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尊主
萧令姜手上动作不停,悬在半空的青莲亦将花瓣完全舒展开来,在月色下轻轻摇曳。
随着她手上捏出各式诀印,点点荧光被她引到指尖。
萧令姜眼中微眯,双掌合十翻转,十指微动间,借由那荧光结出一道繁复的符印,而后指尖冲着青莲一点,那符印便缓缓向青莲飘去。
不过两息之间,那由荧光结成的符印,便没入青莲之中不见了踪迹。
此符印乃是萧令姜汲取月辉凝结而成,里头蕴藏着极大的灵气,青莲方触及符印,花瓣便兴奋地摆动起来,在空中打了好几个圈儿,才悬停了下来。
不过,萧令姜今日取它出来,可不是为了凝取天地灵气,助它修行的。
这石貉里头附的是貉物之灵,既然是灵物,便要取天地之气进行修炼。
萧令姜先前观察时就注意到了,这两头石貉在夜静无人时,亦会汲取日月精华充盈自身。只是,一旦有人或动物靠近其守护的地界,石貉便会立时察觉不对。
青莲乃草本至灵之物,其气息正如林间风、松间露,最是自然不过,由它来靠近石貉,才不会惊动了它们。
萧令姜手上轻拂,青莲摆了摆身子,身形渐渐隐去,在月色中几不可见,而后缓缓浮向石貉。
两只石貉半眯着眼睛,似有夜风微拂,它们不由动了动耳朵,而后便恢复原状一动不动了。
萧令姜见状,手上捏诀微勾,动作间,青莲花瓣微抖,从身上洒出清浅的星点月辉来。
本就在吸收天地灵气的石貉,只觉周围灵气似乎渐渐变得浓郁起来。
日月精华、风霜雨露,这天地间的灵气生于万物,哺于万物。开智的也好,蒙昧的也罢,皆是靠这自然灵气而生而长,寻道者更是要借助各式手段,汲取更多以助自身修行。于是乎,这寥寥灵气自然更显得弥足珍贵了。
如石貉这般的生物,虽已孕育了灵智,可到底手段有限,再加之天地灵气亦受地利天时影响,它日日蹲守此处,能汲取到的自然不算多。
像今日这般灵气充沛的良辰,可是难得,两兽立时凝神汲取起来。
隐于月色中的青莲舒展着花瓣,月辉灵气源源不断地从它身上溢出,而后又被两只石貉汲取到自身灵体之中。
时间一点一点地推移,许是很久不曾体会过这种被充盈灵气温柔包裹的感觉,石貉竟觉得自己舒服地要睡过去了。
萧令姜潜在暗处,见两只石貉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
又过了几息,悬于半空的青莲缓缓靠近石貉,伸出花瓣戳了戳它们,两兽毫无反应。它抖抖身子显出形来,又撞撞它们,两兽依然睡得沉沉。
见状,萧令姜伸手收回了青莲。
她引月辉结了能安魂的符印,将之一道附于青莲之上,两只石貉在从青莲身上汲取月辉灵气的同时,也会受这符印影响。
石貉乃非凡物,一般的催眠之术于它无用,因而她这符印安的便是灵物魂体。石貉灵体沉睡,自然再无法感知是否有人踏入此地。
萧令姜抚摸着摇着花瓣撒娇的青莲,浅声笑道:“好了,知道你的功劳了。今日将灵气散给了它们,改日我再加倍赔你。”
青莲轻点花瓣,在她小指上勾了勾,似乎让她莫要食言。
萧令姜笑着将它塞入怀中,而后与裴攸对视一眼,两人飞身进了大门。两只石貉兀自沉睡,并未察觉已然有外人踏足它们守护的地界。
神宫尊主所居之处,明显要比旁处大上许多。萧令姜二人一路避过夜间巡逻的人,终于借着夜色摸到了主屋前。
夜色近半,然而屋中却烛火未熄。
萧令姜与裴攸收敛了浑身气息,悄悄靠近窗棂,便听到屋中有人咳嗽,先是一声轻咳,然后便是两声、三声止不住,声音也逐渐变大,似有声嘶力竭之势。
一连咳了许久,那人的咳嗽声方渐缓,只胸腔之间呼喘着。
有人慌忙端着茶盏上前,递给咳嗽的那人:“尊主,您先润润嗓子,顺顺气……”
那人接过茶盏,轻啜了几口,这才觉得好受了些。
他缓缓叹了口气:“到底年纪大了,这咳喘的病竟是越来越重……”
伺候的人忙道:“尊主素来矍铄,不过是今日冬上格外冷了些,这才引得您咳喘更加严重。等您闭关调养一段时日,想必便能大好了。”
大好?估摸着是难了。神宫尊主摆了摆手,并未将侍从的话放在心间。
他这旧疾已然多年,早些年趁着身子骨尚好,还不显什么,然而如今倒是
多有不便。
再加上近两年来,神宫各处损失不断,他手下诸多得力能干的,皆折在萧令姜等人手中。各处星使虽有能用者,可到底也不如以往。
他身为神宫尊主,不免为此劳心伤神。这般情状下,他这病竟是愈发严重。
因而,他才要闭关调养。
冬日天寒,沙漠气息更是干燥冷冽。他特意命人修筑地宫,气温要比外界温暖许多,他于此闭关调养,虽不至大好,但也能将这咳喘之疾减缓几分,让自己好受些。
转念又想到此次白虎在凉州失手,神宫尊主心中便是一沉。
掀翻大周,取而代之的这般棋,神宫已然下了几十载,如今却被人搅了个粉碎,怎能不叫人气闷?
萧令姜……
神宫尊主心中暗自琢磨,待过了这个冬日,若她在西蕃的地界还能活着,他必得去亲自会一会才行。
萧令姜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她与裴攸隐在暗处,但整夜也只听得他咳嗽声声,间或与侍从低语两句。
她心中有了思量,看来这神宫尊主的咳喘之症,确实不轻啊……
潜进院中不易,萧令姜与裴攸也未曾打算就这么离开。两人趁夜将院舍摸了一圈,而后便在天亮之前,潜在了主屋四周不动了。
晨光微熹,冬阳渐出,很明显,又是一个晴日。
主屋之中侍从来来去去,等到日头升高,洒在人身上的阳光也带了几分暖意,主屋的门“吱呀”一声又开了,一道人影从里头迈了出来。
第二十四章 幸会
那人身上披着厚重的狐裘,瘦削的身形似乎难以撑起这狐裘的重量,咳喘之间不由微微弯了腰背。
纵然多年修道调养,可到底难逃时光与病疾磋磨,此人已然须发皆白,面上亦是布了不少褶皱。惟有那双阅尽世事沧桑的眸子,透出几分冷意与深不可测。
看到那张脸时,萧令姜不由一愣。
此人,她先前竟是见过。
当初她随师父游历,曾遇着一名疯疯癫癫的老道。那老道见着她,便说她命格奇特,令人捉摸不透,拉着她神神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东西。
她还记得那老道离开时念的那首诗:“人身难得今已得,大道难明今已明。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
关于自己的命格,萧令姜早先便听师父提过几句,老道的话也不算稀奇,她不过听听便将之抛诸脑后了。
只是,未曾想到,后来在临川郡守柳渊的府中,她竟用老道的那句“更向何生度此身”打开了柳渊用来存放信函的铜匣。
萧令姜闭了闭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柳渊房中挂的那幅老道悟道图。却原来,那盘膝坐于树下、须发皆白的老道,竟是她曾偶然见过疯癫道人,亦是眼前这位神宫尊主啊……
柳渊乃神宫星使,虽不能对外表露身份,可于书房中挂幅悟道并不奇怪。
至于她先前见过神宫尊主……
萧令姜心中瞬时明了,当初永穆也就是梅岑娘,跟在神宫尊主身边,她有心借神宫之手夺舍自己的身躯,神宫尊主暗中接近她,恐怕也是为了一探虚实,为夺舍之举作准备。
原来,她这般早便被神宫盯上了……
萧令姜心下不由冷笑,彼时她不过一介江湖玄士,却引得神宫尊主亲自装疯卖傻来探,当真是好大的面子啊。
只不知,他是忌惮一旁护佑她的师父,还是与梅岑娘一般瞧中了她那大周嫡长公主的身份。
她抬眸看向那坐在院中躺椅上晒太阳的神宫尊主,如今的他,神色清明,丝毫没有那疯癫老道的模样,只是这身子骨瞧着却要比往日差上许多呢……
当初,他着人夺舍自己身躯,令她不得不附于贺七娘子之躯,凭白做了回活死人,后来更是同贺家一道,被卷入神宫谋算之中。
如今,她以萧令姜之身打散了他取周代之的大好棋局,坏了他一腔心血,让这老道劳心劳神。
到底是因果轮回,自有定数。
冬阳的暖意到了下午便渐渐褪去,眼看着寒意将起,神宫尊主身边伺候的人上前道:“尊主,奴先扶您回屋吧。”
神宫尊主点点头,从躺椅上起身回了室内。
萧令姜远远望着他消失的身形,眼眸微深。
又是到了夜间,萧令姜与裴攸故技重施潜出了尊主居所。
待听得萧令姜提及当初她曾遇到的老道便是神宫尊主之时,裴攸也不由讶然:“竟然如此。”
想到从奎宿所听以及今日所见之象,他开口道:“那老道果然犯了咳喘之疾,虽不至要了性命,想必也不好受。他不日便要入地宫闭关,我们要动手,便在这几日了。”
萧令姜微微颔首:“确实。若是真等他调养好了身子,你我再动手便要更加艰难了。只是,他如今身旁有人随侍,居所四周有各星使拱卫,眼下动手,怕是取不了好。这最好的时机,我瞧还是……”
她语中微顿,抬头看向裴攸,两人不由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他初入地宫之时!”
他们暗中曾听神宫之人谈及,这地宫在内门东侧,乃是属火聚暖之地。患有咳喘之疾的神宫尊主选在此处闭关修养,最是合适不过。
但相较于尊主居所,此地较为偏僻,戒备也没有那么森严,即便安排了守卫,凭着他们二人的本事也能混进去。
更何况,神宫尊主为了闭关,特意吩咐手下人不得打扰,届时即使发生了什么事,诸位星使赶到此处也需要不少时间,他们行事便要方便许多。
萧令姜双眸轻眯:“贺峥他们也当到了。等到神宫尊主闭关,便是咱们动手之时!”
