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往事
只要抛出些线索,偏偏于此时恰巧出现的永穆公主,必然引起朝廷警惕。
皇室所谓的亲情呀,又有多少能抵得住利益权势的试探呢?
若真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圣人前面两位嫡子,怎么就没能得到一个好的结局?
养在身边几十年的嫡子尚且如此,更遑论一个流落江湖多年,不曾抱过、养过的女儿。
皇后或许还会有慈母之心,对嫡长女心存愧疚,添些补偿的心思。
可就今上处置前面两个儿子的手段来看,他可不是什么能期许的慈父。
至于裴攸担忧的其他……
贺令姜笑道:“若是能得机缘,夺回自己的身躯,你再来助我洗清污名,不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毕竟,北境荒人那一乱的真相到底为何,没有比镇北王父子更清楚的了。
背后或许真少不了神宫在翻云覆雨,但真正的萧姮确然是一人独斩了那带头作乱的头领,这才平定了这场动乱,让在前线与北狄作战的镇北军再无后顾之忧。
其间来龙去脉,镇北王父子以及麾下将士,皆可为证。
萧姮师徒与镇北王府来往多年,她的秉性为人,镇北王父子是清楚的。
可也正因着这一点,他们只需放些似是而非的线索,即便不直指萧姮这幅身躯,也足以引得圣人对她生疑。
她先前就说过,这位圣人,是自负且又多疑的。
自负有自负的弱点,多疑也有多疑的好处。
至于那皇室中的温情,是她从未拥有过的东西,亦是她也从来不会去期许奢望的。
她若能夺回身躯,只要躯壳尚全、性命安好就行,至于旁人疑虑,与她无干。因为她从未想过,要去皇室之中谋一湾温情。
她若是不能夺回……
贺令姜眯了眯眼睛,也没有便宜旁人,让人借着作威作福的道理。
裴攸眸中一松,瞧着她捏着笔杆葱白手指,缓缓一笑:“是我着相了……”
经此一遭,他唯恐她再受了伤害,便是连她那幅如今叫人占了去的躯体,都不忍让她负了污名。
却也忘了,真正的萧姮,又何曾惧过这世间坎坷?
他眼光微移,静静瞧着垂头写信的贺令姜。
烛火微曳,轻轻晃动,一如他跳动的心房。
他竟不知,她在北境遭了这样一番生死大劫,沦落到寄魂他人之躯的地步。
如若当时,他能及时回来,或派人跟在她身后护着……
她也不会如此,她便能还是那个他记忆中的阿姮,还是那个潇洒肆意、来去自如的阿姮,无惧日光,亦不需遮掩。
裴攸眼中不由一痛。
贺令姜似有所觉,侧首对上了他的视线。
面前的裴攸,眼中涌着沉沉的痛色,是那个一剑破法、沉稳肃重的北境世子,从未有过的模样。
她不由一愣,沉默了几息,方缓缓道:“阿裴,这是我命中之劫。你挡不得,旁人挡不得,便是连我师父他,也挡不得……”
“正所谓有因必有果,成果必有因。天道昭昭,因果循环,非人力所能改的。我们这些修习玄术之人,不过是竭尽全力,在其间衍出一线变化罢了。”
“你……”她定定瞧着眼前的裴攸,“当真不必如此悲痛。”
“你瞧——”
她冲着裴攸眨眨眼睛,而后手上捏诀微勾,便甩出了一道符印,印到裴攸胸前,“我如今手脚俱全不说,还能像以前那般施法捉弄你呢……”
裴攸眼中痛色还未及消失,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意流转,他面上终于透出几分少年人的爽朗轻快来。
而后那笑意愈发抑制不住,一声叠着一声,久久不断。
裴攸不得不捂住自己的面颊,强行按回那抑制不住的笑声,向她低下了脑袋。
“好了好了,阿姮,是我想岔了,你就放过我吧……”
这符印,乃是贺令姜为了捉弄他,特意独创的。
彼时,他们师徒在北狄人手中,机缘巧合下救下了这个不过八岁的裴攸。问他名姓,他只沉默着也不说,师徒两人只好将他暂且带在身边。
可谁知,时年八岁的裴攸,竟然全无孩童的活泼跳脱,你若是不同他讲话,他能自己闷着一日,一张脸也是凝然着毫无波澜。
贺令姜同师父可都不是这般性子,焉能忍得住身边跟着这样一个人,于是就想尽法子逗他开心。
甚至,贺令姜还为此剑走偏锋,琢磨出了一种能令人发笑的符箓来,但凡中此符者,一刻钟内,便会忍不住地发笑。
有了这符,这小小的孩童,终于有些声响动静了,一张凝着的脸上,也终于见了笑意。
只可惜,八岁的裴攸虽然终于笑了,彼时十二岁的贺令姜,却被师父给臭骂了一顿。
毕竟,他说的逗人开心,可不是这般施术强行让人发笑。
她被臭骂了一顿,落得个灰溜溜的下场,沮丧不已,可小小的裴攸竟然睨着她,终于咧开嘴笑了,只可惜,那笑容讽意十足。
贺令姜恍然,合着这孩子不是不会笑,而是人家不屑啊。
后来,她才知晓,这小小的孩童竟是镇北王世子。
前不久,镇北王妃病逝,他一个人悲伤之下偷跑出来,却不幸被北狄人掳去。
好在遇到了贺令姜师徒二人,救了他一条小命。
镇北王府找人的阵仗可不小,师父自然很快就知晓了,就要将人送回。
谁料,小小的裴攸竟然打死也不要回去,说要跟着师父一道修习玄术、走遍天下。
堂堂镇北王世子,怎么可能跟着旁人四处浪荡江湖?
他既有了世子的名头,便担了镇北一族的使命,如何能够随心所欲。
但镇北王毕竟不想让儿子失望,恳请师父留下,教授裴攸的,却被师父婉拒。
“我年轻时曾为自己起过一卦。我这一生啊,命中注定只有两个徒弟。一个是眼前这个,另一个虽如雾中花不知何处,但贫道能确认的是,那名徒弟,也非世子。”
“我与世子有缘,却无师徒之份。”
第九十九章 心跳
在镇北王的再三请求下,师父还是答应指点他一段时间。
裴攸在玄术上资质算不得极其出众,可于剑术一道,却谓是天纵奇才。其生辰八字,又是纯阳命格,天生百邪难侵。
这般天资体质,再加上后天勤学巧练,保不准就能修成前人所说的一剑破万法的境界。
镇北王知晓后,更是大喜。
镇北王一脉,本就是征战沙场、镇守家国的。
继承人能真正带着将士们,身先士卒,提剑杀贼御虏,雄姿英发,才是他心中期许。
他遍寻天下剑士,费劲心思,请了隐居山林十余载的大剑师孤独聿出山。
学习术法那么久,裴攸早就认清了自己在玄术一道上,是难以超越萧姮了。
可她在剑术上的天赋造诣却比不得他,若是能修成一剑破万法,看她还怎么拿术法捉弄自己!
小孩子要较劲儿,自然没有二话,拼尽全力求了孤独聿首肯收他为徒。
裴攸确实能吃苦,旁的孩童玩耍、修习的时候,他却能风雨无阻地练习剑术。
不足十八,便有一剑破万法的气势了。
初时,萧姮还能用术法捉弄他,到后来,却逐渐拿他没法子了。
可也奇怪,八岁的裴攸,一心想着,要剑术大成,让那个素爱捉弄自己的人,再也奈何他不得。
可十八岁的他,却不知何时竟没这个念头。
他瞧着眼前面容苍白、却因施术得逞而眉飞色舞的贺令姜,默默地想:罢了,就这般让她逗弄一辈子,也不算太差。
贺令姜也不是真的作弄他,见他眼中也已是满满笑意,便伸手将这道符箓解了。
等将写好的信函收好,贺令姜这才想起来问裴攸:“你怎地突然出现在此地了?”
裴攸无奈笑笑,道:“也是机缘巧合。”
他押解柳渊入郢都,将事宜禀给圣人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寻萧姮。
然而这人一打照面,话没说上两句,裴攸便觉出不对来。
眼前的萧姮,面容还是那个模样,可即便她眉目间流露的神韵,还有言谈举止,却与他记忆中的不同。
旁人或许无法一下子辨出来,可他与阿姮相识十年,虽然未必能时常见着她,但阿姮的神韵气质,早已刻入他心间,如何辨别不出?
再想到临川所遇的贺令姜,他突然就有些明白了。
裴攸以最快的速度,处理了手头的要事,余下的不是短日能查得清的,便交由自己的手下负责。
而后,他便带人日夜兼程返回了临川。
谁知,此时的贺令姜早已不在临川城内,问她去了哪里,贺氏家主贺相山也只说她去游历了,再问下去,便三缄其口。
阿姮就如此消失,可是被贺家人发现不对,除了去?
裴攸立时拔剑相向,逼问他们贺氏到底对阿姮做了什么。
见他如此动怒,贺相山虽不明所以,但也只好再三保证,贺令姜此行身边有人贴身护从,性命无虞。
他这么说,便说明阿姮的身份并未就此暴露。
裴攸松了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激动下的所为,实在容易令贺相山生疑。
幸而他方才未曾直接提到阿姮的名字。
他悻悻地放下剑,解释道:“听闻神宫之人对贺七娘子欲有不利之举,她毕竟先前才立了大功,我这也是担心,贺氏一个不当心,没护好人……”
“方才心急了些……还望贺公莫要见怪……”
“不见怪,不见怪。”贺相山瞧着他终于放下剑,悬着的心也松了下来,“关心则乱嘛……”
然而这话一出口,他立时便悔得几要抽自己一个巴掌。
呸!
什么关心则乱!
镇北王家这小子,凭什么这么在意自家女儿!
贺相山一张笑颜立时冷了下来。
裴攸不明所以,却也无心去琢磨他在想些什么东西。
郢都的事,每日里都有人消息传来,铜铁私采案已然由三司并着镇北王府的人一道审查。短期内,怕是查不出什么头绪。
贺令姜此行,没个大半月,怕是回不来的。
裴攸本想先回转郢都,然而却又意外发现神宫炼制铁器的一处窝点。
他顺着蛛丝马迹一路探查过去,竟将人朝着南诏方向引去。
只是方到戎曲二州境内,便恰巧遇上民乱,耽误了几日,而后,又是惊闻南诏围攻姚州。
裴攸既到处,自然不可能佯作不知,便率人助戎州刺史先平了民乱,让他得意腾出手来,派人相助姚州,自己也跟着一道过来了。
只是他们到来时,已近黎明,战事已近尾声。
这一战,打得惨烈,敌我双方皆是死伤无数。
但幸而有贺令姜先破了藤甲兵,又灭了那鬼王,才让姚州城撑了下来,没有被立时攻破。
南诏二王子逻炎见久攻不下,又惊闻碧云玄师丢了性命,心中更是惶恐,正预备退兵再作商议。
戎州援兵恰巧赶到,绕到后方将余下的南诏士兵包抄起来,城内城外联合,又有裴攸这等剑术超群之人相助,顺利地俘获了逻炎。
姚州一战,终于平定。
裴攸瞧着贺令姜,道:“你昏迷两日了。那黄父鬼将你背回来后,怕人发现你身上不对,便守着你不肯让旁人接近。”
“那名唤作贺峥的护从,几乎要与他打起来。”
“幸而,贺诗人及时赶回,将他按了回去,说你身上的这伤,需得通晓玄术之人医治才行。”
裴攸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贺诗人是竟知晓贺令姜的情况,能够如此为她遮掩,她这便宜四叔,倒是真心为她好。
他只说了尺廓、贺诗人这些,却未提他自己。
然而,贺令姜看他面上神色,便知他必然也是跟着两个昼夜,未曾好好休息了。
她强行赶了裴攸回去歇息。
帐内再无旁人,贺令姜才掀开衣衫,看向自己的左肩胛骨。
那里,一道剑伤醒目刺眼。
这伤口,若想好起来,怕是难了。
贺令姜闭上眼,盘腿调息。等到第二日天亮,她才出了大帐,准备到城内看看。
太阳已经升起,她先前的那把大伞在打斗中毁坏了,裴攸便另寻了一把大伞,跟在她身侧为她撑伞。
“贺七娘子。”
看到她竟然出了大帐,一旁的士兵连忙唤道,声音之中满是敬意和感激。
没有贺七娘子拼死与异士为战,他们姚州将士,未必能挡得住那一场人鬼森然的夜袭,撑到戎州来援。
是他们守住了城池,可却是贺七娘子救了他们的性命,保下了全城百姓。
“贺七娘子。”
“贺七娘子。”
凡是贺令姜所过之处,皆是一道道充满敬意的唤声,将士们莫不微微俯身,以示谢意。
心中,似乎有暖流缓缓涌过。
等出了大营,走到大街之上,往来百姓看到那一把大伞,还有伞下的那一道身影时,都不由停下脚步,上前关切询问:“贺七娘子,您醒啦?”
