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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家成     南朝春色txt下载     南朝春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笛声

    在这个学堂的姑子,都是没有订亲的。陛下的选妃,让庶女们着紧,而各大家族的宴会,则让这些嫡女也有点上心。一时之间,她们连课也没心上了,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着。

    从这些闲聊中,张绮不止一次听到了萧莫的名字。世家子弟没有几个成才的,萧莫是其中少有的俊彦,这次陛下取士,他肯定会在其中。以他的家世门第,只怕一入仕便是显宦。

    说到萧府前有萧策,后有萧莫,一时之间,连张氏的这些姑子们,语气中都带着酸味。

    第二天,张锦放出来了。

    她一出来,便令人传唤张绮。

    她找张绮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为了萧莫。张绮记起大夫人的警告,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不过,她也不敢拒绝张锦,当下低着头,跟在阿蓝的身后,朝着张锦的院落走去。

    刚走到一处花园,旁边的桃树下,便传来张轩的叫声,“告诉你袁之煦,我张府也有才艺绝伦者。”说到这时,他叫道:“去把绮姑子叫过来。对了,让她带上一张手帕,我倒要让这几个庸才见识一下,何谓绣画奇绝。”

    他这“庸才”两字一吐,四个少年郎君同时哇哇大叫起来。叫声中,一个清秀的少年说道:“快去快去,我倒想看看你家轩郎常挂在口里的阿绮是何方绮秀!”

    一仆人应了声,转过头来。这一转头,他便惊喜地叫道:“郎君,绮姑子在那呢。”他伸手朝着张绮一指。

    瞬时,好几双目光同时看向张绮。

    没奈何,张绮转过头,屈膝福了福,唤了一声,“九兄”后,在张轩得意的笑声中慢慢走近。

    她来到了众少年之前。张轩大步走了过来,他伸手握着张绮的手臂把她一扯,道:“阿绮来了更好,这几个人胆敢小看我张氏子。对了,你手帕带了没?”

    手帕?她现在哪里有什么手帕?都给落到萧莫那里了。

    不等张绮回答,一个少年已大声叫道:“这个阿绮,你且抬起头来。”

    年少的郎君,看到同样年华的姑子,哪有不想看看对方的长相的?

    张绮抬起了头。

    她这一抬头,四个少年同时失望了,朝着张轩笑的笑,踢的踢,一少年怪叫道:“才不知如何,可这相貌,差班婕妤远矣。”

    这声音一落,又是一阵怪笑声。

    张轩大恼,嘴一张刚想辩解,看到张绮便又闭上了嘴,只是那唇角,不免轻蔑地扯了扯,鼻中还发出一声不屑地哼声。

    他这动作,别的几个没有看到,那个面目清秀,身材瘦长的袁之煦却是看在眼里。他好奇地盯着张绮打量两眼,没有向张轩直接质问,而是问道:“小姑子,你的绣画呢?拿来看看。”

    声音中带着些许热切。

    另外几个少年见状,同时大笑起来。他们推着袁之煦,怪叫道:“好你个之煦,张轩唬你的,你还真上心了?”一边说,一边看着张绮和袁之煦挤眉弄眼的。

    张轩哼了一声,懒得理他们,而是转向阿蓝命令道:“去阿绮的房中,把她绣的手帕拿一块来。”

    “是。”

    阿蓝应了刚想退下,一侧的张绮已清脆地说道:“九兄,不用的。”她眨动着长长的睫毛,对着张轩伸出手来,“九兄,借笛一用。”

    “去,拿支干净的笛子来。”

    “是。”

    转眼,一支崭新的笛子便送到了张绮手中。看着张绮接过,张轩低声问道:“你真会?”

    张绮朝他眨了眨眼,低声笑道:“自是会的。”

    说罢,她侧过身,面对着随着春风簌簌落下的桃花,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而这时,一个少年正笑了起来,“小姑子也想吹笛?这你可错了,之煦便是大行家……”才说到这里,他的笑声一哑,旁边的众郎君,嘻笑声也是一止。

