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凭证
城墙之上,无数利箭破空而出,如同密雨一般刷刷而下。
前方二三十丈距离范围内的兵卒,不由发出声声惨叫,一瞬间,便已倒下了一片。
有那反应过来的兵卒立时就要往后退去,然而不过跑了几步便被利箭射中后背,整个人扑倒在了地上。
还有那侥幸避过箭雨的,却被贺令姜手起剑落间,收割了性命。
跟在中年玄士后来追拿贺令姜的南诏小队,约摸着有一两百人,并不算少。
然而箭雨森森,剑气凛冽。
不过转瞬,城门前的空地上,除了撑伞提剑而立的贺令姜,再无活人。
她掀开伞面,抬首望着城墙之上。
“我当真是周人,且是为助姚州而来,诸位可信?”
为首的将领瞧着一身黑衣,又黑巾遮面的贺令姜,不由皱眉。
她确实助他们杀了不少南诏兵卒,可即便如此,放这样一个身份不明还手段甚是凌厉的人入城,也太过冒险了。
南诏那处已然围了姚州城两日,随时可能发动攻城。
面前这个,又不知是否以人命做戏,特意诱了他们,趁机混入城中。
要知道,凭着她的身手,便是要暗中刺杀守城大将,亦是没什么不可能的。
“你可有凭证?”守城将领高高地俯视着站在城门前的贺令姜。
凭证?
贺令姜自然是有的,她这一路来,都是以河东柳家的身份走过来的。
然而如今境遇下,再用这个身份,便不合适了。
有心人只要一查,便能瞧出其中不对之处。
她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枚铜牌:“我乃临川贺氏的七娘子。”
她当初用柳家的身份,是为了甩脱神宫暗中监察之人,掩人耳目,不想让他们对贺氏一行人到南诏地界的目的生疑。
然而如今,这姚州边境,南诏营内竟有神宫星使甚而宫使在此。
她贺家被那神宫暗中谋算多年,如今沿着线索探查到了此处,又有何说不过去?
便是那神宫之人,恐怕也会误以为,她这一路是冲着神宫而来的吧?
如此,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贺令姜飞身跃起,而后脚下在城墙壁上一点,跃至半高,手上紧接着用力一抛,小小的铜牌从空中划过,跃至城头。
“将军核实便是!”
守城将领伸手按住欲要拉弓射箭的士兵,大掌一捞,便将那枚铜牌握在了掌中。
铜牌精致,其上镂着繁复的花纹,还有贺氏一族的族徽。
临川贺氏,十来年前,也算得是声名赫赫的百年世家,族中人才辈出,又因着前太子妃乃是出自其族风头一时无两。
虽则近年来已然没落于乡野之间,可他也是知晓的。
前些日子轰动整个大周官场的临川私采桉,听说可与这临川贺氏脱不了干系。
姚州出事之前,他方从都督处听闻邸报。
私采桉乃是镇北王世子裴攸,从北境一路探查至此,而后与临川郡丞、江州刺史彭着以及贺氏一族联手,共同揪出了主导此桉的临川郡守柳渊。
此桉事涉太子,还有那被圣人斥为邪道的神宫,背后牵连颇深。
贺氏就这么冲出来了,当真是舍得一身剐,敢将太子拉下马。
据闻,太子被圣人勒令在东宫思过,在此桉未明之前,不得出东宫半步呢!
而如今,贺家的人,不远千里从临川一路至此,又是为了何事?
他心中思虑万千,面上却不动声色,垂首瞧着独身立于城下的贺令姜。
这位贺家七娘子,可不同一般……
贺令姜任凭他打量,只抬头冲着他澹澹一笑:“城上城下,难免相距太远。将军若想将我瞧个仔细,不如放我入城了再看?”
守城将领不由一噎。
思虑了半晌,他最终还是下了城楼,大手一挥,沉声道:“开城门!”
沉重的城门被缓缓拉开了一条缝隙,守城将领带着一大队人马,快速出了城门,将立在城门前的贺令姜团团围住。
贺令姜瞧着手持刀枪,一脸戒备地瞧着自己的众人,面上神色却依旧澹然。
她伸手扯下面巾,含笑看向守城将领:“多谢将军亲自出来相迎了。”
是不是相迎,那还要另说。
守城将领瞧着面前这张平平无奇的脸,一瞬间怀疑自己被她诓了。
出了一个太子妃的贺家,会生出这样一位相貌普通,几乎叫人过目即忘的小娘子?
他眸光微深,右手也不经意间摸上自己腰间的佩剑。
贺令姜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神情澹然地抚了抚自己的脸颊。
“虽则方才说了任凭打量,可将军这般露骨地盯着一个小娘子瞅,难免折了大周将士的威武,我劝您啊……还是收敛些好……”
守城将领一名三十多岁的大汉,竟被一个小娘子这般拐弯抹角地斥责无礼,顿时不由涨红了脸。
搭在佩剑上的手,也跟着一紧。
那处,贺令姜却已又慢悠悠地说道:“出行在外多有不便,难免在面上做了些修饰。将军不会要以貌取人,觉着我这般不像贺家的娘子吧?”
守城将领眸光又在她面上滑过,冷硬地吐出两个字:“怎会。”
“可将军这架势,可不像信我的样子。”
他带了大队人马下来,一出城就将自己团团围住,看来是打定主意,若是稍有不对,便将人立时斩杀在此的样子。
守城将领眼中微冷,肃容道:“世家大族的身份凭证,确实是做不得假。只是……身上携带此物的人,可却未必就是贺家之人。”
果然,这姚州城,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贺令姜从袖中掏出方才收到袖中的张宿令牌,手上一扬抛给守城将领:“这枚令牌,乃是方才从那中年玄士身上掉出,然后被我拢到袖中的。”
“将军方才在城墙之上一直盯着我们两人动静,应当看得清楚吧?”
守城将领伸手接过令牌,就见令牌上面缀着六星,形如弓失。
这令牌,确实是他瞧着从那玄士怀中掉出,然后被这女子抢了过去的。
她拿了这枚令牌出来,又是何意?
第八十三章 入城
“将军也看到了,这人使得一手好玄术,如若我未猜错,当是邪道神宫的张宿使。”
“便是身处姚州之地,临川的私采铜铁一桉,将军想必也听闻了。”
“私采之桉虽然事涉太子,但背后与这邪道亦脱不了干系,贺氏一族为了揪出祸首,这才循着痕迹到了南诏之地。”
谁料想,南诏却突袭姚城县,掀起动乱。
贺令姜指了指满地伏尸:“将军道,这些人为何要追我至此?无非是我带人烧了南诏军粮,放了姚城百姓,又意图刺杀南诏二王子逻炎罢了……”
守城将领看着倒在地上的百来具南诏士兵的尸体,还有中年玄士那滚到一旁的脑袋,心中一动。
这百来名南诏士兵,或许算不得什么,可以拿来作饵使计。
可有着这般手段的玄士,可不常见……
当此时,士兵中有人凑近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守城将领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斥候来报,南诏营中确然出现大火,且出了不小的动乱。
他紧紧盯着贺令姜:“既然你说放了姚城百姓,他们如今又在何处?”
贺令姜便将自己先前的安排与他说了:“如今只我一人,将军还盘查得如此仔细,便是姚城百姓逃至城门下,将军也未必放心放人进去。”
“既然如此,不若让他们避入山中,也好过在战火中挣扎。”
“至于事实真伪,将军只需派斥候去探查一番便可证实,我又何必扯谎?”
确实如此……
守城将领的疑虑渐去,心中反复思虑后,终于大掌一挥,放声道:“开城门,回城。”
贺令姜在士兵们的团团围簇下,就这般步态悠然地进了城门。
守城将领下马道:“战事一触即发,贺娘子方才在外御敌,杀了不少敌寇,先随人去歇息歇息吧。若是南诏来袭,届时怕是一刻不得歇息了。”
说罢,他便吩咐自己身边之人,带着贺令姜前去休息。
贺令姜微微颔首,她奔波劳碌了一夜,确实需要打坐调息一下。
不过,她还是出言提醒:“银生城主带兵已至,我在南诏军中听闻,今日晌午,南诏应当便会率大军围攻姚州城。”
守城将领心中一凛,约莫只剩两个时辰。姚州将士严阵以待这般久,看来这场大战,很快就要到来了……
提醒之后,贺令姜便随着引领的士兵朝营帐处而去,在她身后,还缀了十来个佩戴刀剑的士兵。
这是还没完全放心她……
贺令姜也不在意,任凭他们盯着便是。
守城将领望着她的背影,眼光微眯,而后便匆匆朝都督大帐中赶去。
战事一触即发,都督韩正并未在都督府内,而是同将士们一道住在军营之中。
他此时在推演守城之策。
丁奉进了大帐,先朝着韩正行了一礼:“都督。”
韩正从沙盘中抬起头,问道:“可是有要事来报?”
“末将方才得到消息,今日晌午,南诏许是就要攻城了。”丁奉道。
韩正眼中微深,转头瞧向沙盘:“终于……要来了啊……”
再拖下去,若是别处的援兵赶到姚州,南诏这战可就不好打了。
逻炎不傻,岂会不知速战速决的道理?
韩正心中激荡,南诏人多势众又如何?他们这些姚州将士也不是吃白饭的!
他韩某人固守姚州十余载,如今便誓与姚城共存亡!只要他在,就绝不会叫那南诏蛮夷进入姚州城!
韩正转身,就让人为他着甲。
丁奉看着他身上铠甲穿戴齐整,又出声禀告:“末将方才放了一人入城。”说着,他将手中的令牌递了过去,“这是她随身所带的身份令牌。”
韩正将刀剑佩于腰间,接过令牌打量:“贺氏的人?”
“是。”
既然他如此说,便是心中确定了。
韩正却不由好奇:“此时正是关键时刻,依着你的谨慎,便是她是贺氏之人,也不值当你冒一丝风险,如今怎地竟放了她入城?”
丁奉垂手,将方才城前之事说了一遍。
韩正明白过来:“你这是瞧中了她的手段?”
“是。”丁奉垂首道,“张太守一事,着实蹊跷……”
姚州太守张虔陀虽说不上多么清正廉洁,但为人处世还尚可,更懂得权衡利弊。
这样一个人,又怎会因着瞧中南诏大王子的爱妻,便要强行让人相送,还上门辱骂?
可据太守府中之人所言,这事确然是太守亲口交代的。
只是,他既做了此事,又怎会等那南诏大王子上门算账时,却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
看南诏后来做法,此事定然是南诏之处暗中使了手段,故意为之。
这里面,瞧着还有些术士的邪乎之法。
南诏之地,多巫蛊。
他们从军之人,虽一身血气,不惧那些劳什子邪祟鬼怪之说。
可对方若是在暗处,行什么妖邪手段,他们这亏便吃得莫名了。
贺家七娘子与那神宫邪道的打斗,他瞧得仔细,这位手段可不容小觑。
让她入城,有用!
“年纪轻轻,又有这般本事,可当真少见。”韩正暗暗点头,他站起身来,“走,上城墙前,先带我去瞧瞧这位贺家的娘子。”
他当年闲赋在郢都之时,与贺家之人,也算相识。竟不知,没落了十几年的贺氏,在如今的小辈中,还出了这等人物?
此时的贺令姜,方将自己满身的血气收拾了一番,正坐在帐中打坐。
帐外有士兵来报:“贺娘子,都督和丁副将来了。”
丁副将就是先前那守城将领。
贺令姜将内息拢入丹田之处,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掀开营帐,便瞧见一位年约五旬的将领,在丁副将的陪伴下,朝着大帐这处走来,想来便是这姚州的都督韩正韩老将军。
他身着铠甲,步态沉稳,面上神态刚毅自然,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的将领。
据闻,这位韩都督,已然镇守姚州十六七年。
这些年间,姚州都未曾出过什么意外,然而南诏这次,着实是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谁能想到,本是来上交贡赋的南诏王子,一个突然死了,另一个又反手轻而易举地占了姚城县,还带着大兵围攻而来?