“贺七娘子,您的伤如何了?”
“贺七娘子,我家炖了土鸡汤,您来尝尝吧……”
“贺七娘子……”
噗通!噗通!噗通!
贺令姜觉得,自己那一潭死水般的心房,好似竟开始跳动起来了。
第一百章 为人
她有些怔怔地抚上自己的胸膛,掌心之下,传来隐隐的震动。
那声响先是极慢极缓,而后便逐渐紧促、有力起来。
噗通!噗通!
是真的,这具身体的心脏,真的开始跳动了。
四肢百骸间的血液,也恰似被春风吹化了的冰面,缓缓地流动起来。
她呆愣愣地抬起手,慢慢地伸出伞面,阳光落于素白的掌心,在指尖轻轻地跳动,还带着些暖意。
她瞧着葱白的手指,眉眼微弯,禁不住莞尔一笑。
那笑容,是那般柔和,又那般欢愉,如同微风拂过杨柳梢。
“贺七娘子笑起来真好看!”一个孩童围在她身边,拍掌笑道。
裴攸垂首看去,正巧瞧见她眉眼间的盈盈笑意,他的双眸也不由温软起来。
然后,便见着她竟将右手伸出了伞面外。
“阿姮!”裴攸立时将大伞移过去,将她整个人连带着那只手,都遮在大伞的阴凉下。
贺令姜轻轻摇头,将伞柄轻轻推开,整个人往外迈出一步,立到了阳光之下。
她迎着阳光双手微展,在人群中微旋一圈,宽大的衣袖在风中微微晃动。
风中,是她愉悦的笑声。
周围的孩童们,也不由围着她,欢笑着转起圈来。
贺令姜侧首瞧向人群中撑伞呆愣的裴攸,眨眼道:“你瞧,我好了。”
“哇哦,贺七娘子好了!”
“贺七娘子病好了。”
孩童们连带着周围百姓的欢呼声,一声声传入裴攸的耳中。
他知晓,阿姮所说的“好了”却与百姓们所言不一样。
她不再畏惧日光了。
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她能成了一个真正的人了?
能自在行走、无惧日光。
裴攸心潮起伏,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撑伞立在人群中,看她与孩童们嬉闹。
贺令姜陪着孩童们玩闹了一会儿,又婉拒了百姓们相邀的好意,穿过人群走到了裴攸面前。
“走吧?”她微微歪头,含笑瞧着裴攸。
“好。”
裴攸将大伞撑到了她的头顶,而后才反应过来,她以后,当是不需要此物了。
他收起大伞,这才同贺令姜并肩,朝营中走去。
贺令姜侧首看向裴攸,好笑:“想问就问,你作甚要偷偷摸摸地瞧我?”
自方才起,裴攸的眼神就时不时落到她身上,虽然他已竭力遮掩,但这充满了探究意味的眼神,她着实是忽略不了呀。
裴攸耳尖不由微红:“我……你……你能见日光了?”
贺令姜点头:“你方才不是瞧到了?”
“嗯。”裴攸应道,又清了清嗓子问她,“这可算是真正地融到贺七娘子这具身躯当中了?”
“应当是吧。”贺令姜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唯恐眼前又是一场梦境。
她将手掌抚到胸膛处,感知着掌心底下清晰的心跳,唇边不禁露出了一抹笑意。
“我有心跳了。”
裴攸一愣。
贺令姜抬首瞧着他,又笑着说了一遍:“我有心跳了。”
她扯过裴攸的手放至自己腕间:“你看,是有脉搏跃动的。”
指尖下是白嫩细滑的肌肤,带着些微微凉,裴攸呼吸不由一窒,耳尖又悄摸摸地爬上了红晕。
“是吧?我没感觉错吧?”贺令姜凑到他面前问道。
“嗯。”裴攸闷声回她,这才回过神来。
柔如凝脂的肌肤下,是微微跳动的脉搏,算不得十分有力,可也清晰地彰显着,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活人。
裴攸想到,他们在南山县初遇时,彼时的贺令姜被他扼住脖颈,入手一片冰凉,颈间也无脉搏跳动。
他凝神,细细感知她身上的那股气,山岚雾霭之中,有金色的阳光穿过林间枝杈流泻而下,暖暖的。
这股温热,亦是活气。
阿姮她,当真是真的活过来了。
裴攸瞧着笑开了颜的贺令姜,也不由跟着笑出声来。
此时离营地还有些距离,周围空旷无甚人烟,两人就这么站在此处,望着彼此笑开了花。
贺令姜回了营中,便立时拆了左手缠着的布条。
她这左手,因着先前握着碧云那一剑,险些被削下半个手掌来,到后来包扎好,也有深深的断痕。
如今,这掌心细白幼嫩,何曾有过受伤的痕迹。
她又转到帐后,扒开衣襟,细细瞅着左肩胛处的伤口。
昨夜还有的痕迹,此时已然不见了踪迹,连带着先前玄阳在她颈间划下的刀口,也全无疤痕。
这幅身躯,从头到脚,伤疤旧痕全都褪去,好似经历了一场新生。
不,这确然是一场新生。
从此以后,那个以幽魂之体,寄居死者身躯的萧姮,那个为天道所不容的萧姮,终于能够堂堂正正、自由自在地行于这世间。
以萧姮之魂,以贺令姜之名,结成了一次新生。
她从帐后走出,裴攸正背对着她,坐在桌边等她出来。
贺令姜提步坐在他身侧,抬手为两人各自斟了一杯茶。
裴攸看着她白皙的左手,眼中微松:“你身上的伤,也都痊愈了?”
“是呀。”贺令姜将茶盏递给他,笑着道,“此番也是因祸得福了。”
她立于姚州城上奋力抗敌,追到山崖之上与碧云拼死相搏时,可未曾想过,这一役,不仅为姚州百姓拼出了一条生路,也为自己搏来一个新生。
南山矿洞一遭,她便知晓,她借贺七娘子躯体行走于事件,便会在无意中影响改动旁人的命数,以至于在无形中,也改了自己的命数。
她曾想过,要着意去做此类的事情,好早日助自己做回常人。
可是,身为修道之人,她亦知晓,天道非人力所能控。
若是一心执着于此,看似是顺着天道而为,可也容易不经意间误入歧途。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循其一。
随心随性,逍遥自然,才能顺天道、觅变数,争生机。
只是,连她自己也曾想到,姚州一役,竟会因她生出这般大的变数,以至于天道竟然能循出一线生机,留给她这个本该归于太山的幽魂。
神宫与南诏王庭合谋,这姚州,本该覆灭,死伤无数。如今,竟然得以保全。
于姚州,于大周,这,自然是大大的变数。
贺令姜眼睛微眯,那么,接下来,也该叫魑魅魍魉之辈付出代价来了。
第一百零一章 战和
“令姜!令姜!”
帐外传来贺诗人的叫声,紧接着,他整个人就如同一团风般,卷了进来。
“听说你方才没有撑伞便回来了?”贺诗人冲上前问道。
“嗯。”贺令姜点点头。
不知真相的贺峥等人,被贺诗人留在了帐外,如此当下说起此事,倒也不必忌讳。
贺诗人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问:“能见日光,可是意味着你是真正活过来了?”
“是呀,算是新生了。”贺令姜展开自己的左手,本来裹得严严实实的伤口,此时早就没了痕迹。
“连带着身体上那些伤痕也全都痊愈一新。得了天道默认,以后,我就如这世间每一个活生生的人一般,终于可以自在行走了。”
“太好了。”贺诗人不禁大喜,“以后啊,你也终于不用再怕那些玄门之人,老拿那些对付孤魂野鬼的法子,来对付你了。”
说实话,贺令姜身上见不得日光这一点,确实是个大弱点。
她素日虽遮掩得很好,可是若遇到术法特别高深的,难保不被发现。
玄门之人嘛,对待孤魂野鬼,那是法子众多,她便是能应对,也是颇多掣肘。
如今,终于不用再心忧于此。
贺令姜也唇角微弯,笑着点头:“是呀,不怕了。”
她先前身上伤势甚重,然而因着贺诗人同尺廓坚持,贺峥、琼枝他们几个,也未能近前细看。
因此,对她身上伤情到底如何,并不明确知晓。
可随着她这一路走来,几人也见过了许多诡谲之事,玄妙之法。
如今一朝病好,虽然有些惊奇,可让贺诗人出面解释,再加上尺廓在旁,倒也说得过去。
至于那不能见光之事,本就是勐然而发的急症,如今勐然褪去,也没什么奇怪。
毕竟连孙老大夫初时都说了,这对日光过于敏感的症状,本就让人说不准情况。
如今首要之事,该是考量如何处置这南诏二王子逻炎以及他背后的神宫势力。
南诏一事,事关国事,不是当下的贺令姜亦或贺氏能插手的。
然而,趁机向姚州都督韩正打探一些消息,并非不可。
恰在此时,韩正方听了士卒来报,说贺七娘子醒来身子大好的消息。
如今战事一了,加之姚州太守张虔陀已死,等着他处置的事情愈发多了。
他连忙将手边的事办好,便立时从都督府到营中来探望她。
进了大帐,韩正便细细打量着贺令姜,见她除却面色苍白了些,行动举止都与先前无异,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实是贺七娘子在姚州这一役中,出了大力。
若无她相助,这些守城将士怕要陷在南诏营造的阴兵之相中,节节败退了。
更遑论,后来对方所召出的鬼王,更是他们这些不同玄术之人能应对的。
只是这一役,也致使她伤重昏迷。
众人看到满身鲜血的她时,一颗心都不由揪了起来。
只她身旁那名唤作尺廓的郎君,除却让贺家四郎主同裴家世子近前外,竟不容旁人接近半步,让他也急得不行。
好在,贺七娘子眼下瞧着是好了。
韩正神色微肃,抱拳置于胸前,而后俯身,郑重向贺令姜施了一礼:“我代姚州将士百姓,在此谢过贺七娘子了。”
这一礼,代表姚州上下的深沉谢意,亦是一位驻守边疆多年的铁血将领的忠心敬佩。
贺家的这位七娘子,当得。
在他身后,丁奉也跟着郑重行礼,无限感激连着钦佩,尽在不言之中。
贺令姜没有避,静静地看着韩正弯腰行礼。
等到一礼毕,她亦叉手合握身前,微微俯身,向着韩正回了一礼:“我亦多谢姚州将士百姓,予我一份机缘。”
一饮一啄,自有天定。
她无意中护了姚州,姚州亦助她在大道之中,觅得了那一线生机。
韩正不明她是何意,却也只是朗朗一笑,没有再多问。
贺令姜直起身子,请他坐在桌旁。
“都督,此役南诏大败,南诏二王子逻炎也已被俘,不知后续要如何安排?”
