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缚魂
“南诏善蛊善咒,郡主对这些应该熟悉得很。”令姜移开她颈间的含光剑,挽了个剑花将剑收入鞘中。
“我们大周玄门,也有一种咒术,名唤缚魂咒。种此咒者,神魂皆被束缚,只要施咒者动动手指,便能叫中咒者从神魂深处痛不欲生。”
贺令姜走至她面前,冰凉的指尖,在她额间轻轻一点:“郡主中的,便是此咒。”
银生郡主只觉神魂之中,一股威压传来,不由浑身一颤。
她抬眸直视着近在迟尺的贺令姜,明明是平平无奇的脸,可其中的目光却叫与她对视者,动弹不得。
她掐了掐自己袖中的手,强行让自己头脑清晰些许,而后嘴巴一张:“你说的可是真的?”
在她说话间,一只细如牛毫的小飞虫,从她口中飘出,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朝着贺令姜颈间而去。
“自然是真的了。”
贺令姜轻轻一笑,似乎状若所觉。
而后才退后半步,指尖一动,手上结印圈了个小小的光球,向银生郡主面前送去:“正如这蛊虫一般,当真是真得不能再真了。”
银生郡主凝神看去,这才发现,那光球之中正笼着她那只细如牛毫的蛊虫。
只见那蛊虫轻飘飘地荡在光球之中,意图从里面熘出来,然而每次却在靠近光球边缘的时候,被挡了回去。
她这最后的杀手锏,竟也被她察觉了!
“郡主当真是好手段呢?”贺令姜眼角微弯,唇边尽是笑意,“若是一个不当心,我可便要差点交代在这里了!”
她眼中、言中尽是笑意,另一只手却微微勾画,而后在空中勐然一抓。
“啊!”
银生郡主不由惨叫出声,整个神魂都是被人那刀剑刮过一般,疼得她再也站不住,倒在地上抱作一团。
幸而那疼痛只是一瞬,贺令姜手上不再动作,那番入魂的疼痛,也逐渐澹去。
贺令姜微微俯身,垂眸看着滚做一团的银生郡主:“现下,郡主可相信了?”
银生郡主不由颓然下来,她这般手段,由不得自己不信。
她咬咬牙,撑着手臂坐直了身子:“你意欲为何?”
这群人先前只是要走,如今她遂了他们心意,却还是不成了?
“不为何。”贺令姜左右环视一周,“就是觉得这处城主府景致不错,突然想住上几日了。”
“郡主可乐意?”
银生郡主能怎么回?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乐意,自是乐意之至了。”
贺令姜满意地一笑,伸手将她扶起:“地上脏污,郡主还是莫要坐在地上了。”
银生郡主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来,满身的脏污也顾念不得,只是转头向着躺在地上哀嚎的护从喝道:“还不快些起来!”
“今日这些事都给我闭紧了嘴巴,不得泄与城主与世子知晓!”
她为了便宜行事,自己另辟了一处院落,专门用来安置那些外面带回来的男子。
这处院落,与城主府的主院隔得较远,因而这里虽然动作不小,但却还传不到主院去。
这些护从,又是素来跟在她身旁的,只要她下了死令,那蛊虫与银蛇皆被面前这人所拿的事,便不会传到父亲与兄长耳中去。
还清醒着的护从们忍痛爬起,诺诺应是,而后便相互搀扶着或抬着那些已然被敲晕过去护从,从院中退了出去。
“你想住在何处?”银生郡主问。
这处院落,如今遍地都是虫蛇尸首,怕是住不得了。
贺令姜当然没有住在此处,影响自己心情的爱好:“郡主看着安排便是,只要僻静些便好。”
这僻静的院落,她这里倒有好几处,银生郡主回头唤过自己的婢女:“你带着这些人,将西苑的那处院落收拾下,稍后客人便过去入住。”
婢女屈膝,便领着人出去了。
一时之间,院落里只剩银城郡主连同贺令姜几人。
她看了看被尺廓捏在手中动弹不得的银蛇:“我这银蛇……”
贺令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了然地笑了笑:“郡主放心便是,这银蛇倒是可爱,我先借来放在身边,养上几日。”
银生郡主攥紧了掌心,指尖扎的掌心刺痛,使她脑中清醒了几分,才没有破口大骂。
什么可爱?
她先前对银蛇下手,可是不留情面!
贺令姜上前轻轻摸了摸银蛇的脑袋,回头笑道:“你瞧,它可是乖得很。”
银生郡主看着僵如木棍的银蛇,心中顿觉悲凉,此情此景下,它便是想不乖,也没旁的法子了……
她瞧着贺令姜手中的光团,又瞅了瞅尺廓的肚子:“蛊虫……”
从她体内母蛊感知,这些子蛊应当还未死,只是被困住了。
只不知,这人要怎样,才会将这些蛊虫还与她。
这可是她的心血!
更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蛊虫?”贺令姜托起手中光团,澹澹的荧光印的她面色更加柔和。
“只要郡主配合,这些蛊虫,我在离开南诏之时,必然如数归还。”
她点了点尺廓的肚子:“他若不想将这些蛊虫给消化掉,那它们便一时死不了。”
银生郡主不禁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未完全放松,却被她接下来一句话给提了起来。
“可我此行若是不顺,郡主与这些宝贝们,便就再也无缘得见了。”
银生郡主面上不由变了几变:“你说吧,到底要我做些什么?”
贺令姜将那光球抛给尺廓,见他将那细如秋毫的蛊虫吞下后,这才悠悠道:“我想去一趟罗加部,不知郡主手下可有能人,带着我去一趟?”
哀牢山山高陡峭,除了特定的入山口外,若想从旁处进去,需得能飞檐走壁,跃过天堑才成。
罗加部便分布在哀牢山下,世代围绕哀牢山而居,与世隔绝。
哀牢山的入口,便在这罗加部身后,若想进那哀牢山,必然要从罗加部而入。
那处地形复杂,瘴气弥漫,毒虫遍地,外人轻易进不来,罗加部的人也极少出去。
贺令姜这个外地人,若想进去,没有识得路的人带着,极易无功而返。
第三十八章 留下
银生郡主不知她为何要去罗加部,也不想打听。
自己的小命还有宝贝现下都握在旁人手中,若是问道什么不该问的,倒霉的还是她自个儿。
大周人有句话,叫做“好奇心害死猫”,她还是知晓的。
既然她提了要求,自己只照着办就是。
“罗加部非他们部落的人,一般人都进不去。可你既说了,我自然竭尽全力给你办好。”
等她办好事,送走了这瘟神,自己才能彻底松一口气。
银生郡主看着满院子的狼藉,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末了也只好闷声道:“你若是目前没有别的事,我便送你们去歇息吧。”
贺令姜微微颔首。
院落已由婢女们先前收拾好了。
银生郡主递给她一道令牌:“这是城主府的出入令牌,你拿着,便能随意出入其中。”
贺令姜伸手接过,挑眉问道:“郡主就没个能代表身份的私令,能支使旁人做事的?”
如银生郡主这般身份地位,自然会有自己的私令,若是差遣手下办些要事,也能随时拿出指使旁人配合。
合着,这是惦记上她的私令了。
银生郡主认命般地从袖中掏出私令,递给她:“用的时候,注意着些,莫要惹了麻烦……”
她这人虽然平日里做事虽然有些嚣张跋扈,看上好看的男子做事便有些不顾手段,可那随意草管人命的事,她却未曾怎么做过。
这人可千万莫要拿着她这令牌招摇撞骗,行不轨之事。
若是惹出了大麻烦,便是她也兜不住底。
贺令姜扬了扬手上的私令:“郡主放心便是,我拿此令只是以防万一罢了。若如意外,自也不会拿着你的名头去惹是生非。”
她说的倒是轻松,银生郡主可不会就这般放心了。
但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也只能把心底的不满咽下。
贺令姜目送着她颓然离去,这才回身进了屋子:“贺峥,你去客栈一趟,告诉琼枝他们,四郎主已然找到了。”
“叫两个人,同你一同到城主府来,其余的人,便暂且留在客栈中,等我吩咐。”
贺峥抱手应是,转身便往城主府外去。
贺诗人连忙凑上来,问她:“令姜,你怎么又要留下来了?”
他们明明都将那银生郡主攥在手里了,若是想走,那自然走得轻松,不知为何她却突然改了注意,要留在这城主府里了。
贺令姜走到桌边坐下,道:“我今日看了那舆图许久,又同当地人打探了一些消息,这罗加部并不好进。”
听说贺诗人被银生郡主强行掳走时,她也只是想着要将人带回来。
然而,待看到银生郡主并与之交手后,她便明白,眼前这人手段不低,不是光贪图美色之辈。
无论是她一手驭蛇种蛊的本领,还是她带人在这处院子打得热闹,却半点消息都未传出去,都足以见她在这城主府内,是有些地位的。
“可是,银生郡主是城主之女,且自有手段本事。进那罗加部对我们来说不易,对她来说,可未必就那般困难了。”
贺诗人闻言,眉心微拧:“可她毕竟是南诏人,若是让她知晓我们此行的目的产了疑心,该当如何?”
贺令姜拎起自己腰间的锦囊,尺廓此时已经钻了进去:“你瞧瞧,这小命和自己的心血,都在旁人手中,若是你,你可敢妄动?”
“更何况,她不知你我具体身份,便是疑你我目的,也猜不到我们要去的并非罗加部,乃是哀牢山。”
“更不可能知晓,你我不远千里,去这哀牢山的真正目的。”
哀牢山绵延近数十里,她虽有卦象提示,然即便如此,想要入山寻得那藏宝之处,都不是易事。
更别提旁的对此事毫不知情的人了。
“也是。”贺诗人点头,“既如此,我们何时出发?”
“就等银生郡主找到一个能带我们,入罗加部的人了。不过——”
贺令姜抬头瞧着他道:“四叔便别去了。”
贺诗人顿时不乐意:“你这是嫌我给你扯后腿了,嫌我无用了?”
贺令姜没答话,只低头理了理衣袖,其间意思不言而喻。
贺诗人喉中一梗,本要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确实,他这一路行来,是也没帮到令姜什么。
凭着她的本事,什么样的事情应对不得?
若不是阿兄不放心,硬要让他这个做长辈的跟着,令姜本也不必带他。
贺令姜看着他面上青一阵红一阵,便知他多想了。
贺诗人这人武力虽然不强,可也不弱,倒算不得扯后腿。
虽然性格没什么长辈的稳重样子,可胜在洒脱,也是难得的性情中人。
她是很喜欢如贺诗人这般的人的,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到银生来,目的是为了印证这舆图是否真为藏宝图。
贺相山不放心她的安危,让四处游历过的贺诗人跟着,她能理解。
况且,贺诗人是如今唯一知晓她真实情况之人,平日里也与她许多遮掩,真算不得上无用。
“四叔,我不是嫌你拖后腿。那罗加部本就不好进,我们这么多人,哪里都能进的去?”
“若是都进去了,外头没有人接应,若是都被困到了那处,又该当如何?”
“那你便要一个人去吗?”贺诗人不放心。
贺令姜明白他的好意:“我计划带着贺峥一同去,更何况,还有尺廓跟着呢,四叔有什么不放心的?”