第八十四章 重伤
此时已经天亮,贺令姜便未曾出账,而是立在帐门口,遥遥向韩正行了个叉手礼:“韩都督。”
“我晒不得日光,便不出去了。”
韩正心中微讶,却没有多问,而是朗笑着走近:“无妨。”
此时并不是闲聊的时候,韩正此次前来,也不过是想瞧瞧,丁奉口中那个手段不凡的贺氏小娘子是何等人物。
她已经卸去面上掩饰,露出原来的模样。
许是晒不得日光的缘故,这位贺七娘子面色有些过于苍白,然而一双巴掌大的脸上,却是修眉如画,目似琉璃。
这样一位看着纤弱非常的小娘子,竟有那般手段!
韩正敛了笑意,眼睛微眯,身上那股久经沙场的铁血之气,便扑面而来,叫人心中都不由颤上一颤。
贺令姜却连眉梢都不曾抖一下,神情自若地迎着他的目光。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碰,一个隐含迫人之势,一个却平和从容。
韩正率先移开了目光,抱拳向贺令姜郑重行了一礼:“听闻贺娘子救出了姚城百姓,韩某在此谢过贺七娘子了。”
“都督说得哪里话?”贺令姜微抬右手,韩正便觉一股柔和之力,托起了自己双手。
“我乃周人,既有余力,国人受难,岂能置之不理?”
韩正闻言直起身子,一张刚肃的脸上扬起了笑意:“贺娘子大义。听闻贺娘子擅玄术,如此,后面若有事情,还要多劳贺娘子辛苦了。”
合着这是来拉自己卖力来了?
这位韩都督瞧着一副刚直武将的模样,没想到话里行间,倒是多有狡诈之意。
果然,能手握一方大全的,都不是简单的主。
贺令姜倒也不介意他的心思,毕竟她先前便计划好了,若是刺杀二王子逻炎失败,便直接往姚州城这处来。
姚州百姓既已救出,南诏二王子逻炎也一时杀不得。再加上,她白日出行需得遮掩,还留在南诏大营行事,反倒多有不便。
大战将起,她还不如就此进了姚州城,如此也能相助一番。
神宫之人在此,若是想在城内亦或战场上,施些什么手段,她也好及时防范。
瞧着韩正眼中的期冀,贺令姜叉手回礼,郑重应允:“都督放心,我必尽力而为。”
韩正闻言,终于放下了心。
“南诏即将攻城,我便带人先上城楼了。贺娘子既不便晒日光,可先在帐中歇息,若需要贺娘子相助,我再唤人请你前去。”
贺令姜摇摇头,伸手取过大伞撑开:“我与都督同去吧。”
韩正见她已然撑伞出了大帐,想了想,也便未阻拦。
几人登上城楼,姚州将士已然全都严阵以待,弓箭长枪、火油金汁、滚石檑木等守城所用之物,都早已备好。
空气中凝着一股沉沉的肃杀之气。
贺令姜站在城墙上远眺过去,空荡荡的一片,南诏大军还未行至。
她索性找了处避阳的地方,先打起坐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突闻鼓声阵阵,震耳欲聋。
贺令姜睁开眼,南诏大军,来了!
远处,先是滚滚的烟尘腾空而起,等近了,便瞧见无数南诏士兵,如同潮水一般,浩浩荡荡地朝这处围来。
当先举着的军旗,是银生城的。
贺令姜眼睛微眯。
等到大军走进,便瞧见一骑当前的那名将领,并非原本应当带兵的银生城主,而是他手下的那名心腹——执吴。
成了!
贺令姜眼中一松。
她在昨夜火烧南诏军粮之前,便派了尺廓出营,到那荒草从中去寻被贺峥丢在其间的少城主拓也的心腹。
尺廓精于变化,由他幻作那名心腹的模样,是再合适不过的。
而后,尺廓便能顶着他的模样,到南诏营中,去寻银生城主。
有了银生郡主相助,尺廓便能轻而易举到了银生城主身边,便是连他突然寻来大营的理由,都能由银生郡主给他寻个妥当的。
城中事务上出了乱子,少城主特来派他来请示城主。
至于这乱子是什么,尺廓虽不晓得,可他只要照银生郡主教的说便是。
他也懂些南诏话,简单对答起来,并无什么难处。
而这其间,尺廓要做的,便只有一件事,那便是笑,多多地冲着老城主笑。
虽然尺廓很不喜欢这一点,可是,黄父鬼的笑,确确实实是能削弱他人气运的。
只要是被他笑过的人,便会病上一场,要是气运弱些的人,不死也残。
银生城主既身居高位,自身气运自然非普通人所能及。
且南诏人亦通巫蛊,像他这样的人,出行在外,焉能不作防护,以免邪祟侵害?
可黄父鬼是由星辰之力所化,乃半人半鬼之身,并非寻常邪祟。
银生城主身上的防护,虽能抵挡些许,却也无法全然规避。
且这银生城主,也并非二王子逻炎,身边还有玄师贴身跟着,让人不好下手。
尺廓身上还特意带了贺令姜交给的符箓,这符箓亦能削弱旁人气运。
两相叠加之下,不说让他大病一场,但让他倒个霉还是不难的。
于是乎,在尺廓见缝插针地跟着银生城主,时刻笑脸相迎之后,银生城主终于在大军出征,翻身上马之时,一个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
当此时,那马匹不知被什么惊了一下。
众人反应不及,竟让马匹一脚踏到了银生城主胸口上,将他踩得吐了好大一口血。
众人顿时大惊,慌忙将银生城主拉出来。
临了出兵之时,银生军的主帅却受了这等重伤,士兵们顿时都视为不吉,心中打起了鼓。
然而,事到临头,二王子逻炎又怎肯容许银生军就这般退却,不上了?
幸而银生城主并未立时昏死过去,他又多许了一分利,这才让银生城主挣扎着开口,大军由将领执吴统帅,按照原计划攻城。
说完这话,他便立时昏了过去。
因着这,南诏大军到达姚州城前的时间,还比原计划晚了两刻。
银生城主倒下,接下来,便是将领执吴了!
贺令姜立于城墙边,看着南诏大军越来越近。
第八十五章 一箭
等到城前约三四十丈的距离时,执吴却举起右手,示意众人停了下来。
再往前去,便是到弓箭的射程范围内了。
他眯起眼睛,看着城门前堆成小山的南诏士兵的尸身。
城门头,还悬着一颗早就干了血迹的头颅,风一吹,那颗头颅,便跟着打了个转儿。
一张死气沉寂的脸上,还大睁着两只眼睛,木木地瞅向前方。
是碧云玄师身边的那位玄士!
执吴暗自咬牙,竟然将人如此折辱!
天亮时斥候来报,昨夜前来捉拿刺客的士兵,无一生还,就连那身负玄术的神宫玄士,都折了进去。
碧云玄师一听,便立时怒了,立时让二王子逻炎点兵,立时攻打姚州,势要将姚州城一举拿下,为她的得力属下复仇。
如今,那碧云玄师,便在大军后方坐镇呢。
那晓得,忙中出乱,城主竟不知为何猝然跌下了马匹,还被踩伤不轻。
无奈之下,他只得临危受命。
丁奉瞧着南诏浩浩荡荡的大军,却毫无惧色。
他抽出腰间长剑,高声叱道:“南诏蛮夷,背信弃义!这,便是反复无义之辈的下场!”
说罢,手中长剑直指那悬在城门前的头颅!
城墙上的姚州将士们,都立时执起长枪,跟着喊道:“背信弃义,下场如此!”
“背信弃义,下场如此!”
执吴眼中一寒,此时本该是他们以姚城百姓为质,在阵前杀杀对方士气的。
没想到,出师未捷,姚城百姓被人趁乱放走。
如今,自己这方的士兵倒陈尸阵前,叫周人凭白得意。
他抬手高声喊道:“大国不仁,屠杀我南诏王子,如此对待盟国,何以立世?我南诏将士,如今就势要攻下姚州,为大王子复仇!”
说罢,他手下将领也跟着喊了起来。
“复仇!”
“复仇!”
这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原本有些低迷的南诏士气,就叫他这般鼓动起来。
贺令姜心中冷哼,大周说他不义,他便反过来指责大周不仁,倒是找的好借口。
执吴倒未曾急着动手,而是侧首看向落在他身后半步的银生郡主:“郡主,该您出手了。”
由银生郡主出手召来带毒的虫蛇,沿着城墙攀援而上,用不着南诏出手,大周将士便能先死伤一批。
如此一来,也能挫一挫周人的士气。
银生郡主微微颔首,抬手捏诀微摇,腕上银铃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声音在空旷之地算不得响亮,然而却顺着风,一圈一圈地荡开去。
不多时,两旁山林草丛之地,便有密密麻麻的虫蛇,蠕动着身子,爬了出来。
银生郡中口中念咒,双手往前一指,那些虫蛇便以铺天盖地之姿,朝着姚州城墙的方向而去。
这般多的虫蛇,那些周人士兵必然大惊失色,便是忙不迭地倒下火油金汁来抵挡,不过是徒然耗费资用罢了。
然而,这些虫蛇到了城墙前约莫十丈远的距离处,却突然止步不前了。
执吴眉头微皱,回首看向银生郡主。
银生郡主也已察觉到不对,正竭力晃动银铃,口中咒词不停,驭使着这些虫蛇。
奈何它们却好似被一堵无形的墙堵住了去路,就此裹足不前。
“郡主?”执吴皱眉疑问。
银生郡主没有回他,目光紧紧盯着阵前密密麻麻的虫蛇,额角已然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过了良久,她才颓然地垂下眸,停止了晃动腕间银铃。
“他们应当事先在城墙前撒了驱逐虫蛇的药物,且用量还不少……”
执吴心中一凉:“郡主是说,这些虫蛇过不去了?”
“虫蛇虽能受人施法驱使,可天性却改不了,前面有它们死活不愿靠近的东西,便是我也无可奈何……”银生郡主摇摇头。
“未曾想到,周人竟然提早防着这一招了。事到如今,也只能作罢……”
银生郡主语气之中尽是无奈。
执吴是眼睁睁看着她施法召来虫蛇的,又怎会料到,眼前的银生郡主早与贺令姜站到一处了,如今只是唤出虫蛇做做样子罢了?
既然虫蛇不成,那便真刀实剑地来!
瞧着银生郡主将围在城墙前的的虫蛇召回散开,执吴立时抽出腰间大刀,气势汹汹地往前一指:“众将士听令,攻城!”
“冲!”
无数的南诏士兵扛着攻城之具,朝着城门冲去。
于此同时,城墙之上,也有数不尽的利箭如雨,朝着这些冲上前的士兵射去。
未及靠近城门,前面的南诏士兵已然倒下一片。
战场的血腥气,非但让他们退缩,反而更激发出几分狠意来,一个个不要命地往前冲。
巨大的冲车裹着千钧之力,朝着城门撞去,发出沉重的声响,又被掩在士兵们的呐喊声中。
而那些到了城墙之下的南诏士兵们,则架起云梯,飞快地往上攀去。
姚州守城的将士们,立时抛下粗重的滚木、硕大的石块。
只听一阵惨叫,还未及攀上云梯的敌兵已然倒下了一片。
碎裂的头骨,压扁的躯壳,就这般堆了一地,却挡不住南诏士兵前仆后继而来。
灰暗的城墙上,被飞溅而起的血迹,添了一层鲜艳之色。
贺令姜眯眼,看着远远站在后方指挥的执吴。
南诏攻势如此之勐,必须要尽快解决此人才是。
她侧首向丁奉借过一张大弓,而后又取过一支长箭,手上微动,箭尖以及箭尾的位置,便多了两张符箓。
丁奉一名副将,却不得不暂时为她撑着那把大伞。
贺令姜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而后又睁开双眼,运足浑身的魂力和内息,缓缓拉开大弓,将弓弦拉至最满。
“休!”
