颇有如立针芒之感,毕竟他与那囊氏早就有旧怨,眼下的和亲之事也缺不了他在背后推波助澜,说不得那囊氏早在心中多记了他几笔。
可无论是那修建的宫殿楼宇,还是这位同正妃的待遇,说到底皆是装模作样做给大周看的。
若无本事手段,一位远离故国的异族公主,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无宠无子地孤苦安稳一生罢了。
要她说,那囊氏一族将心思耗在她身上,倒不如好好想想,要如何应对王都之内佛教密宗独大的局面才是。
萧令姜放下车帘,听着马车吱呀,晃悠悠地进了城门。
马车进城方行不久,便听见快马疾驰而来,而后“吁——”地一声响,马儿嘶鸣,拦在了队伍面前。
“可是大周和亲队伍至此?”
裴攸微微皱眉,打马上前冷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年约二十六七,端坐于马上,右手置于胸前略行一礼:“吾乃逻些城城主之子那囊·莫托。阁下想必就是大周裴攸裴世子吧?我父听闻世子护送大周公主途径逻些城,特邀二位至府中休整下榻。”
说是相邀,然而他此举明显已然无礼至极。
裴攸冷了脸:“多谢那囊城主好意。不过城中自有驿站可供安歇,吾等便不再上门叨扰了。”
莫托见他竟冷然拒绝,面上顿时露出不悦之色,他刚欲说话,贡吉已然下了马车走上前来:“莫托阿侄,许久不见。”
莫托微微皱眉,不情不愿地翻身下马:“距大相此前经逻些城去往大周,已有一年时光,确然是许久不见了。”
他望了望队伍正中的那辆马车,语中别有深意:“大相此番与大周缔结盟约,迎回永安公主,当真是煞费苦心、辛苦之至。”
要知晓,王上此番之所以突然派人前去大周结好,求娶大周公主,便是因着贡吉在背后进言。
说是为求两国平和,可他们那囊一族又如何不知他们于其间夹杂的各种心思谋算?
贡吉佯作不知他话中讥讽之意,笑道:“皆是为王上办事,焉能说得辛苦。”
“既是如此,大相与大周公主途径此地,阿爹与我也该一尽地主之谊。”莫托哈哈一笑,再次出言相邀,“路遥疲倦,诸位不妨便至我府中休整如何?”
身处逻些城,贡吉心底是不愿意与那囊氏一族多打交道的。
毕竟,依着他及陀持的立场,在那囊一族的地盘上,绝对要多加小心。君不见,那陀持自踏入逻些城地界后,便未曾露过面。
然而,莫托父子如此热情相邀,也未尝不可一去。
眼下,萧令姜才是那囊一族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她在此过程中再遇着什么意外,那可与他无关。
说不得,他们也能借此机会,让那囊氏一族彻底败下阵来。此不谓一举两得?
贡吉简直是乐见其成,只是面对莫托的再次邀请,他却不好立时应下来,而是故作为难地看向裴攸:“世子,你看……”
裴攸对他心中打算也隐约能猜出几分,他心下冷嗤,面上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大相安排便是。”
“既如此……”贡吉呵呵笑道,“那吾等便要上门叨扰一番了。”
停下的队伍继续向前,缓缓进了那囊氏府中。
那囊氏早在西蕃初建邦国之时便已经是王室家臣,家族自来便是西蕃豪族。
前任西蕃王年少时期,曾任命其舅父那囊·甲勒格楚担任大相,把持朝政十余年,可谓权倾朝野。其为西蕃的迅速壮大,立下了赫赫功劳。
纵然在西蕃王木赤赞普的有意推崇之下,佛教密宗愈发一家独大,如贡吉这般的新贵颇受重用,信奉苯教的那囊氏旧族却已然不负往日辉煌,可其族中毕竟还是出了一位西蕃王正妃,朝堂之上亦有族人仍算身居要职。
马车在府中缓缓停下,萧令姜脸覆面纱俯身出了马车。
院中闲杂人等皆已被挥退,只余那囊氏一族的族长、逻些城城主那囊·达纳坚率族中男女在旁迎接。
看到萧令姜出现时,众人不由目露好奇之色,只可惜叫她面上轻纱遮去,看不清样貌。
见她行动之间姿态端雅、疏朗自如,达纳坚眼中微深,他上前一步,右掌覆于胸前微微一礼:“永安公主。”
萧令姜亦回礼淡道:“那囊城主,打扰了。”
达纳坚呵呵一笑:“公主是尊客,吾等欢迎尚来不及,如何能说打扰?”
