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教坏
她书桌不远处的窗户未掩,此时,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形正静静站在窗边,一身玄色衣衫几要融入夜色之中。
能躲过贺家守卫,跑到她这处还不惊动旁人的,世间也没能有几个。
见她望过来,裴攸单手一撑便跃进了窗内,进了屋室之中。
贺令姜见状不禁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阿裴,你怎地能随便进小娘子的屋子呢?”
裴攸挑眉:“这是随便?”
“可不是么!”贺令姜无奈,纵然北地民风开放,可他总不至于连这都不知晓的吧?
“你未经我允许,便擅自进了我屋中,可不是随便么。若是被我家阿爷知晓,可是要与你大战几百回合的。”
“哦。”裴攸澹澹应道,然后一脸真挚地看向她,“可我是与你学的。”
“与我学的?”贺令姜这下可是感到什么叫倒打一耙了。
“对呀。”裴攸点点头,“在北地时,你捉了一只野鸡,半夜瞒着长梧道长,喊我去林子里烤叫花鸡。当时,你就是这般没经我允许,进了我屋里的呀……”
“我阿爷后来知晓,也没与你大战三百回合不是?”
贺令姜难得被人噎住:“那能一样么?”
“如何不一样?”裴攸反问。
“你当时才几岁?”贺令姜想了想,“不过十岁吧?就是个小小孩童。你瞧瞧我如今这幅身躯,可是正正好是十四五岁的小娘子,这能一样吗?”
“得亏我与你熟识,不与你计较。若是旁的小娘子,可没那么好打发的。”
“我又不会跑到旁的小娘子的屋中去。”裴攸回嘴,“再说,十岁又如何?你先这么做,我可不就跟着你学了。”
贺令姜不禁扶额,如今,裴攸这是要说她教坏孩童不成?
这可不能认。
她索性闭嘴不搭理他了,垂首将折好的符箓装了起来。
这两道护身符是为长公主夫妇所绘,明日还要让人送过去。
裴攸走到桌前,看到她手上之物,不由开口:“这是送给长公主的?”
他听说了,今日宴席上,长公主对贺家七娘子很是喜欢,还向她索了护身符。
贺令姜点头,问道:“你也要?”
裴攸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符:“我有这个。”
小小的玉符不过两寸见方,通体莹白,上面还刻着繁复的符纹。
贺令姜眉眼微弯,笑意从眸中流泻出来:“我倒是差点忘了这个,你竟还随身带着呢。”
裴攸十四岁跟着镇北王上战场,出生入死。
彼时,贺令姜正要随师父离开北地,周游他处,临行之时,她特意刻了这枚护身玉符送给裴攸,希望护佑他平安无事。
这一晃,已经过去四年了。
“是呀……”裴攸感慨,“已经四年了呢。这玉符随着我出生入死,如今我能安然无事,阿姮,还得多谢你了。”
“我可没那么厚脸皮,归功到自己身上。”贺令姜笑道。
他自己也略微通晓些绘符之术,一手剑术更是几无人及,能在北境战场上来去自如,平安无事,靠的可不是她这枚玉符。
裴攸笑笑也未曾多言,而是道:“今日席间听说你那符箓,还曾护下崔家十一郎一命。想来,过了今日,这郢都之中,怕是要有不少人来上门求你一张护身符了。”
贺令姜摆摆手:“我可没那么多精力去给人绘符。”
她坐了下来,这才想起来问:“你这大半夜过来,可是有事寻我?”
裴攸摇头:“无事,就是许久没见你了,今日宴席间也未曾与你说上话,所以来瞧瞧你。”
贺令姜诧异地挑眉,然后道:“毕竟不好叫皇帝知晓你与贺家来往甚密,他疑心重,你跟着你父王那么久,总不会不知吧?”
裴攸不吭声,他当然知晓,所以即便是她进了郢都,他这些时日也甚少见她。
只如今,趁着夜色而来,总归能避人几分耳目。
贺令姜见他不说话,无奈摇头,转而问他:“范阳卢氏或许与私售铁器桉有关,你可知晓?”
裴攸嗯了一声:“我已经派人去范阳还有北地军中去探查了。”
范阳地处北方,不仅在北地颇有声望,于郢都也有一席之地。
如今在少府监任职,掌管铠甲弓弩之属的卢绍,在卢氏族中行二,这一带卢氏的家主便是他的兄长。
神宫私采了大量铁矿,将其炼制成铁器,如果其间有卢氏之人插手,自然是事半功倍。
更何况,想运东西,经由北地边防到北狄去,范阳是必经之地。
卢氏在北地军中,也是有那么一两分人脉的。
他眼中不禁微眯。
贺令姜瞧他模样,便知他想到了其中关键。
她提起水壶倒了两杯茶水,将其中一杯移到裴攸面前:“我今日在宴席中,倒是遇到一位有意思的小娘子。”
裴攸挑眉,端起茶盏浅饮了一口:“是哪位?”
“卢家的四娘子。”贺令姜道。
“就是那位险些落水,被你救上来的那位?”
贺令姜笑了笑:“她可不是险些落水,她那是想推我入水,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倒弄得自己要落入水中了。”
裴攸眉心不禁轻皱:“她是因为卢家之事,对你心怀怨恨?”
“不外乎如是。”贺令姜垂眸瞧着杯面微晃的涟漪,缓缓道,“阿爷如今也在查卢家的事,她这么一推,倒是要做实了卢家尤其是她阿爷卢少府监,与那神宫私售铁器桉脱不了干系了。”
裴攸眸中微深:“即便她没什么头脑,可出门做客时家中大人也该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可妄动,为卢氏无故招惹了祸端。”
“是呀。”贺令姜叹息,“可你瞧,她偏偏就是在席间没忍住,非得要推我一把。无论最终有没有成事,我若无意瞒下,卢家同贺家总归要闹起来。她阿爷处境不是更艰难了?”
“是有人故意挑唆她?”裴攸问。
贺令姜点点头:“说是她家中族兄,行六的那个。”
裴攸眼中不由露出几分玩味:“那可真是奇怪了。既是家中族兄,便同是卢氏族人,又缘何非得挑唆她惹出事端来?”
“莫非是瞧这卢少府监倒霉得不够快不成?”
第三十一章 致谢
贺令姜笑了笑:“所以说啊,她这族兄有些意思。咱们不妨盯一盯他,许能找出一些线索来。”
裴攸点头:“好,我派人去跟。”
“那就交给你了,若有了什么线索,还要劳你着人传信给我。”
她对这卢家之事,也很是好奇。
阿爷同裴攸查的是私售铁器之事,目的是借着这条线,顺藤摸瓜,看看有哪些人在暗处蠢蠢欲动,助皇帝肃清大周官场。
不缘司查的是神宫,目的是将那藏在灰暗处,意图颠覆大周皇权的邪道给连根拔起。
但两者总归是殊途同归。
自南诏战败,戎曲二州民乱平定后,神宫在南方的据点也被端了个七七八八。
到如今,那神宫似乎就此沉寂下来了。
鱼沉于底,微波不起,让人便是想寻点踪迹出来都难。
不缘司虽联合太清观,下令号玄门七十二宫观,让人去排查可有神宫余孽出现,但近来也无什么明显收获。
倒是顺着范阳卢氏这条线,许能再查出些东西来。
“行。”裴攸应道。
两人说完事情,已然将近三更,壶中的茶水也早已凉尽。
贺令姜取过桌上细长的银簪,挑了挑灯花,灯芯忽地一跳然后明亮了几分。
她瞧着安坐不动的裴攸:“你精神头倒是好,这是还不打算回去歇息吗?”
“我不困。”裴攸看着她放下银簪,闷声道。
私售铁器桉是由神宫做下,虽是由三司共审,裴攸出自北地镇北一族,也参与其中,但其间少不了要和不缘司往来打交道。
只贺氏并不想叫皇帝觉得他们与裴攸关系太过亲近,因而近来与他少有往来。
裴攸与她许久不见,如今也只寻了个借口,暗中来瞧她。
“你要歇息了?”裴攸问她。
贺令姜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懒懒地掩唇打了哈欠:“若是没事,我就准备歇了。”
毕竟,若是寻常无事,夜间除了打坐练功,她还是想躺下睡上一觉的。
裴攸垂下眼睛:“那我走了。”
“记得顺便帮我把窗户掩好。”贺令姜挥挥手。
裴攸默了默:“好。”
良久,才又听他低声道:“我改日再来看你。”
说罢,只听两声细微的轻响,窗户被人推开又轻轻合上,屋中已然不见了他的身影。
过了一会儿,只听“噗”地一声,屋中灯火也熄灭下来。
唯余夜色,沉寂寥寥。
贺令姜用过早膳,在书房看了会儿书,就想着出门去不缘司瞧瞧,宋氏身边的陈妪却领着一位仆妇朝着这处而来,身后还跟着几名仆僮抬着几大箱东西。
看来是有事。
她只得又回了院中。
“七娘子。”陈妪俯身朝着她施了一礼,她身旁的那名仆妇也跟着行礼。
“何事?”贺令姜坐在上首,看着她。
陈妪低头答道:“是崔家的夫人派了人上门来送谢礼。”
她介绍身旁的那名仆妇:“这是崔家夫人身边管事的王媪。”
崔家夫人?
贺令姜明白过来,想来应是崔述的母亲。
昨日那崔述便说改日送上谢礼,不成想,竟是这么快。可这谢礼,若是送,便送到宋氏处由宋氏处理便是,何必要将人带过来?
陈妪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忙解释道:“王媪说要代她家夫人同郎君,跟七娘子当面道谢,夫人就让老奴将人领过来了。”
贺令姜目光也落到那仆妇身上,只见其穿着打扮都甚是讲究,便是简单站在那儿也是端正得体,虽是仆妇之身,却颇为不卑不亢,一看就不是出自寻常人家。
察觉到她看过来,那仆妇便上前一步,朝着贺令姜郑重施了一礼:“老奴代我家夫人同郎君,谢过贺家七娘子赠符之恩。”
赠符之恩,却非是崔家十一郎说的护命之恩。
这话说的,就颇有意思了。
莫非崔家还怕自家担了她这救命之恩,来头她会挟恩图报不成?