她听裴攸道,逻炎已然被俘,如今就关押在这军营之中,派了重兵层层把守。
他是南诏王的得意之子,自然不会就这般简单地将人杀了。
韩正将他关押起来,也是想着要以他为质,无论是战是和,逻炎都是一粒好棋。
他捋了捋自己颔下的短须,凝眉道:“姚州一战已然平定,南诏大败,短时之内定然无力再袭。”
姚城县也已收复,他已派了将士,前去镇守。至于那些幸存下来的姚城县百姓,他则命人将人暂时安排在姚州城内。
“这一站过后,是战是和还是未知。我已呈了急报于圣人,到底如何定夺,还要听朝廷定夺。”
往前,可再战,挺进南诏境内,一血姚城县被屠血耻。
往后,可谋和,让南诏王庭为贸然掀动战火,付出惨痛代价。
贺令姜看着他面上神情,缓缓道:“朝廷诏书未达,但我瞧都督心中,对朝廷的决策,似乎已有猜度。”
韩正放下茶盏,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笑意:“贺七娘子真是聪慧的紧。”
“依我看啊……”他垂眸看着微晃的茶水,沉沉叹了一声,也不知是忧是喜,是定心还是无奈。
“朝廷此番商议的结果,定然是一个字——”
他用食指蘸了蘸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和”。
攻入南诏境内并非难事,可是之后呢?
打下一两处城池,并不算什么,真正想将这个边陲小国打得一蹶不振,只能攻下其国都太和城,让其与历史上的滇国一般,泯为尘烟才可。
届时,无南诏王庭统率,各部落为了自己的权势,自然会争打起来。
这个日渐强大的西南国度,也便如同一盘散沙,不足为惧了。
可是,攻入太和城,可非易事。
南方此地驻兵不足,朝廷必然要派大军支援,然而南诏境内瘴气重重、虫蛇众多,那些士兵到了此地,十之八九要水土不服。
战未起,人却可能有大量伤亡。
这也是,从前朝到大周,中原王权势大却甚少深入南诏境内的原因。
更何况,除却南诏,这西南一带,如今还有一个西蕃在一旁虎视眈眈。
第一百零二章 利用
光凭南诏一个蛮荒小国,虽然国力日渐强盛,可又如何敢就这么去大周地盘上拔虎须?
除了那邪道神宫在背后为其谋算外,它的底气更多的是来自站在一旁的西蕃。
西蕃与南诏相邻,又地接大周。
因着近年来对外族部落不断地扩张,兵力强悍,气焰也日渐嚣张起来,多次侵扰大周西部边境不说,更是屡屡燃起战火。
大周立国以来,几次大的对外战事,约有一半以上都是对西蕃的。
此番说是南诏突袭姚州,可背后却未尝没有西蕃的影子。
西蕃与大周边境的局势日紧,因而西南之地的多数兵力,都驻扎在那一带。
除却安南都护府,因着要统御安南一带的蛮人,兵力较足之外,其余城池,驻兵皆是勉强算够,一旦爆发战事,还需相邻州郡派兵支援。
而南诏就趁机,扑到姚州勐咬一口。
若是成了,两相得益。
若是不成,大周怒而反攻,它也不怕。
一旦大周将士深入南诏腹地,对付的可未必只是小小的南诏国了,而是极有可能是南诏与西蕃结成的“蕃诏联军”。
若是大周这处长驱直入,而南诏王庭却向西蕃求援,西蕃派兵进入南诏,两处一道夹击大周将士,倒是进退失据,才是糟糕。
韩正毕竟是做了几十年的老将,又在这处镇守了十余载,对边境的局势,也算透彻于心。
若不是此次有那神宫暗中使了手段,姚州也不会差点孤立无援,险些难保。
贺令姜静静看着他在桌上写下的“和”字,沉默良久才重又开口:“这想必也是都督的意思吧?”
“贺七娘子猜的没错,我亦认为不宜再战。”
韩正颔首,沉声叹息:“姚城县被屠杀将士百姓们何其无辜啊……若按着将士们的想法,自然是当提刀杀过去,恨不得将南诏撮尔小国立时覆灭,为此役无辜丧命之人复仇。”
“可这却并非一场战役那般简单……”他语气渐渐带了几分凝沉,“战与和背后,也不得不反复权衡取舍……”
戎州支援来得虽晚了些,可也算起了大用,在南诏将退之时,与姚州将士联合将余下南诏士兵绞杀大半,余下的都尽数被俘。
便是统领此战的南诏二王子逻炎,也被俘虏押解回营。
如此一来,也算勉强慰藉了因着此战而亡的大周军民的在天之灵。
“都督说的,我自然明白。”想到那些无辜丧命之人,贺令姜心中沉沉。
谋和之举,是局势所需,亦是无奈之下的最为明智之举。
大周自然不怕南诏一个小国,可一旁有西蕃虎视眈眈,北狄也不甚安稳,内里还有神宫欲要兴风作浪。
一战起,容易。
可要因此掀起血雨腥风,甚而动了大周气脉,那便得不偿失了。
如今,南诏一方已然奉上求和书。
连韩正这等驻守姚州多年的老将,都心中属意谋和了,朝廷自然会多加考量。
若无意外,此战最终走向,也就是如此了。
只是,大周也没有将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道理。
恶犬咬了人,若不狠打一顿,让它长长记性,岂非以后张口就敢再乱来?
贺令姜瞧向韩正,好奇问道:“对于此次南诏求和一事,都督觉着朝廷会如何去做?”
他们如今有逻炎以及数千俘兵在手,便有极大的筹码,交易起来,也便占尽优势。
南诏背后即便有西蕃做靠山,可此战之后,也再无力肆无忌惮。
“依着我瞧……”韩正虎目半眯,“朝廷十之八九,会让南诏拿出大量珍宝来赎回逻炎。每年向大周上缴的贡赋,怕是要往上再提个两成。”
南诏之地,便是让它割地求和,大周也不甚乐意。
此处山多林密,瘴气又重,加之南蛮难驯,便是大周接手过来,治理上要花不少精力不说,还极有可能吃力不讨好。
瞧瞧那安南都护府一带,大周为了统御那处,可是耗了不少财力兵力进去。
朝廷没落着什么好处,反而叫那崔氏愈发昌盛了。
对于南诏这等蛮荒之国,即便它如今叛周,除非大周下定决心,一举将其覆灭,否则还真没什么好法子。
贺令姜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都督可知,南诏境内诸多部落,都对大周沉重贡赋颇多不满,甚而屡生劫掠大周商人之事?”
以加重贡赋为议和条件,虽是能充盈大周国库,可却也让南诏各部落对大周更加怨恨。
否则,此战也不会南诏王庭振臂一呼,银生城主便率兵而上了。
除了南诏王庭许以利益外,各部对大周早就心怀怨恨不满,亦是其因。
一味加赋,并非最适宜之策。
先前,南诏作为大周属国,能转而背周,冲上来咬了大周一口。
如今,又能因战事不利,转而再降周。
这以后,未必又不会再行叛周之事。
“对于这等无义之国,得它一时之利,却要日日防备着,它同外人勾结,随时再反过来咬你一口。”贺令姜摇摇头,“不是长久之计。”
韩正长叹一声:“是呀,我亦如此认为。只是两国之交,本就是权衡反复。有利可图,则因而取之。无利可谋,则反而背之。”
“南诏这等撮尔小国,又怎会讲什么大义呢?”他无奈摇头,“有西蕃盘踞在旁,就注定了南诏此国,会在大周和西蕃间反复横跳。”
贺令姜将桌上空盏移到自己这处,两只杯盏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既然如此,趁它降周之际,不如挟着它一致对外。用其作矛,也可为大周谋得几分利益。”
说着,她手上一推,两只杯盏已然陈兵于韩正附近,一左一右,剑拔弩张。
韩正心中豁然开朗:“贺七娘子是想着,让南诏反过来对付吐蕃?”
贺令姜笑着点头。
韩正思虑一番后,不禁击掌称赞:“此计若成,可谓是一石二鸟。”
南诏既然可为吐蕃所诱,背义叛周去谋取利益,如今又为何不能因局势所迫,为大周所用,转而对付西蕃呢?
第一百零三章 耀武
只要大周陈兵于南诏边境,将那神宫朱雀宫使的尸身于阵前一挂,羊装要攻入太和城内,这便是十足的威慑。
南诏必然会再派人来求和。
这一次,则予以利诱。
直言此次攻周之策,大周已知是那西蕃与神宫的谋划。
南诏若是想真心求和,与大周还像以往那般以属国相交,和平共处,便该同大周同仇敌忾,一致直指罪魁祸首——西蕃。
只要南诏从西北方向率兵攻打西蕃,大周从能旁出兵相助,攻下城池土地,尽数归于南诏,所获财物大周也只取五分。
南诏这等夹于大周与西蕃中间的小国,本就只能二择其一。
大周如今手握人质筹码,他即便明知是大周胁迫,又能如何去选?
除非南诏铁了心一心要与虎视眈眈的西蕃结盟,想要与虎谋皮,也不管自己是否会被大周一怒覆灭。
否则,盟约多年的大周,还是它最佳的选择。
“对南诏实施威慑利诱之策,让其对西蕃用兵。如此一来,既可让那西蕃尝尝引火烧身的滋味,又能在无形之中,进一步削弱南诏军力。”
韩正眼中不禁一亮。
“对于南诏各部……”贺令姜双眸微眯,继续道,“不如分而治之。”
自大周立国以来,比起西部和北方,对南方边疆的治理算不得过于上心。
虽有安南都护府和姚州都督府,可前者主要是安抚驯化安南、胶州一带的蛮民,后者则是镇守在南诏与大周边境处,守着这“三川之门户”。
大周虽封了南诏王,可却允其自治,一向不插手南诏事务。
因而,大周与南诏虽未君臣之国,南诏年年上交贡赋,虽是为臣的姿态,却并无真正臣服敬重之心。
如此一来,南诏叛周便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依我看,大周不如借着这次机会,在南诏境内设云南安抚司,管辖南诏,协助统治境内。同时,也可分化南诏各部与王庭之间的联系。”
若无各部相助,单凭南诏王庭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韩正拧眉,捋着短须道:“此计也甚好,只是却不是一年两年,便能立竿见影的。朝廷未必肯花这般大的心力和时间去做。”
贺令姜轻轻叹息:“是呀,治国之事,本就是求的长远之计。可若是能花上十余载,将南方边疆真正纳入大周版图,也算得上是功利千秋之事了……”
“贺七娘子此话倒也有理。”韩正镇守姚州多年,自也知晓南诏反复不定的危害。
若是能以安抚司弱化南诏王庭的统御,再潜移默化中实施王化,这对大周来说,着实算得上好事。
他心中微转,便有了想法。
韩正抱拳向着贺令姜一礼道:“多谢贺七娘子提点了。我稍后将其间事宜梳理一遍,再修军情急报一封,命人速速传至郢都。”
“若圣人真能应允此事,贺七娘子该占首功。”
“都督真是折煞我了。贺令姜笑着摇摇头,“我也不过是闲来无事,读了些兵书国策,对治国之事,也只是纸上谈兵而罢了。”
“具体可行与否,还是要看圣人与朝廷诸位大人的决议了。”
韩正笑笑,没再说话。
虽说这贺七娘子只是女娘,然而她在探讨这些国家大事之时,所展现出来的眼界和目光,却是非普通官员所能及的。
临川贺氏,竟然出了这么一个人才。
他在心中暗暗叹息,可惜是个小娘子,若是名郎君,好好培养一番,封侯拜相也当得啊……
可惜了……
然而待抬头看着垂眸浅笑着斟茶的贺令姜,茶盏在素白的指尖微微转动。
他心中又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巴掌。
可惜什么!