说着,他抬手双掌微击,便有奴仆捧着一物走了上来。
第四十九章 礼物
达纳坚伸手从托盘上取下一杯,敬到萧令姜面前:“为迎尊客前来,我特意备下了美酒,还请公主能满饮此酒,以应吾等相迎之心。”
萧令姜的目光落到杯中满溢的酒水上,缓缓一笑:“多谢那囊城主了。”
说着,她抬手稳稳接过酒杯,用右手无名指沾了沾酒水,对空轻弹三下,而后才掀起面纱一角,将酒杯送至面纱后,低头轻啜。她每喝一口便停下等达纳坚将酒杯斟满,如此三次后才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众人惊鸿一瞥,只隐约窥其半分形貌,那面纱便又轻轻落下。
然而就是这半分,也足以让众人浮想联翩,不知揭下面纱之后,这大周的永安公主生得该是何等一副好相貌……
达纳坚眯了眯双眼,她对此地的敬酒礼节倒是清楚。他本有意借机令她出丑,没想到倒落了空。
他瞥了眼一旁的贡吉,必然是贡吉提前与她说了。呵!他倒是一心要去缔结周蕃两国之亲!
察觉他的目光,贡吉亦是心下无奈。
他可没这般好心,去提前告知萧令姜逻些之地的习俗。那囊氏要去难为她,他恨不得拍手称快,又怎么帮她避开?
双方若是相斗,无论哪方输赢,对他皆只有好处,他只管坐收渔翁之利便是。
此番,达纳坚当真误会了他。
贡吉若无其事地看着达纳坚给裴攸敬完就,而后来到他面前。
他面上含笑,从对方手中接过酒杯,按照礼节饮下酒水。
达纳坚望了望他身旁,挑眉问道:“大相,怎地不见国师至此?”
贡吉嘴角一抽,他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如今王上推崇佛教,西蕃上下大兴佛法,僧人地位可谓是前所未有之高。陀持作为佛教密宗传人,更是高居国师之位,虽不参政,可也当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连带着不少崇佛的大臣,亦被王上提到了朝廷要职。
相较之下,西蕃本土的苯教势力却日渐凋敝,苯教大臣再不负往日辉煌。
如此境况下,佛教与苯教可谓水火不相容。
他这个大相身负陪同萧令姜与裴攸重任,达纳坚请他们入府,他必是避不开的,但陀持国师却无此烦忧。
达纳坚此人并不好打交道,眼下又在对方地盘,陀持虽不惧他,可也无意再额外生枝,是能不见便不见的。
因而,他在莫托相邀之后,便带人转去了驿馆。毕竟,达纳坚邀请的是大周的永安公主与镇北王世子,可没说定然要国师一道。
贡吉呵呵笑道:“国师近来修行时心中恰有感悟,便自去驿馆观坐了,此番便不来叨扰了。”
达纳坚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不来叨扰?我瞧怕是国师嫌弃我们这些人扰了他修行吧?到底是王上最为看重的人物,如今到了逻些城,竟是连面都不曾露!”
贡吉闻言额心猛跳,他说的倒是好,也不瞧瞧,上次他与陀持前往大周途径此地,他是如何找麻烦的?
也亏得国师大度,不与他计较,若不然佛教与苯教之间又要一番好吵。
他扯了扯面皮,干巴巴地笑道:“城主言重了。国师着实是修行所碍,这才未能前来。”
说着他示意达纳坚别忘记一旁的萧令姜与裴攸:“公主与世子也站许久了,咱们还是先进去才是。”
“大相说的是,还是尊客为先。”达纳坚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而后便换上一副笑容,“公主,世子,请!”