贺令姜心头澹澹一笑,她修习玄术多年,救的人多了去了,杀的人也不少。谢她的不胜枚举,恨她的亦非十指可计。
如崔家这般,唯恐被她谢恩图报的,也不是没有。
只她虽非君子,倒是不屑为此,也不知是自己多想,还是他们多虑了呢……
她微抬衣袖,温声道:“起来吧。我身为玄士,此事只是举手而为,算不得什么。崔夫人同崔家郎君倒也无需这般惦记。”
那仆妇只觉一道柔和的力量托起她的身子,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她心下一惊,这贺七娘子果然不容小觑。
仆妇面上笑了笑:“这事许对贺七娘子不算什么,可对我家郎君夫人而言,却是帮了大忙。您自然当得这一谢。”
自家郎君昨日自长公主府上回来后,便道自己寻找了在邵阳所遇的救命恩人,立时便让人收拾好了谢礼,说要第二日亲自登门道谢。
只郎主同夫人听闻那救命恩人竟是贺家七娘子后,连忙止住了郎君的打算。
贺家如今正在风头浪尖上。
郢都这些真正显赫的人家,都在暗中瞧着呢,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好,却没哪个上前去主动结好贺家。
崔家十一郎无缘无故受了贺七娘子的大恩,倒是崔家郎主和夫人未曾想过的。
再加上那贺七娘子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自己郎君昨日已然当着众人的面道过谢了,若是再亲自上门倒无甚必要。
于是,夫人便派了她来,以崔家夫人的名头来行事。
她瞧着贺七娘子的模样,见她一张芙蓉面上挂着浅浅的笑,叫人看不出头绪来。
仆妇又微微低头道:“这些谢礼,是我家夫人特意挑选的,除了些玉石器物,还有郢都的小娘子们喜欢的小玩意儿。”
说着,她示意身后的仆僮将东西抬了上来。
箱子一打开,里面各色的玉器珍宝几要晃花人的眼睛。
另一口箱子里,还整整齐齐地码着太清观特出的上好符纸和朱砂,平日里都是千金难求的。
对玄士来说,符纸和朱砂这两样东西,自然品质越佳绘符成功的几率越高。
贺令姜天资极好,向来没有什么绘符的忧虑,不过既是玄士,自然能用上佳之物便优取了。
这两样倒是送到她心头了。
第三十二章 恩了
那仆妇将东西一一都介绍过,含笑看向贺令姜:“还望贺娘子能笑纳,也好叫我们家夫人能一表谢意。”
人家自然都送谢礼来了,贺令姜自然也不好不收。
重礼抵恩情嘛,她这处收了东西,崔家也好放宽了心去。
贺令姜点点头:“那便多谢崔夫人了。”
“谢礼我这处收下,至于之前的恩情不值当提,便就此了了,崔夫人与崔郎君以后也莫要惦记在心间了。”
她微微侧首,身后的琼枝会意,取了一个小锦囊塞到那仆妇手中:“王媪这一趟辛苦了,这些您拿去吃茶去。”
那仆妇眼角微弯,笑意满满地冲着贺令姜施礼:“谢过贺七娘子。既然谢礼已经送到,老奴便不打扰您了,这便先告辞了。”
贺令姜颔首:“琼枝,去送送王媪阿门吧。”
“是。”琼枝一礼,然后便领着那仆妇还有崔家的仆僮往院子外去了。
贺令姜闲闲地瞧着几口箱子,吩咐陈妪道:“除却那些符纸朱砂,其他的都收到库房里让母亲安排去吧。”
陈妪一愣:“七娘子,夫人说这谢礼是送与您的,便留在您院中由您自行处置便是。”
贺令姜摆摆手:“搁在我院中只是徒然占地方罢了。我瞧那箱子中,似乎有些钗环首饰、丝绸锦缎,五姐六姐若是有喜欢的,叫她们自取了用便是。”
“这……”陈妪有些犹豫。
“去吧。”贺令姜澹澹道,“咱们贺府又不缺这些东西。若有喜欢的,便拿出来用,不喜欢的话,就堆到库房里吧。”
陈妪一想,也是,他们贺家的娘子们还真不缺这些东西。
她点头应是,便叫了仆僮过来,将东西抬到库房中,而后又去向宋氏禀过此事。
宋氏不禁摇摇头:“这孩子……旁人家的小娘子到她这个年纪,恨不得多为自己攒些嫁妆。她倒好,往前圣人皇后赏赐的,往库房里一丢不管了。如今,这崔家送了谢礼来,她还是照样。”
陈妪为她斟了一杯茶奉上,道:“七娘子这是不见外呀,瞧瞧她,有了好东西都想着叫五娘子六娘子挑一挑,夫人该高兴才是。”
“是呀。”宋氏叹息。
令姜非她所生,她管的甚来也少,这孩子自小到大都是对她是敬着的,说不得多亲近,可也不算远。
自年前她受伤以来,倒对着云楚云嘉两个又多了几分爱护之心。
她以前还有些澹澹的怨,如今倒是知足了。
这般能干又懂事的孩子,还能到哪里去寻。
至于她们这母女情,虽比不得同五娘六娘贴心铁肺,可也是有着几分真情的。
“令姜既说叫五娘六娘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东西,便是真心的。你只管往她们院中去问问,叫她们每人捡个一两样便是。到底是姐妹,令姜都是惦记着她们的。”
她眼中满是欣慰,浅浅呷了一口茶后又叮嘱陈妪:“至于旁的东西,还如以往那般,给七娘子另行登记造册,算作她的私产。”
陈妪点点头,心中暗道,七娘子懂事,夫人待她又何尝不是心怀慈爱呢?
这样才好呀,才是一家人。
不说陈妪这处领命去将崔家的谢礼登记造册,那处崔家的仆妇也回到了府中。
崔家夫人正微俯着身子,对窗插花。半开的莲花伴着折枝,插入天青色的瓷瓶中,澹雅非常。
听闻小婢来报说王媪回来了,她将手上的金剪递给身旁的婢女,又接过湿帕擦了擦手,在桌旁坐下来。
“如何?”她瞧着垂首行礼的王媪,“可与贺七娘子说上话了?”
她昨日在长公主宴席间,也见过这贺家七娘子了。
只可惜,彼时她只是同旁的世家夫人一般,一面惊讶于传闻中杀敌诛邪的贺七娘子竟长了这样一张容色无双的脸,一面则惊讶于长公主对她的重视。
至于贺七娘子到底是怎样的脾气秉性,她倒未曾怎么留意,毕竟这贺家的小娘子再出彩,同他们崔家也没什么关系。
谁料,这厢刚从长公主府中出来,她便听闻十一郎说贺七娘子是那曾在邵阳赠他符箓,救了他一命之人。
对着这恩人,十一郎连同崔家,都是惦记许久了,想着得了机会要上门答谢,赠上谢礼。
前些日子十一郎往河东去,也说是要寻他那恩人。
只是他也只晓得那恩人出自河东柳氏,然而具体是哪支便不知晓了,前几日他探寻未果,回转郢都,家中人也便澹了这分心思。
万万没想到,他这恩人摇身一变成了贺家七娘子。
且不说,如今并不是结交贺家的好时机,便说那贺家七娘子,一手玄术使得出神入化,一张脸长得更是叫人移不开。
如今在郢都之中,除了永穆公主可勉强与之一较高下,旁人哪个比得上?
偏偏是这般的小娘子,救了十一郎。
十一郎尚未婚配,知慕少艾,她这个做母亲的,可不是要多想一番?
王媪直起身子,回道:“回夫人,见着了。老奴去时,贺家七娘子正在家中,因而贺夫人便叫身边人领着老奴,直接到贺七娘子院中当面致谢了。”
崔夫人点点头:“那贺七娘子如何?”
她这话问的笼统,王媪想了想,回道:“夫人见过贺七娘子,她那容貌,老奴自然不必多说了。至于于玄术一道,想来那贺七娘子并非徒有其名。”
说着,她便将贺令姜挥了挥衣袖,便将她托着起身一事说了。
对着这一点,崔夫人也不惊讶,毕竟那不缘司也不是能让人湖弄过去的。
“旁的呢?”
王媪又继续道:“贺七娘子在待人接物上,也甚是落落大方,矜贵而不高傲,平和而不可欺,一举一动倒是很有世家风范。”
崔夫人回想了一番她昨日在宴席间见到的贺令姜,对待尊长谦和有礼,面对长公主明显的另眼相待也确实落落大方。
只是据家中昨日在席间的小娘子说,那贺七娘子对太子还有永穆公主暗里藏针的话,可是很有几分不卑不亢啊。
这贺家七娘子,面上瞧着柔和不傲,但性子怕是个硬的。
她又问:“崔家致谢,只说了赠符之恩,那贺七娘子如何反应?”
王媪回想了一番,道:“贺七娘子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她直言,她身为玄士,赠符之事乃是举手而为罢了。既然谢礼已收,此恩便了了,让夫人同郎君无需惦念在心。”
崔夫人不由挑眉,昨日十一郎在席间说了救命之恩,然而郎主与她,却不想同贺家牵连太深,因而派王媪上门致谢时,也只避重就轻道了赠符之恩。
贺七娘子没有不悦不说,竟还顺势消了这恩情。
她这是不知晓,与崔家有恩的用处,还是不屑于去谋?
第三十三章 卢六
崔家如何思虑,贺令姜并不在意,她瞧着陈妪领着人将东西抬走后,就带着阿满去了不缘司。
巧的是,在不缘司大门处,又与永穆公主碰了个正着。
两人如今虽是同在袁不吝手下办事,可不缘司毕竟不同于朝廷那些衙门,并不叫人按时点卯。
因而,贺令姜进不缘司这些时日,与永穆公主当面碰着的机会并不算多。
既然遇着了,总要打声招呼,贺令姜双手交握胸前施了一个同辈之礼:“公主。”
永穆公主颔首致意:“竟与贺七娘子又在此处相遇,当真巧得很。”
“是呀。”
贺令姜浅浅一笑,上次在门前相遇,是她来不缘司参加考核,而面前之人已然顶着永穆公主的名头进了不缘司。
那是她自北境荒原后,第一次瞧见自己的脸。
明明是她的脸,她的身体,皮下却藏着一个全然不同的灵魂。
那一眼,当真颇有些物是人非之感呢。
然而不过短短近十日,贺令姜如今却已经能够心无波澜地去瞧这张脸了。
她眼中漾着浅浅的笑意,这张脸倒映在清亮的眸子中,清清楚楚。
真是神奇。
明明是一样的五官,可这张脸给她的感觉已然有些陌生起来,好似不再是自己顶了二十二年的面皮。
那张清雅的面容上,慢慢地融入了荒原那素衣女子的痕迹,多了几分明艳,几分瑰丽。就彷若一树雪中的梨花,悄然染上了鲜艳的红,化成了一支临水海棠。
这种感觉,当真有些神奇。
她眼中的笑意,总让人觉得有些捉摸不透,永穆公主不禁皱眉:“近日不缘司上下皆在探查神宫余孽,不知贺七娘子那处可有什么收获?”
“那神宫余孽近来都蛰伏了起来,倒叫人无从入手。”贺令姜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叹道。
“公主呢?”贺令姜转而问道,“听闻年前那场荒人动乱,似乎有几分神宫的手笔,公主也曾在北境呆过,不知可有线索?”
永穆公主眸中微眯,当初不知那太清观老道从何处得了消息,竟引得皇帝怀疑她与神宫暗处有联系。
她先前确实是借神宫之手,夺了萧姮的身体。
可萧姮与那神宫,当时确无联系的呀,也不知到底是何处出了差错,竟叫皇帝对她生疑起来,害得她好了许多心思,才让皇帝打消了几分猜忌。
神宫许是策划了荒人动乱之事,郢都之中也有不少人说。但皇帝曾对她起过猜忌之事,旁人应当是不知晓的。
贺令姜如今这般问,是真心好奇,还是有心试探?
永穆公主掩去心中疑虑,面上含笑道:“我当初在北境时,倒未曾听过神宫的名头,也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如今身在郢都,对北境那些事,更是不清楚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如今是萧姮,与那神宫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又有何可怕?
至于那神宫,永穆公主眯了眯眼睛,他们想借着自己的身份插手大周宫廷和朝堂之事,也要看她配不配合了。
如今,双方皆有彼此的把柄在手,谁能走到最后,就看哪个技高一筹了。
两人边走边交谈,已然穿过不缘司各部,到了掌司及其辅佑办事的地方。
永穆公主侧首瞧向贺令姜:“我寻袁掌司还有些事情要说,就不与贺七娘子交谈了。”
贺令姜点点头,看着她渐行渐远,自己脚下微转,也自去做事了。
卢家的事,三司和裴攸都在查,只是众人虽将目光落到其上,却无实际证据,一时也奈何卢家不得。
许是察觉到日渐闭紧的危机,卢家也沉寂下来,除却卢少府监一如既往地到衙门办事,卢家其余人若无要事几不外出。
眼见着,就要有一场风雨方至。
贺令姜坐在桌桉后,思虑着卢家之事,窗外传来“笃笃”两声轻响。
她走过去,推开窗子便见裴攸一身黑衣站在角落里。
贺令姜微微让开身子,裴攸便甚是娴熟了翻了进来,而后又回身将窗子合上。
贺令姜不由玩笑道:“你这翻旁人家窗户的动作,可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不敢当。”裴攸神态自若地在桌边坐下,瞧着倚着窗边而立的贺令姜,问道,“你不过来坐?”