神宫中如今的事务并不少,再加上先前折了许多宫使、星使,人手上便难免有左支右绌之相。
可尊主要闭关,手下人便得细心安排好。
如今的神宫,好比一盘已经损兵折将的象戏,只有尊主这个主心骨立着,才不至于彻底输了去。
几位星使将神宫尊主送到地宫处,望着大门缓缓合上,又吩咐人好生在外头守着,而后才离去。
沉重的石门合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在空旷的地宫之中回荡。
因是闭关所设,地宫石门合严后,便只能由内而开。外头的人,若想破开这道石门闯入其中,几乎是不可能。
早在夜间先一步潜入地宫的萧令姜与裴攸,此时正躲在神像后头。
听到神宫尊主的脚步缓缓靠近,二人屏住呼吸,将自己浑身气息尽数收敛。
能坐到尊主之位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凡人,两人一旦不小心,便能叫他立时察觉不对。
地宫四壁悬着的灯火映得殿中通明,抬头看去,便见一座足有一丈余高的道人神像端立在大殿正前方,宝象端严。神像前面的长案上,供有瓜果、香烛等。
神宫尊主轻咳两声,上前点了三支长香,插进了香炉之中,而后衣袖轻拂,后退两步便在大殿正中的蒲团上盘坐下来。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香炉中的香早已燃尽,神宫尊主也已入定调息。
萧令姜与裴攸对视一眼,两人一个手持长剑,一个掐诀施术,从神像后头跃出,飞身向入定的神宫尊主攻去。
然而攻势还未近至他身前,只听他身旁铜铃“叮”一声清响,便有一道无形之墙拔地而起,挡住了萧令姜二人的攻势。
端坐殿中的神宫尊主睁开双眼,眼中一厉,坐下蒲团携着他急急后退,避开他们二人的又一击。
在结界破掉的那一瞬间,他站起身子,望着面前的两位不速之客,心中了然:“原来是你们二位,当真幸会了。”
第二十五章 血仇
神宫地处茫茫大漠之中,除去有隐城阵法遮藏外,更有流沙杀阵、嗜血沙虫。
他们隐于此地几十载,向来不为外人所知,在这其间,心生好奇者有之,偶然窥其幻境者亦有之,可从未有外来者能活着闯入其中。
更遑论,如今还在层层防护下潜入地宫之中,藏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看面前二人,一人持剑,一人施术,两人攻势皆是杀机凛冽,一招一式间尽显不凡,再想到那号称在凉州养伤的永安公主萧令姜,还有随行护送的镇北王世子裴攸。
神宫尊主心下略微一转,便猜出了面前二人身份。毕竟,凉州距离此地并不算遥远。
他拂了拂衣摆,扬起拂尘轻甩到臂弯间,轻咳一声笑道:“吾早闻永安公主和裴世子大名,不成想,两位倒不吝辛苦,亲自到我这荒远偏僻的地界来了。”
他望了望地宫四周,仿若一位迎接远方来客的主人:“此地简陋,倒是显得我招待不周了。”
萧令姜笑了笑:“尊主与我是初见,我与尊主却算得上半个熟人了……倒也不必这般客气。”
“哦?”神宫尊主微挑白眉,“老道我竟还在旁处见过公主不成?”
他自然想不到,眼前这位长于临川贺家的萧令姜,竟是那他曾命人于北境荒原追杀夺舍的萧姮。
萧令姜也无意解释,耸了耸肩道:“尊主贵人事多,不记得也属正常。”
她瞧着眼前手持拂尘、泰然而立的神宫尊主。方才她与裴攸出手突袭,虽未能伤得他,但到底打断了他入定调息。可眼前人除却偶然咳喘之外,倒不见神色有异,可见此人功力深厚。
她微微眯了眯眼眸,眸中微深。
神宫尊主闻言也不以为意,上下打量了一番萧令姜继续道:“听闻公主受了重伤,眼下可是大好了?”
白虎的手段他是知晓的,白虎于玄门其他门道上或许算不得多利害,然而惟玄境一道,却是几乎无人能及。
萧令姜当初破白虎设下的玄境而出,要付出的代价定然不小,当初她那副浑身血淋淋的样子,可是不少人都瞧见了。
纵然不提后续刺杀再次受伤是否为真,光说白虎那次,她的伤就这么快便好了?
若真如此,这萧令姜恐怕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难对付几分。
萧令姜闻言心下嗤讽,她这伤势皆是拜眼前之人所赐,如今倒是一副关切模样起来了。这神宫尊主,当真是演得一手好戏呢……
她唇间浮出一抹似讽似嘲的笑:“我既已在此,自然无甚大碍了。说起来,倒是要多谢尊主送了白虎宫使来,若非有他,我也不会想到神宫竟隐在沙州之外的大漠深处,想如眼下这般见尊主一面,怕是不能。”
果然牙尖嘴利……
神宫尊主眸中微敛,不过呼吸间,萧令姜已又与裴攸联手朝他攻来。
他避过两人攻势,声音当中已然有了几分不快:“不过初见,公主与世子便刀剑相向,这恐怕不是登门做客之道吧?”
“登门做客?”萧令姜轻嗤一声,持剑又向他连刺几招。
“尊主玩笑几句便罢了,莫非还真会将我二人看作客人不成?这么多年,神宫做了什么无需我多言。大周边境各方动乱,民生敝苦,少不得神宫在背后推波助澜。”
“无论是在大周公主之位,亦或做个乡野玄士,我与神宫都注定为敌,以刀剑相对,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她和裴攸使了个眼色,趁着他以剑势迫得神宫尊主相避时,自己猛然折腰回身一剑直冲对方要害而去。
神宫尊主连忙以手中拂尘格挡,长剑与拂尘手柄相撞之时,发出沉闷的刺啦声,剑刃从手柄上划过,斜斜刺破了他的衣衫。
他后撤两步,皱眉道:“如今的年轻人呀,确然不大懂事……”
语罢,他又转而一笑,看向萧令姜道:“你说自己在大周公主之位,可这公主之位,也不过是大周皇帝为了颜面施给你的罢了。纵然你为大周立下种种功劳,你瞧瞧,到了这和亲的时候,他不还是迫不及待地推了你出来?”
“贺家扶持太子执政又如何?终究是要小心翼翼,有朝一日待太子羽翼丰满了,焉知他不会如大周皇帝那般鸟尽弓藏?”
“可惜呀,可惜……”他惋惜地摇摇头,叹道,“懿文太子夫妇因大周皇帝而死,你身为其女,却是成了他的手中刀,为他父子二人披荆斩棘,稳固皇权。也不知,你阿爷阿娘知晓此事,九泉之下是否能心安……”
“此言何意?”萧令姜眼中微缩,原本继续攻向他的长剑也顺势一顿。一旁的裴攸闻言不由微微皱了眉头。
神宫尊主将手上拂尘甩到臂弯间,一手捋着自己花白的长须,缓缓道:“当初乱王发起宫变,将皇宫围住,更是趁机血洗太子府。皇宫素来守卫森严,宫中禁军不胜其数,怎地就被乱王轻而易举地带兵入了宫?”
“还有那些跟随乱王生事的私兵,乃是他养在自个儿封地上的。乱王封地距离肃王封地不远,肃王在诸王之中素来低调沉默,但心计却不少。”
“他虽远离朝堂,手下却有一批顶尖的细作,时刻探查着诸王及朝堂动向。乱王调兵作乱,当真是不曾透出半点风声,无人知晓?”
他看着眼前眉心越蹙越紧的萧令姜,眼中漾起几分可怜之意:“公主怕是不知,彼时乱王调兵,如今的皇帝,当初的肃王可是曾事先探得这消息的。”
“只是,这消息却被他掩下去了,只装聋作哑看着一切发生。就连宫中禁军,也亏得有他派人在暗处推波助澜,才叫乱王如此顺利带兵围住皇宫,闯入太子府……”
见萧令姜张口欲言,神宫尊主打断道:“公主莫非不信?不怕你记恨,当初乱王生事,背后少不得有我神宫助力,这些事,我自然再清楚不过了。”
只可惜,当年皇帝做的隐蔽,除却神宫察觉些许不对,旁人竟是无从知晓。事后,他更是手脚快了一步,将当年的知情人尽数除去。
若不然,神宫凭着这些证据,也少不得能将大周再掀乱几番。
他心中叹惋,继续道:“你想想,若非皇帝有心推波助澜,他当年平乱又怎会来的如此恰到好处?”
宫中皇子折去了七七八八,太子府被血洗,老皇帝也缠绵病榻,恰在此时,他率兵赶到郢都,诛乱王,平宫变。
这皇位不到他手上,都说不过去。
“公主……”神宫尊主语气温和,宛如一位劝诫晚辈的长者,“你为血海仇人劳心劳力,拼死筹谋,难道心中便无不甘么?”
第二十六章 可惜
萧令姜闻言不由一默。
神宫尊主之言,她并不知真假。不过皇帝对懿文太子之事确然万分忌讳,尤其是她与贺家重入郢都朝堂,虽然得用,可也瞧起来叫他万分刺眼。
因而,当初旁人打着懿文太子的名号刺杀皇帝,他索性顺水推舟要将萧令姜与贺家彻底除去。
这里头,到底有没有神宫尊主所说的旧日隐情作祟,她也难说。
萧令姜心中一哂,如今这因果纠缠,怎一个“乱”字了得。
若是神宫尊主所言为真,皇帝便是贺七娘子的血海仇人,而她这个皇帝亲生的女儿,却偏偏借了故去贺七娘子的身躯而生。
于前生亲缘上来说,皇帝是她生父,于眼下血脉上而言,皇帝却是她杀父弑母的仇敌。
无论从哪段关系出发,处理起来似乎都棘手地很。
不过,神宫尊主却是不清楚她与贺七娘子的关连。
萧令姜抬起眼眸,平静无波地瞧向神宫尊主。他一脸慈和,甚而还带着道家高人的悲悯之色,然而她却能从那双眼中瞧出几分看好戏的意思。
他可没那么好心,要去告知萧令姜所谓的真相。抛出此言,不过是想勾起她心中的那份仇恨与不甘罢了。
身为懿文太子之女,背后又有玄门势力与贺家相助,她若真对皇帝起了复仇之心,这大周的宫廷朝堂不正好顺了他的心思,又要乱了起来?
呵!
萧令姜淡淡一笑:“尊主到底高估我了,修道之人,哪来那般多的世俗情缘?往事如烟,既已过去,也无需再究。你口中之言,真也好,假也罢,于我而言早已无益。”
正如师父在她幼时所言,她此生父母缘薄,不曾渴求过所为的父母亲缘,自然也不会被此物所缚。
萧姮也好,萧令姜也罢。父母与她而言,从来都是一个别人口中的称呼罢了。
她先前二十余载,未曾见过亲生父母模样,后来见了皇帝皇后,也生不出什么依恋濡慕之情。所以行为处事,从来依自己的心志而行。
皇帝既然犯了糊涂,甚至不顾大周利益,也要与西蕃联手除去她,那她便设计使之病倒,夺了他手中权势。
至于懿文太子夫妇,她甚而从未谋面,只不过从旁人口中听得点滴罢了。
神宫尊主将她当做贺七娘子,欲要诱她再生乱,那便想错了。
神宫尊主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不成想,公主竟然如此想得开,便是连杀父弑母之仇都能抛诸脑后,甘做大周皇帝及太子手中的一把刀。此等境界,便是老道我都有些自愧不如了。”
“只可惜……”他悠悠一笑,话中似有别有所指,“这份心态,到底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话音未落,他浑身气息便是一凛,扬起臂弯间的拂尘直冲萧令姜面门扫去。
萧令姜还在琢磨他未尽之意,便见一道拂尘携着暗冷杀意迎面而来,她眼中猛地一缩。
裴攸握住她的手腕,一个巧劲将她扯到身后,自己则持剑迎上,向着着前方猛然劈砍而下。
长剑所过之处,尽是凛冽之气,原本直直袭来的拂尘细丝被剑气所挡,无声断裂,如同游丝一般纷纷飘落地面。见一击未中,神宫尊主轻哼,双掌相抵结印,忽而起了一阵风吹得地宫壁上灯火摇曳,地上拂尘游丝也被卷起,缓缓浮于半空。
紧接着,他挥袖拂过,地宫之中猛地一暗,而后无数拂尘细丝便如银芒箭雨一般,从四面八方向萧令姜与裴攸二人疾射而去。
拂尘细丝虽软,此刻却坚硬如箭,根根能见血伤命。
细丝射出的那一刻,他亦手持拂尘柄向银芒箭雨中的二人攻去。
几乎是在地宫暗下的一瞬间,萧令姜便觉不对:“阿裴!”