说罢,她拂了拂腰间悬着的锦囊。
那尺廓他往日听说过,如今倒是真见了他的本事,能一口气将银生郡主的蛊虫全都吞了,确实厉害。
还有贺峥,身手亦是诸人中最好的一个。
她确实安排的妥当,有这两个高手跟着,便是出了岔子,紧要关头不禁能自保也能助她一臂之力。
他们这些人武艺虽也过得去,可相较之下,便相形见绌了,在外头安排接应,才是最合适的。
贺诗人嘴巴一瘪,满是怨念:“哼,原来你不是嫌我没用,你是嫌我们都没用……”
第三十九章 圣果
银生郡主办事的速度很快,不过大半日,便寻到了合适的人选。
那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肤色稍深,但五官却是少有的硬朗周正。
“这是岩相。”银生郡主向着贺令姜介绍,“他是罗加部人,你若想进罗加部,他正好能带你进去。”
贺令姜细细打量着那名年轻男子,见她看过来,他俯身行了一礼。
“竟是罗加部人?”贺令姜道,“我听说,罗加部的人几乎都隐世不出,没想到正好在这城主府内,倒遇着了一位。”
银生郡主瞥了她一眼:“你放心便是,岩相是地地道道的罗加部人。若不是为了寻他那失踪的妹子,他也不会违背族规,擅自出了罗加部。”
“他如今是我的人……”她眼中满是秋波地瞧了眼静立在一旁的岩相。
贺令姜看她神色,忽然明白过来,这句话的含义。
合着,眼前的岩相竟是银生郡主的相好?
“你可别误会……”银生郡主看着她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连忙解释道,“岩相可不是我抢来的,他是自愿的。”
她应了岩相,要帮他寻着妹子,他便答应陪她身边。这是等价交换,可没什么强迫之说。
只是,这就要一年了,她派出了许多人手,却怎地也寻不着他那妹子的踪迹。
贺令姜点点头,好吧,自愿的,也总归是她的相好嘛。
银生郡主挺直了腰板,道:“那周遭的复杂地形对旁人来说,是个难处,岩相却熟悉得不行。你便放心吧,你若想去罗加部,他就能带你进去。”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犹豫地问道:“你到罗加部去,到底是要想做些什么……”
她这话,是为自己问,也是为岩相而问。
贺令姜一行人的周人身份,她不敢再与旁人泄露半分,便是岩相也不知晓。
可贺令姜若是去做了些危害旁人部落的事情,不说对不住罗加部,便是岩相,怕也落不着好。
知晓她心中担忧,贺令姜眉梢微抬,澹声笑道:“我打听到罗加部内,孕育着一株外界极为难得的圣树,树上结出的果子能治百病。”
这圣果能生死人肉白骨,传得神乎其神。有许多病重之人,都想要求得一枚果实,借此续命。
只一点,这圣果摘下来,不过须臾间,便会即刻腐烂,用尽一切保存的法子也是徒劳。
因此,纵然旁人想抢,却也没有什么法子,只有亲至罗加部方可。
然而,这罗加部周遭地形却身为复杂,旁人极难寻得进去。
这么多年来,能有幸进入罗加部,求得一枚圣果的人,亦是闻所未闻。
“听说如今正是圣树要结果的时日,我身有隐疾,便想着到罗加部,去求一枚圣果。”贺令姜说到此处,声音不由有苦涩。
“有隐疾?”银生郡主皱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明显不信的样子。
她昨夜与自己动手,耍的一手好剑不说,更是玄门手段频出,可不见有任何隐疾的样子。
“郡主不信?”
贺令姜叹息:“我这隐疾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便是晒不得日光,否则便会冒出红疹子……”
“寻常人白日里能肆意出行游玩,我却要想尽法子避着光。郡主可能明白其中苦楚?”
晒不得日光?
银生郡主挑眉,她倒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病症。
不过听院中婢女所言,这位客人自天亮后,便隐在屋中不出,便是偶尔要出来两步,还要撑着一把大伞遮着光。
她本以为,不过是大周女子娇弱做作,毛病多,唯恐晒黑了自己罢了。
照她这般说,她竟是见不得日光?
贺令姜站起身,走到门前,明朗的日光从门户中流泻进来,她朝着暖黄如金纱的日光伸出了手。
贺诗人见状,不由惊呼出声。
贺令姜的动作却未停,越靠近日光,身上的那股灼热感便越强,直透神魂深处。
当日光落在她手背的一刹那,她整个人的魂魄似乎被下到滚沸的油锅中,翻腾了起来。
贺令姜唰地一下白了一张脸,脚下几要不稳。
贺诗人一个箭步冲上去,扯着她的手收回来,将她避到暗澹无光处。
顾忌着岩相在旁,贺诗人不想透露周人身份,没有出声,眼神中却尽是责备。
她明明知晓,自己晒不得日光。
即便如今她与令姜的身躯已经在逐渐融合,可毕竟还不是一个真正的活人,那日光对她来说,无疑是火山油锅。
他难得生气,眼中便带了几分厉色。
贺令姜倒不觉害怕,反而心中一暖,有气无力道:“郡主不信我,我也只好让她眼见为实了。”
贺诗人眉梢一竖,无声张口:“胡闹!”
贺诗人抬起她的手,只见方才晒到日光的手背手指处,已然起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红疹子,看着骇人的紧。
贺令姜不能见日光,是因着她半生半死,半人半鬼。
她虽有身躯,可内里的魂魄在天道看来,便是应当归于太山幽冥的鬼魂。
鬼魂为阴,日光为阳,因而世间幽魂皆晒不得日光,严重些便会灰飞烟灭。
可她若不小心晒了日光,灼伤得该是魂体才是,这身躯应当毫无变化的。
如今不过在日光下放了一下子,便满手起了红疹。
贺诗人一瞧,便知这疹子是她使了法子,发出来的,目的就是让这银生郡主眼见为实。
他叹了一口气,举起贺令姜的那只手。
她手臂白皙,因而此时那布满了红疹的手,便衬得相当可怖,看在人眼中,更是觉得膈应得慌。
银生郡主不由挪开眼睛:“你这晒不得日光的毛病,当真是严重了些。”
如此看来,岂不是白日里都不能随意出行,还要处处当心?
这密密麻麻的红疹,长在手上都已经如此可怖,若是不小心落到脸上,这一辈子,也差不多便毁了。
她一时间,倒突然理解这丫头为何要不远千里,用尽手段,非得到那罗加部去了。
若是她,她也得想法子将这毛病治好。否则,只能昼伏夜出,又与那鬼魂有何区别?
只是——
银生郡主还是没给她太大期望:“我也曾听说罗加部圣果能治百病,可毕竟只是传闻,这么多年,我未曾听谁真正求得过。”
“你便是去了罗加部,也未必能如愿。”
第四十章 密林
“郡主说的是。”一直低头立于一旁的岩相抬起头。
他看着贺令姜道:“这位女娘,我从小便在罗加部长大,然而便是族中之人,也没有能求得圣树之果的。”
“圣树被视为我族圣物,每年结出的果实,也不过三个而已,都是用来祭祀山神的珍品。”
“这树生长在山中,寻常时日,族人都难得一见,更遑论外处的人了……”
他这话虽然不好听,可也是事实,这位女娘不懂其中难处,便是进了罗加部,怕是也要失望而归的。
还不如,一开始便与她说开了去。
贺令姜闻言沉沉叹息:“其中艰难,我自然心中有数。可是这隐疾……”
她抬起自己的右手,望着红疹斑驳的手背眼神有些暗澹。
片刻之间,她面上的暗澹之色便被她掩了过去,重新振起精神道:“我们来此处,为的便是求这圣果。既然已经来了,自然不管多难,都要拼劲全力一搏。”
“至于到底能不能拿到圣果,便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说罢,她又朗然一笑。
银生郡主看着她笑容,又想到她的手段,心下不禁同情那罗加部,若是好商好量地不肯给,那这人,怕是便要出手抢了。
只如今,她自己的小命还有宝贝都捏在旁人手中,便是同情,也顾不得去多替那罗加部考虑了。
至于岩相,当真只以为是个又来求圣果的人罢了,也不曾怀疑,她还会有旁的心思。
罗加部素来不欢迎外族进入,岩相虽然已然离族一年,可对族中规定,不敢全然违背。
若是贺令姜这一行外人全都随着进去,族中自然要不悦。
因而,岩相说了,最多进去不过三人。
这也恰巧随了贺令姜的想法,她此行,本就不打算带太多人去。
既然已经打定主意,银生郡主也帮她找好了引路人,她收拾了一番,便同贺峥,连着那岩相往罗加部去。
青竹几人候在罗加部外负责接应,贺诗人则留在城主府中等候消息,一旦遇到难处,也可让他及时去寻银生郡主帮忙。
罗加部一带地形复杂,周遭是一大片浓密的山林,方圆十多里,枝叶繁茂遮天蔽日,一旦进去,便让人分不着东南西北。
其间又有瘴气萦绕,若是外人进来,十之八九,都是要迷了方向,不说能成功找到罗加部的入口,便是返回去,都有难度。
因而,若是没有罗加部族的人带领着,许多人甚至会被困死在山林之中。
但罗加部近百年来,也都隐世不出,能遇着引路的罗加部人,亦是难事。
因着这,这些年来能成功越过这片山林,进入罗加部的外族人,便稀少的很,更别提能求得圣果的了。
南诏一带的瘴气大多有毒,此处也是,岩相掏出提前备好的遮鼻的面巾递过去:“这面巾上是用驱瘴解毒的药汁浸泡过的,两位先戴上,咱们再进去。”
贺令姜点点头,取过面巾系在自己面上。
岩相见他们确实都遮严实了,这才率先钻入了林中。
贺令姜跟着他,方一迈入这山林之中,便觉眼前迷蒙了起来,越往深处走,瘴气越重。
缭绕的瘴气,遮天蔽日的密林枝叶,日光到了此处,就好似遇到了一片厚厚的屏障,丝毫穿透不进。
虽是白日,这山林中却显得阴暗潮湿,又带着几分寒气。
贺令姜索性收了大伞,将其背到自己背上。
她仔细看着岩相,许是也甚少出入此处的缘故,他脚下走得极慢,每走出一段距离,便稍微停下来,抬头看看周遭环境,似是在分辨接下来的方向。
不见天日的山林之中,也并非全然无法辨别方向。
虽然无法抬头看到日月,但树有年轮。
难免的光照和雨水都比较丰富,树木可以更好地汲取养分,生长更为粗壮,因而树轮也较为稀疏。北面则相反。
但眼前的岩相,却不是用这个法子来分辨的。
贺令姜看着他,岩相的手中,有一只细小的虫子,这虫子头顶长着两条长长的触须,一直垂到他的手掌之上。
岩相看得,便是这虫子触须,所指的方向。
贺令姜不由好奇:“此虫如何称呼,又有什么用处?”
