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匪报
镇北王府占地极广,只是府中人口却不多,除了裴攸父子还有居在此处的客卿,便就是些护从侍卫、仆僮妇婢了。
裴家族人在旁处另有府邸安置,府中也只镇北王这一嫡支。
至于裴攸的师父,已在他出师之后便重新归隐山林之间,难得来这镇北王府一次。
其他客卿则都各自在自己的院落中,无事也甚少到旁处晃悠。
一路走过去,偌大的府院中竟显得有几分冷清。
跟在贺令姜身边的两名不缘司玄士还有贺峥青竹,都是初次来北境,更是初次见着这天下闻名的镇北王府的模样,心下难免有几分好奇,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
这府中的冷清,倒出乎他们意料。
不过毕竟是这镇守北地的主心骨,即便府中主人不多,镇北王府的戒备却很是森严,带着几分肃然之意。
郑翁引着几人到了正厅,便连忙命人奉上茶点来。
裴攸瞧了瞧桌上的点心,将贺令姜爱吃的往前推了推,送至她身前,而后才端起茶盏浅饮了一口,问道:“郑翁,可为客人们备好院落了?”
“世子放心,已经安排好了。”郑翁笑着回答,“世子还有诸位贵客今日赶路辛苦,老仆已命人备好膳食,等用过膳食,各位便可回院中歇息了。”
裴攸手下跟着的那些人回定州来自有去处,要安排的,也不过是跟着贺七娘子的几位。
除却她贴身的婢女和几名护从外,也就两名不缘司的玄师以及几位跟着他们的手下人,加起来不过十数人,倒是好安排。
裴攸微微点头,又不放心地问道:“贺七娘子的院落也叫人收拾好了?”
“已经照世子的吩咐安排好了。”郑翁点头应道。
只他心下却有些惊诧,世子特意叮嘱要安排给贺七娘子的那处院落,是萧娘子先前所居的。
往年她游历归来北地,若是居于镇北王府中,那定然是住这个院子的,她不在,世子亦会叫人好生收拾着,即便空着,也从不许安排旁的人住进去。
这么多年来,能在那处院落居住的,也只一个萧娘子罢了。
那处院落种了不少李树,相较于府中其他地方,园子也多了几分雅致,到了春日花开之时,李花怒放一树白,遥望疑是春飞雪,那般景色美得很。到了夏日,又能结出李子来吃。
萧娘子曾言:“能赏花,能食果,这花树载得好得很。”
往日世子母家苏氏的苏娘子到府中来,想住到这院子里,都被世子拒了去。
如今,怎地又要安排给这贺家的七娘子了?
郑翁不解,可世子既如此安排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照着安排罢了。
自去年春日后,这处院落已经空了一年多的时间,萧娘子上次折回北境往荒人部落去的时候,并未来府中居住。
空了这么久,虽然时常有人打扫着,要住人进去,还是要再好生收拾一番,郑翁还特意留了几个婢女在院中伺候。
等今日得见这位贺七娘子后,他心中便有了隐隐猜测,从府门处到正厅这处来,他不动声色地瞧着自家世子的态度,心下便是了然。
便是对着王爷都素来不假辞色的世子,何曾对谁这般柔和过?他想了想,也就已经过世的王妃同萧娘子能得他几分不同罢了。
他以往瞧着,总觉世子对那萧娘子很有几分不同,可世子性格素来内敛,便是隐有不同,却也从不在言辞间表露。
至于那萧娘子性子更不同寻常娘子,洒脱不拘,瞧着对男女之情更是从未放在心上的模样,只将世子当作熟识的阿弟看待。
一个有心不说,一个却偏偏少了这根劲儿,自然成不了……
如今瞧着贺七娘子,世子对她的关切重视,不说超过萧娘子吧,但相较于先前那份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却要外露几分。
哎……这少年人的心事,他个老头子琢磨不透,也就随他们去吧……郑翁心中暗自摇头。
贺令姜跟着裴攸一路行去,便见去的院落竟还是她原先在镇北王府中所住的地方。
院中的婢女见了二人,立时连忙俯身行礼,裴攸摆了摆手,便让人暂且退下了,只余青竹远远地坠在两人后头。
这座院子不小,绕过前头,屋舍后的园子里便种着大片的李树。
此时正值夏季,李花盛开的时节已经过了,然而却是结果的好时候。
只见绿色枝丫间缀满了串串玲珑的李子,有的已红透,有的则于澹青中透这浅浅的黄,格外诱人。
贺令姜见状眼角不由一弯:“呀,来得正是时候。”
裴攸也抬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是呀,今年这李子结得甚多,是个好兆头。”
贺令姜脚下一点,便飞身而起,伸手从树上摘了两个果子下来,接过裴攸递来的帕子略微擦了擦,便递给了他一颗。
裴攸伸手接过,挑眉道:“我方才赠了甜瓜给你,你这算是回赠李子给我了?”
“可不?”贺令姜笑着道,“别人是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你虽是投个了瓜,可我报之以李,你也算不得亏。”
“不亏不亏。”瞧着她,裴攸眼中亦是盈满笑意,“这李子可是贺七娘子亲手摘来的,我算是赚了。”
贺令姜拿起红艳艳的李子,凑到嘴边咬了一口,清脆的一声响,甜中带酸的果汁便在唇齿间散开,口齿生津。
她不禁眯了眯眼睛:“味道不错,你可不是赚了?”
裴攸瞧着双眸微眯、满面笑意的她,轻轻收拢了手掌,将小小的李子攥在了掌心:“是呀……”
他似是下定了决心,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了贺令姜面前。莹白如月的小小玉坠,在她眼前微微打着晃。
贺令姜不禁停下动作,疑惑出声:“咦?这是?”
“送你。”裴攸道。
“不过是个李子,倒不至于将这般贵重的玉坠赠我吧?这般下去,可就是你亏了。”贺令姜笑道。
裴攸微微摇头,神情认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久。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噗!”
贺令姜闻言突然勐地紧咳出声,未及咽如腹中的李肉便被卡在了嗓子眼儿,呛得她眼泪几要出来。
第七十六章 为好
远远坠在后头的青竹一惊,正要上前查看,却见裴攸已上前,轻轻帮七娘子抚着背,道:“怎地如此不小心?”
她脚下不由一顿,霎时不知该不该上前了。
贺令姜又咳了两声,这才将细碎的果肉吐了出来,此时眼角已然满是泪意。
她心中不禁腹诽,如此小不心还不是怪他,莫名地赠玉给她且不说,出口的那句诗,当真是惊着她了。
她吸了一口气方平定下来,无奈道:“阿裴,我瞧着你以往还是念了些许诗书的,这诗,还是莫要对着小娘子随意念的好……”
“为何?”裴攸语中是不解。
贺令姜不禁扶额:“卫风这首诗,虽后人有多种释义,可其中一种几乎是当今儒者同百姓们默认的,你不会不晓得吧……”
这首先秦时期的古诗,古往今来的解析多有分歧。
有人说是朋友互相赠答,有人说是讽卫人以报齐,有人说是表达礼尚往来,还有一种,则是男女互相赠答……
如何释义的都有,可若是一位郎君突然对着小娘子念起了这首诗……
“你这样子,是要引起小娘子们误会的。”贺令姜摇摇头道。
他顶着这张脸,又这番作为,哪个小娘子不会误会?
便是她,方才不也是被他惊了一下吗?
只两人自幼便熟识,她毕竟算是瞧着裴攸长大的,一惊过去也就反应过来了。否则还真是要多想呢……
裴攸“哦”了一声,然后放软了声音问:“那你误会了吗?”
贺令姜不禁好笑,方才咳出的眼泪也顺着眼角划了出来:“阿裴,从小打大,你都是被我捉弄,这是想着来打击报复了?”
她不曾多想……
或许那一瞬,她觉得有些不对,可两人相识多年,她依然当自己是她当年见到的那个八岁的阿裴……
裴攸心中不禁泛起浅浅的失望,眼神也暗澹下来。
玄门之人,一生亦修习玄术为念,虽不避男女之情、儿女婚姻,可洒脱如她,似乎从来不曾往这上面想过。
如若他不说不做,还像以前那般待她,那么终这一生,两人的关系似乎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裴攸瞧着眼前之人,一张素白的巴掌脸,因着方才的急咳,面上还带着几分嫣红,眼角沁出的湿意已然打湿了眼睫,往日那个洒脱自在、让他捉摸不着的阿姮,突然间似乎变得柔软、可触起来。
他袖中的指间不禁微捻,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在她眼角的眼睫上轻轻触了触,而后为她抹去眼角的湿意。
温暖的指间触到她光洁泛着微微凉意的肌肤,两人不由都是一顿。
裴攸低头望着她,眼中温柔如同林间的微风:“阿姮,我没有捉弄你,我是认真的。”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久,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他一字一句地低声念叨,“我的心意,就是如同世人所默认的这诗歌释义一般,没有旁的牵强解读,无关友情谢意,只是男女情谊,只是关乎你我……”
低柔的话语,一字一字钻入她的心间。
清风拂过林间,叶子柔柔地摇曳,日光在林间微微跃动,如同跳动的心房,
贺令姜脑中一懵,心下急跳,而后勐然反应过来,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啊……你……我……”一向能言善辩如她,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她是当真从未想过,裴攸竟然会有这种心意。
她初遇裴攸时,彼时他不过八岁,小小的孩童性子却冷得紧,不苟言笑的。后来两人熟了,他的话也便多了几分,不如初时那般端着了。
可大多时候,还是她说着,他听着。
北地是师父的故土,师父带着她四处游历了许久,再回北地,也便有意带着她在此处多住些时日。
再加上彼时遇到裴攸后,师父受镇北王所托,指点他玄术,两人便时常在镇北王府住着了。
只师父向来闲不住,不过呆了两年的时间,便又开始带着她四处游历起来,两人离开北地。
此后也不过一两年回次北地,在这处住上一两个月而已。
后来裴攸上了战场,两人能相处的时间,便更少了。
与她来说,裴攸初时是那个八岁误吃了青葱便会吐得撕心裂肺的小小孩童,后来则是能在天资禀赋上与她势均力敌的学伴。
两人,亦亲亦友。
她一直以为,对裴攸来说,两人的关系也应当是如此的。
只他又是何时对她起了这番心思的?
贺令姜不知所措地看向裴攸,这人正目光柔柔地瞧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复。
他的眼神专注而认真,及时隔了两步,贺令姜也能清楚地在他眼中瞧见自己小小的倒影。
仔细想了想,似乎从她于贺七娘子身上醒来,到后来裴攸得知她身份,他便对她愈发柔和起来。
她心中勐地一悟:“阿裴,你是不是瞧中这幅皮囊了?”
贺令姜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贺七娘子这张脸,长得却是好看,阿裴正是少年慕艾的时候,莫不是瞧中她这张脸了。
裴攸不禁无奈:“你先前那张脸,哪里比如今这张差了?”