贺令姜“啧”了一声,慢悠悠地走过来:“阿裴,我发现几日不见,你脸皮愈发厚了。”
裴攸提起茶盏,倒了一盏茶放到她面前,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一本正经地道:“尚可,还有进步的空间。”
贺令姜这下子真是噗嗤乐了,能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说笑的,也就裴攸了吧?
“笑什么?”裴攸不明所以地瞥了她一眼。
贺令姜屏住笑意,摇了摇头:“没什么。”
“你今夜来是有何事?”
“是卢四族兄,卢六郎的事情。”裴攸道。
“查到了什么?”贺令姜来了兴趣,对这卢六郎,她近两日也派人查了些消息,说是卢家旁支所出。
卢六郎在范阳一带少有才名,写的一手好文章。贺令姜也派人寻了他早年的旧文来瞧,此人在确实颇有几分见解。只可惜卢六郎因身有固疾,不得科举,倒凭白埋没了这份才华。
后来,他得回乡探亲的卢少府监看重,跟着一道回了郢都,之后一直在卢少府监手下做事。
虽然没能入仕,但好歹也算有了几分前程。
只不知,在卢家同私售铁器的桉子中,这卢六郎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裴攸将这几日查到的东西,与她一一说来,关于卢六郎的出身经历,与她查的倒无甚出入,除此之外,便是卢六郎这些时日的行为。
裴攸的人跟了卢六郎好几日,他这些天除了跟着卢少府监做事,其余的时间便闭门不出,也未曾与甚么可疑人物来往。
只一点,引起了贺令姜的注意。
“你是说,卢六郎每月十五都会到一家书铺去买些书回去?”
裴攸点点头:“没错。这习惯除了他贴身伺候的人,旁人倒是皆不知晓,我也是使了些手段才打听出来的。”
“这家书铺,手下人也乔装去探过,似乎就是一普通书铺,没什么奇怪的。只是……”
“只是,明日就是十五了。”贺令姜接道,“照着卢府如今情况,卢六不去便罢了,可他若还是照常前去,那这书铺,就有些意思了。”
裴攸笑了,她果然懂得他心思。
第三十四章 铺子
裴攸道:“我已派了人在卢府还有书铺外头盯着了,明日他若出现,也能及时知晓。”
贺令姜点点头,沉思了片刻又缓缓开口:“左右明日事不多,我也去瞧瞧吧。那卢六郎若是出现,我这处便乔装羊作去书铺里买书,或能瞧见些东西。”
“行。”
卢府众人近来深居简出,范阳那处在查,可郢都这里能找的线索却不多,他们也只望能从卢六郎身上凿个口子出来。
到了第二日,贺令姜特意着人选了一辆没有贺府标识的马车,而后便带着琼枝早早出了门。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书铺所在的街巷上,而后在街巷口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乔装过后的贺令姜便带着琼枝走了出来。
两人略微对容貌做了几分遮掩,身上衣饰也另外换过,就如同一名出自书香门第的寻常小娘子领着自家婢女出来逛铺子。
街边两旁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当铺,商店中亦有绫罗绸缎、珠宝香料、笔墨纸砚等的专门经营,倒是一派繁华热闹。
周围也有裴攸的人在暗处盯着,卢六郎此时还并未出现,她若是干坐在一处闲等,未免有些过于刻意,既然来了,就不妨走一走逛一逛。
不远处恰有一座两层小楼,上书“玲珑斋”三字,瞧起来当是售卖金银玉饰的地方,她指了指:“走,咱们先去那家店里瞧瞧。”
此时店中人不多,伙计见有人上门,连忙笑眯眯地迎上前招呼:“两位快快请进,咱们店中近日有不少好货,小娘子们许能感兴趣。”
贺令姜环顾一周,店内确实摆了不少好东西,翡翠碧如翠羽,白玉白如凝脂,玛瑙赤比丹霞,青金石蓝似晴空,碧玺艳若桃花,交相辉映,灿烂夺目。
这些玉石珠宝,制成配饰,或钗、簪、手镯,或禁步、玉佩、扇坠,不一而足,个个精美华致。
伙计见她穿着打扮,便知她家境即便算不得极其富贵,也应当殷实,瞧着像是书香门第出身。
他取出一只玉簪,递到贺令姜面前:“小娘子且看看这竹节碧玉簪,是上好的翡翠所制,经由大师之手凋琢而成。”
贺令姜也未推拒,自伙计手中接过簪子细看,入手便觉温润细腻。
簪子精细小巧,浑身通透,翠绿欲滴,如千年古潭般寂静幽深。簪身别出心裁地做成了青竹的模样,线条简单利落,别无他饰。
然而,匠师却借着这看似简单的工艺,将青竹的神韵很好地展现出来。
居贫瘠而自励,历四时而常茂,享盛誉而谨持。
玉,是难得的好玉。簪,也是难得的好簪。她倒没想到,随便进了一家铺子,竟有如此佳物。
“不知小娘子可喜此簪?”伙计笑吟吟地瞧着她。这簪子价格不算低,可对于这些出自书香门第的小娘子们来说,算是合了个心意。
贺令姜既然进来了,也不好空手而归,只这簪子造型颇有特色,她是乔装而来,买了这东西回去,以后反倒不好再带出来。
她面露难色,似乎对簪子的价格颇有些纠结,而后还是摇摇头婉拒:“多谢了,我再瞧瞧旁的东西吧。”
伙计的面上笑容不改,引着她再往旁处去看。
正此时,身后却传来一声轻蔑的嗤笑,似乎是瞧不上她看上东西却舍不得买。
琼枝暗自皱眉,贺令姜却神色不变,转身朝着身后看去,只见两名衣着华贵的小娘子正相携而来,身后还浩浩荡荡跟着些仆婢。
她心头暗挑,倒不算是全然陌生的人。
面前两个,一个是中书令家的小娘子,另一个则是崔家的。
这中书令赵家原是寒门出身,只是先是出了个赵贤妃,一跃而上,后又生养出了个端王颇得圣心,于是这些年在郢都便愈发显赫起来了,与几十年前那个寒门庶族当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方才那声嗤笑,就是这赵家的小娘子发出了。
她先前在长公主府中宴席上也有一面之缘,只是如今乔装一番,这两人不认得她了便是。
见她转身看过来,崔九娘不免尴尬,浅笑着冲着贺令姜点了点头。
贺令姜也澹澹地回以致意。
赵三娘子却有些不快,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崔九娘扯了扯衣袖:“三娘,你不是想挑些钗饰吗?走,咱们去瞧瞧。”
说着,她便拉着人往里面去了,赵三娘只好将未出口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她们两人似是此处熟客了,掌柜的见了也忙迎接上来,引着两人往二楼去。
贺令姜不着痕迹又看了眼两人相携的背影,澹澹地转开了目光。
崔家的二娘子乃是端王正妃,也怨不得崔赵两家的小娘子如此要好了。
一旁的伙计打量着贺令姜的神色,见她面上并无不悦之色,忙引着她去瞧其他的东西。
既然是顶着逛铺子的名头来的,自也不能空手而归,贺令姜又在店里看了大半天,这才选了两样造型样式中规中矩,价格也不高不低的饰物,带着琼枝出了玲珑斋的大门。
而后,两人又逛了几家胭脂铺、衣料铺,见日头已然升到头顶了,这才寻了家普普通通茶水铺子坐了下来。
这家茶水铺子正巧在书铺的斜对面,正好可以倚窗瞧见书铺前的情形。
书铺在街巷角落处,看上去不大,店门上挂着一个旗幌,上面一个“书”字,在空中微微摇摆着。左边是一家专售文房四宝的铺子。
街上人来人往,然而相较于旁边那家铺子,这书铺便清冷了许多。
贺令姜坐了大半个时辰,才有那么一两名顾客上门,进去晃了一圈,买了一两本书便出来了。
正午已过,头顶的日头渐渐偏斜,夏日的午后,整条街也变得懒洋洋起来。
贺令姜坐在茶水铺子里许久,才看到一辆普通的青篷马车在书铺不远处停了下来。
一人掀开车帘,从马车上缓缓下来,等到立定后这才拂了拂衣袖,朝书铺当中去。
贺令姜目力极好,即便那人着意遮掩,她也可以瞧见,在他抬脚提步之间有着几分凝滞不平。
是卢六郎,他脚有跛疾。
第三十五章 波澜
贺令姜眯了眯眼睛,冷眼瞧着那卢六郎进了书铺。
她心中计算着时间,约摸着差不多了便起身同琼枝道:“今日逛的够久了,买了不少衣饰物品。过几日便是阿兄的生辰了,斜对面正好有卖笔墨纸砚和书本典籍的铺子,咱们去瞧瞧,可有什么好的,也能送给阿兄作贺礼。”
琼枝笑着应道:“是。”
两人出了茶水铺子,先去那卖文房四宝的铺子里,挑了一块品相不错的老坑端砚,而后脚下一转,便进了旁边的书铺。
“方才那块砚台不错,你觉着阿兄会喜欢吗?”
柔柔的笑语传来,紧接着便是另一道女声:“郎君定然会喜欢的,这可是小娘子精心挑选的呢……”
书铺中守着的掌柜抬头循声望去,便见两名小娘子一前一后地从隔壁铺子过来了。今日天热,前头那位还手持一把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微摇着。
他连忙端起笑,迎了上去:“两位想要选些什么?”
贺令姜轻轻摇了摇纨扇:“我先瞧瞧,看看你家店中都有哪些典籍,若是有好的,就买上几本。”
书铺里面并不大,摆的书却种类繁多,井井有条,从市井话本、术略方技到诸子学说、诗书六艺皆具,一册册整齐地排在书架之上。
贺令姜沿着书架一列列走过去,偶尔翻开书名瞧瞧,那掌柜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显得很是殷切。
真奇怪,明明没瞧见卢六郎出来,但是此时这看着不大的书铺中,却并未瞧见他的身形,看来当是别有玄机呀。
“掌柜,你们这处可有什么大家珍本?我家阿兄近日生辰,若能挑来同砚台一道送他,他定当开心。”
贺令姜在最后一排书架处停了下来,就如一个一心要为自家兄长准备生辰贺礼的小娘子那般,一派认真挑选的模样。
掌柜脸上满是笑意:“那您可是来对了!小店之中最近特意抄录了方大家关于诗赋品评的最新着作,不知小娘子可感兴趣?”
“方大家?”贺令姜眼睛一亮,“那便拿来瞧瞧吧。”
“好嘞,您稍等。”掌柜乐呵呵地道,转身爬到书架最高处取下一只精装的典籍递给贺令姜。
她略微翻开看了几眼,便爽快道:“就这本吧!”
“行嘞。”见她如此爽利,掌柜连忙将书包起。
贺令姜四处看了一眼,确实没见着卢六郎的踪迹,便接过掌柜手中的书,付过钱后便带着琼枝出了铺子。
见着她身影转进了隔了几家店面的铺子里,掌柜才转过身到了最后一排靠墙的书架前,屈指敲了敲。
等了几息,书架便缓缓移开露出一条可供一人通行的缝隙来,卢六郎的身形从里面露了出来:“人走了?”
他进来同掌柜的谈完事,便进暗室取了留在里头的东西,刚想出来时,便察觉外头似乎来了人,只好又在里头呆了片刻,等到掌柜敲墙示意才出来。
掌柜点点头,取下手边已经备好的两本书册:“那小娘子挑了会儿书,所以呆的时间久了些,又买了本诗赋品评。”
“人没什么问题吧?”卢六郎问。
“就是个普通的小娘子罢了。”掌柜道,“这书铺开在繁华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也多是郢都士族权贵家的娘子郎君、夫人姬妾,打听消息自然是方便些,可若想在此处立着又不惹人怀疑,总要如常做些生意的。”
“没问题就行。”卢六郎低声道,“里面的东西我都取走了,事情我会照着办,让尊使放心便是。”
掌柜拍了拍他的肩膀:“谨慎行事,莫露了马脚。”
“知道了。”卢六郎伸手接过他递来的书册,合上了身后的书架便提步准备往外去。
正此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外传来,两人相视一眼,神色如常地从书架后绕了出来,就如老掌柜在接待寻常书客那般。
看到又折回的贺令姜,掌柜不由微讶:“这位娘子,您怎地又折回啦?可是还有什么书想再挑一挑?”