    远处的西苑,还有胡笳子幽幽传来。右侧近处,更有几个年少姑子的嘻笑声。

    可这所有的声音,他们都听不到了。

    笛声如春风,飘荡而起,飘荡而过,飘荡着,掉下了一地的花雨和泪。

    张绮于此道本有天赋,技巧方面毫不逊色于他人。与众不同的是,她的心思曲径通幽,早已知悉了世间欢乐愁苦。

    饶是如此,这曲子还是清越的,它是一支单薄的病弱的飞燕,一次又一次地欢舞于春光中。它的美,它的生命,只有这个春天的灿烂,它是无力冲向天空的,可它依然一次又一次,非要在这一地的春风春雨中,流下一道绮艳的霞光。

    远处的嘻笑声也越来越小。

    就在众郎君听得如痴如醉时,笛音止息。她缓缓回头,把笛子交给旁边的仆人后,她朝着张轩和众郎君一福,低声道:“阿绮心有愁绪,难免风月同恨。惹得郎君们不快了。”说到这里,她向张轩道:“九兄,锦姐姐还在等着阿绮呢,告退了。”

    直到她退出老远,众郎君才清醒过来。

    一个少年叫道:“好曲!”他摇头晃脑的,兀自还陶醉在曲音中,“春风春雨与春愁,当真好曲!”

    另一个郎君则喃喃念道:“心有愁绪,风月同恨!好曲!”

    面目清秀,身材高瘦的袁之煦则转向张轩问道:“你这个妹妹年纪小小,哪来的愁思,还风月同恨了?”

    愁思?想到张绮要嫁寒门毓秀的梦想,张轩便直摇头,道:“不知她哪里来的愁思。”

    袁之煦叹道:“不管如何,你家阿绮这笛,着实吹得好。”让他听了,那颗心忽忧忽喜,忽而飘荡于天空,忽而沉寂于寒夜。他自己也是个会吹笛的,可比起这小姑子,还是差得远了。

    等有了机会,待要问一问,她的愁思由何而来。

    正在这时,一个少年郎嘿嘿笑道:“阿轩,你这妹子着实有才。这笛吹得,可比之煦强多了。可惜长相次了些,不然我都要求娶了。你说是吧之煦?”

    袁之煦看向张轩,直笑,“是有才,长相也可以。”

    这话一出,怪叫声一片。张轩则是哈哈一笑,道:“还是之煦有眼光。”他没有想到凭张绮现在这样子,袁之煦都能觉得她可以。心下暗暗嘀咕着:看来今年便可以把阿绮的终身给定下。

    袁之煦一直在看着张轩,见到他的表情,心中越发明了。

    张绮跟在阿蓝的身后,朝着张锦的院落走去。

    走着走着,阿蓝突然冷声冷气地说道:“恭喜绮姑子又展才艺了。想来不用多久,整个建康的少年郎君,都知道绮姑子是个大才女。”

    张绮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的身份再卑微,也轮不到阿蓝这样的婢女含讽带刺的。

    不过,她有一点说得对,自己的才名,会更响亮些了吧?

    从昨天姑子们的对话便可以知道,自己上次驳到了陈教习后,那通玄善辩之名在权贵圈中,少有流通。

    那个名头,再加上今日这曲,张氏有个才女的事,怕是会传开。

    ——自袁教习告诉她,张氏的郎主不可能把她许给一个寒门子后,张绮对于自己的前途已然迷茫。她现在只想着,自己的名头越大,张氏便越不可能随便处置了自己。哪怕是大夫人也不能!

    房里,张锦失魂落魄地瘫在那里,见到张绮过来,她纵身一扑,扑到张绮面前,伸手握着她的手,张锦急急地问道:“阿绮,你见到阿莫了,他怎么说?”

    见张绮低着头,她尖声道:“快说,他是怎么说的?”

    张绮摇头,“他没有说。”

    “你骗人——”张锦猛然退后一步,右手一扬便想甩张绮一个耳光。见她静静地盯着自己,那手掌又猛然一放。

    她瞪着张绮,恨道:“你骗人,你骗人!呜呜,你骗人……”

    声音越到后面,越是软弱。

    其实她知道了一切,只是还不死心罢了。

    张绮低着头,任由张锦一会哭一会尖嚎的。大夫人既然不想她提起萧莫的事,张绮便打定主意,从现在起,绝不在人前提半句!

    张锦绝望之极,这一哭便没完没了。

    张绮呆了一阵后,见没人注意自己,便悄悄地溜出了房门。阿蓝看到她要离开,正准备叫住,却又住了嘴。

    张绮没有回房,而是径自向她的父亲,张十二郎的书房走去。

    书房中,读书声朗朗。

    张绮站在庭中,倾听着父亲清朗有力的读书声,突然间涌出一股恨来。

    她想问,你为什么要勾引我母亲?