裴攸闻言知意,后退一步撤至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与此同时,萧令姜手上迅速结印,而后双掌猛然撑开,一道无形的结界便挡在了二人四周。
结界堪堪成,银芒细丝便如银针箭雨般直直打到结界之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萧令姜运起玄力至双掌之间,竭力将结界撑得更稳固,眉心却不由微皱。
正在这时,神宫尊主的攻势也到了面前。
他这一招,乃是携了自己毕生功力而来,几乎是拂尘柄触及结界的一瞬间,萧令姜的结界便应声而碎。
暗了一瞬的烛火又星星着亮起,无数细丝携着未尽的杀意飞溅而开,萧令姜手上迅速捏诀,转身拂袖将残余杀机的细丝从两人身侧扫开。
而裴攸亦持剑直直对上神宫尊主手中的拂尘,剑尖与拂尘柄相抵,迸出的气息震得四周空气随之一荡,原本将明未明的烛火也彻底暗了下去。
黑暗之中,萧令姜听得耳畔一声闷哼,不由心下微惊,她抽出含光剑便向神宫尊主刺去。
察觉到杀意,神宫尊主收回攻势,折身避开萧令姜这一击,后退了几步。而后,他从袖间甩出几道符箓。微光闪过,石壁上的烛火被重新引燃,地宫之中也恢复了几分明亮。
他望着面前略显狼狈的萧令姜二人,垂首轻拂衣袂,神情悠然,只有响起的两声轻咳昭示着他方才确实与人动了手。
先前疾射的细丝,乃是他注了玄力的,轻软如丝的拂尘须毛,到了此时便是上好的杀人利器。
萧令姜虽立时察觉不对,以结界抵挡,可还是不免叫残余着玄力的细丝划破了衣衫皮肉。
至于他后来那一击,更是携了他毕生功力。
裴攸虽然在剑道上天赋异禀,不及弱冠便已修得剑气,隐得一剑破万法之势,可到底太过年轻了。硬挡下他这一击,与他比拼内息,恐怕要伤得不轻。
这两个年轻人呀,确实都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可与他这般活了近七十载的人相比,还是嫩了些。
就这般折在他手中,倒还真有些可惜呢……
神宫尊主不过叹息一瞬,便运起浑身内息,飞身向萧令姜二人攻去,手上招招致命。
第二十七章 落败
能居于神宫尊主之位的人,无论是武道还是玄术,必然皆是造诣非凡,更遑论,眼前这位更是潜心修炼了几十载。
萧令姜二人方才便受了些伤,眼下与他又过了十几招,就渐渐落了下风。
这般下去可不是办法。
萧令姜侧身避过神宫尊主又一击,玄力化作风刃,划破她的左臂,她不由暗暗皱眉。
“阿裴。”她与裴攸交换了个眼神,自己旋即撤身后退,与神宫尊主拉开了距离。
见她似有意避开自己招式,神宫尊主不由皱眉,出招便要继续向她袭去,可却偏偏被裴攸拦了个正着。
虽不敌他内息深厚,但裴攸于剑道上的造诣确实鲜有敌手,他拼着受伤之力也要挡住自己,便是神宫尊主也一时摆脱不了他。
趁着这个间隙,萧令姜从怀中掏出青莲,往空中一抛,而后双手迅速捏诀结印。
悬于空中的青莲顿时寒光大盛,随着她结印手势变幻不断,以青莲为中心,迅速结出一道繁复流丽的符印来。
那符印呈圆形,繁复的符纹上流光隐动,似是带着几分彻骨的寒气。它初是三尺见方,随着萧令姜手上动作,符印盘旋着越展越宽,而后结成一个符阵,整个浮于大殿上方。
几乎是符阵方成的那一瞬,殿中的温度便明显降低了许多。
神宫尊主见状眼中一凝,出掌便要击向正中的青莲,却被裴攸挥剑挡了下来。
萧令姜加快了手上动作,又接连于虚空之中勾出几道寒冰符,凝于符阵之中。
紧接着,她十指微扣,眼花缭乱间结出复杂的手势。
“去!”在印势结成的刹那,她双掌翻转,猛地向前一推,冰色流光一闪,浮于空中的符印便似被注入了魂力。
随着正中的青莲花瓣肆意舒展,符阵之中竟有雪花漫天而下,落在人身上、脸上冰冷刺骨。
这可是冰魄青莲呀,本就是世间至寒至灵之物,又养在千年玄冰之中数百年。
以它为阵眼来结玄冰符阵,能将符阵的效果发挥至极致。
殿中温度骤降,本就咳喘在身的神宫遵旨再也克制不住,连声咳了起来。
他这一咳,手上的攻势便泄了气,不仅叫裴攸轻松避开了去,甚而反手刺了一剑划破了他胸前衣衿。
他后退几步,出掌逼退了裴攸,而后掏出几道符箓往自己周身地上一掷,此符乃藏炎符,有生火炎热之效,正与玄冰符阵相克。
符箓落地的那一瞬,他周身便凝出一道无形的炎热之墙,恰好消融了从天而降的冰雪寒意。
神宫尊主这才觉得好受了些,他深吸一口气,压住胸间的咳喘之意,而后手上也迅速结印,将玄力凝作一道如火的流光,向青莲攻去。
于他而言,这玄冰符阵并不算复杂,青莲正处阵眼,只要毁掉正中的那朵莲花,这阵也便破了。
萧令姜自然不会让他如意,几乎是在他出手的那一瞬,便挥出一道玄力击挡。
两道玄力相撞,迸出刺眼的光芒。
神宫尊主正想继续出手,却觉周身又是一寒,喉间痒意不由自主地漫了上来。
地上的藏炎符已然成了灰烬,无形的炎热之墙褪去,自然无物再阻挡冰雪寒意。
他不由皱眉,他自知有咳喘的旧疾,到了冬日尤其严重,受不得寒凉,因而特意绘了顶级的藏炎符随身带着,为的便是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如今不过几息,这藏炎符便损毁殆尽,莫非萧令姜设下的玄冰阵还有旁的玄机?
他蹙眉看向符阵正中的青莲,那青色的莲瓣散着莹莹的冰晶之色,随着花瓣舒展,源源不断的寒意从它身上流泻而出,溢向整个符阵。
这青莲绝非凡品!
神宫尊主眉心紧皱,忽而似想到了什么一般,露出恍然之色:“冰魄青莲?”
萧令姜笑着点头:“尊主果然慧眼。”
“没想到,这等圣物竟然在你手中。”
传言中,冰魄青莲乃是古滇国圣物,只可惜王朝更迭,自滇国覆灭后便彻底失了踪迹。世人也只当此物不过传说罢了,再无人提及。
不成想,这传说中的滇国圣物却到了萧令姜手中。如今更是以它为阵眼,设下玄冰阵来对付自己。
有此物在,自己身上这些藏炎符怕是撑不了多久。
神宫尊主眼眸微眯,双指并拢在自己身上几处大穴一点,而后便飞身向阵中的冰魄青莲而去。
萧令姜与裴攸见状,立时飞身而上,将他拦了下来。
若无旧疾牵扯,他一人对付受了伤的萧令姜与裴攸也算游刃有余。但要是犯了咳喘,对付她二人怕是难了。
高手过招,本就是瞬息之差。他但凡因咳喘之意,出手攻势慢了几分,便要落于下风。
他虽封了几处大穴,强行将被寒意勾起的咳喘之意压下,可如此纠缠下去,这旧疾迟早要压不出。
神宫尊主心中微转,便飞身要向地宫外而去。
萧令姜看出他的打算,袖间飞出一道符箓攻向他后背,趁着神宫尊主躲避之时,她已与裴攸飞身跃至他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神宫尊主眼中一厉,手下攻势愈急。
“符剑合一。”萧令姜微抬下巴,向裴攸示意。
裴攸会意,他深吸一口气,将剑意凝于长剑之上。随着他挥出长剑,萧令姜结出的符箓紧随而上融入剑气之中。
那一剑,携着无尽寒意,破空而来,似在虚空之中斩出了一道冰堑。
神宫尊主伸出拂尘去挡,手上拂尘柄却应声而断,而后刺骨的冰寒便顺着他的手传遍四肢百骸,原本被强行压下的旧疾再也克制不出,他不由捂着胸猛烈地咳喘起来。
剑气掀起符阵中的冰雪肆意飞扬,亦卷起一阵寒凉的风,冰彻透骨。
神宫尊主吸了一大口凉气,更是咳弯了腰。
萧令姜眸中微凉,正趁此时,她手上捏诀,从袖中抛出几道符箓,直冲神宫尊主而去。
察觉杀意近前,他连忙勉力伸手阻挡,来势汹汹的符箓化作灰烬如屑般落地,然而一道流光却紧随其后,直直刺入他的胸前。
神宫尊主喉间一甜,鲜红的血迹从唇角溢了出来,他缓缓低头,看着胸前的长剑,不由颓然一笑。
他这一辈子自诩从无敌手,到头来,却败在了两个年轻人手下……
第二十八章 认出
裴攸这一剑正中他胸前要害,虽则未曾立时夺他性命,可却叫他失了反抗之力,再加之萧令姜设下的玄冰阵,重伤在身的他只能束手就擒。
即便侥幸不死,也不过做一辈子的阶下囚罢了。他堂堂神宫尊主,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若不是他旧疾缠身,又被萧令姜找准了法子克制住,他焉能至此?
自前朝覆灭,天一道也跟着没落下去,当初的玄门至尊成了旁门邪道,成了旁人瞧不起的存在。
几十年前,他从师父手中接过天一教,创立神宫。彼时,他便在心中立誓,此生定要掀翻大周统御,以神宫立国,让天一道重新立于玄门甚而诸国之巅。
原本一切顺利的,可自从遇见萧令姜后,一切便都乱了。
本该覆灭的贺氏,逃过了神宫谋算,甚而重入郢都朝堂。
应当被南诏攻下的姚州,守住了不说,还反手扣住南诏命脉,驱使其反攻西蕃边境,使得西蕃反受两面夹击。
还有戎曲二州的民乱,北境荒人部落,郢都的疫疾……
所有的一切,都偏离了神宫的预料,更是与永穆所谓的预言大相径庭。
永穆明明曾与他言,贺氏一族始终不曾出过临川,就那般悄无声息地覆灭淹没。
承佑八年,南诏率大军突袭周诏边境,姚州城破,死伤无数。南诏借戎曲二州民乱方兴,大肆作乱,大周南方陷入动荡。
……
这一切,和她说的太不一样了。
神宫尊主不是那等会轻信旁人的人。
当初,他应允梅氏家主,为生来体弱、性命难保的梅四郎诊治,不过七八岁的梅岑娘便被充作梅四郎的药引。
他是见过梅岑娘多次的,因着常被取血,她总是一副瘦弱样子,见了人更是怯懦胆小。除了取血为引,神宫尊主甚至懒得多看她一眼。
就这般过了多年,梅家四郎身体逐渐好转,而充作药引的梅岑娘却生机渐逝。
神宫尊主素来不是会对旁人心生怜悯的人,即便梅岑娘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他之故,才有了这般遭遇,他也从不曾为此愧疚过分毫。
可是有一天,梅岑娘却突然变了性子。
她不仅主动和他搭话,在他诊治之时说出些独特的见解,甚而会露出两手灵治之术。
便是麾下能人众多如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梅岑娘一手灵治之术确实出神入化。
神宫尊主当然不信一个人会突然变了性子。要么是那人先前掩饰得极好,连他都被骗了过去。要么便是……那人,当真换了个人。
而梅岑娘,自然是后者。
神宫尊主使了些手段,便从她口中撬出了些东西,这梅岑娘的壳子里,竟然装了个四十年后的魂魄。
如此荒唐!