贺令姜手上一顿,也是,她先前那张脸亦可以称得上清雅无双了,虽不同于贺七娘子的柔美,可到底不差。
裴攸上前两步走至她身前,微微垂首瞧着她:“阿姮,无论你如今是何等容貌,在我心间你只是那个阿姮而已,世间独此一个,再无旁人。”
“你我年少相识,可便是我自己也不知晓,我在何时竟对你生了旁的心思。”
“或许在我十二岁,我在阿娘祭日之时,将自己独自关在房中不吃不喝,你为我送来糕点,倚着房门陪着我一夜未眠的时候……也或许,是我十四岁初上战场,你耗尽心力花了大半月,为我备了那道护身玉符之时……”
“亦或许,这份心思,在你我一开始初遇时,便早早埋下了……”
不再如以往那般藏着掖着,唯恐那份心意被她察觉,又担心她丝毫不知,此时此刻,少年人的情谊诚挚而又热烈。
第七十七章 打乱
贺令姜心中不禁一跳:“我……”
她如今思绪纷乱,着实不知该如何回应。
从她年少时到如今,她到了不少地方,也见过许多少年郎君,自有慕艾之人,冲着她的皮囊也好,冲着旁的也罢,对她表明心意。
可她从来未曾想过男女情事,自来便干净利索地便拒了去。
如今对着裴攸,那拒绝的话却不知该如何出口了。
“阿裴,我......”她心中左思右想,张了张嘴刚要开口,裴攸却先她一步阻了她的话头。
“阿姮,我如今与你表明心意,并无迫你答应或者定要给我一个答桉的意思。我只是想要让你知晓我的心意罢了……”
“我也只是想让你知晓,我不再是那个八岁被人掳去的狼狈孩童,亦不再是那个在母亲的祭日将自己困在房中的少年。”
“我如今已然是个能够顶天立地的男子,是懂得赠我心爱的女娘琼琚的郎君了。”
“有朝一日,你若想尝一尝这世间情思,我便在你身旁,可你若没有那份心思,那我也便只是你心中的那个阿裴而已,永远不会改变……”
贺令姜眼睫微颤,沉默良久,还是没有将拒绝的话语说出,只是缓缓道:“好,我知晓了……”
裴攸心中一松。
他捏了捏手中的玉坠,将它收入袖中,没有再递上前。
这份载着少年心意的玉坠,终究没有送出去……
阿姮不同旁人,他若做得太急,她是当真会立时拒了他去的。
只她方才既将那要出口的话咽下,便说明他在她心中到底有几分不同。
这份不同,到底是因着对他有了那么一两分男女情谊,是还是因着两人多年来的关系,不忍让他一再失望,裴攸心知肚明。
说他占了两人相熟的便宜也好,故意钻了个孔子也罢,这不同,到底是不同。
阿姮如今已经知晓了他的心思,且未曾明言拒了他,这便够了。
他本不愿打扰她,却也不愿再如先前一般,一直小心翼翼地掩着藏着那份心思,等到时光逝去后徒自叹息。
山有木枝木有兮,心悦女兮,他亦愿女知。
长于山野、游于江湖的阿姮素来潇洒自如、专心玄术,从来不将世俗的男女情思、儿女婚姻放在心间,也不会有人置喙,可身处世族的贺七娘子却未必如此。
正当及笄的贺家七娘子,容色殊绝、玄术无双,这郢都、这大周有多少好儿郎盼着她一顾,又有多少世族因着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想要求取这样一位出身百年世族的女娘?
这些事,便是她不提、不想,亦会有数不清的人在她面前反复提及。
自她成为这贺家的七娘子后,她原本的那份洒脱自在,就难免要多了几分束缚,行事之间也要多几分世俗的考量。
若是以前,即便是要查神宫,她也不会进不缘司,甘受皇权约束的。她身后的贺氏、世族,是她的依仗,却也成了她的束缚。
这是身在权力中心的人,逃不掉的宿命。
即便她如今并未被人夺了身躯,可她还是大周的公主,一旦恢复身份,也难免会裹挟着她做出与以前不同的选择来。
没有人会一成不变,所遇、所处,决定所思、所为。
如果阿姮一直在山野江湖,她或许永远可以凭心而为,可如今她既入了权力这场大局,难免要有诸多旁的考量。
男女情思、儿女婚姻以前非她所选,可若是有一天,她改了心意呢?
他要的,正如他方才所言,他一直就在她的身旁,只要她有朝一日想要往那处顾一眼,先看到的必然是他。
如此,也便够了。
等到裴攸的身形消失在拐角处,青竹才走上前,瞅着静立在原处、盯着满树李子发呆的贺令姜。
“七娘子,您没事吧?”
贺令姜没有吱声,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在说什么。
青竹将声音略微提了两分:“七娘子……”
“哦……”贺令姜这才反应过来,“没事……”
她只是在想裴攸方才的一袭话,她从未想过,这个一直在她身旁的少年人,竟有这般重的心思。
心头的往昔点滴似乎一下子清晰起来了,每次她回北地,不论多忙总会回府陪她与师父一道用膳的裴攸,永远为她留着的院子,合她心意的茶点菜色,姚州昏迷醒来那晚伏在她床边的憔悴面庞,从来任凭她玩笑捉弄的少年……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青竹从未见过她这般犹疑不决的样子,她心中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七娘子,裴世子方才可是说了什么让你为难的话?”
她方才离两人较远,并未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可方才裴世子拿了一块玉坠递至七娘子面前,嘴里不知说了什么便将自家娘子惊着的情形,她还是瞧了个清楚的。
男子赠玉,再想到这些时日裴世子对自家娘子的态度,她心下便有了猜测。
时下风气不算保守,年轻的郎君娘子们私定了终身,再请家中说媒下定的也不在少数。
莫非这两位,也是如此?
只自家娘子,看着对那裴世子的心意似乎还未决。
贺令姜瞧她面上神情,便知她心中已有猜测:“他倒不是为难我,只是我未曾料及,有些吃惊罢了。”
“原是如此啊……”
青竹点了点头:“恕婢子多嘴两句,婢子在旁边瞧着,这裴世子对您确实很是不同,平日里虽沉默少言,行事却很是贴心,便是您爱吃什么茶点、爱穿什么衣衫,他都记在心间,还有那天下难得的归元丹,他说给您就给您了……”
“嗯。”贺令姜低声应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他对我是挺好,可对他也不差不是?”
她虽爱捉弄了他些,可在旁处对他,亦是不错的吧?贺令姜自忖。
青竹“噗嗤”笑出声来:“是是是……”
早在临川南山之时,她便晓得,自家娘子对着裴世子很是了解信任,平常处事亦会顾着他。
“那裴世子对您贴心,您对他又很不错,这番下来,您又有什么可困惑的呢?”
贺令姜摇摇头:“你不懂……”
她先前待阿裴好,那是亦亲亦友,甚而将他当做半个阿弟看待,只如今,一切似乎都被打乱了。
第七十八章 上门
裴攸的心意虽令她惊讶动容,可她现下到底没有这番心思,即便未拒了他去,却也不能当真应他所求,能与他什么回应。
事已至此,既然如今被打乱了,那便再理顺了便是。
阿裴自幼性子偏冷,也不爱与其他小娘子说话,他身旁虽然不缺那些同样出身不凡的小娘子,却未曾如何与她们相处过。
可世间优秀的女娘那般多,少年心思易变,说不准,阿裴也是如此,往后也就想通了,不在她身上再枉费情谊了呢?
贺令姜思及这个道理,也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此后该怎样与裴攸相处,还是怎样与他相处。
便是连裴攸,都未曾再提及过此事,只一如寻常地待她。
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却也同样就恰恰好地止步于在那条线前,不再近,也不疏远。
贺令姜此行到北境来,是打算再入荒人部落的。
裴攸那处已然派人安排得差不多,只她先前到底在涿州受了些伤,还需再调理养上几日。
镇北王府中有丹医在,裴攸第二日便带着她去了老丹医的院中。
老丹医薛一醉捋着胡须,绕着贺令姜打量个不停:“你就是贺七娘子?”
他亦是玄门中人,虽然甚少问及世事,可这一年间声名鹊起,传遍整个大周的人物,他也是有诸多耳闻。
要说这玄门,自建周以来,虽则能人辈出,可未曾有一年如同这般,只两个人物,光芒却璀璨到几乎可以掩去所有同辈的锋芒。
除了一个永穆公主萧姮,另一个便是这贺家的七娘子了。
前者长于江湖,先前声名不显,归于皇室后,才拂去尘埃露出真珠,因着剑斩叛乱的荒人首领,扬名于天下。
后者生于世家,向来只以容颜着称于小小临川之地,然而姚州一役后,却一跃而出,让玄门诸人难以比肩。
听说那永穆公主先前也曾在镇北王府住过,只可惜,他却无缘得见。
他心中好奇,本想寻个人来问一问以前情形,看看这以灵治之术进了不缘司的永穆公主,在玄术一道上是否当真如传闻那般厉害,只这镇北王府的人,嘴巴却紧得很,甚少提及她的往事。
没想到,如今另一位传闻中的人物,贺家的七娘子,竟同着裴攸一道归府来了。
他昨日由人陪着出府去寻药材去了,若不然,定然第一时间去瞧瞧她。
眼前这贺七娘子,看她面貌身形还有周身气质,当真是瞧不出来,这般纤弱的小娘子,竟然能做出那般事情。
往这一站,她瞧着也就是个普通的,不,长得特别好看了些的小娘子罢了。
可姚州还有范阳涿州这些事可做不得假,这位现下必然是敛了气息,才瞧着如同常人一般。
对着他的打量,贺令姜倒没有不适,只微微点头道:“是我。”
薛一醉负着手,绕着她又仔细瞧了两圈:“老夫为贺七娘子把把脉,如何?”
这样一位丹医在前,贺令姜自然不会拒绝。
薛一醉指尖轻轻搭在她腕间,左手捋了捋自己颔下的白须,眉梢微挑:“贺七娘子用过归元丹了?”
他方才听裴攸讲,这贺七娘子前两日在涿州受了不轻的内伤,只她如今脉搏平缓、内息沉稳,且体内还隐有一股归元丹的气息护在经脉之间,除了服了归元丹外,不做他想。
他是真没想到,他好不容易才炼出来的三颗归元丹,就这么没了一颗。
薛一醉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裴攸,就见他默然坐在一旁,目光却稳稳地落在这贺家七娘子身上。
先前这么着急地催他炼制归元丹,如今又这般轻易地送出去一颗,薛一醉当真怀疑,裴小子当初是不是就是为着这贺七娘子备的?
要知晓,当初他收到裴攸的来信,正是在姚州一役之后,那一役,听说贺七娘子亦受了重伤。
薛一醉心下了然,收了把脉的手,方悠悠道:“贺七娘子先前确实伤得不轻,不过因着及时用了归元丹,再加上立时调息,倒没有什么大碍了。如今只要再调息两日,将这归元丹的药力彻底炼化了便是。”
只要调息得当,再重的内伤,这归元丹也能治愈,甚而还能对提升内息有些许助益。因着这,玄士们都对归元丹垂涎不已,只可惜却无缘得上一枚罢了。
裴攸听他这般说,才真正放下心来。
贺令姜放下卷起的衣袖,笑着道:“多谢薛老丹医了。贺七这番能无事,也是得益于老丹医的归元丹,如今,就在此谢过您了。”
说着,她起身便要向薛一醉施礼道谢。
薛一醉连忙伸手将她拦下:“谢我倒不必,这丹药,本是裴小子死乞白赖缠着我炼制的。我既给了他,便是他的了。你要谢,就谢他便是。”
贺令姜微微一笑,瞧向一旁裴攸道:“世子自然要谢,只薛老丹医您,也是当得这一声谢的。”
她双手合握于胸前,朝着他行了一个谢礼,而后从袖中掏出一枚折成三角的符箓,递到薛一醉面前:“这是我自绘的护身符,老丹医若不嫌弃,便请收下吧。”
“怎会,怎会?”薛一醉笑呵呵地接过符箓。
身为玄门之人,这符箓一入手,便觉一股玄妙之力流转在符箓周遭,不同与寻常。
他老脸顿时一乐,这贺七娘子拿出来的护身符,果然不是常物可比的。
裴攸看着他喜笑颜开的模样,不禁开口道:“这符箓耗了贺七娘子不少心力,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得的,你可得好生带着。”
自崔家十一郎那次后,满郢都的人都望着能得阿姮亲手所绘的符箓,可到如今,她也不过私下赠出几枚给长公主府罢了。
“知道了……”薛一醉摆摆手,将符箓在他面前绕了绕,似是故意炫耀似的,这才收入自己怀中好生收起来。
关键时候,这符箓可是能护命的东西,他自然懂得轻重。
裴攸瞧着他这般模样,心中暗道,真是老顽童,幼稚的很。
他当阿姮不曾送过自己护身符吗?
