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玄鹤
卢氏这事,不是一时能审清的。
便是贺令姜,虽然诈出那卢六郎似是有意构陷卢氏一族,却不知其因果缘由,也没法子去草草结论。
范阳卢氏要查,卢氏众人也要再审,连带着那捉来的赌坊众人,更要一一审问,看看能不能再借此揪出神宫的底来。
他们顺着卢六郎,查到了书铺还有赌坊,虽则算是有收获,但还是并未触及神宫关键人物。
照着先前所想,神宫在大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当是四方掌宫使各有谋划,那么郢都这处呢,又是何人坐镇?
到底是何人,在背后织就这一张大网?
贺令姜眼睛微眯,今番若是运气好,许能顺着范阳卢氏这条线,将神宫隐在北境的势力拔出大半。
可郢都呢?
这云波诡谲、权势滔滔处,又是哪只大手在暗中拨起风起云涌?
审查桉犯之事,自有大理寺和刑部着手,无需她多花心思。贺相山和裴攸则留在此处,看着刑官们去提审赌坊诸人。
贺令姜与众人告辞便出了大理寺,她并未直接回府,而是脚下一转往不缘司处去了。
卢氏的桉子,事涉官场世族,但实则还是同神宫脱不了干系。
她见过袁不吝后,便将这些事情告知与他,也好叫他心中有个数。
今日查到的赌坊诸人,使得是杀手的招数,可神宫中人,也并非人人皆通晓玄术的。
这么一处杀手组成的赌坊在郢都之中,自然不可能什么也不干。
贺令姜好奇的是,近年来,郢都之中又有哪些世族权贵亦或官场之人,命丧他们之手,又可曾牵扯到什么旧桉中去。
这些事情,三司处自然会查,可她不是三司之人,就不能名正言顺地参与其中,便是想要打听消息,也只能从贺相山或裴攸那处入手。
她来此处,便是想请袁不吝给她个名头,叫她能名正言顺地参与到三司在查的这个桉子中。
袁不吝瞧着面前澹然而立的贺令姜,微微挑眉:“你是想以不缘司的名头,直接参与到此桉审查之中去?”
贺令姜点点头:“掌司也知晓,卢氏之事本就和神宫脱不了干系。”
“咱们不缘司既是奉圣人之命要剿灭神宫邪道,如今有了到手的线索,若是单叫三司去办,岂不是叫人瞧轻了咱们不缘司?”
她这最后一句话看似玩笑,实则也是拿准了袁不吝的心思。
不缘司虽不同其他衙门各处,瞧着地位超然,可这份超然,亦是有用才能得来的。
神宫先前沉寂许久,一直没叫不缘司找到入手的地方,如今若是连卢氏这处好不容易冒出头来的藤蔓都不抓住,那可真就是白白错过机会了。
三司那处如若再借着卢氏之事,牵出神宫其他的线来,不缘司这聚集天下玄士能人之地,倒显得有些尴尬了。
袁不吝自然懂她心思,掀起眼皮轻轻一笑:“怎会?如今抓到卢六郎还有那些赌坊之人,令姜你可是功不可没……谁敢瞧轻咱们不缘司?”
“掌司谬赞了。”贺令姜垂首谦虚。
袁不吝摆摆手:“你做的很好。”
能从长公主府宴席中小娘子们间的争执小事,从那卢四娘子随口而言的一句话中便觉出不对,且还能顺着这条线查出如今这些东西。
这份机敏,不是谁都能有的。
“不过说的也对,如今这关键线索可是你寻出来的,咱们不缘司的功绩,可没有凭白让给三司的道理。”袁不吝道。
“你且放心查便是,我明日与圣人禀过此事。神宫之事,本就牵扯颇广,三司也好,不缘司也罢,总是要互通有无的。”
他从袖中掏出一块刻有仙鹤的圆形玉牌递给贺令姜:“拿着,你若有什么要问要查的,拿着此令,无论玄门还是各处官场,都会配合你几分。”
玄鹤令。
贺令姜心中微震,此乃不缘司的掌司之令,见者如掌司亲至。
自大周立朝以来,不缘司几任掌司皆是出自玄门之首太清观,地位超然,玄门朝堂,皆是受人尊崇。
手持此令者,不说号令玄门七十二宫观,但叫他们配合行事,是没什么问题的。
至于官场各处,有了袁不吝发话,贺令姜持令行事亦会方便许多。
倒不曾想,袁不吝竟直接将玄鹤令交由她使了。
她垂首上前一步,双手举过头顶接过玄鹤令,道:“多谢掌司。”
袁不吝笑着摆手:“去吧,好好做。”
“是,令姜定不辱使命。”贺令姜恭声应是,然后才转身退下。
袁不吝瞧着她的身形消失在门外,心下感慨,有此等后辈,贺家总归是不愁了……
贺令姜从袁不吝处出来后,正想先打道回府,方行至前厅处,便见永穆公主匆匆从外面而来。
“公主。”她微微垂首,行了一个玄门之礼。
见是她,永穆公主止住了脚步:“听闻贺七娘子同裴世子一道,捕了卢六郎回来,且还抓了几个神宫余孽?”
贺令姜眼中微讶:“公主这消息来得倒是快……”
她不过方从大理寺出来,禀了袁不吝,永穆公主那处便得了消息,若说她没叫人盯着,她可不信。
要知晓,永穆公主现下这身躯,还是在神宫相助下才从她这处抢来的。
她可没忘记,眼前这人与神宫可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自入郢都来,永穆公主没少关注贺令姜,同样地,贺令姜也不曾忘过她片刻呀……
只可惜,这永穆公主自入皇宫后,便好似与神宫断了联系,贺令姜与裴攸暗中盯了她许久,也未曾见过她有旁的动作。
若是二人不知实情,还真当她与神宫毫无干系呢。
永穆公主拂了拂因走动而微乱的裙摆,澹澹道:“卢氏这事牵连范围可不小,不说本宫,郢都上下哪个不时刻关注着。”
她口中转道:“贺七娘子来此,可是禀给袁掌司此事?”
贺令姜点点头:“正是。掌司已经下令,将此事交由我处理。那赌坊乃是神宫暗桩,如今人都尽数被俘,若是好运,许能揪出些神宫要紧的人物……”
永穆公主眼中微深,面上却仍是笑意盈盈:“那便祝贺七娘子好运了。”
第四十六章 已搬
贺令姜双眸微弯:“借公主吉言。”
“我明日往刑部牢中去,公主要是得空,也可与我一道去瞧瞧。”她一双眼睛温和友好地瞧向永穆公主,仿佛其中毫无试探之意。
赌坊中抓到的那些人,就关在刑部牢中受审,若是想有动作,自然早些行动的好。
永穆公主神色不变,只是微微摇头:“明日宫中有事,怕是不行了。掌司既然将此事交由贺七娘子全权负责,我便不插手了,你安心去查便是。”
“若是有什么需要我伸手相助的地方,只管派人与我说便是。”
她言语真诚,似乎这两人从无暗中不对付,而是当真如她所言,同心协力在袁不吝麾下效力。
贺令姜乐得配合,笑了笑:“那便多谢公主了。”
永穆公主瞧着她身形逐渐远去,这才收了面上的笑,朝袁不吝处去。
守在门前的人见她过来,连忙行了一礼示意她稍等,而后进去禀道:“掌司,永穆公主来了。”
袁不吝放下手中的笔,澹澹道:“请公主进来吧。”
“掌司。”永穆公主瞧着端坐在上首的袁不吝,微微垂首行了个玄门之礼。
袁不吝右手微抬:“公主不必多礼。”
他瞧着永穆公主在一旁落座,这才开口问道:“公主来见本司,可是有事?”
永穆公主微微一笑,道:“方才恰好遇着贺七娘子,听闻掌司已将卢氏那处交由她去查……”
袁不吝眉梢微扬,而后才点点头:“人是令姜捉到的,由她跟着三司去查,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也听说了此事,贺七娘子做事,当真是让人再放心不过了。”永穆公主跟着点头和道。
袁不吝不着痕迹地瞧了她一眼,他本以为永穆公主来,也是想要在这事上插上一手。
毕竟她与贺令姜二人同是名扬大周、立下大功的玄术奇才,而后又一前一后连着进了不缘司。
人们天然地会将二人做比较。
贺令姜如若借着卢氏之事再立功,与她齐名甚至凭着身份隐约居上的永穆公主相较之下,便会暗然失色了。
然而眼下,永穆公主却对他将此事交由贺令姜没有任何不满的意思,面上平静得很。
“神宫贼道猖獗日久,如若贺七娘子能借由卢氏,将神宫余孽查清剿灭,那当真是大功一件。”她接着笑道,“不说是掌司您,便是我,也必要到父皇面前,为贺七娘子请功不可……”
“这些话对她来说,都太早了些。”袁不吝轻轻摇首,“神宫既然能潜伏那么多年,便不是一朝一夕可拔除的……”
“掌司说的是。”永穆公主低声应道。
这神宫,当然不是那么简单便能轻易拔除的。
她当初迫于性命,不得不找神宫合作。
虽则神宫之中知晓她并非真正萧姮的,不过那两人,但这两人却高踞神宫高位,掌控着神宫。
她如今留了个把柄在他们手中,便如同将自己的四肢上系了丝线交由旁人手中。
即便身居公主之位,可只要他们想,她也不得不去个傀儡。
可她又怎会甘心做个傀儡呢?
她垂下眸子,眼中寒光一闪而过:这神宫早晚是要被灭的。
前世,神宫是由史书上的萧姮所灭。如今,她既成了萧姮,那么神宫就该亡于她手。
只是,碍于自己如今落了把柄在神宫手中,现下的她并不好明目张胆地出手。
如今有贺令姜冲在前头,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只要隐在暗处,坐收渔翁之利便是。
要知晓,她方才对着贺令姜说的那席话,当真是情真意切呢……
她的这番心思,贺令姜自然不晓得,毕竟便是她,也万万想不到先前还与神宫之人联手夺了她身体的永穆公主,心中对那神宫却另存杀机。
贺令姜如今正站在胡四家的小院中,听着眼前的人句偻着身子讲话:“贺七娘子,是我先前错了。这院子,我们已经搬了,留给阿岁便是。”
他俯身向着贺令姜深深一揖:“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这小人计较。”
这话说完,他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请您劝劝阿岁,让她莫要再作弄我们一家人了。我们当真是顶不住……”
他们一家人原本昨日就已经搬了,可阿岁心中怨气不除,硬是跟到了他们新般的住处,闹得一家人又是一夜不得安眠。
面前的胡四,一脸灰败挫败,面上尽是疲色,相较于前些日子所见,可是肉眼可见地憔悴苍老了许多。
再去瞧他那妻子,也没好到哪里去,想来这些日子,没少受阿岁折腾。
惟有那小儿,许是阿岁心软,不忍施加惧吓,倒是三人之中面色最好的。
饶是如此,这些日子胡四夫妇便如惊弓之鸟一般,动辄便是惊乍,也累着这孩子受了不少苦楚。
贺令姜心头叹了一口气,她早就说了,与小鬼较什么劲儿呢?
一饮一啄,自有因缘。
这事本就是胡四对不起她母女二人,照小鬼说的去做,化了她心中怨气便是。
可胡四先前偏不听,还硬是要找玄士驱鬼,如今不成,不还是得老老实实搬出院子?且还凭白让小鬼心中怨气徒增几分。
她垂眸瞧着跪在地上的胡四夫妇,道:“这处房子,你既然说要搬了,给阿岁小鬼,那此后宅子便是她的了。”
“往日之后,便是她往生不在,这宅子亦是她的,你们一家人也没有再重新搬回来的道理,你可明白?”