萧令姜微微颔首,抬步向前。
西蕃之地的建筑有别于大周,除却牧民常居的帐篷、木屋外,贵族所居多是便是碉堡式的房屋。
这是一种用石块垒砌的房屋,每幢高至三四层,一幢幢按不同的功用铺排开来。房屋的外墙有明显收分,成上下大小的梯形,因外观稳重敦实犹如碉堡,故称为碉房。
其外墙上的窗洞以窄长形居多,上端挑出小檐,颇具几分美感。
萧令姜随着达纳坚进了大厅,便见屋内墙壁上方绘着色彩丰富的吉祥图案,大厅正中挂着一副巨大的唐卡,色彩明亮,格外引人注目。
其上画着无数西蕃符纹以及一只醒目的人面鸟身图腾,那物嘴如鹰喙、面呈怒状,头戴尖顶宝冠,双翅外展,很是威严。
达纳坚笑着介绍:“此物唤作‘琼’,乃是我西蕃之地的祥瑞之鸟……”
萧令姜微微侧耳,听他将传说一一讲来。
达纳坚见她饶有兴致地盯着唐卡打量,眼中幽光一闪而过,双掌轻击,唤道:“来人,去将我特意为公主备下的唐卡取来!”
萧令姜微微摆手:“无需麻烦,我只是观此卷唐卡色泽鲜艳,璀璨夺目,于是多看几眼罢了,那囊城主不必另备。”
达纳坚哈哈一笑:“公主不必客气。唐卡乃是我西蕃独具特色的绘画形式,传承着我们天神儿女的信仰和智慧,其上颜料皆是采用自珍珠、玛瑙、珊瑚、松石等珍贵的矿物宝石和藏红花、蓝靛等植物,以示其神圣。”
“唐卡的艳丽是永不褪色的,只是佳物还需人赏,听闻公主要来,我一早便命人为公主准备了一幅,还望公主不嫌弃才是。”
说话间,奴仆便已捧着一幅卷轴奉了上来。
达纳坚抬了抬手,两名奴仆便一左一右将画卷缓缓展开,只见其上以西蕃人信奉的天神故事为始,一笔一笔将雪域高原的风情世俗、山光水色述来。
达纳坚上前将画卷重新卷了起来,亲手递给萧令姜:“不知公主可愿笑纳?”
且抛开信仰不论,但从画技与制作的角度,她不得不承认,这幅唐卡,确然制作精美、笔触细腻,堪称佳作。
“那便多谢那囊城主。”画都递到她面前了,萧令姜自不好再拒绝,她伸手接过唐卡,然而方触及画卷,便不由皱眉。
抬头,便见达纳坚冲着她幽幽一笑:“公主客气。如此,这由少女人皮精制而成的唐卡,也不算埋没了去……”
第五十章 杀意
此卷唐卡竟是由人皮制成?
萧令姜也曾听闻,西蕃之地有使用人皮制作唐卡的旧俗,传说其过程极为残忍,乃是将人天灵盖开一个小口,灌入水银,使人皮与骨肉分离,而后再从背后剥下最完整的一块,由此绘制而成。
人皮唐卡大多通过两种途径而得。
一种是少数高僧会效法剥皮抄经,将极具象征意义的佛像及佛家故事绘制在皮肤上,以此向佛祖表达其虔诚信仰。待这些高僧圆寂之后,其身上绘有的唐卡则成了圣物,信徒们便将其剥离下来供奉。此乃得道高僧的传承。
另一种则是对待恶人的禁制。苯教之中,存在着一种唤作“诛杀法”的手段来惩治恶人,为了防止被诛的恶人邪灵作祟,人们会将代表神圣的唐卡绘制在其背上,以此镇伏邪灵。
然而,面前这幅取自少女的人皮唐卡,显然不是以上两种了……
见她眉头越皱越紧,达纳坚语态愈发悠然:“公主可知,若是想要制作出最为精美的人皮唐卡,那便必须要选择不会说话的纯洁少女,在其活着时,就将背部皮肤尽数剥下。”
“美丽孱弱的少女,就那般活生生地无声嘶喊着,白色的身躯,渐渐只剩下红色血肉,如同砧板上摆放的牛羊一般……”
他紧紧盯着萧令姜,期待她尖叫着扔掉手中之物,惊慌失措。
然而叫他失望的是,萧令姜的那只手却稳稳地将唐卡卷轴接了过去,语气甚而平淡到有些可怕:“那囊城主可听过大周的一句旧话?”