自己贴身的那枚,可是一枚玉符,能挡三次大灾,不是他这个能比得上的。
贺令姜赠了符箓与他,薛一醉也不藏私,知晓她身上还有外伤,便大手一挥,将自己往常做的上好药膏赠了给她,大方得紧。
“你放心便是,保证你身上一点疤痕都不留!”
“那便多谢薛老丹医了。”贺令姜眼中满是笑意。
两人正说笑着,却听裴攸身旁的护卫上前来禀:“世子,苏家表娘子上门了。”
裴攸闻言,眉心不由一簇。
第七十九章 端言
贺令姜同裴攸一道出了薛一醉的院子,往花厅那处去。
刚到花厅,就有一道灿烈如火的身影印入两人眼中。
是裴攸外家苏氏的娘子,行三,唤作苏端言。
她一身红色骑装,瞧见裴攸二人,便冲上前来,好奇地将贺令姜打量了一番。
“贺七娘子?”
贺令姜笑着颔首:“苏三娘子。”
“你怎地知晓我行三?”苏端言眉梢微挑,然后冲着裴攸扬了扬下巴,“是他告诉你的?”
自然不是。
贺令姜先前与她,也是相识的,当然晓得她家中行几,姓谁名谁。只这话却是不能说的,她点了点头,且默认了她的说法。
一旁的裴攸也只负手而立,不曾开口说话。
苏端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而后问道:“我听说涿州还有范阳那处的神宫势力已灭,贺七娘子如今同裴表兄一道来,可是北境这处还有异象?”
这贺家七娘子奉命探查神宫之事,所到之处莫不与神宫相关,她才不相信,这人大老远地跑到北境来,没有打算。
“你快些与我说说,可是还有神宫余孽暗藏于此?”
她的语气中满是跃跃欲试,贺令姜心中不禁暗自扶额,果然还是那个闲不下来的苏端言,旁的小娘子避之不及的,她就偏要往上头凑一凑,一颗脑袋硬得很。
苏家这位三娘子,如今亦是十八岁的年纪,只比裴攸小了几个月罢了。
两人虽是表兄妹,然而那性格却可谓是天差地别。
裴攸内敛沉静,而苏端言却是外向跳脱。
除了这个也便罢了,她更是天生的不爱服管教,名叫端言,家人望得便是让她好好做个世家女子,端言懿行,可她偏不,打小就爱舞刀弄枪,混到男儿堆去。
到如今,更是习得一身好武艺,一心想要跟着镇北王还有裴攸一道往战场上去闯一闯。
可苏家虽扎根在北地,但家中却是士族,以诗书传家。苏家族中,也出过不少人才以科举入仕,在郢都任职。
彼时,还是镇北王世子的裴俭求取苏家嫡女,也便是裴攸的母亲。
苏氏若想在郢都更近一步,按理来说,不该与镇北王府这般手握兵权的封疆异姓王结亲的。
苏氏家主初时也不愿答应,但无奈两人情谊坚定,裴俭又铁了心求取,再加上彼时先帝同太子都心胸宽广,对镇北一族亦很是信任,他也就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到后来,郢都发生动乱,懿文太子夫妇,连着那肚中未及出生的孩子都在这场动乱中丧命,先帝悲痛欲绝,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肃王匆匆上位。
他摸不透这位心思,再加上那两年郢都局势着实不太妙,也便叫族中子弟渐渐退了出来,自请外放。
如今,苏氏子弟多在北地各州郡任职,倒也算逍遥自在。
定州是苏氏本家扎根的地方,族中的小娘子,自然也是要按照世族贵女的样子去教养。
只可惜,偏偏出了苏端言这个异类,不爱红装爱武装,一心要往战场上去,只可惜碍于府中长辈,一直未曾得逞。
镇北王妃还在的时候,因着她与裴攸年纪相近,就时常爱接她来镇北王府小住。没想到苏端言见着府中护卫练兵,便心生向往,后来又见自家姑丈率军归胜的样子,更觉威风不已,吵着闹着要习武。
苏家的长辈自然是不乐意的,可镇北王妃倒喜欢她这性子,加上裴攸本就自幼习武,便说服苏家长辈,让苏端言跟着一道学了。
习武甚苦,许是她尽头过了,也便不闹腾了。
没想到,她一个女童又小小年纪,竟然咬牙学了下来。虽然天赋及不得裴攸,可那身手亦很不错了。
只如今,她年到十八,却迟迟不肯嫁人,只一心要做名驰骋沙场的女将军,叫苏家人头疼得紧。
每当提及此事时,她便是一副振振有词的模样:“阿爷阿娘知晓住在镇北王府的萧娘子吧?先前阿娘命中有灾,还是得萧娘子相助,这才避过去的。瞧瞧人家萧娘子,这般厉害,她年纪比我还要大呢,不还是没有嫁人?”
“那能一样么?人家萧娘子乃是玄门中人,修的是道,便是这一辈子都不嫁人,也没什么奇怪的。可你呢?”苏家夫人不禁摇头。
苏端言理直气壮:“我有什么不一样的?我虽不通玄术,可一身武艺不差,以后若是能跟着姑丈上战场,亦能建功立业,不比萧娘子差!她都未曾嫁人,阿爷阿娘又为何要逼我呢?”
苏父苏母不禁一时讶然,再说下去,她就继续扯出萧娘子来。
贺令姜先前可是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被苏端言扯起大旗,理直气壮地去同她阿爷阿娘犟嘴。
瞧着眼前满脸好奇之色的苏端言,她心中肯定,苏端言这绝对是想打探其中能否有她参与的地方。
她与苏端言也算得上相熟,先前她回北地居于镇北王府时,苏端言亦时常来缠着她,因而贺令姜对她还算是有些了解的。
苏家不让她从军,她更是铁了心要做出些样子给苏家长辈瞧瞧,证明这世间女娘不止有嫁人一条路可走。
她瞧了眼裴攸,见他虽然端坐着不动,却已是眉心暗跳,心下不由好笑。
她未曾拒了苏端言,而是开口道:“北境是否还有神宫余孽,我倒不十分肯定,只心中还有些猜疑,定然是要探一探的……”
苏端言闻言眼中一亮,伸手扯住了贺令姜的衣袖:“你瞧瞧,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武艺不错,虽不及裴表兄,可这镇北王府中能手济济,能胜得过我的也没几个。”
“我还自幼熟读兵法,脑子也算灵活……你若是去对付神宫余孽,带着我总比旁人要好使的。”
阿娘不让她从军,姑丈不好驳了苏家面子,也只将她从军的请求放置一边。这镇北军是裴家的天下,姑丈若是不同意,她便是偷偷入了军中,明日也能立时叫人揪出来。
定州军中没什么她能着手的地方,那旁的地方呢,她自知晓这闻名大周的贺七娘子来北境了,便是心中一动。
第八十章 相帮
这位贺七娘子在姚州的经历可谓是大周皆知,她如今又在不缘司任职,受圣人之命来剿灭神宫。
自己若是能跟着她做出一番事来,来日再求姑丈允她参军,不更是容易些?
“这……”贺令姜倒是真没想到,有人能将毛遂自荐做的这般直白又自然。
不愧是苏端言。
裴攸瞧她眼珠微转,便知她心中打什么注意。
他不禁开口道:“你莫要扰了贺七娘子的计划。我知晓你就是想入镇北军罢了,既然如此,改日等父王回来后,我便替你说一说。”
苏端言眼中一亮:“当真?”
这裴攸,她以往求了他那么多次,他都爱答不理的,只道她既想入军,若是连如今这些阻碍都无法靠自己解决不了,还谈什么带兵打仗?
她拿裴攸没有法子,更深知他说的有理,也便不再同他提及此事了。
如今怎地了?
这人竟然肯开口为自己说情了?
那一瞬,她几乎要以为这今天这日头是打西面出来了。
“自然当真。”裴攸颔首,“你老实些,别乱折腾。”
尤其是,别老缠着阿姮。
自镇北王妃过世后,加上裴攸性子本就冷,不爱同旁人打交道,苏端言来往镇北王府的次数便逐渐少了。
但这苏端言后来机缘巧合下认识阿姮,此后每逢阿姮回北地来住,她便要死乞白赖地住到镇北王府中来,时常缠着她。
如今,阿姮成了贺家的七娘子,她竟又寻上门来了。
这个不速之客,裴攸觉着还是叫她快些送走为好。
而且,从阿姮态度中,他便瞧出来了,她是有意向帮扶苏端言一把的。
阿姮自己本就不是世间寻常女娘,因而对着如苏端言这般的小娘子,就很是欣赏。
先前苏端言也曾与她说过自己要上战场的事情,彼时阿姮虽未曾开口与她说什么,却也私下与自己提过:“若是苏三娘子一直坚持如此,不改初心,你我不妨伸手扶她一把。”
世间对女子的期许,多是相夫教子,如苏端言这般能想要跳出困囿,另搏一番天地的,总难以被世人所解。
可就这般敢于与众不同的勇气,就值得人赞许。
若是除了勇气,这人还有一往直前的毅力,那便该伸手帮她一把。
苏端言为此蹉跎到了十七八岁都未曾婚嫁,她是当真要一心往这去。
只裴攸还未及与镇北王裴俭说起此事,便有了年前的那场动乱还有神宫诸多乱事,这事也就被他压到脑后去了。
此次回定州,他本就打算待父王回府后,与他谈一谈此事的。
既如此,不妨就先与她说一声,也免得她又听闻贺七娘子的名头,打起阿姮的主意,想从这处另辟蹊径,缠着她不放。
“我可没乱折腾。”苏端言有些不服气,但自己还要靠着裴攸为她说好话,并未曾同他继续犟嘴,而是转头问向贺令姜,“贺七娘子,你可有用着我的地方?若是有,只管同我说便是。”
裴攸虽然答应为她说话,可她难得遇着贺七娘子。
这般女娘,她所知道的,也就一个萧娘子能与之比肩了。
如今萧娘子已往郢都去,从一介江湖玄士成了高高在上的永穆公主,身在北境的自己,怕是难以再见到她了。
可贺七娘子,如今就在她眼前,且是真真切切奉了圣人之命来办事的。
不管入镇北军之事是否能成,自己此时若是能与她携手做事,为剿灭神宫余孽尽一份心力,都不枉她自幼苦学的武艺。
她眼中晶亮,但贺令姜这处已然安排的差不多了,此行入荒人部落,她打算遮掩了身份潜入其中,带的人自然不会多,且她心中已有定数,自然也不会因着苏端言的两句话就改了原来计划。
只她这处,却是需要人手接应的,再加上她对苏端言的能力也有些了解,因而并未完全拒了她,而是道:“苏三娘子若是不嫌弃,便同人一道接应我如何?”