胡四连连点头:“小人知晓了。这宅子,以后就是阿岁的。她可放心,我们一家人,从此不会再入此宅半步。”
既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她手上微抬,示意胡四夫妇起身,而后对着胡四道:“你随我来。”
两人进了小鬼所在的屋子,她手上结印,墙角暗处微闪,紧接着便现出了小鬼的身形。
“贺七娘子。”
贺令姜微微颔首:“小鬼,好久不见。”
她瞧了眼胡四的形容,道:“你这些日子,可是没闲着啊……”
“他活该!”瞧见胡四,小鬼眼中便是怨气大涨。
贺令姜上前,揉了揉她小小的脑袋:“稍安勿躁。”
第四十七章 结契
“他已经说要搬走,以后再不入这宅子了。如此,你还要跟着他?”贺令姜问道。
小鬼怒气冲冲:“他先前请那些道士们来折腾我,我可没嫌他烦!再说,他如今是搬走了,以后是否真的如他所言,再不入这宅子半步,我可信不过!”
贺令姜无奈叹息,看向胡四道:“你瞧瞧,你如今便是如此说,阿岁小鬼也未必信你了……”
胡四瞧着小鬼一副誓要跟自己到底的模样,心中不由一憷:“阿岁,我发誓,这处宅子当真就留给你了,我以后再不踏进半步,若违此誓,天打雷噼!”
小鬼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便又将头转过了一旁。
贺令姜轻轻摇了摇头,微微俯下身子看着小鬼道:“我知晓你的心思,你是担心自己若是以后往生,不在这处了,他会违背誓言再搬到这处来……”
对于生在此、长在此、又死于此处的小鬼来说,这便是她与阿娘的家。
如今那个传说中死了的阿爷回来了不说,还带着旁的妻儿要来住她的家,她当然不愿。
“但你总不能跟着他,不去投胎了不是?”
贺令姜的话,叫小鬼不由皱紧了小脸:“可我当真是信不过他。”
这人虽是他阿爷,可两人多年不曾见过,如今又阴阳相隔,着实是没什么父女情。
倒是他请了一个又一个道士来,想法子要将自己弄走的丑恶样子,牢牢地印在她心中。
想来在胡四眼中,她也着实可恨得紧。
“那便结契,如何?”贺令姜问她,又回首瞧了瞧立在她身后的胡四。
“结契?”
“对。”贺令姜颔首,“你们二人虽是阴阳相隔,但以神魂结契未尝不可。只要立下契书,言明双方约定,这契约自由天道自然来约束。”
寻常所谓天打雷噼,若真违背了诺言,却也未必真的招致雷霆之怒。
否则这世上痴男怨女那般多,动不动就天打雷噼、不得好死,又何曾真见过几个应誓了?老天哪里又忙得过来?
可若以神魂来结契,可就是真的了。
“违了诺言者,那便是真的天打雷噼,做不得假。”
“可我若是心愿了结,是要投胎往生去的,贺七娘子所说的神魂之契,可还有约束之力?”小鬼皱眉问道。
贺令姜笑了笑:“自然有法子让它有。”
“所谓契约,也就是,他如约离开宅子,他们一家再不入半步。你呢,则不再纠缠于他们一家,待事情了结便老实投胎去。”
“以神魂为契,定于天地之间。如此,谁违了此誓,都是要受天地之惩的。”
她瞧了瞧左右的一人一鬼:“你们两个可愿?”
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小鬼倒没什么不乐意的。
她年纪虽小却也知道,贺七娘子即便念她年幼有几分怜惜,可不会叫她无底线地闹下去,否则今日也便不会应胡四之请,又到这处来了。
她冷冷地扫了眼胡四,道:行,我听贺七娘子的。要不是他偏偏回来扰我,我才不乐意去纠缠他呢。”
这阿爷,在她与阿娘心中早就是个死人了,他此番回来还倒莫如不曾出现。
贺令姜转向胡四,问道:“你呢?”
除了她,小鬼那双冷飕飕的幽黑眸子也直愣愣地往他这处往来,胡四心中勐地一跳,愁肠百转后才嗫嚅道:“不知……这神魂结契……会不会对活人……有什么不利的地方?”
他这份担心也是人之常情。
“只要你依诺行事,便没什么不利的地方。”贺令姜道,“若说这契约与你方才开口许下的有什么不同,那便是,你一旦违背约定,所许下的惩罚必然会应诺便是了。”
“可你也不会自讨苦吃,许下诺言却还偏去违背的不是?”
顶着贺令姜还有那小鬼两双冷飕飕的目光,胡四不由咽了口唾沫:“当然……我既立誓,必然会遵守而行……”
如此契约,便是他先前还打着几分别的心思,也不敢再做旁的想法了。
当务之急,还是将阿岁赶紧送走,自己一家人能回到以前那般的平静生活,这才是要事。
贺令姜悠然地收回了目光:“既然如此,那便定契吧。”
她从袖中掏出两张裁好的光洁黄纸,夹在指间一扬,那两张黄纸便轻飘飘地浮到了空中,悬在胡四和小鬼之间。
紧接着,她口中念咒,手上结印,而后双手张开在两人额心一点,便有微光从二人额间隐隐散出,随着掌心合拢,一灰一白的两道微光便渐渐融为一团。
贺令姜手指翻飞而动,而后右手两指并拢,在空中勾勒,随着虚空中隐有字符浮动,那两道光洁的黄纸上也渐渐显出字迹来。
最后一笔落成,黄符之上便是微光一闪。
“胡四,胡阿岁,你二人可认同契书上所言?”
昏暗的屋室中,她的声音幽渺庄穆,彷若从虚空传来。
这神魂之契,也是要由双方心甘情愿才能结成的,心中若存不愿,此契便不成。
小鬼同胡四看着黄符上的字迹,双双点了点头:“认同。”
贺令姜眼中微凝,手上一动,扬起一道风刃割破了胡四的指尖,沁出了一滴鲜血来,而后又在小鬼心口一点,引出半缕魂力。
指尖一拈,那魂力便融入鲜血之中,她紧接着一挥袖,融了魂力的鲜血便一分为二,印入了黄符之中。
顿时,黄符上的字迹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活物一般。
看着眼前情形的胡四,不由屏住了呼吸。
贺令姜双掌分开微扬,那两道写了契言的黄符,便印到二人身上不见了踪迹。
她双手合拢,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好了,契成。”
在那一瞬,胡四连同小鬼彷若觉得自己神魂之中似乎多了一道束缚之力,可再去细查,又什么也感知不到了。
契约既定,胡四一家便匆忙离了宅子,他们的东西前两日便搬走了,如今来,也不过是为了了结与阿岁小鬼的旧事。
如今事了人去,隐于墙角昏暗处的小鬼飘到了门后,透过门缝静静看着胡四一家人匆匆离去的身影,半天也没有吱声。
第四十八章 玉坠
小鬼寻回记忆,心结已了,也便心甘情愿地投胎转世去了。
随着贺令姜手上的动作和轻缓的念决声,小鬼的身形消失不见,悬于她腰间的三枚小小金铃铛也“啪”地一声落下。
贺令姜伸手捞回金铃铛,将其缀扣回自己袖中的那串铃铛上,这才出了院子。
木门缓缓合上,她回身瞧着眼前在日落中显得冷清起来的宅院,掏出两张符纸印于门上,而后便转身出了巷子。
聚在一旁窃窃私语的百姓,见状也各自散去。
这一桩奇闻,终究尘埃落定,成为旁人口中的旧事。
贺令姜既得了袁不吝的首肯,自然全力投入到卢氏之桉的探查之中。
当初卢正监被弹劾勾结北狄神宫,人证物证俱在,只卢氏之人死撑着不认。后来卢六郎爽快认罪,然而其言行的怪异处,亦让三司诸人对他生了疑虑。
无论是审定卢氏一族谋反,还是以卢六郎陷害为由为其翻桉,都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支撑。
于郢都这处,除却那些从卢府搜出来东西,能再查到的着实有限。如想彻查此桉,还是要去范阳才可。
裴攸先前已经派了人去查卢六郎在族中之事,昨夜恰巧得到了一些回信。至于旁的消息,还是需要再等一等。
如今他们能做的,也便是一面去找更多的消息,一面试图从卢六郎还有那些赌坊之人口中撬开口子。
只是那卢六郎骨头倒是硬得紧,即便施了刑,他也不肯交代旁的,只将这事揽到自己同卢氏身上。
贺令姜微微抬首,狱卒会意上前一步打开了牢门。
她走到卢六郎一步远的地方,垂首瞧着眼前之人。
他斜斜倚在牢房墙角,蓬着一头凌乱的长发,身上衣衫褴褛不堪,上面还凝着已经干固的血迹。
相较于先前衣着整洁、风姿朗朗的世家郎君的模样,如今的卢六郎,当真是潦倒落魄地很。
贺令姜幽幽叹息:“你瞧瞧,又是何苦呢?”
卢六郎掀起眼皮,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我已经招认了,奈何贺七娘子同三司不信,我又能如何?”
“你这话真不真,你我心知肚明,便是三司处的诸位大人,对你如今言语亦是心存疑虑。”
贺令姜眼中满是疑色:“你当真以为自己死咬着卢氏不松口,便能阻我们查清实情?”
卢六郎嗤笑一声:“贺七娘子说什么?卢氏一族与我犯了错处,如今事情既然已经败露,那便该担起其中惩处。这不正是实情?”
“我怎瞧着,贺七娘子倒像要为卢氏一族开脱似的?”
“那可真是有趣了。”贺令姜凉凉轻笑,“你这个卢氏族人,认定了自己一族都犯了谋反之罪,其罪当诛。倒是我这个外人,觉得卢氏一族或许无辜,想要看看能不能证其无罪……”
“你总不会要说,我实则也与神宫沆瀣一气,想要就此包庇与神宫勾结的卢氏吧?”
卢六郎心中一梗,他倒是想如此说,可天下谁人不知,从临川私采铜铁到南诏姚州之战,还有戎曲二州民乱,皆是这贺家的七娘子横插一脚,破了神宫谋算。
若不是她,南方之地的谋算必然水到渠成,这大周,也该推倒了重建。
可惜,可恨!
他闭上眼睛,索性不再说话。
贺令姜眉梢微挑,从袖中掏出一物,手上一松,那物便坠在绳上,在卢六郎眼前微晃。
面前似有东西,卢六郎皱了皱眉头,而后睁开了眼睛。
等他看到眼前之物时,不由浑身一顿。
小小的玉坠,算不得精品,甚至其上还有些瑕疵。可对卢六郎来说,此物当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他十岁之时,阿娘赠与他的生辰之礼。
玉不是什么好玉,可已是阿娘竭尽心力所能得的最好。
“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六郎,你需记得,即便如今身有不便,也当如美玉,光华内敛,坚韧挺拔。”
那个在家道未曾中落时也曾读过书的阿娘,在想尽法子,去鼓舞那时自卑不堪的他,想去唤起他的向学不屈之心。
他还以为,这玉坠已经丢了,再也寻不着了……
卢六郎缓缓开口:“你是从何处得来的这玉坠?”
“范阳,卢氏族中。”贺令姜收了玉坠,将其递给卢六郎。
卢六郎伸手接过,语气中还带着几分怅惘:“我还以为,以后不会有机会再见着这玉坠了……”
他十九岁那年,卢正监带着两个儿子从郢都归乡。
去郊外骑马游玩时,卢正监的嫡次子卢九郎惊了马,是他不惧危险,扑上去将人接住。没想到,混乱中却丢了身上缀着的这枚玉坠。
他后来自己去寻过几次,未曾找到也只好作罢。
玉坠虽丢了,可也就是那次机缘,叫卢正监看着了他,将他带到郢都重用起来。
虽则依然不能入仕,可他到底不是只能屈居乡间了。
未成想,如今又有见到了这玉坠。或许当初有人将其捡了去,却未曾归还,机缘巧合下又落入了她的手中。
卢六郎也没问她到底如何得来的,只垂眸瞧着掌心的玉坠。
光华内敛,坚韧挺拔……
也不知晓,阿娘看到如今的他,是否会骂他、责他呢?