    她想问,你为什么勾引了我母亲,却不给她一个名份?

    她想骂,为什么母亲死了,他却依然风流快活着?

    可她什么也不能做。

    不但不能做,她还要挤出一个笑容来。

    张绮刚走到台阶下,一个童子走出,他看到张绮后,皱眉喝道:“郎君说了,读书时不许俗人打扰。姑子回去吧。”

    张绮一怔,好一会才低头应道:“是。”

    她缓缓向后退去。

    转眼,又是两天过去了。

    今天下午,萧府有宴。

    正如学堂里众姑子所说的,这一场宴会,汇集了各大家族中的年轻姑子和年轻郎君们。

    这将是一个姑子们争鲜斗艳,郎君们才情飞扬的宴会。

    让张绮没有想到的,不但是她,连同张锦,也得到了参加这场宴会的资格!

    大夫人的警告言犹在耳,这一转眼,便放她们去萧府与萧莫见面?

    相比于张锦的欣喜若狂,张绮不由自主地警惕起来。

    稍稍妆扮一番,众姑子坐着各自的马车出发了。张绮没有马车,与院子里的另三个庶女挤在一辆马车上。

    午后阳光灼灼地挂在天空时,马车驶出了张府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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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还有一更。

第七十七章 世家子

    萧府外,马车排成了长队。来往这里的马车,不是世家姑子便是属于世家郎君,身份贵重,马车也给装饰得极尽奢华。有的飘拂的车帘用的是朱砂涂染的朱红罗曲,有的则是纯用昂贵的,大小一致的珍珠为帘,间中还镶嵌着大小不一的碧玉宝石。

    张绮等人的车一靠近,一阵淡雅的龙涎香便飘入鼻端。至于各辆马车的车辕车身,最差的也是使用沉香木,更多的,则是用紫檀为料。

    这些世家嫡子,还没有一个露出面容,光那阵势,便能把世人震住。如现在,张绮四女便给震住了。原本窃窃而笑的声音,这时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有马车整齐前进的声音。

    等到前面的马车一一驶入萧府,一个姑子才吁出长气。

    张绮的马车也驶入了萧府。

    马车停下后,众姑子郎君络绎出现。被他们的气势所震,众庶出的世家子,这时都安静得很,与张绮同车的几个,更是低着头靠着道旁行走。

    张绮也低着头,在道路的中间,各世家嫡出子弟们,一个个昂着头,神采飞扬地行进着。随着他们的动作,“哒哒哒”的木履声参差不一的响起。飘飞的广袖大袍,裙裾罗衣,在满地桃花中,散发着奢华的贵族气息。

    前来的世家子越来越多,而张绮,也越来越靠向路旁,几乎被挤进树林中了。

    这时,一个姑子低声说道:“我要入宫。”

    这个与张绮同院落同父亲的姑子张秀,悄悄抬眸,羡慕地看着来往的世家子们,坚定地说道:“我要入宫为妃!若能宠冠后宫,可不输她们多少!”

    她的豪言壮语,没有半个人回应。另外几个庶女,已连与这些嫡子嫡女们一比的勇气都没有了。

    同是世家子弟尚且如此,何况寒门子?张绮看着一个个神采飞扬,谈吐既雅致又风姿卓越的世家子们,突然明白了张氏的郎主们,为什么宁愿女儿给世家子做妾,也不愿意与寒门子为妻。

    这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气,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千百年的岁月迁延,使得他们相信,富贵贫穷都是上苍注定,而他们的血脉,注定了他们从生出的那一刻起,便高高在上。

    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是如此美妙,如此根深蒂固。所以,他们宁愿把女儿嫁给同样血脉高贵之人为妾,也不能容忍自己的血脉外流,不能忍受自己的血脉,与低贱肮脏的寒门子混在一起。不能容忍寒门子的后代中,夹杂着自己高贵的血脉。

    他们相信,那是一种对祖先,对自身高贵血脉的亵渎!