“此去荒人部落,我也说不准会发生何事。若是不小心引起动乱,届时便不是几个人手能压得下去的。多些人手相帮,自然是好事。”
年前荒人部落的那场叛乱,苏端言还记忆犹新。
彼时北境边界,定州唐昌县处,有北狄人集结大批人马聚集于此,一副秣兵厉马的模样,而后更是勐攻。
镇北王父子带军与北狄人奋战,与此同时,靠近沧州卢奴地界的荒人部落,却掀起叛乱。
部落中原本亲周的首领突然被杀,新的首领上位,便立时带着叛民急攻沧州,想从沧州入手反袭定州。
若是如此,定州前线正在作战,后方亦要不稳了。
幸而关键时候,萧娘子孤身入荒人部落,斩了叛民首领,这才将势态稳了下来。
没了首领,再加上怀州、定州亦及时派兵支援,那些不服大周王化的叛民,也便蹦跶不起来了。
只自此之后,镇北军便有意加强了对荒人部落的监察。
荒人部落蛮荒难训,然而其离北狄甚近,北境若想安稳,对荒人的王化是必不可少的。
这么多年,镇北一族在此使了不少心力,也渐渐有了些成效。
只可惜,先前那位亲周的荒人首领没了性命,如今这位,瞧着对大周虽无敌意,可也不甚亲近。
贺令姜继续道:“我同世子猜想过,年前那场荒人动乱,恐怕并非仅仅是不服大周王化的叛民掀起的。这背后,怕还有神宫余孽在策划图谋。”
“至于他们谋得是什么……”贺令姜与裴攸对视一眼,缓缓道,“无非是想借着北狄同荒人部落,掀起北境动乱,让整个北地陷入动荡之中……”
苏端言脑中瞬时一明:“就如同姚州那般!姚州那次,亦是前有南诏大军,后有戎曲二州民乱……”
这般相似的手段,除了神宫,还能是谁?
她不禁蹙了蹙眉:“若真如贺七娘子所言,那你这次往荒人部落,怕是没那么轻松。荒人毕竟未曾完全王化,对大周来说是叛贼邪道的神宫,对他们而言却未必如此。”
“如若神宫在那处的根基不浅,你行事必然要颇受掣肘……”
第八十一章 荒人
“是呀。”贺令姜点头。
不同于北狄自成一国,同大周向来水火不容。
荒人部落一向安于自身,甚少招惹是非。自大周建国初期,荒人部落所处之地,便被划入大周疆域,荒人亦是周人。
虽则他们一向只以部落族长为尊,并无国家之识,也无信奉皇命王权的意识。可对着这些人,也只能想法子教化,望着其有朝一日真正顺服,不可能将其绞杀了事。
对着荒人,既要怀柔,又要有雷霆手段。重不得,也轻不得。
也是因着这,她此行并不敢大意。
如若又叫神宫抓住机会,再掀起一场动乱来,于大周于荒人而言,都不是好事。
她瞧着苏端言道:“苏三娘子若真想参与此事,便同世子手下将士一道,在附近率兵接应,如何?”
苏端言自然听她安排,而后看向裴攸问道:“裴表兄呢?”
“我同贺七娘子一道前去。”裴攸道。
苏端言挑眉,有些讶然道:“你也要去?”
此去荒人部落,若真要对上神宫余孽,其中定然是危险重重。
他身为北境世子,已然查清了私售铁器之事,按理来说,那剿灭神宫之事,自有不缘司的人去做,他派兵支援尚可,却着实没有再跟着亲身冒险的道理。
她本以为,裴攸只会带兵接应而已。
“自然。”裴攸微微颔首,“神宫一日不灭,大周便一日不得安稳。如今在这北地,又有神宫势力暗伏谋算策划,我镇北军所在之处,又岂能容得这等宵小之徒?”
“我身为镇北军的少将军,又怎能袖手旁观,却叫贺七娘子带人去出生入死?”
确然,这神宫之事既出,从姚州到范阳涿州,再到荒人部落,从来不是一司之事。
她这位表兄,自上战场来,从来便身先士卒的,他跟着一道去,似也不足为奇。
裴攸说的凛然,将苏端言唬得直言有理,然而除了这些之外,他此行定要跟着前去的原因,也就他心中清楚了。
贺令姜先前便是在北境荒原之上出了事,当初追杀她的人还有助永穆公主夺她躯舍的人,尚未伏诛。
如今故地重去,他又怎么放心得下?
“表兄一道去也好。”苏端言道。
裴攸的剑术,她是知晓的,这天下间能未及弱冠,便有一剑破万法之势的人,也就他了。无论是遇着武艺高强之人,还是通晓术法的玄士,他都能应付的来。
她看向贺令姜:“我听闻贺七娘子在玄术上天资独绝,而裴表兄在剑道上亦是鲜有人及。你们若是联手,也能多几分胜算……”
贺令姜笑笑,这两人到底是兄妹,便是连说出来话头,都是一样的。初时只计划让裴攸率兵在荒人部落附近接应他,他亦是给的这番理由。
计划已经定下,贺令姜在府中又修养了两日,便往荒人部落去。
荒人部落在沧州以北,越过北境荒原,便是它的地界了。
此时正值夏日,不同于贺令姜在荒原之上奔逃躲避追杀的冬日雪原,此时的荒原,杂草正盛,浓浓的绿色一路向远处蔓延而去,望不到边际。
不过大半年的时光,贺令姜如今再身处其间,竟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便是当初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和夺舍施法,都被漫无边际的荒草掩盖了去,成了无人知晓的过去。
贺令姜不过感慨片刻,便驱马继续往前疾去。
她如今更好奇的是,神宫那群人,当初为何偏偏盯上她?
当初那一遭,除了来自荒人部落的追杀外,神宫之人亦是派了不少人手跟着她。
不同的是,前者是想要她的性命,后者想要的却是她的躯壳。
神宫此为,是因着彼时永穆公主已然命不久矣,而她又恰在此时突然闯入荒人部落,入了他们的眼,成了那个绝佳的选择?
还是,他们一早便料到了自己的身份,这场截杀与夺舍,本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策划?
毕竟,她这身份爆出的时机,也太巧了些。
贺令姜瞧着漫无边际的荒草,眼中微眯。
在这般广阔荒凉的平原之上,若是没有一些手段,是很容易本困在其间走不出去的。但对于贺令姜同裴攸这类人,自然没有此等忧虑。
他们驭马疾行,约莫花了一日的时辰便越过了荒原,到了荒人部落的边界。
荒人部落本就是闭塞之地,他们甚少与外界往来,再加上年前那场动乱留下的影响还未散,若是有周人出现在此,必然会很容易引得当地荒人的警惕。
因而,他们在途中便做了一番乔装打扮。
镇北一族到底在此处经营许久,在荒人部落之内,除却在周边关注荒人动向的人外,在部落内亦有些许内应,可以助他们潜入其中。
贺令姜一行人方到约定的地方,便有人前来接应。
“世子,贺七娘子。”他们上前行礼。
裴攸点了点头,问道:“里头也都安排好了?”
“世子放心,已经安排妥当。”
贺令姜此行,为了不引人注意,也只带了贺峥并着两名不缘司的玄士而已,裴攸亦是只带了一名近卫。
但他们虽然不过五人,亦换了当地装束,可毕竟是生面孔,若是进了荒人部落,也难免打眼。
因而,这些也都是要提前安排好,最好有当地的人来帮忙遮掩的。
未免引人注意,他们这六人也未曾一道进内,而是分作了三波,分头行事探查。
有当地的人手来掩护,如此行事也更加方便些。
因着靠北,荒人部落的生活习性同北狄人很是相似,部落中并不如大周这般建房筑屋,而是搭建毡房而居。
荒人崇尚狼的血性,因而他们最高的首领也被尊称为狼主,其部落占地甚广,为了便于管理,其中又被划为五块,设有部主分管,协助狼主治理部落。
贺令姜同裴攸垂头,跟在引他们入内的人后头,穿过一座座毡房,在最为宽大的一座面前停了下来。
这里,便是荒人部落中其中一位部主的居处。
第八十二章 提都
掀开门帘,贺令姜跟着进了毡房。
内室的墙壁上装饰着色彩斑斓的挂毯,入目鲜艳,正中的位置则是挂着一头的巨大鹿首,显眼异常。
在鹿首前方的高座上,正端坐着一名身着靛蓝袍子的人,正是这毡房的主人,五位部主之一的提都。
他瞧上去约有四十岁的年纪,身形健壮,高坐在那处就如一座巍峨的小山。
“部主。”引领他们的人朝着他行了一个荒人部落的礼,“世子同贺七娘子到了。”
那人沉默不语,黝黑的脸庞上一双锐利的眼睛,向着贺令姜同裴攸望来。
贺令姜二人神色不变,澹立于原处朝他看去,亦无先行见礼的意思。
毡房之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不过几息,高坐上首的提都朗声一笑,从位子上走了下来,右手置于左胸之前,微微俯身朝着裴攸施礼。
“裴世子,许久不见了。”
他说的是周话,却无生涩怪异之调,反而很是流畅自然。
裴攸微微颔首,同样回了他一个荒人部落的见面之礼:“提都部主。”
这并非是裴攸第一次见到这位提都部主,荒人部落虽则闭塞,然既然身处北境,就免不了要与大周往来。镇北军更身肩教化荒人的任务,自然与这些人算不得陌生。
提都乃前任荒人首领的同胞兄弟,两人都是对大周比较亲近的,裴攸先前与他私下亦多有往来。
他兄长还在时,他这部主当的稳稳当当,然而自前任荒人首领被叛民所杀,新的首领上位,这部主的位子便有些摇摇欲晃起来。
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五大部主之中怕是就要没了他提都的名字。
去年冬日里荒人的这场动乱,不仅叫他失了兄长,更是眼见着连部主的位置都保不住了,他自然不甘心。
接到裴攸传来的消息之时,提都心中便是一动。
若当初那场动乱,真是所谓的神宫余孽所掀起的,他此次助裴攸铲除他们,便是为兄长复了仇。
更重要的是,借着这次机会,他亦能大大提升一番威望,有镇北军在背后支持,那狼主的位置,未尝不可一争。
再不济,他这部主的位置也能坐的稳上一些。
也是因着这,提都不过略微思量,便应了裴攸所求,鼎力助他们在荒人部落中查清神宫之事。
毕竟,对着隐在暗处的神宫,他亦是恨得很,只是苦于不知其势力为何,该如何下手罢了。
裴攸看向身旁的贺令姜,对着提都介绍:“这位是大周不缘司的贺七娘子,奉大周圣人之令,来铲除北地残留的神宫余孽。”
提都讶然,而后又连忙朝着她行了一礼:“贺七娘子,失敬失敬。”
贺令姜的名头说是传得几乎大周皆闻,但到底是在那些消息比较灵通的人耳中。
荒人部落毕竟是荒远闭塞之地,外头的大事多与他们无关,便是如提都这般的部主,平常不过也只是多关注些北境与狄人之事罢了,偶尔再派人留一下郢都之事。
说句实话,他先前是不知晓贺令姜这号人物的。
只裴攸提到神宫之事时,让他心中生了警惕,又听他提起不缘司的贺七娘子,提都这才找人私下打听了一番。
姚州、郢都且不说,光凭着她能拿下范阳、涿州两处的神宫势力,便见这人不可小觑。
只他未曾想过,那传说中的贺七娘子年纪竟这般小。
眼前这位虽则已然乔装一番,做了荒人打扮,真实容颜也掩去了大半,可却能瞧得出,这位小娘子年纪着实算不得大,料想当是与他女儿阿茹娜一般的大小。
若不是裴攸亲口所言,他是当真想不到,这位便是那传说中的贺七娘子。
这般年纪,当真能将神宫余孽拿下?