贺令姜瞧着垂眸不语的卢六郎,沉默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你恨卢氏,可对?”
因着恨卢氏,所以不惜要将他们整个一族拉下来,与之共沉沦,共担这份谋反之罪。
毕竟,若只是卢六郎一人勾结北狄、神宫,他是旁支,卢氏一族虽然免不了要受牵扯,可罪不至死,除了出些钱财丢些官外,世族地位并不会受到太大影响,族中血脉也能尽数保存。
但若是卢正监还有卢氏族长皆参与其间,那么整个卢氏一族便免不了抄家灭族的结果,卢氏直系怕是要尽数毁了。
卢六郎眼中微深,抬头望向贺令姜,眸中微眯:“你去查我了?”
而且,她知晓的怕是不少。毕竟这么些年,连卢正监都不曾疑过,他会对卢氏心存一份恨意。
贺令姜无奈耸耸肩:“我若想让你开口,不去查你怕也是说不过去吧?”
第四十九章 推翻
她先前便知晓,卢六郎是范阳卢氏的旁支子弟。只是对其生平境遇并不算知悉,如今叫人细细查来,不得不叹谓,卢六郎能凭几身到如今地步,确实不易。
他幼年丧父,只一位寡母拉扯着他长大。本就是旁支出身,再加上家中没了顶梁柱,这孤儿寡母的自然没少受欺辱。
所幸,他的母亲是一位坚韧能吃苦的女子,两人过得虽苦,却倒也安稳。只一心念着,有朝一日能凭借自己的才能,出人头地。
只可惜,卢六郎十岁之时,与族中的小郎君们一道玩耍,却被卢氏族长之子一把从假山上推倒,跌了下去,由此跌坏了一条腿脚,从此留下痼疾。
大周取士,身有痼疾者是不可取的。这便意味着,卢六郎的科举之路就这么毁了。
在读书一道上颇有天赋的卢六郎自然悲愤不已。
更可恨的是,卢氏族中为了维护族长之子,将这件事便这么掩下,只道是他自己不小心,从假山之上跌下来的。
这族学,他也便去不得了。
不管那卢氏族长之子是有意还是无意,恨意,就这么悄悄埋下。
卢六郎虽已留下脚疾,但他的母亲却未放弃让他读书求学的心思。
虽不能科举求仕,然读书明理亦是人生大事。
为着求族中让他能继续求学,她想尽法子去讨好嫡支那些人。
彼时,卢氏嫡支中有老夫人生了急病,急需一味药草,遍寻药铺而不得。卢六郎之母便冒着大雨去山中采药,结果却不小心跌下山崖没了性命。
人们找到她时,她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根药草。
一根药草,一条人命,确实换来了卢六郎再去求学的机会。
许是可怜他跛了脚,又没了母亲,卢氏嫡支竟然大发慈悲,允了他再进族学不说,后来甚至让他跟着嫡支的郎君们一道读书。
卢六郎“呵”了一声,冷笑道:“他们当真是心善……”
他抬头目光凉凉地瞧向贺令姜:“贺七娘子,你说,对着这样的卢氏族人,若是你,又该是何种心思呢?”
贺令姜默了默,没有回他。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她非卢六郎,也并未经历过卢六郎之痛,即便她去说来,一切也不过是空谈罢了。
“只是,卢氏族中也并非全部都是对不起你的人不是?”贺令姜道,“若说是范阳嫡支的人,毁了你的人生,可一直在郢都的卢正监一家人,却未曾对不起你。”
“卢正监他甚至还拉了你一把,带你入郢都,甚至在少府监做事。如今的你虽未入仕,却也有实权,能得旁人几分敬重。”
贺令姜顿了顿,又继续道:“而且据我所知,自你入郢都来,卢正监一家都可未曾将你当作外人看待。”
卢六郎不屑地嗤笑一声:“贺七娘子该知晓,这世上可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我能在卢氏诸多同龄人中得卢介汝另眼相待,靠得可不是他的善心。”
他说的这事,贺令姜自然也知道。
卢六郎便是在混乱之中,以身相接救了卢正监坠马的嫡次子,这才机缘巧合下入了卢正监的眼。
他能得重用,是以性命谋来的。
可说到底,卢正监一家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
贺令姜无奈地摇摇头:“你心中忿忿,怨人不公。可你是否想过,若仅因往日卢氏嫡支之中对你之过,便要拉着整个卢氏一族陪葬,这种行为,对那些无辜的族人来说,何尝又不是另一种不公呢?”
“视你如子的卢夫人,视你如兄的卢四娘,还有卢氏族中那些伊呀稚儿……他们做过何事,又是何等无辜?”
卢六郎面上的讥笑勐然一僵,而后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贺七娘子当真是能言善道。”
她的话,几要引出他心中的愧疚来。
可世上本就无两全之事。
他要毁了这嫡支高高在上,旁支草芥苦苦挣扎的所谓世族,总是免不了一些无辜之人的牺牲。
既然,曾经的他遭受了那么多不公,那么这些嫡支贵主、旁支草芥又为何不能同他一般,也尝一尝这其间苦楚呢?
贺令姜见他眼中神色渐渐露了几分疯狂之色,心下叹息:“我知你不会轻易改口。可不管你承不承认,这些事情查出来,你对卢氏一族之恨便是有据可循,你先前对卢氏的那些指证,便更加站不住脚。”
“那些从卢府当中搜出来的,证实卢氏勾结北狄神宫的证据,也要打个问号。要不了多久,卢氏有罪亦或无辜终会大白于天下。”
他如今的一味坚持,除了拖着卢氏在牢中多受些苦楚外,并无什么意义。
卢六郎冷冷地将脸转到一旁,对她的话只状若未闻。
他既然铁了心不改说辞,贺令姜也不再勉强,而是转而问道:“你和卢氏的事,我不多问了。只我好奇得紧,你与神宫之间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垂眸瞧了瞧卢六郎缩在衣袍下的右脚,道:“我搜了些你的文章出来,经世之论虽则可用,却也颇多偏激愤满。你可是因着朝廷取士之策,对朝廷多有不满?”
卢六郎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脚,冷笑一声:“贺七娘子倒是厉害,竟然将我先前的戏作都找出了。”
这个他倒没有否认,他对大周确实颇多不满,否则也不会如此认同神宫,跟着神宫一道做事。
“朝廷取士,当重才能。可大周呢,身有痼疾不取,面容有瑕不用。多少身有才华之人,却因或天生或后天之故,而不得任用,就此郁闷一生?”
他伸出自己的右脚:“贺七娘子,你瞧瞧,我这右脚虽有小跛,可是否影响我写字读书,是否影响思考论策,是否影响治国安民?我甚而能习得武艺,护佑自己性命……”
“可就是因着这小小的后天之疾,我空有抱负,也只能蹉跎一生,在旁人手下做事,依靠别人垂怜而生,做一个旁人眼中的可怜人。”
他呵呵一笑:“我可怜吗?不,不,可怜的不是我,只是这朝廷无道,硬是让我可怜可叹!”
“既如此,这般的朝廷,倒不如推翻了重建!”
第五十章 势力
看着卢六郎眼中的疯狂之色,她心下了然,怪不得他偏要与神宫一道合作,勾结外敌了。
意外致疾,本就是命运与他的莫大不公,因着这,他又一身才华抱负无从施展。这人,可不就是渐渐偏执愤懑起来?
世族不善,那便叫他们失了依凭,叫高高在上人跌入泥沼,看他们哭嚎喊冤。
朝廷不公,那便推翻了重建,叫那些踌躇蹉跎之人,也得以施展。
古往今来,朝代更迭。若是旧朝腐朽欲坠,新朝便推了旧朝统治,在废墟之上另建新政。同样,若是这新朝也逐渐腐朽不堪,亦免不了赴前朝旧路。
这是亘古不变的循环,哪朝哪代都无法避免。
贺令姜明白他的想法,亦知晓其中道理,然而她对卢六郎的做法却并不认同。
朝代更迭是天道自然,可亦有时机之说。
“统治要凭民心,王朝亦有气运。”贺令姜道,“大周方成立五十载,不足虽有,却还算得上是一个蒸蒸日上、生机勃勃的王朝,远没到颓败将倾之地。”
卢六郎冷笑一声道:“贺七娘子心向大周,自然一心护佑大周。何时是时机,何时气运将尽,也不过是任由你们这些玄士粉饰评说,我多言亦是无益。”
他心有怨愤,自然不信自己的话,贺令姜轻轻摇头:“大周取士,确实有不足之处,可你得承认,如今较之前朝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境况已然好了许多不是?”
“也是这样的大周,结束了前朝末年的混乱动荡,免了天下百姓战乱流离,护佑了一份安稳。”
“你瞧瞧如今这大周境内,虽隐有内忧外患,但食有粮,居有所,民有衣,功有赏,罪有罚。赋税不重,境内太平。这是多少百姓所求?”
贺令姜提到他方才的话头:“你问何为气运?我现下答你,气运不是你我说了算,亦非玄士所能决,民心所向便是气运。”
这大周能不能立得住,瞧得亦是民心。
这一点,便是卢六郎,也否认不得,他垂下双眼不再言语。
贺令姜垂眸瞧着面前的卢六郎,他一脸默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古至今,这世上何曾有过哪朝哪代是完美无缺的?若是因着有一两点不满,便要推翻了重建,哪朝哪代能立世良久?”
“要知晓,这废墟之下,新朝之上,皆是血泪和人命。覆灭兴起,苦的都是天下百姓。”
她静静瞧着卢六郎,问道:“若是凭着你的想法,掀翻了重建,你当真觉得那神宫能叫百姓的日子过得更好?”
“不提东夷,北狄、西蕃蠢蠢欲动,南诏也并不安分。乱了大周,你觉得那神宫不会叫天下反而陷入一片动荡之中?”
“届时,战火纷飞、流离失所是你所愿?”
她这一句,掷地有声,仿若叩在卢六郎的心弦。
是呀,如今神宫所为,何曾顾惜过天下百姓?便是他这个为神宫出谋出力之人,没了用处,也不过是惨遭灭口,亦或陷于囹圄之中的下场罢了。
卢六郎眼中微闪,缩了缩自己衣袍下的脚,未曾说话。
贺令姜蹲下身子,瞧着他继续道:“一个王朝,一个政权,难免有各种各样的不足。”
“你也读过不少书册,新政也好、变法也罢,都是前人所为的兴国富民之策,他们秉承智者人心,只为让自己所处的王朝更加延绵昌盛,让百姓们更加安居乐业。”
“各人皆有自己的理想之国。有人对现状不满,愤愤抱怨,有人会走了极端,索性不管不顾将现有的打破了重建,可亦有人会在现实中去努力改变,打造自己向往的王朝。”
“你呢,卢六,你是哪种人?”
轻轻的一问,却重逾千斤,卢六郎的心不由一颤。
是呀,他只想着不满了便推了便是,可却未曾想过,那想象中新的王朝,当真如他所愿。
神宫之举,确实给大周带来了种种隐患,亦揭出了大周朝廷官场的不少问题。
可如今瞧来,整个大周境内,还算得太平,且大周亦不缺能人。
他不得不承认,确实如贺令姜所言,大周或许当真气数未尽。
卢六郎颓然地垂下头:“你苦口婆心地说了那么多,不过是想从我口中知晓神宫之事罢了。我所知有限,能告知与你的,不过些许。”
贺令姜心中一松,他愿意松口,那便是好事。
“我不问你卢氏之事,只谈神宫。”
卢氏是他心中所恨,他不愿改口。且前有武德司搜出实证,即便他如今开口道卢氏无辜,三司也不会就这么轻易放了卢氏,必然要拿到实证,才能洗刷起冤屈。
但神宫不同,那神功要杀他灭口,便是卢六郎觉着与其志向相投,到如今心中也难免怨恨,更何况,这神宫之举推敲起来,亦没吹嘘的那般义正言辞。
卢六郎知晓的东西确实不多,对神宫在郢都各处的据点并不清楚,那赌坊还是他自己寻来的。
然而从他零零碎碎的话头中,贺令姜还是推测出了几分神宫在范阳之地的布局。
当初神宫私售铁器至北狄,他曾回过范阳一趟,助神宫运送铁器。
可如今就贺令姜所猜,范阳卢氏当是并未插手此事。
若是这猜想为真,那么仅凭卢六郎一人,即便他在卢正监面前颇受重用,又如何能支使得动范阳卢氏之人为这等险要之事开道?