    道路中,来自各大世家的嫡子嫡女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间中,也有一两个被挤在道旁的庶女生得美貌无比,可饶是如此,一路行过的世家子,都不曾正眼看上一眼。在身份,贵贱面前,外表实在太不重要。

    举行宴会的萧家花园终于到了。

    花园中,众世家子或倚塌而坐,可倚婢而站,有的扶琴而歌,有的醉卧于青草桃花之间。每一个世家子的旁边,都是奴婢成群,侍卫成群。

    花园中显得很安静,这些世家子没有大声喧哗,旁人便不敢多话。站在角落处,张绮看看这里,看看那里,绕以她的阅历,也有眼花缭乱之感!

    魏晋重美色,众世家子一生下来,指甲都有人专门精心修理,肌肤更是保养得水润细白。到得如今,凡是世家中人,无论男女,罕有长得不清秀美貌的!

    不一会,与张绮同行的庶女们络续散去,一一寻找相熟的人说话。而张绮,在欣赏了一阵后,便低下头。

    她在想着,要不要与张锦混在一块。

    与她在一起吧,张绮怕张锦一个控制不住,又逼着她带着她缠上萧莫。

    可不与她在一起吧,万一张锦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只怕大夫人会把帐算到自己头上。

    不对,是一定会算到自己头上。

    想了想,张绮提步,朝着张氏的嫡女群中走去。

    不一会,她来到了张锦身后。

    张锦无精打采地坐在秋千上,一边随着秋千晃荡,一边神思恍惚地看着前方。目前看来倒是安静。

    张绮松了一口气,在不远处寻了一块石头,静静地坐了下来。

    几乎是刚坐下不久,突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谁是张氏阿绮?”

    声音并不大,可那声音中,属于世家子的高高在上,还是令得众人回头看去。

    一个着朱锦,广袍大袖,散发飘拂,面目俊朗的世家子走了过来,向着张氏众女问道:“敢问张氏阿绮何在?”

    嗡嗡声中,一个张氏女答道:“原来是谢氏子彦。以郎君之贵,令一仆来传迅便是,何必屈尊?”

    那着朱锦的谢子彦笑了笑,温润有礼地说道:“闻张绮有才,可直追谢道韫,我等想见一见。”

    嗡嗡声大作。

    张绮听到这里,也是张大了小嘴。

    她料到了自己才名已然传出。

    可她没有想到,那才名会传得如此之广,直把这些目空一切的世家子也惊动了。

    随着谢子彦声音落地,刷刷刷,好一些目光同时转来,看向了张绮。

    张绮站了起来。

    知道今日有宴,她在梳妆时,已把脸上的药水少少去了些。

    要这个重美色的时代,她光有才名却无容止,那才名会被世人理所当然地遗忘。所以,她五官可以只是清秀,那容光必须照人。

    在那谢子彦回头看来时,张绮缓缓走出了树林。

    她身上着的,只是张氏发给庶女们的统一衣袍。这种衣袍,在如此场合里,别的庶女都不会穿。

    可张绮没有制衣,只能穿上。

    她只是减去了包着腰身的布料,本来质地不错,式样是建康新潮的衣袍穿在她身上,便显得飘逸繁华,灵气外溢。一点也不比别人特制的衣袍逊色。

    张锦瞪大眼看着她,几乎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张绮也长大了。

    成了一个灵秀可人的小娘子了。

    在张绮缓缓走出时,一阵喧哗声响起。几个世家子同时唤道:“阿莫!”

    却是一袭白衣,浑身上下素净之极,风姿却不比任何人逊色的萧莫来了。

    萧莫施施然走近,他嘴角含笑,目光明润,浑身上下无一奢华之物,却浑身上下无处不奢华。自身如碧玉,无妆最动人的风采,正是世家子中最推崇的。

    萧莫瞟了张绮一眼,便收回目光,走向众世家子身边。

    也不知他说了一句什么,一阵笑声飘来。

    看到张绮脚步停顿,那谢子彦朝她看来。

    这一眼,令得张绮脚步再动。

    她走到众人之前,微微一福。不等她开口,另一个世家子已朝她上下一番,道:“倒不是一个俗物。”

    看,容光有与否,意味着俗物与清雅之别。

    张绮屈膝一福,清声回道:“郎君盛赞了。”

    “此间有乐,小娘子,请。”

    谢子彦也不废话,径自朝着放置一旁的乐器一指。

    “是。”

    这般唐突的要求别人,谢子彦做得大大方方,张绮也是应得自自然然。

    ——这种要求,不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颐指气使。而是一种随心所欲的洒脱。魏晋以来,便是贵为帝王,一个路人也可以唐突的要求他展示自己最擅长的才艺。这是人性本天真。

    张绮提步,走向一侧。

    一侧的塌几上,放置了琴瑟胡笳笛箫等物。众人以为张绮会选择笛子时,她却抱起了那个古琴。

    嗡嗡声暗起。

    这张绮,能在诸多世家子面前,不拿笛而拿琴,难不成她在琴上的造诣,还要胜过笛子?