他心下疑惑,可瞧着裴攸对那贺七娘子看重的模样,便知晓当是做不得假。毕竟,这位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世子,从来不是一个儿戏之人。
贺令姜自然瞧得他眼中的猜疑,她未曾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回应:“提都部主。”
提都连忙点了点头,招呼二人道:“两位快快请坐。”
“咕噜咕噜。”炉上煮的茶水开了。
提都没有叫侍女进来,而是自己伸手掀开茶盖,用银匙从黑色的茶砖上撬下一小块,丢入壶中。
黝黑的叶片在沸水之中舒展开来,雾气氤氲,一时之间,毡房之中茶香四溢。
提都亲自提起茶壶,为两人各自斟了一盏,送到面前:“这是我们部落中上好的金茯茶,正适合夏日喝了解暑,二位尝尝。”
说罢,他亦为自己斟了一杯,放置身前的桌桉上。
贺令姜端起茶盏,便低头去饮。
提都不由提醒道:“贺七娘子,当心烫着。”
这茶水是刚刚煮沸的,如今是夏日,还是要凉凉再喝。
他话音刚刚落下,贺令姜已然一口下肚,未见丝毫异样。
她轻晃手中茶盏,橙红透亮的茶汤里,叶片也跟着微微浮动,贺令姜浅笑着道:“此时正是好入口的时候,部主不妨也尝尝,若是等凉透便不佳了。”
好入口?
他方才端着茶盏,都觉热气透过瓷盏透出,甚而有些烫手,哪里可立时入口?
这位贺七娘子,莫非一层皮比旁人厚实了些不成?
他低头去瞧自己桉上的茶盏,却见方才还氤氲着雾气的杯口,已然凝静下来,伸手触及,瓷盏清凉。
他端起茶盏试探性地呷了一口,入口只觉两分温热,确然是正正好的时候。
提都不由惊奇,这茶汤可是他方才亲手所倒,不过转眼间,沸腾的茶汤竟冷至最佳饮用的温度。
“贺七娘子可是用了什么法子?”他好奇地看向贺令姜。
贺令姜微微一笑:“不过是些玄门的小术罢了。”
提都心中暗惊,这位贺七娘子不动声色间便露了这么一手,看来,自己是不该小瞧与她。
能瞬时将沸水冷却,焉知不能刹那凝水为冰?若是后者,那便能做得杀器了。
而这,在她口中,还只是小术而已……
第八十三章 巫庙
不过是转瞬之间,贺令姜便觉察提都对自己的态度变了。
除却镇北军,他先前并未接触过旁的大周官员权贵,对他们亦无多少敬重之心,先前虽然打听了贺令姜还有不缘司,然而到底是耳听为虚,再加之见她年幼,心中便不自觉地带了几分轻慢。
到如今,他才真正意识到,眼前坐着的这位,出自那传说中玄士能人辈出的不缘司,不是泛泛之辈。
提都笑了笑,又起身为三人各加满了一盏茶,这才问道:“世子同贺七娘子此番亲至荒人部落,心中可有要查探的目标?”
荒人部落虽则比不得大周、北狄,可其中人口也有几万,再加上地域宽广人口分散,两人若是毫无头绪,便想在此处掀出神宫余孽,也不是容易的事。
贺令姜将茶盏放置桉上,温声道:“说起目标,我这倒是真有一个。”
“哦?”提都挑眉,“贺七娘子想先从何处查起?”
“荒人巫庙。”贺令姜缓缓开口。
竟是巫庙?
提都不由皱眉:“两位若想去旁处,我这也有人手可以帮忙安排,可巫庙里头,我却没有什么人手在。”
巫庙乃是荒人部落的圣地,为部落占卜吉凶、祈雨祭祀的大事都是在此处举行。
他在部落各处虽能安插人手,可巫庙却不同,那处是巫的地盘,他便是有心也无力往里头插人。
他瞧了瞧贺令姜一脸澹然的模样,心下了然:“探查巫庙这事对我等虽有难度,但于贺七娘子来说,想来并非难事。”
毕竟,她亦是精通术法的人物。
“只是……”提都犹疑片刻,还是开口,“贺七娘子缘何要先探巫庙?里头可是有什么问题?”
对荒人来说,巫庙的地位可谓神圣,若是真叫神宫渗透其中,那可就麻烦了,届时怕是又要引起不小的混乱。
贺令姜自也晓得他心中顾虑:“有没有问题,我也说不准。先探巫庙,也只是因我先前曾于荒原遇着神宫的一位星使,那人行的便是巫术。再加上先前在涿州所审,我心中有些猜疑罢了。”
“部主放心便是,若无特殊情况,我亦不会轻举妄动的。”
提都微微松了一口气:“我在巫庙之中虽无可用人手,但贺七娘子若想在白日进里头瞧瞧,我也并非不能帮上一把。”
“我们荒人部落每隔三月一祈福,后日恰巧又到了这个时候,届时,大巫登临巫庙正中的祭台,为整个部落祈福。荒人百姓则在巫庙四周同祈,狼主和五大部主亦会亲至巫庙。”
“两位乔装作我身边的仆从,也可跟着我一道进去。”
贺令姜不由抚掌:“如此甚好,我们倒是赶了个巧。”
她同裴攸先前都未曾去过这巫庙,不清楚其中情形,如今若能先随着提都进去走上一圈,也方便改日细探。如若这次便能有收获,那更是上佳。
贺令姜同裴攸两人的身份除了提都及他身边几个亲近的人,便无旁的了。
这两日,两人便隐在帐中,以免被旁人注意到。
等到了祈福那日,贺令姜乔装作贴身的仆僮,同扮作护从的裴攸跟着提都出了门。
巫庙在荒人五部居中的位置,几人一路赶来,到了巫庙前翻身下马。
离祈福开始还有些时辰,但此时巫庙四周已经聚了乌泱泱的人群,都伸着脖子,往祭台那处望。
巫庙正中,高高的祭台耸立在天地之间,即便是在巫庙外头,都能瞧见它,感受到那份肃穆。
荒人百姓聚集于此,为的便是观看大巫登临祭台施法,共同沐浴那份祝福。
虽然,他们在此处也不过只隐隐瞧得个轮廓罢了。
提都带人穿过人群,朝着巫庙正门走去,把守大门的守卫瞧见是他,连忙松开刀戟放他进去。
其中一名守卫一眼熘到他身后的两名仆僮护从,便觉得好似有些面生。
他这人,眼神和记忆都尤其好,旁人不会留意的地方或细节,他却偏偏能记得清楚。
眼前这两个虽与上次跟着提都部主来的那两个长得有些相似,可眉眼处还是有些差别的。
他张口刚要问,却听旁边人群中突然传出孩童的哭声。
他眉头一皱,今日是盛事,怎能有孩童在此哭泣?
那孩童的父母知晓不吉,立时柔声去安抚那糖果被人撞落在地孩童,哭声也便渐渐澹去了。
那名守卫迈出的脚,也就收了回去,回首再去瞧提都部主,他已带着两名手下走出老远。
罢了,罢了,年前那场动乱闹得阵仗不小,便是狼主的位子都换了一轮。如今离上次春日祈福也有三月的时间了,许是提都部主的身边人也换了呢……
提都三人在巫庙侍者的指引下,沿着正中大道,往祭台处去。贺令姜同裴攸则在这个过程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巫庙中的情形。
他有意叫贺令姜二人看得清晰些,只可惜有侍者在旁,不好叫他们四处走动。他只好刻意放缓了步子,走得慢了些,那侍者只当他骑马过来,有些疲累,也未出言催促。
结合方才在外头所看,这巫庙呈四方状,最外层是一圈高高的石墙,将整个巫庙拢在其中,里头则以中心的祭台为最高,其余各色建筑,分布四周。
对于习惯住毡房的荒人来说,这处由石头搭建而成的巫庙,无疑是独特且神圣的。
只可惜他们这一路来,仅能随侍者沿着正中大道往前,所见泛泛,对这巫庙细处却不能一窥究竟。
祭台前,其余四大部主也都已到齐了,如今正各自分立在祭台两旁,见到提都,不由笑着道:“提都,你今日来的可是有些晚了。”
“这不离祈福开始还有好一会儿呢,怎能算得晚呢?”提都朗笑道。
几人寒暄了几句,提都便站到一旁,只等狼主到来。
他刚要习惯性地摩挲自己的拇指,眉心便是一蹙:“桑执、桑既,我的扳指不见了,你们去沿着方才过来的路寻寻,看看是否落在巫庙中了。”
众人看去,果然见他的拇指上空空如也。
第八十四章 吐血
贺令姜同裴攸低头领命,而后便转身,朝着方才来时的那条路寻去。
巫庙正门到祭台处,不过一条主道,来回拐两个弯,便到了。若是真要寻东西,沿着这条大道循去,也难以一窥巫庙里头情形。
然而扳指这种东西,行走间随手一甩,便极有可能甩到别处去,再沿着小道滚一滚,谁知道又到了那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更何况,这是部主贴身的贵重之物,若是有人碰巧见着捡了去,也是常理。他们不得寻人打听打听?
有了这个理由,他们自然也有借口在巫庙中走动起来。
贺令姜二人先是在主道附近寻了一圈,而后便兵分两路,向着两边寻去,这搜寻的范围,自然也越来越广。
偶尔见到那经过的巫庙侍者,她也不避,偶尔还主动迎上前去,问道:“这位侍者,我乃提都部主的护从。部主方才不小心将随身的扳指给弄丢了,不知侍者可曾瞧见过?”
她时常呆在北境,对于当地的语言并不陌生,荒人部落虽与北境方言略有差别,可对她来说,也不是难事。
这莫须有的扳指,他们自然不曾见到过,侍者摇摇头,不过略问了几句扳指的样子,说自己会帮忙留意下,而后便匆匆而去,任由她自去寻觅了。
如今逢到祈福的盛事,庙中贵客也好,庙外百姓也罢,都需要人去操持,巫庙中的侍者都忙得很,再加上扳指又不是什么显眼的东西,他们自然也腾不出手帮她俯身半蹲在那处,一寸一寸去翻。
侍者们腾不出手,贺令姜也不勉强,只谢过他们,便自己去寻。这路,就顺着原先的大道,越走越里。
又转过一条道,远远地,贺令姜便看到一处院子,高高的围墙,门前有巫侍把守。
在今日这番热闹的时候,这处院子周遭却显得异常安静肃穆。
贺令姜眼中微眯,她脚下微动,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冷凝的声音:“何人在此?”
她回过身,便见眼前之人身着巫者的灰色衣袍,身后还跟着两个侍者,如若未曾猜错的话,此人应当是在大巫身边侍奉的巫侍。
她右手置于左胸前,微微示意:“我家主人乃提都部主,他贴身的扳指却不小心不见了踪迹,因而特派我等来寻。”
那人皱眉:“既寻扳指,又缘何寻到此处来了?”
贺令姜神色不变,解释道:“主道处我也曾寻过,却未见扳指踪迹。想着它或许滚到远处去了,或许有人恰巧捡拾到了,因而才往四周瞧瞧。”
“不知阁下可曾见过此物?”
那人紧蹙的眉心依然收紧:“我们从未见着什么扳指,部主的东西确然是在巫庙中丢的?”