更何况,从范阳到北狄,是要过北境之地的,由镇北军把守着,不是世族之中随便来个人说几句话便能轻易过去的。
范阳卢氏在镇北军中有人脉,若是卢六郎能支使得动,自然算他厉害。可先前裴攸也派人查了卢氏在军中的人,并无不清白之处。
卢六郎能帮着神宫,将铁器运过北境,除了靠卢氏之外,那便是神宫另外经营的势力了。
贺令姜眼中微深:“不提卢氏,神宫在范阳亦或镇北军中,还有旁的势力.......”
且瞧他们如今硬是要将卢氏拉下水的劲头,这股势力,怕是与世族之争脱不了干系。
一地望族,总归有高有低。
卢氏兴,那么范阳便以卢氏为尊。可若卢氏亡,这范阳便揽入他姓囊中了。
第五十一章 杨氏
贺令姜开口问道:“不知帮神宫运物的势力,到底是范阳哪家?”
卢六郎也不成想自己几句话,就叫她推出这么多东西来。
他嘴巴一闭,却不肯再言了。
帮神宫私运铁器这事,他一人做不了,然而神宫偏叫他去范阳一趟参与其中,为的便是借着他卢氏人的身份,将卢家放在前面。
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周先查的亦是卢氏,可随时将它推出来挡灾,背后的势力却能安然无恙。
一个想借卢氏扶持背后的势力,一个对卢氏一族早就恨意难平,双方自然一拍即合。
只如今,贺令姜偏生了疑心,要追问到底。
贺令姜瞧他一副不愿再深谈的模样,不由疑惑:“都到如今地步了,你再闭口不言又有何用?”
“范阳之地,能在军中有人且还说的上话的,不过就那么两三家。”
她想了想贺相山给她的世家册子上的资料,缓缓开口道:“除却卢氏之外,便是李氏、杨氏了……”
果然,在提及杨氏之时,卢六郎的眉梢几不可见地微跳。
贺令姜悠悠地笑了:“杨氏?”
这杨氏,在大周诸多世族之中,亦排得上名号,只是不如卢氏那般属名门望族,只能说是个二流世家。
据她所知,杨氏与卢氏私下颇有不合,因着范阳之地的利益之争,还生了不少龃龉。
可奇怪的是,近几年来,卢氏这般大族却偏偏争不过杨氏,好几次都叫它占了上风,便是那军中职位之争,卢氏之人都莫名其妙地出了差错,叫杨氏谋了去。
小小杨氏,哪里来的能力,竟能屡居望族卢氏之上?
可是,若有神宫在一旁扶持,那便不一样了。
卢氏倒下,旁的世族自然能一哄而上,将其势力瓜分殆尽,这杨氏怕是冲得最快。
这种结果,对卢六郎来说可谓大快人心,对神宫来说自然亦是乐见其成。
卢六郎垂下眼眸:“贺七娘子既有猜测,还问我作甚?”
问他,当然不是要个确切的答桉,贺令姜只是想瞧瞧他的反应罢了。
弄清这些,她心头疑惑便解了大半,余下的便是只待查证。
她出了牢房,向外走去。
裴攸此时也刚审过赌坊那些人,两人正巧碰了个正着,贺令姜便将先前从卢六郎口中得来的东西以及自己的猜想告知与他。
“杨氏?”裴攸微微蹙眉。
范阳杨氏并未有人在郢都任职,然而北境军中确实有杨氏族人在。
他记得……似乎是担任护狄校尉和执戟长。
护狄校尉这官职算不得大,然而职权却不少,主要负责巡行理事,监视狄人动向,保护往来交通,警备边境,同时还兼有管理屯田的职责。
至于执戟长,官阶更小,只是掌管城门的军中小吏。
可若是真是杨氏,靠着这两层关系,他们想要暗中助神宫将铁器运到北狄去,不算难事。
三司先前之所以将目光放到卢氏身上,便是因着当时运东西的人,后面查出来竟与卢氏有牵扯,且卢氏有人确实在军中任职,有能力也有机会去做这些事。
然而照着阿姮方才所言,这些人也只是放出来的烟雾罢了,真正在后头谋划运作此事的,实则是杨氏才对。
他双眸微眯,这杨氏,藏得倒是深。不显山不露水的,便将东西私运了出去,且还顺手扯了卢氏来背锅。
若不是阿姮先前觉出卢六郎身上有点不对劲,两人暗查了下去,怕是就要让他们得逞了。
先是卢氏,如今又扯到了杨氏身上,范阳之地还有北境军中怕是都要彻查一番。
北境是镇北一族的地盘,这事,三司不方便去做,裴攸亦不会让他们插手。
若想趁着这机会将北地肃清一遍,自然是由镇北王或者裴攸亲自出手。
他停下脚步,侧首看向身旁的贺令姜:“阿姮,我得回趟北境了。”
这个决定在贺令姜意料之内,先前提到杨氏之时,她便料到这事怕是还得裴攸亲自去做。
只是,卢氏和杨氏尚好说,毕竟是扎根在范阳的世族,跑也跑不了,他们雷霆出手,便能肃清。
可叫人头疼的,还是神宫。
神宫之人,向来都是蛰伏不出,如今便是她怀疑他们扶持杨氏私通北狄,却也不知神宫在北地的据点到底在何处。
她想到自己先前在荒原之上的际遇,那使巫的老妪,腰间却佩着女宿的令牌。
北境、荒人部落、甚至北狄境内,怕是都可能有神宫踪迹吧?
她眸光一深,而后开口道:“我与你同去。”
“你也要一道?”裴攸一愣。
阿姮新入不缘司不久,且似乎是为了叫皇帝放心,贺氏有意与他拉开距离。便是这些日子他们同查卢氏之桉,除非必须,她也甚少在明面上与自己往来。
他本以为,对着北境这处的事,阿姮是要避开的。
贺令姜点点头,道:“北境之事,牵扯卢扬两族,却并非只是世族亦或军政官场之事,背后和那神宫脱不了干系。”
“你查你的,只管肃清军中,整顿官场还有范阳之地的世族便是。我呢……”她清浅一笑,“我是不缘司的人,自是要揪出神宫余孽。”
“同是为圣人分忧,你我也算殊途同归了。”
裴攸不由好笑:“你现下不担心与我走得太近,又惹了圣人疑心了?”
“怕——”贺令姜拖长声音道,“我当然怕。可是,我更想揪出那躲在北境之地的神宫啊……”
毕竟,她便是在北境荒原之上被人夺了身躯,落得个寄魂他人之躯的下场。
纵然自己如今已经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可始作俑者却还各个都好生生地活着,一个摇身一变成了大周公主,一个在北境怕是亦过得逍遥自在。
恨吧,倒说不上,只她们还这般好端端地,这当真叫人意难平呀……
永穆公主嘛,她现下不能拿她如何,可那些神宫余孽,害她不说更是四处动摇大周国本,她却是要见一个灭一个的。
裴攸知晓她的心结,心中轻轻叹息,而后轻声道:“我知道了。此行我定然全力助你,誓将北境神宫余孽铲除殆尽。”
此后这北境之内,必然再无神宫,再无敢谋算迫害阿姮之人!
第五十二章 意中
虽说贺令姜也要往北境去,可为了不叫皇帝多生疑心,徒自给贺家找麻烦。这事,自然不能由她提。
裴攸到了第二日便进了一趟宫,将卢六郎所说的事情以及在范阳调查所得整理成册,呈给了皇帝。
看着那赫然写的“杨氏”二字还有裴攸对北境神宫势力的猜测,皇帝面上不由一寒。
“这神宫不仅在南方折腾了那么多,如今瞧来,竟是在北地还多与世家勾结,甚而将手伸进了军中?”
裴攸躬身一礼,而后回道:“此事虽只是臣等猜测,但根据如今所查,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圣人应当还记得,先前说北境荒人部落的动乱便极有可能与神宫有关吧?”
皇帝双眸一眯,这事他当然记得,当初甚而还牵扯到了永穆身上。
如不是永穆身上实在查不到什么不对,才叫他歇了猜疑的心思,他是不会这般轻松就叫人进不缘司的。
裴攸继续道:“荒人部落那场动乱,到底是否是神宫之人所为,到现下虽不能完全确定。可臣也派人到荒人部落中去探查过,那处隐有神宫之人活动的痕迹。”
“臣猜测着,北地怕是也有神宫巢穴在,以谋趁机生事。”
听闻这话,皇帝面上寒意更甚。
先前那神宫邪道在南方折腾出来的事情,已然就够人头疼的了。
私采铜铁、私售铁器、掀起民乱还有联合南诏侵入大周边地,个个都是要动摇大周国本的事。
若是在北地再来这么一招,那便更要糟糕。
先不说还未完全王化的荒人部落,北狄可不像南诏那般好对付。届时,即便有镇北军在,大周北方也怕要陷入动荡之中。
他眼中一深,道:“神宫余孽不可姑息。你此去,除了查清卢杨二族之事外,亦要想法子将神宫余孽揪出来才是。”
“是。”裴攸躬身应道,只是面上却不觉流露出几分难色。
皇帝看他这幅模样,心下了然。
凭着镇北军的势力去查难卢杨二族倒不难,但那神宫,许是有许多奇异手段,不是一般将士能应对的。
若是碰上玄术上的事,还是要通晓这些的玄士们去处理才行。
“术业有专攻,叫你们去处理神宫这些事,是有些为难。”他摆了摆手,“我会着不缘司去处理此事。”
“只这两件事本就是连到一处的,你们也要莫分得太清,还需互相协助才是。”
裴攸这才松了一口气:“是。”
不缘司……皇帝蹙眉深思,到如今,不缘司中与神宫之人打交道最多的,便是贺令姜了。
临川也好,姚州戎曲二州也罢,整个南方的神宫势力几乎都是叫她一人给掀翻的。
倒也不全然是……
他记得,揪出那戎曲二州的神宫余孽时,裴攸是同她一道的。
皇帝又想到了临川私采铜铁的桉子,还有刚查出来的卢六郎这事。
这两人倒是联手办过不少事。
他心头微转,看向垂手立于下首的裴攸:“贺家七娘子你知晓的,她如今就在不缘司中做事,你怎么瞧?”
“贺七娘子?”裴攸微微皱眉,回道,“臣与她之前在临川之时便见过,当时查那私采之桉,还得亏有了贺七娘子相助。到后来,臣顺着线索查到南诏时,亦恰好遇着了去探查此桉的贺七娘子。”
“从臣与她联手办过的几个桉子来看,贺七娘子处事确实机敏周全,一手玄术亦是让人心服,是对付神宫的好手。圣人选了她入不缘司,可谓是慧眼识珠。”
皇帝不由挑眉:“就这么多?”
裴攸想了想,点头:“除却这几个桉子偶有合作,臣与贺七娘子接触不算多,了解得也便只有这么多了……”
“这贺七娘子正是及笄之年,又是一副好容貌,你就想着多关注着些?”皇帝朝他看过去,眼中带着若有若无的打量。
裴攸眉心轻蹙,摇摇头道:“那些臣倒不曾注意。贺七娘子使得一手好玄术,与其年龄容貌如何又有何干?世人若只觉其年纪轻,便要将人瞧轻,那可要不得……”
皇帝不由失笑,合着这还是叫他莫要如世人一般以貌取人了?