岩相手指轻轻抚摸虫身,道:“这是我们罗加部特有的归根虫,生下来,便吃着祭司殿前的那株圣树的落叶长大,又经特殊的方式来训练过,所以,无论它身处何处,头须都会直指圣树的方向。”
这样一来,他们罗加部的族人,无论身在何方,都能寻找自己家的方向。
“柳娘子也看到了,此处山林树密雾中,又地形复杂,日光照不进来,又不可能没走几步,便砍了一棵树来瞧瞧。”
“一步小心,便兜兜转转,又走回了原处,甚而是相反的方向。”
“惟有这归根虫,能始终如一地指向圣树的方向,让族人不必忧心迷路。”
贺令姜恍然,怪不得这么多年来,外人都难以进入罗加部,原来,穿过这处密林,最好的方式,竟然是靠这一只小小的虫子。
只是,这虫子虽小,外人却难得。
出了罗加部族人每人身边都带了几只,其他的人,便说是拥有了,便是见了没见过。
且这归根虫若是离了罗加部的范围太远,太久,也极易衰弱而死。
岩相出部族时,身边是携了五六只的,他精心饲养,到如今,也只有两只还活着。
若是再过个一年回部族去,届时,他怕是都难成功走过这片密林了。
贺令姜同贺峥紧紧跟着他,照着归根虫指引的方向,往前走去。
他们是清晨天刚亮时进的密林,等到出了林子时,已是暮色四合时分。
贺令姜站在高处,远远地看着山脚下的部落,稀稀落落的房屋,坐落其间,由南至北,环绕着哀牢山。
此时,村落中隐有炊烟鸟鸟升起。
岩相不由湿了眼眶:“终于回来了……”
贺令姜眺望着村落后面,蔚然连绵的哀牢山,眼睛微眯:“是呀……终于要到了……”
第四十一章 温情
远处传来几声低低的犬吠,伴着鸟鸟而起的炊烟,这一切,在春日的傍晚显得宁静且安详。
这个时候,家家户户应当都在准备晚饭了。
此时,村寨前少有人往来。
贺令姜跟着岩相,快到寨前时,遇着了一个砍柴晚归的人。
岩相远远地便看到了那人,等到看清他的面貌时,眼中竟不由湿润起来。
“阿叔,砍柴回来啦?”岩相将泪意憋了回去,扬声向她打着招呼。
那人身上一大篓柴草,原只顾着弯腰埋头地走路,闻言才抬起头来:“你是……”
“是岩相!”
他有些不敢置信,而后,眼中便迸发出勐烈的惊喜。
他连忙放下背上的篓子,一个箭步上前,搂住了岩相的肩:“你这孩子,出了寨子许久,终于知道回来了?”
岩相嘿嘿一笑,语气中却尽是歉意:“撇下阿叔阿婶,是我错了!”
“你啊......知道错了就行,以后可别再这般妄为了。”那人看着岩相,眼中满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你刚从外面回来,走,跟着阿叔一道,去家中吃晚饭!”
“行!”
岩相上前借过他的背篓,蹲下身子背起,微微使劲,把下坠的篓子,往肩上又颠了颠。
阿叔跟着他正要抬步时,这才留意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贺令姜两人,脸上笑意一顿:“这两位似乎并非寨中之人,是你从外面带回来的?”
岩相点头应是。
那人打量着贺令姜二人,眼中隐有警惕之色:“他们这是?”
岩相凑近两步,附到他耳边说明他们二人的来意。
那人听了直摇头:“圣果可是我族圣物,便是族人都难求得一枚,更遑论外人了……”
岩相低声道:“这些道理我也同他们说了,可他们执意要亲自来求一求,我也没法子呀……”
那人横了他一眼:“你先前不听族长劝告,执意外出不说,如今又违背族令,带了外人入村,族长怕是不会轻饶了你去。”
岩相轻叹一声:“我这是也没法子……到时候,还要请阿叔多帮我在族长面前说说情。”
那人无奈地摇摇头:“你们先同我一道家去吧,后面的事,明儿个再说。”
岩相知晓他心软,高兴地“哎”了一声,转身招呼贺令姜二人同他们一起进去。
贺令姜随着他们穿过村寨中曲曲绕绕的小路,停到了一家极其简单的小院前。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整个小院笼在一片夜色之中,其间有一两处朦胧的灯火,在屋中轻轻摇曳着,很是安详静谧。
院中竹门前的一条小道,伸向旁边的低矮屋舍。
砍柴的人推开竹门,扬声道:“我回来了!”
便见那屋舍中伸出一张中年妇人的面庞,她露出笑意盈盈的脸:“回来啦!正好晚食已经做好了,我正念叨你怎地还不回来呢!”
说着,她从那屋舍中出来,顺着小道迎到院前来。
看到砍柴人背后突然多出来的几道人影,她不由一愣,正想问话。
岩相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阿婶,是我,我是岩相啊!”
“岩相?”她勐地一惊,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她匆匆拉着他凑到点了灯火的屋舍前,迎着朦胧的灯光看去,终于认出了那张熟悉的年轻面庞。
“真是岩相……”妇人眼中不禁泛起了泪意。
这孩子,自去年不见了妹子,在寨中遍寻不果后,不知听谁说了句他妹子可能出了寨子,便不顾族长劝告,执意往外面去了。
这折腾了近一年,终于是回来了。
她注意到岩相身后,还跟着两人,当是一男一女。
外头天色较暗,她也瞧不清人脸,莫非是当真寻找他妹子,带回来了?
她拍拍岩相的手,便要上前去仔细去瞧贺令姜的长相。
岩相知晓她心中想法,苦笑一声:“阿婶,这并非阿妹,乃是寨外来的客人。”
妇人伸出去的手一顿,不是阿妹啊……
那便是还未寻找……
她心下叹息,也不再去提。
寨中这么多年来,就未曾来过外人,岩相出去这一遭,便带了两个人回来,明日族长知晓,保不准要如何生气呢。
她正想开口,中年男子却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先吃饭吧……”
也罢,这事晚些再说。
她招呼着众人进了那低矮屋舍。
贺令姜才发现,这原是一间厨房。灶下还有木柴未熄,锅上氤氲着热气。
厨房的角落里,放着一张简陋的小桌,旁边围了两个矮凳。
屋内虽是简单,却很干净整洁,看得出这妇人是个勤快人。
今日人有些多,矮凳和准备的事物都不够,妇人只好再重新准备。
她热情招呼着:“你们先坐着,今日的汤倒是不少,我再烤些饵块,炒几个鸡蛋,咱们便可吃了。”
岩相请贺令姜二人坐下,拿了碗快摆上。
中年男人,则又去寻了两张矮凳,并着一个木桩子,摆在了桌前。
妇人端出了热腾腾的饭菜。
饭菜还是很简单的,也不过大半碟炒鸡蛋、一道素菜、一锅汤,就着些烤饵块而已。
“快吃趁热吃,今日匆忙,饭菜简陋了些,客人们别嫌弃就好。”妇人笑着招呼。
虽是外族人,可来者是客,既然人都来了,自然也没有冷脸待人的道理,若不然岩相面子上也不好看。
贺令姜笑着表示谢意,捧着粗瓷碗,喝上一口热汤,一股浓郁的香味瞬间在舌尖弥散开来。
几口下去,即便如她这般的身躯,在此刻间,四肢百骸也都彷若溢着暖意,冲澹了在密林中呆了一日的阴寒。
妇人爱怜地看了岩相一眼,夹了一大快子鸡蛋放在他面前的小碗内,“多吃些,这一年来,瘦了……”
岩相眼眶微湿,在外面的苦楚,也只有他自己知晓。
可如今回了寨中,对着阿叔阿婶,那股被他强行压下去的酸楚,又忽然漫上了心头。
“谢谢阿婶……”
妇人也压下眼中泪意,笑着道:“快些吃罢。”
一旁的贺令姜默默看着他们之间的温情,看得出,岩相同这两夫妇应当很是熟稔。
第四十二章 疯子
饭后,岩相与那夫妻二人进屋聊了一会儿。
他的阿爸阿妈与阿叔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又加之阿爸阿妈去的早,他们兄妹两个,几乎是两人照看着长大的,自小便跟着他们吃住。
等到他成人,这才带着阿妹回了自家家中去住。
当初阿妹不见,阿叔号召大半个村寨的人,同他一起将整个罗加部几乎翻了个底朝天,便是那哀牢山中,也去寻了许久。
可就是不见阿妹身影。
为着这,阿婶几乎哭瞎了眼睛。他更是不肯放弃,发誓定要寻找阿妹。
后来,他听人偶然说,阿妹可能不小心走出了密林,到外面去了,许是没带那归根虫,也寻不着回来的路。
他一听,便立时要往外头去寻。
族长和阿叔阿婶劝他都没用,他执意要出去,这一去便是一年。
如今回来,阿叔同阿婶却已然老了许多。
他们二人,这一辈子,不过得了一个儿子,上山打猎的时候,被老虎咬伤,没了性命。
此后,便将岩相两兄妹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女疼爱,这一个丢了,一个出了寨子去寻人,就这般抛下了他们二人。
其中心酸苦楚,可想而知。
岩相与他们诉了许久情谊,这才出了屋子。
“两位,咱们便先回我家中歇息吧。求圣果的事,待明日我见过族长后,再从长计议。”
贺令姜点点头,同岩相一同往住的地方走去:“那便辛苦岩相小哥了。”
月亮已经出来,倒驱散了夜的幽黑,照得寨子中亮堂堂的。
没走多远,她突然感到背后有一道奇怪的视线。
贺令姜转过头,却发现一道人影匆匆地转过头,“啪”地一声把临着小路的窗子合上了。
岩相跟着转过头,看清是哪户人家后,道:“女娘,那是玉应阿婶,这么多年,我们村子里几乎未曾来过外人。”
“因而,族人们对外面来的人,既是好奇,又是警惕。”
贺令姜点点头,随他一同转身继续往前行去,心里却一时忘不掉那道视线。
罗加部人,对外来之人,当是不甚欢迎的,方才那对夫妻,也是看在岩相面上,才没对她立时冷了脸。
许是心里有了这个感受,接下来,贺令姜总觉得暗处有人在悄悄打量着她,可是仔细看去,却又什么也无。
“啪嗒!”
一个小石块勐地砸到贺令姜的后肩,而后又弹落到地上。
她只觉后肩一痛,借着月色,朝石块的方向看去,却空荡荡地没个人影儿,除了一个大大的石臼立在落光了叶子的榆树下。
“谁!”贺峥眉头一皱,说着,他便朝着石臼那边走去。
贺令姜随他过去,近了,才发现,石臼后方露着一块布料。
绕过石臼,赫然看到后面藏着一个人。
只是这人,头发乱糟糟的,一身衣衫,也穿得凌乱不堪。
眼下已是春日,这人却未着春秋布衫,倒是几件棉衣胡乱地套在身上。
贺令姜皱了皱眉:“你是何人?又为何要拿石块砸我?”
这人听到声音,瑟缩了下。
而后,她抬起头,紧紧盯着贺令姜:“你走!你走!”
“玉兰阿妈!”
旁边的岩相大吃一惊:“怎么是你啊!”
玉兰状若不觉,她口中继续喊道:“你走,你们走,都走,都走......”