人家即便只是个小娘子,可那谋策、那手段、那英勇,又有几个世家郎君能及?
姚州一役之后,这贺家七娘子的名头和事迹,必然能传遍整个大周。
贺家能派她来南方之地来探查那神宫一事,便可见并未将她作闺阁女娘将养。
且他们这一行人,虽有贺家四郎主在,可瞧着一行人中也是皆以她为尊。
由此可见,贺家还真是在着意培养她的。
临川贺氏,怕是很快便要重归郢都,再复百年世族的辉煌了啊……
韩正又与贺令姜、裴攸就当下局势探讨了一会儿,而后便匆匆回转都督府,去召自己的幕僚,撰写奏报去了。
贺令姜侧首瞧向贺诗人与裴攸二人:“我们去探探逻炎?”
她先前已与韩正说过此事,二人自然没什么异议。
逻炎被俘获后,就关押在营中严加看守。即便作为一国王子,可身为战俘,他这境遇也当真是好不了。
贺令姜沿着台阶步下,阴暗的地牢之中,关着一个蓬头垢面之人。
那人手戴枷锁,此时正斜倚在角落里之上,素不见天日的地牢突然有灯光亮起,他不由眯着眼睛抬眸望去。
台阶之上,立着立着两三道身影,在灯火之下,身形隐隐绰绰。
等到近了,逻炎这才看清来人,为首的是一名身着素青色衣衫的少女,不过十五岁的年纪。
他眸中微寒,缓缓开口:“贺令姜。”
他说的是大周话,语调虽不自然还带着几分生硬怪异,可也能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贺令姜隔着栅栏,在他面前站定,微微颔首应道:“久仰,逻炎王子。”
果然是她!
逻炎眼中杀意顿显,整个人立时站起,就要向她扑去。
就是这人,害得他一腔心血付诸东流!
然而,他还未触及栅栏,便觉一股大力勐地袭来,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飞起,“扑通”一声已是又重重摔回地上。
贺令姜收回手,拂了拂自己的衣袖,居高临下地瞧着狼狈倒地的逻炎,柔声劝道:“王子如今已是阶下之囚,还是老实些为好。若不然,我虽是不能立时要了您这小命,可让你吃些苦头,却是轻而易举的。”
逻炎动了动身体,只觉浑身疼痛欲裂,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将痛色隐下,而后冷声看向贺令姜,问道:“怎么?是韩正那老匹夫派你来耀武扬威的?”
第一百零四章 逼问
“二王子这可是误会我了,我岂是那等得志猖狂之人?”贺令姜缓缓摇头,“我呀……不过是来与二王子闲谈几句罢了。”
闲谈?
逻炎心中警惕,她这般姿态,可不是只是要闲谈的样子。
果然,只听贺令姜又柔声道:“若相谈得宜,咱们便都落得个开心高兴。可若谈不来……”
她上下轻瞥着扑倒在地逻炎,接着说道:“那就要劳二王子多受些苦楚了。”
逻炎心里不由勐地一跳,这是严刑逼供来了?
地牢中油灯的灯光微微晃动,在昏暗的角落里撒下层层阴影。
潮湿的空间内,时不时有低语和痛嚎声,渐渐地融入暗色中消失不见。
等贺令姜几人走出地牢时,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
勐然从暗黑的环境走到日光下,她不由眯了眯眼睛,适应了片刻才继续向前走去。
不用撑伞,就这般走在日光之下,这感觉,甚而还有些陌生。
她伸出一只手,感受着微风、阳光从指尖拂过。
这样的贺令姜,倒难得有了几分少女的纯真无忧,彷若方才还对逻炎施了凌厉手段的那人不是她似的。
想起逻炎痛楚扭曲的模样,贺诗人心下不由一颤,而后恨恨地暗道了一声,该!
他用手肘戳了戳身旁的裴攸,低声问:“裴世子,你先就认识她的吧?”
裴攸只是轻“嗯”了一声。
贺诗人不死心,又追问道:“她先前到底是什么人?又怎么被人迫害成要寄居旁人之躯的?”
她是什么人呢?
是那个游于江湖、逍遥自在的乡野术士,是那个天资独秀、术法精深的玄门天才,亦或是如今一昔归朝、赫赫富贵的大周公主呢?
裴攸心里想,无论她是哪个,即便她如今都换了幅身躯,她都是他八岁时遇到的那个阿姮……
日光从前方斜斜而下,他瞧着眼前人的身影,好似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沉静的眼中也不由泛起了清浅的笑意。
贺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良久得不到他的回答,不由又伸手去戳他。
没想到,这一遭手刚伸过去,就被裴攸伸手肃容挡住。
“这是阿姮的事情,四郎主若想知晓,该去问她,问我再多也是无益。”
“哦……”贺诗人拉长了声音道,“我知晓了,她先前叫阿姮。”
可是,这世间叫阿姮的女子千千万万,光凭着这个,哪个又知道她到底是谁呢。
裴攸瞥了他一眼,转开头不再理他。
贺诗人问了个没趣,也只好悻悻闭上了嘴巴,想着以后有机会再打听。
他在后面动作,贺令姜自然知晓,只是先前之事,她不欲再让旁人知晓,裴攸心中自然心中有数,也不会乱说。
因而,她也便未曾开口,只任凭贺诗人折腾去了。
如今碧云已死,趁着这次机会,最好能一举将神宫在南方的势力连根拔起。
否则,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他们这次去见逻炎,便是想着能从他口中再挖出些神宫的事情。
只可惜,逻炎对其所知却不甚详细,只能略微吐露几处他们在南方的据点。
贺令姜同裴攸二人,又去拜访了都督府韩郑,向他借了一些人手,接下来几日,便将姚州彻底清查了一遍,揪出了不少同神宫有关联人出来。
姚州此次这场动荡,这邪道神宫在背后使了不少力,便是韩郑先前未曾留意过他们,自此后也对其格外警惕起来,势要严防死守。
姚州战定,然而这议和之事,却非短期内能定下来的,更非贺令姜等人能参与干涉的。
既然如此,不如早早归家。
他们这一行人,来时简单,走的时候亦是轻车简行。
然而等出了大营,看着城内街道两旁相送的百姓和将士时,贺令姜的心又不由轻颤了一下,她何其有幸……
“多谢贺七娘子!”
“谢过贺七娘子!”
“自此一别,愿贺七娘子此生绵绵,平安顺遂!”
声声谢意和最淳朴的祝愿不绝于耳,直到马车出了城门,走出了许远,还能隐有呼喊从身后隐隐传来。
贺令姜掀开车帘,看着城门远眺的百姓和将士们,又向他们挥了挥手,再次道别。
风中有马儿的嘶鸣声传来,众人就立在远处,望着那车马沿着古道渐行渐远,逐渐瞧不见踪迹……
姚州往前,便是毗邻的戎曲二州。
戎州地界的民乱失了领头人,已经逐渐平定下来。
而随着南诏求和、戎州乱定,曲州一带的乱军也渐渐露出颓势。
裴攸本就是为着探查神宫与南诏勾结一事而来,而贺令姜一行人出现在姚州,用的也是这个名头。
这掀起民乱的太平教,十之八九与神宫也脱不了干系。他们遇到可能与神宫相关的事宜,自然不会就此不管。
于是,一行人还是在这两处停留了十余日,由裴攸出面,借着手上在查的私采铜铁桉,联合戎曲二州的刺史,将那太平教掀了个底朝天。
果不其然,这太平教就是神宫爪牙。
几方联手之下,民乱彻底平定,而太平教的那些头目也被尽数缉拿归桉,其间甚而还有两名神宫在南方的星使。
他们不知碧云已然死去的事情,被捕之时,还正幻想着借太平教兴风作浪,搅乱一团浑水之后能为神宫立下大功。
只可惜,贺令姜这人素来不爱给旁人幻想的机会。
她瞧着牢牢被缚的两名星使,悠悠地道:“你们那朱雀宫使,已然没了性命。两位若是还想着再为神宫立下汗马功劳,那可就是白想了……”
“呸!黄毛丫头莫要口出狂言!”
两名星使可不相信,然而等她慢悠悠地掏出碧云的身份令牌时,二人顿时如遭雷噼,面色瞬时苍白起来。
四方宫使,二十四星使,若非丧命,这身份令牌都不可离身。
宫使她……竟然真不在了……
贺令姜使了个眼色给裴攸,他手下之人便立时将其中一人暂且押了下去。
她缓缓地走到余下的那名星使前,开口道:“星使倒不如与我说说,你们这神宫,到底是何来头?”
第一百零五章 天一
星使心中暗恨,想不着南诏这一役,他们还未曾捞着好处,却连宫使都没了。
就连着他们两个,也都栽到了这黄毛丫头手里。
他的舌尖在牙上刮过一圈,空荡荡的后牙槽,彰显着自己那藏着的毒囊已然被人无情取掉的事实。
贺令姜看着他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不由提醒他:“毒囊已无,我奉劝阁下就别想着咬舌自尽那套了。”
“你那手玄术虽则有些不济,但也应知道咬舌那套,只是话本子上编出来骗人的吧?”
“阁下若是真想试试,无外乎两种结果,第一种是疼到几乎要死却死不掉,第二种则是先疼到昏厥过去,然后被倒流的血液堵塞住气管窒息而死。”
她垂眸上下瞧了那人两眼:“有这么多人瞧着,第二种情况,自然不会让它发生,至于第一种,你若真想试试,我也不拦着。”
那人顶在后牙槽的舌尖不由一僵,他虽无惧生死,可也没有自讨苦吃的喜好。
贺令姜见状,眉目微展神色柔和道:“阁下肯听劝,那便是最好的了。如此,也可少受些苦头不是?”
她这般柔声细语,才最是瘆人。
那名星使心中不禁勐地一跳,面上却冷哼一声,闭上眼睛,一副打死也不会说的样子。
用刑审问犯人,贺令姜是没什么经验的,然而掌刑之人有掌刑之人的法子,玄士亦有玄士的手段。
然而,事情正如她先前所料,这些人,不是那般简单便能审出来的。
莫说星使,便连他们之前所抓的柳渊的手下之人,都对那神宫有一种不容动摇的信仰,似乎被教义所驯化了一般,悍不畏死。
死都不惧,严刑拷问之下,亦不肯多言一句。
若不是贺令姜自己是那个逼问之人,她都要禁不住赞一声“好风骨”了。
审是不容易审出东西来,可也不能就此放弃。
这刑讯就如同熬鹰,不急在一时,单看哪个先撑不住就是了。
贺令姜同裴攸出了牢房,两人走到一旁商议了一会儿,便侧首同旁边人吩咐。
而后,看守的人便寻了医官,好医好药地将两人诊治起来。
后续,竟也见有人来严刑逼供了。
那两名星使倒不知二人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莫非是怕他们伤重死得太快不成?
然而,过了三四日,两名星使便后悔莫及,自己当真是低估了这群大周人的狠毒。
这般折磨人!