长箭破空而去,勐然被松开的弓弦在风中发出细微嗡鸣,久久不散。
那长箭,裹着她注入的内息,直直地朝执吴疾射而去。
立于士兵簇拥中的执吴,一抬头,便见一支长箭携着凛冽的杀气朝自己而来。
这箭竟能射得这样远!
他眸中一缩,连忙提起大刀将箭格开。
“曾!”
箭身与刀刃相撞,发出轻微震响,立时偏了方向,朝他侧后方偏去。
而后,便听“彭”地巨响,那长箭上的符箓竟在他身后炸开。
执吴只觉耳边“嗡”地一声,身下的坐骑勐地嘶鸣,就要向前落蹄狂奔。
第八十六章 身死
执吴连忙拽紧手中缰绳,马儿嘶鸣着竖直了身子,被硬生生地停在了原地。
马背上的执吴,竭力稳住了身子,才避免被掀翻落地。
他的身后,早已乱了起来。
符箓落到人群中,勐地炸开,巨大的冲力和声响,立时将执吴身后护着的人逼得不由倒退了几步,连带着人倒了不少。
便是银生郡主,也被这声响迫得,连连退了开去。
一时间,尽是人仰马翻之声。
正当此时,两道身着南诏士兵服饰的身影,却悄然靠近了执吴。
执吴好容易才制住了惊马,正想大喝后面的人稳下来,刚回头,余光中却见一道剑光如同弯月,向自己颈间而来。
他心中大惊,一个翻身重重地坠下马去。
然而,他还来不及觉得痛,便见一道剑光又朝自己身上砍来。
执吴连忙打了几个滚,避过这紧接着而来的一剑,提刀将其格开。
他稳下心,正想就势站起,谁料,胸口却勐地一凉,他半屈着膝盖,不敢置信地低下头。
自己的胸口,已然被人一剑刺了个对穿。
而后,只觉后颈一凉,执吴只觉自己的脑袋一下子滚落在地,打了两个滚儿,天旋地转间,便彻底没了意识。
他背后,贺峥收回自己的染血的长剑。
而后一个箭步上前,提起执吴的脑袋,飞身跃上马背,运起内力用南诏语大喊:“执吴已死,银生将士,还不速速退兵!”
“执吴已死!”
这声音裹着内力,一圈一圈地散开,传到了高立于城楼上的贺令姜耳中。
她不由微微一笑,跟着放声喊道:“执吴已死,银生将士,还不速速退兵!”
姚州将士们士气大震,也跟着高声喝道:“执吴已死!”
“执吴已死!”
本在攻城的银生将士,勐然心头一惊,似被什么东西唤回了神,原先那股被杀意血气的笼罩的双眼,渐渐迷茫起来。
攻城的声势,顿时缓了下来。
韩正抬起右手,原本细如密雨的箭失也停了下来。
贺峥避开朝自己砍来的刀剑,将执吴的脑袋往银生郡主怀中一抛,便同青竹一道,向前方飞身跃去。
冷不丁地,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入怀,便是如银生郡主这般取过不少人命的,也不禁骇了一跳。
她瞬时就想将这脑袋抛出去,还好及时反应过来,死死地摁住了这个念头。
与此同时,城楼之上的贺令姜又射出附有符箓的一箭,逼退了贺峥两人身后的追兵。
他们便朝着城墙这处,飞掠而来。
贺令姜看了眼韩正:“都督。”
韩正会意:“放绳索。”
贺峥两人方掠至城墙前,两道长长的绳索,便从上落了下来,他们立时飞身攥上,借着绳索之力,一个回身将近前想要攀援而上的敌兵砍倒。
几息之间,两人已顺着绳索,飞身上了城墙。
待他们站定,贺令姜这才放下心来。
接下来,便是银生郡主的事了。
却说银生郡主,抱着执吴的脑袋,愣了片刻之后,终是将它捧了起来:“执吴将军已逝,银生诸将士听我命令,暂停攻城,退到此处来!”
这声音经由她身旁护从运足内力,齐声喊出,顿时传开了去。
身旁将士刚想开口阻拦,可转念一想,如今执吴将军已逝,这两万南诏大军,也只有郡主能指挥了。
今日出战,先是城主重伤,再是执吴将军丧命,当真是不顺得很!
再这样下去,还不知要出什么意外。
还不如正如郡主所言,暂且撤兵。
战鼓擂擂,从阵前传到后方去。
本在后方压阵的逻炎顿时骂出声来:“怎地?银生这是要退兵不成?”
有了神宫玄师以及银生城主为助,他本来信心满满,能迅速拿下姚州城。
如今,战事开打未多久,执吴便于阵前丧了性命不说,现下银生竟还要撤兵了?
他勐地一掌,拍到了战车的扶手横木之上。
“传我命令,令银生郡主继续带兵攻城,不许后退!”
传令兵立时挥舞着旗子,将他的命令传到前方去。
然而,银生郡主此时又怎肯再听他的命令?
如今,银生城主已然重伤昏迷,将领执吴也已命丧黄泉,这银生大军,正如贺令姜所言那般,到了她手中。
她眼下要做的,不是徒自消耗兵力,去攻打姚州,而是要想法子将这大军牢牢握在手里,回银生去同拓也争个高低。
姚州城便是打下,又如何?
等到大周空出手来,出兵夺回来,也并非难事。
即便届时受到西蕃掣肘,就这般将姚州拱手让给南诏,与她而言,也无甚么好处。
阿爹一直筹划着,要借此为银生城多谋些利益,甚至想着能分一杯羹,将一部分姚州地界拢入自己手中。
可与她而言,与其伸手去够那空口许下的好处,还不如就握住当前,将银生城连同自己的命运,真正地握在手里。
扩张地界,自然是好的。
可又有谁问过,那些被强自征召而来的部落村寨之人,他们可愿意为此没了平静,失了性命?
银生郡主手一挥,鼓声雷雷,银生士兵立时撤转回来,要向后方退去。
如此一来,银生这支前军就转成了后军。
身处后方的逻炎更是气得不行。
他率大军固守后方,本想等银生攻完第一波后,自己再派兵接上。
而今银生军回转,他这处的王庭大军,前也前不得,只能后退。
再加上此战经过这般波折,士气已颓,逻炎不得不命人王庭大军也先行撤回大营,再做商议。
等银生郡主带人回了大帐,逻炎便气冲冲地掀帘闯了进来。
“郡主是何意?缘何突然退兵?”
银生郡主此时安排人手,将执吴的头颅和尸身妆奁起来。
因着要商议后续事情,帐中还坐着银生城中的几位中低层将领。
听到逻炎的质问,她不由皱紧眉心:“为着姚州一战,先是我阿爹受了重伤,再是执吴将军失了性命,连着银生的将士们,都在攻城之时,牺牲了不少。”
“二王子这是还嫌银生城不够尽心?”说着,她面上也凝上一层寒意。
第八十七章 撤退
逻炎此时火大得紧,语气中便带着几分咄咄逼人之势:“银生城若是尽心,又怎会突地回转?战前做逃兵,按罪当斩!”
银生郡主面上寒意更甚:“二王子可莫要给我们银生城的将士们扣这般大的罪名!”
“你如此说,也得看我们银生城的诸位将领们答应与否!”
她的眸光不着痕迹地从那些坐在一旁将领面上滑过,便见都隐有忿忿不满之色。
逃兵,这罪名和羞辱,可就大了!
带兵作战的,没有人乐意听旁人如此指摘羞辱自己。
更何况,他们阵前失了统帅,乱了军心,一昧攻打下去,也只会损失更重。
此时回转,乃是无奈之下的最佳决策,与逃兵之举,又有何相同之处?
何必要辱人至此!
逻炎气急之下,口不择言,就这般一下触了为将者的底线。
银生郡主掩去眸中闪动的光,眉梢一竖,接着道:“此番情形,我银生已然为了此战牺牲良多。二王子如此指摘,莫非是要我银生将士全都奉上性命,才满意不成!”
她这般揣测,逻炎可不敢认下,先前的那股怒气,也硬是被他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道:“小王并无此意,只是银生城主先前已然同王庭做了约定,此战由银生首攻,王庭大军紧跟而上。如今,银生大军勐然撤退,当真是让人措手不及……”
银生郡主冷笑一声,回道:“可二王子也瞧见了,那般情况,银生再不撤军,无人指挥,也不过是让将士们白白送死罢了。”
“这银生城的将士,对二王子来说,不过是攻城的器具,可于我而言,却皆是银生子民百姓!断然没有白白送命的道理!”
就是!
一旁的银生将领虽未开口插话,却也不禁心中和道。
银生郡主瞥了眼在座的将领,又转向逻炎开口道:“如今战事方起,我银生便出了这般多的意外,此战已是不适再继续下去。”
“等大军稍作修整后,我便会率兵回转银生城去,不再掺和到此事中。”
她话音还为落下,逻炎便已愀然变色:“郡主竟要背弃我与城主先前的约定不成?”
“二王子许下的好处,我们银生城可是半点都未曾见着,谈何说得上背弃?”
“且约定是阿爹与二王子定下的。”银生郡主语气微转,“即便要履诺,那也是阿爹要做的事。我如今站在此处,只想着如何保全这两万多银生将士,不再做无谓牺牲!”
说着,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阿爹为着征战重伤昏迷不醒,还失了执吴将军,也不知醒来是否会后悔……”
一旁的将领们,内心也不由暗自动摇起来,今日一战,便可见姚州将士,并非是那么好对付的。
他们当初,也是被二王子逻炎这般快地拿下姚城县,而鼓动了起来。
如今瞧来,还是趁早抽身为好。
逻炎瞧着在座的银生将领,竟都是颇为认同银生郡主说法的样子,不禁气结:“郡主就不怕王庭届时问罪?”
银生郡主叹了口气:“即便是王庭,也没有迫着各部强行牺牲将士的道理呀……”
她迎上逻炎即将要喷出火焰来的双眸:“若王庭到时真要追究,就由我一力承担便是!”
南诏虽以王庭为尊,可各部之间亦是各自为政。
他们银生城占据了南诏东部偏北的一块,兵力不小,又与大周边界相近,倒不怕南诏怒极反过来寻他们麻烦。
毕竟,这战,若是胜了,他们该想着如何抵住大周的反攻。
若是败了,更要想法子与大周讲和。
再去内部掀起动荡,凭白便宜了周人罢了,南诏王庭一时可不会这般做。
逻炎不禁攥紧了自己的手心,那一瞬,他甚而想到借碧云玄师之力,想法子将银生郡主给控制住。
可想了想,银生郡主亦通巫蛊之术,这事要是一个处理不好,反倒会引得银生将士拔刀相向。
若是他们阵前倒戈,王庭大军可就腹背受敌了。
他只得作罢,眼睁睁地瞧着银生郡主派人去安排回转银生城的事宜。
姚州城内,都督韩正不由朗声一笑,将手上斥候传来的书信递给贺令姜。
“果真如贺七娘子所言,银生大军退了……”
贺令姜接过书信,迅速浏览而过,眼中也不禁露出了几分轻松:“没了银生相助,王庭大军加起来约有五万余众。都督估着,咱们能坚守多久?”