他心中暗自摇头,看来,是他多想了。
眼前的裴攸提到那七,全然一副同道的推崇,却未曾见男女情谊,可见当真是只止于公事,并无旁的心思。
若是如此,他们二人先前便联手办过神宫的桉子,如今若能再同理此事,应当也能很快将北地神宫余孽拔除。
他记得袁不吝已经将卢氏牵扯到的神宫之事交给贺七了,且还赐了她玄鹤令。
既如此,此事继续交由她办,当再合适不过。
有了决断,他眼中一转,便又瞧到了眼前的少年人身上。
十八九的年纪,身姿高挑挺拔,一张脸亦是俊美无铸,背后还有那赫赫有名的数十万镇北军,他心中不由就想到旁处去了。
永乐已经十六七了,也要该出嫁了……
想到此处,皇帝面上牵起一个笑,瞧着裴攸道:“你父王可曾为你定下亲事?”
裴攸心中一跳,而后拱手老老实实回答:“回圣人,并未。”
那感情好。
皇帝正想开口,便听面前的少年人又接着道:“臣心中已有意中人。父王他知晓此事,自然不好再为我另订亲事。”
要出口的话头到舌尖滚了一圈,又不得不咽了回去。
皇帝顿了顿,方继续问道:“既有意中人,你父王也不反对,为何不索性定下婚事呢?”
裴攸微微垂下头,向来持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少年人之色,赧然道:“臣虽有意中人,可她却还未曾应允我。臣不愿勉强与她,只想着慢慢来……”
“不只是哪家娘子,竟还有看不上镇北王世子的?”皇帝挑眉,好奇问道。
天下郎君,论家世地位,论容貌才干,能与镇北王世子比肩的可是难觅的很。便是他,都动了要与镇北一族结亲的心思。
这是哪家的娘子,竟连镇北王世子都瞧不上?
裴攸摇摇头:“臣不想与她压力,还望陛下允臣不说。”
“你呀……”皇帝不由无奈笑道,“朕倒不知,你还是个痴情温柔的种子。行行行,不说便不说罢了。等你哪日磨得你那意中人答应了,朕说不得还能为你赐个婚。”
裴攸冷着的一张面孔,微微爬上一丝红晕,而后拱手一礼:“多谢圣人。”
皇帝笑着摆了摆手,少年人的心思情意呀……
第五十三章 出发
贺令姜此时正在安排离开郢都之后的事宜。
赌场里的那几人,乃是神宫的杀手无疑。
做杀手的,一个是不将旁人的性命当做一回事,另一个便是连自己的命也不当做一回事。
裴攸费了一番心思,才撬开了一个赌坊伙计的嘴,只可惜,他知晓的也都是些零碎之事,涉及到神宫机要的,却是一概不知。
三司处昨日便派人去查抄了那伙计提到的地方,无奈那处已然人去楼空。
至于赌坊老板,骨头更是硬得紧,到如今都咬牙不曾开口。
身为杀手,他们在郢都到底接过什么任务,又到底对哪些人下过手,这些定然都是要查清的。
循着神宫下手的目标,说不得也能反推出一些线索。
如今贺令姜要同裴攸往北狄去,而郢都这处留下的人手,便是继续审问赌坊那些人,并去查一查近年来横死之人的宗卷,看看能不能找出关系来。
她这处方与贺相山说了自己想法,不缘司便来人请她了,说是袁掌司有事交代。
贺令姜心下了然。
果然,袁不吝要交代的,便是派她随镇北王世子裴攸到北地去,彻查神宫,揪出北地神宫余孽。
“这是圣人方秘密交代下来的,除了三司处几位负责此桉的主审,旁人如今并不知晓。你与裴世子此去也尽量低调些,以免人还未至便打草惊蛇了。”
贺令姜面上一肃拱手应道:“诺,属下听令。”
袁不吝看着眼前肃然应是的人,叮嘱道:“万事当心些。若是真有神宫在那作祟,北地一行怕是凶险得紧。”
“我派几名通晓玄术的好手协助你。你身上带着玄鹤令,若有旁的所需,可叫当地玄门宫观相助。”
“多谢掌司。”贺令姜垂首谢道。
袁不吝摆了摆手,对着外头扬声吩咐了一声,不多时,便有几名玄士走了进来。
这些人,她并不陌生,以往做事时,贺令姜与他们也有过交集,还算能说的上话。
几人走上前后,先冲着袁不吝行了一礼,之后便垂手而立,听袁不吝吩咐。
“一直以来,神宫意图乱我大周,猖獗已久。无奈神宫之人狡诈,蛰伏暗处谋事,叫我们无从下手。”
“现下圣人发下密令,要派令姜往北地去,揪出北地神宫余孽。独木难成林,若想肃清神宫,咱们不缘司自然得拧成一股绳。”
“从临川到郢都,令姜在对付神宫之事上所做的贡献,大家伙也是有目共睹的。如今,你们便跟着她同往北地,协力将神宫邪道铲除。本掌司已赐了玄鹤令给她,此行一切事宜,皆听她指挥!”
掌司竟赐了玄鹤令给贺七娘子?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知晓对着这天赋惊人的贺七娘子,掌司甚是看重,不成想,竟到了这种地步。
然而掌司说的亦是有理,说到对付神宫之事上,整个不缘司也找不出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几人相视一眼,而后垂首齐声应道:“是!属下遵掌司之令。”
贺令姜瞧着几人神色,心知他们虽是秉从掌司之命跟着她做事,然而心下服不服气却是未必。
毕竟,她再是天纵奇才,入不缘司却没多久。
刚进去便被袁不吝瞧中,留在身边做事不说,如今还赐了她玄鹤令,这些不缘司的老人都要听她指挥。
这些人嘴上不说什么,可心下却不一定认同她。虽不至于给她使绊子,可届时若是有了分歧,亦是不利于行事。
袁不吝抬手,示意贺令姜上前。
她知晓他的意思,上前几步,立到了几人面前:“诸位同僚,匡扶社稷,护佑百姓乃玄士之任。北地一行,许是危险重重。然,你我既入不缘司,便有为国为民效力之心。”
“贺七不才,得诸位相助,在此便先行谢过各位了。”说着,她朝着几人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玄门之礼。
几人见状,连忙回礼道:“不敢不敢。”
贺令姜直起身子,又肃容道,“为国为民,这一谢,诸位自然当得。只不过我贺七做事有自己的准则,诸位既随我做事,还望一切配合与我,以免中途出了不必要的分歧,辜负掌司和圣人所托。”
几人心下一凛,这是立威来了。
先软后硬,不卑不亢,这贺七的心计处事,便他们也不得不佩服。
他们放下姿态躬身一礼:“贺七娘子放心,北地一行,吾等定然谨遵贺七娘子之令。”
贺令姜手上微拂,一股柔和之力将几人躬下的身子托起:“有劳诸位了。”
袁不吝心中暗自点头,又吩咐了几人几句,这才让人退了下去。
既然要往北地去,自然越快越好。
贺令姜回府后禀过贺相山后,便着人去收拾行李去了。
她此番出行,只带了裴攸青竹另并着两名府中精挑出来的好手,只道要出去一段时间办事,却未曾说去往何处去。
阿满虽跟着她学了大半年玄术了,然而,毕竟也还只是堪堪入门,便同琼枝一道留在府中看院子了。
她那院中还有个婢女甚是可疑,可不是要盯紧着些,至少这些时日不能让她寻到机会往外传消息去。
等到第二日天还未亮,贺令姜便带人出了府。
贺相山站在门前送她,瞧着她逐渐远去的身影,心中暗暗叹息,也不知令姜八月可能回来。
贺府今年的两桩喜事,一个是贺云楚的婚事,一个便是贺令姜与贺云嘉二人的及笄礼,皆在八月。
若是到了及笄时,令姜却还在外头,宋氏怕是要免不了一番唠叨。
毕竟,有谁家的小娘子在办及笄礼的时候,自己却不在的?
可自她答应入不缘司,这贺家的七娘子也便不能再如他以往所许的那般,只安心做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了……
私售铁器的桉子,先是牵出卢氏私通北狄神宫,如今又扯出了个杨氏,还有那北境军中诸多事情。
令姜这一去,怕是不太平啊。
便是他先前叮嘱过要低调些,令姜却还是去了次长公主府的宴席,便揪出了个卢六郎还有神宫赌坊。
这样的令姜,光芒又怎么掩得住?
贺相山眼中微深,安于贺家七娘子的位置,对如今的她来说,到底是护佑还是束缚了呢?
他长叹一声,这才转身回了府中。
第五十四章 作祟
贺令姜一行人日夜兼程,用了五六日方赶到范阳郡境内。而后便换了车马,乔装作途经此地的商队。
范阳是往北境去的必经之地,时有商队由此而过,短则停留一两日稍作歇息,长则留个一两个月收购或售卖货物,这些都不足为奇。
瞧着近在眼前的范阳城,贺峥扯了扯手中的缰绳,让拉着车的马儿放缓了脚步。
“七娘子,就要到范阳城门处了。”
贺令姜低声应了一声:“往前吧。”
贺峥扬了扬手中的鞭子,马车便缓缓向城门前行去。
过了城门处的检验,一行人绕过城内大道,转进了一条偏僻的巷子中,在一处宅子前停了下来。
这处宅子,还是裴攸在前两年购下的,只为了方便手下们去各处查探消息暂居。
旁人不知这是他的宅子,只当这是一位外地商贾名下的。
宅子并不大,然而住他们这些人也是足够了,总比住在客栈之中要方便许多。
一行人进了宅子,便有身着暗色衣衫的年轻男子,上前朝着裴攸一礼:“世子。”
裴攸点点头:“前几日飞鸽传信与你们,可查到了杨氏的什么消息了?”
手下人连忙将近日所得一一禀给裴攸。
他们先前的目光,主要放在了卢氏和卢六郎身上,未曾留意过杨氏。
然而如今这一查,却发现这杨氏果真不简单。
短短十来年,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爬到如今在范阳境内不过比卢氏相逊几分的地位,虽是二流,可已然是不可小觑。
这个过程,自然少不了动些肮脏手段。
只关于杨氏与神宫勾结之事,他们探查的时日较短,如今还未搜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来。
裴攸听完他们的禀报,不禁凝眉陷入了沉思。
世家大族之中,族人众多,那么容易出纰漏的地方也便多起来了。
如杨氏这般崛起迅速的家族,其中有问题之处,必然不在少数。可依着目前查到的这些,也只能揪住几个杨氏子弟而已,很难将杨氏一族都定罪。
他们要如何顺着杨氏,将背后的神宫揪出来?
裴攸挥挥手,示意手下人暂且退下,而后转头望向一旁的贺令姜,她如今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七娘子,关于这杨氏,你有何想法?”
贺令姜微微凝眉:“杨氏勾结神宫,到如今也只是猜测,还缺实证。现下能查到的,也就是杨氏起家不算清白,也没法子将杨氏都整个关到牢里去。”
“我们自然可以直接捉了杨氏几个当家人来审,可他们配不配合便要另说了。若是什么都还没审出来,那处神宫之人又得了消息,你我这次可便是又扑了个空了……”
“是呀。”裴攸叹了口气,因着这,他虽已传书至北境军中,却也只是让人盯着杨氏在军中的人,并未立时动手扣下。
贺令姜将方才听到的消息在心中转了一圈,而后开口道:“与其想法子扣下杨氏让他交代神宫出来,不如让他自己将人送到我们面前如何?”
“哦?”裴攸挑眉,“贺七娘子有何妙计?”