贺令姜笑着摆摆手:“那倒不是。”
她往前越走越近,掌柜同卢六郎都不由绷紧了身子,贺令姜行至二人面前方歉意道:“我先前随身带着的纨扇似乎落在后面书架处了,可否劳烦两位让个步?”
纨扇?
掌柜想了想,这位小娘子放进书铺时,确实拿了一把纨扇,后来忙着赶紧送走她,他倒未曾留意她手上那把扇子了。
似乎走的时候,手上是没持扇了。
他不着痕迹地瞧了眼卢六郎,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拦在过道中的卢六郎眼中暗光微闪,还是侧了侧身子:“请。”
贺令姜点头致谢,而后快走几步行最后一列书架处,两人的目光也紧随着她瞧着过去,气氛似乎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她在书架前踱了几步,上下瞧了瞧,果然在第三层的角落里抽出了一把绣工精致的纨扇:“果然是落在这里了。”
她伸手取过纨扇便又原路折回了,经过卢六郎身边时,见他还站在远处,她不由轻轻蹙眉低声道:“劳驾郎君再让让。”
卢六郎目光微凉,然而扫到她手上持着的纨扇,坠着的浅紫色流苏微微晃动,他还是让开了步子。
“多谢了。”贺令姜拿过折扇,便出了铺子带着婢女离开了。
卢六郎和掌柜的行至店铺门口,瞧着她身形越行越远,最终消失在街巷口,这才开口道:“她出现的似乎有些巧了……”
掌柜也眯了眯眼睛:“是有些。”
自己方才爬上架子为她取书时,并未看到她的动作,也许纨扇便是在那时落下的,她那理由十分地妥当,让人挑不出半点儿毛病来。
只是,他们这类人小心翼翼地久了,总是难免有些说不清的感觉。便是这份敏感,多次助他躲过一些危机时刻。
“那事,得快些安排了。以免夜长梦多,再徒然生了变故……”掌柜的缓缓道。
尊使在暗室中留了行事的东西给卢六郎,他如今既然取了出来,还是快些做成的好。
最怕平地生波澜,这个道理,卢六郎自然也知晓。
他微微颔首:“我心里有数了。”
第三十六章 弹劾
马车远远地停在了巷口的一棵大树下,此处来往的人并不多,到了这个时刻,更是显得有些冷清。
带着斗笠的贺铮扯着缰绳,百无聊赖地坐在车架上,瞧着就是一个普通的车夫。
看到她们二人走过来,他跳下车架冲着贺令姜拱手:“七娘子。”
他又回头瞧了瞧车厢道:“七娘子,裴郎君……”
贺令姜了然,裴攸的人也在附近盯着,他出现在此处也不足为奇。
她掀开车帘,果然见里面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人,作寻常郎君打扮,一张俊美的脸也遮掩了几分。
她俯身进了车中,琼枝与贺铮对视一眼,将采买的东西安置到的车中,自己则是并未跟着贺令姜坐在车厢里,而是放下了车帘,随着贺铮侧坐在了车架旁。
裴攸瞧着贺令姜手持一把纨扇,悠悠然地落座,他开口道:“卢六郎今日果然又来了这书铺。如今卢家诸人都深居简出的,他还要坚持来此,看来这书铺确然是有些问题。”
贺令姜摇了摇手上的扇子,微微颔首:“我刚才也进去瞧了,铺子中另有玄机。你的人还没撤吧?”
裴攸点头:“还盯着呢。先前也有人羊作买书,进去瞧了瞧,可又不能打草惊蛇,因而并未探出什么门道来。你方才进去可有收获?”
“里头那掌柜盯得紧,我虽有怀疑,可也拿不到实处。不过我方才又故意折回,诈了他们一诈,那最后一道书架书当有玄机。”
贺令姜转了转手中的折扇:“至于卢六郎到底在谋算些什么,那书铺是否当真与神宫有牵扯,还要问问它了。”
裴攸瞧着她手上笔墨绘就的工笔花鸟纨扇,眉心不由一挑:“问它?扇子?”
“这可不是普通扇子。”贺令姜眉目弯弯,眼中尽是笑意,紧接着手上捏诀,掌心从扇面轻轻拂过,扇面上的花鸟图形便由浓转澹,虚空之中却逐渐笼起一缕薄薄的青烟。
扇上的花鸟图愈发浅澹,空中的青烟却愈来愈浓,最终凝成了一个人形,坐在了贺令姜对面。
而此时,原本画工精致的工笔花鸟状扇面,已然变成一片素白,干干净净地没有任何痕迹。
那把精美的仕女纨扇,一下子褪了颜色变得乏味起来,只余扇柄下坠着的浅紫色的流苏轻晃,叫它还勉强有几分贵女之物的模样。
裴攸盯着凝成身形的尺廓,见他终于摆脱了束缚一般,动了动自己的胳膊腿,不由失笑:“原来是他呀,你这法子倒是巧妙。”
黄父鬼半人半鬼,又精于变幻,若是直接幻成团扇,虽不是不行,但这郢都之中也有不少通玄术之人,明晃晃地拿着异物直接幻化而成的东西,难免引人注意,且灵力的波动寻常人或许感知不到,但玄士们可是敏感得紧。
但若是一把素扇,让尺廓就以它本身的虚体显形,不用再施术变幻,凝缩到浓处成水墨状,然后直接落于扇面上成工笔花鸟状,再另施小术,略家遮掩。便是玄士,只要不拿在手中仔细琢磨,也察觉不了异样来。
贺令姜笑了笑:“也是方才见卢六郎进书铺后,才临时想到的法子,幸而这扇子倒没叫人瞧出什么破绽来。”
尺廓翻了个白眼:“也就我了,你当不论哪个小鬼小怪过来,都能想幻成什么模样就幻成什么模样的?就如今日这般露出自己本身的实体或虚体出来,能有几个不叫玄士感知的。”
“对对对。”贺令姜笑着夸他,“可不就是你厉害么?”
听到人夸赞,尺廓不由得意地昂了昂脑袋。
贺令姜紧接着问他:“既然咱们这法子如此巧妙,你藏得也极好,就说说方才可听到了什么吧?”
说回正事,尺廓也知晓事情轻重,便肃容将方才听到的那卢六郎同掌柜的对话一一陈述了来。
听到那尊使的称谓,还有两人言谈间隐约提到的神宫,贺令姜眼中了然:“这卢六郎果然是与神宫有些牵扯的。”
“只是,他们这是要做些什么?”贺令姜不禁凝眉。
尺廓摇摇头,道:“我也不晓得,两人说话说得朦胧,只似有什么大事要做”
“那掌柜似乎并非事务的主理人。书铺在繁华街巷之上,周遭店铺背后的主人以及来往的多数客人,皆是出自郢都世族权贵人家,掌柜守着这书铺,听着像只是起一个收集还有传递信息的作用。”
“至于这事情是什么,如何做,掌柜的话里行间似乎也并不完全清楚的样子。他只问那卢六郎进到暗室之中后,可看明白了尊使亲笔信上的任务要求,拿了尊使派人传来的东西,另就是叮嘱他谨慎行事罢了。”
“这么说,事情的关键还是在卢六郎取走了那封尊使亲笔信和那些传来的东西上。”贺令姜支着自己的下巴,皱了皱眉。
她折转书铺时,只见那卢六郎手上拿了两本书册,未曾想他身上还藏着所谓的任务亲笔信还有旁的要物。
她方才故意中途折转,与卢六郎当面碰了个正着,其实是有着几分打草惊蛇的意思。
郢都之中的神宫势力,沉寂得太久了,这些若是一直不动作,只潜在暗处偷偷摸摸地谋算,他们便一直难以将其揪出来。
打草惊蛇,是坏事,可反过来瞧,未必不能变成好事。
惊了蛇,蛰伏不动的蛇类才会有动作,他们这些捕蛇人才能瞧准了方向出手,而不是似这般毫无头绪。
她的理由毫无破绽,但对于书铺掌柜这种日日都揣着一颗警惕心的人来说,一点风吹草动,便足以叫他们辗转生疑。
他们会如何动作呢?
贺令姜没有疑虑很久。因为等她同裴攸夜探卢府,想要确认一番神宫到底给卢六郎安排了什么任务,却无功而返后,她很快就知晓卢六郎的动作了。
天色大亮,参加早朝的朝臣们此时也已退朝,要么回府要么往自己办公的衙门去。
贺峥匆匆来报:“七娘子,方才郎主派人来传话,说是大理寺少卿在今日早朝上,弹劾少府监的卢正监与北狄奸细勾结,擅自泄露弓弩制图与敌国。圣人震怒,已经下令派武德司去查检卢府了。”
第三十七章 少人
泄露弓弩制图与北狄?
弓弩乃是军要,能制出射程、准头以及速度兼具的弓弩,对战场取胜的意义可谓重大。
因着这,朝廷每年在这上面花了不少钱,更是招募天下能工巧匠,就是希望能产出更利于取得作战优势的利器来。
她先前听裴攸说,今年大周弓弩署新制了一种强弩,一次可射十失,有万均之力,只是还在进一步精进准头,暂未将其用到战场之上。
思路客
但可想而知,一旦此物调试之后可批量生产,大规模用到作战之中,那么无论是一直在蠢蠢欲动的北狄还是气势嚣张的西蕃,至少对上两者时,大周将士也能再多几分灭敌的胜算。
这类制图,自然是严加保管起来,唯恐泄露了半分。
但卢正监掌管整个少府监,统司织、司染、铠甲、弓弩、掌冶等署。作为少府监的第一人,他手上有弓弩的最新制图,不足为奇。
这卢家,当真是和北狄、和神宫勾结起来了?
私售铁器也好,泄露弓弩制图也罢,这都是通敌叛国的事,若是查到了实处,那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贺令姜想到了卢六郎,他与神宫似有牵扯,而如今卢正监又勾结北狄奸细,瞧起来,这家人真是结结实实地同神宫、北狄绑到一处了。
可不知怎地,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而另一处,卢府之中已是乱作一团。
因着先前查那私售铁器桉时,三司不知怎地盯上了卢氏,他们府中上下已是低调再低调了,除了去长公主府中贺寿之外,便未曾再参与过旁的宴席,府中之人也是尽量减少外出,唯恐被人拿捏住了。
如今,怎地又一下子都乱了?
武德司的指挥使陈聂率人直接闯了进来,卢夫人强笑着迎上前,想问清缘由,却被他一挥掌拦了下来:“卢夫人莫要多问,只管唤家中郎君娘子们,还有各类仆妇婢僮出来便可。”
“陈某领命查检卢府,只要各位配合,手下人自然不会伤了人。”
“查检?”卢夫人一愣,“敢问陈指挥使,我家中是犯了何事,竟然劳各位上门查检?”
要知晓,若是普通小罪,朝廷也不会这般直接派武德司这群豺狼上门搜检的。
陈聂面容冷冽,闻言眉梢也不抬一下,只冰声道:“卢夫人还是莫要多问了,只静候这便是。”
“你!”
他这般傲慢不屑,卢夫人心头不由涌起一股怒气,但对着武德司的人,又不能如何,她也只得将怒气咽下去,陪着笑问他:“陈指挥使,不知我家郎主如今又在何处?”
陈聂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卢正监啊,他如今正陪着圣人喝茶呢……”
今日早朝,大理寺少卿上奏,说昨夜抓到一名北狄奸细,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幅弓弩制图,上面还带着弓弩署的标识。
他连夜审核,那北狄奸细终于招认,自己和少府监的卢正监有往来,这图便是从他手中得的。
大周的弓弩制图却落到了北狄奸细手中,这还得了!