    张绮在琴上的造诣,确实出类拔萃。

    琴,自古为君子之乐,代表着雅和正,还有高尚。

    不管是前世还是现在,张绮一直是一个想法,只有在这君子之乐上震住众人,才算是成就。

    横琴于几,跪坐于塌。张绮低下头,素手一拔一拉,一缕悠扬动听的琴声飘然而出。

    这场宴会,世家子济济,聚在这里的,不过数人。不远处,喧嚣声笑闹声,犹自在耳。

    可随着这琴音娓娓而出,四下已是越来越安静。

    张绮奏的,正是如今大街小巷中流传的《逍遥游》,也是她前不久献给陛下之作。

    逍遥游本是琴萧合作之曲,此次,张绮只是一面琴,一个人,便生生地把那合奏的繁华热闹,雍容雅致,流淌而出!

    琴为心曲,心自在者,琴自在。

    张绮不自在。

    可是,她与任何人不同,她经历了世间的繁华,经历了卿卿我我的爱和欲,也经历了万念俱灰的恨和苦。

    这所有的沧桑,混在她今世稚嫩的,对阳光对春光浓烈的渴望中,便成了一种独特的心声,独特的韵味。

    纯粹的甜,只是甜,简单的繁华,也只是繁华。

    只有在尝过苦和涩之后的甜,以及对甜的向往。只有经历过沧桑和混乱绝望后见到的繁华,以及对繁华的珍惜,才更韵味。

    现在,张绮的琴声,便有这种韵味。

    琴声如云,丝丝缕缕推进,最后汇成了横贯天地的万丈霞光。

    极绮丽,却也因为沧桑而极豪阔,一阵建康人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豪阔!

    四周再无声息,只有琴声如月。

    远处的张轩,愕愕在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张绮。他原以为,昨日那曲,张绮所奏已是极限,现在才知,她一直深藏着,此刻所展的,才是她的绝技!

    萧莫垂下眼来。

    谢子彦走到他的身侧,低声说道:“此曲一出,你的可怜儿便是人尽皆知的才女了。阿莫,把她捧得如此之高,是不想你将来的妻室欺凌她么?”

    萧莫嘴角扯了扯,没有笑。

    他不是防他将来的妻室。

    让她家喻户晓,只是让张氏的那个大夫人,不敢随意处置他的阿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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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更到。我都快被自己的勤劳感动了,怎么粉红票还是那么一点点?连总榜前十五都上得艰难无比。

第七十八章 消息

    一曲终了,张绮慢慢站起。

    这时,回味的还在回味,看热闹的也在冷眼盯着她,四下安静之极。

    张绮朝着众人盈盈一福。

    就在这时,极为突然的,众世家子同时动了,他们纷纷摘下身侧的桃花,朝着张绮扔去。花瓣落如雨,不过转瞬,那桃花便遮了她一身一地,有几片还粘在她巴掌大的小脸上,令得萧莫刹那间目光滞了滞。

    花雨中,谢子彦的声音走上一步,以大世家嫡子之尊,朝着张绮深深一揖,清朗地说道:“曲风清越雍奇,堪称大善。”

    这是评价!

    这是一个名声彰显的世家子给出的评价。

    有了这个评价,有了这一身花雨后,张绮的才女之名正式确立,琴曲大家之名,亦彰显于世。

    四周笑声不断传来,无数目光亦向张绮看来。见到几个张氏女也摘着桃花扔向张绮,张锦把目光从萧莫身上移开,咬着牙嘀咕道:“哪有这么好?分明难听得紧!”