说不得,那提都部主的东西是在路上丢的呢。
贺令姜点点头:“先前在巫庙前,部主抬手与周围百姓们招呼,手上还带着此枚扳指呢。”
“只后来伸手去扶一位不小心跌倒的孩童时,手上沾了泥垢。部主进了巫庙拿帕子擦手时,便将扳指摘了下来塞入袖中。”
“许是,不经意间,那扳指滚出来了吧……这扳指是部主贴身旧物,他素来看重,若不然也不会在此时派我等来寻了。”
既是部主要物,怨不得他着急来寻,巫侍了然,眉心也略微放松,只一张脸还是凝沉着:“巫庙中人不会随意捡拾了东西,将其昧为己物。你若是要寻,就还在主道附近寻找便是。扳指物小,许是你方才未曾留意到呢?”
“今日有祈福要事,巫庙中人忙事多,阁下还是莫要乱走的好……”那巫侍的语气已然带了几分不满与告戒。
贺令姜连连点头:“我记下了,那我便再去附近瞧瞧。劳烦巫侍若是有这扳指的消息,也请着人传声话给我。”
巫侍微微颔首,她正想开口再说两句,余光却见一名侍者朝着她这处匆匆奔来。
她眼中不由一紧,抛下立在原处的贺令姜,便快步迎上前去。
那侍者神色着急,见着她,便立时上前急声道:“巫侍,不好了!大巫又吐血了……”
贺令姜离他们约莫三丈远,加上她耳力极佳,那侍者的话语,还是被她隐约收入耳中。
巫侍神情立时一变,低声喝道:“闭嘴!”
她回身见贺令姜已然提步往主道那处走去,这才略微松了口气,横了那侍者一眼,便匆匆往远处的院子去。
贺令姜回身,遥遥盯着那步履匆匆的巫侍,她看起来显然很是焦急,初时还只是步子迈得大了些,到后来,已是小跑起来。
远远望着她的身形穿过那院门,而后消失不见。
贺令姜眼中微眯。
大巫,吐血了……
贺令姜眼中微眯。
荒人信巫,亦有些许通晓巫术之人。而这大巫,便是荒人部落中术法最为精深的巫,是巫庙的掌观者,地位尊崇,只略微低于荒人首领罢了,便是五大部主见着她,亦得敬着。
大巫不理部落俗事,但部落中的大事,却少不了大巫出场。占卜吉凶、治病消灾、降神请魂、祈雨祭祀,皆是大巫的职责和能力所在。
这每三个月一次的祈福仪式,便是由大巫亲自主持。春日祈草盛,夏日求无旱,秋日愿丰收,冬日望雨雪顺愿。
可如今,这大巫竟突然吐血了,且还是“又”?
贺令姜不知晓这位大巫的实力,可既然能稳居此位,且还信众众多,该是有些本事的。
能叫这样一名大巫反复吐血的,恐怕就不是什么轻伤了。
贺令姜心下好奇,可青天大白日的,且那巫侍明显对那院子看得紧,此时并不是一探究竟的好时机。
她回到主道附近,而后在一名侍者经过时,恰恰好从一块石头缝隙下,寻着了误滚到此处的扳指,便顺理成章地同裴攸一道回到祭台处了。
荒人首领此时也已经到了,身形魁梧挺拔,独立于众人之前,身后两步处,则是他贴身的护从。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恰到正午,便是祈福仪式要开始的时候。
“叮铃,叮铃。”
悬在祭台周围的无数铜铃突然无风自响,在丝线上颤动起来。
一道身影踏着台阶,缓缓步向祭台高处。
第八十五章 神祝
那人身着对襟大袍,服饰古朴,衣袖及下裳处缀满了颜色鲜艳的布条。这些布条,是大巫请神降神时,信众作为礼物和贡品而缝上的,亦代表着大巫的成就。
其腰间又悬着铃铛、小铜镜、珠苏、龟蛇铜饰等。
头上是鹿角神帽,脸上则戴着面具,并用神帽上的彩穗相遮。
随着她步上台阶的动作,腰间的铃铛、铜镜等叮当作响。
“大巫来了!”
人群中有人低声道,而后,巫庙外众民的欢呼、朝拜声穿过高高的石墙,向着祭台方向传来。
那人张开双手,往下微微一压示意:“静。”
那沉厚略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便轻易压住声声浪潮,在天地人心间回荡。
这声音有别于常人的音色,悠扬之中带着几分苍凉、几分神圣。
庙内庙外,荒人们顿时肃然一静。
贺令姜微微抬头看向高台,她眼中微眯,似要穿过那神圣高贵、无悲无喜的面具看清里头那张面孔。
方才还吐了血的大巫,当真能坚持主持这场祈福祭祀?
祭品已然备好,祭祀就要开始了。
那人左手抓鼓,右手执鼓鞭,先拜四方召唤诸神,而后吟唱祷辞,足下也跟着舞动起来。腰间的铃铛、铜镜等在舞蹈时相互碰撞,发出声响,祭台四周的铜铃也跟着悬动起来。
然而在这么多声响之中,那人吟唱的声音却格外清晰,古老的音调在天地间回荡。
随着她动作不断加快,吟唱的声音也愈来愈急,突然有丝丝凉凉的雨从天空缓缓飘下,人们不由屏住呼吸,跪拜在地,仰着头张开双臂沐浴在天地雨露之中。
吟唱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唯余铜铃在风中微微晃动。
头顶是耀眼的晴日,身边却是清风、细雨。天边显出了一道绚丽的彩虹。
人群中不由爆发出欢呼声,彩虹是祥瑞,可见今日这场祈福,比往常有更多神祝。
“天佑荒人,顺遂无灾!”高台之上的那人扬声道,她施了术,这声音便远远地传开。
余下百姓亦跟着欢呼起来:“天佑荒人,顺遂无灾!天佑荒人,顺遂无灾!”
贺令姜心中摇头,不过是巫庙祈福时降了细雨,而今日又恰巧出现太阳,这才显出晴日、细雨、长虹当空的奇象罢了。
但于这些信奉大巫的百姓来说,这便是神祝,是顺遂无灾的象征。
只可惜,这大半年来,荒人部落当真说不得有多顺遂。
祈福仪式便到此结束,高台之上那人步下台阶,向荒人首领施礼示意后,就要往回自己的居处去。
贺令姜在提都背后,低首上前半步,而后在裴攸的遮掩下,同他低声说了两句话。
提都眉梢微挑,便依言朝着那人迎上前去,伸手在她身前微挡:“大巫且留步,不知大巫今日是否有空?吾恰好有事向大巫请教……”
那人见状停下脚步,她脸上仍旧戴着面具,听到提都的请求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摇头。
她身边的巫侍走上前,替她回道:“提都部主见谅,今日主持祈福神祝后,大巫已然累了,还需修养两日。提都部主若是有事,还请改日再来寻大巫便是。”
“可……”提都还待再说,那人便已然同他擦肩而过,只余她腰间缀着的铃铛、铜镜等叮当作响的声音传来。
那巫侍正是贺令姜先前见过的那个,见状也只是朝着提都施了一礼,便跟着走远了。
提都正想提步追上前去,却被站在前方的荒人首领出言拦下:“提都,大巫既然累了,你就莫要再去扰她了。”
“心中即便有疑惑,也不妨等个两日。”
荒人首领都如此发话了,纵然提都还想再问,也得应了下来:“是,狼主。”
旁的部主见了,不由朗声笑道:“提都,你这是有什么疑惑,非得寻大巫才成?你又不是不知,这半年来,除了照常主持祈福祭祀之事,大巫已甚少接见外人。”
“是呀。大巫如今年纪见长,纵然有神力在身,可也当不得祈福祭祀耗费心神。你也瞧见了,今日这番神祝之迹,可是以往都未曾出现的。你该体谅些……若是心头真有什么难解之惑,又急在这一时,不妨去求巫女。”
巫女,乃是大巫钦定的继承人。
如今这位巫女,二十有二,自三岁时便由大巫从荒人万民中挑选而出,自幼养在身边,得大巫亲自传授。
她是极有天赋的人,虽说不得越过大巫去,但毕竟还年轻,再修个十来年,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半年来,大巫深居简出,荒人部落中若有什么疑难杂症,都是请了这位巫女出马。
提都讪讪一笑:“是我心急了,若有必要,我便先去请教巫女……”
祈福仪式既然已经结束,荒人首领并着部主们,也就各自回自己的营寨去。
细雨渐歇,原本围在巫庙四周的百姓也逐渐散去。
巫庙内的一处院子中,那身着巫服的人穿过重重把守,来到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前。
她推开房门,这才将脸上的面具脱下,微微松了一口气。
面具下,竟是一张年轻的面容。
“如何?可还顺利?”昏暗的屋子里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
她连忙放下手中面具,快步走至床边,俯身向着斜倚在床榻上的人恭敬一礼:“师父,今日一切顺利,您且放心吧。”
床榻之上,是一名老妪,头发灰白,满面皱纹。因着气血亏损,她的面色间还带着几分灰败之色,瞧着便是一副不大好的模样。
“那便好……”她喘了几口气,吃力回道。
年轻女子神色担忧:“师父,您的身体……”
“无妨。”老妪咳了一声道,“不过是年纪大了。今日祈福之事,你做得很好。先退下吧……”
年轻女子只得将口中的话又咽了下去,她向着老妪施了一礼,将身上大巫的神服神帽取下,这才朝外头走去。
候在门边的巫侍看见她,只略微向她一礼,便转身回了屋内。
她叹息一声,向院外走去。
屋内,巫侍瞧着神色灰白的老妪,恭声问道:“大巫,东西都准备好了。您看,什么时候开始?”
老妪低咳一声:“就这几日吧……”
她这幅身躯,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第八十六章 病重
巫女出了院子,心中思绪沉沉。
她自幼跟着师父长大,待她亦师亦母,对她的身体状况自然也很是在意。
自年前荒人部落遭了那一场动乱之后,师父的身体突然就差起来了,甚而到了如今卧床难起的地步。
以往的祈福亦或祭司大事,皆是由大巫亲自主持,部落中若有疑难杂病,大巫也会亲自出手救治。
可这大半年来,师父都深居简出,荒人百姓的祷告祈求,皆交由她来处置,甚至连祈福祭司这等大事,也都由她代劳了。
大巫安在,在这等场合,没有叫巫女越过她主持的道理,未免部落人心惶惶,她这两次都是顶着大巫的名头,以师父的名义来主持祭司的。
也幸而祈福祭司仪式时,大巫本就要遮面,再加上她特意掩了声音,这才没叫人察觉不对。
可如此并不是长久之计,师父的身体若是再这般败落下去,怕就是回天乏术了。
她本想仔细探一探师父病因,以便求到治愈之法,可却被师父摆手拒绝了。
“我便是大巫,自然晓得自个儿的身体状况。”她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实话与你说,我自觉已然时日无多……”
“师父……”巫女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她抬手截断。
“你莫要多言,也莫要伤心。人生在世,难免有离开的时候。”她的声音无悲无喜,彷若谈论的并非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之事。
“所幸,你如今也算学有所成。这大半年来,我瞧着你打理巫庙事务,主持祈福仪式,你真的做得很好。”
“索雅,你已然是荒人百姓信服的巫女了。我也能放心将巫庙交给你了……”
索雅巫女眼中一酸,在荒人部落,只有大巫离世归天,巫女才真正有资格登上大巫之位,正式掌观巫庙。
师父这般说,说明她当真是快要走了……
“哭什么?”年迈的大巫难得有几分温情,“你已经二十有二,不是曾经的孩童了。”
“师父……”索雅巫女泪水汩汩而下,凑到床前便要去拉她的手,却被大巫澹澹避开。
“下去吧,我累了,想歇一歇。”说罢,她便阖上了双眼。
索雅欲言欲止,刚想再凑上前些,却被跟在大巫身边伺候的巫侍拦住:“巫女,请吧。”
她的声音之中并没有多少恭敬,就如今日这般。
索雅停下脚步,回身遥遥望着那处院子。
自师父病后,她与贴身伺候的巫侍的关系愈发亲近,倒是与她,多了几分疏离,远不像往日那般温情。
也不对,自四年前,师父好似就待她不如以往那般亲近。
于术法教导上,师父待她虽严,可她毕竟是自幼养在师父身边的,两人也有许多亲昵温情的时候。
她还年幼亦或少女时分,甚至会对着大巫撒娇无赖,师父她也只是慈蔼地笑笑罢了。
可从四年前,贴身伺候师父的乌媪去后,师父先是大病了一场,而后便渐渐与她疏远了。
她还是部落中高高在上的巫女,可却失了与师父亲昵无间的资格。
幸而她年纪渐长,也便渐渐将此事抛掷一旁,只安心做好巫女的分内之事。
如今,师父大限将至,她虽知生死无常,人皆有之,可这心中,到底还是伤感难抑。
更叫她不解的是,除却四年前那一场大病,师父的身体向来都很康健,缘何这半年来却突然恶化至此?