说着,还一边去推他们。
岩相叹了口气,解释道:“这是玉兰阿妹的阿妈,她疯了以后,就只能靠村里人看顾着,这大晚上的,却不知道怎么从家里跑出来了。”
“你别跟她一般计较,她......因为太过思念玉兰阿妹,脑子不大清醒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说着,他将玉兰阿姐的事情,同贺令姜二人一一道来。
这玉兰阿妹,不过比他阿妹大了两岁,住在村寨的东头,离他家也近。
她同岩相兄妹二人一样,从小失了爹,家里只她和她阿娘两个人……
她比阿妹大了一些,出去玩儿的时候,对阿妹也总是非常照顾,两人关系极好。
只是有一天,玉兰进了趟山,便再也没有回来。
寨中人去寻的时候,也只寻到了她掉落的鞋子,还有被撕碎的半截袖子,上面还沾着血。
除了这些,旁的什么也未寻到。
寨中人都说,她这是被山中的虎豹叼走了,运气好些,还能寻着些许残肢,运气不好的话,那就什么都没。
阿妹也伤心了许久。
再后来……玉兰的阿娘就疯了。
村里人都说,她是太想玉兰了,不肯接受闺女已经去了的事实,才会难受得疯了的。
他当时也跟着伤感了许久,然而没想到,不过一年,自家阿妹也不见了踪迹。
玉兰失踪时好歹还留了些踪迹,阿妹却好似就出去了一圈,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他这下才真正体会到玉兰阿妈的痛,却也不肯相信阿妹真的如玉兰那般,命丧虎口,便四处去寻,甚至听闻消息还出了寨子。
贺令姜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岩相舒了一口气,蹲下来,拉着玉兰阿妈手,指着贺令姜轻声说道:“玉兰阿妈,这是来自阿宁部的客人,她是刚来咱们村里的,不是坏人。”
“你不要害怕,也不可再拿石块丢她了。”岩相指了指她身旁的小石块,“砸到人是很疼的。”
“你看,她没有恶意的。”
贺令姜配合地露出一个友善的浅笑。
谁知,玉兰阿妈本来逐渐平和的神情一下子又激动起来。
她死死盯着贺令姜,嘴里无意识地念叨道:“走开!走开!你走......你走......”
到最后,竟还带着哭腔。
“玉兰阿妈!玉兰阿妈!”
她不理岩相的喊叫,嘴里还无意识地重复着,“走开......你走.....你走......”
说着,又捡起脚边的石块,朝着贺令姜掷来。
她转身避开。
玉兰阿妈见没打到,拾起脚下的石块,一股脑儿地朝她扔来。
“小心!”岩相吓了一跳,被这些突如其来的石块逼得退开身。
这石块虽大部分都是朝贺令姜而去,却也波及些到旁边。
饶是他及时看到避得快,也被一个铜钱大小的石块砸中了小腿,不由地“嘶”了一声。
第四十三章 机缘
回头见贺令姜都避开了这些石块,完好无损地站在那儿,他不由松了口气。
岩相朝着玉兰阿妈过去:“玉兰阿妈,你这样是要伤到人的。”
玉兰阿妈瑟缩了一下,连连往旁边避去。
贺令姜心底无声叹了口气,示意岩相不要同她计较了,送她回家便是。
岩相点头,拉过玉兰阿妈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了……我们送你回家……”
“回家……回家……”玉兰阿妈闻言,无意识地重复着。
“对呀,回家。”岩相一手牵着她,一边低声安抚。
贺令姜与贺峥二人便静静地跟在他们身后,看着她渐渐平静下来。
绕过那颗榆树,向东走了不过百来米,眼前便出现了几间低矮的屋舍。
岩相推开半开的柴门,发出“吱呀”的声音。
院子很小,角落里杂乱地堆着些柴草,在月光下,犹如一只黑色的兽蹲在院子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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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早晚温差大,到了夜里,便有了几分凉意。
岩相带着玉兰阿妈进了屋子,又点了一盏油灯,哄她去床上躺着睡觉。
玉兰阿妈此时似已清醒了几分,老老实实地听话躺好。
岩相俯下身,又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
那被子不知缝缝补补多少遍了,上面打着一个又一个补丁,还带着许多分不清是什么的污渍。
岩相看着她,叹了口气,低低说道:“自玉兰走后,她这病,时轻时重,平日里只能靠大家伙儿帮扶着。”
“我先前离开村落时,她也是这般,过得不甚好……”
贺令姜心下叹息,这样一个人,身边却没个亲人贴身照顾着。纵然有邻里帮扶,又能顶上什么大用,过得好到哪里去呢?
许是累了,玉兰阿妈很快便睡着了,进入了梦乡。
岩相吹灭了桌上的油灯,这才同贺令姜一同出了屋子。
他们穿过小小的院子,带上柴门,朝着岩相家中走去。
许是有阿叔阿婶时来收拾,岩相家中的房屋倒还算得上干净。
贺令姜与贺峥各寻了一间空房,便自去休息了。
在外面被玉兰阿妈耽误了许久,折腾了这一番,此时已经很晚了。
等过了子时,贺令姜偷偷地出了屋子,院外,贺峥也正站在暗处等待。
“岩相可睡熟了?”贺令姜问。
贺峥点头回道:“方才看了下,他已经熟睡了。”
他们是外族人,今夜看寨中人态度,对他们却未必多友好,因而能在此处待上多久,也是未知。
两人是奔着那哀牢山来的,此时有机会,自然要先去查探查探。
哀牢山的入口处,便在罗加部村寨的西南部,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寨子便到了。
月光凉凉地撒了下来,贺令姜顺着入山的那条路望去,山中一片幽黑。
此时是夜间,并不是寻物的好时机,但先了解下,总归是好事。
贺令姜与贺峥花了约两个时辰,熟悉了下这处的环境和地形,便决定先回去。
月落日升,村寨中传来几声鸡啼,新的一日也到来了。
岩相招呼着两人用过早食,便道:“圣果的事,还需要去求一求族长和祭司。女娘不如先与我一道,去求见族长?”
他们此行并不是真的要求圣果,可既然以这个为借口,进了罗加部,自然也要做做样子的。
如此安排,贺令姜当然没有疑议。
她同贺峥,随着岩相一路朝着族长的居处而去。
路上来往的罗加人看到出寨岩相竟然回来了,都很惊讶,高兴地与他打着招呼。
只是对贺令姜同贺峥这两个外族人,却没那么热情了,望过来的眼神中还带着几分疏离和警惕。
贺令姜倒不以为意。
罗加部不同与阿宁部,后者虽地处荒远,但也时不时与外人有贸易往来。
而罗加部前有密林,后有哀牢山,举族隐世不出。
十来年中来,部族中走出去的人寥寥无几,更遑论来到此地的外人了。
因着隐世不出,与外界几无往来,便是南诏朝廷冲着各部落去收取贡赋,也要不到他们头上,倒是落了个清净。
听岩相说,罗加一族,祖上乃是滇国皇室。
在百年之前,南诏这片土地上,一家独大的不是蒙舍诏,乃是罗加部。
他们也曾统一过蛮族各部,只是好景不长,这个小国的政权便摇摇欲坠起来。
彼时的滇国国王,为了寻求大国的帮助,曾让滇国公主前往前朝大兴国和亲,随身更是带了厚礼,希望得到大兴国皇帝的扶持。
大兴国皇帝应了下来,亦准备下令从边疆调兵,去援助滇国王室。
奈何,毕竟山高路远,又加上音讯阻隔,等到大周援兵赶到时,滇国国王一系血脉都已被乱部斩杀。
远在大兴国的公主,收到消息后悲痛欲绝,却也已经回天无力。
她失了父亲和兄弟,不愿族人再丧命于各部的争夺和报复之中。
于是,便以滇国王室的秘密作为交换条件,请求大兴皇帝出兵,保下自己的族人。
罗加部数百族人便从原来滇国的国都普宁城,东迁到了这寥无人烟的哀牢山下,并在村寨外便植密林,终生不再迈出此地,也算在乱世中保全的部族。
至于滇国,自此分崩决裂,各部动荡起来,又相互联合形成六诏之势,时常有摩擦战乱。
整个南诏的土地上,又陷入分裂之中。
直到大周建国之后,蒙舍诏在高祖的扶持下,渐渐势大,重新统一了六诏,建立南诏国。
对那滇国公主用来与大兴皇帝交换的秘密,贺令姜很是好奇。
她曾问过岩相,然而此事已经过去百年,他一个年轻人,又怎么会晓得那么多?
贺令姜却心中一动,想到贺氏的那张舆图与铜符来。
如若那舆图背后直指的东西,果真是宝藏。
那么,这哀牢山山中藏着宝贝,会不会就是滇国留下来的遗物呢?
可要是真的,按理来看,这秘密还有舆图,应当在前朝皇帝手中才是,又如何到了贺氏一族手中的?
贺令姜微微眯了眯眼睛,如若说,这贺氏祖传的铜符并非贺氏家族本有之物,而是先祖机缘巧合得来的呢?
第四十四章 驱赶
她想起自己在临川解铜符之谜时,曾翻过许多关于贺氏先祖的记载。
其中有一篇贺令姜曾祖的自叙,里面曾提过,前朝末年大厦将倾,国祚动荡。
当国都即将被攻破之时,前朝皇帝带着一众旧臣逃到南方,固守在宜州,贺氏曾祖便在此列。
但他们兵弱物缺,手中更无银钱充作军资,这城池也守得很是艰难。
正在此时,贺氏曾祖受命于危难之时,得陛下信任授予私信,前去寻找援驰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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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他行到半道之时,却惊闻噩耗,宜州被大周高祖带兵攻破,前朝末帝身首异处,皇室也尽数伏诛。
他心中顿时歇了气,便索性带着族人回了临川,自此蛰居。
他这篇自叙淹没在贺氏先祖诸多记载之中,她先前翻阅时,虽则看到了,但也未曾与那铜符联系起来。
如今听岩相讲来,勐然想到这篇自叙,心中霎时豁然开朗。
贺氏曾祖受命于前朝危难之时。
那么,他受的这个命,还有所谓的援驰之法,是否便是到哀牢山这处来取宝藏,以充作末帝招兵买马的军资?
算算时间,这滇国宝藏的秘密应是由滇国公主,告知了前朝倒数的第三位皇帝。
或许是因着山高水远,或许是因着他彼时并不缺少金银钱财,这位皇帝并未立时派人去取了宝藏,而是传给了自己的子孙。
等到前朝末年,末帝走投无路之时,便想起了这笔宝藏的用处。
贺氏一族是上百年的大族,在前朝之时,便是股肱之臣,贺氏曾祖也颇得末帝信任。
取宝藏这事,若是交给他来做,也很说得过去。
贺令姜想清楚了这些,一直萦绕在眼前的迷雾,终是消散了许多。
她眼中微深,那神宫最近几年来盯着贺氏不放,一心要弄到那块铜符,他们可是对着铜符背后的秘密已有猜疑?
这铜符自贺氏曾祖传到到如今,已有五十余年,神宫却在近些年,才盯上贺氏的。
可见他先前并不知贺氏铜符之事,这其中又是经了什么缘由?
贺令姜心绪万千,却也一时寻不到答桉。
迎着寨中人或好奇、或警惕的目光,贺令姜随着岩相穿过村寨,到了族长家中。
族长早已得旁人来报,说是岩相带着两个外族人求见。
他一听,便几乎气歪了鼻子,手上在桌面重重一击:“这小子,还敢回来!”
罗加部人素来隐世不出,偏偏他为了寻他妹子,不听劝戒,偏要往外面去。
他早就说了,岩相的妹子十之八九,也是同玉秀一般丧身山中虎狼之腹了,他就不信。
如今,人没寻着,在外面蹉跎了一年才回寨中不说,更带了两个外族人过来!
贺令姜进了屋子,便见坐在上首的族长,约莫五六十的年纪,两鬓花白,面容端肃。
此时,他一双眼睛正冷冷打量着她同贺峥两人。
岩相看到他的神情,便是心下一抖,强自扯出了个笑,上前朝着族长施了一礼:“族长。”
族长眉头一竖,一掌拍在桌上,冷声喝道:“你还知道回来!”