    这话一出,几个张氏嫡女同时朝她瞟来,也同时移开了几步。

    身为世家子,输不起可以使人杀了对方,也可以寻个机会把人彻底地压得抬不起头,这般口头上说几句刻薄的话,是市井俚妇所为。

    张锦这话,降低了她自己的格调。

    花雨飘落一阵后,渐渐止息。聚起的世家子也在散去。张绮才华再好,也不过是个比他们地位低得多的私生女,不可能让他们关注太久。

    又回归到安静中的张绮,看着四周好奇的向自己看来的各府庶女,想了想后,脚步一提,准备向她们走近。

    正在这时,阿蓝跑了过来。

    她来到张绮身后,低声道:“绮姑子,锦姑子说,萧郎便在那边,令你去见他一见,约个地方,姑子呆会就来。”

    张绮回头,她看着阿蓝,温软地说道:“大夫人有令,不可再与萧家郎君牵扯的。阿蓝,这事我们不能听姐姐的,我怕挨打……”

    挨打两字一出,阿蓝脸色一变,不由自主地伸手按在屁股上。

    她抿紧唇,脸色变幻了一阵后,二话不说转身跑回张锦的身边。张绮抬头看去时,正好看到张锦朝自己狠狠地瞪了一眼,同时右手向下一掐,准确地掐在阿蓝的手臂上。看阿蓝强忍着泪水的模样,这一掐还不轻。

    张绮迅速低头,装作没有看懂张锦的愤怒。

    这时,一个王氏的庶女走了过来,“张氏阿绮?可以过来说说话吗?”

    在她的身后,一堆庶女都在看着她。

    张绮应了一声,含着笑走向王氏众女。

    与争鲜斗艳的嫡女们不同,在陛下选妃结束之前,所有的庶出姑子都不会谈及婚嫁。因此,今天的宴会没有庶出姑子什么事。

    与皇帝打过两次交道后,张绮已知道他喜欢的便是明艳爽利,敢爱敢恨的姑子。张绮今天便是大显身手,也不担心陛下会选了她。

    张锦站在一侧,气呼呼地瞪着与众庶女交谈正欢的张绮,恨道:“她以为自己弹了一首琴,便了不得了?阿蓝,去,再把她叫来!”

    听到张锦气急败坏的喝令,阿蓝脚步提了提,这时,她朝身后看了一眼,说道:“姑子,萧郎在看向这边呢。”

    这话一出,张锦急急转头。她看到的,是背对着她的萧莫,他哪里有看向她?

    张锦恼从中来,又是手一伸,掐住阿蓝上臂的嫩肉便狠狠地扭动。在阿蓝的泪眼汪汪中,她看了一下左右,恼怒地低喝道:“把眼泪收回去!”

    阿蓝吓了一跳,连忙垂下头,真的不敢再抽噎了。

    这时,她听到张锦失落地低唤道:“萧郎……”阿蓝悄悄看去,却是萧莫与几个世家子一边说一边笑,已经越去越远。

    萧莫一走,张锦便像丢了魂魄,过了一阵,她压低声音叫道:“去把张绮叫过来,要她去找萧郎,听到没有?”

    这一次,阿蓝不敢拖延,便找到了张绮。

    张绮却也应了。

    她看了一眼瞪着自己的张锦,又看了一眼阿蓝,转过身,朝着萧莫离去的方向寻去。

    张绮这一寻,便足足寻了小半个时辰。这边张锦望眼欲穿时,张绮正站在另一个花园的柳树旁,与几个莫氏的庶出姑子谈诗论画着。

    轻笑着的张绮,脸色红润,眉飞色舞,那明亮的双眸中,有着少见的快活。

    林荫道旁,萧莫负着手,静静地看着张绮。

    萧路从一旁走来,凑到他身边说道:“郎君,附近没人。”

    萧莫点了点头,突然笑道:“她倒是胆子大得很,嫡姐令她来寻我,竟敢阳奉阴为,在这里说笑得欢?”

    萧路看了张绮一眼,道:“这个小姑倒真是个胆大的。”

    听他这么一说,萧莫又是一笑,慢慢的,他收起笑容,低声说道:“她是聪慧……今日大夫人把她们放出来,未必没有考验之意。”说到这里,他想起今日张绮出的风头,唇角一扯,露出一个讥嘲的笑容来:只是那结果,怕不在大夫人的掌控之中了!