他初时自然不信。玄门之中,有被列为禁术的夺舍之术。若说梅岑娘壳子里的这个,是从几十年后而来,倒不如说她是被人夺了舍。
可梅岑娘后来说的种种预测,却都一一成了真。这便不容神宫尊主不信了。
占卜观测之术能预测人事吉凶、事态发展不假,可素来没有能精准到这般程度的。
转念再想,既然今人能施术夺得今人躯壳,后人机缘巧合下占了今人之躯,也不是不可能。
有这么一个人,神宫尊主自然要将其利用起来。而梅岑娘呢,也不想再如往常那般被当做药引,更是乐得彰显自己的价值。
只可惜,她那幅身躯到底损伤太多,寿命不长。
梅岑娘意欲夺舍他人,重寄旁人之躯,但这等禁术,不是寻常便能施展的。神宫尊主本来还有些犹豫,梅岑娘选中的那人,却叫他的心思活络起来。
萧姮,大周帝后流落民间的嫡长女。
若梅岑娘能以此身份重回皇室,定然对神宫大业有诸多助益。
于是乎,他亲自接近萧姮,观其面相果然隐有皇室贵气,只是被高人遮掩了,寻常玄士看不出来罢了。
他本欲一探其命势,但那萧姮的命格却如水中月、雾中花,让人看不透彻,他也只好就此作罢。
之后,他便命乌媪趁萧姮入荒人部落平乱之时,派人追杀于她,设法夺舍。
虽然折了不少人手,可这事到底办成了,梅岑娘也摇身一变成了永穆公主,被帝后迎回皇宫。
但也就是自这以后,许多事情便同原本预想的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
神宫尊主是从未全然信任过梅岑娘这个人的。
即便她当真是从几十年后而来,知晓世事,可他亦清楚梅岑娘此人不会没有自己的心计谋算。谁又能保证自她口中出来的话,便皆是真的?
大周嫡长公主这个身份,她已然得到,又可还会甘心受神宫利用?
然而几次变故之后,他便打消了梅岑娘于这些大事走向上故意诓骗他的怀疑。毕竟,梅岑娘可没捞着任何好处,反倒开始处处受萧令姜掣肘起来。
一切不同,皆是因了一个人——萧令姜。
一个在梅岑娘口中从未在郢都出现的人物,一个本该被翼宿玄阳杀死在云居观外、随贺氏一道覆灭的懿文太子之女。
神宫尊主双眸微眯,看向对面悠然而立的萧令姜,明明应该死去的人,却偏偏死里逃生。是幸运,还是有异?
他猛然想起手下人曾提过萧令姜的旧事。
据说贺家七娘子当初自云居观归家后,足有大半年的时间见不得日光,素日出行皆需以幂篱、大伞相遮,贺家对外说是那日从崖上跌落受伤留下了怪毛病,一旦晒到日光便要起红疹子。
他彼时未曾放在心间,毕竟这等怪病患者虽少,可也不是没有。而今想来,却是令人心中猛地一跳。
那自云居观归家的,到底是人是鬼?
眼前这幅身躯底下,是否如梅岑娘一般早已换了魂魄?
想到萧令姜先前与他说的那句“尊主与我是初见,我与尊主却算得上半个熟人了”,再观其言行姿态隐有几分熟悉之意,神宫尊主脑中瞬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他不由瞪大了眼睛:“萧姮!”
萧令姜闻言微微挑眉,悠悠一笑:“尊主认出我了?”
第二十九章 不甘
萧姮被夺舍之时,正处北境荒原之上,而贺家的七娘子身死之地却在临川。两人遭遇不测的时间虽是相近,可这一北一南,其间山水迢迢,怎一个“远”字了得。
谁成想,当初玄阳在云居观外的那一刀,杀了贺七娘子,却叫魂魄无依的萧姮有了寄居之处。
从土坑里爬出来的贺七,回了贺家,这才有了后来重重变数。
“竟真是你!”神宫尊主不禁生出几分天命难测、造化弄人之感。
怪不得,当初他为萧姮观面算命,却只能看出其身负皇家血脉,如何也看不透她命格如何。却原来,她的命格应在的另一幅身躯之上。
她的身躯里装了旁人魂魄,她的魂魄却寄居他人之躯。萧姮这个人,到底是生着,还是已死,谁又能说的准呢?
后事如此,萧姮的命格自然难断。便是她寄居的贺七娘子,也就此改了命格,叫人再难琢磨了。
也怨不得,后来萧令姜多次坏了神宫谋画,被神宫视作眼中钉时,神宫诸多能人欲要借命相之术生事,却怎地也看不透其命势。
兜兜转转,还是她。
神宫尊主闭了闭眼睛,想到梅岑娘曾对他说过的一段话。
“承佑十五年,永穆公主萧姮诛邪道、灭神宫。自此,蛰伏大周几十载,暗中掀起无数动乱的神宫彻底覆灭……”
也正是梅岑娘的这番话,才让他彻底下定决心除去萧姮,借此助梅岑娘夺舍她的躯壳,为自己所用。
而今不过承佑十一年,梅岑娘口中的话便要成真了么?
到头来,终究还是一场空!
他不由仰天喟然长叹,他虽修道,却素来不信天命。可如今世事几变,神宫……当真还是要覆灭在她手中吗?
几十载心血,他怎能甘心!
他看向萧令姜二人,咧开嘴露出被血染得鲜红的牙齿,笑了。
萧令姜眉心微皱,顿时心头戒备大作。
只见他吃力地抬起手覆在自己胸前,摸了摸濡湿的血液,唇间微动,他胸前猛然迸起一团耀眼的红光,映得他面上笑意愈发诡异。
萧令姜大惊:“不好!”
她立时伸手拉住裴攸,急急往后退去,袖中迅速抛出几道护身的符箓挡在二人身前。
于此同时,只听猛然一声巨响,红光中的神宫尊主瞬时爆开,以他为中心,巨大的冲击力震碎了周围的一切,所过之处,皆为齑粉。
那冲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破萧令姜抛出的一道又一道护身结界,如同一头嗜血猛兽,带着毁天灭地之气向二人冲去。
裴攸从胸前扯下一物向后方掷去,那物与冲击之力相撞,迸出一道耀眼金光护在二人身前,不过一瞬,便被冲击之力碾碎,化作齑粉扬在了空中。
“噗!”萧令姜与裴攸二人被这股强悍的力道击飞,重重地撞在地宫墙壁上而后扑到在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整个地宫被这股冲击之力震动,摇晃着开始坍塌,石块、尘土“簌簌”地往下落。
萧令姜想要爬起来身来,却只能徒劳地微动手指。
眼见着头顶的石块就要向二人砸来,她咬了咬牙,使劲最后一丝力气,终于昏了过去。
外头的人听闻地宫动静,不禁大惊。
“尊主!”
“快!瞧瞧里头到底怎么了!”
地宫大门乃是石门,由内而关,若无里头的人开启,外面的人想进去可谓是难得很。
可眼见着地宫似有坍塌之势,守卫们心急如焚,一面试着进去,一面派人去唤人手来相助。
可外头早已乱成了一片,哪里还能寻得到人来顾及此处?
只见,一大波人拿着刀剑,正朝着神宫诸人冲来,当先的那两个,不是贺峥与聂引还能有谁?
他二人武艺高强,所过之处,几乎无人能及。
眼见着,自家这处节节败退,神宫几位星使再也坐不住,飞身上前与他们交起手来。
贺峥带来的玄士们也立时分立四周,出手与之相搏。
神宫星使确然各个都是难遇的玄术高手,可不缘司与太清观特意选出来的人,又焉能是寻常之辈?
这些人纠缠在一起,竟一时难以分出胜负来。
然而愈斗下去,星使们便觉得自己的真力运转愈发凝滞起来。
奎宿抛出符箓,伸手捏诀,正要施术攻击,却觉得丹田处真力一阻,那符箓就这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他还未及反应过来,对方便一道术法甩了过来,逼得他连连后退。
他微微皱眉,这情况不对!
见其余几位星使都有相同的情况,他心中暗道一声“不妙”,如今看来,对方定然是在他们不注意之时,暗中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
他们素来谨慎,不成想竟在神宫自己的地界中了招。
不远处的尺廓,挥袖掀飞一名冲他挥剑砍来的神宫人,冲着贺峥得意一笑:“瞧瞧,得亏有我,你们才这般省力不是?若不然,光靠你们,不知何时才能制住这些星使们!”
贺峥挥剑从敌人颈间划过,带起鲜血飞溅,他抹了抹自己的脸,无奈敷衍道:“是是是,你这次功劳甚大。等事定之后,可得叫公主好好奖一奖你……”
尺廓扬了扬下巴:“那是,萧令姜可不能忘了这事。这次,定得叫她再与我多捉些恶鬼才行。”
他乃半神半鬼之身,这血液与旁人也有许多不同。
世间有妙法:取黄父鬼之血数滴,施以秘术,入了玄士之口,便能不知不觉间影响其真力运转。
想当初,尺廓被萧令姜所制,又无聊的紧,也曾暗中取了一滴血施术混入茶水之中给她,欲要杀一杀她的威风。
哪成想,彼时的她甚而算不得活人,那些入她口之物,进不了血脉,更遑论去影响其真力了。
萧令姜懒得防范他这一点,尺廓自讨了个没趣,反倒叫萧令姜发现他的血液还有这般用法。
只是玄士大都谨慎非常,旁人想送些别的东西到他们口中,难如登天。
这一遭,得亏是借了那神宫管事之手,尺廓才能成功将这东西送入几个星使的腹中。
星使们真力不济,自然难以再与诸位玄士相抗,在武艺上又有贺峥、聂引在旁,一个个接连着落败下来。
而旁的神宫之人修为不如他们,尊主不在此,几位星使又自顾不暇,他们犹如群龙无首,也渐渐败下了阵。
尺廓见状,扬声道:“你们收拾残局,我去地宫那处瞧瞧!”
也不知,萧令姜与裴攸二人能不能应付得了那神宫尊主。
他一卷身,便消失在空中,向地宫之地飞去。
然而等到近前,看着那坍塌的地宫与外头焦灼不堪的守卫们,他不由傻了眼。
第三十章 醒了
“这是怎么了?”尺廓冲上前,揪住一名守卫问道。
那守卫不知他是何人,见他这幅焦急模样,也只当他关心里头被困的尊主,连忙回道:“方才地宫里头突然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晃动坍塌起来。如今尊主被困里头,还不知情况如何……”
尺廓挥手:“那就快将门打开啊!”
“地宫石门只能由内而开,我们如今也在想法子……”那人嗫嚅道。
尺廓闻言,不耐烦地松开他,一个卷身便化作一缕青烟不见了踪影。
一个大活人就这般众目睽睽下消失不见,守卫们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
地宫石门确实能阻拦旁人擅入,然而尺廓却非凡人之躯,再加之眼下地宫都成了这幅模样,他更无需担心自己擅入其中会不会惊动旁人设下的阵法结界,索性直接变幻身形化作烟霭状,紧贴着缝隙,轻飘飘地钻入了地宫之中。
外头正是白昼,然而地宫内却是一片昏暗。
“萧令姜!裴攸!”尺廓喊了几声,却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
他捏诀施出一道火符,这才照亮了地宫。
眼前的地宫一旁狼籍混乱,到处都是坍塌掉落的石块,呼吸间尽是扬起的呛人灰尘。
地宫大殿已经几乎全然坍塌,望过去不见一人踪迹,只余高高隆起的石块。
“萧令姜!”尺廓又喊了两声,循着石堆四处翻找起来。
正在这时,他脚下踢到一物,尺廓连忙低头,便见那物“咕噜”着往自己脚边来。
尺廓伸手捡起,这才瞧出那团灰扑扑的东西竟是冰魄青莲。
只是,眼下的它却不复以往那般高洁的模样,浑身脏兮兮的不说,连往日舒展的花瓣也带了几分颓败之色。
尺廓不禁皱紧眉头,连冰魄青莲都成了这幅模样,也不知萧令姜与裴攸二人如何了。
他抚了抚青莲的花瓣,捏诀施术分了些灵气给它,察觉到灵气的气息,青莲花瓣微抖,连忙吸纳起来。
神宫尊主自爆的威力非同寻常,那一瞬,几乎所有近身之物皆被摧毁。青莲之所以能避开这一劫,还得益于那玄冰阵。
萧令姜以它为阵眼设下符阵去对付神宫尊主,反过来,这符阵也变相地保护了身处阵眼的它,替它挡去了不少自爆产生的冲击。
若不然,它便是不被摧毁,这浑身灵力也怕是要被削去大半。
见它恢复了几分精神,尺廓左掌轻轻托着它,右手捏诀施术:“你方才也在殿中,萧令姜他们在哪儿?”