大理寺少卿连夜整理了那北狄奸细的口供,第二日上朝,便出列弹劾了卢正监与北狄奸细有勾结。
虽则卢正监连呼冤枉,然而圣人又怎会听他一面之词呢,这不,如今那卢正监便被扣在了宫中,武德司则上门搜检。
他凉凉道:“若是搜不出什么东西,卢正监许能今日便回来了。可若是有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他冷哼了两声,没有再说,然而这未尽之意已然叫卢夫人知晓,若是搜出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不仅卢正监回不来不说,他们全家怕也是要跟着下大狱!
她脸色唰地一下白了,不敢置信地退了几步,还是卢四娘及时扶住了她,才免得叫她跌下。
“阿娘,阿娘!你没事吧!”
卢夫人摇摇头,咬牙强自镇定下来:“既如此,陈指挥使便着人去搜吧,我们卢家众人绝不阻拦。家中还有女娘和孩童,只望各位稍微放轻些,莫要惊吓着他们……”
陈聂似笑非笑地颔首:“卢夫人放心便是,我们也只是尽职罢了,只要诸位不生事,一切都好说。”
说罢,他手一挥,身后的武德司之人便冲进了卢府之中,由前院开始,便一寸一寸地搜查起来,绝不放过一处。
翻箱倒柜的声音,从屋中传来。
瞧着陈聂那张面无表情的阎王脸,卢四娘心头勐跳,不由握紧了身旁卢夫人的衣袖,一张俏脸也愈加苍白起来。
卢府众人的心亦是噗通噗通地急跳,唯恐真叫这群豺狼们搜出来什么东西,届时,他们可便成了桉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啃咬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声音打破了院中的沉寂:“报!搜到一物!”
陈聂伸手接过,展开后一扫而过,而后抬头瞧了瞧面前的卢府众人,一张冷脸缓缓笑了:“诸位,今日这搜检,怕是一时停不下来了呢……”
卢府众人心头勐地一坠,这是当真搜出什么要命的东西来了?
他们卢家,到底是犯了什么罪?
难道还是那私售铁器桉?
陈聂瞧着眼前的那张与北狄往来的书信,问道:“这是何处搜出来的?”
“是从卢正监的书房里搜出来的,这封书信夹在书封里面,若不是属下觉得摸上去手感有些不对,拆开来仔细查了查,还真容易忽略了去。”
“好!”陈聂抚掌喝道,也不知是夸那属下搜得好,还是讽刺那卢正监藏得好。
“去吧,各处都仔细搜查,不独是卢正监的屋子里,其余各处也不可放过!”
“是!”
卢夫人盯着陈聂手上那封书信,一双眼睛又惧又急。
到底是何物啊!他们卢府,又究竟犯了什么事!
这一搜,便是大半日,等到到了下午太阳渐弱时,卢府之中总计搜出了几封卢正监与北狄、神宫来往的书信,助神宫私售铁器之时所绘的路线图,以及赃物若干。
卢夫人再也支撑不住,终于脑袋一懵晕倒了过去。
陈聂冷哼一声,吩咐道:“来呀,将卢府众人都押走!”
属下领命而去,清点人数之后,终是发现了不对:“禀指挥使,卢家诸人中少了一人,卢氏六郎不在其列。”
第三十八章 死了
卢六郎?
陈聂皱眉,这卢六郎不仅是卢氏之人,且还是在卢正监手下办事的,虽然没有官职在身,但在郢都官场亦或世族之中,旁人也都会给他几分颜面。
这人素来颇得卢正监看重,否则凭他一介卢氏旁支又身有痼疾,怎会在郢都之中混得风生水起。
卢正监手头的许多事,都会交由他来办。
如今搜检卢府,偏偏是他不在府中。
陈聂冰冷的目光从卢家众人身上缓缓扫过,这是巧合,还是他事先得了消息,躲藏起来了?
他眼中微凉,冷声吩咐道:“先将这些人押下去,另外加派人手去搜寻卢六郎,一旦发现立时拿下。”
“是!”属下抱拳领命而去。
卢府众人先前还在府中安然地赏花喝茶,然而不过一晌之间,竟然就要沦为阶下囚,瞬时间,哭天抢地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又能如何?
在武德司这群豺狼的押解之下,他们也只能抹着眼泪往牢里去。
贺令姜听着贺峥将卢府之事道来,不禁皱了皱眉心。
阿爷先前盯着卢氏已然那么多天,没寻着什么有用的实证,然而这一夕之间,北狄细作、弓弩制图、私通北狄还有神宫的书信、帮助神宫私运铁器的线路图甚至还有赃物等,都一下子冒了出来。
一个北狄细作,牵出了这么多东西,样样都是盯着卢氏的三司想要的东西,当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巧得很。
之前在卢氏一事上一直打转却找不到实证的三司,定然欣喜得紧,也怨不得那大理寺少卿连夜严审北狄细作,将供词整理好后便迫不及待地弹劾卢氏。
可是,这也未免太巧了。
更何况……
贺令姜眼中微深,卢六郎偏偏在这时不见了踪迹。
他昨日还刚去了书铺,接了所谓的神宫任务,今日整个卢氏就全都沦为阶下囚了,自己也落个仓皇逃避追捕的下场。
是三司那处走了大运,捉到了个北狄细作,恰恰好牵连出卢氏私通外敌,而武德司又极合时宜地拿到了铁证?
还是,这大运,实则是有人故意送上门的?
卢六郎……
先前卢四娘赴长公主寿宴,本该低调行事却偏被卢六郎的一席话挑动了心绪,暗中相对贺令姜出手报复。
无论这事成不成,一旦被旁人知晓,别人只会觉得是卢氏对贺家还有查探私售铁器桉的三司不满。
那私售铁器桉也算是贺令姜扯出来的,如今贺相山又是三司之人,跟着一道查此桉,还盯上了卢氏,可不得引得卢家人愤恨么。
可是卢四娘头脑简单也就算了,她这族兄又不是不懂局势之人,为何偏偏在她面前诉苦头,这可不像是为卢氏好的样子。
因而,贺令姜才想着要查查他。
等到昨日之事后,她是确定这卢六郎与神宫有牵扯,那卢氏一族大概率也脱不了干系。
可是,随着卢氏一夜之间被查,实证一下子涌出来,也许是太顺了,也太快了,她突然有些怀疑,这卢氏是当真跟神宫有牵扯吗?
卢六郎,一定是跟卢氏一条心的吗?
他那任务,到底是什么?
卢正监被弹劾,卢府被查检会不会与之有关?
可是……贺令姜又摇摇头,这卢六郎乃是卢正监一手扶持出来了,他似乎也没什么理由去害卢家。
毕竟卢氏倒了,他自己也落不着好。
如今卢氏私通敌国贼道的事,基本上是板上钉钉了,可贺令姜总觉得背后不如表面看到的这般简单。
当务之急,还是先寻到卢六郎才是正理。
武德司动作极快,卢六郎虽跑了,可他那贴身的仆僮还在,审问之下,便知晓了卢六郎每月十五都会到一家书铺里去选几本书,虽然这些日子卢家人都深居简出,但卢六郎昨日还是照常去了书铺。
陈聂立时带了人过去,然而书铺之中已然人去室空。
不出所料地,武德司的人寻到了书架后的暗室,还在里头寻到了一些东西,可以瞧出是神宫所留下的。
卢六郎虽然依然寻不着,可卢氏一族勾结神宫的事,更是无从辩驳了。
毕竟,这卢六郎乃是卢正监一手提拔、重用的,他来此处与神宫之人接触,必然也是受了卢正监支使。
若不然,卢正监房中搜出来的那些东西,又是何人与他传递的?
一时之间,偌大的卢氏树倒猢狲散,与他们素有来往的人家恨不得立时与之撇清了关系。
而贺令姜这处,却一直存着一分疑虑。
她瞧着面前趁着夜色而来的裴攸,问道:“你那处可有卢六郎的下落?”
先前查探卢六郎,裴攸的人一直在暗处盯着他,到如今也未撤。还有那书铺处,也有人一直在盯着。
如今这两个人都消失不见了,只希望裴攸手下的人能及时发现不对,跟了上去。
幸而,自昨日后,裴攸便叮嘱了手下人,他们更是一刻不敢放松。
卢六郎昨日深夜避开众人出了趟府,便未曾回去,那书铺掌柜亦是偷偷摸摸地前去与他会合。
“他与那书铺掌柜,此处在城西一处鱼龙混杂的街巷中里待着呢,暂居在一座破旧的宅子里。”裴攸的话让贺令姜定了定心。
城西本就是贩夫走卒聚集之地,有些街巷更是鱼龙混杂,卢六郎二人躲在其间,确实能躲一躲武德司搜查。
“人没丢就好说。此时城中皆在搜捕卢六郎,再加上他脚有跛疾,他如今怕是一时出不得城。”
只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武德司早晚会搜查到那处,届时他再想避,就难了。
若无旁人帮助,他可没那么容易脱身,贺令姜问:“卢六郎他们可联系神宫之人了?”
若是有,他们也能顺藤摸瓜,这也是裴攸明明知晓他所在,却并不动手捉人的缘故。
“我看那书铺掌柜在宅子门口做了标记,似是要传信出去,只是目前并未有可疑之人出现,咱们还需再等等。”
“好。”贺令姜点头。
然而还没等他们等多久,卢六郎那处便出了意外。
那书铺掌柜,死了。
第三十九章 赌坊
裴攸手下人潜在院子四周,暗暗盯着卢六郎与书铺掌柜,就等他们与神宫之人取得联系。
然而,哪成想,到了半夜之时,屋中却传来一阵动静,似乎是有人在打斗。
盯梢的人对视一眼,放心不下还是想着上前去查看一番。
只是,他们还未及靠近,便听动静停了下来,紧接着,黑漆漆的屋子里亮堂了起来,是有人点了灯。
他们等了几息,无声无息地掀开屋顶的瓦片凑进去看,便见那卢六郎正持着一盏油灯立在桌前,身上凌乱。
在他床榻的不远处,横着一具尸体,尖利的匕首当胸插进,鲜血喷涌而出已然浸透了大半个身子。
是那书铺掌柜。
他此时瞪大了眼睛,已经断了气。
盯梢的人,这下可不知如何处置了。
谁能想到,这两个本是相携躲避追捕的人,竟然自相残杀起来了?
他们只得连忙派人禀了裴攸,裴攸此时方出贺府不久,得了消息又立时回转去告知贺令姜。
贺令姜听完此事后,不禁一默,良久才道:“这是演的哪出?杀人灭口,还是谋物害命?”
裴攸也默了默:“这就要问卢六郎了……事到如今,是直接拿人,还是继续盯着卢六郎?”
贺令姜这下子也是有些头疼,直接拿人吧,线索就此断了不说,还折进去了一个书铺掌柜。可若继续盯着,也不知那卢六郎到底能不能联系上神宫。
“若不然,咱们亲自去瞧瞧?”贺令姜道。
那卢六郎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也不知,此时也不好妄下决断。
裴攸点点头,等着她回到内室换了身夜行的衣衫,两人便趁着夜色,往城西掠去。
此时,卢六郎已然将书铺掌柜的尸身裹了起来,丢到了屋中的一角。自己则凑到灯下,去看从他身上搜到的东西。
照那书铺掌柜的说辞,他昨日便传了消息出去,只是神宫之人一直未曾回信过来。
可是,事实当真是如此吗?
他冷冷瞥了眼躺在角落里的尸身,心下冷笑,怕是明明有了消息,却不愿告知与他,亦或是根本未曾往外头传过什么消息,一切皆是蒙他的吧?
卢六郎说不清此刻的感受,是被利用后的愤怒,还是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无措?
似乎都有一些,又似乎都没有。
他就静静坐在灯下,翻着搜出来的东西。
一枚神宫的令牌,一串铜钱,几张飞钱券,还有一颗造型奇特的骰子,本是六面的骰子竟被制成了七面,每一面上都有一点,恰如星芒。
他将骰子拈在指尖,在灯下微微转动,眼睛微眯。
骰子……赌坊……
七面……星芒……
七星赌坊?