可师父不说,也不让她贴身探查,她也只好将此疑惑按在心头。
而另一处,提都告别荒人首领并着几位部主,便带着贺令姜裴攸往自己的部落去。
路上还有旁人跟随,他们一路并未多言,等三人进了毡房,这才开口说起先前在巫庙发生的事情。
“贺七娘子先前让我拦住大巫,是怀疑面具下的另有他人?”提都将心头疑惑问出。
贺令姜点点头:“是。我先前在巫庙中,听到有人禀告巫侍,说大巫又吐血了。”
“吐血?还是‘又’?”提都眉头微皱,“大巫受伤了?可这么久,未曾听过什么风声……”
“既是荒人大巫,那即便是受伤,想来也是要瞒着外人,以免引起部落中的恐慌的。”
贺令姜道:“我方才听其他部主说,大巫近来都深居简出,甚少见外人。平常巫庙中的事务还有百姓信众所求,都是交由巫女亦或身边的巫侍去打理的?”
提都眉头紧皱:“确然如此。莫非大巫当真病重?”
贺令姜微微摇头:“我只听到只言片语,那大巫却是是吐血的,只是病到何种程度,我却是说不准的。”
她继续道:“我之所以怀疑那祭台上的人并非大巫本人,只因观其在台上祈福施术,动作流畅自然,毫无凝滞之感。可再思及那巫侍知晓大巫吐血后的焦急模样,便知晓她这症状不算轻。”
“修术之人,修得是玄术也好,巫术也罢,一旦到了反复吐血的地步,必然是身受重伤或沉疴难愈,内息必然有损。如此一来,还想若无其事地主持这样一场耗费心力的祈福仪式,几乎是不可能。”
“部主拦下那人之时,我亦跟着上前走了两步,离她近了些。”贺令姜眼中微眯,“若说内息有损,还能勉力遮掩,在施术仪式上不露痕迹。可一个人的气,却是偏不了人的。”
“那人的气息,可不像受伤、病重的样子,更重要的是,她的气,也非大巫这般甲子之年的人所有……”
提都不禁瞪大眼睛:“那……那这人……只能是巫女了。”
整个荒人部落,能施展祈福之术,将神请祝的,除了大巫也就得她真传的巫女了。
果然……贺令姜微微眯眸,看来,这巫女确实也有几分能力。
“只是……”提都不禁疑惑,“好好地,大巫怎么就病重了呢?甚而还到了要瞒着众人,要巫女替她来主持仪式的地步……”
贺令姜想起先前在巫庙中听来的话:“大巫是这大半年来,才开始不见外人的?”
提都一愣:“贺七娘子是说,大巫之病,或许与年前的部落动乱有关?”
第八十七章 地宫
年前荒人部落动乱,不少人因此丧命。
可大巫向来安于巫庙之中,只管占卜祭司之事,甚少参与部落间的权势争斗。那些日子,外头争得纷繁,巫庙之内却是一如往常。
只要巫庙安稳不动,荒民们惶惶不安的心到了此处,也就定了。
巫庙只负责安抚信众,却不插手外界争斗,毕竟无论哪个上位,巫庙的地位,总归是不会变的。
好好的,大巫又缘何会因此受伤病重?
他心中这处疑惑,贺令姜现下自然也无法来解:“若想弄清事实,怕是还得再探一探巫庙才可。”
提都点点头,他又继续问道:“贺七娘子怀疑巫庙之中许有神宫之人,今日一路行来,可曾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贺令姜微微摇头:“照今日所瞧,似乎也就大巫这处有些蹊跷了……”
“那……”提都犹豫道,“总不会是大巫与神宫之人有牵连吧?”
“大巫如今六十有余,生于长于荒人部落,二十八岁登上大巫之位,至今已近四十载。这样的身份地位,实在是没有和神宫牵扯的必要……”
“谁说的准呢?”贺令姜挑眉,“先前那位掀起动乱的叛民首领,不是亦生于长于此?神宫麾下的这些人,之所以跟随它,有的是为所谓的信仰,有的则是为了权势利益。人心难测,谁知晓别人又何时生了旁的心思呢?”
“不过,如今也只是你我猜测罢了,一切都说不准。”她低声叹道,“等再探之后再说吧......”
提都应了一声:“两位先前在巫庙之中,当是对其中布置心中有些数了。今日白昼不方便潜入深处探看,但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或许能寻得到些许机会。若是能就此探清大巫那处到底出了什么事,自然是最好不过。”
“两位可是今夜便要前去?”
贺令姜颔首:“自是越快越好。”
等到入夜之时,贺令姜便同裴攸换了夜行衣,潜到了巫庙之中。
入了夜,巫庙之中的守卫更加森严了,她白日里见着的那处院子当是大巫的居所无疑,夜色掩映下,周遭甚而还结了阵法,以防外人闯入。
贺令姜手上捏诀,脚下微点,越过高墙同阵法,而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院中的守卫,同裴攸轻飘飘地落在了主屋斜对面的屋顶之上。
此时夜色渐深,然而主屋之内却依然烛火通明。
从这个位置望去,她只能看得到有一道剪影落在窗纸之上。而后,那人便转身进了内室,不见了身影。
瞧身形姿态,当是她白日见到的那名巫侍。
贺令姜看不到屋内之人的动作,更是听不到声音,然而同是修术之人,若不想打草惊蛇,她也只能先趴在此处暗自等待,等巫侍退去、屋内之人睡下,然后再贴近查探。
贺令姜伏在屋瓦之上,静静地盯着对面的屋子。
终于,“吱呀”一声,主屋的门开了。
率先走出的那人,身形瘦高,一张端凝的脸,正是白日所见的巫侍。
她微微侧身,对着守在门口的侍者低声吩咐了两句,过了不久,便见有两名侍者抬着竹轿过来。
巫侍回身进屋,而后便见她扶了一个人出来。
昏黄的廊灯下,那人身着宽袍大衣,身形瘦削,头上还戴着一顶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然而等她坐上竹轿微微抬首的一刹那,贺令姜还是将她的面容收入眼中。
那是一张满面皱纹的脸,本就气血亏空的脸在昏黄灯光下,更显灰败。
这张脸,她可谓是刻骨铭心!
不正是那先前在荒原之上夺她躯壳的老妪,神宫的女宿星使?
她眼中微眯,荒人大巫,竟然就是神宫星使,饶是她先前便怀疑巫庙之人或与神宫有勾结,这等结果,还是有些许出乎她的意料。
“去地宫!自今夜起,大巫要开始闭关修炼。”巫侍吩咐道。
“是。”只听一声应,那竹轿便被抬了起来。
竹轿之上的人,实在是太轻了,侍者们竟觉不出什么重量来。
她们心中哀戚,按照巫庙的规矩,大巫在辞世归天之前,都会到巫庙西北角的地宫处闭关,而后便坐化于此。
这之后,再由巫女、巫侍安排身后事和相关的祭典,等到一切安排妥当,巫女便可正式接任大巫之职,诞生新一任大巫。
如今巫侍说是闭关修炼,可瞧着大巫这身体状况,怕是撑不久了。
巫侍虽然未曾直言,可她们自幼便在巫庙中侍奉大巫,其中含义岂会不心知肚明?两人不禁放缓了脚步,唯恐颠到肩上的竹轿。
贺令姜同裴攸对视一眼,便远远地缀在她们身后。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之时,大巫迁居地宫一事,并未大张旗鼓地昭告巫庙中人,而是预备等天亮之后,再告知巫庙众人,此后再通知郎主部主、荒人信众。
她们这一路行来,除却巡逻的守卫,并未见到什么人。
然而即便是巡逻的守卫,看到这种情况,都心下一哀,这位大巫,已经在位近四十载了啊……
地宫离巫庙主殿,要有上好一段距离。
就这么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众人终于在一处古朴厚重的建筑前停了下来。
那建筑乃是由无数巨石砌成,中间则是一扇巨大的石门,门边各自挂了两盏灯笼。
巫侍上前,在石门边上摩挲了片刻,那石门便应声而开,侍者抬着竹轿,渐渐消失在眼前。
贺令姜见石门处声音渐远,同裴攸比划一下,两人在石门堪堪闭合之前,闪身进了里面。
地宫之内的墙壁上,原本只悬着些萤石,略微透出几分光亮,昏暗得紧。
巫侍进来后,便用手中的火折子,将壁的油灯点亮,整个地宫顿时明亮起来了,而后便带人继续往前行去。
地宫里头,是有好几处宫室的,往日里,大巫或巫女需要闭关修炼之时,未免外人打搅,便避在此处。
但有一处却很特殊,只有大限将至的大巫,才会于此闭关。
现下,她们要去的,便是这处。
第八十八章 反噬
贺令姜同裴攸隐在偏僻处,巫庙侍者抬着竹轿,进了一处宫室,过了约有半盏茶的时间,里头的人便又出来,抬着的竹轿上已然空空如也。
大巫留在此处闭关,闲杂人等自然不好再待在此处。
巫侍挥了挥手,两名侍者便往外头去,随着他们渐行渐远,地宫之中顿时安静下来。
宫室石门只是微掩,斜斜地倾洒出一缕光束。
她同裴攸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呆在原地,而后自己便敛住浑身气息,悄无声息地凑近了石门处。
透过石门缝隙,可以看到里头的情形。
宫室中灯火通明,除了墙壁上的油灯被依数点亮之外,两侧灯架上的上百根灯烛也已亮起。
正中间的高台上,摆着一尊神像,约莫有半人来高,神情庄严,目光慈蔼,那是荒人部落所供奉信仰的神明。
神像前面,便是一条长桉,其上摆着鼓、腰铃、神鞭等各式法器。
石室正中,地上则绘了一个巨大的圆形阵法,身着宽袍大衣的大巫现下正立在其中,抬首瞧着面前的神像。
她的声音苍老中还带着几分嘶哑:“都安排好了?”
巫侍垂首应道:“大巫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我今夜便请巫女前来,届时,您便可行事。”
大巫轻应了一声,她在石室中走上一圈,果然见其中所需器物一应皆全,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坐到阵法中间的一处蒲团上,缓缓闭上眼睛,挥了挥手:“去吧,我先打坐调息。”
稍后的事,怕是要耗尽她所有的精力了。
贺令姜借着灯光看去,通明的灯火映照下,她面上的灰败之色瞧着略微退了两分,声音当中虽带着疲惫,却也不像先前在众人面前所显那般虚弱无力,恨不得要随时归去的模样。
贺令姜不由眉心一挑,这荒人大巫如今的身体是瞧来有些破败,但倒不至于在短时间内就会一命呜呼,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做出命不久矣的模样,今夜就要移居地宫?