冰魄青莲花瓣微抖,从他掌心浮起,摇摇晃晃地冲着大殿角落飞去。
尺廓连忙飞身跟上,见它悬在那处不动,连忙俯身去搬堆在上面的石块。
等到将上面的石块土堆移除,便露出下面的大块石板来。尺廓从缝隙里看去,便见有人蜷缩在其中。
“萧令姜!裴攸!”尺廓唤道,里头的人却毫无反应。
他心下不由一紧,手上动作也快了几分,连忙捏诀以术法将两块厚重的石板移除,露出底下的人来。
果然是他二人,得益于这两块石板恰好斜挡在上方,倒免了二人被乱石砸没了性命。
只是眼下两人一身狼狈,浑身衣衫被划得破烂不说,身下、胸前更是沾了不少血迹。
尺廓立时蹲下身去摸两人脉象,脉搏虽然紊乱微弱,但好歹还活着。可两人眼下这般模样,若不及时救治,小命还能不能保住就难说了。
他本欲唤人进来相助,却发现由于方才坍塌,石门机关被毁,里头竟也一时打不开了。
看着重伤若此的两个人,尺廓眉心紧皱。自他跟着萧令姜以来,受伤于她那便是常有的事,只没想到,如今裴攸也竟与她一道受了这般重的伤。
看到昏迷不醒的裴攸,尺廓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物——归元丹!
此物在重伤之时用来保命,可谓是再合适不过了。
当初,裴攸特意请薛老丹医炼制了三枚归元丹赠予萧令姜,萧令姜曾服下一枚,如今当还有剩余在身。
尺廓搜了下,果然从萧令姜身上寻到了一个瓷瓶,里头正是两枚归元丹。
他将丹药分别喂入两人口中,运起内息助两人吸收了药效。之后,他盘膝坐下,手上捏诀施术,借着冰魄青莲的灵气为他们二人疗伤。
一个周天过后,尺廓的额头已然沁出一层薄薄的汗珠。
他运掌收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见二人脉搏不再似先前那般细弱,这才略微松了松一直紧绷着的心。
尺廓不知那神宫尊主去了何处,然而看萧令姜二人这般模样,也能略微猜到一些,想来双方要么两败俱伤了,要么便是那神宫尊主已经被出。
毕竟萧令姜与裴攸皆是不世出的天纵奇才,玄术剑道几无人及,神宫尊主将两人伤成这般模样,那必然也要付出不小代价。
他留下青莲在二人身旁守着,自己便重又化作青烟出了地宫。
此时,贺峥已带着人到了地宫跟前,见到尺廓后,连忙上前问道:“公主可有受伤?”
尺廓沉沉叹了口气:“她与裴攸都伤得不轻,我先前已为他们略微疗伤,可到底伤势过重,不抓紧时间诊治的话,怕还是危险。眼下地宫石门机关被毁,我从里头也一时无法开启,还是大家一起想法子才行。”
若是萧令姜二人一直被困在里头,怕是支撑不了太久。
贺峥脸色凝重,立时唤人来想法子进去。
神宫诸人已然被制服,眼下人力、玄士皆不缺,这般多人的一起努力,终于在暮色将尽之时成功进了地宫。
萧令姜醒来时,正是一个晴日,斜斜的日光从窗棂洒进来,在地上落下金色的光斑。
她眨了眨眼睛,心中猛地一跳:“阿裴!”说着,就立即坐起了身。
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响了,一道人影踏光而来。萧令姜抬头,正巧撞进了那人眼中。
裴攸身上披着衣衫,似是刚刚清醒便匆匆而来的模样。
“醒了?”他唇角微弯,看着她浅浅笑了。
“嗯。醒了。”萧令姜不禁莞尔。
第三十一章 打趣
神宫尊主最后这一手可谓出乎两人意料,即便萧令姜反应迅速,他们也未能避开那波自爆带来的冲击。
她来不及去结印抵挡,临时抛出的几道符箓也不过挡了一瞬,倒是裴攸最后抛出的那道玉符卸去了几分冲击力道,这才未让两人送了命。
说起玉符,萧令姜不由看向裴攸颈间:“那玉符……”
裴攸点头,温声道:“正是你先前赠我的那枚。”
当初他十四五岁便上了战场,阿姮挂念他,曾耗了诸多精力为他特制了一枚护身玉符。
此物以灵玉制成,其上刻了繁复的护身符箓,又施以术法叠加,可谓将护身的效用发挥到了极致。
这之后,他便一直贴身佩戴着。
玉符伴他走过战场之上的刀光剑影,护他无恙,没想到,如今更是在紧要关头最后护了他与阿姮一次。
只是……裴攸低低叹息一声:“这玉符到底毁在那股冲击之下……”
阿姮曾耗尽心思赠他的护身之物,就这般化作了齑粉。
萧令姜看出他语中的可惜之意,轻轻一笑:“无甚,玉符虽毁了,可也算救了你我二人,不亏。等改日寻块好玉,我再为你制上一枚。”
裴攸闻言眸中漫上一层笑意,朝着她伸出右掌:“那我便等着收殿下的礼物了?”
“世子所欲,本宫焉能不予?且等着便是。”萧令姜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掌心,却被他翻手握住。
裴攸摩挲着掌中纤手,声音愈发撩人:“如此,臣便先行谢过殿下……”
萧令姜开口欲言,却见他已欺身吻了上来。
风细细,地上光斑微跃,不知谁先撩拨了谁的心弦。一时间,室内满是旖旎缱绻。
恰在此时,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人抱臂走了进来。
“啧!”尺廓看着迅速分开的两人,语中满是打趣,“你们俩这是伤势痊愈了?”
说着,他扫了扫两人身上被包扎起来的伤口。
“年轻人,心急可是伤身……”他朝着裴攸语重心长地道,一副长者姿态。
纵然裴攸夙来老成,眼下被他如此打趣也不由红了耳朵。
尺廓见状更是来了兴致,要知道能让素来冷面的裴攸露出如此模样,可是难得的很。
“瞧瞧你们哟,身上伤口还未愈合,就这般着急。若不是我来的及时,这伤口一个不小心怕不是要崩开了去,要是再乱了气息,还得靠人帮忙调养……”
萧令姜见他越说越没谱,终是出言打断了他:“好了好了,我还未曾说你进来不敲门,你倒是诸多话头。”
“哟!”尺廓摸了摸下巴,道,“瞧你眼下模样,确实是性命无碍了,又能跟我讲起规矩来了。”
“不过——”他下巴微扬,拖长声音道,“你可知你俩重伤昏迷时,又是何人第一个发现了你们,还耗尽真元为你们疗伤?”
萧令姜看他一副等着被谢的得意模样,就知他心中想法,不由觉得好笑。
她眨了眨眼睛,道:“我们昏迷之时,冰魄青莲也在地宫之中,想来该是它第一时间发现我们。至于疗伤……莫非是青莲修炼大成,竟能主动为我们疗伤了不成?”
“错了错了!”尺廓鼓了鼓嘴巴,不满叫道,“你那青莲哪有那般大的本事!”
虽说他确实是在青莲的助力下,才迅速寻到了萧令姜二人,并为他们疗伤。可没有他,那青莲可是什么都做不成的,关键的是他呀!
看尺廓一幅气鼓鼓的跳脚模样,萧令姜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尺廓这才反应过来:“萧令姜!合着你故意逗我呢!”
“开玩笑,开玩笑罢了。萧令姜笑弯了眼睛,良久方止住了笑,她肃容看向尺廓:“我与阿裴这遭确实要多谢你。”
说着,她站起身,双手合握于胸前,与裴攸一道弯腰向他致谢。
看她如此郑重,尺廓倒是万分不适应,他浑身一个激灵,一蹦三尺高:“萧令姜,你可别这样。说实话,你待我这般客气,我害怕……”
萧令姜不由无言以对。
尺廓眼睛一转,紧接着道:“你若真要谢我,倒不如再多为我抓些恶鬼来。”
他摆了摆指头,算道:“前头几个星使被制住,也算有我一份功,再加上算是救了你俩,怎么着也得值个千百只恶鬼吧?”
“你倒是敢开口。”萧令姜无奈一笑。
尺廓要吃的恶鬼,可不是普通的那些,不是那么好遇的,数下来哪只不是凶煞至极?
当初她在临川应了尺廓为他捉百只恶鬼,便为此奔波了许久,后来神宫在姚州召了鬼王、鬼兵,她才借此让他吃了个够。
如今要再来个千百只,她怕是有的捉了。
尺廓扬了扬头,一幅得意模样:“那可不?”
他指了指萧令姜与裴攸:“光你俩性命,便不止这个数了吧?”
萧令姜心下好笑,不得不认同他的话:“嗯,说的有理。只是眼下我也不便动手,便先欠着慢慢捉如何?”
尺廓摆摆手,大度的很:“不着急,慢慢捉便是。”
总之,他是不担心萧令姜食言的。依着她如今在不缘司的地位,便是她不动手捉鬼,那些玄士们捉的,也够他打打牙祭。
更何况,他是发现了,萧令姜这人注定平凡不了,不管走到何处,总要遇上点儿不平事。
当初,他随着萧令姜一路从临川到南诏,路上顺带着吃了不少只恶鬼。后头在姚州,更是遇上神宫召来的鬼王、鬼兵,这等阵仗可谓百年难遇,他也借此一饱口福。
他坚信,跟着萧令姜,他呀,是缺不了吃的。况且,她这人还如此对他脾气。
得了萧令姜允诺,尺廓又打趣着叮嘱他们二人两句,才哼着小曲出了房门。
萧令姜与裴攸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地轻笑出声。
不过,经由尺廓这一打岔,方才的旖旎氛围到底散了。再加上两人确实刚刚醒来,伤势未愈,还是静心养着些好。
他们二人既已醒来,众人的心便定了。
神宫尊主已然不在,身处城中的诸位星使也被如数拿下,旁的神宫之人更是死的死、伤的伤,再难掀起什么风浪。
那曾卷起大周内外多场动乱的神宫,最终要覆灭在这茫茫大漠之中。
第三十二章 可待
魔鬼城内的一场厮杀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十分迅速。
神宫虽素与西蕃有合作,可也是互相防范着。
它将宫址设在了沙州城外的大漠深处,是有意避免大周探查,但却不曾告知过西蕃。因而,西蕃诸人也不知,原来此处竟隐着神宫老巢。
遇袭之时,神宫本欲派人向驻守沙州的西蕃卫求助,却被萧令姜事先布下的人手拦下。
向来排斥外人进入的神宫,便就这么被彻底与外界隔绝,在叫喊中跌落覆灭。
萧令姜站于高台之上,俯瞰着渐渐恢复平静的魔鬼城,远处是苍茫辽阔的大漠落日,余晖洒在这座曾经充满神秘的色彩的小城,却不知早已物是人非。
她望着魔鬼城高高耸起的城墙,侧首看向一旁的聂引:“神宫已覆,我等也该回了。只不知,聂侠士计划如何安排手下义士?”
聂引耸了耸肩:“还如往常那般隐到各处便是。”
他手下义军皆是当初镇守沙州的将士之后,也曾借着游击之战与西蕃兵交过不少次手,算得善战。
但他们毕竟只有五百余人,这等人数于军中而言,便算不得什么了。
今日这一遭,他们虽随萧令姜一行人攻下神宫,可到底是得亏有这诸多玄士随行,又有萧令姜提前部署,才能取胜。
若想以这样的人数去与近万西蕃驻军对战,夺取沙州却无异于蚍蜉撼树。
眼下大周与西蕃明面结好,西蕃又兵强马壮,即便沙州这处乱起来,朝廷恐怕也难以派大军相助。
经沙州城内一谈,聂引已然知晓,萧令姜并非那等安居宫廷朝堂,不顾百姓疾苦之人,她亦有收复失地之心。
若不然,她也不必冒着生命危险亲自要到西蕃走一遭。
只是,欲要收复沙州,确然还需从长计议才是。
萧令姜伸手微扬,指了指脚下的魔鬼城:“依你看,这魔鬼城如何?”