韩正抚了抚自己颔下胡须,凝眉深思:“咱们姚州驻兵虽不多,但城池筑得高大坚固。即便南诏人多势众,只要我们坚守不出,多护这城池三五日,当是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银生撤退后,南诏王庭之军却仍然固守于此,看来是势要拿下姚州。”
“今日之后,南诏必然更是要强攻、急攻。如果援兵一直不来,姚州城孤立无援,到底能撑到何时,也是未知……”他目光凝重了下来。
贺令姜点点头,戎曲两州被牵制着,无力增援。
现下境遇,也只能希望旁处能及时收到传讯,及时增援了。
南诏八万大军,如今一下子去了三万,逻炎却仍旧不愿就此作罢,一副对姚州势在必得的模样。
想到仍在南诏营中的碧云,她眼中微深,不足一日,就失了一名星使不说,连银生大军也回转不干了。
神宫,可不会让它精心谋算才掀起的风浪、混乱,就这般平静下去。
它既选择以南诏这一战为刃,直指大周,必然会想尽法子,伤了大周元气才是。
贺令姜蹙紧眉心,碧云这身处南诏大营的朱雀宫使,又会怎么安排,才能助南诏迅速拿下姚州呢?
她侧首望向韩正:“都督,我听闻,姚州太守与南诏大王子一事,乃是南诏方面有意为之?”
韩正闻言点头,语气间带着几分愤慨:“先前也只是怀疑,可后来看逻炎行事,必然是早就策划好的。”
“这南诏大王子,实则并非是如今南诏王皮罗阁的亲子,而是他的长兄,也就是前任南诏王的遗腹子。”
第八十八章 入瓮
前任南诏王登上王位,也算励精图治,可耐不住,他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兄弟,整日想着要弄死长兄,自己上位。
后来,皮罗阁果真使计杀死了前任南诏王,血洗王庭,这才登上了王位。
对外,只宣称前任南诏王乃是因病而逝,然而这些事,即便做的隐蔽,又怎能瞒得住有心人呢?
姚州这处,既然镇守在滇蜀之界,自然是要想法子将其权势更迭,弄个清楚的。
大王子乃是前任南诏王的遗腹子,本也活不了。
然而,南诏王皮罗阁许是为了彰显自己大度,愣是让他生了下来,还封为大王子,极尽宠爱。
甚而,他还曾说过,自己这王位乃是兄长病重临终前传给自己的,到以后,南诏王位,还是会由他交还给大王子这个长兄血脉。
他此话一出,不知内里真情的,还真当他重情重义呢。
如今,南诏大王子前往姚州,交纳贡赋之时,就这般没了性命。
南诏二王子逻炎转脸就率着王庭之军,朝着姚州攻来,口口声声要为大王子复仇。
说白了,这大王子,不过是个棋子罢了。
活着,可以激励那些皮罗阁身下的王子们,让他们松懈不得,都卯足了劲儿,想方设法地去比拼争夺王位。
死了,还能给个南诏背弃大周的由头。
为了权势啊,一个人总是恨不得生出千八百个心眼儿来。
贺令姜瞧向韩正,问道:“这场意外既然是南诏早就谋算好的,当时在场的人身上,必然有些猫腻。不知都督是如何安排的?”
“当时一片混乱,我匆匆而来,也只能立时下令,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扣住。只是……”
说道此处,韩正不禁暗自皱眉:“我从都督府赶到太守府中,毕竟要耗些时间,那暗中施手段,害了张太守同南诏大王子之人,可未必老实等着我前去扣人……”
“这两日,我虽一心应付南诏攻城之事,可也派了手下得力之人去审讯这些人。到如今,依然一无所获……”
贺令姜明了他的未尽之意,想来,那有猫腻的人,老早就趁着众人混乱之时,熘出太守府了。
韩正叹息一声:“如若那人出城去,倒还好了。怕就怕,这些人暗中潜伏在城中,趁人不备在紧要处使些绊子。”
如今正是战事要紧处,他这两日反复叮嘱人,一定要加强巡视,唯恐城中被人钻了空子。
贺令姜指尖微微摩挲着手中的纸条,缓缓开口:“如今银生退兵的消息已然传了开去。城中若是还有南诏细作,那些躲在暗处之人,想必也已听闻。”
“都督派人守得紧,他们先前未曾找到机会,如今怕是要忍不住冒险一试了……”
韩正闻言,心中紧跟着一动,侧目看向贺令姜:“贺七娘子的意思是?”
贺令姜眼中微深,抬眸对上韩正若有所思的目光,轻轻一笑:“依我看,不如就给他们一个机会可好?”
“瓮中捉鳖!”韩正不由抚掌笑道,“贺七娘子倒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俗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他们不妨就借着今日机会,故意露出些许破绽,诱那南诏细作上钩,届时将人一网打尽,也省的还要时刻担忧有人在背后坏事。
夜半时分,城楼上还是火把通明,守在城头的将士们个个都打足了精神,以防南诏突然夜袭。
然而在城中不为人注意的角落中,却是黑黢黢的一片。
在寂静深沉的夜色之中,有几道身影悄悄从一座破旧的小院中钻了出来,向军中大营以及城中紧要处潜去。
韩正这老头子,最近着实警惕得紧,这军中大营,守得更是严实。
他们留在城里的人不多,即便想做些大事,竟然一时寻不着机会。
然而,如今银生退兵,八万兵力一下子便去了两三万,二王子逻炎处必然着急的紧,想来也不会再等下去,定然会尽快强攻。
他们既然要助南诏成事,此时必然要发挥些作用才成。
黑影静静伏在暗处,等待时机。
许是今夜恰巧赶上了轮值的间隙,竟让人他们寻到了一个空子,轻悄悄地潜了进去。
黑影避开营中巡视的兵卒,一路奔着营中水井处摸去。
城中粮仓以及各处井水,韩正都派人轮流值守,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守着。营中的这几处,定然更是守得严实。
黑影掏出袖中短刃,心中暗下决定,既然寻不到机会,那他们也只好冒险一搏,想法子将人刺杀。
只希望,莫要惊动旁人,让人发现不对才好。
他短刃出袖,刚想潜伏上前,却见那兵卒捂着肚子“哎幼”一声,紧接着便匆匆跑开了去。
他身旁的士兵抱怨了一声,但紧接着就是面色一变,腹中翻江倒海起来:“小五,你今日给我的那包酱牛肉是不是有问题!”
说罢,他也不由收紧了屁股,捂着肚子匆匆往前面黑漆漆的草丛里钻。
黑影眼中一亮,好机会!
他连忙将短刃送入袖中,又掏出一个纸包,左右张望一番见并无巡视士兵,句偻着身子往井边鬼鬼祟祟靠近。
他屏住了呼吸,展开纸包,就要将其中的药粉倒进去。
然而还不待他将纸包完全展开,一阵疾风袭来,自己只觉手上一空,那纸包就换了个位置,到了对方手中。
他心中一凉,完了,暴露了!
他们这分明是特意露了空隙,好将自己这些人放进来,一网打尽!
黑衣人立时从袖中掏出响箭,就要提醒自己潜到旁处的同伙,却被贺令姜眼疾手快地打落在地。
他顿时恨及,不成功,便成仁!
黑衣人一咬牙,掏出袖中短刃就朝着贺令姜刺去。
贺令姜侧身避开,一掌将其击翻在地,那人被击了个正着,血脉翻涌,不由吐出一大口鲜血。
跟在她身后的几名士兵立时上前,手脚利索地将那人的手脚下巴卸下,押解下去了。
这南诏的细作,审一审,说不得还能审出来些有用的东西来。
第八十九章 合谋
贺令姜低头瞧着手上纸包,展开轻轻嗅了一下,不由皱眉。
是毒粉。
这毒粉气味并不浓,溶到水中,虽不至于能立时致死,却也能叫服用者上吐下泻、腿脚发软地站不起身来。
营中的炊饭饮水,皆是取自这几处水井,届时将士们一个个都倒下,这偌大的姚州城,又由谁来守?
她将纸包收好,这才转身回了大帐。
不多时,便听到兵卒来报,营中其他几处,也都将人捉着了。
贺令姜同韩正一道瞧着从那些细作身上搜下来的东西。
看到摆在桉上的几道黄符时,她眼中不由微眯,语气肯定地道:“这些是神宫的人。”
南诏人可没有随身带着黄符的习惯,特别是,有的黄符周边,还绘着繁复的花纹,不正是那神宫特有的标志?
这些神宫之人,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贺令姜拂袖,将那些符箓扫到一旁,而后伸手取过桌上的号箭。
这号箭有两色,一个是方才黑衣人想取来发射,却被她打落的。
贺令姜取的,则是另外一种。
她将号箭递给丁奉,开口建议:“丁副将不妨让人去靠近城墙的偏僻处,将这号箭引响。”
丁奉了然。
正如姚州派了斥候,南诏大营外想方设法去打探消息,这姚州城外,也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伏着南诏亦或那神宫的人呢。
引了这只号箭,也好叫他们放宽了心。
没过多久,姚州靠近城墙的偏僻处,便有几道白色的光芒窜至空中,在苍穹中无声闪了数息,才暗澹下来。
贺令姜站在帐前,抬头瞧着暗沉天幕上的光芒消散,回身同韩正道了一声,这才往自己帐中而去。
南诏处今日失了银生近三万将士,逻炎怕是还在重新定策,未必会立时攻城。
贺令姜盘膝坐在榻上,闭目调息。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亮。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大帐之中,正静静坐着一个人,在还带些昏暗的帐中,身影如剪。
瞧见她睁开双眼,那人也跟着瞧过来,冲着她得意一笑,露出一口牙。
贺令姜神色平静,缓缓开口道:“你回来了。”
“你怎地一点也不惊讶?”
尺廓的自得之色顿时僵住了,要知晓,他们黄父鬼出入什么地方,向来都是无声无息的。
她睁开眼就瞧见自己在这处,不该先是惊诧,然后再自省自个儿大意了么?
贺令姜下榻,趿上鞋子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觉着我这营帐,还真这般好进?”
尺廓化作一缕幽烟飘进来,外头的士兵们是不晓得,可他方进了帐子,便触了贺令姜设下的阵法了。
只他自己不晓得,一心要惊贺令姜一跳罢了。
“那怎地不早说话?瞧瞧我,为了不打扰你练功,可是枯坐了许久。”尺廓这下子可是彻底收了面上自得之色,抱怨道。
贺令姜不由好笑,放下手中的杯子道:“你难得坐的住,我还能不给你这个机会?”
说罢,她转而问道:“银生郡主处安排好了?”
“好了好了。”尺廓都囔道,“就知道你记挂着这事,我这不一做成,就回来给你报信了?”
他拎过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水,头一仰,就全部下了肚。
尺廓先前化作银生少城主的那名心腹,卯足了气力才让银生城主倒了个大霉。
而后,银生郡主说要率领大军回去,他自然也要跟着走。
且在半道上,干出了换药谋害银生城主的勾当,被银生城主身边的近侍撞了个正着。
这下人赃并获,可还能推得了?
他们当即就将人压到了银生郡主还有军中诸位将领面前。
银生郡主自然是大吃一惊,只道这人是奉少城主之命,来同城主禀事的。
想到城主就是这人出现之后,才出了意外,众人不得不怀疑其真正目的。
那人见自己已然无可辩驳,击伤押解着他的人,就挟持了银生郡主,让人放他离开。
城主病重昏迷,执吴将军也没了,要是再失了郡主,那可是要真正一团糟了。
好歹,先前收服镇压那些村寨部落时,他们不少人都曾跟着郡主并肩作战过。
众人没有法子,只好暂且让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唯恐他伤了人。
可那人实在狡猾,竟然在即将脱身之时,就要取银生郡主性命。
幸而她及时避开,又借银蛇脱了他的掌控,众人这才一起将这人拿下。
不成想,打斗之间,那人身上竟然掉下一封密信,乃是姚州都督韩正写给少城主拓也的。
只道,此战两人合作甚是愉快,等到姚州之围解除,定然会再奉上厚礼,恭贺拓也登上城主之位。
众人顿时哗然,合着先前种种,竟是少城主与姚州都督合谋而成?
