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收敛
彼时在临川,他病重多年,竟忽略了令姜的变化。等到他病愈之后,这才发现令姜已在不知不觉间成长为一个颇有思虑手段的小娘子。
神宫的谋算还有私采之桉,更是叫人瞧见了她的聪慧和稳重。
彼时,他只觉欣慰自豪,长在他身边的令姜,到底长得甚好啊!
有着这般手段,再加之身后还有贺家支撑,便是以后嫁人了,也是无人能欺顺遂一生。
然而,南诏一行姚州之后,她突然声名鹊起,一下子名扬大周,甚至被皇帝看到了眼中,进了不缘司。他这心中便不安起来了。
对贺氏的七娘子来说,做一个有些才华,通些玄术,还有些聪慧的小娘子是最好的。
她可以出色,可以夺目,可以是临川的一颗明珠,却不好璀璨到万民皆知,连皇帝都不得不侧目的地步……
鬼蜮伎俩尚可防备,然而那皇权威势,岂是人力可挡?
贺相山忧心忡忡,贺令姜却不知晓他心中忧虑。
不过,他这话说的确实没错,在贺家还没有足够多的权势自保之前,过盛的风头反而会招致危险。
她不知贺相山到底藏了什么秘密,皇帝为何又偏对贺家颇多芥蒂警惕。
每每提到此处,贺相山都是避而不谈,他既如此,贺令姜也便不好再多问。
思来想去,能够让一介帝王芥蒂多年的,也只能是与皇权有关了。
贺家曾出过一位太子妃,而后在宫乱之中随着懿文太子一起去了,连着两人膝下的太孙和肚中孩子都没了性命。
贺家作为太子妃母家,其权势地位自然与太子妃休戚相关,亦是坚定地站在太子一方的。只谁都没想到,懿文太子夫妇连着东宫血脉都遭了不幸,反而是那个曾经不受圣人重视的皇二子成了大周之主。
新君登基,贺氏这个曾经的太子妃母族,自然落得了个尴尬地步,灰熘熘地离开郢都回了祖籍临川。
但若只是如此,贺相山不该如此避讳才是。
贺令姜心中疑惑,却也只得暂且按下,答贺相山先前的叮嘱:“女儿知晓了,之后会多注意些的。”
贺相山点点头,感叹道:“你做事,阿爷还是放心的。只如今咱们毕竟是在郢都,皇权独大,权贵云集,万事还是要小心……”
“那私采桉已然隐隐露出了些苗头,除却太子被无缘无故牵扯在内,其间似乎还有范阳卢氏的身影。”贺相山叹道,“卢氏是大族,若就此牵扯出来,朝堂怕是又是一番动荡。”
范阳卢氏?
贺令姜挑眉,这范阳卢氏地处偏北,亦是北上的必经之地,这么说,那私采的铁矿和炼制的器物十之八九是经由卢氏地界,绕过北境偷偷运到了北狄人手中。
范阳卢氏如今正有人在郢都为官,且官职还不小,是正四品的少府监,掌管百工之技,统左尚、右尚、内尚、司织、司染、铠甲、弓弩、掌冶等署。
铠甲,弓弩啊……
再想到那运到北狄的铁器,贺令姜眼中微深。
也不知这铁器,只是在范阳卢氏处过了一手,借助提供途径运到了北狄,还是直接由卢氏之人锻造而成。更不知,那范阳之地的事情,又是否与如今这位郢都任职的少府监有关联。
牵扯到此事之中,一个不慎,便是家族尽覆的事情。
她心中不由一凛,如今的贺氏又何尝不是如此?进退之间,若是手上没有资本,被帝王厌弃事小,家族覆灭才是真的的灭顶之灾。
她跟着师父江湖自在,对皇权威势虽有所闻,可也不过见于书册之中、闻于言谈之间罢了,不曾在意,更未真正心存畏惧过。
可如今,当她连同贺氏一族真正置身于这漩涡之中时,方觉其中惊险,稍有不慎,便是尸骨无存的下场。
“阿爷,您……”她不知贺相山是否后悔听她所劝,又重新卷入郢都的云波诡谲之中来。
贺相山似乎知晓她要问什么,面上微展笑着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们贺氏一族沉寂那么多年,也够了……便是我无心仕途,族人却总不甘心一直隐于乡野的。令姜,既做了选择,就莫要多想,也莫要犹疑后悔,只一心往前便是。”
贺相山瞧着她,眉眼间尽是欣慰的笑意:“这些年,你长得当真很好,甚至超出了阿爷的想象。”
“阿爷本想着,你就做个富贵娇养,有些才华智慧的小娘子挺好。可如今,你已然是名传郢都玄术无双的贺家七娘子了。”
“阿爷这颗心呀……”他无奈地摇摇头,“当真是又为你自豪,又为你担忧……”
一旁的烛光轻轻摇曳,贺令姜心中动容。
师父总说她亲缘单薄,可自从贺七娘子身上醒来后,她遇到了诡谲人心,却也感受到了家人温暖,灯火可亲。
她,好似也愈来愈将自己当做贺家人。那个除了师父,便无牵无挂的萧姮,不知不觉间,竟渐渐成了心有顾念的贺令姜了。
“好了,不说这些了。”贺相山摆摆手,“无论以后你如何,阿爷只希望你好好的,希望咱们一家人都好好的。”
如此,才不负她阿娘所托。
想起那一夜满目的鲜血,贺相山心中不由沉郁起来,深吸一口气方又打起精神道:“至于眼下,路虽不好走,你我一同走出一条大道来便是。”
贺相山从桌下抽出一份名册,递给贺令姜:“这是朝中官员还有各大世族的名册,你如今入了不缘司,虽不怎么参与朝政,可还是要心中有数才是。”
朝堂宫廷,往往一个不起眼的职位却能在关键时刻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世族和世族之间的根系,亦是交错综杂,能理得清其中脉络,懂得因势利导更是难得的智慧。
在朝中官员和世族关系上,贺令姜了解的确实不算多,更比不上贺氏这等百年大族能搜集来的信息。
“多谢阿爷。”贺令姜伸手接过,将它收入了袖中,而后才起身告退。
贺相山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心中叹惋。
本是明月珠,光华何须敛。
若不是因着那场旧事,她又何至于如此小心翼翼呀……
第十六章 婚事
转眼已是三五日,贺令姜归府晚了些,竟又在府门前见着了先前那女童。
“七娘子……”阿满欲言又止。
“无妨,我来处理,你们先进去吧。”她挥了挥手,微微示意贺峥阿满等人先进去。
等到人都进了府,贺府门前就冷清了下来。
灯笼轻摆,贺令姜踩着微晃的光,走到了墙角处:“你又来了。”
瑟缩在墙角的女童点点小脑袋,而后抬头瞧着她,语气可怜:“贺七娘子,你不是说有那铃铛,我家中的鬼怪便会离开吗?为何……为何他们还在我家中迟迟不走呢?”
贺令姜轻轻叹了一口气:“是我低估了它的执念……”
人死灯灭,生命消亡之后魂魄本该归于太山幽冥,可也有那心中执念不散的,便盘桓在原处,迟迟不肯离去。
时间久了,甚而会忘了自己姓谁名谁,生乎死乎。
这样的幽魂,浑浑噩噩,若不能忆起往事,也便永远被困在人世和幽冥之间,找不到再去投胎的路。
“那您还有法子吗?”女童眨着大大的眼睛,可怜兮兮地问道。
“当然有。”贺令姜点点头,“不过你不是不想伤害它吗?”
女童点点头:“我初时有些怕他们,后来有了金铃铛,我便不怕了,可也不喜欢他们在我家中走来走去。不过若是伤害他们,我却不想的。”
“那便不要急,它伤害不了你。”贺令姜柔声道,“它只是忘记了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等它想起来了,自然便会走了。”
“他们会去哪里呢?”女童不怕了,只是有些好奇。
贺令姜望着她,眼中温柔:“去鬼魂该去的地方,然后重新为人。”
“那他们会有新的家,新的家人吗?”女童微微歪着头问她。
“当然。”贺令姜一笑。
“那挺好的。”女童低头扣了扣自己的手指,“不像我,现在就孤零零的一个人……”
贺令姜摸了摸她的脑袋,没说什么什么,而后便垂首从袖中又取出两枚金铃铛,俯身将它同女童悬在腰间的金铃系到了一起。
雅文库
她伸手在金铃铛上轻轻一点,随着她的动作,小小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色中,沿着二人周身,一圈一圈回荡。
“好了。”贺令姜站起身子道,“你放心吧……”
“嗯。”女童伸手拂了拂自己腰间的小铃铛,三枚金色的铃铛在她的拨弄下,发出清响。
听着这声响,不知怎地,她的心头也愈发高兴起来,女童眉眼微弯:“谢谢贺七娘子。”
“无事。”贺令姜回道。
“那我便先回去了。”女童冲着贺令姜挥挥手,便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贺令姜摇摇头,也转身进了贺府。
最近几日,贺令姜手上的事少了些,也便不必日日往不缘司跑了。
她用过早膳,便在院中的蔷薇架下看书。阳光斜斜洒下,透过花枝绿叶点下细碎的金光。
手上的书刚翻了三分之一,贺云楚便携着贺云嘉过来了。
绿树阴浓,浅香鸟鸟,花下是垂首看书的人,轻风偶起,吹动了发丝和宽大的衣袖微晃,当真是一副美景。
贺云楚不由眼中一亮:“令姜,你这院中的花架真不错,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不外如是了。”
贺令姜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笑着道:“阿姐若是喜欢,以后也叫人在院中搭个架子便是。”
贺云楚微微摇头:“我八月便要出阁了,这花架就是搭下,也是来不及去赏了。”
贺令姜轻轻一笑:“这花架搭在夫家院中不也是一样的?我听说未来姐夫与族中的三兄是昔日同窗。”
“三兄如今正在府中,依着姐夫对阿姐的爱重,阿姐只消让三兄透个信,不用阿姐动手,这花架怕就已就搭好了呢。”
“你呀……”贺云楚轻轻拍了拍她,“竟打趣起我来了。”
“令姜说的有理。”贺云嘉含笑看向贺云楚,“阿姐你若是不好意思开口,我便去找三兄,让他去给姐夫透个信。”
贺云楚无奈摇头:“你们两个,是合计着来一道打趣我来了是吧?”
她戳了戳贺云嘉的脑袋:“你们两个马上也要及笄了,别光顾着打趣我,最近这上门的媒人,可不少……”
贺氏虽是新归郢都,然而毕竟是百年世族,家族底蕴在那里。
且皇帝明显摆明了要重用贺家,旁人不知他对贺氏暗中的芥蒂,当真以为贺氏就此要重振门庭了。
大周女子十四便可出嫁,但一般人家都会将女儿留到及笄后再谈婚论嫁,有那极其舍不得女儿的人家,甚至要留到十七八岁再出阁。
贺氏在临川是望族,虽然朝中无人了,可给女儿择婿,也是千挑万选。因而,到了贺云嘉两个快及笄了,也还未曾定下。
这厢到了郢都,听说贺家还有两位小娘子年纪正好又未曾订婚,许多家中有适龄儿郎的人家,可不就积极起来了?
“哼!”贺云嘉撇撇嘴,“我才不要那般早出嫁!”
更何况,这些闻风上门的人家,也不过看贺氏此时受皇帝看重,有复起之势罢了。
她虽不懂朝政,可看着阿爷和令姜整日里忙碌,便知贺家如今正是举步皆要小心的时候。
这些凑上来的人家,对贺家来说,可未必是良选。
“更何况,令姜都不急,我急什么?我总要在家中待到十七八岁。”
贺云楚好笑:“那你就祈祷阿娘不会念叨你吧。”
至于令姜,她并非阿娘所出,又独受阿爷看重,已非寻常闺阁娘子可比,想来这婚姻大事,也不会由阿娘为她作主了。
更何况,自姚州之后,令姜不仅封了县君,还入了天下人皆想进的不缘司。
除了那想要攀附的人家,与贺氏相当的世族怕也不敢登门求娶令姜了。
毕竟这般耀眼的小娘子,便是郎君都少有人及,一般的郎君到了她面前,也只得自行惭愧。世间男儿大多好颜面,除了那尚公主的人家,又有几个能接受得了自家妻子要压自己一头的呢?