聂引望着落日余晖映照下的小城,老实回道:“此城身处大漠,又有阵法为隐,杀机暗存,确实设得极好。此次若不是有公主在,想来我等在外头再打转个几年,怕也是不得入其门。”
“那便将此城予诸位义士留作一据点,如何?”萧令姜唇角微扬,笑着问道。
“留作据点?”聂引先是一愣,而后迅速反应过来,“公主之意,是指要将此处城池阵法修补过,如此一来,义军便可隐在其中不被外人所查?”
萧令姜微微颔首,而后又摇了摇头。
她本意确实是要将这魔鬼城重新利用起来,毕竟如它这般拥有精妙的护城之法、城内各样设施齐全的地方难寻。
但如若只是将阵法修补一遍,恢复原样,便难保还有那流落在外的神宫之人轻松进入此处,反倒给城中人带来危险。
“不仅仅是修补,这阵法还是要调整更换一遍才行。”
聂引微微皱眉:“如此一来,这里头要花的功夫便大了吧?公主一行即将折返凉州,怕是来不及……”
萧令姜轻笑:“倒也没那么复杂。这设阵也如烹饪,同一道菜,食材相同,调味也不过老几样,可不同的人来烹煮,却能烹出不同味道来,缘何?关键便是在火候与调味多少罢了。”
“就如那隐城的阵法,无需彻底重设,只需将其中方位、要素调整便足以生出新阵。即便有那神宫旧人,曾经的那套过阵之法到了此处却全然无用矣。”
聂引闻言不由抚掌:“如此倒是甚妙!”
萧令姜笑了笑,继续道:“义士们隐在沙州城中各处,虽然瞧起来安稳,可到底极受限制,这队伍也难以再行壮大。”
“有了此处据点,聂侠士若是再遇着有那收复之心的义士,便能将其收入其中。义士们在外游击之时,也能更方便行事些,遇着城中搜查,也能有个去处。”
“还有城中被西蕃人欺压的百姓,若是无处可去,也能在此安置……”
“公主想得果然周到!”聂引眼中瞬时亮了起来。
依着公主计划,收复之举势在必行,可在此之前,如何谋划行事、如何更好相助沙州百姓,才是当务之急。
将原本属于神宫的魔鬼城重新利用起来,确实要方便许多。
既然此事聂引没有异议,余下的便好安排了。
萧令姜重伤未愈,眼下也不好动手施术。但此次贺峥带了二十名玄士前来,各个皆是一等一的高手,有他们在,自然也无需她亲自出手。
她不过动动嘴,与玄士们商量从哪处调整更换罢了。
等方案定下,便由诸位玄士们着手去做,萧令姜则与裴攸呆在屋中养伤。
他们二人此次在神宫尊主手下伤得不轻,虽然有尺廓及时喂了归元丹并为二人疗伤,后头还有精通医道的玄士瞧过,但到底得好生调养。
萧令姜与裴攸盘膝相对而坐,手上微抬,几上的冰魄青莲也盘旋着缓缓浮起。
那日虽有玄冰阵所护,但青莲也到底被神宫尊主的自爆余波冲击,不复往日那般生机活跃。
萧令姜二人疗伤之时,索性也带着它一道。
青莲浮在两人之间,随着萧令姜与裴攸手上动作,它的花瓣也逐渐重新舒展。
四周灵气莹莹而起,萦绕在他们周围,经由萧令姜之身到青莲之上,再到了裴攸那处,而后又回到了萧令姜身上,如此循环往复。
有了灵气为引,两人一莲相辅相成,疗愈之效更是事半功倍。
如此又过了几日,萧令姜与裴攸的伤势便好了六七分,青莲也恢复了往日那般生机模样。
此时,城内城外阵法已然焕然一新。
聂引安排了几十名义士守在城中,萧令姜亦留下五名玄士在此相助他们。
“诸位且放心,他日,我大周定然收复失地,还沙州百姓一座清平之城。”萧令姜俯身施了礼,“只如今,还需依仗诸位为那一日奔波辛劳了。”
聂引连忙抱拳,郑重回礼:“身为大周子民,何言奔波辛劳。吾等相信,有公主在,蕃虏驱尽,故土重归指日可待!”
第三十三章 来人
等魔鬼城之事尘埃落定后,萧令姜一行人便起身折返凉州。
他们此番人数众多,若是同行定然惹人注目,因而便还如来时那般,依旧或五六人、或八九人一批,乔装做驼队商贩,陆续往穿过沙州城往凉州去。
再加上有聂引从旁打点相助,他们这番回程倒是方便了许多。
萧令姜牵着骆驼踏进凉州城内时,已近腊月,正是一年之中最最严寒的时候。
凉州境内方下过一场大雪,路上、屋舍顶上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人与驼队行过,留下一串足迹渐行渐远。
此时距凉州地动已是三月有余,朝廷那处收到消息,立时派了官员前来赈济。
在朝廷的支持下,凉州上下一心,投入到灾后的重建之中。废墟与破屋碎瓦已然不见了踪迹,一间间整齐的屋舍重新立于这片西北大地之上。
虽则比不上先前百姓们自家房屋那般合心意,但至少这个冬日让人避寒息宿无忧了。
萧令姜几人借着驼商的身份入了城,而后便借由送货之名进了刺史府的后门。
听闻萧令姜与裴攸归来,凉州刺史段旭与都督郭孝兴先是一喜,而后连忙前来拜见。
他们到萧令姜院中时,她正在更换衣衫。
“殿下,段刺史与郭都督来了,婢子已请他们二位在书房暂侯。”
“嗯。”听到阿满禀告,萧令姜轻嗯一声。
她抬手展臂,任由琼枝为她穿上外衫,在腰间系上玉佩、锦囊,而后在桌前坐下,让琼枝为她重新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上两支玉簪,便往外去。
琼枝快步追上前,为她披上一件氅衣:“殿下,您身子未愈,还是穿暖和些的好。”
萧令姜闻言不由一笑:“行,那便穿厚些。”
毕竟,无论是在刺史府中深居简出养伤的永安公主,还是从沙州赶回的她,确实都是伤势未愈的状态,便是她自幼修习玄术、不惧冬寒,眼下多注意些也总归是好的。
出了房间,才发现,不知何时天上又纷扬着落起了雪花。
沿着廊下走出不远便到了书房前,萧令姜抬头,正巧看见同样新换了一身玄色衣衫的裴攸往这处走来。
她停住了脚步,站在廊下等他一步步走近。
等到了近前,她望着裴攸身上的雪花,轻声问道:“怎地不撑把伞来?”
裴攸拂了拂肩膀,眼中也露出一分柔色:“无碍。”
“天寒,你也伤势未愈,还是注意些的好。”萧令姜上前半步,踮起脚尖为他拂去头顶的雪花。
青竹与阿满连忙侧首望天,心中暗叹,还好书房的门是关着的,这院中如今也都是他们自己人。
裴攸心尖猛然漏了一拍,等反应过来她是为自己拂雪时,不由红了耳尖。
见萧令姜已然退开了去,他握拳放于唇边轻咳一声,低声道:“进去吧。”
萧令姜挑眉看向他,眼中带着几分关切:“着凉了?”
裴攸闹了个脸红,连连摇头:“无事。不过,冬日严寒,确实要多穿些。”
萧令姜见他这幅模样,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动作恐是叫他误会了,她心中不由好笑。
两人一道进了书房,段旭与郭孝兴连忙起身:“拜见公主,拜见世子!”
“两位无需多礼。”萧令姜抬手,与裴攸并肩落座。
见他们二人行来步伐沉稳、面色如常,段旭与郭孝兴这才松了一口气。得亏这二位不曾出什么意外,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否则,他们便是舍了这两条老命怕是都不好交代!
段旭笑了笑,和声问道:“公主与世子此行可还顺利?”
萧令姜微微颔首:“倒也还算顺利。神宫尊主已灭,除却可能还有零星教徒在外不曾归宫,其余诸人也都尽数伏诛。至此,神宫老巢被捣毁,多年基业已覆,当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神宫老巢也被尽数捣毁?”段旭二人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当初,萧令姜与裴攸只道,要暗中往沙州去两三个月,去调查那白虎宫使所说的神宫老巢。
没想到,这一遭走下来,不仅查出了神宫老巢所在之地,还直接将其捣毁,连带着那神宫尊主也被诛杀!
郭孝兴脸上满是笑意,不由抱拳称赞:“公主与世子当真是武艺非凡、谋略无双,郭某敬佩不已!”
“郭都督谬赞了。”萧令姜摆摆手,“神宫那处确然不好对付,我与世子这番也吃了不少苦头。”
郭旭闻言,连忙向两人打量过来:“二位可是受了什么伤?”
听说他们习武修术之人,有时重伤在身,旁人也看不出什么来。这两位可莫要是如此啊……
见他如此关切,萧令姜笑了笑:“已经无甚大碍了,你们二人也无需忧心。”
说着,她又问向郭旭:“听闻朝中派了人来凉州?”
郭旭连忙点头:“正是。此次凉州地动,虽无百姓丧命,然而屋舍、田产、家畜等损失无数。亏得公主您早早传信回郢都,朝中立即安排从附近州郡抽借粮钱,才能给凉州应急。”
“朝中也已拨下赈济钱粮,派了朝中大臣前来巡视抚恤,算算时间,近日朝中的巡抚使也该到了。”
说到此处,他略微皱了皱眉头,道:“倒是巡抚副使快马加鞭,在大半月前已然到了凉州。听闻公主受伤,他还多次求见过公主,叫人给挡了回去。后来实在不好再继续拦着叫人生疑,琼枝娘子便隔着幕帘让他见了一面,他这才作罢。”
当初,此人这般闹,可是叫他与郭孝兴心惊肉跳了好几日,唯恐他看出端倪,连带着西蕃那处也怀疑起来,质问他公主去向。
“噢。”萧令姜轻应一声,“是崔家的十一郎君崔述?”
“正是。”郭旭点头。
崔家祖上是赫赫有名的清河崔氏,族中更是能人辈出,其子十一郎崔述,风采清秀,神姿明达,自幼便有名士之风。他这名头,凉州之地也略有耳闻。
这般世家郎君,入朝便能轻松觅得高位,此是人之常情。只不知,怎地不辞辛劳跑到凉州这荒远之地来了?
第三十四章 重逢
郭旭觑了眼萧令姜的神色,酝酿了片刻方开口问道:“下官见他初时极为担忧公主身体,而后见了琼枝娘子,却也只简单问候了几句。”
“只是,崔副使出府时又道了句,待公主养好身子方便见他时,他再前来拜见。他这话叫下官有些琢磨不透,不知崔副使是看出了端倪,有心试探,还是纯粹挂念公主身子,不忍多加叨扰……”
这郢都之中云波诡谲,官场、世族间又各自为派、互相博弈。眼下虽是贺家辅佐太子掌政,然而其余世族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焉能干看着贺氏一家独大?
永安公主与裴家世子暗中脱离和亲队伍,前往沙州,他是知晓二人乃是为查诛神宫而去,可若是不小心被别有用心的人知晓,不知能编排出什么罪名来,趁机拉下贺氏。
因着这,他与老郭联手一道替他们瞒着,更不曾敢轻易对身旁人透露分毫。
郭旭虽无意掺和朝中之争,然而经先前一番详谈及凉州这一难后,他对永安公主是发自内心地佩服、感激,遇事时难免要多为她思量几分。
他是当真拿不准,这莫名出现在凉州的崔家十一郎于永安公主而言,是敌亦或者是友?