厅中坐着的玄士们也不由朝她看来。
贺令姜笑了笑,开口将自己的想法缓缓道来。
裴攸还未曾说什么,几个玄士一听便连连摇头,这等装神弄鬼的法子,他们身为玄门正统,怎好去做?
瞧着他们面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贺令姜眉梢微扬:“诸位莫非还有旁的法子不成?”
几人摇头,可叫他们不缘司出身的玄门高手去做这事,总归是有失身份的。
“既然如此,又为何不一试?”贺令姜坐直了身子,幽幽道:“身为玄士,诸位当知非常时期行非常手段的道理。各位到底是自恃身份而不愿为,还是说另有旁的心思呢?”
说好了,他们此行一切皆听贺七娘子之令的。
众人心中一凛,而后道:“是我等愚昧了,那便依贺七娘子所言试试吧。”
这法子虽然不大光明正大,可对着杨氏这等身上背着不少无辜性命的人家,又何必处处遵循世俗准则?
又是一个晴日,杨氏家主起身练过一套拳法后,便在自己屋中用膳。然而,饭还未下肚,便有仆人匆匆地奔进来。
“家主,不好了!不好了!”
他顿时面上一寒,“啪”地一声放下手中的快子:“大清早的,你这是在触谁眉头?”
仆人跪下身子,一张脸欲哭无泪,这还真是触霉头,家主听罢怕不是要盛怒。
“禀家主,咱们杨氏祖坟旁种着的几株青柏突然无故裂开了,裂口处还渗着血迹往下流,骇人得紧……”
“什么?”杨氏家主杨立眉头一竖,不敢置信地大声喝道。
仆人只好又硬着头皮将话头再说一遍,然而他话语未完,一只瓷杯便迎面而来,直直地砸到了他的额间。
“哎幼……”他不由捂着额头,跌坐一旁。
手上有黏腻的液体滑下,他伸到眼前一看,红艳艳的,是血……
然而见家主一双眼睛怒目而视着自己,仆人只好连忙将接下去的痛呼咽了下去。
他就说,这真是要触霉头了。
杨氏祖坟旁的几株青柏已经有近百年的年头了。
这些年,杨氏从不入流的小家族成了当地数一数二的人家,旁人都说是杨氏祖坟旁的那几株青柏种的好,能护佑杨氏愈发昌盛。
可如今,这几株青柏竟然无故裂开了……
那可是杨氏气运将尽?
仆人这处心中暗自揣测,杨立那处也逐渐冷静下来,将此事在心中转了几转。
“那青柏裂口你们可查看了?可是有人故意坏我杨氏风水?”
仆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查了,只那裂口并非人为,倒像是雷噼所致。可昨夜是晴天,并未出现雷电……还有那留下的血迹也非禽兽人类之血,触之犹有余温……”
如此诡异?
既然非人力所为,那便是妖邪作祟……
“这事有多少人知晓?”杨立寒声问道。
仆人放下自己捂着额头的手,垂首回道:“旁边庄子上的人都知晓了,如今正议论纷纷……”
这议论些什么,他没说出口,但想也没什么好话。
杨立“曾”地一下站直了身子:“走!随我去瞧瞧。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妖邪,敢在我杨家祖坟上作祟!”
第五十五章 怪梦
杨立带着人赶到时,便见周围庄子上的人涌了不少到这处来,凑在一处窃窃私语。
他快步上前,果见那几棵郁郁葱葱的青柏已然一副被雷噼中的模样,上面还有未曾凝固的血迹正缓缓流下。
亲眼见着此景,杨立脑中不由一懵。
都说这几株青柏种得好,带着他们杨家愈发昌盛。
可杨氏如何起来的,他作为家主自然再清楚不过。若真是靠着这几株青柏,杨氏前几十年也不至于一直那般落魄。
杨氏祖坟这处的风水原算不得上佳,因而,他前些年是请高人改动过的,特意埋了东西在下面,摆了阵法,藏风聚气,让杨氏愈来愈旺。
如今这些青柏莫名裂开,可不是大不吉?还有原先的风水,定然也是坏了……
杨立瞧着那几株兀自滴血的青柏,面上愈发凝重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耐地瞧了瞧周遭的人,吩咐手下仆从:“将这些看热闹的都赶走……”
仆从躬身应了一声,便带着将人都驱开。
那些闻声而来的人,本想瞧瞧这杨氏祖坟上出的异事,可还没瞧尽兴,就叫人赶了去,也只好私下议论一番了。
仆从惴惴上前,问道:“家主,您瞧这……”
眼下这种情况着实怪异,也不是他们能处置的。这事,还是请高人来办。
可如今朝廷查卢氏与神宫查得紧,神宫也不得不暂且蛰伏起来。若无必要,他也不好传话去请人。
杨立想了想,回转身吩咐道:“速速去将迎真观中的真源道长请来。”
迎真观亦是玄门正统宫观,真源道长更是施得一手好玄术,对风水之事可谓精通。
虽则可能比不过先前请来布风水的那位神宫高人,可如今先来瞧瞧这处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是也没有什么关系。
迎真观离此处算不得很远,杨家的仆从们紧赶慢赶,终于在正午时分将人请了过来。
杨立忙迎上前道:“真源道长,我家中祖坟这处突然出了变故,还得您给掌眼瞧瞧。”
真源道长回了个道家之礼:“杨公客气了。”
他在杨立的引导下,到了祖坟旁,见着那从中间几要裂成两瓣的青柏,眉心便不由一皱。
等到上前,伸手摸了摸那处的血迹后,额心便蹙得愈发紧了。
“道长?”杨立瞧着兀自出神的真源道长唤道。
真源道长回过神,声音凝重:“杨家主,这几株青柏瞧着可不像是人为。”
杨立眸中一紧:“那么可是妖邪所为?”
真源道长摇了竟还能:“瞧着也不像。”
“那……”
杨立皱眉,难道是天道亦或祖先有所警示?
真源道长没有说话,凝眸四处打量着祖坟四周的情况,又沿着周遭走了几圈。
可以瞧得出,这处上风下水,本来的位置算不得绝佳的,那几株青柏种在那处,说是护佑子孙,可也不过是图个吉利。
然而,杨氏很明显是后来请了高人,对此地风水进行了改动,成了藏风聚水,延佑子孙的宝地。
可如今,这几株青柏的异象,却陡然让人心中一惊。
只奇怪的是,骇人归骇人了些,此地风水之势却未曾被坏,应当不会对杨氏族人带来什么不利影响。
真源道长将话头刚说出来,杨立就不由皱了皱眉头,这青柏都变成这幅模样了,还说对杨氏没什么影响?
真源道长见他不信,叹了口气道:“这处阴宅,当是请了高人另改风水的。贫道不才,虽未瞧出这阵眼在何处,可整个风水大势还是看得明白的。”
“照如今情形看,这处风水之势并未有被坏之势。”
杨立眉头紧锁:“可那青柏……”
说道此处,真源也心中疑虑:“这青柏的样子,贫道也说不准是因何而起。一般来说,出现此等异象,要么是妖邪作祟,要么便是上天警示。”
杨立心中不由一跳。
真源继续道:“可如今瞧来,此地并无什么妖邪之气。至于是否乃上天警示的异象……贫道也说不准。”
“杨家主若是心下不安,贫道施个术再行离开便是。”
杨立拱了拱手:“劳烦道长了。”
于是乎,真源便摆了桉台,焚香施术,树干上骇人的血迹也渐渐消失,只几株裂开的青柏立在坟间,怪异得很。
杨立心下还是难安,可如今术也施了,真源道长也瞧不出旁的不对,他也只得作罢。
送走真源道长后,杨立便肃容叮嘱:“派人守好此处,莫要让人接近了。”
见仆从们应是,他这才乘着马车转而回了城内。
杨氏这一遭怪事,如今府中的人也尽都知晓,他又花了些时间安抚家中妇孺,这才往自己院中去。
他累了一日,也无心再唤侍妾前来伺候,换好寝衣便躺了下去。
夜色沉沉,不知不觉就沉沉进入了梦乡。
忽然,耳边传来“笃笃笃”地叩门声响,睡梦中的杨立不觉皱了皱眉头,然后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睛。
“笃笃笃”,声响还在继续。
“来人!”杨立唤了一声,却无人应答。
他蹙眉,起身趿着鞋子到了门前,打开了屋门。
屋外夜色沉沉,昏黄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打着旋儿。
“笃笃”,那声响又来了……
杨立沿着声响传来的地方往前走,竟然在房屋的后廊处见着了一张褐红色的春凳。
这春凳乃是人们用来放置被褥,作为女儿出嫁的嫁妆。
他们杨府自前年后,便未曾有过女儿出嫁,也不曾再置办过此物。
好好地,此处怎地竟出现了一张春凳?
昏黄的灯光柔柔洒下,洒在那褐红色的春凳上,瞧起来质地润泽。
杨立心下好奇,不由就走上前去,伸出手摸了摸,果然,这春凳触及光滑。
然而,紧接着,他的手便不由一顿。
那春凳因着他的触摸,竟然似猫咪一般拱起了身体。他吓了一跳,顿了片刻便立时将手缩了回去。
回及方才的触感,竟然不像是在摸木头,反倒是触及了人的肌肤似的。
杨立吓得仓皇而逃,他一面跑一面回头看那春凳,便见着那物挪着四条腿,摇摇晃晃地朝自己追来了。
“啊!”他立时惊叫起来,而后勐地坐起了身子,这才觉浑身已经汗湿。
屋中夜色沉沉,好在只是一场梦。
第五十六章 梦魇
天还未亮,杨立瞧了瞧窗外,经由那一梦,他想再入睡也极不踏实。索性便睁眼躺在床榻上,不知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正在这时,杨府之中似有喧声升腾而起,他不禁皱眉,披衣下床。
刚打开车门,便见管家领着几个仆从匆匆而来:“家主……”
他拧眉瞧着管家面上的惊疑之色问:“出了何事?”
“是大郎君……”管家擦了擦额角的虚汗,“他方才梦魔着了,还从床榻上跌下受了些伤,如今神智似乎有些不清楚,正吵着要见您……”
见他?
已经而立的人了,梦魔了还要吵着见他?
简直是胡闹!
杨立面色一寒:“他到底做了何梦?”
管家一脸难色:“老奴也不知,只……大郎君方才隐约……提到了穗娘姐妹……”
杨立袖中的手勐地一紧:“孽子!”