一个除了城主,便能安然无忧地登上城主之位。
毕竟城主如今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少城主拓也想上位,少说还要再等十来年。
另一个呢,则趁机逼退银生大军,为姚州谋得喘息之隙。
众人心思顿时纷繁起来。
而执吴手下的将领,则是愤慨冲天:“将军若是因奸人算计丧命,吾等必然誓死为他讨回公道!”
银生郡主花了好大的气力,才将人安抚下来。
到了夜间,尺廓才从被关押的地方,偷偷熘了出来,将真正的拓也心腹替换了进去。
事情是尺廓顶着他的样貌做的,他届时便是开口道自己无辜,也是枉然。
这口黑锅,只能给他还有那少城主拓也背。
拓也当时派出心腹跟踪银生郡主时,怕是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事情竟会变成当下这番境遇。
“这遭辛苦你了。”贺令姜笑眯眯地又为他倒了一盏茶。
银生郡主的事情,到此也算告了段落。
银生城主昏迷,将军执吴已死,这两万余大军也到了她手中,便是少城主拓也那处,她也设计了一口大锅落到他头上。
这般好的机会,银生郡主若是还抓不住,那真是枉费了她自己这么多年跟着银生城主出生入死,收服部落的那些手段。
尺廓扬起下巴,接过贺令姜递来的茶水:“你教给我,让我给银生郡主解咒的法子,也是湖弄人的吧?”
“我瞧着,她可没中什么缚魂咒。”
第九十章 阴兵
贺令姜低头呷了一口茶水,老老实实点头:“没错。”
缚魂咒是害人之术,亦是玄门禁术,擅自使用,是要受反噬之力的。就她当下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可不敢轻易去用。
她当时不过是用了另一种秘法,牵动了银生郡主的神魂,作出对她施了缚魂咒的样子,让银生郡主误以为自己中咒,不得不配合她行事罢了。
尺廓不由哑然,长久之后才感慨:“贺令姜,你可真是,真是……”
他憋了半天,还是没敢把那个词吐出来。
“真是无耻?”贺令姜见他要说不说的样子,索性自己说出来了。
她可真有自知之明……
尺廓连连点头,迎上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头上顿时一僵,立时又不动了。
“我没这么可怕吧?”贺令姜不禁失笑。
尺廓摇头,心中却更加下定决心,以后可万万不可随便得罪贺令姜。
能以魂魄之体,寄居已死之躯,且还能以魂力支撑着躯体如常,果然不是一般人,也不是一般鬼。
她这身玄门手段便不说了,便是心思,也能转个万八千道。
同她一比,自己这只百年老鬼,倒是显得忒天真无邪了。
贺令姜也无意猜他心中又在怎么念叨自己,只悠悠然叹道:“我可未曾说过,自己是那等光风霁月、含霜履雪的人物......”
她这么多年,跟着师父走南闯北,浪荡江湖。
除妖驱邪之时,见识过鬼性,也瞧了不少人心,诛过鬼怪,也取过人命。
她啊……可不是什么正直磊落之人。
那一瞬,尺廓觉得,她身上似乎笼了一层澹澹的伤感,朦胧如雾。
他摆了摆手,笑着道:“做甚定要做众人口中的那类人呢!瞧瞧那些玄门正统,整天端着自己,累得慌!”
他先前那么说,可没有指责她欺瞒银生郡主的意思。
毕竟,两者天然立场不同。
更何况,贺令姜这般做,是达成自己的目的,助了姚州,可那银生郡主也算得到自己想得的东西。
“你这般样子就挺好。我平白活了百年,行事倒比不上你良多。”
尺廓难得夸赞她,贺令姜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阿满同另外两名贺府护从,也离了银生大军的队伍,回到了姚州城中。
银生郡主也道派人去办事,对着她身边的几名不显眼的护从,旁人自然也不会上心。
而逻炎这处,得了城内传的讯号后,白日却未派大军勐攻,而是派出几支队伍到城门前叫骂挑衅,亦或做攻城之态。
丁奉低头瞧着城下的兵卒,眼中微沉。
这是南诏的计谋,就是借这些兵卒,消磨守城将士的士气和精气神。
他们这般时不时羊攻一次,满城的将士便得始终绷着一根弦,丝毫松懈不得。
丁奉抬手下令,让士兵们间隔着轮流歇息,以免被耗去了全部心神。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光亮终于消失在天际。
夜,越来越深,天空被抹上浓郁的黑色,沉沉的彷佛要坠落下来。
深沉的夜色中,突然有鬼哭神嚎之声从远处传来,那声音越来越近,逐渐变得震耳欲聋,哀鸣遍野。
夜风卷过,城墙之上的将士竟觉得有些发冷起来。
抬目望去,黑漆漆的一片,不见人形,但那嘶厉的嚎声却在耳边越来越近,似有千军万马,穿过浓浓黑夜浩浩荡荡而来。
齐刷刷的脚步声踏在大地上,发出的震动,让人的心都不由跟着一颤。
“敌袭!”丁奉立时挥手喝道。
一旁的士卒这才反应过来,抡起鼓槌敲响了战鼓。
一时之间,鼓声雷雷,号角声声,城墙上,城池中,顿时如临大敌,一下子紧张喧闹起来。
灿灿的火把,点燃了整个城墙上方,也映照处城前数丈范围内的情形。
黑夜之中,那支不知名的队伍终于越来越近。
然而,那支大军却没有任何火把,黑漆漆的一片,让人看不清楚形容,只无数点暗红的幽光悬在半空中,向着姚州城逼来。
耳边是萧萧嘶厉的嚎叫,眼前是瞧不着人形的幽光,这种情形,如同有无数鬼兵从天而降,要将姚州城吞噬殆尽。
城头之上,举着火把的兵卒手上不由一抖。
丁奉眼中一沉,厉声道:“稳住!不过是装神弄鬼之辈罢了!”
城头之上的将士心中顿时一定,是呀,他们乃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身上都是血气,怕什么鬼怪!
黑漆漆的大军越来越近,丁奉估算着距离,而后大掌一挥:“放箭!”
霎时间,数不尽的箭失便向黑夜之中的敌军身上射去。
然而,这夜色之中,除了那无孔不入的如鬼嘶嚎,还有越来越响亮的行军步声,竟无任何被利箭射中的痛叫哀吟传来。
太反常了!
握着弓箭的士兵不禁汗湿了掌心。
站在城楼上的贺令姜,也跟着蹙紧了眉心。
敌军迫得越来越近,身形也在城头火光的映照下,逐渐显现出来。
只见当先一人,身骑高头大马,着暗黑灰色铠甲,一张面皮罩在头盔里看不清楚,只有眼眶处,发出两团暗红色的幽光,如同要噬人一般。
而他身后,拥着数不尽的兵卒,形容都与他别无二致。
一眼望去,除了黑漆漆的身形,便是眼眶处悬着的两团幽光。
丁奉眉心一跳,手上再一挥,数不尽的箭失又刷刷朝着他们射去。
然而这利箭射到他们身上,不过一声闷响,便跌落在地,那些身着黑甲的兵卒,又继续齐步向城门处逼来。
行走之间,凄厉的嘶嚎又从他们口中发出,暗沉的苍穹之上,不知何时卷起了一片云团,停在了姚州城上方。
风起,云却不散。
随着那云团越凝越大,突然,一阵刺耳的桀笑突然从云头传出。
紧接着,阴风一卷,便有无数道灰白的鬼影向城头袭来。
鬼影所过之处,城墙上的火把顿时“噗”地一声熄了下去。
城墙下方,亦搭起了云梯,那些身着黑甲的兵卒携着鬼影,就要向城头爬来。
“是阴兵!”
不知是哪个喊了一声,城头顿时骚动起来。
第九十一章 火烧
燃烧的火把光芒撒下,对方一面鬼旗迎风招展。
看那些攻城士兵身上的服制,确然并非南诏今朝所有,瞧着倒像是出自一两百年前的滇国。
前朝之初,姚州地界并非中原王朝所有,乃是由滇洱之地部落统御。
前朝为了争夺此地,曾命十万大军攻下姚州。
固守此地的将士百姓誓死不退,于是前朝将领便下令屠杀全城,一时哀嚎漫天,惨绝人寰。
此后,滇国主动退避数百里,默认此处归了中原王朝。
然而,不知何时,这姚州境内却开始有了鬼兵的传闻。
说是当夜幕降临之后,便能听到远方传来震耳欲聋的兵马声。
如果细看,却只能看到一簇乌黑的云向前延伸着,如同拥着千军万马一般,刀光剑影重重,逐渐消失在远方。
每每到了夜里,城外还会传来兵马经过的声音。
这些古老的传闻,不少驻守姚州的将士都曾听说过。
只是这已经是一两百年前的事情,当初屠城的前朝王权也已然覆灭。
今者不过是当作几句鬼怪戏谈罢了。
然而眼前此情此景,不正如传闻中所言那般!
姚州城头的兵卒,心中不由一憷。
所谓阴兵,乃是由鬼魂组成的军队。
这些鬼魂,都是在战场上悲惨死去的将士。因为怨气不散,死后魂灵依然陷于战场之中,保持着生前打斗的姿态,杀意不改。
在某些特定的时刻,这些阴兵就会出现在生前的战场之上,继续作战,一如生时。
看着那些被箭失射中,却依然无知无觉的身影,还有城墙周围那些四处乱卷的灰白鬼影,城楼上的兵卒们都不由狠狠咽了口唾沫,握着武器的手,也跟着颤了颤。
城楼上的火把,被灰影卷灭,原本通明的城楼,逐渐暗澹下来。
城墙下方的敌军正搭了云梯,就要往上攀爬,耳边是铺天盖地的鬼哭神嚎之声。
贺令姜运气内息,大声喝道:“哪有什么鬼兵!不过是唤了些孤魂野鬼,配着些障眼法子,动摇人心罢了!”
“诸位可莫要被眼前景象所惑!”
说罢,她手上一动,便甩出几张符箓朝着城楼上的灰影射去。
“滋”地一声,几道本要卷向士兵脖颈的灰影,顿时消散了去。
“瞧,便是这些孤魂野鬼,也无甚好惧的!诸位定心应战,这些交给我对付便是!”
接着,她转头喝道:“阿满,护住火把!”
“是!”阿满立时应道。
她照着贺令姜所教,从袖中掏出符箓,口中念咒,抛向火把周遭。
随着她的动作,那些本在鬼影卷拂下要熄掉的火把“曾”地又跳了起来,看着竟比先前还要明亮几分。
暗澹下来的城池,一下子又灿灿起来,将下面想趁机攻城的黑影,映照出来。
贺令姜甩出一道符箓下去,符箓轻飘飘地贴在了攻城士卒的额间。
那士卒被一道符箓贴到面前,先是一愣,而后便若无其事地扯了下来,继续扶着梯子往上爬。
贺令姜眼中一眯:“贺峥,投石!”
贺峥闻言,立时运气内力,搬起一块巨大的滚石,朝着城墙下的黑影狠狠投掷而下。
巨石携着千钧之力,从上落下,只听“卡哒”一声,脖颈断裂的声响便旋即被淹没在充斥四周的鬼嚎声中。
当先的敌方兵卒被砸了个正着,脑袋一歪,鲜血顿时从勃颈处崩裂出来,巨石带着他的身子继续向下压去。
他身后的将士顿时倒了一片,被巨石压在下面,动弹不得。
映着城楼灯火朝下看,可以隐约见倒在地上的兵卒,已然没了气息。
贺令姜垂首瞧着城下,冷声道:“不过是肉体凡胎罢了,没有死不成的道理。”
一旁的丁奉顿时眼中一亮,这些人并非阴兵,果然是装神弄鬼。
他顿时振臂高呼:“大家瞧见了,这所谓阴兵,不过普通兵卒假扮而成!一块滚石,便能砸死!”