“哦?是什么旧语?”达纳坚问道。
“乐杀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她抬眸轻飘飘地瞥了一眼达纳坚,“想陀持大师高居国师之位,备受西蕃上下敬仰尊崇,如今再见那囊城主如此作为,便觉此话果然不假……”
她这一眼满是讥讽,似乎是在嘲他这等苯教大臣只知杀戮,这才沦落到被佛教密宗势力压得几要抬不起头来的境地。
她当陀持背后的佛教密宗,莫非便滴血不染、讲究慈悲为怀不成?
不过是个被大周抛来和亲的公主罢了!
竟敢如此!
原欲借人皮唐卡来威吓她的达纳坚顿时心头大怒,额角猛跳两下,恨不得上前一步将她扼死于掌下,然而他到底顾念她和亲的身份,又兼之有裴攸与贡吉在此,深吸了一口气,方将心头那股怒气强行压下。
“不过是卑微如草芥的奴隶罢了,公主生来尊贵,不成想却对这些奴隶如此上心。”
萧令姜轻轻拂了拂唐卡卷轴,动作温柔地如同在安抚那卷轴背后的魂灵,缓缓开口道:“天地万物生灵并生,城主与我,也不过是恰巧生在了一幅有些地位的皮囊里罢了。可于天道眼中,你我与蝼蚁草芥又何曾有异呢?”
“有朝一日,城主若没了那高高在上的身份,不知是否还如此作想了……”
说罢,她从他身侧拂袖而过,向大厅之外走去,裴攸冷冷瞥了达纳坚一眼,也抬步跟了上去。
达纳坚脸颊肌肉微微抽搐,然而纵使与萧令姜此番照面未曾讨得半分好,他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命人为其安排住处。
他转过身,望着萧令姜几人的背影,眼中寒光闪动。
他们西蕃地处高寒,那大周来的娇花于此地可活不了多久。然而,这永安公主,却似乎不是他想得那般娇柔怯弱。
西蕃王命贡吉前往大周求娶公主时,并未指明要哪一位。周蕃两地相隔甚远且天寒路途不便,再加上贡吉有意防着正妃那囊氏一族,迎娶永安公主的消息,也是不久前才传到他这处。
永安公主萧令姜……到底又是个怎样的人物?
而她,又会给西蕃的朝堂宫廷带来怎样变故?
达纳坚兀自沉思,萧令姜回到房中,便挥退了众人,将手中的那副唐卡摆到了桌上。
展开的唐卡精美异常,然而想到此卷乃是以那般残忍的手段制成,背后是一位无辜少女的性命与血泪,便只觉悚然不忍。
她双手捏诀,右掌翻转在唐卡上一指,唐卡上便有血红的荧光缓缓浮起,而后凝成一道朦胧的人形。
这便是那少女的魂魄了。
看其模样,应当是已然死去多年,只是一直被封在唐卡之中,神魂未散却也难重归天地轮回。
随着萧令姜手上动作,隐约朦胧的人形渐渐清晰起来,显出少女生前的模样。
她死状凄惨,如今眼前魂魄形貌瞧起来也着实有些骇人。
萧令姜微微皱眉,指间捏诀,扬袖轻拂,少女裸露在外的红色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身上也重新生出光滑细嫩的皮肤来。
少女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望着萧令姜的双眼不由缓缓淌出了两行清泪。
她张嘴无声致谢,将右手置于胸前,弯腰深深地向萧令姜行了一礼。
“去吧……自去投胎转世去吧。”萧令姜轻轻叹息,袖间轻拂,那少女身上灵光一闪,而后身形便渐渐淡去,最终消失在天地之间。
此生苦痛短暂,只愿她来世能有所安。
入逻些城这一日,可谓是相当不快。达纳坚晚间设宴相邀,萧令姜便无意再去敷衍应付,懒懒地着人回绝。
她不出席,依着裴攸的性子,自也不愿前去赴宴。
于是乎,席间便只有贡吉连带着大周的几位礼官使节在。
达纳坚纵然心下不满,却也只能言语之间讥讽几句罢了。
贡吉乐得见他与萧令姜针锋相对,笑着道:“公主与世子由周地而来,对我西蕃水土地势难免有所不适,再加上连日赶路,身疲力倦,自是得好好休息一番。”
“吾等知那囊城主热情相待之心,只是公主与世子既然累了,那也不能不让其歇息不是?”