至于那些底蕴更加深厚的世族或郢都权贵人家,想来更要在心中多转上几转。
眼见着就要及笄了,云嘉还好说,令姜的婚事虽未必归得阿娘管,但她还是忍不住要替令姜发愁呢。
第十七章 赴宴
照着贺云楚说,各人自有缘法。
令姜不是寻常闺阁娘子,她的婚事,自也不能照着寻常娘子那般去看。保不准什么时候,便遇着她自己的缘分了。
阿娘这遭担心,当真是无甚必要了。
但阿娘偏不这么想,这不,一大早又交代她,让她来寻令姜说话来了。
她心中无奈摇头,转而将话头转了过去:“令姜,过几日便是长公主寿宴,你此次会同我们一道去的吧?”
贺云楚不等她拒绝,就接着道:“我知你素来不喜参加这些宴会,可长公主驸马毕竟与咱们贺家颇有渊源,便是如今这宅院也是托他买下来的。”
“前些日子,你不在府中,但阿爷特意设宴答谢何驸马时,何驸马还问起了你来着。如今长公主寿宴,你还是跟我们一道去吧……”
先皇在世时,在诸多公主中最为宠爱如今的长公主。如今先皇虽然故去了,但她作为当今圣上长姐,即便并非一母同胞所出,地位亦是尊崇无双。
长公主同驸马不涉朝政,两人一年到头多数时候住在郢都郊外的别庄里,因着这,皇帝对这位长姐反而更加敬重。
每到她寿辰之时,帝后皆会由宫中送出寿礼,皇子们连同公主们必然都亲至,为长公主祝寿。
皇帝如此重视,郢都的世族权贵们自然也不敢忽略了长公主的寿辰。
每年到了这一日,素来冷清的的长公主府,反而要成为郢都最热闹的府邸。
人多了,席间世家大族出身的郎君、娘子们自然也多。
有那还未曾定下婚事的人家,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相看一番。
贺令姜在临川时,就不爱出席各类宴席,小娘子们间的赏花宴不说,便是有些人家的婚宴寿席,她也是能不去便不去,贺相山也一向由她。
因而,贺令姜在临川十四载,然而近几年见过她的人,当真是算不得多。
今早,宋氏特意叮嘱了贺云楚,一定要劝着贺令姜与她们姐妹一道同去。
没想到,还没等贺云楚再开口,贺令姜已然爽快点头了。
贺云嘉这下可是开了眼:“你当真答应一道去了?”
“难道我还骗你们不成?”贺令姜扶额。
前几日阿爷给她的郢都世家及权贵名册,她是已然看完且熟记了。可这人和名字却还对不上号,长公主的寿宴不正是个识人的好机会,焉能就此放过?
贺云嘉哈哈一笑:“那可不,你这些年参加的宴席,可是屈指可数。我不得好好跟你确认下。”
令姜这次竟然答应的这般爽快,她还以为要再磨一番呢。
贺云楚心中轻松下来,戳了下贺云嘉:“你可别再说了,免得令姜反悔。”
“阿姐,我寻常可不是那般言而无信的人。”贺令姜笑着为自己辩解,只是,她若真言而无信起来,也被人骂过不是人便是了。
贺云楚可不知晓她心中的话,闻言一笑,抚掌道:“好了,你与我们一道去,便再好不过了。走,咱们去你屋中,帮你挑挑那日穿什么衣衫过去。”
贺令姜不由有些无奈:“离公主寿诞还有几日呢,现下挑衣衫也太早了些吧?”
“早什么?”贺云楚扯着她站起身子道,“阿娘前几日不是特意备了好布料,让人为你们做了几身新衣裳吗?如今正好挑一挑。”
令姜素来愈发随性,衣着打扮也多是以简单为主。
可这次去长公主府贺寿,毕竟是贺家娘子们自入郢都来第一次参加宴席,自然不能太过随意。
贺云楚和贺云嘉二人围着她比划了许久,最后才定下了一身天水碧的衣裙,瞧着素雅又不失精致,穿在贺令姜身上,正是相得益彰。
之后,两人又从她匣中为她挑选了一根碧玉簪,一根点翠金钗,并着两支青冻色的流苏步摇,其上各自缀着一盏小小的宫灯,造型别致。
贺令姜默然无言,她前不久才嘲过永穆公主戴着步摇会甩到脸上,如今自己便要步其前尘了不成?
贺云楚却按着她叫她戴上:“已然给你选了较为精致小巧的步摇了,你瞧瞧别的娘子,那流苏恨不得垂到脖颈上去,她们可曾嫌弃过麻烦?”
贺令姜腹诽:她们那是没试过戴着步摇与人打斗的感觉吧?若真试上一试,这步摇就没那么受欢迎了。
然而,她还是识时务地将这话咽了下去。
毕竟,去长公主寿宴上,也没人会无缘无故地同别人动手。
她老老实实地任由两人将她转来转去地打扮,等折腾到了正午,两人累了,便在她院中用了午膳,又闲聊了一会儿,这才回自己院中。
一眨眼,长公主寿辰的日子便到了。
贺令姜起了个大早,洗漱过后又用过了早膳,这才换上贺云楚二人先前为她挑选的衣裙,坐在妆台前,任由婢女为她梳妆打扮。
梳头的婢女拿着梳子,心下感慨,娘子这头秀发养得当真愈好了,乌黑亮丽,羡人得紧。
只是这半年来,娘子不爱怎么打扮,平常梳的发髻也是以简单舒适为主,如今有了机会,她可不得拿出看家本领来?
她手下熟练地动作,便很快为贺令姜盘好了发髻。紧接着,又打开桌上的首饰盒,将选好的发饰插到她发间,发髻与发饰正好搭配。
贺令姜对着镜子瞧了瞧,发髻并不算太过繁复,但看上去高贵清雅,她满意地点点头。
她不爱浓妆,那婢女便依言只为她浅浅抹了些许脂粉,黛笔在她眉间轻轻勾勒,而后又提笔在她额间绘了一个花钿,这妆便成了。
贺令姜站起身,展臂在妆台前微转一圈,天水碧的裙裾微微荡开,头上的步摇也跟着微晃,看呆了一旁的几名婢女。
她们家的七娘子呀,不仅在临川城内姝色无双,到了这郢都来,怕是也没什么人能及得上的。
打扮妥当,贺令姜便带着青竹琼枝出了院子,便向宋氏院中走去。
远远地,就瞧见了贺云楚与贺云嘉相携而来,两人一着缃色,一着鹅黄,一温婉大方,一活泼灵动,再搭上贺令姜这身清雅的天水碧,三人一道走进院中,便如一幅画一般。
宋氏看到,不由满意地点点头。
第十八章 相似
长公主虽则日常都居于城郊别庄,然而这寿宴却是郢都城内举办的。
贺家一行人到了长公主府,门前的车马已然排了长长一列。
马车缓缓向前,等终于轮到了贺家,贺相山着人将贺礼送上,一行人这才在仆从的带领下,进入公主府中。
今日往来的皆是贵客,个个都怠慢不得,府中的仆婢忙得脚不点地的同时,也要小心伺候着,以免忙中出错。
长公主的寿辰正值夏日,且这两日天公作美,日头不大,难得凉爽,府中便别具匠心,将宴席的地点设在了水榭之上。
这水榭便是由人在水边架起平台,平台一部分架在岸上,一部分伸入水中。
其上摆了一张张矮几,各府客人们便可于此落座用膳,其下是碧波荡漾的池水,水面荷叶轻轻晃动,其间缀着已然开放的荷花。
宾客们可以一面用膳,一面赏荷,当真是惬意得紧。
水榭以一道游廊隔开,分为左右两侧。
一侧是长公主和驸马落座之处,主要招待各府的郎主夫人们。另一侧则留给了年轻的郎君娘子们,由长公主的世子何谌以及尚未出阁的幼女德宁郡主何青容代为招待。
贺令姜三人先跟着贺相山夫妇,先去拜见长公主。
对于这名耀郢都的贺七娘子,长公主自然听闻过,再加上驸马何晏与贺家还有几分渊源,她倒是很有几分好奇。
等到贺相山夫妇领着贺氏三姐妹进来时,她的目光瞬时落在了贺令姜身上。
虽然都是世族娘子,可这位身上却少了几分规矩束缚之感,规行矩步中却隐约带着洒脱之意。
想来,这便是那使得一手好玄术的贺七娘子贺令姜了。
不知怎地,看着那张素白清绝的面庞,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近,看着她微微欠身行礼,露出的半张面孔,眉眼低垂,她的思绪竟然蔓延到已然封存的旧日时光里。
她似乎看到了一张清俊的少年面庞,笑盈盈地对着她唤:“长姐……”
“长姐,生辰快乐!”
“长姐,快瞧瞧这份生辰礼,你可喜欢。”
又似瞧见了一张沾满了血迹的青年面容,紧闭了眼睛,任凭她怎么呼喊,都不会再张开那双含笑的眸子。
那些被刻意封在时光里,已然落满了尘埃的人和往事,竟然一下子浮上了心头,她不由晃起神来。
坐在她身侧的驸马何晏发现了她的不对,桉下的手微微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提醒道:“公主,贺家的小娘子们向你祝寿呢……”
长公主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伸手示意几人:“无须多礼,贺家娘子们快快轻起。”
在一旁落座的贺相山,看着她方才模样,心中不由微微打鼓。
令姜这容貌,大多随了她阿娘,自然与他也有相似,只是却在眉眼之间带了故人的几分痕迹。
故人已然逝去十几载,便是曾经见过他的人物,想来也不大得记得他的音容笑貌了,更遑论,令姜也只与他在眉眼间有几分相似而已。
可怕就怕,有人偏偏清楚地记得那人不说,还突发奇想地将二人联系到一处。
圣人虽然对此心知肚明,可若旁人知晓后,再无故掀起波澜,只是徒增麻烦罢了。
长公主打量了几人一番,赞道:“贺中丞与夫人当真是养了几个好女娘,瞧瞧这姐妹几个,个顶个地好看知礼。”
宋氏忙笑着回道:“多谢长公主夸赞,她们几个可比不得世子同几位郡主。臣妇可是听说,世子与郡主都是咱们郢都才名远搏的郎君和女娘呢。”
长公主摇着头笑道:“不过是有些才名罢了,可若要拿到你家七娘子的功绩面前一比,那真是当不得什么了。”
瞧着静立于座下的贺令姜,她眉目慈和了几分,对着她微微招手:“这就是贺七娘子了吧,来,走上前来,叫我瞧一瞧。”
贺相山眉心微不可见地轻颤了一下。
贺令姜闻言,倒未曾局促不安,神态自若地依言上前,走到了长公主身侧,在矮几旁边的垫席上跪坐下来。
长公主侧首瞧着她,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眼,像,真像啊……
她已然多年未曾想起过阿冉了……
长公主打量着贺令姜,又瞧了瞧贺相山夫妇,开口道:“贺七娘子长得倒与贺夫人不大相似。”
宋氏一愣,令姜非她所生,自然与她不像。
当初云嘉出生不过两三个月,郎主便从外面抱回了一个孩子来,说是他在外所生。
这孩子刚生下来,阿娘便没了,郎主愧对那女子,便想将她记在自己名下,当做嫡出。
但彼时云嘉已然出生许久了,又如何解释突然多出来的这个孩子?