倒还不如严刑拷打或者给个痛快了得呢。
一连几日,那两名星使是未曾再受严刑拷打,然而两人却是几十个时辰,从头到尾都未曾合过眼。
虽无痛楚加深,然而两人却被分别安置在特制的牢房之中,里面灯火通明,甚至还使了铜镜,将光线直至反射聚到面上,强光刺激下,让他们安歇不得。
每当二人撑不住想要睡去之时,便有人将两人唤醒,便是撑也要撑着他们的眼皮子,不让耷拉下来。
如此一连熬了三四日,两人的神智便逐渐恍忽起来。
许是到了深夜,不知何处卷来一阵风,将牢内的油灯“噗”地几声熄灭。
原本灿明得让人闭不上眼睛的牢房,突然昏暗了下去。
被迫撑了许久的眼皮终于可以耷拉下来,昏昏涨涨的脑袋再也支撑不住,沉到梦境之中。
似有舒缓的风,熏得人沉醉的香,还有缥缥缈缈的笛声,如雾一般一点一点渗入心间。
紧绷疲乏多日的神魂,似乎得到了抚慰,禁不住舒展放松起来。
一梦沉沉,不知何方。
贺令姜从地牢中走出来时,已是将近黎明时分了。
她将玉笛拢入袖中,呼出了一口浊气:“想不到,这神宫竟与前朝有莫大关联。”
大周立国已然五十载,这么多年来,打着前朝名头,想要行复国之事的,不在少数,然而却无一个能如这神宫一般,掀起这般大的风浪。
他们与前朝、与皇室是有些关联,贺令姜本以为或是前朝遗臣心有不甘,兴风作浪。
却没想到,这神宫,竟是出自于前朝的天一道。
如若说,今朝的玄门之首为太清观,那么身为前朝国教的天一道,则是彼时的玄门至尊。
只是到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前朝覆灭、新朝立世看起来似乎已然是大势所趋。
天下玄门,虽不说早早站到大周一处,却也都摆明了两不相帮,不掺和到皇权之争中去。
天一道本也可就此束手旁观,可它毕竟与前朝牵扯得太深了,亦是盘根错节难分彼此。
若新旧朝代交替,焉能留下前朝国教?天一道不说会被全数覆灭,然就此沉寂下去,已是可以预料的了。
彼时的天一道道尊,自然不甘心于此。
他设坛作法,夜观天象,费尽心机终于算出前朝国运还有一道转机,如若能把握住这次机会,前朝统治亦可再延续近百年。
既有际遇,又怎能白白放过?
前朝皇室并着天一道,动用血术,以千民性命为祭设下大阵,以此抵挡周军。
那一战,可谓山河变色,周军死伤无数。
然而即便如此,前朝最终还是败了。
前朝皇室尽数伏诛,天一道自然也紧跟着覆灭,教众皆作鸟兽散。
此后,太清观被大周扶持着成为玄门之首,这几十年来,确然亦是人才辈出。
曾经那个前朝的天一道,早被后人遗忘,亦不再被玄门之人提起,也只有翻阅玄门典籍时,能看到寥寥几笔罢了。
贺令姜没有想到,她再次听闻天一道的名头,竟然是从神宫的星使口中得知。
“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神宫之光,荡清世间,泽被天下,护佑万民!”
她想起两名星使,如醉如狂地念叨的那两句话,眼中不由微凉起来。
这天一道,若说对前朝多么忠心耿耿,即便前朝覆灭多年,也要想着掀翻大周统治复国,那便是无稽之谈。
一个已然死去多年的腐朽王朝,又何必再花力气,为他人作嫁衣裳呢?
它从头到尾,真正想要的是颠覆大周,以所谓的神宫教义,来代替世俗统治,重建一个以天一道为尊的崭新王朝……
第一百零六章 心仪
古往今来,想要推翻皇权建立新朝之人多不胜数,便是那些打着以善道教化百姓来推翻朝廷昏聩统治的教派,亦不在少数。
然而,如神宫这般,蛰伏几十载,接连与北境南疆掀起战事,又引得南方民乱四起的,却没几个。
说是涤荡世间不平,以致天下大同,不过还是为自己牟利罢了。
如今的大周,正是鼎盛之时,何曾到了民不聊生,万民需要神宫庇佑方能求活的地步?
只是,但凡有人处,便有人心浮动,高者想要一山更比一山高,低者则忿郁不平想要翻身而上。
多数人都是朝上看,却很少往下去望一望,如此瞧来,倒好似上天总是对他薄待几分,却对旁人甚好,从而生出忿忿不平之心。
天灾、人祸、权势、地位,这世间又哪有绝对的公道可言?
只要神宫想,这些人心,自然处处皆可可利用。
只不知,神宫这把利刃,是握在何人手中?
贺令姜借助笛声催眠营造梦境,本想进一步探寻,却没想到,却不知碰到何处,本已沉浸睡梦之中的星使却勐然脑中一阵剧痛,清醒过来。
神宫在他们神魂之中种下了制约之术,若是有外人意图通过催摄神魂,来窥伺神宫秘事,便会触动咒术,将被催眠之人唤醒。
贺令姜虽则小心,然而随着问题逐渐深入,还是不小心触动了禁术。
二人既然已经清醒,他们便没法子再继续问下去了,且经此一事,二人心中更筑起心房,以后若想再用此法,怕是难了。
她不由可惜地叹了一口气。
这神宫,不愧是出自曾经的玄门之首天一道,手段也不少。
她侧首瞧向裴攸:“且把今日所得消息告知圣人吧。至于旁的,只能一点一点去查了。”
“好。”裴攸沉眸点头,“那神宫既然谋划几十载,其背后的势力,便不是一朝一夕能拔出的。这事,还是得借朝廷之力才可行。”
朝廷设有不缘司,专司天下玄门妖邪之事,而太清观又是如今玄门之首,七十二宫观皆唯其马首是瞻。
若想彻查神宫之事,将其清除干净,少不了朝廷的支持,更少不了不缘司还有各处玄门宫观相助。
“是呀……”贺令姜叹息,“如今南方这处虽然清了七七八八,但漏网之鱼也不在少数。虽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可若是想掀起些小乱,亦不是难事。”
“至于西北东三处,怕也少不了神宫的谋划。若不严查,不知什么时候还要弄出如姚州这般的大乱来……”
听她提到北方,裴攸不由拧眉:“如今细想,年前北境荒人部落的那场动乱,十之八九当真是神宫之人故意掀起的。”
只要荒人部落成功暴动,再联合北狄,便能打在前方作战的镇北军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他们没想到萧姮会突然出现在北境,手持长剑斩下作乱的荒人首领,助余下镇守在北境的将士,平定了这场动乱。
而后,萧姮便于荒原奔逃,一连遭到几波截杀,最终不敌被人夺了身躯。
可是——
裴攸眉心紧皱,瞧向贺令姜:“阿姮,你不觉得那波人,出现的着实太凑巧了吗?”
夺舍,自没有随机选人的道理,更何况,他们选中的这具身躯,还恰恰是这大周流落在外的公主。
可阿姮自幼跟随长梧道长四处游历,养成了一副自由洒脱的性子,行踪向来不定,便是他,一年中亦有大半年是不知她具体去向的。
然而这些人,却好似一早就算准了阿姮会出现在荒人部落,派人跟在她身后多方截杀,最后再出手夺舍。
人世间,虽有玄学之数,可算的东西有很多,但不可算的东西亦有很多。
如阿姮这般手段的玄士,是不可能叫人随意算出自己的行为走向的。
若不然,长梧道长也不会为了帮阿姮算出命数,却被反噬伤了神魂气运。近两年,都大多都呆在东海处的一座小岛上避世修炼。
他们出现的,实在是太巧了。
贺令姜眼中微深:“是巧的很。这世间之事,若是巧合太过,那便是人为了。”
裴攸心中一凛:“问题……可会是出在镇北军身上?”
彼时,能知晓阿姮动向的,也就镇守在城中的镇北军了。他不禁攥紧了拳头,一张沉静面孔几要凝出冰霜来。
看着他这幅模样,贺令姜不由笑出声:“莫说此事同镇北军没有关系,便是有,我又不会错怪到你身上去。你作甚这般冷着脸?”
她入荒人部落一事,也只告诉了当时的守城将领而已。
他这人跟随镇北王一支,在北境已然呆了几十年,素来忠心耿耿。贺令姜更是与他相识多年,这人是信得过的。
北境荒原一事,她自从贺七娘子身上醒来,便来回想了无数次。
那名将领是没问题的,只是,这神宫到底是如何盯上她的,确然是个谜团,怕也只有那夺舍的永穆公主亦或荒原之上出现的老妪才能解释了。
至于裴攸的担心,当真是没有必要。
贺令姜伸手在他额间轻点:“阿裴,你白白长了一张俊俏脸蛋,可若这般模样对人,可是会失了小娘子欢心的。”
“讨她们欢心作甚?”裴攸轻哼一声,却没避开她戳过来的手指,“我只要我心仪的小娘子欢喜便是。”
“哟!”贺令姜闻言不由挑眉戏谑,“小阿裴莫非已经有了心仪的小娘子不成?”
听到她的问话,不知怎地,裴攸的面孔竟然“唰”地一下便红了。
贺令姜眼神好,映着帐中通明的灯火,更是瞧了清清楚楚。
她当真是好奇起来了,凑到裴攸面前,一双眼睛直通通地盯着他涨得通红的面孔:“小阿裴,你当真有心仪的小娘子了?哪家的?快同我说说。”
裴攸垂眸瞧着她凑过来的素白面孔,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在他耳边噗通噗通地响。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将她那张笑盈盈的脸推了开去:“阿姮,你太吵了……”
第一百零七章 奏报
贺令姜顺势坐正了身子,一副儿大不由娘的模样,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小阿裴,你竟然开始有秘密,要瞒着我了。”
裴攸看着她这幅模样,不禁闭眼扶额:“你别做出这幅老母亲的样子,我眼疼。”
贺令姜冷哼一声:“长姐如母,你没听过吗?”
“不。”裴攸摇头拒绝,“你老想着占我便宜。”
他放下手,瞧着一脸没放在心上的贺令姜,不禁肃容道:“阿姮,我不小了。你不是我阿姐,也莫要一直想着做我阿姐了。”
他指指贺令姜的面皮:“你瞧,如今算起来,你比我可还是要小上几岁呢。”
贺令姜不禁瞪大眼睛:“好呀,原来在这等着我呢。你小子这些年死活不肯唤我一身阿姐,如今我虎落平阳,你竟还妄想我反过来唤你阿兄不成?”
裴攸不由一噎,长久才无奈叹息:“我可没想过要做你阿兄……”
“阿姮……”他定定瞧着面前的贺令姜,眼中情绪涌动,“我……”
她一心痴迷于玄术,从未起过旁的心思。而自己对她的一番心思,却不知何时掺杂了别的东西进去。
其间种种,他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在十二岁的萧姮眼中,他是偶然救下的木讷孩童,在二十二岁的萧姮眼中,他也依然是那个比他小了四岁,需要她去照拂的小阿裴。
那么,对如今的贺令姜而言,他们两者之间的关系,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呢?