    他看着张绮目不转睛的,一侧的萧路暗暗叹息。他一直觉得,自家郎君在这个小姑子身上,放了太多精力。

    张绮说笑一阵,又识了几个手帕交后,时辰已经不早了,估计过不了多久,便得散宴。

    她连忙提步,朝着张锦走去。

    走着走着,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张绮回过头来。

    她看到了站在树荫下,静静朝自己望来的萧莫……树多叶繁,彼此的面目神情都不可见,能见的,不过身影罢了。

    张绮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低下头朝前急急走去。

    早等得已经绝望的张锦,看到张绮一人前来时,已连询问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狠狠瞪了一眼张绮,终是伤心地低下头,双手捂脸,一动不动着。

    不一会功夫,宴席终了,众人开始络绎散去。

    张绮跟在张锦身后,低着头亦步亦趋。四周,依然是“哒哒哒”的木履参差声。那些风采过人的世家子们,已骄傲地率先离去。

    走着走着,一阵窃窃私语声传入张绮耳中,“三日后,皇宫有宴呢。”

    “也不知会是哪家的姑子被陛下看中。”

    这边,张绮她们刚回府,那一边的东莲苑中,与张绮同院的两个庶出姑子的婢女们,正跪在大夫人面前,向她禀告着宴中发生的事。

    在听到张绮一曲琴艺,令得世家子们纷纷掷花相贺,那谢家郎更是说出“清越雍奇”的评语时,大夫人慢慢坐直了身子,睁开了眼。

    “她奏的是什么?”

    “禀大夫人,便是当日陛下与萧郎合奏过的《逍遥游》,听说那曲谱还是绮姑子谱写的。”

    “哦?说下去。”

    一个婢女连忙接着说起来,当她说到张绮和萧莫两人,隔着数十米的桃树梨花,远远相望,却不曾走近时,大夫人恩了一声,道:“出去吧。”

    “是。”

    几人退了出去。

    七婶走到大夫人身后,低声道:“看不出来还是个真有才的。”

    那些世家子,在琴曲上,每一个都极有见识。张绮的琴曲能博得他们的共同认同和折服,说明她是真有才,还是有大才!

    七婶看了沉默的大夫人一眼,说起两人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也只是远远地看着对方,并不曾走近,又道:“倒是个心存敬畏的。”

    “心存敬畏?”大夫人冷笑道:“真怕我,就不会弄出什么才女的事来。”这才女之名远播,各大世家都知道张府有个叫张绮的私生女,她们这些主事者,还真无法像以前一样,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了!

    在七婶不解的目光中,大夫人挥了挥手,“罢了罢了,只要他们不再掂记着私情苟且,其它的事我也懒得管来。”

    大夫人这里发生的事,张绮毫不知情。大有收获的她,红光满面地回到了院落里。

    一入房间,阿绿便扑了过来。她抓着张绮的衣角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见她气色甚好,不由笑得见眉不见眼,“阿绮,你很高兴对不对?一定是发生了极好的事,才让阿绮这么快乐。”

    张绮正是欢快时,闻言格格一笑。她使出那三个婢子后,把房门一关,带着阿绿坐在塌上,把今天发生在萧府中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在阿绿一连串的惊叫欢喜中,张绮手撑着下颌,欢喜地说道:“以后,我出门的机会会多些呢。”

    能够走出张府,意味着她有更多的机会见到外面的世界。说不定哪一次外出时,便给她抓住了机会,从此后不再日日担忧。

    想到一事,张绮凑近阿绿,低声说道:“我今天听到一件事哦。你知道广陵王的母亲是什么人吗?”

    在阿绿好奇的连声追问中,张绮压低声音说道:“她母亲啊,也是一个世家姑子哦。当日城破时被抓,转卖到了齐地后,成了当时还是皇子的高澄的伎妾。听说他母亲生得极美,高澄当时也极宠爱她。高澄当了皇帝后,还一度想封他母亲为妃。可他没有料到,广陵王的母亲在一次游玩时,竟和人私奔了。当时高澄的封妃旨意已下,人却不见。高澄气得很,从此不许人提起广陵王的母亲。”

    在阿绿骨碌碌转动的大眼中,张绮轻声说道:“我今天听说啊,他母亲现在还活着,就在建康附近呢。当时她私奔后,便回到了故土。”

    说到这里,张绮怔了怔,不由想道第一次与广陵王见面时的情景。那时的他又不是使者,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敌国都城。他,应该是来见母亲的吧?

    转眼她又想道:这么说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广陵王还会出现在建康了?