说着,他话头一转,眼带笑意地望着达纳坚道:“王上宫中已然许久不进新人,此番与大周结亲,既能促两国之好,又为王上添置了佳人,我观永安公主风姿,清雅疏朗,想来定然能合王上心意。此不两全其美?来来来,城主当与我喝上一杯……”
“确然是佳事。”达纳坚跟着他举起酒杯,抬头将杯中酒水饮尽,眼中杀意也一闪而过。
第五十一章 咒杀
木赤赞普如今方三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壮之时,其宫中妃嫔也并不算少,最为显赫的两位,便是正妃那囊氏与次妃蔡邦氏。
正妃那囊氏育有一子,唤作云丹,如今已然十五岁,乃是木赤赞普长子。而次妃蔡邦氏膝下之子,唤作沃松,尚在襁褓之中。
按理说,云丹乃正妃长子,又与沃松年龄相差甚大,那囊氏一族本该无忧。
然而,前任西蕃王自晚年起,便开始信奉密宗,而到了木赤赞普年少继位,更是大刀阔斧地推崇佛教密宗,打压本土苯教势力。
出自苯教旧族那囊氏的大王子云丹,并不是木赤赞普心中最为合适的继承人选。
正在这时,密宗一派的新贵蔡邦氏献上其女,常伴木赤赞普左右。
自蔡邦氏入宫之后,就深得木赤赞普宠爱,便是与之乃少年夫妻的正妃那囊氏也不得不避其锋芒。而与贡吉牵亲带故的蔡邦氏,在朝堂之上也愈发活跃。
去年,次妃蔡邦氏为木赤赞普诞下幼子,更是惹得其心中大悦,设宴一连三日大宴群臣百姓。
木赤赞普尚且年轻,他若有心栽培幼子,待其长大,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一来,那囊氏及云丹的位子便有许多变数了。
眼下,与蔡邦氏交好的贡吉又从大周迎回了这永安公主,且言语态度之间对其颇多推崇。
萧令姜乃异族,依照西蕃王室惯例,异族血脉是不能继承王位的,然而,便是他也不能敢断言,她不会在王位之争上横插一脚。
贡吉若是将她拉到密宗势力这一方,与次妃一道对付正妃那囊氏,到时岂不是个棘手麻烦?
贡吉亲赴大周待王上求娶公主,这人选也是由他来定,若说没点旁的盘算,任谁也不会相信。
更何况,贡吉有一点说对了,这永安公主的风姿确然堪称无双。
王上毕竟是血气方刚的男子,若当真动了心,生了旁的意,便是他也说不准,未来朝堂之上会不会凭起波澜。
达纳坚握着酒杯的手指微紧,眼中寒光浮动,永安公主,绝不能活着进入王都!
夜色深深,那囊府中的一处密室内却烛火通明,九九八十一支白烛被尽数引燃,在密室正中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光圈。
光圈正中,一人身着黑色宽袍、头戴恶鬼面具,正盘坐着将手上的黄纸剪成人形。
抬手之间,一个纸人便出现在他手上。
那人将纸人浸入面前装满了猩红壁虎血液的碟子中,等到纸人被血液完全浸透,方将其取出放置一旁晾干。
接着,他又取出由蜈蚣、蝎子、蟾蜍等物研磨而成的粉末,割破自己的掌心,鲜红的血液便如水一般淌入碗中。
那人眉梢都未曾动一下,神色无波地搅拌着融入血液的粉末,而后用食指在碗中蘸了蘸,提手在纸人上绘出一道诡异的符纹。
烛光轻轻摇曳,盘腿而坐的那人站起身,一手持着纸人,一手从腰间掏出一物抛至空中,那物便缓缓浮在了半空。
此物唤作咒角,乃是以耗牛角制成,其上雕刻着各色剧毒爬虫,角尖被刻成摩羯头的样子,开口末端则以小木塞为底,底面以骷髅相饰。
咒角里头则装满各种动物的血肉、铁屑、尘土、以及夭折女童的头发等。
那人脚下微动,半阖着眼在烛火光圈中迈起步来,他腰间铜铃轻响,口中亦缓缓念起诡秘的咒语,随着他的动作,那咒角周身渐渐溢出一股浓黑的雾气。
黑雾越聚越浓,盘旋在密室上空,几乎将整个密室尽数掩去。
正在此时,那人将左手纸人猛然抛至半空,接着手上迅速结印。
“呼——”地一声,密室之中猛然有狂风卷过,吹得蜡烛刹那熄灭。
密室上空的黑雾犹如被什么吸引一般,全数钻入那浸满了鲜血的纸人之中,不见了踪迹。
待得室内烛光再次星星着亮起时,半空之中便唯余一道闪着诡异光芒的纸人轻悬。
那人挥袖一扬,密室大门被瞬时打开,纸人化作一道黑气,隐入沉沉夜色中不见了踪迹。