石室之内,巫者领命应是,而后才转身朝外头行去,贺令姜连忙旋身避开,躲到了暗处。
那巫者临走之前,亦不忘为她关上石门,瞧着石门在眼前缓缓关闭,贺令姜并未上前去擅自开启那。
听两人方才对话,今夜巫女亦会来此,贺令姜倒好奇了,这荒人大巫、神宫的女宿星使连着她身边的人,到底在谋划什么?
提都先前曾说,年前荒人部落动乱之时,荒人大巫只安于巫庙之中,并未参与其间争斗。
可等贺令姜看到她的那张脸时,便知提都说错了。
那场动乱,大巫何止只是参与其中,怕是这场突然掀起的争斗,都是她谋算好了的吧?
只是,从头到尾,她都未曾露脸于荒人人前罢了。
荒原之上,她斩杀叛民首领之后,先是引得无数荒人追杀,而后又有神宫之人,带了好手潜在暗处跟踪,待她摆脱荒人追兵之后,又连翻而上,势要将她拿下。
一波接着一波的追杀,她本来以为,这势力分属荒人以及神宫,两者只是都恰好追杀同一个她罢了。
可如今瞧来,荒人追杀未必不是女宿星使一早便谋算好的,要的就是耗尽她的精力,而后趁虚而入,施术夺她身躯。
至于她如今的病重,贺令姜心下也有了猜测。
生老病死是天道自然也,夺舍之术,便是强行让不该生的生,不该死的死,此等逆天之法,自然不为天道所容。
但凡敢逆行倒施之人,莫不会被反噬,被天道所惩,下场凄惨。
此术,亦被玄门列为邪术、禁术,不得传、不得教、不得学,如今已然是只存在于古籍中的术法了,能一窥其中门道者,可谓是寥寥无几。
只可惜,贺令姜偏偏比较倒霉,就遇到了这么一个,还一个大意就叫人将自己身躯夺了去。
夺舍之术并不简单,即便有人能施此术,可原主和宿主之间,也有生辰八字、命格血脉之间的严格限制。
对于大能之人来说,若真要施行夺舍之术,自然是在八字相合的血脉至亲之中才有较大的成功可能。
且一旦施展此术,一个不察便极有可能为天道所觉,为自身带来杀身灭魂之祸。
毕竟,人人惧死向生,此术若是当真这般简单,天下玄士岂不是都可在寿命将尽之时,夺舍他人之躯,继续修行,如此延绵不息岂是天道所允?
但即便如此,却还是有些心思歪斜的术士,偏要走些歪门邪法,想法子骗过天道,满足自己的私欲。
彼时,这女宿强自施术,将她的神魂硬生生地身体中拖出,而后又将那明显命不久矣的女子的神魂,移到自己的躯壳之中。
占了她躯壳的永穆公主,她先前刚在郢都见过,看起来好得很,并未有被反噬的迹象。
但很显然,为她施展此术的女宿星使便没那般幸运了,她如今身上的这些病症,怕就是反噬之果吧?
贺令姜看她先前施法,便知其她修得当是巫,巫家亦有夺舍移魂之法,可纵然她另有手段遮掩欺瞒,禁术的反噬之力,也不是她能吃得消的。
如今是吐血不止,呈气血亏损病重难愈之相,一时虽死不了,可如此慢慢磨下去,性命不保是迟早之事。
而且,这种情况,还是她遮瞒之下才勉强求得的,若是天道全然察觉,不过瞬息之间,她这逆天而为之人便将不复存世。
贺令姜眼中微眯。
地宫的大门处有动静传来,是那巫侍带着索雅巫女来了。
贺令姜躲在暗处,这才瞧见巫女的样子,她如今神色哀戚,显然是在为大巫移居地宫而悲伤。
她随着巫侍一路行到宫室处,等到石门打开,看到盘膝端坐在宫室正中的大巫,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师父……”
大巫掀起眼皮,缓声道:“怎么?是舍不得师父了?”
索雅将泪水憋回,抬首望向她:“师父的病,当真没有法子了?”明明心中已经有了答桉,她还是不甘心地问道。
大巫唇角微弯,站起身子,缓步行至她面前,抚着她流泪的脸颊:“若是还有法子可救我,索雅,你又可愿意?”
索雅不由瞪大眼睛,她这才发现,许是经过调息,师父如今的面色显然已经好了许多。
她心中一喜:“索雅自然愿意,只要能救师父,我什么都愿意做!”
大巫微微一笑,声音慈蔼:“好孩子……”
她的掌心轻轻从索雅头顶拂过,而后落在她颈后,只听一声闷哼,原本跪在她面前的索雅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第八十九章 夺舍
贺令姜眉心不由一簇,这荒人大巫、女宿星使到底是打的何种主意,又怎会突然对巫女下手?
她暂且按耐住心中疑惑,打算静观其变。
石室之中,见巫女软倒在地,候在一旁的巫侍上前将她抱起,放到了石室正中的阵法中,而后便退至一边。
身着宽袍的大巫走到长桉前,取下一把银匕,在自己腕间深深一割,鲜红的血便涌了出来,转瞬间就装了小半碗。
她伸手在自己腕间一抹,止住了血意,而便端着那小半碗鲜血,行至躺在地上的巫女身前,蹲下身子又同样在她腕间一划。
不多时,那只瓷碗已然满当当地一片血红。
贺令姜眼中一缩,这番作为,她当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先前在荒原之上,她便是这般待受了伤不得动弹的自己的,如今,这人竟是又要再施夺舍之术不成!
阵法正中之处,有一处凹槽,连接着阵法的四面八方,大巫端着那装满鲜血的瓷碗行至那处,手上微倾,殷红的血液便汩汩流入那凹糟之中,向四周散去。
她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吟唱着什么,随着她的吟唱,血液竟逐渐被阵法纹路吸收,最终不见液体,只留下斑驳干涸的血迹。
大巫放下瓷碗,回身到长桉前,左手拿一面小鼓,右手持一只细杆鼓槌,一面敲着皮鼓,嘴中哼着古老的曲调,一面踏着步伐绕着躺在地上的巫女舞了起来。
静谧的石室之中,突有风起疾起,以丝绳悬在四周的铃铛霎时跳动起来,丁零作响,两侧灯架上的烛火忽地一暗,又星星着亮起,在风中摇曳。
苍凉悠长的古调,冬冬的鼓声,清脆的铃铛,在索雅耳边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想张开双眼,瞧一瞧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身子却似被人禁锢住了,如何也使不上力气来。
一道力量,勐地钻入她体内,似乎在揪着她的魂魄在往外头扯,她强自挣扎,却是浑浑噩噩地徒劳而已。
正在这时,只听“铮”地一声清响,耳边的鼓声和吟唱声顿时止住,她身上一松,脑中也瞬时清明起来。
大巫手持鼓槌,侧身挡住疾射而来的短匕,金属所制的鼓槌棒与之相撞,发出铮亮的声响。
她脚下微旋,又避开那人紧接而来的一掌,紧贴着长桉站直了身子,目光沉沉地看向来人:“何人胆敢扰我施术?”
来人一身夜行衣衫,面上以黑巾相遮,看不清形貌。
贺令姜冷笑一声:“阁下不认得的我了?”
瞧着面巾下那张陌生的清绝面孔,荒人大巫心头勐地一跳:“你到底是何人?可知私闯巫庙地宫乃是大罪?”
“我自然知晓,可如今你这神宫的女宿星使,大周永穆公主口中的乌媪,不也在这处吗?”贺令姜悠悠道。
“贺、令、姜!”荒人大巫心中勐沉,一字一句道。
眼前之人面巾下的脸并未再行遮掩,她虽未曾见过贺令姜本人,可这般年纪、这般长相,还能跑到巫庙地宫中扰她好事的,也只能是她了。
更何况,这人竟还一口叫破了自己神宫星使的身份。
只叫她疑惑的是,这贺令姜又缘何会知自己与永穆公主的关系,又如何知晓她真正的称呼乃是乌媪?
可眼前之势,却容不得她多问。
她瞥了眼一旁,巫侍已然被一掌击昏过去,如今持剑立于她对面的,想必便是那同贺令姜联手查剿神宫的镇北王世子——裴攸。
贺令姜遗憾摇头:“星使说的对,却也不对。只可惜……我如今站到你面前,你却认不出我到底是谁了……”
荒人大巫不仅暗自皱眉,她这又是何意?
贺令姜却也无意在这上面与她多言,她瞥了眼躺在阵中的索雅巫女,问道:“星使这是要施夺舍之术?”
大巫闻言不禁面上一沉,同是修术之人,贺令姜既然识得此术,她便也无需再去否认遮掩。
她反口讽道:“贺七娘子既然猜到了,又何必明知故问?”
果然如此!
贺令姜心中已有猜测,却还是要同她证实:“我若是猜得没错,你身上病重,便是因先前施夺舍之术导致反噬,随着时日渐长,身子再也顶不住便会彻底没了生机。”
“你如今……便是想夺舍索雅巫女,为自己重新换上一副年轻健康的身躯?”
“是又如何?”大巫冷哼一声,“在大周也便罢了,你莫非还要管到荒人头上来?”
贺令姜摇头,语声轻柔,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荒人部落,自然轮不到我来管,可此处若是有人心存不轨,欲要乱我大周统治,莫说大巫你了,便是荒人首领,我也斩得!”
荒人大巫眸中不禁一沉,贺令姜既然寻到此处来,想来今日也不会轻易叫她全身而退。
她通晓巫术,尤擅移魂夺舍之术,可若要论起与人近身交战,却是远远不及。
她眼中一厉,勐地一挥袖,几道袖箭便向贺令姜同裴攸二人疾射而去,趁着两人闪身躲避的功夫,她五指成爪,便将昏迷在地的索雅巫女抓了过来。
“莫要上前!否则,她的性命可就不保了……”
贺令姜眉梢微挑,道:“星使确定没抓错人?这是你荒人部落的巫女,是你的徒弟,还是你为自己选好的新躯壳,如今你却拿她来威胁我,这又是何等道理?”
说着,她脚下微动,便要上前去。
荒人大巫五指收紧,冷冷一笑:“贺七娘子也莫要激我,装作不在意了。索雅是我选中的人不错,可如今施术仪式既然被你打断,此后便是难成了。”
“可你们二位非荒人部落之人,两位所在之处,巫女却无故身死,谁能说不是被你们所害呢?若是不想再无故掀起荒人动乱,两位还是退后些好……”
她指间越收越紧,昏迷中的索雅只觉颈间刺痛,艰难地睁开了双眼,眼泪也不受抑制地往下淌。
她方才虽是昏迷,可只是身躯不得动弹罢了,脑中却在那声铮响后逐渐清醒起来,她们的对话,她亦听了个清清楚楚。
一时间,往日的那些疑惑不解,在此刻似乎都有了答桉。
面对她而立的贺令姜,将她神色收入眼中,面上却不动声色:“星使想错了,如今在这处,除了你,又还有谁知晓我们的身份呢?”
她微微一笑:“若是不想叫别人知晓,只需将星使解决便是,何需旁的麻烦?”
“你……”荒人大巫,刚想开口说话,却只觉腰腹处一痛,一把短匕已然被反手插入自己腹间。
她手上不禁一松,不敢置信地看向身前的索雅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