萧令姜听懂了他言中未尽之意,微微摆了摆手:“段刺史无需忧心。琼枝易容乔装的技艺还是叫人放心的,若不然,那西蕃的贡吉与陀持也不会毫无动作。”
“至于崔副使那处,他除了彼时那句话,至今再无动静,便说明不打算揪着不放。毕竟,令人乔装这事,除了当场点破闹得人尽皆知,事后再去追究也无甚意义。”
崔述到底有没有看出些什么,萧令姜不确定。但他当日既然就这般轻轻揭过不提,她亦没必要再在此事上深究。
至少,崔述这个人在他心中称得上君子。
叫她思量的,倒是与段旭一般疑惑,那便是崔述此行的目的。
端王一事虽未波及到崔家,但有这样一门姻亲,即便他们从来不认,向来自诩清正的世族崔氏也难免觉得脸上被抹了黑,行事便愈发低调谨慎起来。
尽管如此,崔氏一族的权势却仍旧不容小觑。
随着年轻一代最受瞩目的崔家十一郎崔述步入朝堂,储君在贺氏辅佐下代天子掌政,崔氏接下来又有怎样的打算,谁也不知。
此番凉州地动,朝廷指派朝中二品大员任巡抚使,巡行凉州,抚军安民,赈灾救济,另又指派了两名副使随行,崔述便是其中之一。
巡抚赈灾这事,做不好,是天怨人怒,保不齐还有掉脑袋的风险。
可若要做的好了,那便是一等一的功劳,官声、民誉不在话下。除却正使,两名副使的嘉赏必然也少了不了,说不得还能趁机再往上升上一升。
崔述此行,不知是否有崔家在背后运作……
想到此处,萧令姜眉心轻蹙,而后开口道:“往日在郢都,我与崔副使也偶有往来,算得上有几分相熟。此前劳烦崔副使特来探望,如今我既然已经身子大好了,那便该设宴为远道而来的崔副使接风洗尘。”
“如今城中物资匮乏,但还要辛苦段刺史安排一场便席。这一顿,算是故人叙旧,席间无需繁琐,只精简些便是。”
看来,公主是要亲自见一见这位崔家的郎君了。
只不知,这所谓的“相熟”几分真假,在如今的朝堂之上,崔氏与贺氏之间又会有怎样的牵扯博弈?
段旭按下心中猜测,拱手应是:“公主且放心,下官定然安排妥当。”
他办事极为利索,不过隔了一日,便将一切安排好,请了崔述入府。
下了一整夜的雪终于停了下来,院中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入目望去满眼粉装。
崔述沿着仆人清扫出的路径,一路往大厅行去。
进了大厅,便见段旭与郭孝兴带着身边几名佐官已然在席间侯着了。
看到他,几名佐官连忙起身,段旭与郭孝兴亦笑着伸手示意:“崔副使,快快请坐!”
崔述双手拱于胸前,施了一礼:“劳烦段刺史与郭都督了。”
“崔副使说的哪里话,此番凉州赈济诸事,也多亏了有崔副使相助,才能这般顺利,我们该谢过你才是。”
段旭二人笑呵呵地看着他落座,心中暗自感叹,这崔家的十一郎虽然年轻,可也并非那等有名无能的人物。
他此行凉州身负要职,又先于巡抚使半月到达,除却着人多次递拜帖求见,而后见了一面琼枝扮作的永安公主外,其余时刻皆在为赈济之事奔走部署。
也多亏有他从中转圜相助,凉州在与周边支援州郡对接时,才能少了诸多麻烦。
虽不知他身为世家骄子缘何要抛却郢都繁华,跑到凉州这偏远地界,掺和到这些麻烦事里头,但无论如何,崔家这位郎君确然帮了凉州。
段旭与郭孝兴虽在萧令姜的事上瞒着他,可待他倒是有几分真切的亲热。
可别说,这久负盛名的崔家十一郎不仅才能出众,身容更是如芝兰玉树,清雅俊秀,一入城便迷倒了半城小娘子,连带着段旭家中的小女儿都暗中打探这位崔副使呢!
正在这时,厅外有人高声唱和:“永安公主、裴世子到!”
段旭闻言轻笑,嗬!这下子,大周最令人瞩目的三个年轻人,可是都集聚凉州了!
崔述心中猛地一跳,抬首望去,便见萧令姜与裴攸联袂而来,一个容色无双,一个俊美绝伦,几乎两人甫一出现,便叫人觉得眼前一亮。
他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睛,裴攸……
萧令姜从众人眼前行过,至厅中高位处坐了下来,裴攸则坐在了她右手的位置。
见二人落座,厅中之人连忙起身行礼:“见过公主,见过世子!”
“诸位无需多礼。”萧令姜抬手示意。
待众人坐下后,她看向席间的崔述,笑着道:“崔郎君,自郢都一别后,许久不见了。”
她声音柔和,与他浅浅问候,一如世间有的故人重逢,不近不远,不浓不淡。
不知怎地,崔述心中却突然生出一股酸涩怅然之感。
第三十五章 可有
是呀……当真是许久未见了……
那一日,他默然立于城楼之上,望着和亲的队伍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天际尽头。
纵然深知,那曾挥剑斩敌、智谋无双的永安公主,不会当真就这般为皇权所迫,然而当她与贺家反手推出太子上位时,他依然是惊了一惊。
这份谋划,若非手段超常不可得,这般魄力,更不是常人能有。
她与贺家如此做,便是不甘再做一把任皇帝随意丢弃的刀,而是要彻底掌控自己的命运。
郢都之中,朝堂之上,惟有手握权势才能护住自身。
这一点,出身世家的崔述自然懂。
因而,当贺相山摇身一变成了太子太傅之时,他是理解的。
然而,叫他未曾想到是,明明皇帝已然倒下,贺氏也一时风头无两,萧令姜却仍旧依约前往西蕃和亲。
没有皇帝背后相迫,凭着她在朝堂民间的声望与贺氏眼下权势,她完全可以顺理成章地推掉和亲之事。
那一瞬,崔述便知晓,她心中定然还有旁的打算。
他所认识的那个萧令姜,可素来不是不知变通之人。明知危险还要往那处去,那么西蕃,定然有她想要的东西。
崔述不敢说,自己对她全然了解,可他亦曾如这世间动了情思的郎君一般,小心翼翼地打听心仪小娘子的喜好、事迹,万分珍视每一个与她相处的瞬间。
于她而言,这世间能叫她不顾性命去守护的东西,除却家人,怕就是这大周天下、世间黎民了吧。
她既甘愿以公主之尊前去西蕃,那么,他未尝不能以臣子之身追随其后,为之尽一份心力。
然而,她却轻笑着拒绝了他:“崔郎君,我知你心中好意。可此去西蕃,路途遥远,风沙刀剑,或许皆是危机,那处并不适合你这般清雅的郎君去厮杀。”
许是看出崔述的黯然,她望着他,眼中满是柔和:“我大周的状元,合该提笔写治国之策,出口成安民之谋才是。崔郎君若是真想助我,国泰民安,我自后顾无忧。”
听到她的话,原本晦涩的心不由涌过一股暖流,崔述拱手,弯腰向她深深一礼:“公主此言,述记下了。此去西蕃,公主尽可放心,述必竭自己所能,为大周百姓谋一份安乐。”
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不再做那安于清闲之位的世家郎君,而是真正地去为民谋利,为国谋事。
可待听到凉州地动、永安公主重伤之事时,他仍是忍不住心中猛颤,立时便请旨前往凉州赈济,而后快马加鞭地奔赴凉州。
望着眼前的安然浅笑的萧令姜,他心中酸涩之外,更是万分庆幸,无论如何幸好她看起来无恙。
崔述压下心间翻滚的情绪,朗然一笑:“许久未见,不知公主可一切安好?”
“多谢崔郎君挂念,我身上伤势已然无碍。前些日,崔郎君远至凉州,而后几次前来探望,彼时我尚在养伤多有不便,如今才为你设宴接风洗尘,你可莫要怪我怠慢了。”萧令姜笑着道,无论如何,她已然伤愈出现在崔述面前,旧事便过去了。
“见公主安好,述便放心了,公主不怪述多次上门叨扰才好。”崔述望着她面上笑意,眼中尽是关切。
“岂会。”萧令姜端起酒杯,冲着他遥遥一敬,“既如此,本宫便以茶代酒,敬崔副使一杯。”
在座诸人亦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因着萧令姜事先叮嘱过,宴席很是简单,更无歌舞音乐相伴。段旭几个久居凉州,见到崔述这个从郢都来的,自然更要多打听几句。
萧令姜坐在尊位,浅笑着听几人闲聊,偶尔插上几句。
她虽远在凉州,然而却时时关注着郢都朝堂之事,贺相山那处常常与他书信往来,裴攸那处也有自己的暗线。对如今朝堂之事,她倒不算陌生。
在段旭他们面前,崔述到底不好挑那要紧隐秘出的来说,因而除却浅浅谈了谈如今朝堂的人事外,便捡了些郢都逸闻来说。一场接风宴,也算得宾尽主欢。
见时辰差不多了,萧令姜与裴攸起身退席,方走出大厅,崔述便追了上来,他看了眼裴攸:“公主,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令姜微微颔首,崔述此举倒是正中她下怀,毕竟她一直好奇,崔述此来凉州背后是否有崔氏示意。
如今朝堂之上,贺氏虽然看似风光,可官场世族势力盘根错节,不是那么轻易便能压得住的。
随着太子掌权,其母家李氏蠢蠢欲动,在权势更迭之时,先前居于世族首位的崔氏,又可会甘心被贺家就此压过?
要知晓,端王虽被幽禁彻底成了一名闲散王爷,可他膝下却是有两名流着崔氏血脉的嫡子的。
差点被废的太子能在贺氏扶持下,一朝翻身重新掌权,焉知崔氏不会如法炮制?
她听说,自她离开郢都的这段时间,崔述在官场动作频频,也算做了不少实事。可她这人素来不吝于多想一层,这背后,到底只是出于君子之心,还是出于世家之谋?
萧令姜与崔述走到亭中坐下,挥退了身边侍婢,裴攸则负手而立,站在廊下远远望着两人。
她看向崔述,亲自抬手为他斟了一杯热茶:“方才在席间,有些话不便说,眼下四周无人,崔郎君有什么话尽管说来便是。”
崔述接过热茶,细细打量着她,眼中尽是担忧之色:“听闻公主重伤,如今当真身子无恙了?”
萧令姜闻言一愣,她本以为,崔述会提及他前来探望之事。
“我乃习武修术之人,虽是受了伤,但休养之后已然无碍。崔郎君当真是不必再担忧。”
崔述点点头,话虽如此,他却知晓,她众目睽睽之下伤重是真,可在院中闭门休养的却不是她。他心中担忧,也只能再三确认罢了。
至于暗中出行之事,她既瞒着众人,便自有道理。
崔述也不加多问,而是与她谈起了朝堂秘事。
果然,正如她收到的消息那般,随着太子地位愈发稳固,李氏便开始蠢蠢欲动起来,除却暗中拉拢世家,更是借着太子与皇后之手,往朝中安插起人手来。
明明有国舅的身份,李氏如何真正坐的住,任贺氏越过他去独大?
而太子身为储君,又怎会当真甘心,让与他素有龃龉的贺氏与萧令姜处处掣肘?
彼时那么老实,不过是当下只能低头蛰伏罢了。
萧令姜眉梢微挑,她未曾想过,崔述竟会与她谈及李氏谋算,甚而语中隐隐提醒她与贺家要多多关切太子心思,警惕李氏。
“那么崔氏呢?”她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眸子深深望进崔述眼底,“崔氏又可有李氏之意?”