“岩相妄为,任凭族长处罚。”岩相连忙上前,双膝跪下,老老实实地认错。
族长冷哼一声,而后又掀起眼看着他身后的贺令姜两人:“这又是何人?岩相,你该知晓,我们族中是不允外族人进来的。”
“岩相知晓。只是……”
他为难地看了眼贺令姜:“这位女娘与我有些渊源,她身患隐疾,想要到族中求一枚圣果为药。我这才……”
听他提及圣果,族长更是盛怒:“圣果乃是我族圣物,一岁所得不过三枚。皆要交由祭司施术之后,献与山神为祭,祈求我族来年风调雨顺,无病无灾。”
若非如此,他们居于此地近百年,又怎么从无大病大灾?
这一切,皆是幸得山神护佑。
“如此之物,又怎地随意给与外族之人!”
他这话说得极其明白,又不留情面,丝毫没有顾忌还有贺令姜这两个外族人在旁。
贺令姜听了,却连眉梢都不抬一下,彷佛族长口中那两个极不受欢迎之人,不是他们似的。
族长瞥了他们一眼,见两人面上神色无波,气息都不乱一下,不由更气。
这两个外族人,竟是如此不懂得看人脸色!
他当下脸上怒气更重,手上一挥:“岩相,你去送这两位客人出寨去。”
“族长……”岩相惊愕地抬起头,就这般将人赶出去了?
他知晓取圣果几乎没有可能,但族长就这么将人赶出去,确实是不留情面。
贺令姜也抬步上前,用南诏语道:“族长莫怪,我实是受隐疾所困,迫不得已之下,这才到此处求借圣果。”
“我知圣果乃是罗加部的圣物,我等自也没有白白求取的道理。族长若有什么要求,只需提出便是,我定然倾力达成族中所愿。”
她自然不是当真要那圣果,可如若当下被一言拒了所求,她却不想法子去争取,难免叫人生疑。
族长打量着她,滇国之下,有白蛮三十七部,乌蛮三十七部,到后来滇国分崩,各部族又相互倾轧。
其间变数极多,罗加部隐而不出,对外界的事,只晓得也不甚明了。
然而看她衣着打扮,当是属于乌蛮三十七部之人。
可即便如此,也没有将罗加部的圣物就这般赠人的道理。
他冷眼瞧去,这女娘活蹦乱跳,可没瞧着什么疾病在身。便是有,那也与他们罗加部无关。
“我们罗加部所求不过风调雨顺,无病无灾罢了,这些自有山神护佑。你们还是速速离开吧!”
“族长……”贺令姜还待要说,却被他挥手打断。
“你们还是快些虽岩相离开,若不然,也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这话语中,还带几分威胁之意。
这是请着不走,便要动手的意思。如此还赖着,便是不知好歹了。
族长凝声吩咐:“岩相,你去送人离开。”
他又狠狠刮了岩相一眼:“送完人便乖乖回来,你的账,我还要与你好好算算。”
第四十五章 祭司
岩相这一出去,便是一年,末了还未经族中同意,擅自带了求取圣果的外人进来,自有一番好罚。
他还想为贺令姜说上两句话,却被族长凉凉的眼神一横,顿时歇了心思。
罢了,反正他和郡主也只应了这位女娘,带她入罗加部。
至于求取圣果本就是难如登天,她不信邪,偏要试上一试。如今刚同族长一照面,就被拦了回去。
这事不成,也怪不得郡主与他,毕竟,他们先前都说过了。
他看向贺令姜,无奈地摇摇头,表示自己已然尽力。
贺令姜面上顿时失望下来。
岩相又起身拜过族长,这领着贺令姜朝外而去。
还未出屋子,便听外面有人来报:“毕摩祭司来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外面进来一个身着白袍之人,那人作巫师的打扮,头上还盖着大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见他进来,族长也忙站起身子:“毕摩祭司不是在准备三日后的祭山仪式么?怎地有空到我这处来了。”
那人伸手取下兜帽,露出面容。
贺令姜这才发现,这位祭司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瞧着甚是年轻。
略有些单薄的唇比常人少了些血色,眉间是殷红色的印记。
她本以为,这部落祭司,该是个须发花白、德高望重的老者才是,不成想,竟如此年轻。
那人浅声回道:“正巧有些事要寻族长商议。”
“如今还是祭山大事为重,若是有事商议,只需差人来喊我便是,你倒无需再额外跑一趟。”
毕摩祭司笑笑,没有再说。
他目光转向贺令姜:“这两位便是岩相请来的客人?”
“是。”岩相连忙应道,言语之间尽是恭敬。
毕摩不觉蹙眉:“两位入寨,所为何事?”
岩相连忙将贺令姜求取圣果的事情说了。
毕摩沉吟片刻,才摇了摇头:“圣果对族中来说甚重,便是我,也是不能随意与旁人的。”
岩相本还想再替贺令姜努力一把,闻言,只能压下心头的话。
贺令姜本来亮起的双眼,也瞬间暗澹下来。
族长不耐地冲着岩相挥手,示意他快些将人送出去。
贺令姜无奈地垂头,随岩相往外面去。
忽地,却听身后传来声音:“且慢!”
贺令姜转过身,便见毕摩祭司正提步朝她走来:“这位女娘,可否能与你借一步说话。”
她眼中微愕,似乎有些意想不到,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毕摩引着她,到院中僻静处才停了下来。
贺令姜正如一个惴惴不安的求取者,问:“祭司可是改了心意?”
“若能求得圣果,我愿竭尽全力满足祭司所求,以作交换。”
她不明白,这毕摩祭司为何突然要寻她说话。
她话里话外提的皆是圣果,若是那族长听了,必然对她一再肖想罗加部圣物的行为,万分气恼。
可毕摩祭司却未有任何不悦之色。
他双眼微眯,意味深长道:“你果真愿意,倾尽一切作为交换?”
贺令姜点点头:“若能求得圣果治好我身上的隐疾,自然愿意。”
毕摩祭司微微颔首:“你那隐疾我方才也听说了,若能得圣果为引,自然药到病除。”
贺令姜勐地抬头,眼中尽是惊喜:“果然如此。”
心下却暗自揣摩这毕摩祭司打得什么注意,他既不问证,又不诊脉,如何断定那圣果当真能治这病?
所谓医治百病,不过世人以讹传讹罢了。
更何况,即便它能医治百病,这世间病症也并非只有百种。
且她身上这种,自己心知肚明,那是没有的病症。
之人作如此话语,究竟是何意?
贺令姜心中思绪流转,但面上却一片欢喜。
毕摩祭司却目露怜悯,叹了一口气:“我与你颇有眼缘,也想助你早日医好此疾。只是……”
“圣果难得,机缘难觅……便是我愿意借圣果与你,可若非有缘之人,食了这圣果,亦是无用。”
贺令姜急急问道:“那何谓有缘之人?保不准我便是那个有缘之人呢!”
毕摩似被她的诚心打动,这才开头道:“那我便问问你,你的生辰八字为何?”
贺令姜不解,为何要提到生辰八字?
毕摩耐心为她解惑:“圣果乃是受天地滋养,汲世间钟灵之气而生。同样地,如果有人想要借它治病,也得与之相合才成。”
她点点头,巫术也讲究看天地人物之相,这个道理她自然也懂。
便是南蛮诸族,也讲究个天相地表,生辰八字。
术法精深之人,光凭着一人的面相连同生辰八字算出许多,亦能凭此,施下许多咒法。
若她真是一心想要求取圣果的病患,自然早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告知与他。
可她不是。
真将生辰八字告知与他,那便是等于将把柄放到旁人手上去了。
贺令姜心中一转,便在自己生辰八字的基础上,另构了一个与面相有七八分相合的,告知毕摩。
他听了贺令姜口中所报,心下不由一动:“你命格属阴?”
极好,极好……
“那我可是圣果的有缘之人?”
毕摩祭司面上微笑,点点头:“自然,你这命格,与圣果再相合不过。”
“真是太好了!”贺令姜不禁雀跃起来,“如此一来,祭司可愿将圣果与我?我愿拿祭司想要的东西来换。”
“既然你这命格与圣果相合,可见是有缘之人。我自然不可再过推辞了。”
贺令姜高兴极了:“那我今日便可去取圣果吗?”
毕摩祭司却道不急:“你方才也听到了,族长是不会应允,将圣果给予外族之人的……且三日后,我罗加部,还要以圣果为祭。”
“可你刚刚分明说……”贺令姜似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我说得话,自然算话。只是,这与你圣果的时间,得放到祭山之后,且不能让族中旁人知晓。若不然,我也不好交代……”
听他这么说,贺令姜眼中又亮了起来:“那我就留在寨中等着?”
毕摩祭司摇头,负手道:“不,你要先出寨。”
“那我怎么……”
贺令姜刚要开口询问,就听他又紧接着道:“此后,再避开众人,偷偷回转……”
第四十六章 出寨
贺令姜不解,一脸疑惑地望着他。
毕摩祭司轻叹一口气:“你也看到了,外族人在寨中并不受欢迎,更遑论是将圣果赠与外族人了。”
“你若想得圣果入药,治好隐疾,就需得偷偷避开众人,我在祭山之后,施法将一枚圣果替换下来,为你入药治病。”
贺令姜面上顿时欢喜起来。
毕摩却肃容叮嘱道:“只一点,这事不得泄露给旁人,便是你那同行之人,也须得避开。”
“我私换圣果给你,若是被人知晓,即便身为祭司,届时也要受族规责罚。因而,此事也只能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贺令姜不知他到底是何谋算,然而她此行还未细探哀牢山,就被这么轰了出去,本就是要再回转的。
不管这毕摩有什么心思,她暂且接招便是。
她连连点头,一如找到治病良方的病患,郑重道:“祭司能心怀仁心善意,与我圣果。我自然也能做到不多言一句,以免累及祭司。”
毕摩颔首,紧接着从袖中掏出一只小木匣。
他修长的手指微动,便“啪嗒”一声打开了木匣,里面是一只通体翠绿的小虫,不过小拇指三分之一个甲盖大小。
贺令姜唰地一下瞪大眼睛:“是蛊虫!”
毕摩眼中含笑:“对。咱们南诏族人,许多人都擅长驭蛊。”
他手掌微伸,那只小虫便爬到了他掌心。
不同于南诏多数人偏深的肤色,这位毕摩祭司的皮肤却很苍白,碧绿的虫身衬着白皙的掌心,更显其翠。
他一手捏诀绕着蛊虫晃了两圈,似是在施法,而后伸手到贺令姜面前:“呐,吞下去。”
贺令姜捂住自己的嘴巴,后退了两步:“为何要让我吃蛊虫?”
“你虽说了不会将此事告知旁人,但也应当知晓,口说无凭。”
毕摩点着自己掌心的蛊虫道:“这叫诺蛊,只要许下承诺的人,对着此蛊发下誓言,再由蛊主对着此虫施法,将其种下。”
“一旦许诺之人违背自己曾经许下的誓言,此虫便会日日夜夜啃食着其内心,直至身死。”
他微微挑眉,看向贺令姜:“吃不吃在你,我不会强人所难。”
他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可言下之意,却是不吃这蛊虫,圣果便不可能有。
贺令姜又不是真的要寻圣果,完全可以拂袖而去。
可是毕摩祭司却以为她当真是冲着圣果来的。
这人避开众人,一步一步以圣果为诱,让她食下诺蛊,并令她偷偷返回寨中,又是有何目的?
贺令姜当真是好奇的紧。
她微微歪头,恰似她这般年纪天真烂漫、却又不知行事轻重的蛮族少女:“我若遵守承诺,祭司是否就会把这蛊虫引出?”