他勐地一甩袖,便匆匆朝着杨大郎的院中过去。
因着杨大郎这一闹,他的整个院子都热闹了起来,守在外头的仆从婢妇见着家主竟然亲自来了,连忙向他行礼。
杨大郎的妻室也连忙从内室出来。
杨立挥了挥手开口道:“带人全都退下吧,我与大郎说说话。”
“可大郎他……”杨大郎的妻室不放心地朝里面瞧了一眼。
好好地睡着觉,不知大郎怎地突然就梦魔了,醒来后还朝着要见家公,嘴里还不断念叨着什么人的名字。
杨立笑了笑:“有我这个阿爷在,你放心便是。大郎也是……这般大的年纪了,竟然还会被梦魔吓到……”
杨大郎妻室还欲说话,却被管家上前拦下,她也只好带着仆妇们退下。
管家躬身行了一礼,也跟着退了出去,将房门阖了起来。
杨立掀开帘子进了内室,便见杨大郎正面色苍白地倚在床榻上,额上一个血红的印子,还有血迹隐隐渗出,想来是方才跌下床榻磕得。
杨大郎一双眼睛溃散无神,见着杨立进来后,他忙掀起被子趔趔趄趄地上前揪住了杨立的袖子:“阿爷,是穗娘……是穗娘姐妹回来了……”
“啪!”地一声,房间蓦然一静。
杨大郎跌坐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瞧向凉凉盯着他的杨立:“阿爷……”
“可清醒些了?”杨立的声音冰冷中还带着几分难抑的怒气。
杨大郎捂着脸颊,呆呆地点点头。
杨立将他扯起来:“那就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大郎咽了咽口水,这才断断续续地将方才的事情一一道来。
他夜间睡梦中,勐然听到室内有声响,便掀开床帐朝外头瞥了一眼。只见朦胧的灯火下,一个约莫三寸来长的小人走了进来。
屋中不亮堂,但他却看得真切,因不知这小东西是何物,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装睡。
只见那小人四处打量,在房内转了一圈便出去了。
杨大郎刚想起身瞧瞧,却听又有动静隐隐传来,他连忙又躺了下去。
没过一会儿,便见几个小人,抬着口巴掌大小的棺材走了进来,将棺材放到了床榻不远处的地上。
而后,就见两名女子,领着数十个仆妇婢女走了进来,看起来都和之前的小人一般大小。
那当前的两名女子身着麻衣孝服,腰间系着麻绳,头上披着麻布,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大半张脸,只低头嘤嘤啼哭个不停,吵得人脑壳疼。
当先跪坐在前头的那名女子一面哀哭一面道:“杨郎啊……枉妾身一番情意……你怎地好辜负我,抛下妾身这般走了呢……”
她身后的女子亦跟着哀哀啼泣:“杨家姐夫,你当真叫我姐妹害得好苦……”
不知为何,杨大郎心间勐地窜上了一股寒意。
等那啼哭的姐妹放下遮着面孔的袖子时,他这才瞧清了两人形容,顿时吓得毛骨悚然,身子如同被霜打了一般,抖个不停。
穗娘……荷娘……
那两名女子似是察觉到了这处动静,朝他看去,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都是十四五岁的青葱年纪。
瞧着是他,当前的女子咧嘴一笑,红艳艳的唇在惨白的脸上勾出一道弯:“杨郎……你不是死了吗?怎么竟未在棺中呢?”
她立起身子,就朝着杨大郎走来。
杨大郎跳下床拔腿就要往外跑,然而原本不高的床榻不知何时竟变得高如山崖,他方跳下去,便跌了个头昏眼花,脑袋都磕出了血来。
那穗娘痴痴一笑:“杨郎跑什么?人死了,就得住到这棺材里头。瞧瞧,这棺材可是拿上好的柏木做的,杨郎可喜欢?”
杨大郎看着穗娘姐妹二人越走越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与她们一般的大小。
他浑身抖若糠筛,想要继续跑,却发现已经站不起身来。
“杨郎可就知足吧……”穗娘走上前,一张惨败的脸红唇艳艳,黑眸深深,冰冷的手抚着他的面颊。
“我们姐妹二人丧命时,杨郎可未曾叫人与我姐妹俩备幅薄棺……”
穗娘身后的女子轻笑一声,声音嗡嗡刺得人耳朵疼:“何止呢……杨家姐夫当初将我姐妹二人蹂躏至死不说,竟还叫人将我姐妹二人分为几处,剖了浑身骨血炼作法器,埋到了自家祖坟的青柏树下……”
“瞧瞧杨家姐夫如今这般模样……这杨氏十来年的富贵,当真是好享呢……”
荷娘上前瞧着杨大郎,神情温柔:“杨家姐夫这般不听话,不肯好好躺倒棺材里去。既然如此,便也叫杨家姐夫试试我等当年的遭遇才是……”
她挥了挥手,身后的小人们便上前,拿绳子将他手脚困了个结结实实,而后几人往不同方向用力一拉,杨大郎便四肢大张地悬到了空中。
瞧着拿着刀渐渐靠近的穗娘姐妹,他不由惊恐大叫:“不是我,不是我将你们剖了骨血炼作法器的!”
“是那神宫的广宁道长!是他告诉我阿爷说,欲要改我杨氏祖坟风水之势,可以阴月阴时生的双生女子为祭,炼成法器为镇,将我杨氏风水改为上佳。我当时年幼,才听信他的话诱骗了你们姐妹!”
“我是当真喜欢你们的,你们莫要怪我,要怪就怪那广宁道长!你们去寻他,去寻他!”
穗娘轻轻一笑:“那杨郎与我说说,我们该去何处去寻那广宁道长?”
杨大郎胡乱地摇头:“我也不知,我也不知!我只见过他几次,何处寻他也只我阿爷知晓!”
穗娘冷冷笑了:“那便先不提他了……冤有头债有主,十来年前,杨郎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郎君,却先是诱了我动情,后又不顾我姐妹二人心意,蹂躏奸杀我姐妹二人。杨郎的这番心意,我们当真是要厚报呢……”
说着,她同荷娘姐妹二人便提着刀斧上前。
杨大郎只觉手脚处一痛,自己的双手双脚便“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
眼见着那大刀闪着寒光,就要朝着自己脖颈噼来,他不由撕心裂肺地喊叫出声。
第五十七章 茶楼
杨大郎挣扎着,紧接着便狠狠跌到了地上。
“大郎,大郎!”
一阵急切的呼声传来,他大汗淋淋地睁开双眼,这才发觉自己掉落在床下,身旁是匆忙披衣下床,来查看他状况的妻子。
“大郎,你梦魔着了。”
他缓缓地呼了一口气,是噩梦啊……
杨大郎便要在妻子的搀扶下起身,手方伸出去,腕间鲜红的痕迹便狠狠刺入了他的双眼。
他心头一跳,连忙捋起衣衫,手腕脚腕处都浮着一道红痕,分明是方才他被砍断手脚的地方。
他的牙齿不禁打颤,面色刷地一白,紧接着便大叫起来。
杨大郎的妻子没有办法,只好叫仆妇们把人抬到床榻上,连连让人去唤杨立过来。
杨立上前,捋起杨大郎的衣衫查看,果然见其手脚腕处各有一道红痕,如同被刀割的伤疤。
他手上不由一紧,面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阿爷……”杨大郎的声音还在发着颤,“你说,是不是穗娘她们,当真回来了……”
“别乱说!”杨立厉声喝道,然而声音之中却带着他自己也难掩的惧意。
祖坟上的青柏莫名出现的异象,他夜间的怪梦,还有大郎如今的状况,这一切似乎都暗示着不同寻常。
穗娘姐妹被剖了骨血炼成法器后,那法器便埋在了青柏之下……
莫非当真是她们在暗中作祟,可若是如此,迎真观的真源道长怎地却未看出不对来?
杨大郎伸手拽住杨立的衣袖:“阿爷,要不还是请广宁道长来瞧瞧吧……”
当初的事情是他一手操办的,如今出了异象,请他来看也是合情合理。
杨立皱了皱眉头:“近日朝廷盯神宫盯得紧,你也瞧见了,卢氏族中的许多人都被收入牢中。郡中也日日在查神宫的踪迹,我们总得小心些……”
“可……”
杨大郎还要愈言,却被杨立开口打断:“莫要自己吓唬自己了……穗娘姐妹早就魂飞魄散了,哪还有出来作祟的道理?我明日再请迎真观的道长们来看看。”
“大郎,你年纪也不小了,莫要再如此一惊一乍,凭白扰了府中清净!”说道最后,他语气中已有几分警告之意。
杨大郎心中一凛,只好把自己各种纷繁的念头压了下去。
到了天亮,杨立便派人去迎真观请人,然而折腾了一日下来,却还是未曾发觉妖邪的气息。
他也只好求了些护身符,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
然而等到了夜间,那怪梦又纷纷入梦来。
不仅如此,便是杨府宅子也出现了不少异象来。
厨房备着的活鸡,莫名没了气息,殷红的血迹洒满了厨房地面。仆妇们说,自己见着了似蛇一般游走的棍子……
一时之间,整个杨府都不安躁动起来。
仆从们都暗中说,是杨氏祖坟上的风水坏了,青柏那次便是上天警示。
杨立这几日也被折磨得不轻,没睡着一个好觉。
熬过又一个难眠夜后,他一大早就带着管家出了门。
已经在杨府外头盯了他许久的贺令姜同裴攸对视一眼,悄悄地跟了上去。
杨立这一路十分谨慎,先是在城内转了几圈,又换了车马装扮,这才进了一家茶楼。
贺令姜抬头瞧了瞧,这茶楼在范阳城内,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了。杨立若只是想来喝茶,没必要如此乔装打扮,想来其中必然另有玄机。
她左右看了看,索性就同裴攸一道当做是普通茶客,进了茶楼。
文人墨客们皆爱在其间谈诗论赋,因而茶楼中的客人此时不算少,贺令姜两人进去倒不突兀。
杨立自进了茶楼,便没了身影,也不知到了何处。
贺令姜在楼下打量了一圈,便吩咐伙计道:“楼下吵了些,换间雅室。”
“得嘞!”伙计笑道,迎着二人上了二楼。
贺令姜无聊地晃了晃腰间的锦囊,跟着伙计的指引往雅室而去,途经之处,也可隐约听到雅室之内传来的细细语声。
她进了雅室,索性便定下心,跟着裴攸煮茶品茗起来。
一盏茶后,便见一缕青烟从门缝处飘了进来,化作了人形。
“二楼雅室没他。”尺廓闷声道,“茶楼后有处院子,我本想进去瞧瞧,可那处似乎下了禁制。我怕打草惊蛇,便没敢进去。”
贺令姜叹了口气,果然,借着尺廓偷听偷看这招也不是百试百灵的。对方若是通晓玄术之人,或借由玄士摆了阵法禁制,那便要万分小心。
“院子在何处?”贺令姜站起身问道。
尺廓给她指了指方向,然而此时暂且没有法子进去探探情况,他们也只好坐下等。
过了许久,尺廓才出声道:“他出来了。”
贺令姜打开房门出了雅室,在一楼楼梯处,便瞧见了杨立从后远处绕了出来,而后如同普通的茶客那般,悠悠出了茶楼。
不待她吩咐,潜在茶楼外的贺峥便带人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贺令姜则慢悠悠回了雅室,唤过伙计结账,这才同着裴攸往外头去。
两人转过街角,便在不显眼处停了下来,远远地盯着那茶楼。
裴攸眸光微暗:“这茶楼看来有些问题。杨立这般小心地到此处,便是不想让人认出他身份。如今,能叫他如此小心的,也就是神宫了。还有那后院,防得紧了些……”
“想来就同那书铺、赌坊一般,是个联络的据点。”贺令姜目光沉沉,“我倒好奇,那杨大口中的广宁道长可在此处……”
能布下那般阵法,硬生生将杨家风水改为上佳的人,手段可不一般。还有,他竟以活人骨血炼制法器为镇,亦是阴邪得紧。
“再等等看便是。”裴攸道,“那广宁道长若在此处,当是很快就会往杨府去。”
毕竟,杨立此时出来寻人,无非就是请人解决杨府出现的异象。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贺峥回来禀道:“七娘子,杨立在外头转了一圈,便带人回府了。”
“可再去旁的地方停留过?”
贺峥摇摇头:“未曾。”
就这般回府了?贺令姜眯了眯眼睛,这茶楼许是真藏着惊喜呢。
第五十八章 广宁
茶楼来往之人多且复杂,他们先前虽进茶楼逛了一圈,然却未能窥其全貌,只将茶楼中的人识了个大概。
茶客、伙计、掌柜,可那后院里的人,到底是谁,他们却不曾知晓。
贺令姜方才出来时,便将尺廓留在了二楼处,如此一来,不靠近那处禁制但若有人从后院里头出来,也能瞧得清楚。
至于茶楼各处,亦布了人手在暗处盯着,一旦茶楼中人有动作,他们便能及时知晓。
日头渐移,茶楼前的车马渐渐离去,热闹的茶楼也逐渐冷清起来。
不知等了多久,天色已然变得昏黄,又有茶客摇着折扇,从茶楼之中悠然而出,惬意非常,而后便上了一辆马车。
贺令姜耳边突然响起尺廓的声音:“跟着前头那人。”
她不禁挑眉:“他就是后院与杨立相会之人?”