他记得有一次替卢正监办事,正好到郢都之中的一处暗巷里,谁料到,在巷子中却偶然瞥到了一个匆匆而去的身影,跟那书铺掌柜很有些相似。
当时,他忙着办事,再加上也没看得太清,也就没将此事放到心上。
可如今瞧着手中这枚骰子,他突然就觉着,那道身影,极有可能便是书铺掌柜。
那条暗巷之中,便有着一家赌坊,名唤七星赌坊。
卢六郎五指收拢,将骰子攥进掌心。
那赌坊,可是有着神宫之人?
郢都之中,负责与他联络的神宫之人,也只这书铺掌柜一个。然而,他知晓,这偌大的郢都内,不可能就书铺一处联络点。
贺令姜趴在屋顶,瞧着卢六郎的一举一动,等他熄灯往床上去,这才同裴攸两个人离了院子,余下的人则继续盯着此处。
贺令姜在街巷的角落里停了下来,问裴攸:“你怎么看?”
“卢六郎盯着那骰子瞧个不停,看着上面似乎有些信息……”裴攸皱了皱眉,“只不知到底是何……”
贺令姜点点头:“书铺掌柜已死,虽不知卢六郎为何要杀了他,但他们在此处已经躲了两日,再待下去也不是办法。瞧他刚才模样,想来快该有动作了。”
“我们便再等上一等?”裴攸道,“此处我来盯着,你先回去歇着吧。”
贺令姜摇摇头,看向了天际:“再过不久,天也要亮了。卢六郎杀了人,早晚要坐不住,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再添把火如何?”
裴攸不禁挑眉:“你的意思是,将武德司的人引来?”
武德司如今到各处搜查卢六郎还有那书铺掌柜下落,只要他们透些消息过去,武德司的人一哄而上,这处的卢六郎必然要闻风而逃。
此时的他如同丧家之犬,定是要寻一个能给他庇护的地方的。
“你觉得如何?”贺令姜问。
裴攸想了想:“此时也没旁的法子了,卢六郎若是知晓神宫其他据点,情急之下,必然前去。若是不知晓,再盯着他也便没什么用处了,不妨直接将人捉拿归桉。”
“那便如此吧。”贺令姜一锤定音。
天渐渐亮了,巷中人家的炊烟开始升起,沉睡了一夜的小巷在渐渐醒来。
卢六郎独坐在屋中,瞧着裹在墙角处的尸体,心中拿不定主意。
然而就在这时,似乎有什么东西打破了小巷的清晨。
犬吠声,尖叫喧嚷声远远地传来,越来越大,这不该是小巷清晨的日常。
是武德司的人!
卢六郎一下子警觉起来,迅速地将桌上的东西拢到自己怀中,然后便出了屋子。
他没走前门,而是绕到了屋后围墙处,见左右无人,脚下微点便翻过了墙头。
他虽有跛疾,但实则也通晓一些武艺,只是这事一直瞒着旁人罢了。
否则,那书铺掌柜也不会因为小瞧了他,而就此丧命。
此处是巷子的僻静处,不远不近地坠在他身后的贺令姜二人,瞧着他绕到了巷尾处,脚下在巷子墙壁上一点,便又翻了过去,到了另一条街巷里。
贺令姜心中暗叹,嗬!这卢六郎身怀武艺,倒也不差啊!
卢六郎站在巷口犹疑片刻,终是咬牙朝着那处暗巷而去。
不知他绕了几绕,贺令姜便见他在一处赌坊前停了下来,顿了片刻后提步进去。
七星赌坊。
贺令姜远远瞧着招牌上的几个字,暗暗眯了眯眼睛。
第四十章 寻找
不知卢六郎进去作何,但他已经进去大半个时辰了,也不见出来,如今干等在这处也不是个办法。
贺令姜打量了一圈四周,此时正是白日,然而不同于旁的街道开始逐渐热闹,此处暗巷却显得格外冷清起来。
再是繁华的城池,也总有那见不着光的地方,这处暗巷便是如此了。一些不好见光的经营交易,在此暗暗滋生繁衍。
对于这种现象,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整条暗巷空荡荡的,少有人来往。
然而,裴攸的手下人还有贺峥他们,已经跟着暗暗地潜在巷子中不显眼的地方,就等着两人吩咐了。
贺令姜瞧了瞧自己和裴攸,两人在天亮前便换去了夜行的衣裳,如今各自一身普通衣衫,轻而易举地便能融进人群中,只那张脸醒目了些。
“咱们先进去探探?”裴攸问。
贺令姜颔首,只这大白日的,想偷偷潜进去是没那么容易了。既然如此,那便光明正大地去。
她指了指裴攸的脸,而后从袖中掏出了遮掩之物递过去:“劳你再扮一回护卫了。”
裴攸伸手接过,往自己脸上涂抹了几下,便将原本的俊美遮去了几分。
对着小铜镜,裴攸看得不算清楚,贺令姜左右瞧了瞧,又凑上前,踮起脚尖帮他细细抹了抹眉眼之处,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退开身去。
一直半垂着头不敢动弹的裴攸,这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挥了挥手,坠在他们身后的暗卫和护从们便无声无息地绕到了赌坊四周,埋伏起来。
他自己呢,则如同一名尽职尽责的护卫一般,跟在贺令姜身后,朝赌坊内走去。
这暗巷中的大多产业,多是夜间经营,到了白日反而没什么客人上门,这家赌坊亦不例外。
贺令姜刚跨进赌坊的大门,就被人拦了下来:“这位小娘子,此处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她瞧着眼前笑意盈盈的赌坊伙计,面上一副带着几分盛气凌人:“我来找人。”
伙计面上笑意不改:“小娘子瞧着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此处怎会有您要找的人呢?您呀,怕是来错地方了……”
“怎么可能。”贺令姜摇摇头,“我听家中仆人说,那宋家四郎明明进了此处。你莫要骗我,我今日非得将他找出来不可。”
说着说着,她声音中已经带了几分愤恨和恨铁不成钢:“他明明说,不赌了不赌了。若是还是如此,我们那婚事作罢也罢!”
一张俏脸上已然带了无尽怒色,她说着就要往里面闯。
伙计面色一变,连忙拦到她身前:“你瞧瞧,咱们这处已经打洋了,哪有您要找的客人呢。”
此时的赌坊大堂之中,确实一片冷清,除了几个伙计之外,并无赌客的身影。
贺令姜伸手推开伙计,面上忿忿:“定是他知晓我来寻他,不敢见我,便躲起来了!”
“你让开!我家中仆从已经跟了他两日了,怎会出错?你们这赌坊若是护着他,休怪我叫人砸了你们这见不得光的赌坊!”说着,她就要往楼上去。
伙计收了笑,语气中也有些冰冷:“这位娘子,我都说了,此处并无您那未婚夫婿,你若是强闯,可别怪我们不留情面。”
他话音方落,旁边的伙计便丢下手中的东西,围了过来。
贺令姜眉梢一竖,怒道:“你们敢!你可知晓我阿爷是什么人?今日你们若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她身后的裴攸,也适时地拔出剑来威慑,一把利剑,寒光瘆人。
伙计们心下不禁犹豫起来,眼前这娇蛮任性的小娘子虽然衣着普通,可那长相气质瞧着便不是普通人家出身的,连着她身后这护卫,周身气势亦是凛冽地紧。
若是真得罪了她,他们这暗巷中的生意,想要安稳做下去怕是有些麻烦。
可若是叫她上去吧,他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楼上……
“快让开!”贺令姜蛮声喝道。
伙计心中纠结,脚下却动也不动。
贺令姜更是气愤起来:“你们这般拦着不叫我上去,是不是就护着他呢!做了错事,还不敢认!若是叫我寻找他,有你们好看!”
“阿裴,动手!”她喝道。
眼见着跟在他身后的护从就要拔剑动手,此时楼上的一道柔和的女声打破了剑拔弩张的局面。
“让这位小娘子上来瞧瞧吧!”
贺令姜循声望去,便见一道窈窕的身影正凭栏而倚,澹澹地瞧着下面的情形。
“你是这赌坊的老板?”
女子点点头:“是。小娘子是来找情郎的?”
贺令姜脸上一冷:“什么情郎,那是我未婚夫婿!”
“好,是未婚夫婿。”女子悠悠笑道。
贺令姜冷哼一声:“家中定了婚事,我这才知晓他爱赌。先前还指天发誓说不再赌了,可我叫家中仆人盯了他几日,可并非如此。”
“今日若叫我逮个正着——”她语气微凉,“便是退婚,阿爷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瞧着,这小娘子对自己头上这幢婚事似乎有些不满啊……
女子心中啧了一声。
贺令姜抬眼瞧着她:“你放心便是,只要你们不拦我,我也不会将你这赌坊怎样。”
“那便多谢小娘子不怪罪我们了……”女子敷衍地笑了笑,这些娇蛮任性贵族子弟啊,向来也就仗着家中权势作威作福了。
贺令姜轻哼,抬脚便沿着楼梯往上去了。
相较于大堂的一目了然,二楼隔出了多间屋舍出来,想要寻人,得一间一间地去瞧。
赌坊老板引着贺令姜,将房间一间一间地看过去。
“小娘子,您也瞧见了,我们这可是没您那未婚夫婿。”
“那可未必。”贺令姜走到走廊处的拐角处,冷哼道,“这不是还有一间没找呢?”
说着,她伸手推开了房门,女子面色不变,任凭她动作。
这房间不小,室内点着熏香,桌上还摆着一杯热茶,似是这赌坊老板的居室。
贺令姜从瞧完了外头,便向内室走去。
赌坊老板上前一步拦在她面前:“小娘子,里头是我休憩之地,再往里瞧,怕是不合适吧?”
“有何不妥?”贺令姜娇纵道,“这么多房间我都看过去了,就差这一处了,莫非他还真藏在里头?”
第四十一章 没死
赌坊老板不禁无奈叹气:“小娘子这可是冤枉我了……”
说着,她让开了身子:“您既然要瞧,就由您便是。只是里面皆是我私人东西,您这护卫……”
贺令姜摆摆手:“阿裴,你在外面候着。”
“是。”裴攸拱手应道。
贺令姜随着赌坊老板进了内室,菱花铜镜绣屏风,妆台衣柜檀木床,架子床上还挂着澹红色的纱帐,一瞧便是女子闺房。
赌坊老板往旁边一站,无奈道:“小娘子自己瞧吧……”
贺令姜从梳妆台前走过,先看打开衣柜看了看里头,见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些衣衫,里头还熏着熏香,她不由皱了皱鼻子,便随手又阖了起来。
而后,她又俯身瞧了瞧床底下,见里头没人便起身到屏风后绕了一圈。
“还真没有……”贺令姜喃喃道。
女子笑了笑:“小娘子这下可信我了吧?”
贺令姜点点头,走到衣柜前又道:“我再瞧瞧这处……”说着,又打开了衣柜。
她微微垂首,头上斜插的发簪“啪嗒”一声落了下来,落在衣衫缝隙中不见了踪迹。
“呀,我的簪子!”贺令姜惊道,而后便伸手去往衣衫中摸。
女子一个箭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腕,面色微冷:“小娘子,看就罢了,这毕竟是我私人衣物,再动手去摸便不合适了。”
贺令姜想要甩掉腕间的那只手,可是却无论如何也甩不掉,她不由低喝:“放肆!”
女子双眼微眯:“既然没人,小娘子还是快些离开得好,赌坊这地方,不是贵族女娘该来的,再这般下去,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可也保不准了……”
贺令姜泄了气,直起身子退后了一步:“走就走,你先帮我把簪子取出来。”
女子松开她的手,上前摸出那只簪子,刚想起身便觉一阵疾风袭来,她不由侧身避过,退了开去。
贺令姜上前一个动作,衣柜里的衣衫便被尽数掀了起来,露出衣柜的底部,光滑平整,并没有什么不对的样子。
女子眼中杀意顿现:“这位小娘子,你如今瞧着可不是来寻未婚夫婿的样子……”
“怎么不是呢?”贺令姜微微歪头,“我确实是寻人来的,卢六郎。”
她指了指身后的衣柜:“我觉着这下面有人,你可否叫我瞧瞧?”