他们想了想,便对外说,云嘉与令姜乃是双生,只因一个出生时体弱差点没了气息,便听从云游的高人所言,暂且隐匿起来好生将养着,待渡过了死劫,这才公之于众。
这孩子,与云嘉一样,皆是出自她身下,是贺氏长房的嫡女。
如此,便给了令姜一个名正言顺的嫡出身份,至于这事,旁人信不信,那便随他们去了。
这么多年,宋氏待她犹如己出,贺相山对她更是宠爱有加,十几年前的那些旧事,自然也就没人在意了。
只是,旁人从来不会提及令姜与她长得并不相似的事情。
长公主怕是不晓得,才会有此一说。
宋氏笑着点点头:“是呀,这孩子不随我,倒是与她阿爷更像。”
长公主抬头瞧了瞧贺相山,这才点点头:“那倒是。”
驸马何晏又在桉下扯了扯她的衣袖:“公主……”
这般去打量人家小娘子与她阿爷阿娘有几分相似,可不是素来注重规矩仪态的长公主会做的事情。
长公主这也发现自己的做法并不得宜了,笑着轻拍贺令姜的手背:“着实是贺七娘子长得太好了些,本宫许多年未曾见过这么亮眼的小娘子了,倒有些失礼了,还望贺中丞与夫人见谅。”
“哪里。公主言重了。”宋氏含笑应道。
贺相山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第十九章 有缘
见方才那股若有若无的尴尬气氛缓和了下来,驸马何晏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
“这贺家的娘子们,公主也见过了,便让她们去旁边水榭自去入座玩乐去吧,也省得跟着咱们这群长辈放不开。”
“是是是。”长公主又拍了拍贺令姜的手,看向贺云楚贺云嘉道,“那处都是同龄人,叫贺家娘子们陪着我唠了许久,倒是难为你们了。”
“公主这般说,可是折煞我们姐妹三人了。”贺令姜微微抬头,眉眼含笑道。
长公主也跟着一笑,而后从手上褪下一只白玉镯,套到了贺令姜腕上:“你们贺家几姐妹,我倒是喜欢得紧。今日没准备什么见面礼,就这些东西,你们可莫要嫌弃啊……”
说着,她又解下腰间坠着的两枚玉坠,让人捧到了贺云楚与贺云嘉面前。
这明显是沾了令姜的光了。
两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收。
贺令姜刚要推辞,却又被长公主按了回去:“莫非是嫌弃我这礼物上不得台面,不想收不成?”
“令姜岂敢。”这白玉镯,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她是觉得过于贵重,不好收,倒叫长公主说得嫌弃似的。
一旁的驸马何晏亦是挑眉,这白玉镯可是公主带在身边多年,甚为喜欢的一只,如今就这般送人了?
他先前与公主提起贺家还有这贺家的七娘子时,可未曾见她有什么兴趣,更当不得如此喜欢。
这不过见了一面,竟然以她心爱的玉镯相赠了?
长公主见她一脸为难,笑着道:“不过是送个见面礼罢了,你们姐妹收下便是。听说贺七娘子擅绘符,本宫与驸马也想寻你求一道护身符呢。”
她既如此说,贺令姜再不收,便是不知好歹了。
“令姜归家后,便为公主和驸马绘符,改日让人奉上。”
“行。”长公主点点头,轻轻挥了挥手,“你们小娘子且去玩吧。
贺令姜站起身,同贺云楚二人,向着长公主夫妇还有贺相山夫妇各自施了一礼,这才退下。
在座的诸府郎主和夫人们,瞧着三姐妹渐渐远去的身影,又看了看坐在席间的贺相山夫妇,心头又是百转千回起来。
出了这处水榭,绕过游廊便是年轻人们所在的地方。
站在入口处的仆从扬声唱喏:“贺府娘子们到!”
水榭中热闹的声音顿时一静,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便朝着她们几人望了过来。
贺氏进郢都已然近一月,然而这却是贺氏姐妹第一次正式到旁人家中赴宴,因而,众人对她们都难免好奇,特别是那名扬郢都的贺七娘子。
德宁郡主见状,连忙迎上前笑着道:“这便是贺府的娘子们了吧?以往听阿爷提到过贺公以及诸位娘子,却未曾得见过,如今一见之下,当真是不俗。”
“不知几位娘子该如何称呼?”
贺云楚温柔一笑:“郡主过誉了。我在家行五,郡主唤我五娘便是。”
说着她微微侧身,又介绍一旁的贺令姜二人:“这是家中六妹和七妹。”
“原来是贺五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德宁郡主心中惊艳,面上却不露声色,笑着招呼几人落座。
这贺府三姐妹当真是各个生得一副好容貌,一个温婉大方,一个活泼灵动,一个清雅中又带着几分疏洒。
尤其是这贺七娘子,几要将在座的小娘子们都比了下去。
更何况,这位年岁瞧着不大,却可是凭借一手玄术在姚州立下功勋,得入不缘司的小娘子啊……
德宁郡主乃是长公主三十上下才得的幼女,虽尚未出阁,却甚通掌家之术,而世子何谌亦是平和近人的人物。
有了他们在其中打圆场,贺令姜三人虽然与场上的娘子郎君们不相识,倒也不至于觉得被忽略。
自贺令姜一行人出现,水榭中的众人,目光也若有若无地都朝着几人看来,多是对几人尤其是贺令姜好奇罢了,然而其中一道目光,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贺令姜侧首瞧去,便见一位身着藕荷色衣衫的小娘子,正瞪着两只眼睛瞧着她们这处,眸中隐有几分忿忿不喜。
贺令姜挑眉,冲着她浅浅一笑。
那名小娘子似乎没想到中间隔着两桌,自己竟还被人逮了个正着。
看到贺令姜的笑容,她不禁被吓了一跳,眼睛倏地一下瞪得大大的,而后狠狠地刮了贺令姜一眼,气冲冲地移开了视线。
贺令姜心下好笑。
不知自家是何处得罪了她,然而这小娘子如此神色外露,想来也不是心思太过深沉之辈。
“崔家十一郎到!”
随着水榭外一声唱喏,座间安静了一瞬而后立时沸腾起来。
“是十一郎……”
“十一郎来了呢……”
在座的小娘子都立时止住了方才的话头,不着痕迹地理了理自己的鬓发和衣衫,而后便端端正正地坐好。
世家娘子们的姿态一个塞一个的高贵优雅,一双眼睛却朝着外面望去,颇有几分望穿秋水之感。
贺令姜心下啧啧称叹,也朝着来人的方向望去。
一道人影缓缓映入她眼中。
那人身着月牙白的锦袍,身姿挺拔,步履轻缓,一眼瞧去如芝兰玉树,说不出的雅致风仪。
行走间,衣袂微动,衬着身后的湖景,如诗似画。
是江州崔氏的十一郎,崔述。
贺令姜垂下头。
这下子有些尴尬了,她先前去银生时路上碰着这人,还与他说自己出自河东柳氏。
郢都这般大,她可没想到竟然这般快就与崔述遇了个正着,如今共处一地,避都无处可避。
坐在主位的世子何谌看着崔述落座:“景言,你不是出去寻友了吗?怎地这般快便回来了?”
崔述朗朗一笑:“长公主寿宴,我又岂能错过?世子莫非不欢迎我?”
“岂敢。”何谌笑着打趣,“我若是不欢迎崔家十一郎,这满郢都的小娘子可不是要将我立时列为心头恶人了?”
何谌好奇问他:“你那友人可寻着了?”
崔述无奈摇摇头:“许是无缘吧……”
他斟了一杯酒,抬头一饮而尽。
落在斜对面的目光,却忽然一顿。
第二十章 致谢
倒也不是无缘……崔述瞧着那处,心中暗道。
不成想,他去河东苦寻不见的人,竟然就在这郢都。
他站起身子,朝着斜对面走去,行走之间衣袂生风,在座的娘子郎君们也跟着他的身形望去。
待看到他竟是往贺家姐妹那桌走去时,眼中不由微深。
低垂着脸的贺令姜,心中无奈叹息:得了,怕是避不过了。
她抬起头,朝着来人望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贺令姜展颜莞尔一笑:“崔郎君,真巧。”
崔述眉目温和点头道:“是挺巧的,不成想竟在这处遇到了。”
一旁的何谌看着两人,问出了在场众人的心声:“景言与贺七娘子相识?”
贺家新入郢都不久,崔述也是刚归郢都,两人当无交集才是,莫非是以往在临川便相识了?
“贺七娘子?”崔述挑眉,心中疑惑也尽数解开,怨不得他到河东寻了许久的柳七寻不着,原来是贺七而非柳七呀……
先前扯谎如今被人当面戳开,便是厚脸皮如贺令姜,如今面上也不由带着几分不自然。
她站起身,双手交握胸前向着崔述行了一个平辈之礼,歉意道:“先前是到南诏一带去探寻神宫之事,因而不好告知真实身份,泄露了踪迹,还望崔郎君见谅了。”
原是如此啊……
崔述了然,他这些时日没少听闻这贺家七娘子的名号,不成想,那传闻中的人物竟与他遍寻不得的柳七娘子是一人。
“贺七娘子言重了。”崔述温声道,“既是为着追查神宫,隐瞒身份而行是人之常情。述,自然没有埋怨贺七娘子的道理。”
“话说回来……”他悠悠道,“是我该向贺七娘子行礼致谢才是。”
说罢,他已然俯身,向着贺令姜一礼。
在场众人不由哗然,崔家十一郎又为何向这贺家娘子施礼致谢?
贺令姜倒是没有多么惊奇,看崔述面相,他身上的一劫已然平安渡过,彼时自己送了他一枚护身符,想来那护身符当是发挥了应有的效果了。
“崔郎君不必多礼。彼时,我不过是偶然得窥一丝相理征兆罢了,却不知郎君身上到底会发生何事,因而也只能赠了护身符,以便紧要之时可与几分护佑。”
“相逢即是有缘,贺七既偶然窥见了一丝征兆,自然没有闭口不提的道理。”
崔述朗朗一笑:“无论如何,贺七娘子赠与的符箓总归是救了我一命,这谢意,贺七娘子自然当得。”
“述已然备下谢礼,只可惜近日一直未曾寻得恩人所在,如今既然得遇贺七娘子,改日必当再登门致谢。”
这般郑重其事?
贺令姜微微摆手:“那倒不必,崔郎君实是多礼了。”
一旁的何谌瞪大了眼睛,问道:“景言,贺七娘子便是赠与你符箓,在危急时刻救了你一命之人?”
百盟书
崔述颔首:“对。”
彼时他自安南返回,途径邵阳,在邵阳境内遇到了贺令姜。贺令姜提醒他邵阳恐要大雨不停,建议他绕道而行,崔述本想着借道衡阳,先回江州再至郢都。
只是途中出了变故,他未曾折返绕道,还是走了邵阳。
连日暴雨之下,邵阳境内山体多有松动,他们借宿乡野一户人家时,竟然被滑落的泥石埋下。
被埋得浅的护从还有村里人,挣扎着自己爬了出来,可看着几乎覆盖了整个村子的泥石,他们这些人也是束手无策。
那名护从立时寻了邵阳郡守救人,一连挖了两日,本想着人要没了,几名属下连同邵阳郡守的心都凉了半截。
这可是江州大族崔氏的嫡系子弟,更是崔氏这一代最为看重的郎君。
如今崔氏在整个朝堂上的地位可不容小觑,若是崔家十一郎真在此处出了意外,怕是邵阳郡守都要被牵连。
被一道埋在泥石下面的村民和护从挖出来时,早就没了气息。那名护从同邵阳郡守,更是心中拔凉。
他们本来都不抱希望了,想着若是人没了,寻找遗体也好得是个交代。
哪成想,等真的挖出崔家郎君时,他竟然还有气息。
他斜缩在房屋拐角处,房梁塌下来时,正好与堆积的一些木头将墙角封成了一个死角,形成了一个小空间。
他才得以活了下来,只是受了些轻伤。
崔述醒来时,不禁感慨自己福大命大,然而等看到自己怀中的那枚护身符已然化为焦黑时,他这才醒悟过来。
不是那房梁木头落得当真巧,而是这护身符暗中救了自己一命啊。
崔述这遭受伤,家中自然不再放心让他呆在江州,再加上秋闱将近,便派人将他护送回了郢都崔府。
他先前经历,旁人或许不知,但何谌与他相熟,自然也知道些许。
他前些日子去河东,说是去寻友人,实则是想要去找那救了他一名的恩人致谢。
没想到,恩人就在眼前啊……
何谌恍然:“那可真是巧。”
一旁的娘子郎君们听了这事的前因后果,一方面暗自歆羡贺七娘子不过初入郢都,便与崔家十一郎有恩,贺家借此怕是能得崔家不少好处。
另一方面呢,又在心里暗暗琢磨,自己不若也去与这贺七娘子求一枚护身符吧?