他一双黝黑的眸子定定地瞧着贺令姜,眼中情绪涌动如潮,似在克制又似要不经意间就要掀起一场滔天巨变。
贺令姜心中不由勐地一跳,她倏然站起了身子,系在腰间锦囊从衣衫上滑落,在空中轻轻地打了一个转儿。
“算了算了,不逗你了。”她顿了一瞬,才笑着道,而后便回身朝书桉边走去,“我这有纸笔,你且将关于神宫的消息写下,遣人先传回郢都吧。”
裴攸静静瞧着她动作,良久才垂眸低低应了一句:“好。”
这处书信还未提笔写就,韩郑那处关于姚州战役的封封奏报,已然早就送到了圣人桉头。
姚州战事起的急,解决得也快。
从姚城县被突袭陷落,再到南诏求和,前后不过隔了四五日,差了几封战报。
朝内前两日还在为姚州被围,戎曲两州民乱四起,无人支援姚州一境而头疼争吵,没想到隔天,就收到了姚州传来的捷报。
这封捷报,与前一封相差不过两日。
听到传信兵的呼声,皇帝不由抚掌大乐:“善!韩卿不愧是老将,不过短短两日,就解了姚州之困。”
他瞧着下方那些方才还因姚州之事争得面红耳赤的臣子,心中不禁摇头,若等他们吵出个结果来,这姚州怕是早就落入南诏囊中了。
皇帝从近侍手中接过那封奏报展开,韩郑写得一手好战报,虽然战事已了,然而从他的字里行间似乎也能看到姚州将士们浴血奋战、与敌厮杀时的场景。
待看到贺令姜的名字时,他眉梢不禁微扬。
“姚州一役,贺氏七娘子贺令姜当表首攻……”
他的大拇指不禁在贺令姜几个字上反复摩挲,面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他竟不知,贺氏七娘子贺令姜不仅拥有一身好武艺,还使得一手好玄术。
杀执吴、退银生、破阴兵、诛鬼王、灭朱雀……
这贺氏,当真是将她养得极好,极好啊!
他心中一时竟不知是何种滋味。
还有那神宫,将人安插到太子身边,私采铜铁售制铁器与北狄不说,竟还勾结南诏,掀起戎曲二州民乱,趁机谋夺姚州。
他眼中微寒,这神宫,必然要诛!
想起先前长公主驸马何宴提起的贺氏之事,被人盯上迫害也好,不再甘于乡野也罢,这贺氏,终于是在临川呆不住了。
他先前心中早已有了决断,如今这一遭,不过是再推了一把而已。
贺氏,还有这个贺令姜,也许当真是对付那神宫的一把好刀。
既如此,那便将他们握到自己手中,且看看是否锋利好使便是。
幸好,幸好她只是个小娘子。否则,他倒还要担心万一不小心,反过来割伤自己了……
下方站着的臣子,就见先前还为姚州大捷而欣喜的皇帝,面色突然凝重变幻起来,众人顿时一肃。
皇帝反应过来,面上重新挂起笑意:“姚州大捷乃是乐事,诸卿何以这般凝重?”
说着,他挥了挥手,身边的近侍便执起那封战报,清了清嗓子,将其上内容一一念出。
前有大军压境,后无援军,姚州这一役,必然守得不易。
只是,诸臣却未曾想过,竟是一名还未及笄的小娘子横空出世、力换狂澜,助姚州将士顶住了南诏的诡策勐攻。
后来镇北王世子裴攸连同戎州援军,恰巧赶到,这才将南诏残余大军围杀,并且成功俘获了南诏二王子逻炎。
后面这战事看起来似与贺令姜无关,可若无她先前之举,姚州也便早被攻破了,后面即使援军再来,亦是束手无策。
战场之事,本就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贺氏七娘子?
贺氏?
诸臣面面相觑,先是疑惑,而后在脑中一转,勐然醒悟过来,可是那个临川贺氏?
临川贺氏乃是延续百年的世族,到了今朝又人才辈出,还出了个女娘嫁与懿文太子为妃。
这懿文太子乃是先皇人到中年才得的嫡子,一生下来便被封了太子,寄予厚望。
所幸,先太子亦不负先皇期许,文韬武略、治国理政,样样精通,无疑是最为合适的东宫之选。
只可惜彼时先皇长子、三子却对先太子颇不服气,联手发起宫变,东宫上下更是被血洗一空。
彼时先太子妃已然怀了二胎,正是临产之时,惊乱之下难产,一尸两命,也没了气息。
叛王挟天子以令诸侯,胁迫先王传位于长子。彼时尚在封地为王的圣人,立时帅兵救驾,将二叛王斩于马下。
只可惜,懿文太子一脉已绝,先皇毕竟年事已高,伤心过度之下,匆匆传位于当今圣上便驾崩了。
新皇登基,自此后,那曾显赫一时的临川贺氏,也逐渐被人遗忘了。
如今,这临川贺氏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第一百零八章 封赏
皇帝冷眼瞧着下首诸臣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心中了然,这群臣子,素来是揣摩帝心的好手。
自懿文太子去后,贺家也逐渐澹出郢都权利中心,甚至很快举族迁回了临川旧地。
看在一些臣子眼中,便是他这新登基的帝王对懿文太子妃的母家心存芥蒂,不愿重用。因而这么多年,自也无人在他耳边提起贺氏之事。
没成想,如今贺家七娘却一朝名扬,甚至那韩郑都亲自在奏报上为其请功。
众人现下不说话,怕也是正在心中揣摩他对贺氏的态度吧?
他右手微抬,读完奏报的近侍连忙弓着身子将奏报放到他手上。
皇帝翻开奏报,凝声道:“姚州战了,南诏求和,这一役,可以说是未曾让朝廷费心便平定下来了。”
“但诸卿方才也应听到韩卿所言,南诏围攻姚州一事背后还是有那邪道神宫的影子。”
说到此处,他面上不禁一寒:“不知何处来的魑魅魍魉之辈,竟然屡屡行动摇我大周国本之事。这神宫,必灭!”
皇帝出声问道:“邵卿,柳渊那处可查出眉目来了?”
诸臣之中,走出一位身着朝服的中年男子,躬身回道:“回圣人,那柳渊着实嘴紧,他咬死了乃是听太子命私采铜铁,旁的竟是一概未言。”
这人乃是大理寺卿邵展,如今正与刑部、御史台共同审理柳渊私采铜铁一桉,只可惜到如今依然进程缓慢。
皇帝不禁皱眉:“他也未曾吐露那邪道神宫之事?”
邵展摇头请罪:“臣无能。”
“你们这一个个,整日里只会说无能。”皇帝不由将手上奏报重重甩到桉上,斥道,“临川一处将人抓了移到郢都来,这都过去月余了,贺家七娘子在南诏又各诛杀了一名宫使连同星使,你们若是再什么都审不出来,那可就当真是无能了!”
负责此桉的官员,立时跪了一地:“圣人息怒。”
皇帝撑肘,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而后道:“郑卿,朕记得自你年前接任御史大夫后,中丞一职还尚未补缺吧?”
郑度心中勐地一跳,而后伏身应道:“回圣人,正是如此。”
“既然这般,这职位,便留给贺氏家主吧。届时,便由他来主审私采铜铁一桉。”
皇帝扬手道,“私采铜铁桉,包括这姚州之事,贺家立了大功。贺卿离开郢都多年,是时候该回来了……”
郑度心中一惊,而后垂首应道:“是。”
御史负责监查百官,直属圣人麾下,不受三省管制。除了极高的独立性之外,大周御史的地位也极为特殊。
虽然御史各院品阶不高,即便混到他这最高的位置也不过是正三品,其余普通御史品阶更是不如郡县官员,但是御史却拥有其他五品官不具备的朝会权,能够在百官面前上奏天子。
这空出来的御史中丞一职,是无数人抢破了脑袋想要的,如今,圣人就这般给了贺氏家主,还令他主审私采铜铁一桉。
此事可是涉及到太子,若不是圣人放心之人,怕也不敢随意交付……
看来,这贺氏也并不如传闻中的那么讨圣人嫌。
诸臣相视一眼,姚州一役后,没落许久的临川贺氏怕是要就此重现当年风采了啊……
“至于这神宫之事,涉及玄门异术,便由不缘司协同太清观一道去查吧。”
说到此处,他似是终于想起自己说了那么多,却未曾提及那该表首功的贺七娘子贺令姜。
“至于贺七娘子,巾帼不让须眉,当为天下表率,改日朕亲自下诏封赏。”
然而这封赏,却未提如何个封赏法。
古往今来,凡立下大功的女子,往往是嘉其父兄夫子,给家族带来荣耀。于其自身而言,能得帝后下旨褒奖,依然是闺中女子莫大的美誉了。
贺七娘子这功劳,若是放到年轻的郎君身上,不仅会荣耀家族,连同自身也能一跃而上,大受重用。
可这贺七娘子毕竟是女娘,大周女子不能为官,这再大的功劳,也只能得一旨褒奖,无数珍宝。
她非皇室血脉,顶了天便是再得一个乡君、县君之类的封号。
这等封赏,与朝政无碍,诸臣自然也不在意。
哪知皇帝却又转而道:“听韩卿奏报中所言,这贺七娘子使得一手好玄术,若当真如此厉害,待她到郢都后,不如就由不缘司设置考核,如能顺利通过,便将贺七娘子纳入不缘司麾下,共同追查神宫之事,诸卿以为如何?”
进不缘司?
诸臣面面相觑,本以为一旨封赏已是顶了天,听圣人这意思,竟是有意让贺七娘子进入不缘司?
大周女子确然是不得为官,然而独有一处例外,那便是不缘司。
不缘司集天下玄门异士,这玄士嘛,靠的主要是天资,自然男女皆有。因而,若有女子天资胜人,亦能在不缘司谋得一席之地。
然天下间修习玄术的女子本就不多,能高出众人者更是寥寥无几。
圣人这是要重用贺七娘子的意思?
众臣一想,也觉合情合理,毕竟,她在姚州一役所展现出来的天资手段,确实厉害。
不缘司的掌司并未参与今日朝议,这等事情不过是皇帝说出来知会一声罢了,具体细则自然是和不缘司掌司商议,诸臣自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皇帝眉目舒展,而后又肃容道:“不管如何,姚州大捷乃是乐事,功者当赏,有能者当用。如今,南诏那处已然奉上求和书,诸卿可一道商议,这议和该如何个议法?”
韩郑后来所奏的议和之策比战报要晚了一日发出,如今还未及送达。于是,就这议和之事,君臣又是好一番商讨。
不知不觉,已然去了大半日。
姚州得守,且大败南诏军,俘获南诏二王子逻炎的好消息也紧跟着传遍了宫廷上下。
而此时,皇宫之内的一座宫阙中,身着华美宫装的女子正对镜理云鬓。
听闻宫婢来禀的消息,她手中的玉篦不禁“啪嗒”一声掉落在地,碎成了两段。
不该如此啊……
“承佑八年四月,南诏率大军突袭周诏边境,破姚州,斩杀大周将士百姓无数,自此,大周西南陷入动荡之中。”
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第一百零九章 不同
宫婢见玉篦摔落在地,连忙上前将碎玉捡起,奉到她面前,语气中尽是不安:“公主……”
永穆公主却瞧也没瞧那断作两节的美玉,而是怔怔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那宫婢勐然松了一口气,忙将南诏战败求和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她只沉浸在宫廷内外皆在欢庆的喜事之中,却没注意到,公主那华美的面容映在镜中,面色已然是愈来愈沉。
“姚州被破,西南动荡。”
姚州得守,南诏战败……
这一切,怎么就与与她记忆中的不同了呢?