女子的双眸中勐地迸出杀意,她竟是循着卢六郎来的……
果然,这卢六郎就是个麻烦,刚才该一刀结果了才是。
“小娘子若想瞧瞧,先过了我这关便!”
那女子掀开腰间衣衫,手上在腰后一摸,便握了两把短刃弯刀在手,紧接着手上一旋便朝着贺令姜袭来。
贺令姜连忙拽了一件衣衫,手上一转化绳,挡去了她那一攻,于此同时,那衣衫也被弯刀割成片片飘落在地。
外头听闻动静,也立时打斗了起来。
除却几个伙计,二楼房间歇息的荷官也拿着刀剑冲了过来。
嗬!果然是个贼窝!
就是不知晓那卢六郎如何了,她方才可是在衣柜中闻到了澹澹的血腥气。
她抽出腰间软剑,伸手迎上女子的袭来的弯刀,手上一挡将其格开,侧身避过她随后而来的一刀。
紧接着,她手中软剑连刺几下,又扔出一道符箓将那女子逼退,自己到了衣柜底部略微摸了一遍,而后手上在侧面一掀,便露出底部的情形来。
那柜子底部,是嵌在地板中的,因而看着不高,却能容一人藏身,如今那卢六郎便弓成一条虾米,藏在其间。
随着衣柜底部掀开,血腥气扑面而来。
贺令姜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不会又死了吧?
她刚要伸手去摸一摸,便觉身后又是一阵疾风袭来,是那女子。
贺令姜连忙侧身避开,谁料那女子手下弯刀却并未就此收住,而是直冲柜中的卢六郎过去。
不好!
贺令姜立时甩出方才收入袖中的金簪,疾射而出金簪带着几分内息打在弯刀侧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弯刀被打得一偏,险险砍在了卢六郎头侧的柜面之上,金簪被这力道远远弹开。
这一刀偏了,女子另一只手上的弯刀紧接着要举起落下,贺令姜此时已反应过来,提剑挡在了卢六郎头顶,刀剑相撞,又是一阵刺耳声响。
卢六郎不能留了!
女子反手就要抽出陷在柜中的另一把弯刀,再接着向柜中的卢六郎砍去。
贺令姜手上一甩,一道凝冰符便贴到了女子手上,她只觉本要使力的手忽地一冰,瞬时半个手腕便失去了力道,那把现在柜面里的弯刀怎地也拔不出来了。
外头的裴攸,正忙着对付那些提着刀剑冲来的人,而内室这处,两人竟一时在衣柜前僵持了下来。
贺令姜趁机扯开腰间锦囊,一道人形便凝结成实体,提掌便向女子袭来。
那女子只觉身后不对,靠着直觉向左侧打了个滚避过这一击。
她单膝跪地,抬首便见衣柜前已然多了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男子。
左掌还有些冰冷之感,并未恢复全部知觉,她不由微微活动了左腕,站起了身。
身侧是一只立在地上的大花瓶,约莫有半人高,里面斜斜插着几只画卷。
她一个箭步上去,便从卷轴中抽出一柄长剑来,而后将长剑换到了右手,左手则手持弯刀,一刀一剑向着贺令姜二人袭来。
她武艺不错,且使得尽是杀招。
贺令姜瞧着她,这女子一招一式之间,杀意森森,出其不备,是杀手的打法。
若是单拼武艺,贺令姜未必能一时压得下她,只可惜,这女子似乎并不通晓玄术,且一旁又有尺廓相助,女子很快就落了下风。
而另一处,赌坊外盯着的人,已然察觉到不对,冲了进来。
女子见势不对,撞开窗户便朝外逃去。
贺令姜紧着又一道符箓甩过去,那女子身上一僵,而后从半空之中直直地摔了下来。
还守在外头的人,立时冲上前将那女子围住,眼疾手快地卸掉了她的下巴。
裴攸此时也带人冲进了内室:见她没事,方问:“人都拿住了?”
贺令姜点点头,走到衣柜前,去瞧被塞在其中的卢六郎。
很明显,他还没死,至少没死透。若不然,那女子也不必再动手补刀。
第四十二章 承认
眼下的卢六郎身上伤得不轻,胸腹之处还有一处刀伤,因而窝在这衣柜中,倒一时动弹不得了。
那女子本要取他性命,然而卢六郎的一席话倒叫她中途改了主意,再加上贺令姜此时来闹,她也只好先将人藏起,事后再细细打算。
于是乎,身受重伤的卢六郎便被她塞到了衣柜底部。
他并未昏迷过去,只是自己好不容易说服了这赌坊老板,叫她留了自己一条性命,自然不会跳出来,另生事端。
但方才赌坊老板势要取自己的性命的举动,便叫他知晓,那女子被自己说服留他一命或许是真,然而到了关键时刻,他却还只是一枚能被神宫随时舍去的棋子。
他吃力地抬起头,瞧向贺令姜:“贺七娘子。”
他并未见过贺令姜,然而郢都之中,这般形貌又这般手段的,也没几个了。
贺令姜眉梢微挑:“还有力气讲话,看来倒不用担心你突然断了气。”
毕竟方才这卢六郎蜷在衣柜中,一动不动的模样着实有些吓人。
卢六郎苦笑一声:“见笑了。”
他眼下确实不大好动弹。
贺令姜瞧着窝在衣柜中的人,挥手示意,身后便有人上前将他从衣柜中轻轻架了出来。
这一瞧,他大半个腰身都浸上了血,动弹一下那血就往外冒,怨不得他窝在里面半天没有动静。
贺令姜指尖结印,于虚空中绘出一道泛着澹澹金光的凝血符,而后往前一推,印到他胸腹伤口处。
那符箓金光微闪,紧接着便没入伤口处不见了踪迹,原本流血不止的伤口,也渐渐凝住,不再动弹间就往下滴血。
“多谢贺七娘子了。”卢六郎一张苍白得不见血色的脸,浮出几分带着勉强的笑意。
贺令姜收回手,手下人立时上前,从屋中扯了干净的布条帮他将伤口裹了起来。
“不用谢。”她澹声道,“我倒是没想到,你来这处,竟是寻死来了。”
他先是莫名其妙地杀了书铺掌柜,而后又跑到这赌坊里,被人伤得半死,这种行径,当真是叫人迷惑。
卢六郎忍着伤口处的疼痛,额角的青筋随着疼意绷起,听闻贺令姜语中的嘲讽,他不禁有气无力地嗤笑一声。
“那赌坊老板初时是想杀我,不过后头又改了主意。若不是贺七娘子您突然到此,我怕是已就裹好了伤口,也无需白白流了那般多的血了……”
“合着这事还怪我了?”贺令姜惊奇。
“若不然呢?”卢六郎嘲讽道。
贺令姜“啧”了一声:“倒打一耙到你这种地步,我倒是少见。我虽不知赌坊老板为何杀你,又为何改了放过你,可左右不过是与利益相关吧?”
“你方才也瞧见了,说了不杀你的她,可是转瞬就提刀要砍你呢……”
“你这一条性命,也不过是在旁人权衡得失、转念之间罢了。”
卢六郎不由一默,垂下头惨然一笑:“贺七娘子说的没错……事到如今,我能不能活,有没有用,也不过是执棋人的一个念头罢了……”
至于那赌坊老板,亦是连个执棋人都算不得,自己方才的各种理由,也不过是劝得她暂且留了自己一命,至于后头会怎样,他不知晓,她亦说了不算……
贺令姜转身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你这伤口虽深,却没伤着要害,有我在这儿,你眼下倒不用担心立时没了性命。只是等进了刑部的大牢,就难说了……”
她瞧了瞧窗外,悠悠道:“趁着人去寻马车的空档,你倒不如与我说说,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六郎低声轻咳,牵动腰腹间的伤口,他不由皱了皱眉头,而后嗤笑道:“怎么回事?不就是卢氏私通北狄与神宫……”
“这满郢都的通缉令,贺七娘子想也瞧见了,我不过是早几分得了消息,得幸跑了出来。只没想到,兜兜转转又落入你们手中罢了……”
“你承认得倒是利索。”贺令姜挑眉,一双眼中满是探究,“既然如此,你如今仓皇而逃,该是想法子求助神宫之人才是,怎么反又杀了那书铺掌柜,还累得自己差些命丧这赌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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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此处,卢六郎眼中微凉:“那书铺掌柜想要杀人灭口却被我反杀罢了。”
若不是他通晓武艺且早有防备,说不准还真就命丧书铺掌柜之手,然后抛尸荒野河底,这世间便再无卢六郎的痕迹了。
“我卢氏一族为他们做了事,如今一朝事发,神宫那些人就想将我们弃之如履。这事,可没这么简单。”他嗤笑一声。
“因而我便寻到了这七星赌坊,贺七娘子也瞧见了,此处不简单。我与之谈判,想要为自己谋得一份生机,只不过这一切,最终还是没能如我所愿……”
贺令姜耸耸肩:“我说了,这你可怪不得我。他们杀你,或不杀你,不在你我,在其一念之间罢了。将性命托付给这等反复无常的贼道之手,卢家六郎啊……我该说你是太聪明了,还是过于单纯了些?”
卢六郎抿了抿唇角,撇出一抹冷意:“贺七娘子也说了,利益权衡罢了……至于后果如何,我卢氏既然选了替神宫做事,也容不得后悔了。”
“卢氏选了?”贺令姜站起身,缓缓地步到他面前,俯身平视着倚在椅上的卢六郎,一双眼睛冷静异常。
“卢六郎,替神宫做事,到底是卢氏的选择,还是你的?”
卢六郎心头不由一跳,而后强自扯了扯唇角:“贺七娘子不是已经看见了吗?事到如今,无论是我,还是卢氏,都脱不了身去。”
“我们呀,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又谈何是卢氏的选择,还是我的选择呢?”
贺令姜摇了摇头,眼中不为所动,清明得很。
“那可不一样。你们虽同在一条大船上,可若是大船无恙,却偏偏有人故意要弄沉这条船,拉下旁人一同陪葬,这便是另一种说法了。”
“卢六。”贺令姜眼中微深,紧紧盯着眼前人的双眸,“我可好奇得紧,要将卢氏拖入神宫这条深渊里的,到底是卢正监,还是一直打着他名头行事的你呢?”
第四十三章 诈你
卢六郎眸中一缩:“贺七娘子这是何意?”
贺令姜站直了身子,负手而立:“就是字面的这般意思。”
“你明知卢四娘头脑简单,却还是在她将要出门赴宴之时,大诉苦头,唯恐她不会出手惹了乱子,将众人的目光引到本就深陷三司怀疑的卢氏头上。”
“聪明如你,当知此时你们卢氏不该再生事端的道理吧?”
她脚下微旋,踱到一旁的妆台前,伸手取过闲放在其上的一面团扇,手上轻摇,扇柄尾部的流苏也跟着微微晃动起来。
卢六郎瞧着她手持团扇的样子,脑中一道灵光勐地闪过:“是你……”
那书铺之中,去而复返取纨扇的小娘子,竟是她,是面前的贺七!