第三十六章 答案
崔述先是一愣,而后笑了:“公主问的当真直接。”
萧令姜微微耸肩:“你是聪明人,于你而言,迂回试探也不过是扯了层薄纱遮掩,里头玄机自是一眼便明。既然如此,我又何须浪费那个时间精力,不如坦然相问。”
“那我还要谢过公主赞誉了。”崔述唇角微弯,被她如此直言相问,他不觉冒犯,面上反倒浮上一层笑意。
旁人都道他乃素雅君子,有名士之风,可毕竟是世家精心培育的,那份清雅之后,该有的心计比起旁人只会只多不少。
萧令姜设宴相邀,自不是只为他接风洗尘,而是透过此宴告知众人,她已然痊愈,亦是对他那日探访“永安公主”所说之语的回应。
不过是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至于眼下退席后的相谈,看似是应他之请,倒不如说亦是正中她下怀。
巡抚凉州,赈济灾地,虽有办砸的风险,可只要不出意外,定然是更易出功绩。
这样的差事,朝中自然有无数人盯着,无论是正使亦或副使,各系人马都可谓是争破了脑袋。
他为官不久,在朝中官位不显,然而却轻松拿下副使之职,背后自是少不了崔氏帮扶。
萧令姜离开郢都已然许久了。
贺家背后虽有长公主、刑部尚书周允这等人物,可到底是外人。
至于贺氏族中,经由临川之变后,嫡系仅贺相山与贺诗人这两支可用。且贺相山膝下惟一的嗣子口不能言,还年纪尚幼。而贺诗人又素来浪荡不羁,四处游历,于朝政之上几乎帮不了他。
贺氏旁系虽然已经有了两名后辈入朝为官,然而到底时间尚短,在朝堂之上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真正支撑着贺家的,不过是贺相山自己以及一个萧令姜罢了。
自古以来,和亲一去无归途。旁人不知萧令姜谋划,在世人眼中,永安公主萧令姜此去西蕃,怕是再难踏及郢都地界。
如此境况下,其余势力焉能不蠢蠢欲动?而萧令姜又焉能不多加警惕?
李氏是一个,而崔氏,更是不容小觑的对手。
对于她心中顾虑,崔述当然知晓。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口问道:“公主可知,古往今来,皇权更迭,王朝覆灭,缘何却有世家依然历经数百年而不衰?”
萧令姜眉梢微动,道:“自古以来,世族互相联姻、相互捆绑,如此一来彼此之间盘根错节,相互支撑,自然更能抵御风雨雷霆。”
“而世家子弟,生来就能比普通百姓得到更多机会。衣食住行无需担心,学诗作赋、治国谋政、骑射兵法等教育更是优于常人许多。”
“相较于刀剑武技,学识才是绝对的力量。世族掌握了顶级资源,自能不断培养出优秀子弟,而这些子弟,又会进一步为家族带来更多利益与荣耀。如此,循环往复,世家自然绵延不衰。”
“就如崔郎君……”萧令姜微微歪首,看向崔述,“一身风姿雅致,满腹学识才华,虽是因着自身聪慧,可也不得不承认,亦是得益于崔氏家族的培养。同样地,崔家如今有了你这位名满天下的十一郎君,族中也便有了继续繁荣甚而更进一步的依仗。”
见他提及自己,崔述不由失笑,他轻笑着点头:“公主说的有理。不过,世家想要延续千百年不衰,光有这些却不够。”
“自然。”萧令姜颔首,“能做到这些的世族,古往今来虽不多可也不少。真正能延续数百年的,却甚少。”
这其中,崔氏可谓个中楚翘,从清河崔氏南迁至江州,崔氏一脉渊源,已然延续三百余年。
这三百余年,皇权变换、朝代更迭,然崔氏却能屹立不倒,繁盛依旧。
贺氏虽亦为百年世族,却远远不及崔氏久远,更遑论其间更有起落。
她伸手端起茶水轻啜一口,而后方继续道:“要想长久过王朝、皇权,还有两样东西至关重要。那便是,眼光与旁观。”
朝代更迭之时,靠的是眼光。
哪方政权能够最终得胜?对世家来说,他们的选择必须万无一失,此时,暗中派出子弟去往不同政权麾下,无疑是最佳的方式。这样无论最终何人得胜,都能带给家族足够利益。
慧眼识主背后,往往是世家的多方谋算。
而涉及皇权之时,身为世族,则要学会两个字,旁观。
世家往往拥有最顶级的资源,帝王焉能不心生防范,甚而引人生出觊觎之心?为了皇权稳固也好,为了谋得权势也罢,许多皇族会选择与世族联姻。
然而,古往今来,但凡牵扯进皇权之中,都是极其危险,一个不当心便要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世家本就显赫,何必要趟这潭浑水,自讨苦吃?
想到此处,萧令姜不由悠悠低叹一声:“说到眼光,贺氏做的不差。可论及‘旁观’二字,这一点,贺氏做的不如崔氏。”
当初,萧令姜生母嫁入皇族成了太子妃,虽将贺氏一举推往顶峰。可烈火烹油,那份显耀到底没有维持多久,皇权变换,她临终托孤反倒让皇帝心中留下芥蒂,这才使得贺氏退居临川,一待就是十五年。
而崔氏呢,崔家嫡女当初不顾家中阻拦,毅然嫁与端王为妃。崔氏家主崔怀索性直接断了与女儿来往。及至后来端王出事,崔氏所受波及甚微。
只如今,贺氏已然因着种种原因重又入局,有她这个永安公主在,贺家再想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了。
崔述看出她眼中无奈,开口道:“贺氏与崔氏自有不同。十余年前,贺氏便入了局,那便另有入局的谋算。我相信,有公主在,自然也能保得贺氏无恙。”
“但崔氏却非如此,我家中阿爷叔父虽在朝为官,可离皇权之争这局,却素来敬而远之。”
“于崔氏来说,鲜花着锦无益,长久昌盛才为所求。对那‘旁观’二字,崔氏向来做得极好,若不然,也没有崔氏这三百余年。”
话说到此处,萧令姜先前那一问的答案,也便明了了。
第三十七章 一诺
郢都朝堂,崔氏有崔怀这个家主居于高位、运筹帷幄。安西边境,又有崔闵这名都护手掌军政要务,犹如一方土皇帝。
除却这二人,族中更有无数英才分布朝野各处,庞大的根系蟠根错节,共同支撑着崔氏这株巨树。
这样的崔氏,已然足够繁盛、足够荣耀。
再出个淌着崔氏血脉的帝王,与其而言,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更何况,皇帝病重无法主政,崔氏如若在此时出头,推出端王一系与太子相争,只会搅得朝堂纷乱,反倒叫如神宫、西蕃这般的贼寇寻找机会趁虚而入。
如此思来,着实无甚必要。
崔述虽然年纪尚轻,但他是崔氏族中精心培育出来的未来家主,他的话,在某种程度上,亦是崔氏一族的态度。
萧令姜眉间漫上疏疏笑意,浅声道:“如此,先前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公主身赴西蕃和亲,心中顾念贺氏,又忧心大周安稳,多想几层自在情理之中。”崔述朗朗一笑。
萧令姜和亲西蕃一事,明面上虽说是永安公主亲自所请,可内中缘由,如崔述这样的人如何不知?
不过是神宫渐平,皇帝便待她与贺家如同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先除之而后快罢了。于是,便迫不及待地逼她和亲西蕃,欲要借西蕃之手将她除去。
这其间,自然也有不少许多曾被她触及过利益的势力,作壁上观甚至暗中推波助澜。
当初,她被困宫中,他在宫外亦是万分忧心,只不曾想过,她竟然选了个他意料之外的方式破局。
萧令姜既然决心前往西蕃,那么大周这处朝堂便丝毫生不得乱。她与贺家虽推了太子上位,可也只是无奈之选,太子可不是那等对她与贺家全然信任、能够全权托付的的人物。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比让贺相山借机掌势更好的选择?
毕竟,于萧令姜而言,贺相山这个舅父才是那个值得她信任托付之人。也只有他在郢都稳住大周朝堂,才能让她此行无后顾之忧。
崔述话语微顿,深深望了她一眼,方缓缓道:“且公主猜得也不错,我此来凉州如此顺利,背后确然有崔氏之故。”
“哦?”萧令姜眉梢微动,“不知崔氏与郎君有何打算?”
崔述面上浮起一缕淡笑,唇角也似乎带着几分无奈:“我不说,想来依着公主的聪慧也能明白。”
崔氏显赫,然而崔怀这个当家人却年纪渐长,偌大的崔氏早晚要交到崔述手中。
连中三元,踏入朝堂只是崔述走出的第一步,接下来,便是要在崔氏的铺就下一步一步走往高处,直至登上家主之位。
凉州之行,恰好是一个供他拾级而上的台阶。
萧令姜了然,笑了笑道:“人非圣贤,为名为利为权,亦无任何可嘲可耻之处,只要行之有道便可。”
她指了指自己:“便是我,如今不也是汲汲而行?”
“登往高处与为民谋利,并非不可一并而行,郎君也无需纠结于此。无论如何,崔郎君此来凉州,确然是为凉州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吾与凉州上下,皆感念郎君相助。”
崔述眼眸微动,抬头望向萧令姜:“公主可还记得,离都之前,您曾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您曾言,‘我大周的探花,合该提笔写治国之策,出口成安民之谋才是。崔郎君若是真想助我,国泰民安,我自后顾无忧。’”
“我一直将此话记在心间。”
“凉州遇灾,百姓受难。事情既然已成定局,我更改不得,那便亲赴凉州,助凉州渡困,解百姓之忧。这背后,虽有崔氏之谋,亦有我心中之念。”
“述此行,为黎民、为崔氏、为我自己,亦是为当初之诺……”他眼中涌起说不清的情愫,直直望进萧令姜眼中。
萧令姜握着茶杯的手指一颤,彼时那句话,不过是她为打消崔述跟随前往西蕃而言,虽是对他的劝勉和期望,可到底带着几分推脱之意。未曾想,他却将这句话记在心间,并当成一诺。
君子一诺,价逾千金。
而崔述这一诺,却无论如何是算不清的。
她不是不明白,那未尽之语背后的情意,可她到底只能当做不知。
萧令姜心下微叹,抬起眼帘,面上已然是敬佩之色:“崔郎君大义,我当日不过言语,你却真正将其记于心间践行,如此君子,才是更令人佩服。郢都朝堂,有崔郎君这般心念黎民之人,是大周之福,亦是百姓之福。”
崔述眼睫微颤,眸中复杂,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释然。
他闭上眼睛,掩去眼中复杂的情绪,再睁开眼时,已然是一片平静。
“公主谬赞了,述身居朝堂,合该如此。”
两人一时静默无言,风从亭间吹过,杯中的茶水微微扬起涟漪,荡到杯壁,而后又消失不见。
崔述抬头望向亭外,远处的裴攸负手而立,正望向这处,他幽幽叹了一口气:“翻了年,公主便要启程踏往西蕃之地了吧……”
“是呀……”萧令姜抬首望向天际,“贡吉已然催了许久,如今伤既已养好,自然也再无理由在凉州停留。”
崔述眼中不由漫上一股伤感:“此去经年,不知何时还能再见。然,我相信,公主定能达成此行心中所愿,再归大周。”
“君子立世,当依诺而行。我既然已将公主的话记在心间,此后必当倾力而为,去谋一个国泰民安。”
“待公主心愿所成那日,述,便郢都在恭迎公主归来!”
“那我便先行谢过崔郎君了。”萧令姜展颜轻笑,如同冬日暖阳,融了一地冰雪。
崔述亦跟着笑了,一如朗月清风。
“那崔述便先行告退了。”他拱手却步,行了一个告退之礼,转身离开。
萧令姜站在厅中,遥遥望着他身形渐行渐远。
行至廊下,他止住了脚步,目光深深看向裴攸:“公主此行安危,便有劳裴世子费心了。”
裴攸眼中微敛,颔首:“这是自然。”
两人垂首互行一礼,而后便擦肩而过。
裴攸重又抬起脚步,向着萧令姜一步一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