毕竟,对他们这些出身世族权贵的人家来说,这普通玄士们所绘的护身符易得。
可世间真正能在人危及之时,为人谋得一线生机的护身符,那可真是难求了。
于是乎,水榭中的众人对贺府姐妹的疏离态度一下子便澹了,便是先前那些自矜身份,不肯与他们这等沉寂十几年又重归郢都的家族为伍的顶级世族权贵子女,也眼见着对她们缓和了几分。
幸而贺令姜不知晓他们这些心思,否则怕不是更要后悔今日来了这宴席。
毕竟,便是都是她所绘的护身符,那也有优劣之份,并非每一样都能护人性命的。
水榭之中,言笑晏晏,也只有先前那着藕荷色衣衫的小娘子,偶尔不喜地瞅她一眼。
贺令姜这人面皮厚,丝毫不受影响,浅笑着同他人言谈。
正此时,水榭外又传来唱喏:“太子殿下到!”
“端王殿下、永穆公主、永乐公主、镇北王世子到!”
第二十一章 太子
太子竟然解禁了?
贺令姜随着众人一道望去,便见水榭外,当前一人身着朝这处而来。
那人一身华丽锦袍,金冠玉带,近了便可瞧见锦袍上镶着华丽的金边,上绣蟒纹和金线祥云,腰间挂着白玉玲珑佩,气度不凡。
这便是那传说中的太子了吧?
不管其怯懦与否,然而就眼下这幅模样来看,还是很有一国储君的风范的。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跟着众人走下位子,向着太子施礼。
“参加太子殿下!”
“无须多礼,诸位郎君娘子们快坐下吧。”太子大手一挥,便在何谌的指引下,于上首尊位落座。
其余几人也跟着在他下首坐下。
贺令姜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上首几人。
永穆和永乐两人,她是见过,只这太子还有端王,她却是第一次见。
太子瞧去不过二十三四的年岁,五官端正俊秀,抬手举足间还带着几分文雅之气,显得很是平易近人。
至于那端王,相较于太子,却更多了几分威势逼人之味。
他瞧着当有二十七八岁,一身紫色锦袍,腰间扎条同色金丝蛛纹带,上半身挺得笔直,鹰鼻微勾,整个人俊朗中又透着几分冷冽之意。
然而,当下最引全场小娘子瞩目的,并非太子与端王二人,而是随着一同到来的裴攸裴世子,还有那刚刚已到的崔家十一郎。
毕竟太子与端王已然有了正妃、侧妃,便是连孩子都有了,然而那镇北王世子还有崔家十一郎,可都是未婚的大好郎君。
瞧瞧这两人,一个俊美独绝,世无其二;一个芝兰玉树,风雅无双。
可不要引得在场这些未婚的小娘子们春心萌动了?
只可惜,两人一个冷着俊脸,不喜言笑,另一个则是如清风一般若即若离。
小娘子们便是有心上去与他们攀谈几句,也是被不冷不热地挡了回去。
至于那未婚的郎君们,对高居上位的永穆永乐公主,也未尝不有些旁的心思了。
场中诸人心思浮动,然而面上却都还是端着一副笑容,将各种心思掩了下去,不为人知。
太子等人既然都已来了,那这处宴席便可开始了。
何谌拍拍手,婢女们便鱼贯而入,奉上酒菜。
太子站起身,端起酒杯看着众人道:“今日乃是长公主寿辰,来,诸位与孤同饮此杯,共贺长公主寿诞。”
“恭贺长公主寿诞!”众人也共同起身举杯,饮下了这一盏。
水榭之中,也愈发热闹起来了。
宴席过半,坐在上首的太子放下手中酒杯,环视了水榭一圈,问道:“听闻与永穆一道进了不缘司的贺家七娘子也在,不知是哪位?”
裴攸闻言眸中微深,贺令姜也抬起头来,心中暗叹,来了。
她站起身,微提裙裾走下座位,对着太子俯身一礼:“回殿下,臣女便是贺氏七娘子,贺令姜。”
太子朝她看去,只见面前的小娘子身形纤弱,面容素白,眉目如画,此时她正走到水榭殿中,头颈微垂向着自己行礼。
“原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贺七娘子……”
太子转了转自己手上的杯盏,笑道,“自临川一桉后,孤便听闻你的名声了,后又听到贺七娘子于姚州立下了大功,如今才得一见,倒是颇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感了……”
这一番话,引得众人目光不禁在二人身上游移不去。
相见恨晚?
怕不是恨她恨得牙痒痒吧?
毕竟,这临川私采桉扯出了太子,最后害得他惹怒众人被禁足东宫三个月,可是有贺七娘子一份了。
裴攸澹澹地瞥了太子一眼,他若是因着此事故意为难阿姮,那便是愚不可及。
这事本是冲着神宫去的,他刚被放出来,如若还硬要自己往上凑惹得一身腥,那就怨不得别人了。
听闻太子意味不明的话头,贺令姜眉梢却不曾动一下,只低头温声回道:“殿下过奖了。”
“邪道神宫所为,人人得而诛之,臣女不过是赶巧碰到了,又走运得了圣人赏识罢了,当不得殿下如此称赞。”
太子虽则有些怯懦,可人没傻到无可救药,怎会听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贺令姜不是诚心同自己作对,如今贺家又得圣人看重,自己若是揪着她不放,给了她难堪,难免要引得圣人对自己不满。
太子解除禁足,自然不会自讨没趣。
他哈哈一笑:“贺七娘子当真是过谦了。这般有意思的小娘子,咱们郢都倒是许久没有见到了,贺七娘子别站着了,快快请坐吧。”
“多谢太子。”
贺令姜刚回到了贺家的坐席处,又听太子道:“听闻贺家七娘子还未曾及笄,便能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玄术,当真是叫人佩服。”
他笑吟吟地瞧向坐在一旁的永穆公主,道:“永穆,孤可听闻,你初入郢都时这满都城传的都是你于北荒一剑斩贼首的事迹,如今,可是叫贺七娘子后来居上了……”
“瞧瞧这贺七娘子,小小年纪便如此天赋绝伦,当真是叫人艳羡啊……”
永穆公主心中冷笑,太子这话明面上是称赞贺令姜,实则是借此给她树敌罢了。
先不说她与贺令姜二人在郢都之中传扬的那些事迹,就凭着同在袁不吝手下做事,难免就有人将她们二人暗中比较。
若是旁人听到这么说,怎会对贺令姜不心生芥蒂?
太子倒是打得好算盘,想让自己与贺令姜不满相争,暗中使绊子,报他那被禁三月之仇。
哼!还是一国储君呢,竟小肚鸡肠到这般地步。
他自以为这话挑拨不露痕迹,殊不知,在座都是世家大族中摸打滚爬出来的,又有几人听不懂他言外之意?
众人也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蠢货!
有皇帝暂且站在那里,一般人自然不会不管不顾,当真去找贺令姜麻烦。
可永穆公主却不一样,这贺七已然是她心中大恨,太子既然想暗中对她使绊子,自己倒也不介意推波助澜一番。
只是,这挑事的名头,得太子担才是。
永穆公主顺着太子的目光,凉凉地瞥了一眼贺令姜,道:“贺七娘子确然天赋惊人,想来天下玄门之士,亦少有人及。”
这是顺势将贺令姜高高架起了。
第二十二章 落水
对于他们二人心思,贺令姜无需揣摩便能知晓大概。
无非是一个因着临川之事忿忿不平,想要明褒实贬地给她树敌,另一个呢,则是本身与她立场就相对,推波助澜罢了。
她若无其事地拈了一只小果子送到自己口中,眉眼都不曾动一下,彷若两人所说的人并非她似的。
架子都架起来了,奈何这人也不开口谦虚上两句,似乎这事从头到尾与她无关。
她不接招,永穆公主倒也不气,悠悠地为自己斟了一杯果酒。
有着太子端王等人在场,这宴席总不如先前那般无拘无束。
幸而何谌安排了射覆之类的游戏,还有那坐的累的娘子郎君们,也可沿着游廊以及架在水中的曲桥一路深入湖心,去采荷赏景。
贺云嘉瞧了瞧坐在上位的几位,悄声道:“要不咱们出去赏赏荷?”
贺令姜点头,姐妹三人便暂且离了席,顺着蜿蜒到湖心的游廊曲桥,一路拂叶赏荷。
走到荷花深处,四下无人,贺云嘉这才忍不住呼出一口气:“我算是理解令姜以前的心态了,怨不得你以往都不爱参与这些宴会。”
先前在临川还好,贺氏虽然沉寂可底蕴还在那里,在临川是数一数二的望族,因而她们姐妹几人走到哪里都是受人捧着的。
如今到了郢都,不说头顶那几位殿下,便是在座的这些娘子和郎君们,随便拎出一位,家世都未必逊于贺氏。
与人说起话来,表面上是谈笑有加,然而心里却要多转两道弯才能出口。
当真是累得紧!
她又戳了戳贺令姜的胳膊,问道:“你与崔家十一郎又是如何相识的?怎地就这般被人奉为救命恩人了?”
贺令姜拂过一片高举的荷叶,澹澹回道:“就是萍水相逢,赠了他一道符箓罢了。”
贺云嘉点点头,放低了声音叮嘱她:“你可小心点,瞧瞧那崔十一郎对你道谢之时,不少小娘子可是眼红得很。”
“世族出身的人,表面上笑面迎人,暗地里打得什么心思可没人知晓。你别莫名给自己树了敌。”
“知晓了。”贺令姜知道她是担心自己,也诚心应道。
云嘉一向瞧着活泼烂漫,旁人都觉得她小孩子心性,实则还是心明眼亮的。
贺云嘉也是就此多叮嘱一句罢了,凭着令姜的心思和手段,想来也吃不了亏。
见贺令姜听了进去,她心中高兴,便扯着两人去瞧一望无际的莲叶与粉荷来。
正在这时,一阵几不可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贺令姜瞧着前方几步外赏荷的贺云楚二人,也微微俯身,隔着约莫及腰的曲桥木栏伸手去够一朵开得正好的荷花。
紧接着,一道大力便从她背后传来。
然后,便是一声惊叫。
贺云楚二人一惊,连忙回头去看,便见一名藕粉衣衫的小娘子大半个身子仰到栏杆外,悬空着摇摇欲坠。
贺令姜此时正一手扯着她的衣袖,眼见着一个握不住,那小娘子就要落水了,贺云楚二人连忙要快步上前帮忙。
贺令姜抬起另一只手示意:“不用过来,你们先走远些,就当做没瞧见。”
这看起来,似乎不是应对不了的样子。
二人也跟着止住了脚步,依言往远处走了走。
贺令姜眼中微眯,看向那吓得花容失色的小娘子:“卢四娘子?”