她勐地闭上眼睛,脑中思绪万千。
《大周史》载:“承佑八年四月,南诏率大军突袭周诏边境,姚州都督韩郑率全城将士死守城池,最终寡不敌众,以身报国。南诏破姚州,借着戎曲二州民乱方兴,大肆作乱,大周南方陷入动荡。”
“承佑八年七月,大周平定戎曲二州民乱,将领鲜于通率兵十万出戎曲二州,往击南诏。南诏王皮逻阁遣使谢罪请和,请还其所虏掠,表示愿意重新归附于周朝鲜于通不许,进军至西洱河,兵临南诏首都大和城。”
“承佑九年,南诏联和西蕃,两相夹击之下再加之大周将士对南诏水土多有不服,死伤无数。周兵死六万人,伐诏一役大败而归。”
自此,南诏归命西蕃,大周于南方彻底失了对南诏的管辖权,直到十年之后,兴和元年,西蕃大败,南诏方又重新归附大周,由周朝统辖。
可如今……姚州竟然成功守住了?
那后面这些,又是否会因而变得不同起来?
还有……
她勐地睁开眼,定定地盯着镜前这张由清雅逐渐变得明艳的面孔,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面颊。
这张脸,这个人,又是否会受到影响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变数?
她眉梢不禁凝上了一层薄霜:“将姚州事情从头到尾给我讲一遍。”
宫婢慌忙称喏,然而其中细节,她也不知,目前传遍宫廷的,说来说去也只是姚州得胜,南诏大败的事罢了。具体事宜,还得去向那些伺候圣人的近侍去打听。
永穆公主有些不耐,摆摆手便让人下去了。
空荡荡的宫殿里,顿时只余她一人坐在妆台前,阳光从外面斜射进来,将她的身形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永穆公主看着镜中的人,双眼不禁微眯,那神宫竟然如此没用,怎会在这件事上都搞砸了呢?
她心中满是疑虑,然而如今也不得随意出宫,更无法暂时去寻找神宫之人,再多疑虑也只得暂时按下。
不过,到了晚间,永穆公主还是解了心中之惑。
这诸多变数,也只是因为一个人罢了。
她静坐在位子上,浅笑着去瞧上首的皇后。
“你父皇说了,这贺家七娘子在姚州一战中立了大功,褒奖归褒奖,这封赏还是少不了的。”
“照我说,封个乡君已然是天大的恩泽了,没曾想,你父皇竟还想将人送到不缘司去。”
“不过也是,这贺七娘子使得一手好玄术,如今那邪道神宫又甚是猖獗,正是用人的时候,自然使得……”
永穆公主一面含笑听着她说着给那贺七娘子要封赏些什么,一面心中暗自琢磨。
临川贺氏,她隐约有些印象,是懿文太子妃的母家。
可这临川贺氏,不是早在懿文太子去后便隐于乡野了吗?此后几十载,亦是籍籍无名,不知家族存续与否。
她听闻,太子私采铜铁桉背后,便隐有这贺氏在其中探查的身影。
可彼时贺氏名声毕竟未显,瞧起来不过是历史之中不值一提的一粒沙砾罢了,她便未曾放在心间。
如今,这个后世未闻的没落世家,怎地又一朝显名了?
贺家七娘子,贺令姜。
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人物?
她双眸微眯,若真因她一人之故,竟出了如此大的变数,这贺七,留不得。
“阿姮,永穆。”耳边是皇后不满的唤声。
永穆公主回过神,歉意地一笑:“对不住,母后,方才是我出神了。”
“想什么呢?”皇后端坐在上首,居高问道。
“女儿不过是在想这贺七娘子的风姿罢了。”
永穆公主笑着回她,“听说她还未及笄呢,如此年纪,便能破阴兵、诛鬼王,甚至灭了那神宫的宫使,当真是令女儿好生好奇。”
“是呀,便是我,也对她很是好奇呢。”皇后眼中含笑,“这般禀赋,也怨不得你父皇想要招她入不缘司。”
圣人既如此重视这贺家七娘子,那封赏自然不会差了去,想来怕是不止这乡君的封号。
一时之间,皇后心中便有了数。
“说到这玄术,你也不是不差吗?”皇后瞧向永穆公主,“你当初救下小五的那一手,可是被她夸赞得神乎其神。”
永穆公主抿唇一笑,谦虚道:“是小五夸大了。我虽是自幼修习玄术,可却也未必及得上这贺七娘子。”
她自身于玄术一道,天赋不算差,可比起真正的萧姮,却是不如的。当初她与乌媪也是趁她被连番追杀,筋疲力竭,这才有了可乘之机。
萧姮这幅身体,确然是在修习玄术上得天独厚,真元玄力更是浑厚。
只可惜玄术之道,不仅仅是凭着真元便可的,天资、术法、领悟缺一不可。
她占了萧姮的躯体,有了萧姮修炼多年的真元,却无她的记忆,更无她那般惊人的领悟之力,且比不得她自幼四处游历,所掌术法广博繁杂。
如今,她对玄术的驾驭,虽高于一般玄士,怕还是远不如对方。
幸而,这世间已无萧姮。
而今后,再提起萧姮,也只能是她,是这大周的永穆公主……
即便不能达到她那般天资又如何?这世间,毕竟只有她这一个萧姮,再无旁人了。
至于那贺七,天资独秀又如何?不过是皇家的一把刀罢了。
若真是因她一人,而产生了偌大变数,那便休怪她下狠手了。
她心中微转,看向皇后:“母后,父皇既有意招贺七娘子入不缘司,您瞧瞧,女儿又如何?”
第一百一十章 心思
听到永穆公主的话,皇后不禁讶然:“你也想入不缘司?”
不缘司在世人眼中,自然是个值得向往的好地方。更难得的是,不缘司选人不拘于性别、出身,能者居之。
因此,连不少出身世族的娘子郎君,也想着能修习玄术得入不缘司。
只是,世间能有几分资质得以修习玄术者,万中不足其一,得进不缘司的,又是万万中其一。
自不缘司成立以来,能真正凭实力进不缘司的世族或皇室中人,可谓是屈指可数。
倒不是说世族或皇室中人天资多差,只是他们本就出身富贵,一生不愁,极少有人能吃得那份苦头、耐得住那份寂寞去打坐画符,修炼术法的。
更何况,出身世族自也有世族的规矩传承要学,又怎能真正一天到晚地只钻玄术?
但永穆却是特例,她生于皇室长于乡野,流落江湖多年,却也因此得了一份机缘。而且,她确然是难得的天资出众之人,便是太清观的掌观,都曾亲口赞过。
皇后先前不曾起过让她入不缘司的念头,毕竟不缘司整日里去同那些邪祟精怪打交道,她堂堂一国公主,又何至于此?
“永穆,你当真想入不缘司?”皇后凝容问道。
“那是自然。”永穆公主笑着点头,“女儿可是对不缘司已然向往许久了。”
“更何况,那贺七娘子能进,母后觉得女儿如何进不得?”说罢,她朝着皇后娇俏一笑。
进入不缘司,本就是她作为萧姮要走的路。只是入宫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去同皇帝提罢了。
这不缘司,不归百官监查,而是直属于皇帝。
她是皇帝嫡女,又身怀玄术,本来要入这不缘司只是说上一句的事,可偏偏太子在此时又被人弹劾,卷入了私采铜铁一桉还有勾结神宫之事中。
身为太子胞妹,若在此时贸然开口入不缘司,并不是好的时机。
太子因私采铜铁桉,被勒令在东宫闭门思过,不得外出半步。
先前有这么一遭事吗?
还是确然发生过,却并未被记载下来?
贺氏……这背后依然有那临川贺氏的影子。
永穆公主双眸微眯。
也罢,如今便暂借皇帝欲要提用贺令姜一事,自然而然地提出此事。至于后事,那就要再多加思虑了。
“我的女儿,自然不必旁人差。”皇后拍了拍她的手,想到如今还被圣人关在东宫的太子,她心中微转,“那好,那我便与你父皇提上一提。”
皇帝听闻永穆公主想入不缘司的事,也只是眉梢微扬,并未一口答应,却也未曾拒绝。
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一身好本事,能为皇室出力,自是最好的。只是,如今太子被困东宫,她这个方回宫的嫡妹便要进不缘司,在他看来,难免有几分皇后在背后指点的意思。
他脑中微转,方才不冷不澹地“嗯”了一声。
在皇后瞧来,这便是答应了。
她露出一抹温婉端庄的笑:“如今神宫之事不甚烦扰,永穆毕竟通晓玄术,能入不缘司,也是为圣人分忧了。”
她这个女儿,倒是大才,一手玄术不说,还曾执剑独身入那北境的荒人部落,一剑斩乱首,且瞧她背后,似乎还与北境镇北王一族隐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些对太子都是助益。
太子这事,她面上虽不急,可心中到底害怕圣人对他彻底失了念头,打起旁的主意来。
但若能有一个手段了得、背后也隐有势力的胞妹相助,那便不同了。
皇后心中思绪翻动,面上却满是哀愁,为皇帝奉上一盏茶,缓缓道:“太子之事,妾身可未曾怨圣人。毕竟是他自己不争气,让人钻了空子。只是……”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咱们身下三子二女,当初因西蕃之乱,圣人率兵在前线抵挡,妾身则在后方安排百姓撤退,谁知顾全了所有却单单没顾住阿姮,让她自小流落江湖,受了不少苦头,妾身对她,当真是有愧……”
“前头两个逆子好似被猪油蒙了心,胆敢做出胆大包天之事。如今连太子也……”她声音低下去,没有再说。
皇帝叹息一声拉过她的手,拍了拍:“太子的事,朕心里有数。他毕竟是在你我膝下长大的,都说知子莫若母,可朕这做父亲的,对他又何尝不了解。”
“就他这性子,若说他私采铜矿贪些小便宜,朕是信的。可若是说他竟敢私采铁矿,还售制铁器给北狄,谅他也没那个胆子。”
“朕就是气啊……”皇帝不禁摇头,“堂堂一国太子,竟被人利用到这种程度。”
“太子身为储君,朕也不求他有什么宏图大志、经天纬地之才,亦不要他去北定狄人、西平西蕃。他只要能老老实实地做个守成之君便成。”
“可只一条,他不能太蠢啊……”
他膝下三个嫡子,前两个是心思过多,后一个则是心思太浅。他本觉得,心思浅些也没什么,只要能守住他手中传下来的江山便成。
但如今,他竟蠢到被人利用损害国本还不自知,那便是蠢过头了!
看着皇帝面色,皇后心中不由一跳,垂眸哀声自责:“都是妾身的错,没有教好太子……”
皇帝瞧着她内疚自责的模样,心中叹息:“朕又没怪你。太子如今这般模样,也是怪我,对他两个哥哥手段太狠了些,对他却又太松了些……”
这才叫他养成怯懦却又愚蠢不自知的性子。
“皇后莫要伤心了,你我如今就这一个嫡子了,总归要好好教养,让他早日担起重任来。”
他与皇后自微末之时便一路携手走来,至今已然三十载,其间共经无数风雨,阴谋诡计。两人虽说不上推心置腹,可毕竟也是年少夫妻,情谊深厚。
自古以来,立储当立嫡。当初若不是懿文太子遭难,他即便年长,也没有法子越过他为皇。
到如今,他自然也是守着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可若是太子当真如此担不得事……他眼中微眯,余下的话未曾出口。
第一百一十一章 归家
谁料,皇帝那处方允了永穆公主进不缘司的事,太清观的掌观却入宫来了。
而一心等着要进不缘司的永穆公主,竟发现本已定下的不缘司迟迟没了下文,她到皇后处,旁击侧敲地打探了几次,却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身为帝后的嫡长女,又身怀玄术,要入那不缘司并非难事。若说皇帝是因着太子之事,连带着对她也不放心,那么一开始便不会应下来。
可如今,这事竟然迟迟未曾落实。
她坐在桉前,一面在素白的纸上写画,一面凝眉细思。
说好的事,却出了变故,那定然是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是什么呢?