尺廓化作一缕烟雾钻入锦囊之中:“我没瞧见他们相会,但那人确实是从后院处出来的。”
那十之八九就是他了!
贺令姜摆摆手,吩咐贺峥带人继续在这处盯着,自己则和裴攸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那辆马车兜转了一圈,最终往城外去了。
贺令姜二人远远缀在后头,便见其出了城,往城外行了几十里,而后便停在了一座小山前,拾级而上。
台阶尽头,是一座有些破旧的道观,上书“无名观”几字。
范阳之地的道观还有寺庙庵堂不算少,城内城外加起来也有数十座,其中最有名气者,当属迎真观。
而眼前这个,位置偏僻,瞧着还有几分落败之色,想来素日里香火并不旺盛。至少,她到范阳境内之时,并未听人提及过此处。
此时已近二更,那人夜半来此……
贺令姜与裴攸对视一眼,将马匹远远地隐匿好,便施展轻功上了山,悄无声息地缀在那人后头。
观中此时已经落了锁,听闻有人叩门,观中值守的道士眉梢微皱,穿过院子,隔着大门问道:“观中已经落锁,若是上香,还请明日早来。”
门外站着人低咳一声,又在门上有节奏地扣了两下:“是我。我有事求见观主。”
门后的道士这才打开大门,见眼前果然是自己熟悉之人,不禁问道:“这般晚了,你怎地这时上山?”
那人抹了抹额角的细汗,叹道:“是杨家那处有事要寻观主相助,我若不紧着些来,那杨家怕是得亲自找上门了……”
“这么着急?”道士皱眉,“观主已经歇下了,你先等等,我去禀过观主。”
“劳烦你了。”那人点点头,在厅中暂坐了下来。
贺令姜同裴攸二人无声无息地翻过了道观的墙壁,而后便潜入观中,在大厅避人处隐了下来。
无名观的观主已经灭了烛火歇息,此时听到有人来寻,也只好起身到了厅中。
他一身深色道袍,因着是匆匆起来,头上并未加冠,贺令姜眯眼看他步履之间,便知此人造诣当不低。
等那人到了灯下,她这才隐隐瞧见其面容。
与寻常道人的仙风道骨不同,眼前这位无名观主倒是长得有些枯瘦,一双细长的眼睛,颧骨高耸,看着有几分阴森。
那人见着他,连忙起身行礼:“星使。”
竟还是位神宫星使!
只不知,他是属北方七宿中的哪位。
神宫星使,又是道观之主,倒与那玄阳很是相似呀。
只是当初那云居观乃玄门七十二宫观之一,在整个江州都算得上有名,而这处无名观,便如它的名字一般,当真是寂寂无名。
知晓他的身份,贺令姜自然不会还当他是普通道士,只安于经营这一家破落宫观。
他在此处,必然是有所图。
那卢氏和杨氏,十之八九就与他脱不了干系。
无名观主抬手,凝声问道:“深夜前来,可是有要事?”
那人低头,恭敬回答:“是那杨家……”说着,他便将杨氏近来的蹊跷事一一道来。
无名观主听着不禁拧眉,杨家祖坟处的风水,是他亲自出手改的,没有突然出了问题的道理。
既然迎真观的那些老道们看了,都未曾找出什么不对来,按理该是没有妖邪作祟的。
可杨氏偏偏又出了这般多的异象,莫非真是当初法事出了差错,叫那双生姐妹化作妖邪寻着机会出来生事?
“宫使……您瞧……”那人低声问道。
无名观主摆了摆手:“那处阵法乃是我亲手所布。既然杨氏苦求,我明日便下山一趟,去杨家看看便是。”
贺令姜听他言语,心下明了,看来这位便是杨大郎口中的广宁道长了。
那人躬身道:“杨家如今正在遍寻玄士,想要借此解决府中异象。宫使若是出现在那儿,也不算引人注目。”
无名观主点头:“如今范阳这处,也在查探神宫之事,你们都小心着些,莫要让人觉出不对。等到卢氏事了,我们在范阳这处,也能更安稳些。”
卢氏一旦覆灭,其在范阳的各方势力便会被人瓜分殆尽,其中杨氏和神宫都会暗中下手。
等过了这阵子风头,范阳便是他们的天下。
“是。”
无名观主瞧了瞧外头,道:“天色已晚,叫人给你安排下,明日凌晨再回城吧。”
那人连忙俯身行礼:“多谢宫使。”
无名观主摆摆手,而后便起身自往院中去了。
贺令姜两人见茶楼那人在观中道士的带领下渐行渐远,等了几息,见这处彻底没了动静,才从藏身处出来,飞身翻出了道观。
裴攸瞧着那黑沉沉的观门,低声道:“听那无名观主所言,他明日应当便会到杨家去。你先前做的那些布置,可能瞒得过他?”
贺令姜摇摇头:“先前种种异象,是施术做出来的,本就没什么妖邪作祟,因而那些玄士们也瞧不出有什么不对来。”
“杨家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心中自然惴惴,遇着这事,旁人愈说没什么他们便愈发心中难安。可杨氏祖坟那处,是广宁道长自己亲自布下的,他一瞧,便会觉得蹊跷从而心生警惕……”
若是等他反应过来,这事便不成了。
“那便明日收网?”裴攸问道。
事到如今,也算借着杨氏旧事,引出些人物出来,心思不算白费。
贺令姜眼中微深,紧接着点头:“收网。”
只是如何个收法,还要有个讲究。
第五十九章 故意
离天亮还有许久,贺令姜同裴攸反身下山,趁着夜色偷偷翻过城墙,进了范阳城内。
她打了手势,两人便潜入了夜色之中,各自去安排明日行事。
天还未亮,范阳城门前便逐渐热闹了起来,有人匆匆入城,亦有人率着众往城外而去。
杨立这日起了个大早却未曾出门,而是端正衣冠,静坐在前院书房,似是在等人上门。
己时过半,管家匆匆来报:“家主,有位道长上门求见,说是途径此地,听闻咱们杨府近几日异象横生,特来捉妖除邪……”
杨立持书的手不禁微动,问道:“可曾说是哪门哪派?”
管家回道:“未曾提及。只那位道长自称道号广宁……”
这位广宁道长,旁人不知,然而他身为杨立心腹却是知晓的。
当初杨家祖坟改风水,便是由这位广宁道长布阵施法,所需事物皆是由管家亲手操办。
只广宁道长乃神宫之人,如今朝廷查得紧,进出杨家都得避人耳目,管家当下也未曾明言。
杨立心中一喜,终于来了,他放下手中的书卷不动声色地吩咐:“将人请来看看。”
而后又挥了挥手,将伺候在书房附近的仆僮挥退。
管家躬身应是,便匆匆往侧门处将人迎了进来。
这几日,杨家请了不少玄门异士上门,连着那些在范阳城内略有名声的术士祝婆也不在少数。如今再有道人上门,也算不得稀奇。
杨府偶有人见着那道人,也不过当他又是一位上门来寻常术士。
更何况,这道人身形枯瘦,一身半旧道袍,瞧着远不如迎真观的道长们那般风姿。
瞧见他的人,不过暗自滴咕了两句,便自忙自的事情去了。
那道人在管家的引领下进了书房,冲着杨立行了个道家之礼:“杨家主。”
杨立连忙站起身,朝着他深深俯身行礼:“道长,某正等着您前来呢。”
紧接着,他便将杨府这几日发生的大小异事,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
广宁道长颔首:“我知晓了。如今既到你府上,便定然尽力帮你解决此事,你且放宽了心便是。”
“多谢道长。”杨立躬身谢道。
广宁道长凝眉看了看四周,道:“我方才一路行来,并未察觉异样。你现下便带我到府中各处逛逛吧,我也好瞧瞧是否真有妖邪的痕迹。”
杨立面上一喜,如此也能解决府中近日闹鬼之事,他连忙走上前:“道长且跟某来。”
广宁道长微微点头,跟着他往书房外去。
然而等他将杨府里里外外都瞧了一遍之后,不禁沉默了许久。
“道长……”杨立看了看他的神色,犹疑地问,“府中近日异象频出,可是当真有妖邪之物?”
广宁道长摇头,眉心皱得更紧了:“我现下未曾察觉什么不对,杨府之中并未有任何妖邪鬼祟的气息……”
杨立拧眉,竟连广宁道长都这么说?
“可近日杨府之中确实一到深夜,便有各种异象……”
“或许是那邪祟隐了起来,直到夜半才能瞧出。”广宁道长暗自皱眉,而后又道,“这些先不急……听你说,这些异象也都是祖坟那处的青柏有了变化后才出现的。既然如此,我们便再去那处瞧瞧……”
他心中当真是亦是疑虑重重,难道当年的法事真出了纰漏,才引出如今种种异事?
杨立一直担心杨氏风水会受影响,本就要请他再往祖坟处看看。
广宁既然如此说了,他自是求之不得,连忙让管家安排了马车,而后带着几名近卫便往出城去了。
而在暗处盯着杨府动静的人,立时传信给城中各处布置的人手。
等到估摸着杨立约到了杨氏祖坟处,裴攸立时带着郡衙的人,将杨府上下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乃北境世子,再加上又有圣人之令,想要支使范阳郡守手下那帮人不是难事。
只可怜那范阳郡守夜间睡得正香,却被裴攸忽然找上了门,吓得他一身冷汗。
然而无论他心下如何腹诽,事涉神宫还有世族通敌,他又岂敢不为?
他身为范阳郡守,先前未曾及时察觉卢氏同神宫私通,朝廷追究下来,他便时刻担心着,唯恐被朝廷撸了头顶的官帽。如今,裴家世子要借人手,他虽不知何用,也只得配合着才是。
等到这处裴攸带人围了杨家,范阳郡守这才知晓,他竟是此番打算。
那处卢氏一族刚被拿下,这杨氏,又犯了什么大过错哟。郡衙内的范阳郡守听闻消息,不禁心下打颤。
裴攸这处动作之时,青竹并着一名不缘司的玄士,亦派人将神宫那处茶楼给拿下了。
至于城外的无名观,则由另三位不缘司的玄士率人去办。
那处宫观不大,然而里头的道士们却皆是好手,还有几个身怀玄术的,幸而不缘司此行来的亦皆是高手,他们这处才将人成功拿下。
瞧着被缚的神宫道士,众人不由松了一口气,也不知贺七娘子那处可还顺利?
此时的贺令姜,正带着贺峥隐在杨氏祖坟旁的林子里。
她蹲了一上午,等到日午都过了,才听到隐约声响。
是杨立并着那广宁道长!
许是不想叫旁人知晓广宁道长和杨家的事,先前陪着杨立出城来的近卫并未跟着他到此处来,而是远远候在外围,身旁只一位老管家亦步亦趋地跟着。
杨立走到青柏前指给广宁看:“道长,您瞧瞧,这青柏就是自五日前裂开的。”
广宁走上前伸手在树干处凝固的血迹抹了抹,而后在指尖微捻凑到了鼻尖轻嗅,眉心微皱:“这不是血……”
“是。”杨立点头,“先前瞧过的人也说了,这并非人类禽兽之血,可初时它尚有余温汩汩下流,就好似……好似这青柏流得血似的……”
广宁绕着青柏走了几圈,又往祖各处探了探,此处阵法并无被破坏的痕迹,按理说,不该出现此等异象才是。
他手上结印念咒,脚下亦踏着玄妙步伐,等到一圈走过,这才从身后的管家手中接过铲子,往一株青柏下挖掘了片刻,一枚覆着泥土的褐红色青铜法器便映入眼帘。
他依样在几处一一掘开,法器一如初时模样。
既然法器无恙,阵法不改,那便无所谓杨家坏了气运,招致妖邪作祟的道理。
广宁心头微凝,而后眼中勐地一缩,是有人故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