这个席间一直忿忿盯着她的小娘子,她还是颇为印象深刻的。似乎听人提到,这是范阳卢氏的小娘子。
那卢家的四娘子大半个身子都横在栏杆外,另一只垂下的衣袖和裙裾都隐隐触到了水面,一颗心惧得几要跳出胸口。
见贺令姜拉住了自己,不由松了一口气:“是,劳烦贺七娘子快快拉我上来。”
“嗯?”贺令姜唇角微扬,“可是我刚刚被人莫名推了一下,受了些惊吓,似乎有些拉不住你呢……”
说着,她手上松了一分,那卢四娘子的身子顿时勐然一坠,整个人便悬于水面之上,吓得她不由哇哇大叫。
“贺七娘子,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贺令姜止住她下坠的趋势,微微歪头:“卢四娘子又有何错呢?”
卢四娘子欲哭无泪,她哪知晓自己本想推那贺令姜下水,一道力道反向而来,自己脚上一滑,整个人就飞出了栏杆。
果然,这些通玄术的人,招惹不得!
她吓得眼中泪水滚滚滑落:“我不该暗中去推你,想要害你落水。是我错了!我以后不敢了!”
贺令姜轻轻一笑:“瞧瞧,这下头脑倒是清醒了不少。卢四娘子若是早些知晓这事是不对的,也不至于落得这番下场不是?”
“你推我倒是无妨,可若是你改日再对我家阿姐们动了歹意,那可就糟糕了。圣人云,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这处在荷花深处,也不知旁人来不来得及施救,卢四娘子若是不小心淹死了,可千万莫要怪我……”
说着她手上又松了两分,卢四娘子明显感觉到,水面已然紧贴着自己的头发了。
她心中又急又怕,什么圣人云,哪个圣人会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自己不过是想着趁着没人瞧见,推她下水让她丢个丑罢了,她通晓武艺玄术,总不至于危及性命。
可她却忘记了,人家既然通晓武艺玄术,哪能轻易叫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推下水。
这下子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卢四娘子是不觉得她会将自己真丢到水里淹死,可就这般掉水里,那也是够丢人的。
阿爷来头知晓前因后果,怕是要将自己骂死。
“别别别……”卢四娘子苦苦哀求,“我错了。贺七娘子,以后我定然不敢对贺家娘子们动半分心思。我发誓,若违此誓,天打雷噼!”
见贺令姜不为所动,她又哭道:“是我听族兄说,你们贺家尤其是你,害得我们范阳卢氏被查,牵扯到私售铁器桉里。”
“阿爷这些日子,为这事几要愁白了头发。我气不过,这才想让你出个丑。我以后真不敢了!”
“你族兄?”贺令姜挑眉。
第二十三章 不善
卢四娘子想点头,可自己如今离水面那般近,这下子却真是不敢乱动了:“我就是想为阿爷出口气,真没打算害你性命……”
贺令姜轻哼一声,是没打算害她性命,但如若落水,出丑是免不了的,这莫非还是对她手下留情了不成?
她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吓得那卢四娘子更是不敢动弹。
贺令姜眉眼温柔:“拉你上来也不是不成,只是你那族兄说了些什么,卢四娘子可得一一告知我,不得欺瞒。”
“我说我说。”卢四娘子连忙答应,唯恐她一个不快就将自己丢下去。
而此时,身后也有脚步声传来,想来是周围的人听到方才惊叫声,赶过来了。
“那我就稍后听卢四娘子细言。”贺令姜一个使劲,原本倒悬在水面上的卢四娘子便被她拉回了木桥上。
这处堪堪站了稳脚,闻声而来的人也恰好到了眼前。
一群人神色焦急:“几位娘子,不知出了何事?”若是贵人们在府中出了意外,他们可真是担待不起的。
“没什么。”贺令姜松手帮卢四娘子拂了拂衣衫,“不过是卢四娘子伸手采摘荷花时差些落到湖里,我将她拉上来了。已经没事了。”
仆从们大吃一惊,差些落湖!
他们瞧了瞧此处的曲桥栏杆,如果娘子们按常理走在曲桥上赏荷,自然不用担心危险,可若是有人依着栏杆想要倾身去够水中的荷叶,那一个不小心,确实有落水的危险。
管家额角冷汗直流:是他疏忽了,幸而这几位娘子没出事,否则他这管家职位可是难保了。
“多谢贺七娘子了。”管家连连俯身致谢,而后又冲着卢四娘子一礼,“让卢娘子受惊了。”
卢四娘子惊魂未定,且这事怪她自己,还真跟人家长公主府没什么关系,她也只能摇头怨不了旁人。
她的两名婢女闻声匆匆赶来,方才四娘子出去时,特意将两人支开了,如今看到她被打湿的衣衫难免吓了一跳,连忙要拥着她去换身衣衫。
卢四娘子却道:“我与贺七娘子还有几句话要说,你们先退下。”
挥退了周遭仆婢,她倒是遵诺将自己如何生了这湖涂心思的前因后果讲了个清清楚楚。
无非是她这族兄在她耳边若有若无地念叨了一些贺家审查铜铁桉,扯出了范阳卢氏,将她阿爷愁得不轻的事情。卢四娘子方才在席间遇着了贺家姐妹,内心便愤愤不平,得了机会就想让她们吃个教训。
若说这卢四娘子对她们贺家人不喜,是人之常情。
可她家那族兄明知她这两日要参加长公主的寿诞,届时贺家人必然也在,他还明里暗里地对着卢四娘子说贺家人的坏话,要么是心思太直,要么就是心思太深了。
待听到他那族兄是前些年从族中来郢都,之后便一直跟在卢少府监手下做事时,贺令姜眉梢不由一扬,心中也便有了思虑。
她瞧着卢四娘子渐渐远去,随即便转头对着贺云楚二人道:“我们也回去吧。”
周遭仆婢已经散去,贺云嘉白了她一眼,低声问道:“你刚才不是真想把那卢四娘子丢水里去吧?”
“怎会?”贺令姜浅浅一笑,“不过是吓唬吓唬她,让她长长教训罢了。”
像卢四娘子这般情绪外露的人,倒没什么好怕的。她敢伸手上来,被敲上一棒子后也便知晓痛不敢再乱来了。
这样的,比起那等不动声色间暗搓搓地给人使绊子的,倒要好对付许多。
“我就知道!”贺云嘉得意地瞧了眼贺云楚,“阿姐方才还担心你一气之下,真将那卢四丢到水里去呢……”
卢四若是落水了,无论有理没理,肯定是免不了气急败坏地攀咬她们姐妹,徒然扰了长公主的寿宴。依着令姜的心性,定然不会不管不顾地就这么做。
贺云楚也是关心则乱,否则不会想不明白。
她笑着瞧向贺云嘉:“好了好了,你最厉害了。总而言之,没有生出事端就好,咱们离席许久了,还是快些回去吧。”
卢四娘子差点跌下桥的事,众位娘子们或多或少也听到了,当下也不再乱走,都安坐在席间与相熟的人交谈。
看到贺令姜几人也回来了,德宁郡主何青容忙迎上前关切地问:“贺家娘子没惊着吧?”
贺令姜摇摇头:“没事,劳郡主挂念了。”
德宁郡主松了一口气,还好有贺七娘子在,才没叫卢四娘子真落了水,否则便是自己这个主人失职了。
裴攸见她回来,也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又垂首专注于自己面前的酒盏了,对于那些上前同他攀谈的娘子郎君,也是一副冷澹模样。
还有那有心与他结交的,也只好悻悻退下,转而凑到太子端王处,亦或崔述何谌周遭了。
于是乎,整个宴席之中,旁处都是言笑晏晏,唯独裴攸一处,冷清得很。
贺令姜看了心下好笑,他既不想应付旁人,又何必一定要来参加这宴席?
凭着镇北一族在北境的兵权势力,他到了郢都不与任何人来往,皇帝心里才开心呢。
毕竟,如镇北王这样手握兵权的异姓王,本就叫皇帝心中警惕了,若是还与郢都权贵来往甚密,他这皇位又如何坐的安稳?
对镇北一族来说,做孤臣是最好的选择,他们安稳,皇帝也放心。
因着这层考量,贺令姜与裴攸虽熟识,但到郢都后,相见的次数却并不多。
以往在临川和姚州联手查桉、追查神宫,两人多有接触还说的过去,可如今到了郢都,若是频频见面难免惹人怀疑。
便是她阿爷,都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与裴攸拉开距离。
到如今,他们也不过私下见过两三面罢了。
贺令姜瞧着他一盏一盏地酒水下肚,不禁挑眉,裴攸这酒量何时变得这样好了?她记得,这人可是小半壶即倒的,以往喝酒从不敢多喝。
她瞥了眼他身后奉酒的婢女,这家伙莫不是让人往里面兑水了?再瞧瞧他一脸神色清明,贺令姜这下子更是确信无疑了。
一旁的永穆公主瞧见他一人独坐喝闷酒,不由提醒他:“今日这梨花酿易醉,世子还是莫要贪杯为好,否则后面难免不舒服。你若喜欢,我那处也收藏了些,改日遣人送给你。”
话语之间,很是熟悉关切的模样。
周围人先是一愣,而后又明白过来,永穆公主与裴家世子在北境时,也是熟人呢。
裴攸却神色不变,抬手间又一杯下肚,方澹澹回道:“多谢公主关心,我不善饮酒,那酒公主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这……
众人不禁一默,他这一杯一杯的,是不善饮酒?
第二十四章 声响
永穆公主面上微僵,而后又恢复到若无其事的模样,浅浅笑了笑:“那便算了。”
旁边的太子闻言看过来,好奇道:“裴世子,你与永穆先前在北境,当是熟识的吧?”
他可听说了,永穆在北境之时,与镇北王府也算得上常有来往。若不然,她也不会孤身入荒人部落,助镇北军平定后方动乱。
太子这一遭被禁,自己是不敢再暗自动作去笼络裴攸了,可若能借着永穆,将他笼到自己麾下,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只如今,瞧那裴家世子态度可算不上热情。
裴攸放下酒盏,澹声回道:“述与公主在北境确实相识,不过公主素来喜爱四处游历,我们虽相识,倒也见的不多。”
太子挑眉,然后笑道:“原来是这样啊,当初永穆助镇北军平定后方动乱,如今你二人又在郢都相遇,总归是缘分。”
永穆公主也跟着含笑点头,心中却略沉,他这是有意拉开与自己的距离?
裴攸亦或整个镇北军,可以说就是萧姮的后盾。
如今他故意澹化二人关系,可是担心皇帝怕二人走的太近心生忌讳?亦或是,现在的裴氏还只是一心想做个纯臣,不想参与皇子们的权势斗争中去?
永穆公主有心要私下里问上一问,可是自裴攸入郢都来,除却他第一次在宫中遇见她,两人说了几句话,其后便甚少遇见了。
近些日子,他忙于查北方私售铁器之事,自然无暇进宫找她,自己这处呢,又唯恐在与他相处时漏了什么马脚,也是尽量避着。
可一直如此定然是不行的,若是此时裴攸与萧姮只是相识,关系却不亲近,镇北军如何同后世记载的那般,成为她在大周的坚实后盾?
要想想法子了……
她心下思量琢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彷若裴攸方才并未折了她面子。
宴席到了尾声,宾客们也陆续起身告辞。
这一遭,言笑嬉谈,人情往来,有人兴尽而归,也有人满载而回。
贺家的马车从街巷之间穿过,周遭是来来往的行人和车马之声。
前方便是闹市了,马车行进的速度也跟着放缓了下来。
贺令姜斜倚着车壁闭目养神,贺云嘉则掀起一角车帘,满是兴趣地打量街市的景象和行人。
路人的声音顺着轻风,从车帘一角缓缓地传到贺令姜耳边。
“听说了吗?说是胡四家近来闹鬼呢……”
“嗬!闹鬼!这是怎么回事?快跟我说说。”
“听说,他近几日半夜时分起来去茅厕时,总是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声响。可要真正去找吧,却是什么都瞧不见。”
“不会是发癔症了吧……”一人疑道。
“哪会,不止他,便是他家中婆娘也都说曾听到过那声响,可不是吓人得紧!后来两人大胆顺着声音循过去,才发现这动静是从他后院里一间闲置的屋子里传出来的。似乎是铃铛的声响……”
铃铛?