萧令姜院中,诸人睡得正沉。
一只纸人携着浓黑雾气趁着夜色而来,它从门缝之中缓缓钻进,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萧令姜的卧室。
看着床榻之上闭目入睡的萧令姜,纸人身上黑气渐浓,而后重又化作一道黑气直直向她额心钻去。
正在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无形之墙挡在了黑气面前,本该沉睡的萧令姜也瞬时睁开双眼。
她翻身而起,立时与那萦绕着黑气的纸人拉开距离。
见她醒来,纸人还欲向她袭去,不曾想,萧令姜拂袖之间便将挥其一旁,半分进不得身。
眼见着她挥手间便引起几道道火光向它烧来,纸人连忙躲避,紧接着,萧令姜又接连抛出各式符箓向她袭去。
纸人见势不妙,扭头便向屋外冲。
萧令姜却未立时出手拦它,唇角微勾,而后方挥袖开门,远远地缀在了纸人身后。
密室之中的人本以为这大周公主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女娘罢了。身旁护从众多又如何?他这咒杀术能杀人于千里之外。
虽则未能拿到她的生辰八字亦或发丝,然以纸人携咒,再用咒术咒杀之,定然也是手到擒来。
届时,这大周公主便会渐渐病入膏肓,不出二十日,元气耗尽而亡。
那时她已然早就离了逻些城,任谁也不能将她的死怪到那囊氏头上,要怪,只怪贡吉护从不力。
不成想,竟如此棘手!
那人看着边沿被火燎焦的纸人,可惜不已,这纸人身上可是凝聚了他藏了多年的咒角之力。
他伸手,将纸人收入怀中,抬脚便向达纳坚居处匆匆而去。
此事不妙,还是快快报与城主才好!
达纳坚此时亦未眠,听奴仆禀道咒士求见,连忙挥手让人进来。
“如何?事情可成了?”咒士方进门,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然而待看清咒士难看的面色时,他觉此事怕是悬了。
他正欲开口再问,便听一道熟悉的女声从屋外悠悠传来:“那囊城主觉得,事情是否成了呢?”
第五十二章 挟制
达纳坚心头猛地一颤,抬头便见房门被人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形缓缓走了进来。
那人未戴面纱,一张素白的脸完全显映在烛光之下,如同花树堆雪、新月生晕。
“永安公主!”
达纳不由惊呼出声,纵然他先前未见得萧令姜全貌,可也认出眼前之人便是萧令姜本人,那本该中咒的人怎会出现此处!
萧令姜颔首,语中甚而带着几分笑意:“是我。那囊城主瞧见我,似乎很是惊讶?”
达纳坚按下心头惊疑,沉声问道:“你怎会在此?”
“我?”萧令姜轻轻挑眉,伸手指了指那名咒士道,“我自是跟着他来的。正如我方才所问,不知那囊城主觉得,咒杀之事是否成了呢?”
成了?她这个大活人都追到此处来了,又怎么会成!
此言,不过是再对他多几分讥讽罢了。
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达纳坚不满地盯了眼那名咒士,而后佯作不知,一脸惊诧地看向萧令姜:“咒杀?公主说的又是何事?”
他倒是脸皮够厚,索性来个一问三不知。
萧令姜已然追到他面前来了,又怎会叫他轻易蒙混过去,她淡淡地瞥了眼达纳坚,语声微凉:“那囊城主派人暗中对我出手,莫非觉得眼下死不承认便可一切掀过不谈了?”
她右手捏诀微扬,咒士只觉怀中似有一股力道拂过,被他藏在胸前衣襟里的纸人就这般飞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到她左掌之中。
猩红的纸人上绘着诡异至极的符纹,在她白皙掌心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瘆人。
“此人是城主的手下人,此物又是从其身上搜出。纸人携咒,夜半相袭,意欲为何不需我再多说了吧?城主若还不认,那便不如亲自试试?”