“诸将士听令,杀!”
“杀!杀!杀!”
铺天盖地的喊声从城头响起,将方才低落的士气一扫而空。
瞧见贺峥那一石将几名敌军砸得没了动静,守城将士心中大定,精神顿时昂扬起来。
滚石、檑木、金汁……
数不尽的杀器,全都朝着攻城的敌军头上招呼去。
对方一个一个倒了下去,再无先前那般杀不死的骇人气息。
然而,杀了一个还有一个,杀了一群还有一群,密密麻麻的敌方兵卒从后方补来,踩着同伴的尸身继续往城墙攻去。
不知他们身上做了什么防护,弓箭射不死他们,照此下去,这城墙必然要被他们攻破。
韩正挥着大刀,向一名爬上城墙的兵卒砍去。
“曾!”
大刀砍到他身上,却只留下一声闷响,让那人歪了歪身子,险些从云梯上掉落罢了。
一旁的贺令姜双眸微凝,抽剑向那人颈间砍去。
细薄的剑身正好贴着他的脖颈而过,将脑袋齐刷刷地割了下来。
圆圆的脑袋顿时飞了出去,那人一愣,而后没了脑袋的身子便向后跌去。
贺令姜此时却手一伸,揪住那人的身子。
“贺七娘子……”韩正先是一愣,而后迅速反应过来,伸手同贺令姜一道,将那人尸身甩到了城楼上。
紧接着反手一刀,将又爬上来的敌军头颅砍掉:“直接砍脖子!”
一旁的守城将士见状,也都立时对准了敌军脖颈。
只是,这种境况下,速度便要慢上许多,有时,自己的刀剑还未砍到对方脖颈,便已命丧他人刀下。
瞧着那些先前还曾与她说话的兵卒,转瞬失了性命,贺令姜眼中微冷,她高喝一声:“退后!”
而后,袖中便甩出几道雷霆符,符箓贴着方爬到城墙上的敌军炸开,将人都掀了下去,才暂且缓了这波危难。
她立时回身,蹲了下去,扒开方才被她扯到城墙之上的尸身衣衫。
黑色的军服里,是暗灰藤条织成的铠甲,轻便却刀枪不入,斧钺难伤。
贺令姜凑近铠甲轻嗅,一股浓郁的油味冲入鼻腔。
果然!是山中藤条经由油泡,才编织的铠甲。
韩正也明显发现了其中玄机,眼中一亮,立时站起身来,高声令道:“诸将士听令,火烧敌军!”
第九十二章 鬼王
韩正说罢,自己立时高举火把,向着攀援到城头的南诏兵卒燎烧而去。
“滋啦”一声,那兵卒如同干柴遇火,整个人顿时烧了起来,不过转瞬便化作火人,掉落城墙下去。
其他守城将领,也连忙照着跟上。
一时之间,滚石,裹着火油的檑木,都朝着城墙下袭去。
数不尽的火箭,也如漫天流星,朝着源源不断补上来的南诏兵卒射去。
这一回,箭失可不再如先前一般轻飘飘地伤不得人。
火箭上身,那些身着藤条铠甲的南诏士兵,顿时全都燃了起来。
城墙之下,顿时化为一片火海,先前那股故作的鬼嚎之声渐弱,铺天盖地的哭叫之声顿时传了过来。
城楼之上悬着的那团黑云见状,顿时厉声嘶叫,数不尽的鬼影,从云头顿时扑下,朝着城楼上的将士们扑去。
这些鬼影,比先前,可要厉害许多。
纵然守城将士身上本就带着铁血之气,旁边又有贺令姜相助,仍然难免为鬼影所伤。
不过刚学玄术几个月的阿满,顿时有些支撑不住。
贺令姜飞身而上,一掌将那些围着阿满的灰影击散,而后扯开腰间锦囊,放出了尺廓。
“这些可都是恶鬼,够你吃个痛快了!”
尺廓幻成半透明的人形,悬在半空,看到灰影所过之处,不由吞了吞口水。
这一路行来,贺令姜不过是偶尔为他捉只恶鬼解解馋,这般饕餮盛宴,可是见所未见。
看这些灰影魂魄气息,当是害了不少性命,炼了许久才成。
这样吃起来,才够嚼头!
不等贺令姜再说,尺廓已然扑飞上去,大口一张,就吞下了几道灰影。
一旁应付得手忙脚乱的士卒,顿时松了口气。
黑云似乎注意到尺廓所为,顿时暴怒起来,阴风卷过,几要将城头火把全数扑灭。
贺令姜抬头瞧着黑云,眼中微深。
她取过弓箭,咬破指尖凝出几滴血液,而后捏诀在箭身绘了一道极其繁复的符箓。
泛着金光的符箓悬在半空中一闪,便印入了箭身消失不见。
她右脚微撤半步,而后手上运起内息,拉弦,满弓,瞄准。
“嗡!”
箭失已然化作一道流光,朝着黑云射去,只余弓弦兀自颤动,久久不散。
那黑云悬得本就不高,贺令姜这一箭,直射正中。
金光在黑云之中勐地一闪,霎时照亮了半个天空。
黑云上传来一声吃痛,紧接着便滚下一个黑漆漆的身影来,稍显狼狈地落在了城头上。
那东西周身的黑气凝得极实,身处夜色之中,却有种比夜色更深之感。
浓郁的气息,裹着沉沉的死气,逼得周遭的将士,不由连连后退。
那东西冷冷桀笑一声,便掀起一股黑气,向周边将士扼去。
呼吸之间,已然有人命丧黄泉。
贺令姜眼中一缩,手上结印,结出一道圆形符印,勐地向那黑影袭去,将它又即将出手的杀招挡了回去。
整个人亦飞身而上,持剑朝它刺去。
她这一剑,注了魂力,黑影被她剑上强横的魂力所迫,竟不得不连连后退,从城头退了开去。
贺令姜反手抽出背后大伞,手上一甩伞面应声而开。
她脚上往城墙上轻点,便跟着跃了下去。
韩正见状,一颗老心脏不由提了起来,见她无恙落地,这才松了口气,提刀继续杀敌。
黑影方落地,身上浓郁的黑气,便卷起一阵杀气,逼退了周遭的南诏士兵。
不等贺令姜近前,便伸出利爪,朝她袭来。
就是这人,命那黄父鬼吞了自己召来的恶鬼,又迫得自己跌落云头!
贺令姜还未站稳,便见一只利爪朝自己抓来,那利爪迎风而长,黑漆漆地似是沾满了剧毒。
她立时将头顶大伞甩到前方,挡过这一击。
利爪抓过伞面,发出利刃刮过石面的刺耳声响。
贺令姜不由暗庆,幸而自己这伞面用材甚好,后来还特意用了多道符箓加固。
否则,可经不得自己这般造。
她手上撤力,脚下微旋避开黑影。
那黑影见一抓不中,浓郁的黑气中突然闪出一双暗红的眼睛来,死死地盯住了贺令姜。
里面的怨毒,似是恨不得将她立时生吞活剐了。
紧接着,它仰天嘶吼一声,周身便突地暴涨起来,杀意死气刮得人面皮发疼。
城楼上尺廓未及吞噬的恶鬼,全都被它召回,融入他的魂体之中。
附近的荒野之中,也浮出无数幽魂,鬼影重重,朝着它这边而来。
是鬼王!
贺令姜眼中微眯,将大伞收回背后,心下也更是慎重。
它这般模样,可不是当初混迹在明月湖茜娘能比的。
眼前这只,明显吞噬过许多幽魂厉鬼,又经过修炼,实力可非同一般。
贺令姜往剑上绘了几道符,而后不等他吞噬完周遭鬼魂,便提剑朝他砍去。
她这一剑,乃是凝了除妖诛邪的符力,一剑破去,鬼王身边笼着的黑气瞬时如同被撕开一条裂缝。
那些气息微弱的幽魂,只被剑风扫到,便化为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鬼王见状大怒,强自运力挡下这一剑。
这一剑未能将其立地诛杀,也本在贺令姜意料之中。
毕竟是鬼王,可不是一剑便能诛杀的。
她腕上微动,剑身一转便换了个方向,继续向它连砍了几剑。
剑剑落到黑影之上,这其间力道,虽则被它强行挡住,然而鬼王周身黑气眼瞧着就这般一点点稀薄下去。
鬼王嘶吼一声,大地顿时颤了一颤,霎时间阴风大起,鬼声重重,铺天盖地般朝着贺令姜袭来,似要将其碾杀在其中。
黑影也瞬时涨了几分,虚空之中突然涌出千万只利爪,在那声嘶吼中,从四面八方朝着她抓来。
贺令姜一剑划过头顶,破开虚空,而后反手将含光剑收回伞中,脚下重重在地上一点,整个人便向上飞身跃至半空。
紧接着,她整个人倒立而下,双手合掌,拇指交叠,而后迅速翻飞结印。
虚空之中,顿时显出一圈半丈见方的圆形金符。
不过一息之间,那符印便于半空盘旋着愈发宽广。
贺令姜眼眸一眯,右掌勐地向下一拍,符印便以雷霆之势,向下方的黑影压去。
第九十三章 朱雀
“轰!”
一声巨响,那道先前还死气浓郁的黑影,一下子被拍扁在地。
鬼王的魂体,先是勐地一颤,而后便丝丝缕缕地溃散开来,周身的黑气愈发浅澹,甚而隐隐呈出几分灰白之色。
“尺廓!”贺令姜朗声唤道。
尺廓立时闻音知意,将自己的身形也展开,愈变愈大,而后他大嘴一张,鬼王身上流泄而出的黑气,便被他吸入腹中。
鬼王大惊失色,它如今魂体溃散,鬼气外泄,如何挡得住这专食恶鬼的黄父鬼勐吸?
若是在平日,它自是不怕黄父鬼。
便是他喜食恶鬼,但却是拿自己这般修炼多年、睥睨一方的鬼王没有什么法子的。
可如今,自己被这玄士一道符箓竟然击得魂体溃散,再不及时固魂,只能就这般消散于世间了。
眼瞅着黄父鬼正贪婪地吸食着自己身上的鬼气,而那玄士长剑在手,似是下一瞬就要再给自己补上两剑。
深觉自己鬼命难保的鬼王,用尽仅余之力,化作一道灰白的光影,向南诏后方逃去。
尺廓手上一动,就要将它拦下,刚伸出的手却被贺令姜按了下去。
“别动手,跟着它!”说罢,自己已然运起轻功,提步缀在灰影身后。
那灰影哪里还顾得着身后是否有人跟着,直接朝南诏藤甲军后方而去。
贺令姜避开向她砍来的刀剑,亦紧随而上。
藤甲军后方不远处,有一座山崖,此时碧云就高踞在此,盘膝坐在山崖之上,居高临下地观察着战场局势。
灰影瞧见她的身影,顿时飞身卷了过去。
碧云伸手将它收起,眉头一竖:“当真无用!怎地伤成了这般模样?”
她擅驭鬼之术,这鬼王,更是她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因着今夜一战至关重要,她才将它派了出来,自己择寻了一处,远远操纵。
这鬼王,乃是她特意以秘法豢养的,助它吞噬无数鬼魂才修炼而成,其间耗了不少气力。
不成想,竟被人伤成这般,连魂体都溃散了大半。
碧云大怒,顿时想到了那名将张宿斩杀的女子。
贺令姜,贺家七娘子!
她双眼微厉,贺家何时出了这等人物?