“自然。”毕摩眼神温柔地望着掌心的蛊虫,恰如那是一枚宝贝:“这蛊虫可是极为难得的。你若在此事上守诺,我可不舍得就将这蛊虫留在你体内。”
贺令姜颤着手取过蛊虫,然后眼睛一闭,将它吞了下去。
毕摩见状,眼中流露出几分满意之色。
而后,他又从袖中掏出个竹编的镂空竹盒,里面装的正是一只归根虫。
他将竹盒递给贺令姜:“你既然是同岩相一起入寨来的,自然知晓这归根虫的用处。”
罗加部外那方圆十几里的密林,任谁在里头都要绕晕,可有了这归根虫,便能准确找到圣树所在的方向,也能顺利出了密林到达罗加部。
“你虽岩相出去后,想办法避开同行之人,在明日再回转回来便是。”
毕摩眼皮微垂,澹澹看着贺令姜,叮嘱道:“切记,出了密林便先避在一旁,莫要入寨。到了晚间,我自会来寻你,带你到神堂去。”
“结着圣果的神树,便在神堂之中。”
贺令姜眼中一亮,忙不迭地从他手中接过竹盒:“我记下了。”
毕摩轻“嗯”一声,没再说旁的什么,拂袖负手便向厅堂中走去。
贺令姜则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她同毕摩祭司一露面,厅堂中的人便好奇地看过来。
祭司与她又不认识,如今又有什么话要说?
毕摩祭司澹然一笑,主动向着诸人解释:“我也听说这位女娘的所求了。她远道而来,我们虽没有法子达成她的愿景,便与她一些旁的建议罢了。”
南诏诸多部族中,巫与医相同,身为罗加部的祭司,他不禁通晓无数,对医药亦有修习。
这女娘能得祭司指点,也算是她的造化。
“祭司仁心。”族长感叹道,而后挥手示意他们几人出去,自己还要与祭司商议祭山事宜。
贺令姜跟着岩相向他们行礼辞别之后,也没再说什么,垂首向外而去。
岩相又花了近一个白日的功夫,将他们送出了密林。
“此行未达成女娘所求,当真是对不住了。”岩相神情愧疚地朝着贺令姜一礼。
“女娘也看到了,圣果实是族中祭山的必备圣物,事关族中大事,无论是族长还是祭司,都不会赠与旁人的。我人微言轻,也无能为力……”
贺令姜虚虚扶起他:“我并未责怪与你,此行虽未得圣果,但得祭司提点,也不算一无所获。如此,还要多谢岩相小哥了。”
岩相赧然一笑:“女娘不怪我与郡主便好。”
他听银生郡主说,自己被这下小女娘握住了把柄,只是那把柄是什么,郡主却闭口不提。只说,她当下不得不照着这女娘吩咐办事。
这一年来,银生郡主对他着实不差,在寻找妹妹一事上,更是从未松懈过。
也因着这,岩相才不愿她吃落挂,答应了这女娘的要求,擅自带了他们回族中。
谁料这女娘,一开口就是要圣果。
他此行本就不抱希望,只是带着她走一遭罢了。如今她能不怪郡主与他,那便是最好的了。
岩相得了族长吩咐,还要回族中去请罪。
他离开族中一年,借了银生郡主之力,去各处寻找自己的妹子,却也一无所获。
今遭回族,瞧见阿叔阿婶头上的白发,又看到玉兰娘的样子时,他不由们心问自己:“自己是否也同玉兰娘一样,迟迟不肯接受现实,陷入了另一种魔障之中?”
第四十七章 中蛊
在外一年,岩相也见识了外面的各式繁华,可于他心中,总是深深记挂着那个安宁祥和的罗加部。
如今这一遭,也算是机缘。
他也是时候与自己心中的那份执念和解,伴于阿叔阿婶膝下,为他们好好养老了。
岩相朝着贺令姜又郑重行了一礼:“劳烦女娘转告郡主,这一年来,多谢郡主照顾。我此番,便回族不出了。还请她多多保重。”
贺令姜看着他,点点头。
岩相这才转身,步入密林,身影逐渐消失在重重树影之中。
他们就这么出来了?
这一路上,七娘子竟然未曾有过别的动作,贺峥颇有一些不可思议。
见岩相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正欲开口说话,却被贺令姜抬手止住。
她手上捏诀,对着自己掀起衣袖的手臂。
小小的蛊虫在血管中缓缓移动着,只见她雪白的小臂上,缓缓鼓起一个包,而后一点一点,艰难地往前移去。
是蛊!
贺峥瞪大了眼睛,娘子是何时被下了蛊虫的?
贺令姜催出蛊虫的身形,倒不急着将它赶出体外了。
她这幅躯体血液流通不畅,这蛊虫呆在里面,怕也憋闷得紧。
时日久了,怕不是就要这般被憋死了,哪还有旁的力气在她体内游移?
她手上绘符,而后将符纹印在小臂上,把那蛊虫与外界的联系彻底隔绝开来。
毕摩说这是诺蛊,可他的话也没保障。
她可听说了,南诏还有一种蛊虫,名唤应声蛊。
这种蛊虫,能听得宿主与旁人谈话,借由身上的皮毛和触角摩擦,然后将震动传给母蛊,母蛊再模彷出宿虫的摩擦方式,能发出近乎人声的声音。
这是用来窃听的一种极为隐秘的手段。
此虫极为难得,她也未曾见过,可也不能下结论说,她身上的这只就不是。
安全起见,还是先断了它与外界联系,再说话为好。
“说罢。”贺令姜放下手道。
贺峥早忘了他先前要问的东西,而是惊呼:“七娘子,您何时被下了蛊虫。”
贺令姜摆摆手:“无妨,治这些蛊虫,对我来说也不是大事。”
贺峥看她确实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提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想到两人不过到那罗加部呆了一晚,便被其族人这么推了出来,他眉心便是一拧。
“七娘子,您可有法子再入罗加部?”
这密林甚是绕,再加上天然瘴气在其间迷惑,比其有章可循的阵法来,更要难走。
岩相先前虽带着他们走了一边,可如今再走,他们也未必能绕得出去。
早知晓,应该将那岩相打晕,将他手中的归根虫抢了过来。
可彼时,七娘子尚未吩咐,他自然也不敢贸然行事,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岩相捧着归根虫走远。
贺令姜自然知晓他心中担忧,昨夜不过略微探了下哀牢山入口处,却未曾深入其间。
如若再不能进去,岂不是无功而返。
她笑而不语,只是从掌中掏出毕摩给她的那只竹盒,打开竹盒,里面赫然是顶着长长触须的归根虫。
贺峥不由一喜:“您竟拿到了归根虫!”
这下子,算是有法子了。
“我们现在便进去吗?”贺峥问道。
贺令姜摇头,将毕摩今日找他说的话,一一述来。
贺峥面上微肃,皱着眉头道:“您是觉得,这毕摩有问题?”
贺令姜合上竹盒,点了点头:“毕摩以圣果为诱,引我避开众人,再入罗加部。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但——”
她晃了晃手上的竹盒:“他既给了归根虫,也算方便我们再入罗加部了。”
“我便按他所说,明日再去,且瞧瞧,他到底是何意。”
“至于这番进去罗加部,什么时候出来,那便是我们说得算了。”
贺峥面上顿时一变:“那毕摩十之八九没安好心,因此才让七娘子您避开众人,偷偷熘进去。”
届时,七娘子若是在罗加部中出了什么意外,除了他,也没有旁人知晓。
当真是打得一副如意算盘!
“咱们不知他实力,您若是独自一人前往,若是有个万一该如何?”
贺令姜轻轻一笑,将竹盒收入袖中:“谁说我要一人去了?”
“我虽应承了他,可却并不打算守诺的,这说是能噬咬人心的诺蛊,对我可没什么约束。”
“明日,还是你与我同去。只要躲在暗处,不要被那毕摩发现便是。”
一脸紧张的贺峥这才松了一口气。
此时天色已暗,正是要休息的时候,再往前走两步,便见青竹在一旁隐蔽处扎了营,默默地守在此处。
听到动静,守营的护从用南诏语喝道:“谁!”
贺令姜同贺峥从密林处渐渐走出,靠近了营地,才回道:“是我。”
突然听闻她的声音,青竹先是一愣,而后便欢喜起来:“七娘子!”
她连忙站起身子,提步迎上前去:“您怎地这般快便回来了?可是此行已然有收获了?”
贺令姜跟着她在篝火旁坐下,笑着回道:“回来做些准备罢了,明日一早,我们还要再进去一趟。”
青竹望了望四周:“银生郡主找的那罗加人,没同你们一道回来?”
贺令姜接过她递来的水杯,低头饮了一大口,方回道:“这次用不着他了。明日我同贺峥两人进去,便足矣。”
青竹点点头,掏出新鲜的馕饼再火上热了热,这才递给她:“那您先吃些东西,吃饱喝足,等会儿早些休息,养足了精神,明日才好出发。”
贺令姜撕了一块儿囊,蘸了蘸茶水,这才觉硬邦邦的馕饼稍微软了几分。
她将食物塞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后,又转头吩咐青竹:“你去装些干囊,还有便于在山林中使用的用具给贺峥,明日让他带着。”
他们先前同岩相一道,再去带这些山林所用的东西,难免惹人生疑。
于是,除了揣了些求取圣果的金银珍宝外,两人并未带旁的东西。
如今岩相不在旁,自然要把东西给备齐全了。
他们这番入罗加部,再进哀牢山,怕是要呆个好几日才能出来。
第四十八章 巨树
修整过一夜,贺令姜同贺峥,便又重新进了密林。
他们此时手中有归根虫,辨起方向来,倒也轻松。
快出密林时,贺令姜令贺峥止住脚步。
“林外不知是否有那毕摩祭司的眼线,你先在此处稍等,我去瞧瞧。”
贺令姜握着归根虫,探出密林,此时,天边已然彤云层层,到了向晚时分。
然而天色毕竟还未完全暗下来,毕摩想要避开众人,此时倒也未曾出现。
她重又返回密林,领着贺峥穿过林子边界出来。
贺峥望望密林四周,空寂无人。
除却毕摩,无人知晓七娘子手中还有一只归根虫,更想不到他们会再入罗加部。
若是入夜后,两人穿过罗加部的村寨,偷偷潜入哀牢山,便是悄无声息,不会惊动任何人。
“七娘子,你当真要先同那毕摩祭司,到神堂去?”