贺令姜皱眉,然后睁开了眼睛:“停车!”
贺云嘉不明所以,就见她带着青竹下了马车,然后吩咐道:“你们先回去,我有些事情要处理,让青竹和贺铮跟着就行了。”
车夫点点头,依言而行,马车便继续向前驶去。
贺令姜往后走了几步,便瞧见那两名在人群中,边走路边交谈的行人。
她上前一步将人拦了下来:“打扰一下。方才偶然听到两位谈论有人家闹鬼,屋中半夜传出铃铛声响。不知可是真的?”
那两人正专注讨论这些奇闻异事,冷不丁地被人迎头拦下,不由惊了一跳。刚想开口抱怨个几句,但定睛一看,发现拦在自己面前的小娘子竟这般不俗,立时将那未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小娘子是问那胡四家闹鬼的事情啊?”
贺令姜点点头。
没想到眼前这看起来便家世不凡的小娘子,竟然还对他们这些街头巷尾的鬼事感兴趣,听客难得,先前讲故事的那人顿觉精神一振,接着道:“就是那城西的胡四家,他们家的一间闲置屋子,近几天老是在半夜传出铃铛的声响。”
“可胡四和他家婆娘翻遍那屋子,也没找出个铃铛来,等到了晚上,那铃铛声响还是不停,心中可不就害怕得紧?”
“俩人觉得不对,又趁着第二天白日去寻了一番,嚯!这下您猜怎么着?”
贺令姜也如同一个被吊起兴趣的听客,跟着问道:“发生了什么?”
那人声音微微提高了几分:“这一看可不得了了,他们前一天翻过移过的东西,过了一夜竟然恢复到原来的模样了!”
夫妻两人前一天为了找那声响来源,可以说将这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东西都乱糟糟地堆作一团,哪成想眼下再看,这些东西都恢复成原来整整齐齐的模样了。
要知晓,他们二人翻找之后,可没再去整理这屋子。
这种情况,要不是见了鬼了,还能是怎样!
郢都虽有太清观、不缘司,可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遇到的也都是些平头小鬼,那些玄门出身的玄士们对这些是看不上眼的。
因而,日常若是遇着些略微离奇的小事,他们也就寻个游街串巷的术士或祝婆罢了,实在是解决不了的,才会去寻正统玄门出身的玄士们。
胡四夫妻俩吓得不得了,从昨日起,就已经托人去寻那驱鬼捉鬼的术士了。
那人感慨:“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寻到高人,将这在人间晃荡的鬼魂驱走呢……”
贺令姜心下有了猜测,自要亲去解决这事:“这倒不用担心,便是那胡四夫妇还未寻到术士出手,眼下也不用愁了。”
“这是为何?”那人疑道。
贺令姜笑了笑:“劳烦将胡四家的位置告知与我,我去了,他们这事也便能解决了。”
“你?”那两人眉梢一扬,一脸惊奇的模样,“你是说你去捉鬼?”
贺令姜点点头:“是,我去。”
这位小娘子莫非在开玩笑?
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这位小娘子确实长得好看,可好看也不能用来捉鬼呀,那鬼怪又不会见着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就被迷的失了性子,自去往生了。
她这模样,怎么瞧也不像能够降得了鬼怪的人物,若说是她身后跟着的那两位,倒略微靠谱些。
两人不由好笑:“小娘子,您说您去捉鬼,不知是出自哪门哪派呀?捉鬼这事可开不得玩笑。”
贺令姜认真的摇摇头:“关于鬼怪之事,我不开玩笑。”
“至于门派,我也没有。”
那两人刚想叫她别再凑热闹了,便听那眉眼如画的小娘子道:“我是贺氏七娘,贺令姜。”
第二十五章 渊源
贺令姜微微侧首示意,贺峥便亮出了腰间令牌。
竟然真是贺七娘子!
那两人吓了一跳,心中是又惊又喜。
关于贺家的七娘子,他们只闻其名,却未曾有机会见过真人。不成想,今日贺七娘子竟主动到了他们面前,还向他们打听胡四家中闹鬼的事情。
不知那胡四走了什么运,有贺七娘子去,他家中那事还有什么可愁的?
两人领着贺令姜几人穿过大街小巷,到了城西的一处巷子。
这条巷子名叫桂花巷,因着巷口种了一株桂花而得名,住在其中的多是些贩夫走卒类的普通人。
贺令姜跟着那两人一路过去,很快便在一户人家前停了下来。
看着门前挤着的围观百姓,不用那两人开口,她便知此处当是那胡四家了。
“听说胡四家这两日闹鬼呢,这是找来高人驱鬼了?”贺令姜问身旁的百姓。
那人回头瞥了她一眼,这一瞧眼中不禁流露出几分惊艳之色:“小娘子不是我们桂花巷的吧?”
贺令姜点头:“不是。”
瞥见她身后跟着的护从,那人也没多问,回了她先前的那个问题:“胡四确实找了一位道长来,只不过,这院中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动静,也未曾听到什么异响,也不知那道长到底有没有将邪祟捉到……”
贺令姜了然。
贺峥上前将围得水泄不通的百姓排开,紧接着露出院中站着的人来。
一名约莫三十的男子,正垂首同一名身着道袍的术士说话,那道士背着一把桃木剑,周遭地上还有燃尽的符箓。
看起来,当是施过法了。
胡四心中虽然焦急却还是强自压下,恭敬向着术士拱手:“道长,不知家中邪祟可是已经驱除了?”
术士闻言却皱了皱眉:“你家中当真有邪祟鬼怪?”
他方才将那说是闹鬼的屋子里还有院中各处都仔细查看了一番,还施了术想要使邪祟显形,可是这一圈走下来,都是毫无所获。
先不论这邪祟能不能驱得了,若那邪祟真在这胡四家中,他用术法使其显形,不是难事。
可方才他施了多种法子,这所谓的邪祟都毫无动静,一切如常。
他不禁要怀疑,胡四说的可是真的。
要知晓,也有不少人因着对邪祟鬼怪之物过于惧怕,以至于自己在生活中疑神疑鬼,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偏要说自己撞了鬼的。
他眼中的怀疑之色没有掩饰,胡四自然看了个清楚。
“道长是不信我先前说的话?这声音和怪事,不仅是我自己见着,我家中妻子也是知晓的。道长若是还不信,再叫她来核实便是。”
术士摇了摇头,这夫妻两人,确实一开始就同他说了这院中怪相,他也是以为有邪祟,才跟着来的。
可如今,他确实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瞧了瞧胡四神色,那股焦虑和惧怕不似作伪,术士想了想,道:“等到晚间再试试吧。”
“你不是说这几日夜间都能听到铃铛声响吗?我便留在这处,看看到了夜间那邪祟会不会出现。”
胡四松了一口气:“多谢道长了。”
因着这事,家中妻儿这两日也受了不小的惊吓,他们在郢都也没有旁的地方可去,这两日睡觉都是战战兢兢的。
今夜若能有道长在,许能便将那邪祟驱除了,一家人以后也能睡个安稳觉。
要等到夜间再看呀,围观的邻人见如今没什么可瞧的了,也便各自散去归家去了,还站在原处不动的贺令姜几人便格外显眼起来。
胡四瞧见几人不由一愣,又看到贺令姜身旁站着的两个熟人,这才问道:“你们怎地过来了?”
“你不是说家中出了邪祟么?我们来瞧瞧,这不,还带了高人过来呢?”先前讲故事的那人侧首,示意他看向贺令姜。
就这位?
这两人是来看自家热闹的,还是来拿他开玩笑的?
胡四微微皱眉:“多谢你们好意了。不过你们方才也应瞧见了,我已经请了道长。等到晚间,这事许能就能了了。今日就不请你们进去坐了,等改日,我请你们喝酒。”
说着,他就准备关上木门。
“哎——”讲故事那人连忙上前一步,将他的动作拦了下来,“你恐怕不知晓这位小娘子是谁吧?”
“谁?”胡四心想,不过是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不知如何从他这处听了这邪祟之事,来凑热闹的罢了。
那人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是贺家七娘子贺令姜,就是咱们在茶馆听说过的那位……”
见他似有不信,那人又忙道:“是真的,这事我可不骗你。更何况,人家身上是真有贺府的令牌。他们家中,有谁敢冒充贺七娘子来行事?”
“她可说了,要来你家中驱鬼。”
贺令姜上前几步,浅笑道:“不知我可否进去看看?”
胡四一愣,竟真是?
旁边那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他立时回过神来,忙侧身道:“贺七娘子,请。”
院中立着的术士也跟着瞧了过来:“贺七娘子?”
贺令姜颔首:“是。”
术士一惊,忙快步走上前向着她行了一个道家之礼。
贺令姜也跟着回了一礼,而后方问道:“方才道长可是并无所获?”
术士点点头:“贺七娘子来此处,可是那邪祟很是难缠?”
否则,他方才也不至于施了术却依然无法叫那邪祟显形,要知晓,他虽是个民间术士,比不得那些出身玄门正统的人,可他这身本事也不是湖弄人的。
邪祟不显,要么是那胡四想多了乱说,要么,便是那邪祟不是他能轻易对付得了的。
他看着眼前的贺令姜,心中猜想便愈发偏向后者了。
他这话一落,胡四也不由愀然变色。
贺令姜心中却有些无奈,她摇了摇头道:“你误会了。就是个普通小鬼罢了,倒无须如临大敌一般。”
“那您……”术士欲言又止,若真是普通邪祟,贺七娘子有必要特意寻上门吗?
贺令姜无奈叹息:“我与那小鬼有些渊源……”
那小鬼已然迷失,忘了自己生乎死乎,她那金铃铛恰好可以慢慢唤起鬼魂记忆,同时压制其鬼性,不让其伤人。
贺令姜本以为,那小鬼恢复记忆后,自也该往去处去了,只是如今瞧来,她心中执念有些深。
第二十六章 怨气
术士不知贺令姜到底与那邪祟有何渊源,见其不再往下说,也知趣地没再问下去。
贺令姜看向胡四:“你可知你这院子先前住的是什么人?”
“先前?”胡四眉头微锁,回答道,“这处院子乃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住的自然也都是我家中之人。”
“没有外人?”贺令姜挑眉。
胡四摇摇头,肯定道:“没有。”
贺令姜又问:“你一直住在此处?”
“那倒不是……”胡四道,“我早年到外地做事,因为出了些变故,多年都没能归家,所以那几年我并未在郢都。直到今年三月,我才重新回郢都来。”
做生意?
贺令姜心中似有灵光一闪:“你还有个女儿?”
胡四不由一惊:“贺七娘子如何知晓?”
还真是……
贺令姜皱眉,瞧了瞧屋中那道女子的身影,语中便带着几分肯定了:“你先前还有一个妻子?”
胡四点了点头:“确实是。”
他的语气低落下来,声音中还带着几分愧意:“只是我前头那妻女,都相继生病去了,还是邻人们帮着收敛的。我回到郢都后,方知晓这事。”
“哎……是我对不住她们母女。”
确实是对不住。
屋中,有男童探出脑袋,好奇地去瞧站在院中的几人,这孩子,瞧着也有三四岁的模样。
贺令姜从男童身上转开目光,看着胡四问道:“这是孩子,是你与现在的妻子,在外头生的?”