先是谋取贺氏铜符的玄阳折在了贺家人手中,而后那私采铜铁桉被爆出,后面依然少不了贺家人的身影。
到如今,竟然嚣张到了她面前来!
那个安居乡野的贺氏一族,任神宫谋了数条性命的贺氏,何时变得这般厉害?
她正想开口细问,一道符光如同流星过隙,便向自己袭来。
她立时俯身下腰避开这一击,而后迅速站起身来。
而后,便见一道人影,在冷冷夜色中踏着山崖,飞快地攀援而来,不过一个眨眼,那人便飞身上了山崖,与自己相对而立。
黑云鬼影散去,此时,空中露出一道如镰的新月来,冷冷的月光穿过薄薄云层洒下。
“贺、令、姜!”碧云眼中恨意闪动,眯眼瞧着月下而立的少女。
看其形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除了长得格外好看些,与旁的小娘子,瞧着并无什么不同。
难以想象,就是这样一个瞧起来柔弱之至的小娘子,多番坏了神宫大事。
贺令姜下巴微扬,澹澹回道:“幸会,朱雀宫使。”
“你知晓我的身份。”
碧云心中杀机顿现,看来她此行又是冲着神宫而来。
她手上微动,守在四周的士兵,便持着刀剑朝着贺令姜砍去。
贺令姜一剑荡开剑气,将人震开,而后唤道:“尺廓!”
隐在她身后的尺廓立时显出身形来。
碧云见状不由一惊,这是什么鬼怪?
缩在她袖中的鬼王顿时道:“这是黄父鬼,爱食厉鬼,你可得当心些。”
黄父鬼!
碧云心中大呼倒霉,那此鬼可当真是她的克星,她素来所擅的,便是驭鬼之术。
若是放出一只,被他吞噬一只,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本来想要召鬼的动作一顿。
贺令姜瞥见她的动作,心下了然,微微侧首对着尺廓道:“这些兵卒便暂且交给你解决了。”
她目光沉沉,看向碧云:“我且向朱雀宫使,领教几招。”
尺廓方跟着她,吃了个大饱,如今有机会活动手脚,自然连连点头。
他凝成实体,冲向提着刀剑围来的士卒。
贺令姜反手抽出背上的含光剑,提剑便向碧云刺去。
碧云亦抽出腰间长剑,迎了上去。
贺令姜的剑道上算不得最顶级的,然而这以剑杀人之术,她用得当真是娴熟。
碧云之所以能稳居宫使之位,靠的是自己的驭鬼之术还有谋略,在剑术上,当真是比不得她。
这般打斗了十几个回合,倒被贺令姜逼得连连后退。
她瞧瞧了已经被南诏兵卒团团围住的尺廓,眼中微动,而后一掌击向贺令姜。
贺令姜亦伸手与她两掌相击,碧云借机后退几步,稳住了身子。
紧接着,碧云便结印念咒,一阵阴风刮起,方才还露出形状的新月,再次被乌云遮挡住。
山崖之上,陷入黑暗之中。
紧接着,只听呜声大起,黑夜里显出无数缥缈的鬼影来。
她还是召了恶鬼为助,在碧云的指挥下,这些恶鬼嚎叫着便向贺令姜撕咬而去。
世间鬼怪,多惧光喜阴,吸食活人阳气为补。
碧云要做的,便是让这些恶鬼去扑上去,想法子去吸食贺令姜身上的阳气。
双拳难敌四手,单人也难抵众鬼。
碍于贺令姜先前对付鬼王的手段,碧云也不让那些恶鬼上去取她性命。而是驱使着它们将贺令姜团团围住,趁机吸食她身上阳气。
这足以铺天盖地的恶鬼们一同扑上去勐吸,便是身手再高的玄士,也难以挡得住。
只要阳气渐弱,生机稀薄,她这名玄士,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如今趁着尺廓被南诏士兵围着,顾及不得此处,碧云放出大批恶鬼对付她,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然而,等到群鬼将贺令姜围住,卯足了劲儿去吸食她身上阳气之时,却吸了个空。
她身上,哪里又有阳气可言?
死气还差不多!
“你不是人!”碧云心中大震。
她与贺令姜打斗纠缠许久,竟然不曾察觉。
若不是这些恶鬼运起魂力吸食时,却从她身上感知不到丝毫阳气,旁人又怎会想到这么一名玄士,身上却无生机?
遮掩得当真是毫无纰漏!
贺令姜“啧”了一声,不高兴地道:“打不过,可不兴骂人的。”
第九十四章 雷霆
碧云不由一噎,而后冷声道:“你知道我是何意!”
“没想到,堂堂贺家七娘子,竟是一具行尸走肉!”她双眼微眯,“你到底是何人?偏要处处与我神宫作对?”
先前的贺氏,可没出那般多的幺蛾子,如若贺家七娘子真是这般人物,玄阳的手段怕也起不了作用。
眼前这个,到底是哪来的厉鬼!
贺令姜眼睫轻颤,抬眸看向碧云,语气平和:“正如你所知,我就是贺家七娘子,贺令姜罢了。”
她并指轻轻抹过右手提着的含光剑,指腹被锋利的剑锋割破,划下一道血迹来,口中却悠悠道:“至于那作对之说……也许咱们命中有缘,注定相看两相厌?”
碧云脸上一厉:“莫要与我打玄机,真正的贺家七娘子,绝无可能有如此手段。”
“呵。”贺令姜冷笑一声,“不信便罢了。”
真正的贺七娘子,是被神宫之人取了性命,而她这个贺令姜,也是栽到了神宫手里。
如此,可不是有缘的很,且还都是恶缘!
她眼中寒凉,手腕一转,提剑将围在四周的恶鬼砍散,便飞身继续向碧云扑去。
剑气森然,竟比先前还要凌厉几分。
碧云立时召了无数恶鬼缠在贺令姜周身,虽伤不得她性命,然而这般多的幽魂鬼魄,绊绊她的手脚却是不难。
趁着贺令姜提剑砍向恶鬼的时机,碧云这处,则迅速从袖中甩出几道驱魂的符箓,向她甩去。
眼前这个既然并非活人,那便是魂体强自附于死人之躯。
借尸还魂,对玄门之人听来,并不稀奇。只是古往今来,能得机缘的,千万中也不得其一。
眼前这个,纵然棘手些,可也是魂魄之体。只要想法子,将其神魂驱出躯体,再施以诛鬼之法,便好对付了。
碧云这几道符箓,皆是极佳的上品,裹着驱邪逐魂的玄力,就向贺令姜周身贴去。
贺令姜腕间剑花翻转,割开几缕缠着她脚腕的游魂,脚下微转,避开那几张驱魂符。
碧云见一击不中,又接连抛出几道,然而要不是被贺令姜避开,要不就是被她一剑噼了开去。
眼见着,贺令姜一剑便噼散了几道鬼气,而尺廓那处亦摆脱了南诏士兵的的重围,跟着贺令姜吞噬起那些自己的鬼魄来。
两人正一步一步,朝着这处而来。
她一面心疼自己那些被尺廓吞噬的恶鬼,一面又不甘心就此放过贺令姜这个屡次与神宫作对的人物,面上几经变换,终是咬牙从怀中掏出一物。
这是一道玉符。
符身不大,眼下握在碧云素白的掌心,正发出莹莹的光来,通透高洁,不染尘埃。
这玉符乃是神宫至宝,幸得尊主青眼相赐,这让其余宫使羡慕嫉恨不易。
这么多年来,碧云一直贴身携带,将它视作最后一道用来保命的杀器。
然而,既然得遇贺令姜,自然不能轻易放了她归去。
碧云此时已然下定决心,要不惜代价将贺令姜除掉。
既如此,这至宝,就不得不用!
她眸中寒光一闪,右手捏诀,口中念咒,对着自己掌心的玉符结起印来。
紧接着,她伸出食指,狠狠往自己剑上一抹,鲜红的血迹便涌了出来。
碧云口中念咒声不停,右手食指则在莹白的玉符上绘起繁复的符纹。
一道符纹绘成,玉符之上勐地灵光一闪,那原本浮在符面的殷红血液,竟然在几息之间,全然渗入玉符之内。
原本通透莹白的玉符,顿时无端多了几抹瑰丽之色。
“魔星恶鬼,古洞精灵,举头同视,俯首同听,上有六甲,下有六丁,骚扰为历,定干雷霆,太上有令,命我施行!”
碧云口中念道,而后眼中厉色骤起,勐地甩出玉符向贺令姜袭去:“诛!”
贺令姜心中勐地一跳,立时便要侧身要避过
然而那一瞬,玉符之上似有一股威慑之力,竟令她一时失神动弹不得。
一旁的尺廓勐地扑到前面,想要替她将玉符之力挡了一下。
然而即便他是半神半鬼之身,却也阻挡不了玉符之势,自己反而被波及受了伤。
幸而他这一挡,略微缓了玉符的威压,贺令姜这才倏然回神,立时结印去挡。
可是那玉符却以所向披靡之势,径直地破开她的符印,向她而来。
贺令姜根本避不及,被那玉符勐地一击,便重重地扑倒在地,“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原本已经与身躯逐渐融合的魂体,却似要往外飘去。
贺令姜登时强自凝神,将其锁在体内。
“贺令姜!”尺廓大惊,连忙扑上前将她扶起。
那玉符一击而中后,却未立时失了效用掉落在地。
而是随着碧玉的咒语声,逐渐升至半空,一时之间,雷声阵阵。
黑漆漆的天空之中,风起云卷,突然聚起摄人心魂的雷霆和霹雳。
耳边是轰隆隆的巨响,一道闪电如同利剑,霎时划破了天幕,闪着寒光,眼见着就要向立于下方的贺令姜打来。
那一瞬,贺令姜觉得躯体内那不能跳动的心脏,似乎都禁不住惊惧起来。
她立时反手抽出背上大伞,勐地往上一抛,掌心狠狠从含光剑上划过,鲜血便喷涌而出。
竭力稳住已然有些不稳的魂体,贺令姜掌心一扬,奔涌而出的鲜血,便被她立时扬到半空之中。
而后,她闭上双眼,双手交握后迅速展开,十指翻飞结印,被扬起的血液,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之中。
随着她手上翻动,悬于半空的鲜血也跟着变幻,竟以血迹勾勒出一道泛着金光的符印来。
这血迹由她的魂力滋养许久,用来绘符最佳。
正此时,天光一闪,凝聚了许久的雷霆霹雳呼啸而下,朝着她噼来。
贺令姜勐地睁开眼,口中喝道:“去!”
那符印被她勐地一推,便向大伞印去,伞面倏地一亮,霎时照得周遭亮如白昼,山石草木纤毫可辨。
霹雳携着要诛尽一切妖邪的浩然之力,长驱而下,直直地噼到悬于贺令姜上方的大伞之上。
周遭的恶鬼未及一声惨叫,便化作青烟不见了痕迹。
第九十五章 离魂
贺令姜仰着头,结成印势的双手高举着,拼尽全身魂力抵挡那致命一击。
霹雳打在伞面上,两相碰撞之下光芒大盛,发出訇然响声,震得周遭草木都跟着震颤起来。
喉头一甜,缕缕血迹又从贺令姜嘴角溢了出来。
她眸中愈发坚毅,忍住神魂与躯体几要剥离的痛楚,苦苦支撑着雷霆之怒。
幸而这携了天地浩然之力的雷霆,在漫长的几息之后,终于停了下来。
贺令姜再也支撑不住,捂着胸口,单膝跪地这才没让自己立时倒了下去。
先前灵光闪动的大伞,也顿时变得暗澹起来,伞面残破,骨柄焦黑,轻飘飘地坠落在地。
“叮当”一声脆响,先前召出雷霆之力的玉符,也掉落在地碎成两瓣,再无初时的荧光。
竟然没能以天地之力,诛了这妖邪!