七娘子不惧蛊虫,他们稍后便是不如约现身,毕摩也拿她没有法子,更不会想到两人进了哀牢山。
他们避开毕摩,神不知鬼不觉地再进哀牢山,是最好的法子。
贺令姜轻轻摩挲着封在左臂的蛊虫:“绕开毕摩,直入哀牢山,自然是好的。可是却无法弄清,他先前诸多算计,到底意欲为何了。”
“我这人啊……”她遥遥望着村寨,眯了眯眼睛,“最不喜旁人来算计我了。”
他们一行人,从临川到了银生,再到这罗加部,当是无人知晓的。
可那毕摩却偏偏在听说,岩相带了他们来寨中,便突然冒出头来,还想法子诱她再独入罗加部。
他最好不要是在打什么要命的注意,否则,她难保不会反过来,要了他的命。
“毕摩此行诱我入寨,是避开罗加部众人的。既然如此,这事便无人知晓。”
“我便遂他的意,悄悄而去,届时弄清前因后果之后,咱们再行打算。”
总之,这次入了罗加部,她可不会就这么轻易叫人赶出去了,非得去哀牢山中,探明舆图实情才行。
贺峥背上,还背着一个包裹,里面装着入山要用的东西。
贺令姜本想叫他先入哀牢山,在上次他们标记的地方,等着她解决掉毕摩之时后再行会和。
然而,贺峥却担心她贸然对上毕摩,若是有个万一,便是不妙。
“七娘子,属下还是坠在不远处,远远地跟着吧。”
“您手段虽然厉害,身边又有尺廓跟着,可毕竟对毕摩不了解。属下跟着您,若是有什么事,也可帮衬一二。”
贺令姜略微一想,便应了他的提议。
她现在这幅躯体,虽然不如先前那般碰到一点日光,便神魂翻滚的厉害,可总归是怕光的,白日行事,依然要小心避光。
有贺峥跟着也好。
既然决定先入神堂,去探一探毕摩的谋算,背上这些东西,带着便不方便了。
贺令姜看着他,寻了一个偏僻处,将东西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而后,便潜藏在那处,彻底隐了自己的气息。
贺令姜则略微走远了一些,寻了一块石头坐下。
她撩开衣袖,右手捏诀,便解开了对左臂蛊虫的限制。
因着血液过冷,这蛊虫便是没了束缚,依然蛰伏在原处,一动不动。
贺令姜为了避免毕摩察觉不对,甚而又施法略微刺激下蛊虫,让它恢复一些活力。
而后,她就静静坐在原处,等着毕摩前来。
彤云渐暗,最后一丝残阳消失在天边。
她收起大伞,放在手边,支颐看着天色越来越暗。
远远望去,寨中的人家,已然星星着亮起灯火。
又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听到沉沉的夜色中,有细微的衣袂摩擦声传来。
贺令姜只作不觉,等那人走到面前,这才抬头,然后惊喜地站起身:“祭司!”
来人正是毕摩祭司。
只是,这次他为了避人耳目,却穿了一袭黑色衣袍。
看到贺令姜依约前来,他微微狗吹:“女娘守诺。”
贺令姜笑着道:“我可是等着圣果治病,自然要依约前来。”
说罢,她又指了指自己:“祭司可否能将这蛊虫取出了?它在我体内,我心中总觉得有些害怕。”
“女娘的胆子委实小了些,于乌蛮白蛮七十四部族来说,这蛊虫可不是司空见惯的?”
贺令姜撇了撇嘴:“种在旁人身上,我自然是不怕。可如今这蛊虫在我身上,总觉得心中有些发毛。”
毕摩闻言一笑,苍白澹漠的面容上也难得多了几分平易之感:“女娘无需担心,这蛊虫,在你出寨前,我必然为你解掉。只如今,还是先莫要提了……”
“好吧……”贺令姜声音微暗,毕竟任谁体内藏了只蛊虫,都会觉得不舒服。
毕摩只作没有察觉她的暗然,不动声色道:“走,我领你到神堂去。”
“我们族中的圣树,便长在此处。圣果已经成熟,再过两日便要摘下,用作祭山了。”
“圣果!”
贺令姜那份闷闷顿时一扫而空,面上重又欣喜起来。
毕摩垂眸将她的神情收在眼底,心中却放心几分。
贺令姜跟着他一路行去,却发现这处小道,并非先前岩相带他们入寨的道路。
毕摩领着她,并未穿寨而过,而是绕着寨子转了几圈,再经由一处隐蔽的小道,到了神堂所在的地方。
神堂位于整个罗加部的最东处,占地极广。它背靠哀牢山,左右前方,则由族中长老的住所,将其拱卫其中。
若非族中盛事,或祭司允许,寻常人等都不得进入。
贺令姜此时所站的地方,便是神堂的后方。
不过几丈远处,便是哀牢山的崖壁。
她仰起脖子,微微眯眼去看哀牢山,高耸的山崖直冲苍穹,又隐在夜色中,让人看不到尽头。
这神堂的位置,倒是选的极妙。
前后左右,皆极难有人能擅自进入。
毕摩引着她,穿过一条暗道,进了神堂之中。
许是他事先嘱咐过,神堂里面,并不见旁人踪迹。
正中的堂祠,当是他素日祈祝、祭祀之处,此时灯火通明,照的院中一片明亮。
堂祠正前方,一棵参天巨树静静地立在夜色之中。
第四十九章 祭拜
贺令姜顿时眼前一亮:“这可是圣树?”
毕摩微微颔首,抬步走到了树下,负手仰头望着这棵已近百年的巨树。
贺令姜也快步跟上前去,在灯火的映照下,果然见浓密的枝叶中,隐着几个浑身通红的果子。
她定睛看去,甚而能见到其周遭隐有一层薄薄荧光萦绕,还泛着澹澹的粉。
此等果子,当真是前所未见。
贺令姜喃喃道:“这便是圣果了吧……当真是美好呀……”
“此时,可还不是圣果最好的时候。”毕摩负手,望着树上的果子道。
贺令姜闻言转过头:“那何时才是最好的时辰?可是要到祭山前一日,才是采摘圣果的最佳时机?”
毕摩移转目光,看着树下的她:“等到有缘之时,自然便是采摘圣果最佳的时候……”
灯火映照下,他眼中的光微微跳动着,隐隐绰绰,让人猜不透其中神色。
贺令姜不懂他话中之意,索性也不再问他,而是抬步上前,微微摩挲着圣树巨大的树身。
经历了百年时光的风霜磋磨,树干的表皮处,结着或深或浅的痂。
若是能结出这等果子的圣树,该是有些灵性在的。
然而,再触到树干的那一刹那,她却不由皱了皱眉。
贺令姜再抬起头,打量了一番枝叶繁茂的树冠和其上泛着粉光的圣果,又绕着圣树,踱了两圈。
毕摩只当她初见圣树和圣果,心中好奇欢喜,也没阻止她。
直到觉得时间已经不早了,这才对贺令姜道:“夜色已深,你先去休息吧。”
贺令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跟着毕摩绕过正中的神堂,往后走了不远,便到了住处。
毕摩为她安排的屋舍,便在他自己的院落中,离他自己的卧房也不过一房之隔。
若是在大周,如此待女客,自然是极为不合理的。
然而,此时是在民风开放的南诏,且毕摩不欲旁人知晓她在神堂之中,便将她就近安排在此处,心中也能放心。
毕摩推开房门,对着贺令姜道:“你便暂且歇在此处,我的院落里,平日里是不允许旁人进来的。”
“可为了妥当,你白日最好也不要踏出房门,以免被神殿之人瞧见,平白引来事端。”
贺令姜点点头,进了屋子扫视一圈,便见里面收拾得倒是干净。
“那我饮食该如何安排?”
“我会给你送来的。”毕摩道,“过了明日,便是祭山仪式。这之后,我自会与你一枚圣果,医治你身上隐疾。你且安心等着便是。”
贺令姜点点头,此处有吃有喝,她便依毕摩之言而行。
想来祭山之后,也便能知晓他到底再打什么注意了。
一日时光晃晃而过,这一日,贺令姜便如毕摩所说,不曾踏出房屋半步。
等到了晚间,毕摩屏退神堂诸人之后,端着一个托盘到了贺令姜门前,上面以一块丝布覆盖着。
贺令姜掀开丝布,便见其上放着一身素色衣衫。
衣裳一看便是新制的,以棉麻纺织而成,摸起来倒也还柔软。
有别于南诏人常着的或蜡染或刺绣的衣衫,也不同于蛮族女子常着的窄袖,
这衣裳全身上下,无一点他色,皆为素白,衣袍宽松,长长的大袖恰恰垂至裙裾间。
贺令姜看了看毕摩身上素白祭司大袍,这衣裳倒与他身上所着似有异曲同工之妙,看着皆像是为了做法祭祀而穿的。
迎着她疑惑不解的眼神,毕摩神色澹漠地将托盘放到桌上:“明日便是祭山仪式,圣果乃是其间最为珍贵的祭品。”
“你是外族人,若想取用圣果,还需得提前洁身更衣,提前祭拜圣树圣果才行。”
贺令姜自然没有疑议。
既然要祭拜圣树,体内再带着蛊虫,便不佳了。
毕摩伸手,将她体内的蛊虫引出,而后领着她往沐浴的地方去。
神堂之中,自有专供人沐浴的地方。
她跟着毕摩一路走来,偌大的神堂之中,竟然空无一人,彷若只有她同毕摩两人。
贺令姜眸中微晃,却什么也没问。
到了浴房门前,她推门进去,便见浴池之中雾气氤氲,空气勐然地流通,带动屋内的灯火,轻轻摇曳起来。
房间不大,除却中间的汤池外,旁边便只放了一张小榻,供人稍作歇息。
周遭的窗户都闭得紧紧的,不透丝毫缝隙。
她眉梢不着痕迹地微扬。
“你先洁身更衣,而后便坐在榻上稍候,过后我回带你去圣树前祭拜。”毕摩说罢,便为她带上门走了。
贺令姜缓缓行至小榻旁,塌边放着一只小小的香炉,此刻其中正有香气鸟鸟着升起。
她微微俯身,轻嗅一口,便觉香气幽缈。
贺令姜皱眉,后退了几步,又行至浴池旁,微微俯身,撩起池中的水看了看。
这浴汤温热,水泽透明清澈,拈在指尖,也无异感,她又凑近鼻尖闻了闻,亦未曾发现什么不对。
她心中有了数,到了后窗边,将窗户轻轻推开一条缝隙,而后指上捏诀,微微勾勒。
隐在不远处的贺峥坠在腰间竹球里的突然动了动,而后便扇动着翅膀,在竹球中乱撞。
竹编的小球轻飘飘的,被它们这么一撞,便晃动了起来。
这虫子,还是银生郡主的,被尺廓全部收了去。
入罗加部时,贺令姜特意寻了两只体型较大的出来,又在它们身上种下印记,装到竹球中,给了贺峥。
如若遇到事情,需要唤潜在暗处的贺峥上前时,她便催动蛊虫体内的印记,使之躁动翻腾起来,以此告知贺峥。
贺峥得了消息,又警惕地张望了一番四周,这才小心翼翼地凑到了窗前。
“七娘子。”
贺令姜透着窗子的缝隙,轻声吩咐道:“你去偷偷唤岩相到神堂来,就说此处可能会有他阿妹的消息。”
说着,她从窗缝中塞出一张传信的纸条给他,上面以南诏语写着要传给岩相的话。
贺峥的南诏语说的不算地道,因着这,他入罗加部来,未曾开口说过半句话,岩相只以为他是个苦命的哑巴护从。
“切记,一定要悄悄地将人带来,莫要闹出任何动静。”
“还有,等会儿若无我的吩咐,都不可冲动,更不可有任何动作。你只要记住了,我心中已有打算,出不了事便成。”
贺峥虽不知她要如何做,却还是点点头,领命而去。
第五十章 人祭
贺令姜对毕摩的打算,心中隐约有了猜测,索性就当真迅速沐浴了一番。
而后,她换上了那身宽大的素袍,将自己身上带着的东西,藏到贴身不易察觉处,便坐在窗前的榻上,闭眼凝思起来。
窗外的树木枝杈斜斜地映在窗子上,寂静无声。
脚边的香炉,青烟鸟鸟,香气丝丝缕缕地朝她鼻腔中钻去。
原本坐直了的身子,不知不觉间竟然歪斜了起来,最终斜斜地倚在了窗前。
除了细微的呼吸声,室中一片寂静。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那脚步在门前停了下来,似乎有人立在门前凝神细听。
再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宽大的衣袍从门槛上轻轻滑过,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后在贺令姜面前站定。
他垂眸凝神盯了她许久,而后轻声唤道:“醒醒,该去祭拜圣树了。”
贺令姜却彷若未闻,呼吸幽沉绵长,似已陷入睡梦之中。
那人又等了几息,微微俯身,将她打横抱起。
没走出多远,贺令姜便觉自己被平放了下来,身下当是硬邦邦的石板,还带着些冰凉。
时有微风,缓缓从面上拂过。
这该是在屋外。
毕摩将她放下后,便退后了几步,而后便拿起桉旁的铜铃,摇晃起来,脚下绕着躺在正中的贺令姜微旋。
贺令姜闭着眼,耳畔是一阵摇晃铜铃的声音,紧接着,古老而神秘的咒语缓缓流出,在她耳边隐隐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咒语停了下来,铜铃声渐止。
恍忽间,夜风卷着宽大的衣袖从她脸上凉凉拂过,有人又走了上来。
贺令姜勐地睁开眼,便见眼前含光一闪,她翻身一避,滚落在地。
“刺啦!”锋利的匕首落空,划在石桉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贺令姜一手撑地,这才看清,自己原是正在这神堂前的圣树之下。
只是,这里不知何时竟在地上点满的烛灯,上百支蜡烛被摆成诡秘的阵法模样。
中间安置着一张石桉,自己方才就是从上面滚落下来的。
石桉旁,站着一身素白大袍的毕摩。
他眉心一点朱砂,右手正持着一把薄刃,看到贺令姜突然醒来,不禁有些怔然,而后又澹漠一笑。
“你醒来的倒早,莫非方才是装晕不成?”