说着她掌心翻转猛然往前一推,那纸人便化作一道黑气直冲达纳坚面门而去。
达纳坚不由瞪大眼睛,呆愣在原地。
他身旁咒士见状,立时挥袖去挡,然而那黑气速度极快,他一个不及,黑气便钻入达纳坚额心彻底没了踪迹。
达纳坚只觉浑身一凉,身上力气犹如霎时被人抽光一般,四肢百骸皆疲软得厉害,他脚下不由一个踉跄。
咒士脸色剧变,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他坐到了椅上。
“我……我这是……”达纳坚不敢置信,原本该下到萧令姜身上的咒杀,就这般被施到了他身上?
咒杀之术一般要以被施术人的生辰八字亦或发丝为引,如此方可杀人于千里之外。但萧令姜的生辰八字与发丝难得,因而此道咒杀并无特定指向,全凭纸人携咒而下。
不成想,却被她反手用到了达纳坚身上。
这纸人虽然被萧令姜出手燎烧了边角,然而咒杀之力到底还在。如若不及时动作,怕是要未及性命!
“城主莫忧,属下立时为您解咒。”咒士说着,手上一扬将腰间咒角抛掷半空,而后掏出利刃往自己左手掌心一划,鲜血便涌了出来。
他皱紧了眉头,一手蘸了血液,在达纳坚额心绘下一道繁复的血符,接着左掌往前一推,掌心的血液便疾射而出,被悬在半空的咒角尽数吸取。
咒士双手合掌,又念起听不懂的咒语来,随着他口中咒语响起,咒角周身猛然迸发出猩红的光,而后一团黑气缓缓浮现在达纳坚的额心。
咒语声声,黑气盘旋着从达纳坚额心抽离,犹如被一条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丝丝缕缕地汇聚到咒角周身,又一点一点被它吸纳。
以血为引,剥离咒杀。
等到咒士完成这一切时,他已然耗尽浑身精力,面色苍白如纸。
他抬手将咒角重新收入腰间,终是再也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来。
萧令姜看着面前狼狈的两人,悠悠问道:“事到如今,那囊城主还是不认么?”
“呵,是又如何?”事情既然已经被她揭穿,达纳坚索性不再装傻。更何况,萧令姜方才竟然胆敢对他下咒的举动,着实是惹到了他。
达纳坚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身上寒意渐退,浑身力气也恢复了几分,他冷笑一声:“公主独身前来,倒是大胆。既然明知我要杀你,就不怕此番有去无回?”
他扶在座椅之上右掌微动,话音未落,便有无数利箭从墙后冒出,向着立于屋室正中的萧令姜疾射而去。
于此同时,院中护卫们也终于察觉不对,手持刀剑向这处冲来。
察觉杀意,萧令姜立即翻身滚到角落里,避开了这波箭雨,而后从袖间抛出一道符箓直直打在再欲按下机关的达纳坚手上。
达纳坚只觉整个右臂猛然一寒,顿时失了力气。他还欲再动作,萧令姜已然飞身上前,一袖拂开上前阻拦的咒士,一手直接扼住了他的脖颈。
素白微凉的手掌渐渐收拢,达纳坚只觉胸腔的空气被渐渐抽离,喘不过气来,他面颊憋得通红,犹如一条即将窒息而死的鱼。
萧令姜眼中寒意流转,语气却悠然平和:“那囊城主,你瞧瞧,如今的你,与你曾经看不起的蝼蚁草芥又有何异?”
“生死与否,也不过是在他人一念间罢了。”
她的声音如同从天边缓缓传来,达纳坚的意识也逐渐模糊。
萧令姜松了松手,空气重新涌进的那一瞬,他迫不及待地呼吸起来,唯恐她接下来一个反手又要取他性命。
“嘭——”地一声,门被人由外踢开,蜂拥而至的护卫们看着眼前情景,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动作。
“退下!”萧令姜冷声道。
护卫们讷衲不敢动,她缓缓收拢手掌,达纳坚又觉喉间一紧,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退下……”
护卫们看看被萧令姜挟制的城主,又望了望从地上爬起的咒士,只好听令退了出去。
萧令姜手掌微松,冷眼瞧着达纳坚狼狈呼吸的模样,嗤笑出声:“生死时刻,便是贵如城主你,不也是拼尽一切求生?”
达纳坚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仰着头问她:“你到底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