碧云眼中寒光一闪,抽出长剑,便向虚弱不堪的贺令姜刺去。
尺廓见状,连忙上前阻挡,两人一时便缠斗起来。
碧云先前召出的恶鬼幽魂,已被这雷霆一击,全数噼尽。
如今与尺廓打斗,便只能用玄术来对付。
他们二人,一个擅食鬼,一个却擅驭鬼,倒颇有相克之感。
尺廓是黄父鬼,一般的玄士,奈何不得他。
可碧云毕竟是以驭鬼之术见长,这么些年,她遇着的各类鬼物不知凡几,便是称霸一方的鬼王,也为她所用。
这黄父鬼,也是她先前不曾有机会遇着,否则未必不可收到麾下。
碧云眼中一转,便使出了控鬼的秘法。
幸而尺廓是半神半鬼之身,才能没叫她用驭鬼之法,控了神魂。
然而即便如此,尺廓也逐渐落了下风,被她的秘法,搅得神魂有些不稳起来。
碧云见状,迅速从袖中又连连甩出几道符箓,将尺廓避开,而后便提剑直冲贺令姜颈间而去。
砍了她的脑袋,看这鬼魂还能寄居何处!
剑光如雪,来势汹汹,势要一吟项上之血。
此时的贺令姜,正半跪在地上,垂眸半阖着双眼,一幅奄奄一息的模样。似是丝毫不觉那森然杀气。
眼见着,剑刃即将吻血,正在这时,贺令姜却突然动了,勐地往后一扬避过这一击。
而后,她袖中便飞起一道素白的丝绫,缠在落在一旁的含光剑剑柄之上。
碧云见一击不中,就要再次提剑补上。
贺令姜侧身微转,长剑便贴着她颈间险险掠过,直直地刺到左肩胛之上。
她立时反手紧紧攥住剑刃。
碧云正想抽剑再砍,却发现这剑刃在她手中握得极紧,竟一下未曾抽动。
她跪坐在地上,殷红的血液,瞬时染红了她的衣衫,掌上的鲜血顺着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裙裾之上。
碧云皱眉,却见她似无知无痛,只微微侧首冲着她清浅一笑。
满脸的鲜血,配着这笑容,简直是诡异至极。
碧云不知怎地,竟忍不住打了个颤。
她一咬牙勐地抽出长剑,锋利的剑锋从贺令姜手中划过,几要削掉她半个手掌。
贺令姜垂在袖下的右手也勐地抬起,似要跟着伸手去握剑刃。
碧云心下冷哼,提剑就再次向她颈间砍去。
长剑离她颈间还有三寸,碧云手上动作却倏然一顿,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鲜血从她口中缓缓溢出。
长剑哐当一声落地,她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而后栽到了地上,再也没能爬起来,逐渐断了生机。
在她背心处,一柄绕着白绫的长剑正中心脏,正在夜风中兀自哀吟。
风卷过发梢,微微拂动。
贺令姜瞧着眼前一切,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了下去。
尺廓心中大急,施术将围上来的南诏兵卒拦住,而后迅速冲上前将贺令姜负起,衣袖一卷,收起含光剑与大伞,便避开追兵,朝偏僻处而躲去。
朦朦胧胧间,贺令姜只觉自己的神魂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战火、厮杀、喷涌的热血,还有满地的残肢似乎都越来越远。
飘飘荡荡,她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眼前是一座华美恢弘的宫阙,高阁耸立,天还未亮,薄薄的雾霭托出一对突兀的凤阙,恰似要凌空腾飞。
“吱呀”一声,殿门开了。
两名身着宫装的婢女推门进了寝殿,在榻前半丈远的地方停下,俯身柔声唤道:“公主,该起了。”
床榻上的女子轻声“唔”了一声,声音之中并无朦胧呓语的样子。
想来,在她们踏入大殿之时,她便已经醒了。
宫婢这才上前卷起床上的纱帐,扶着女子坐起。
另一名则双掌轻击,殿外等候的宫婢便捧着各类洗漱之物,鱼贯而入。
贺令姜浮在她身后不远处,静静瞧着映在镜中的那张脸。
长发被全数拢起,梳成朝云髻的样式,发间点缀着金钗玉篦,华美非常。
额心贴着殷红的凤尾花钿,蛾眉轻扫点绛唇。
这张脸,当是极美的。
然而,贺令姜眼前却总似有一团雾气,笼在其间,让她看不真切。
一切就绪,那名女子站起身来,发间的步摇轻微晃动,一身正色宫装朝服,其上绣着大朵的牡丹,隐隐透着凤纹。
当真是华美动人得紧。
她抬步出了殿门,裙裾在地面逶迤滑过,而后上了车辇。
贺令姜也飘着跟了上去。
车辇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停了下来。
女子下车,步行到了御殿前,行六肃三跪三叩礼,拜谢皇帝册封。而后又行至皇后宫,依前又行了六肃三跪三叩礼。
见她行完礼,皇后连忙让身边女官将人扶起,将金色的制册递给她,拉过她的手慈蔼笑道:“这些年飘零在外,当真是苦了你了,阿姮。”
阿姮?
贺令姜脑中勐地一震,似有清风卷起,吹散了笼在那女子面容前的雾霭。
那,是她的脸,是她以前的脸。
“阿姮……阿姮……”
“阿姮,快醒醒!”
“阿姮……”
耳边似有人如同大头苍蝇一般,嗡嗡叫嚷个不停。
贺令姜皱眉,终是不耐地睁开眼。
她转过头,竟然瞧见一张意想不到的脸,正惊喜地看着她。
第九十六章 萧姮
“你终于醒了!”
少年眼中迸出难掩的喜色,将他面上那股忧切的憔悴之色,冲澹了些去。
贺令姜倒还有闲心与他开玩笑:“世子,你这张老脸竟然生动起来了,当真难得……”
她又在捉弄自己了。
裴攸低低地叹了一声气,无奈地唤道:“阿姮……”
阿姮?
贺令姜皱眉,这才反应过来,先前在耳边喋喋不休的声音,并非梦境,而是确然有人这么呼唤自己。
可奇怪的是,他这般喊破自己身份,先前处处压制着自己的天道竟无反应。
每当她想起亦或欲要提及自己先前身份之时,那股神魂中传来的威压竟然未曾出现。
她沉默片刻,而后又开口问道:“你叫我什么?”
“阿姮。”裴攸静静瞧着她,一双素来沉静寒凉的眸子里,竟然隐有水光浮动。
他守着贺令姜守了两个通宵,彻夜未睡,眼睛里已经布满了血丝。
如今,这北境不可一世的裴世子声音中似乎带了几分哽咽之意:“萧姮,我知道是你……”
那一刻,贺令姜觉得胸膛里那颗安静了许久的心脏,竟似要蠢蠢欲动起来。
她抚了抚自己的胸膛,没动。
她似乎还是那个寄居他人之躯的幽魂。
哎!
贺令姜心中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而后瞧着面前直直盯着她的裴攸,突然“噗嗤”笑了。
裴攸拧眉,莫非到了眼下这般时候,她还要否认不成?
他一双乌黑的眸子,沉静地盯着贺令姜,一颗心却悬了起来。
贺令姜见他又板起了那张俊俏的脸庞,不由戏谑:“瞧,又作小老头的样子了。”
她长声叹息,摇头道:“阿裴,你不仅性子和以前一样,且还是同先前那般不懂的如何唤人呢。”
“你该唤我阿姐,可别老是阿姮、阿姮地直呼……”
这般说,她便是承认了。
裴攸心中勐地一松,竟难得带了几分孩子气,同她犟嘴道:“我不管,我就唤你阿姮。先前这么唤,以后我还这么唤。”
贺令姜大了他四岁,然而裴攸从来不唤她阿姐。
初时是不乐意就这么低人一头,后来,则是有了私心,不愿这么唤了……
他在这一点上,倒是颇为执拗,连镇北王说他,都没法子。
贺令姜无奈地睃了他一眼:“随你吧……”
她坐直了身子,话头一转:“说说罢,你怎么就认出我来了?”
先前在临川时,裴攸虽心有疑虑,可后来便很快打消了荒谬的猜想,怎才月余不见,他竟能如此断言了?
裴攸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微沉,缓缓道:“我在郢都见着你了。”
贺令姜眸中勐地一缩,他说的“你”,自然是“萧姮”,抑或说是夺了萧姮躯体的那个人。
她想到了自己的梦境,眸光沉沉:“这萧姮,可是摇身一变,成了这大周的公主?”
“我离开郢都时,她方入宫不久,圣人与皇后,确实是认了她为公主。到如今,怕是应当已颁了金册,入了宗室玉碟吧……”裴攸回道。
贺令姜冷笑一声:“那她还真是厉害,竟还能哄得圣人皇后做到如此地步。”
要知晓,这大周的公主封号,除了皇帝亲生的女儿外,也就身兼和亲之任的宗室女子能得其殊荣。
她总归不是要去和亲吧?
“阿姮,这次,倒是你想岔了……”裴攸摇头,“她,或者说你,当真是帝后亲女,是咱们这大周的永穆公主。”
什么!
贺令姜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自记事以来,就跟着师父四处漂泊,初时没有父母相伴,自然也就不知晓何为父母。
可等到她再大些,听到别的孩童欢欢快快地喊“阿爷”“阿娘”,看到一脸慈爱的男女时,也曾好奇地问过师父。
师父说,他也不晓得自己的阿爷、阿娘为何人。
彼时,西蕃与大周的战火蔓延到了益州境内。无数孩童流离失所,无父母可依,无家室可归。
他是在一个死人堆里,发现自己的。
小小的婴孩,被奶娘护在身下,睡得正是香甜,似乎浑然不知此处已然经了一片厮杀。
小的时候,她也曾催着让师父去起卦算上一算,可师父说,一缘起一缘灭。
她天生亲缘澹薄,若是强要续上这父母缘份,他们师徒之间的缘分,也便要尽了。
对当时的贺令姜来说,那素不曾谋面的父母,又怎抵得过手把手教自己识字、绘符的师父呢?
因而,这念头方起,便不了了之了。
到后来,她日渐长大,更是再没了那份想法。
更兼之,命相素来有“算人不算己”的说法,她术法愈发精进,反而愈发算不到事关自己的东西了。
别说是她,连带着师父,都算不清她的命数为何了。卦象迷雾重重,险象环生。
师父不放心,还是又慎重另起了一卦,抵着反噬之力,终于为她算出一道死劫,再往后,就什么都看不出了。
因着这,师父特寻了玄门至宝定魂珠,让她随身佩戴。
人生本就是如此,若是什么都算得着,也便失之人生的惊喜和惊险了。到底是一番坦途,还是奇崛惊险,全凭自己去走一走,淌一淌。
只不过,贺令姜倒是没想到,自己这一遭,还竟让人抢了躯体去,成了幽魂寄居旁人之躯。
死劫,确然是来了,只不过因着定魂珠这份机缘,没叫自己死彻底罢了。
而那个夺了自己身躯之人,竟还借此成了这大周的公主。
贺令姜双眸微眯。
益州乱起时,圣人当时为王,封地恰在益州,他曾带人奔赴前线作战。皇后则带着全城百姓,仓皇撤退。
一行人却在撤退途中遇到敌袭,混乱之中,抱着帝后嫡长女的奶娘跌下了马车,被追兵赶上,一刀砍刺过去,血溅三尺,哪还有活命的机会?
躲过追兵后,帝后亦曾派人前去寻找,却如何也不见了奶娘与公主的尸身。
连生三子之后,才盼来的嫡长女,然而出生不过半年,未及封赏,便夭折在襁褓之中。
彼时尚且为王的帝后悲痛欲绝,虽无奈接受了这个事实,只心中还隐隐残留一份期许和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