贺令姜紧紧盯着他,质问道:“你究竟要作何?”
毕摩收回薄刃,低头澹澹拂了拂衣袖:“如你所见,我正要——祭树罢了。”
贺令姜瞥了眼那石桉,又瞧了瞧他手中的薄刃:“可你看起来,却似要取我性命的模样。”
毕摩轻声一笑:“两者并不冲突,我不过是,拿你的命,来祭树罢了。”
贺令姜双眸微眯,果真如此,怪不得昨夜她触到这圣树之时,却感知到了一丝血气。
“你是属阴的命格,体内之血,用来浇灌圣树最为合适不过了。”
毕摩抬头,望着浓郁的树冠笑了笑:“这身躯可也不能浪费,葬于这圣树之下,正好做了树肥,岂不妙哉?”
贺令姜心中不由一寒,原来这毕摩,竟是打得这般注意?
以人祭树,他倒是好谋算。
贺令姜想到这罗加部中两年间接连消失的两名少女,她们不见的时日,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
她眼中微颤:“玉兰和岩相阿妹,如今便在这树下?”
毕摩垂眸开来,轻声笑道:“你倒是聪明。”
果真如此!
贺令姜想到疯疯癫癫的玉兰阿妈,还有寻了阿妹一年的岩相,心中不由悲悯起来。
她站起身子,夜风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卷起她身上的衣袍在风中微扬。
“祭司既要以我祭树,那可否让我死个明白?这罗加部传说中能治百病的圣果,当真是需要人血来灌既?”
“也罢,你心心念念着圣果而来,如今,我便让你死个明白。”
毕摩的神情不禁怅惘起来:“我族的圣树圣果,自然不是那汲人精血之物了。只可惜……”
“时光流转,这树或许也要有日渐颓败枯萎的一日吧。”
约莫到了五年前,圣树结出的果子,便灵气日渐稀少,直至三年前,灵气稀薄到几乎要与普通的果实无异了。
每年特定的祭山之日前,圣果便会长到最佳的成熟时机,以供人祭山使用。
然而那时,及近祭山之日,圣果却迟迟不见成熟。
神堂之人,莫不惊慌,便是他,心中也有诸多不安。
圣果祭山,是罗加部百年来的习俗,也因着这,这百年来罗加部风调雨顺,不生灾祸。
可若圣果迟迟不熟,耽误了祭祀的仪式,届时会有什么后果,谁也说不清楚。
毕摩将自己关在房中三天三夜,翻遍了族中的典籍,这才找到一个催熟之法。
圣果乃是蕴天地灵气而生,汲取日月星辰、风霜雨露的气,衍出生命之力。
若是能同样以生命之灵祭之,便能在一夜之间,补足其灵气,催熟圣果。
在自然界的诸多生命之灵中,人,衍出七情六欲,生出智慧之心,是最为高等的生灵。
以人命为祭,人血浇灌,是最好不过。
其中,这世间清灵之气最足的,便当属十四五岁的少女。女子属阴,而又以命格属阴的少女为最佳。
他有了法子,便着手去做。
毕摩是寨中的祭司,这寨子中,哪家少女的生辰八字,他都能轻易得知。
因而,第一个消失的,便是玉秀。
她去山中采药,便就这么不见了踪迹。她阿妈也因此变得神志不清起来。
只祭山开始后两日,神堂都允寨中之人来往祭拜圣树。
玉秀阿娘不知怎地,在树下竟扒拉出玉秀手上掉落的一个戒子,又开始闹着要寻人起来。
幸而他说,玉秀先前来过此处,许是那是掉落在此的,才掩盖了过去。
她既如此疯癫,又执意要寻孩子,毕摩索性使了些手段,让她疯得更严重一些。
接下来,便是岩相阿妹。
岩相阿妹同玉秀一般,都是属阴的命格,毕摩在第二年,自然而然就盯上了她,并在祭山之前,将她掳走。
第五十一章 所用
贺令姜听他就这般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平平诉来,毫无愧色。
她心中不由腾起一股怒火:“就为着这几个果子,你就不惜杀害无辜族人?”
“祭山若是没了圣果,寻旁的祭品便是,何必定要以人命来催生?”
毕摩澹漠道:“我们罗加部,百年来皆是以圣果为祭,若是触动山神,又有谁能承受得起后果?”
贺令姜冷笑一声,质问道:“山神既然是护佑百姓之灵,又怎会允旁人擅自戕害人命?”
“你口口声声说着山神,这哀牢山中,可当真孕育出了神灵?”
山石亦是自然之物,受人供养久了,因着百姓的香火与信仰之力,或能孕育出灵性来,是为山神。
然而,此等际遇毕竟难觅,千万年来,能衍生出其一,便是天大的幸事。
山石不同于草木花鸟、鱼虫兽禽,它天生没有生命之力孕于其间,几乎不可能借自己之力,修得灵智。
便是借百姓香火信仰之力,化出性灵来,亦要比其他生物难上百倍千倍。
因着这,世间信封山神的村民百姓,不计其数,然而其山中能真正萌生出山神的,却是寥寥无几。
罗加部移至哀牢山下不过百年,在此之前,哀牢山虽占地甚广,然方圆百里却寥无人烟,更谈不上有人诚心信奉。
便是罗加部到了此处,便开始信奉此山,在浩渺天地间,这百年,也就是弹指一瞬间罢了。
能真正孕育出山灵的概率,可谓是微乎其微。
再换个角度,即便是有山灵,那用来作为祭品的圣果,却突然沾染了她所庇佑的族人的鲜血性命,山灵当真有智,又怎会无动于衷、安心接受供奉?
信奉山神的人,开启了她的灵性,又与她源源不断的信仰之力,供她逐渐强大生长。她却反过来,食信众之血,汲信众之命。
此种做法,是不容易天地之间的,便是她生了灵,也会受到反噬。
可听罗加部人所言,即便是这两年,哀牢山一如既往地沉默屹立于天地间,他们部落之中,也无甚大灾大难发生。
这,便不合理了。
山神之说,当只是他们心中信仰罢了,实则,这哀牢山中应当未曾真正孕育出山灵来。
身为祭司的毕摩,对此应当一清二楚,可他却口口声声都扯着山神,言之凿凿。
贺令姜眯了眯眼睛,深深望着毕摩:“你催生圣果,怕是并非真的为了祭山,而是另有所用吧?”
她竟能想到此处?
毕摩面上露出讶然之色:“你当真是比我想的,要聪明多了。”
这哀牢山中,是否当真有山神居于此,他再清楚不过了。
这圣树,在罗加部迁来之前,便长于此处,就其形貌来看,彼时便有数百年的树龄。
因为长在这廖无人烟处,常年得日月雨露之精华,终于生出了些许灵性,结出的果子,更是其灵气之所在。
罗加部的族人,皆用其来作为圣品祭山。
圣果只要离树,不过在须臾间,其灵气便会消散于天地之间。
历任祭司,皆是用秘法,在圣果被摘下后,将其灵气封于起身。
等到祭祀仪式行进中,再解开封印,将其灵气释放于天地间,便是祭给山神,供其享纳了。
然而,数年前,上一代祭司去后,毕摩接任其职,心中却动了旁的心思。
这般圣灵之物,祭给那不知何时才能生出灵智的大山,反倒可惜,不如将其取来,留作己用。
采摘圣果之时,族中德高望重之人皆需在场,再由族长亲自捧着,奉至祭台。
然而在祭祀仪式开始之时,除却施法的祭司本人,寨中诸人都得远远站于台下,看不清台上情况。
毕摩就趁机做了手脚,将封有灵气的圣果替换下来,以自己事先准备好的赝品代替。
如此一来,这三枚圣果,便都属他一人,供他修炼之用。
也是靠着这圣果,他的秘法才会精进得如此之快。
贺令姜瞧着他那张苍白年轻的脸,眼角微眯:“我听岩相说,祭司你今年已是知天命之年了。你这秘法,莫非便是修得驻颜之术不成?”
“驻颜之术?”毕摩似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不由扬天哈哈而笑。
“以人之精血,圣果之灵,制成秘药,色如彤霞,服之体轻,可保容颜不老。长生术、不老药啊,怨不得人人都想要……”
“可是,对修术之人来说,驻颜又算得了什么呢?”
毕摩止了笑声,面上似带了几分忿忿不满:“我所寻求的,不过是希望自己的术法能达登峰造极的地步罢了。”
“然而,这费尽心思凝出来的秘药,偏偏使了一半的劲头,到修容驻颜、延年益寿上去了,在术法上与人的助益倒只有我预想的一半。”
可即便如此,那也比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枯燥修习,要精进的快上许多。
他抚了抚自己的脸:“驻容延年,倒也不算坏事。至少族人见我不老,愈发敬我、畏我术法精深了……”
“只要我活得够久,这术法渐进,总有一日,我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自他跟着上任祭司修习巫术,便时常被嫌弃天资寻常,跟同在祭司身边的师兄想比,可谓是天壤之别。
师兄一点就通的地方,他总是需花上十倍百倍的时辰,才能领悟出来。
师兄一学就会的小术法,他却要练上十遍百遍。
他不服气,难道他这一辈子就要被师兄压在下面,永远背着这个天资寻常的说法,翻不得身吗?
可即便他再努力,他与师兄的差距还是越来越大。
眼见着祭司就要选定继承之人,他心中忽然生了一计,故意将师兄骗到哀牢山里的高崖之上,说那险要处有难得一见的灵草。
师兄果然信了,他略施小计,从此,世间便没了这么个人。
祭司继承人的头衔,也只能落到了他的头上。
然后,他在借圣果之力,一步一步修炼到如今。
便是老祭司再站到他面前,说他天资寻常,比不过师兄,他也能轻轻松松地将师兄打倒了。
毕摩不由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笑意隐现,好似在畅享那一雪前耻的极乐之感。
贺令姜眼中一凝,趁机突然暴起,旋出袖中短刃,便向毕摩狠狠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