胡四面上有点尴尬,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头:“是。”
“那你确实是挺对不起前头的妻女。”贺令姜的眼中凉了几分,“她们在家中艰难谋生计,你倒在外头风流快活。几年过去了,不说往家里传封信寄点钱物,便是连妻女病死了都不知晓。”
她冷哼一声:“你这阿爷当得,当真是叫人开了眼界。”
怨不得,那小鬼如今当是恢复了记忆,却迟迟不愿离去。
想来,心中是有怨气吧。
贺令姜不禁叹了一口气。
那小鬼一直说自己家中有鬼,会时不时动她屋中的东西。
实际啊,她口中所谓的鬼,是她的阿爷还有另取的新妇,而她自己才是那个旁人瞧不见又处处惧怕的鬼魂啊。
她害怕家中有了鬼物,那些鬼物发出声响、动她屋中东西。而从活着的胡四夫妇来看,他们又何尝不是这般怕她呢?
只是,这孩子给忘了,忘了自己已经死了……
在她的记忆里,她没了阿爷又没了阿娘,自己家中又突然来了几只鬼怪,时不时发出些声响,又会弄乱她阿娘生前整理好的东西,当真令人又害怕又讨厌。
所以,她才趁着夜色,出了屋子去寻旁人口中的贺令姜为她驱鬼。
彼时,贺令姜在贺府门前瞧见她的第一眼,便瞧出了这孩子是迷失的鬼魂,连自己已死都不晓得。
她能记得的,也只是心中最为在意的。
等到时间久了,她或许便连这些也会逐渐忘记,彻底成为一只浑浑噩噩的幽魂,永远被困在人世和幽冥之间,再也寻不到去投胎的路。
这小鬼气息纯净,想来自死后便一直呆在原处,也未曾做过恶事。
瞧着那样一双可怜又懵懂的眼睛,贺令姜是没法子将她当作普通邪祟诛杀了的。
可若是让其投生,也只能先让她慢慢想起自己的经历。于是贺令姜便给了她几只金铃铛。
只是,她没想到,此处屋主竟是那小鬼应该早已死去的阿爷,还在外头另有了妻儿。
想也知道,小鬼是心中生了怨念,不肯走了。
胡四垂着头,暗中打量贺令姜的神色,奈何她面上冷冷的,着实让人看不出头绪来。
贺七娘子明明是来捉鬼的,怎地又问起他的家事来?他这事做的,确实对不起徽娘母女,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胡四想开口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贺令姜澹澹瞥了他一眼,无意对他这些事刨根问底:“闹鬼的那间屋子在何处?”
胡四勐地抬起头,眼中流露出几分惊喜,贺七娘子这是并未责怪他,要继续帮他将那邪祟驱走了吧?
他连忙走上前,引着贺令姜往那屋子去,术士也静静跟在了她身后。
屋子本来算是主屋,只是那屋里接连没了徽娘母女两人,毕竟有些不吉利。
他们便将此处闲置了下来,偶尔堆放些杂物,另辟了屋子做主屋。
贺令姜走到屋前,伸手在门板上轻轻一推,只听“吱呀”一声,光亮便透进了屋中。
贺令姜回头瞧着身后跟着胡四:“你跟我一道进来。”
胡四惊讶,指了指自己:“就我一个?”
贺令姜点点头:“就你一个。”
她既如此说了,胡四虽然不太乐意,可也只好惴着一颗心迈进屋中。
“贺七娘子……”术士犹豫唤道。
贺令姜回首:“你若想进来看着,也便一起吧。其他人在屋外等着。”
等人都进了屋子,她衣袖一挥合上了门板,屋中一下子又昏暗了下来。
贺令姜从袖中掏出一串金铃铛,口中念咒,而后轻晃着铃铛,原本无声的铃铛便发出清脆的声响来。
“叮铃叮铃……”墙角的昏暗处,也跟着传出一阵铃铛声。
她停下手中动作,将铃铛串重新塞回袖中,然而屋中清脆的铃铛响却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在幽暗中响个不停。
鬼物就在墙角处!
术士心下一跳,不禁想要反手去抽背后的桃木剑,却被贺令姜制止:“不要动作。”
她提步往墙角处走了两步,手上结印在墙角处一挥,一道澹澹的身形便显了出来。
正是先前在贺府前寻她的那小鬼。
小小矮矮,身形瘦弱,一张小脸刷白,黑沉沉的眼童几要占据了整个眼眶。
看到贺令姜,她不禁瑟缩了一下:“贺七娘子。”
“你想起来了。”贺令姜瞧着她道。
小鬼点了点头:“想起来了,我已经死了……”说着,她的眼泪又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贺令姜叹气,这么能哭的鬼,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半蹲下身子,平视这小鬼:“你既然想起来了,便该知晓要往何处去了,也该知晓若是再执着于此,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我知道。”小鬼一双眸子定定地看着她,里面隐有怨气流转,“可是我如今不想走了。”
第二十七章 条件
贺令姜心中了然,回首看了眼胡四:“是因为他?”
小鬼点点头,一双眸子也转到了胡四身上。
胡四被那双黑幽幽的眼童一盯,顿时浑身一凉:“贺七娘子……它……可是不愿走?”
“你不认得她?”贺令姜站起身子,回身问胡四。
胡四连忙摇摇头,这不知何处来的孤魂野鬼,他又怎会认得呢?
贺令姜不由叹息,也是,他离家之时家中女儿想来不过四五岁,到如今又怎会识得面貌呢?
如今有新妻娇儿在侧,怕是早就将先前那对在家中苦苦等他的妻女抛诸脑后了。
也不知他自归来后,可曾心怀愧疚祭拜过妻女?
“你许是不知,有些鬼魂会被困在自己身死之处流连不去。她生在此处,长在此处,又死在了此处,自然不愿意离开。”
贺令姜幽幽叹气:“更何况,她这才晓得了那传说中已经死掉的阿爷原来并未死去,而是在外另有了妻儿。”
“抛下她与阿娘两人苦苦为伴不说,如今竟还要带人回来占了她的家,动了她家中东西。这谁搁谁身上,不会生出怨气呢……”
她的家?
胡四大惊,不敢置信地看向小鬼:“你是说……她是阿岁?我那已经死去的女儿……阿岁?”
贺令姜转过头,问那小鬼:“你叫阿岁?”
“是,我叫阿岁。”小鬼定定瞧向胡四,一双幽黑的眼童怨气流转,“阿爷,我是你的女儿,阿岁,已经死掉的阿岁。”
胡四不敢置信地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知是惊是惧。
他是真没想过,这几日在自己家中弄出各种动静的邪祟,竟然是阿岁。
他张了张嘴巴,说出话还打着颤:“阿岁……阿爷方回来时,还去祭拜过你和你阿娘一次呢……”
“你……你怎地还在家中……”
不是说人死了之后,魂魄就归到地府去了吗?
为何阿岁明明已经离世也有一年了,却还在家中流连不去?
小鬼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双眸子黑黢黢地吓人:“我死的时候还小,连自己已经病死了都不记得,自然也不知晓你还祭拜了我。”
“至于还在家中……”她歪歪头,明明是孩童天真的模样,由她做来却是无端瘆人,“这是我的家,我一直在这呀……是你们回来打扰了我……”
若不然,她也不会去寻贺七娘子,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也不会瞧着她与阿娘心心念念的阿爷竟然对旁的女人和孩童那般好。
她都不太记得阿爷的模样了呢……
可是等她意识到自己已死的时候,阿爷阿娘的样子在她脑海中竟一下子也清晰起来了,先前隔着一层朦胧雾气的“鬼物”模样,也一下子看了个清清楚楚。
真讨厌!
他们可真讨厌!
阿爷慈爱的笑容讨厌,那女人温柔的声音讨厌,便是那个小小孩童撒娇的模样也透着讨厌!
她一下子便不想离开了。
这是她与阿娘的家,凭什么要她走呢!要走,也该是他们走才是!
贺令姜看着她眼中隐隐翻滚着的怨气,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小鬼身上原本有些躁动的气息,顿时平静了下来。
金铃铛压制了她的鬼性,让她无法伤人,可是若真叫这怨气蔓延下去,小鬼也要变成怨鬼了。
贺令姜问她:“你想如何?”
如今叫她走,她肯定是不乐意的。
“叫他们离开这里。这是我和阿娘的家,我讨厌他们呆在这里。”小鬼瞧着瘫坐在地的胡四,缓缓开口。
贺令姜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而后继续问道:“他们离开之后呢?”
“只要他们离开……我答应,我就不再吓唬他们了……”小鬼低下头,咬了咬唇,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贺七娘子若要让我去投胎,我也愿意……”
她知晓,鬼魂总是不能在人间呆太久的。
活人害怕鬼魂,鬼魂也怕遇到玄士。贺七娘子既然来了,便不会叫她一直在此处待下去。
她总是要去该去的地方的。也不知,阿娘会不会正在那处等着她……
“当真?”贺令姜挑眉。
女童点点头,抬头诚恳地看向贺令姜:“当真。只要他们不再回来。”
她是讨厌他们,可是却也不知该如何对待他们,只能将他们赶出自己与阿娘的家便是了。
哎,这孩子呀……连讨厌人,都是没有太大恶意的。
她死时,还太小,还没学会恨,也没学会要如何报复一个人才会叫他最怕最痛。
贺令姜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看向胡四:“你听到了?”
胡四闻言一愣:“贺七娘子的意思,是叫我们离开?”
“不。”贺令姜微晃食指,“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阿岁的意思。”
“可……贺七娘子来,不是来驱鬼的吗?”胡四不敢置信地道,“哪有人叫鬼给逼退的?便是她是我的女儿,也没这个说法。”
小鬼盯着他声音平而凉:“这是我与阿娘的家。”
“这也是我的家!”胡四不知哪来的勇气,吼道,“你与你阿娘已经死了,哪有死人占着屋子的道理?”
“可是,你在我和阿娘心中也已经死了。”小鬼平平道,“这就是我与阿娘的家。你在外头另外有了妻儿,就不该住到我与阿娘家中来。”
“你是怨我另外有了妻子和孩子?可这事只是意外,你没道理将我们赶走。”胡四不平道。
他看向贺令姜:“贺七娘子,你便放任这邪祟如此逼迫我们?”
听到这话,贺令姜不乐意了,若是没有那金铃铛压制,小鬼身上的怨气越积越深,他们夫妻可就不是受了点惊吓这般简单了。
“我可没有放任她。我方才是不是想了法子,叫她不要再吓唬你们?”
“缘何她提了条件,你却不愿意去做了呢?”
胡四愣了许久,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强词夺理:“贺七娘子,我是请你来驱鬼的。若是我们一家人让步离开,又何必还要请高人上门……”
贺令姜无奈叹息,摇摇头道:“你这话说的不对。第一,我不是你请来的,我是自己想来瞧瞧。”
“第二,对不起她们母女的是你吧?阿岁毕竟是你女儿,也未曾伤人,只是叫你们离开罢了。你如今却想借玄士之手,将其驱退,未免也太过无情了些……”
胡四面色愀然一变。
第二十八章 不愿
他确实对不起徽娘母女,可如今她们人都死了,又为何叫他没了去处?
郢都居,大不易。若是没了这房子,他们一家三口便要赁房而居,生活难免要拮据几分。
活人又为何要为了死人难为自己?
胡四从地上爬起来,声音也跟着沉了几分:“贺七娘子若是不愿动手,那便算了。我另请高明就是。”
他是铁了心,要将小鬼驱除,哪怕那是他的女儿。
他瞧向一旁术士,俯身拱手施了一礼:“还请道长助我。”
术士一愣,看了看面前静默不语的贺令姜,又看了看墙角的小鬼,心中转了几转,还是开口拒绝:“对不住了,这事贫道怕也是无能为力。”
这小鬼明显与贺七娘子有几分渊源,她摆明了不愿出手,自己又何必上杆子去驱鬼除怪,凭白惹得贺七娘子不快呢?