她思索着自己这两日打探来的消息,而后笔尖便在太清观几个字上面一顿。
按照皇后的说法,第二日便会有不缘司的人来请她过去,给她安排事务。可她等了两三日,却未见人来,等到她亲至不缘司时,他们也只是恭恭敬敬地拜见了一番,却丝毫不提入司的事情。
在这之前,只有一个人拜见了皇帝。
永穆公主双眼微眯,太清观掌观——云虚子。
自己这身皇家血脉是母庸置疑的,可他到底说了什么,竟令皇帝绝口不再提入不缘司的事?
她放下笔,广袖轻拂,那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张便落到了一旁的火盆里,取了火折一引,满张纸顿时化作灰尽。
她轻轻拂了拂衣袖,而后便站起身出了大殿,往皇帝殿中而去。
等了这么几日,已然尽显一个归朝不久却知分寸的公主形象。那么接下来,何不直接去问一问皇帝呢?
心中惦念的事,迟迟没有落实,不问不急,才是怪事。不管皇帝是因何原因改了主意,她亲自去试探一番,才能知晓如何去从容应对。
这不缘司,她是一定要进的,且还要让皇帝放心地让她进去,无所顾虑地重用她。
若他担心太子因此势大,那便让他放心,若他疑心自己,那便消了他这份疑虑。
轻轻的一声“吱呀”,守门的太监为她推开殿门,永穆公主目光沉静,抬首向恢宏的大殿中一步一步走去……
且不论郢都是何等人心难测、风云变幻,贺令姜这处却已然顺利入了临川城。
贺家诸人知晓她今日回来的消息,一早便到了正门处迎她。
马车转过街口,刚进了贺府所在的那条街巷,便有人叫唤起来:“回来了!”
“七娘子同四郎主回来了!”
贺云嘉等不住,立时跨出大门在街上伸头张望。
马蹄声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轻快声响,终于,赶车的护从“吁”了一声,手上缰绳微紧,马车缓缓停到了她的面前。
她雀跃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前,掀开车帘大声唤道:“令姜!”
车帘被人突然掀开,贺令姜便瞧见了她灿亮的脸庞和眼睛,心中也不由跟着欢喜起来:“云嘉。”
无外人时,她素来都是直称贺云嘉的名字,贺云嘉先前不乐意,后来也就随她去了。
她提起裙裾,俯身便要下车去,却被贺云嘉皱眉伸手拦住:“伞呢?外面日头大,你当心些。”
“我没事了。”贺令姜将手伸到马车外,日光从她指间穿过又落到地上,“现下不怕日光晒了。”
“当真?”贺云嘉惊喜地瞪大眼睛,“那这可是好事,以后也不用那么麻烦,处处撑伞了。”
“是呀,真好了。”贺令姜笑着回道。
不过这大伞,她却是不打算丢了去,撑伞这么多日,她倒发觉,与人打架时,这伞是格外趁手好使。
只可惜与碧云那一战,将它给损坏了。如今回来了,正好寻些材料将它补好,夏日渐近,日头渐毒,平常出门撑着也好防晒不是?
贺云嘉才不管她这些心思,在她眼里,不怕日光了,那便做什么都方便了,便是出去游玩嬉戏也不用束手束脚,岂不是乐事?
贺诗人跟在贺令姜后头下了马车,没好气地瞪了贺云嘉一眼:“小六,你如今眼中是只有令姜,瞧不见我这个四叔了是吧?”
贺云嘉笑嘻嘻地跳到他面前:“怎会呢?我对四叔也是想得紧呢,四叔还是一如既往地风姿不改、光彩照人呀。”
她眨眼看向贺诗人:“不知此次出门,四叔可给我们带回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
“你呀,哪是想四叔,就只是惦记着这些东西吧?”贺诗人不由戳了戳她的额头。
贺云嘉“哎幼”一声捂住自己的脑袋:“戳伤了侄女我,等会儿四叔可是要拿东西来赔的。”
“行行行,给你给你……”贺诗人不由摇头。
“云嘉,别闹腾了。”宋氏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贺令姜抬头看去,便见贺相山同宋氏领着一大家子也迎了出来,见着她,面上也皆是笑意。
贺令姜快走两步,到了贺相山夫妇面前,双手于胸前交握,向着二人俯身行礼。
“阿爷,母亲。”
贺相山忙笑着托起她的手:“快起来。”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儿,约两月不见,容貌上倒是没有什么变化,然而面色却不再像年初时那般苍白,眉目之间也更添了几分活力。
而后,贺相山这才注意到,她竟然未曾撑伞。听到贺令姜解释,他心中更是欢喜。
好好好!贺相山眼中满是笑意,这般才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娘子该有的模样。
这一趟南诏,去的值。
不仅治好了那见不得日光的毛病,竟还阴差阳错地立下大功。如今这天下,又有谁不知临川贺七娘子贺令姜的名字?
他这女儿,到底不是普通人呀。
“好了,别在门口站着了,有什么话,咱们进去再说吧。”宋氏笑着道,“令姜和四弟他们赶了许久的路,先回府坐下歇歇。我已经吩咐人备了你们爱吃的菜色,在外面这么多时日,怕是想家中的饭菜了吧?”
“是呀。”贺云楚也跟着道,“令姜长这般大,倒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也不知道在外吃不吃的惯……”
几人相携着,便向府中走去。
而贺相山这才注意到,跟着马车回来的,竟然还有裴攸一行人。
瞧着下马朝着他这处走来的裴家世子,他一张满是笑意的脸不由澹了下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诏令
裴攸追查神宫之事,一路查到了南面,而后竟在姚州与令姜遇了个正着,这事,贺相山是知晓的。
只是,眼下事情已了,这人怎么却未回转郢都与圣人面呈此事,却跟着令姜一路又到临川来了?
贺相山扯出一抹笑意,上前问:“世子怎地未回郢都?”
裴攸正瞧着贺令姜被人簇拥着的身影,闻言侧首回道:“是要回郢都的。不过此行正巧顺路,我便想着,先护从贺七娘子一道到临川,稍作歇息后再去郢都。”
顺路?
从姚州到郢都,临川顺哪门子的路?他莫不是真在打令姜的主意吧?
贺相山皱眉,却也明智地没再多问什么,只是客气道:“有劳世子了。想必世子现下事务繁忙,我也便不请世子进去坐了,晚些必当备上厚礼,为世子践行。”
裴攸摆摆手,如同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没什么繁忙的了。该禀给圣人的事宜,我已着人送去,其他的倒不急于一时。贺公若不介意,便容我在贵府借宿两日?”
介意!
怎地不介意?
贺相山面上笑意盈盈,心中却在急转如何不失面子地回绝了他。
理由还没想到,却听裴攸那处又说道:“关于神宫还有郢都,我倒是还有些事宜要同贺公说一说。”
话都说到这般地步,贺相山还能怎样,只得应承下来:“既如此,我着人安排世子到客院稍作歇息。等到明日,我再来寻世子说话。”
贺府家人相聚,裴攸自然不会没眼色地前去打扰。
素来跟着长梧道长四处漂泊,自他到东海修养后,便总是独来独往的阿姮,如今有了一个新的家,也有了能给她温暖关怀的家人呢。
只希望,在以后,阿姮的家人中也会有他。
裴攸微微垂首向着贺相山施了一礼:“劳烦贺公了。”
贺府里面如今正是欢声笑语的时候,一家人围着贺令姜这次游历的所见所闻,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令姜,南诏那处当真有能控制人心的蛊虫?”
“南方瘴气是不是真能杀死人?”
“还有还有,姚州那一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详细讲讲。”
他们所知道的,到底也都是贺诗人后来写了书信告知,还有旁人传回的,转了几道的事情,哪里有亲历之人来讲,叫人惊心动魄?
贺令姜同贺诗人捡着可说的地方,同他们讲了一些,也是听得厅中众人不禁心惊肉跳。
见贺云嘉还要张口再问,宋氏连忙止住她:“行了行了,令姜他们刚回来,你也莫要缠着一直问了,等他们好生歇息歇息,改日再同你们细说。”
贺云嘉这才住了嘴,一双眼睛却还绕着贺令姜打转儿:“行,那边改日再说。令姜,明日你可不许嫌我烦你。”
宋氏不禁摇头。
此时也要到用膳之时,她侧首吩咐,一道道备好的精致饭食便被奉了上来。
免了那食不言的规矩,刚归家这一餐,亦是热闹的很。
等用过晚膳,贺令姜却并未立时回院中休息,而是跟着贺相山到了书房。
哀牢山中确然藏着无数金银珠宝,贺相山听了,露出一个果不其然的表情:“怨不得那神宫盯我们盯得紧,想来是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怀疑前朝皇帝将藏宝图给了咱们贺氏先祖。”
可即便如此,贺氏手中有图这事,却是万万不能认的,认了就如手中持宝还偏要拿出来炫耀,总归会招来各路人马的觊觎,便是高高在上的那位帝王,也会立时对贺氏再生疑心。
可只要他们不认不说,便是神宫怀疑,也无旁的法子。
但凡神宫还惦念着这宝藏,便不会主动透露给旁人,引得别人一同争抢,这贺家也就暂且不用担心惹来旁的杀身之祸。
更何况,如今那神宫彻底失了在南方的势力,又被朝廷盯上,以后便是众失之的。
姚州这一役之后,贺家便不再如同那般默默沉寂,这神宫若想再动手脚,就更难上几分。
历朝历代的藏宝之物,一旦出世,便是血雨腥风。
于如今贺氏而言,这哀牢山中的宝藏,并无什么用处,反像个隐含危机的火药,可有朝一日,这道火药,未必不会成为贺氏的助益。
说罢银生之事,贺相山便讲起了郢都传来的消息,他将桌上的一封诏书递给贺令姜:“你瞧瞧。”
是皇帝的诏令!
召临川贺氏家主贺相山入朝为官,任御史中丞,协同三司共查私售铁器桉。
这私售铁器桉不难查,说白了幕后的主使就是那神宫之人。
但皇帝要的不是这个结果,他是要肃清大周官场,将后面的人物都一一揪出来。
经了谁的手,从什么途径,哪些人同神宫有关联……
这些东西要一一查清,不是件容易的事,且背后牵扯的人物利益或许更是复杂。
拔出萝卜带出泥,对着大周官场这些人,有些人查的了,有些人却未必有人愿查、敢查、深查。
但贺相山不一样。
临川贺氏已经离开大周官场近十五载,人脉或许还有些许,但和官场这些人物的牵连却远远不如其他官员那般紧密。
他在官场上已无朋党,说白了,能依靠的也只是一个皇帝而已。
而此时的临川贺氏,又想重回郢都,再入官场,这么一把递上来的刀,皇帝又怎能不抓住用呢?
由他来参与审查此桉,最合适不过。
贺令姜将手中的诏令收起,递还给贺相山,眉眼中也尽是笑意:“恭喜阿爷了!圣人这番下的本,不小。”
“是呀。”贺相山点头,“虽只是一个御史中丞,可在朝中也是各党派争破了脑袋要拿的位子。”
虽然并非肥差,然而这般能监查弹劾百官的官职,哪位朝廷大员不想在里面安排点儿自己的人手进去呢?
皇帝这番,确实是要高高捧起贺氏,好为他所用。至于待揪出了神宫逆贼,肃清了大周官场,贺氏这把刀还有没有用,便全凭他的心意了。
贺氏这一遭去郢都,是险棋,可他既然下了决心,定然要为不甘再继续沉寂的贺氏族人争出一条出路来!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