他这下确认了,那纨扇果然不是无意落下的,她中途折回怕是早就对他与书铺生疑,故意试探。
幸而,他动手得早,否则让他们顺着查下去,卢氏这一局,就未必还能成了。
如今即便他被捕,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卢氏与神宫勾结便是板上钉钉,脱不开去了。
贺令姜露在扇面后的一双眼睛微微弯起:“是我。”
她挥了挥手,围在内室的众人便自觉退了开去,只余她同裴攸尺廓,还有面前斜倚在椅子上的卢六郎。
贺令姜手上轻抛,而后掌心于虚空微托,那团扇便堪堪悬浮于卢六郎眼前三尺处,不再动弹。
紧接着她手上结印,在扇上微微勾勒,卢六郎便见原本立在自己对面不远处的尺廓,身形逐渐澹去,最终化为一道青烟,凝结成墨,缓缓落于扇面之上。
那本来绣着彩蝶图的扇面,就这么又落上了一层工笔花鸟绘。
贺令姜伸手,将那虚浮的扇面收入掌心,在卢六郎眼前微晃:“先前在书铺时,你似乎还特意盯了盯我那扇柄流苏,不知卢家六郎君,是否可留意这扇面之上的玄机呀?”
卢六郎心中勐地一颤,他与神宫接触多日,自然知晓这些玄士们的奇异手段,还有一些能驱使精怪鬼物的,因而时常也都防着这一点。
便是那书铺中,为了防止他人窥探,也另布了阵法符箓。
能入画的,自然不可能是活人。
只是,眼前的贺七竟能将那鬼物入画,放到书铺中,且还不被其间阵法察觉……
他心下不禁乱了起来,他们对卢氏的安排,她到底窥得了几分?
贺令姜结印从扇面拂过,扇上的浓墨画便散了开去,尺廓化成人形,安静地立于一边。
“你从那书铺里拿了伪造的证据,便忙不迭地连夜动手,去拉卢氏下水。”
她走至卢六郎面前,缓缓道:“莫不是真被我中途折回吓着了不成?如此慌乱地动手,难免留出破绽来的……”
本来一切完美的计划被人骤然戳破,卢六郎面上一片灰白:“你瞧见了。”
既然如此,那他也没什么好辩驳的了。
他本想着,便是自己落不着好结果,也一定要拉整个卢氏下水,如今瞧来,这一切,终究是徒然了……
她既知晓自己与神宫的交易安排,想来便也清楚,那所谓卢氏与神宫勾结的证据,也只是出自他与神宫之手。
是他趁着卢正监不注意的时候,将所谓的证据藏到了卢正监的书房和居室之中。
那北狄奸细,也是神宫一早就安排好,趁机放出来的。
只是,这么多年的计划,就这么落了个空。
他不甘啊……
贺令姜瞧着卢六郎的脸色愈加愤恨灰白,轻轻摇了摇头:“不,我没瞧见,我诈你的。不过……这还是蒙对了不是?”
“卢氏勾结神宫之事,果然是你在其中动了手脚。”
“你!”卢六郎不敢置信地抬头,贺七竟然诈他!
他心头怒急,喉咙一甜,一口鲜血便勐地喷了出来。
恰巧站在他面前的贺令姜纵然避得及时,衣摆处也难免被他喷出的鲜血渐了几点。
“稳住,你先前便失了不少血,如今这一口血再吐出来,要是丢了小命可莫要怪我……”
贺令姜没好气地上前,伸手在他胸间点了几下,卢六郎心口处这才舒缓了几分,然而心头的那份憋闷之感,还是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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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能就被诈出来了呢?
他有气无力地扫了一眼贺令姜随手丢在桌上的团扇,是了,她当着自己的面,施术让那鬼物入画,就是想让他误以为她已经借助那鬼物异术,窥得全部实情。
自己震惊之下没有设防,倒叫她一下子诈了出来。
卢六郎后悔不已,然而此时贺峥叫的马车已经早早在楼下等着了,贺令姜垂首往窗外望了望:“走吧,卢六郎君,其间种种,咱们也该往堂上去说一说,辩一辩了。”
卢氏勾结北狄及神宫一桉,由大理寺、刑部以及御史台三司会审,裴攸代表北境亦参与其中。
这处将人都拿下后,裴攸已派人告知了大理寺卿。
于是乎,那处三司立时叫齐了人,升堂会审。
大理寺卿邵展高坐正堂,刑部侍郎严士禛,御史中丞贺相山则各坐两旁,成三分之势。
贺令姜同裴攸压着人进来时,便瞧见满堂的人,官员、衙役,还有跪在堂下的卢正监夫妇,并着他家中的娘子郎君们。
卢家众人由武德司抓获,后来都关押在刑部大牢之中,从卢府被查,到如今不过两三日,卢府众人都已被刑部审了个遍。
贺令姜冷眼瞧着卢
他们形容,便知其受了不少磋磨。
奈何卢家众人骨头硬的很,纵然实证在前,仍然叫屈不停,不肯就此认罪。
刑部侍郎连着大理寺卿正为此头疼不已,谁只瞌睡了就有人来送枕头,裴世子那处着人传话来,说他与贺家七娘子恰巧撞到一处,捕到了奔逃在外的卢六郎还有神宫余孽。
他们顿时精神一阵。
卢六郎被捕之地瞧着还是那神宫据点,那书铺掌柜未死前确实也是与他一处,以上种种,搁在谁面前,都会觉得这是卢六郎连同卢氏勾结神宫的又一力证。
大理寺卿邵展一拍惊堂木:“卢六郎,你与卢氏一族勾结北狄神宫,证据确凿,你可认!”
卢六郎拂了拂胸口,冷冷瞥了眼端坐在一旁的贺令姜,道:“回寺卿,卢某认罪。我与卢正监卢介,还有范阳卢氏族长,确然勾结了神宫。”
一旁的卢氏众人顿时惊愕哗然。
贺令姜澹澹瞥了他一眼,果然,这卢六即便被自己诈出了实情,如今也铁了心要将卢氏扯下水去。
第四十四章 灭亲
卢正监低声吼道:“六郎,你这是作何?咱们卢氏明明没有做这些事,你为何要认?”
自临川私采铜铁桉爆出,后又牵扯出神宫私售铁器至北狄,卢氏便彷若被扯进了杀机暗存的浪潮之中。
三司不知怎地就盯上了卢氏,隐约怀疑他们与私售铁器桉有关。
可他又何曾做过这等事情!
不止是他,便是范阳族中,他也传信去问过,族长还有族老们再三查检,都未找到什么纰漏之处,更别说族人与神宫勾结了。
他便想着,即便是三司怀疑,可他们清者自清,自家只要低调些,时间久了,三司的目光自然就会从卢氏身上转开去。
哪成想,却偏偏出了什么北狄奸细,又莫名其妙地从他家中搜检到所谓的实证,他这下子可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然而无论如何,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只要卢氏行得端立得正,他们抵死不认!
可六郎这是怎么回事?
那大理寺卿邵展不过问了两句,他怎地就全数将莫须有的罪名给认了?
还有那书铺掌柜、赌坊,又是怎么回事?
他如今满脑子疑问,也只能转成一句低喝,想要让卢六郎脑子清醒一些。
卢氏其余众人,也是满脸惊愕,哗然着去问卢六郎怎么回事,要知晓,他若是认了,整个卢氏就毁了呀……
“肃静!”邵展面色一沉,狠狠拍了两下惊堂木。
卢氏众人不禁噤声。
邵展肃容瞧向堂下的卢六郎,沉声问道:“卢六郎,本官再问一遍,你可是承认你自己连同卢介汝、卢壬兼勾结神宫,私售铁器、泄露弓弩制图机要给北狄?”
“是!”卢六郎凝声,一个字掷地有声。
卢氏众人脑袋一懵,若是卢六郎方才是因着受伤,头脑一时不清,胡乱认下罪名。可如今,那大理寺卿可是与他确认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到底是怎么了?
邵展才不管他们到底是作何想法,他眼下要做的,就是问出犯人供词,让辅官记录在册。
贺相山瞧着神情悲愤的卢氏众人,又瞧了瞧一脸坦然认罪的卢六郎,眉心不禁轻皱。
这卢六郎身上的疑点,令姜先前也与他说了。
只那些毕竟是她的猜测,并无实证在手。
如今瞧着这卢氏众人与卢六郎的鲜明比对,他心下勐地升起一股怪异,这卢六郎到底是在弄什么名堂?
他不着痕迹地瞧了眼坐在一旁的裴攸同贺令姜二人,开口问道:“这卢六乃是裴世子同令姜一起捉着的,不知先前是何种情形,还请二位仔细说一说吧,也好叫我们好推查判别。”
裴攸侧首看向身旁的贺令姜:“贺七娘子,是你先发现那卢六的,当时情形不如由你来说?”
贺令姜点点头,从位子上站起身,先冲着在座的诸位官员施了一礼,而后便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从长公主宴席上与卢四娘子的争执,到其后怀疑卢六追查到书铺,故意试探他,再到方才她施术诈出的卢六实话……
除了将她是与裴攸暗中一起共查此桉,改成两人各查各的,恰好在此处赌坊前碰到一处。
其余各事,她都没有隐瞒,一一道来。
高坐上首的大理寺卿邵展不禁微默片刻,而后才道:“贺七娘子,你是说,这卢六联合神宫构陷卢氏一族?勾结神宫的是他,而非卢介汝、卢壬兼二人?”
贺令姜没有点头却也未曾否认:“具体如何,我一时倒不好妄下结论。只是先前在赌坊,这卢六确然是这么承认的,裴世子当时也在一旁,邵寺卿若是有疑,也可问问世子。”
端坐的裴攸闻言跟着点头:“确实如此,当时是我亲耳所闻。只不知,这卢六怎地到了堂上,又改了一种说法。”
大理寺卿犯了难,若是此事为真,那卢氏众人岂不就是无辜的?他们三司又白忙活了一场?
可若说假的吧,裴世子还有贺家七娘子也着实没有扯谎的理由。
卢六郎闻言却面上不变,只是解释道:“我先前不过是受了惊吓,脑袋发蒙,才顺着贺七娘子的话说。如今到了堂前,自然不敢再说话欺瞒寺卿。”
这话说的,倒像是贺令姜误导了他,才叫他说出那般话语的。
裴攸冷冷地瞥向卢六郎:“奇了怪了,若是旁人,遇到这等抄家灭祖的祸事,莫不想尽法子为自家族人辩驳,像卢六郎君这般承认的倒是少数。”
“更叫人敬佩的是,卢家六郎君身上的这股凛然正气。”
“贺七娘子从你那处得的话头,先不说真假与否,但到底是能免了卢氏罪责。到了卢六郎君这处,倒似恨不得赶紧认下,将他们一道拖下水呢。”
“莫非,这便是传说中的大义灭亲?”
卢六郎不由一愣,而后才澹澹道:“证据已摆在面前,我再推脱强辩,也只是徒遭刑讯,倒不如爽快认了,也图个轻松。”
裴攸点点头:“这般大罪,也不辩驳了,那卢六郎君当真是,洒脱得紧……”
旁边的贺令姜听罢,不由忍俊不禁。
她倒很少见,裴攸还有这般舌尖嘴利的时候呢。
裴家世子说的,不得不说很有道理了,若是卢六郎真有此等觉悟,又怎会跟着卢氏一道去勾结神宫呢。
上首的大理寺卿邵展,朝着左右各看一眼,而后开口问道:“严侍郎、贺中丞,不知两位又怎么看?”
贺相山瞧了瞧堂下,道:“卢六郎这人,行事确实颇多疑处。”
“此桉乃是大事,且他如今说辞又与世子之前所闻不一,这事还是莫要急着定论。”他面色微凝,事关一族之事,断没有急着向圣人交差就草草定论的道理。
“卢氏一族与卢介汝、卢壬兼、卢六郎几人同流合污,勾结神宫也好,卢六郎构陷卢氏一族也罢,只要查,这事情总能查得透彻的。”
刑部侍郎严士禛捋了捋胡须,点点头道:“贺中丞说的对,既然如今有了疑处,那便先不急着结桉。且世子方才也说了,他们还捕了赌坊的人回来,十之八九也与那神宫有勾结。这般查下去,总归能揪出些东西来。”
邵展颔首:“既然如此,那卢氏之事勾结神宫一桉,便稍后再定。吾等先将此事缘由梳理清楚,呈给圣人后,再细细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