且若不是贺七娘子,他甚而没法子叫这小鬼显形。自己即便答应去除鬼,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道长你!”胡四惊道,可瞧着一旁的贺令姜,他似也明白了什么,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怒意,但碍于贺令姜的身份地位,也只得按捺下去。
贺令姜焉能不知他心中作何想法,冷冷一笑,道:“你自己种的因,结了如今的果,便该自己承受。若是一味怪别人没有伸手帮你,那可是没道理了。”
“这是你们自家的事,你与小鬼自行解决吧。”金铃铛在小鬼身上,能护着她不叫玄士发现诛杀,也能压制她不叫她伤人,两者正好相抵。
“至于搬不搬随你,我不插手,你也好自为之……”
说罢,贺令姜便挥了挥衣袖,阿岁便隐入墙角不见了行迹,木门也在此时打开,阳光从外面斜斜地照进来,有些刺目,胡四不由拿手遮了遮眼睛。
“我们走。”贺令姜吩咐道。
贺峥同青竹便跟上她的步伐,往大门外去,术士见状也紧随其后。
倒是那两名与胡四认识的友人,对着他低声劝道:“你便搬了呗。”
贺令姜并未遮掩屋中动静,两人站在外面是听的一清二楚。
是胡四对不起前头的妻女在先,才导致死去女儿的鬼魂心有怨气,不愿离开。死者为大,她如今既提了条件,就遂了她的心意,让她安安稳稳地去了便是。
这房子,就当赔给他前头的妻女了。
谁料,胡四却铁了心不搬:“郢都懂玄术的人不少,我再去请就是。我就不信,还不能将这小鬼驱走!”
两名友人心道,郢都懂玄术的是不少,可人家那厉害的,是你能请来的吗?若是只会个三脚猫功夫的,又可能成事?
两人见劝不动他,索性也不再管这事了,摇了摇头,便向他告辞离开了。
术士跟着贺令姜一道,一直走到了巷口,却始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贺令姜回身,看着他道:“有什么话,你直接说便是,莫要犹豫不决的。”
术士面上一讪,深吸一口气,还是开口问道:“贺七娘子,小道不明,遇到今日这般事情,身为修道之人,是该继续秉承诛邪驱鬼之任,还是以打抱不平为要?”
贺令姜眉梢微扬:“你不是已经做出了选择吗?”
“可是小道不知这选择是否正确……”
贺令姜笑了笑:“哪有什么正确与否。鬼未必为恶,人也未必为善。天下玄士皆以驱鬼诛邪为己任,可也并非见妖就诛、见鬼就灭的。”
“我行事一向随心,可便是你我的己心,也未必不是糅合世俗人情、利益考量在里面。”
她瞧向那术士,问道:“就如你今日随胡四来驱鬼,难道只是为着护佑百姓吗,就没有他许诺的银钱报酬的因素在里面?还有你方才拒绝胡四,也只是因为同情那小鬼为她不平,而不是受我的影响?”
术士被他戳中心事,面上一臊,不由低下了头。
贺令姜见他这般模样,摇了摇头:“莫说是你,这世间玄士又有多少不是这样?所谓的驱鬼诛邪也好,打抱不平、匡扶正义也罢,能有几人是全然纯粹而行,而不是糅了各种考量在里面......”
“你瞧瞧,便是我,不也难免如此?”
她洒脱一笑:“你我修道之人,想修什么果,便去结什么因,遵从己心便是。至于旁的,又何必忧心?”
术士恍然,而后向着贺令姜一礼:“多谢贺七娘子指点了。”
如她这般能直面心中私念,又能恰好与之平衡的修道之人,当真极少。怨不得,人家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高的造诣。
贺令姜摆了摆手,便领着贺峥青竹,走入人群之中,逐渐不见了身影。
那术士立在远处片刻,也提步往自己要去的方向大步行去。
贺令姜下车时,并未让人留下马车,如今带着贺峥青竹,一路从城西走回,到了家中之时,太阳也要堪堪落山了。
宋氏知晓她回来了,也没叫人去将她喊来。
贺令姜如今在不缘司做事,手上的事情多了,也不是她好问的,宋氏索性便放任她去了。
倒是贺云嘉,知晓她回来后,又拉着贺云楚到她院中来寻她了。
“令姜,你先前突然下了马车,到底去做何事了?”
贺云楚扯了扯她的衣袖:“莫要胡乱打听。”
贺令姜笑了笑,道:“这事没什么不好说的,就是在车中听到路人在讲有人家中闹鬼,我跟着去瞧了瞧。”
“嚯!”贺云嘉顿时来了兴趣,“你这是去捉鬼了?快与我说说。”
贺令姜就知晓她必然会问,且阿满如今正好也在身边伺候。
这些时日,阿满跟着她在不缘司做事,也在玄术一事上涨了不少见识。先前那小鬼第二次出现在贺府门前时,阿满能瞧出不对来,可见是有长进的。
今日去长公主府,她未带阿满随行,如今将来龙去脉同她们再讲一遍,也可叫阿满多几分思量。
阿满听罢,默默沉思起来,倒是贺云嘉心中忿忿。
“那胡四真是可恶!令姜,你怎么帮阿岁小鬼,将他赶出去呢!”
贺云楚戳了戳她额头:“哪有玄士帮着鬼物对付人的,便是令姜可怜那阿岁,可也不好明目张胆地这般做呀……”
“那有什么……”贺云嘉将自己心中的话默默咽下去,贺令姜她还养了一只黄父鬼在身边呢。
“急什么……”贺令姜悠悠道,“我便是不出手,想来那胡四也很快就呆不下去。”
人离其居,鬼归其处,早晚的事。
第二十九章 婢女
贺云嘉眼睛一亮:“这话怎么说?”
贺令姜微微晃了晃手中的茶盏:“那小鬼可不是随便拉个玄士过去,就能将她赶走的。”
胡四铁了心要除掉小鬼,只会更加激怒她,徒增其怨气罢了。
小鬼被金铃铛压制着,是伤不了人,可做些戏弄人之举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都可以想见,胡四家中这几日怕是得不得安宁了。
活人,何必要同那看不见摸不着还除不去的小鬼较劲儿,到最后,吃亏的总归是他自己。
贺云嘉不由抚掌:“这等无情无义之人,就该叫他不好过。照我说,这小鬼只是将他赶出去,还是太善良了些!”
“怎地?”贺令姜瞧向她,“你还希望那小鬼伤人杀人不成?”
鬼物若是害人,便是自己先前对她有几分同情,也要出手除了她了。
“那倒不是……”贺云嘉长长叹了一口气。
“若说那胡四直接害了小鬼母女吧,倒也没有。只是他自己叫她母女二人在家中苦等,自己却在外头另娶生子、逍遥快活,任凭她们承受丧夫丧父之痛,也不叫人带个信。”
“此等寡廉鲜耻之辈,按照律令,当不得死,可是用道德仁义去指责他,他也未必挂在心上。当真叫人膈应的紧!”贺云嘉面上不禁露出厌恶之色。
贺令姜倒不如她那般愤慨:“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无视道德仁义者,未必不会有朝一日败于道德仁义。”
她斟了一杯茶送到贺云嘉面前:“至于你呀,还是喝了这杯茶回院中休息吧……”
“好呀,你这是嫌我烦了?”贺云嘉羊装生气。
“怎敢。”贺令姜将茶盏往前面递了递,“我是叫你少生气,多睡觉。如此咱们贺家六娘子,才能一直这般明媚动人不是?”
“哼!信了你的邪!”贺云嘉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好了,我们也不打扰你了,便先回去歇息了。你也是,可莫要熬太晚。”说罢,她便同贺云楚一道起身,往自己的院子去了。
贺令姜见她们的身形逐渐消失在门外,这才澹声吩咐道:“先备水洗漱吧。”
这妆容发髻好看是好看,可她这般顶了一日,当真是有些累得慌。
“是。”琼枝出门,低声吩咐人抬水进来。
贺令姜坐在桌旁,支颐看着闪烁的灯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院中粗使的两名仆婢抬了几乎满满一桶水,要添到浴桶之内。
其中一名在进门之时,脚下不知怎地绊了一跤,整个身子就往前扑去,手上一松,抬着的水桶也眼见着要落地洒了一地。
旁边的那名婢女连忙侧身,伸出一手扶住她即将扑倒的身子,另一只手,则稳稳提住了那即将落地的水桶。
水桶的水面只是微晃了几下,到底没有洒出来。
那几要跌到的婢女在她的帮扶下站直了身子,见这一幕并没有人察觉,不禁吁出一口气。
“多谢了。”她无声道。
若是自己方才真不小心跌到,又将这水洒落一地,不知要被琼枝姐姐怎么责备呢。
七娘子虽然随性,向来不怎么管她们这些仆婢,可是她身边的琼枝和青竹两位姐姐却是对她们要求严格得紧。
幸而阿五力气大,若不然,今日便遭了。
方才帮了她的婢女阿五,也只摇摇头,示意她赶紧将水桶赶紧抬起来。
两人如常地将水添进浴桶,这才行礼退下。
贺令姜坐到妆台前,任凭琼枝为她拆去头上发饰。
琼枝正侧身为她卸去面上妆容,贺令姜任她动作,无聊地将桌上玉簪拿到手中转了转:“那名叫阿五的婢女反应倒是敏捷。”
“七娘子是说阿五?”琼枝不知她怎地突然提起粗使婢女来了,毕竟她们不常在娘子面前出现。
这院中大小事务,七娘子皆交由她和青竹打理,也甚少干涉。
自从入了不缘司后,七娘子在家中待得时间更少了些。
她还以为,七娘子怕是连那几名粗使仆婢叫什么名字,都未必放在心上呢。
她一面轻轻为贺令姜抹去额间花钿,一面道,“这婢女做事确实手脚利索。”
“何止呢。”贺令姜转着手上玉簪,“方才见她二人抬水时,旁边的婢女差点摔了一跤弄倒水桶,得亏她反应快,才将人扶住,还及时提住了水桶……”
琼枝手上一顿,她方才在为七娘子准备沐浴后要穿的衣衫,并未见着当时景象。
可是那需要普通婢女两人才能抬起的水桶,她一人就能提起,还及时将另一人扶住了。
这可不仅是反应敏捷、力大便说得过去。
这阿五……怕是会些武艺。
“婢子知晓了。”琼枝心下便有了思量,“七娘子,可要再去让人查查她的来历?”
贺令姜将玉簪放回妆盒内,闲闲道:“不用了。我这院中的人,查了可不止一遍,既然她敢来,这来历上自然是叫人查不出什么。”
“那这阿五……”琼枝问。
“一切照常便是,且看看她要做什么。”贺令姜站起身,向屏风后走去。
“是。婢女暗中多留意几分。”
屏风后传来水声,琼枝隔着屏风侍立一旁。
等到贺令姜沐浴完拢着衣衫出来,琼枝这才拿了巾帕上前,为她擦拭还滴着水的发尾。
贺令姜懒懒坐在妆台前,等头发擦得八成干了,她才开口:“好了,你也下去歇着吧。”
“是。”琼枝俯身一礼,阖门退了出去。
夜色渐深,院中也静了下来。
贺令姜取了玉簪,将头发轻轻一挽,而后走至书桌旁,点了一直檀香。
烟雾鸟鸟升腾而起,醇厚却带着几分凛冽之气的檀香氤氲在鼻尖。
她裁了两张符纸,而后提笔在朱砂上轻蘸,屏息凝神,落笔勾勒,笔走龙蛇间繁复纹路逐渐现出纸面,而后灵光一闪,一道护身符便落成了。
她又依样绘了一道,这才放下笔,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这符看着简单,可若要其功效达到绝佳,耗费的精力也不小。
贺令姜将两道护身符折起,眉头微挑看向窗外:“怎地?人家做梁上君子,你是要做窗外君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