第七十九章 陛下的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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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选妃在既,各姑子要留在府中准备准备,学堂在授过一堂课后,便宣传休学一阵。

    虽说是休学,张绮和众姑子一样,案头上多了一本谱牒。这阵子,她们要努力把这上面的内容背熟。

    时值乱世,说不定哪天便国破了,家败了。

    国可以败,家可以没落,可她们高贵的血统,必须要记住。所以,每个姑子都应该把自己的族谱背得滚瓜烂熟。

    如果有一天,一个姑子流落数年甚至数十年后,再次回到找到家族,她便需要背诵这些东西,以证实她的身份。如果是郎君,便是你终生无法回到故土,无法找到家族,你也要牢记这些,以传承给自己的子,自己的孙,让他们谨记,他们的血脉他们的祖先,是何等的高贵。

    各庶出姑子不管愿不愿意嫁入皇宫,都开始张罗起来。而大显才艺,又被陛下单独召见过的张绮,更被张氏看重。这两天,锦服华裳,流水般的涌入她的房中,金钗花钿、羽佩明珰是一样又一样地摆在她面前。

    张绮站在房中,一边任由几个婆子量着身形,裁制为她个人准备的新裳,一边听着两个妇人不厌其烦地告诉她,如果被陛下选中,她要如何才能在后宫立足,如何得到陛下的欢心。

    这些事现在来做,显得很仓促,可没有办法,直到张绮在萧府宴会上大出风头,她才得到张氏和世上众人的正眼相看。

    一连三天,都被关在房中接受教导,眼看再过两个时辰皇宫要开宴了。那两个授课的婆子才开始退去,众婢女们抬着浴桶,端着上好的脂粉,拿着为她特制的衣裳,流水般地来到房间。

    阿绿站在一侧,望着那热气腾腾的浴桶,不由向张绮担忧地看上一眼。

    这阵子,张绮用一种粉末泡水,以掩去那莹润的肌光。更一直把额发罩着,以挡住她那明秀的小脸的事,阿绿都清楚。

    眼下这么多婢子,她们定会服侍阿绮沐浴,那阿绮再也遮不住了,怎办是好?

    忍着泛起的焦虑,阿绿又看向张绮。

    张绮一直很娴静,她静静地站在一侧,直到众婢女把一切张罗完毕,开始向她筹拥而来时,才开了口,“你们出去吧。”

    抬起头,张绮异常坚定地说道:“我不惯被生人服侍,这里有阿绿就可以了,你们出去吧。”

    几婢一怔。

    她们同时看向朝着浴桶里撒下花瓣的婢女。

    那婢女停下动作。略想了想,她朝着张绮福了福,“谨遵姑子之意。”带着众婢女向外退去,来到门坎时,她又向张绮福了福,道:“婢子们便侯在外面,姑子沐浴完毕,叫唤一声便是。”

    “知道了。”

    几婢一退,阿绿便迫不及待地关上了房门。看到这主仆两人的动作,一个婢女扁了扁嘴,不屑地嘀咕道:“不惯被生人服侍这话都想说就说,真不像个世家姑子。”

    另一婢低声道:“你管她呢。她本就是一个私生女。”

    约摸半个时辰后,房中传来一声轻唤,“进来吧。”

    “是。”

    房门打开,众婢游贯而入。那领头的婢女一进去,便看向张绮着了木履的小足。

    那足,白嫩水灵,几根可爱的小巧的足趾俏皮地紧紧拘着,指甲粉红,倒是洗干净了。

    又把她其他地方打量一番,确定张绮着实洗得干干净净后,那婢女才含着笑,领着众婢上前,开始给张绮穿裳,梳理秀发。

    玉梳晶莹,慢慢从乌发间穿过,那婢女看了一眼铜镜中张绮姣好明透的五官,忍不住说道:“绮姑子无处不精致。”她抿着嘴笑道:“若是肤色能再好一些,眼神能更明亮一些,定能更美丽。”

    好眼力!自己特意“妆扮”过的两个地方,都被她指出来了。

    张绮腼腆笑了笑,似被她夸得羞涩了,下巴都落在胸口上了。

    那婢女手指拂过张绮的颈项,被它细腻的触感所惊,又感慨地说道:“姑子若能再白亮些,定可以美过旁人。”

    她说的旁人,是旁的姑子。各大世家的姑子,哪怕是庶出的,也无一不美,她这句话,本身便是极大的夸赞。

    瞟到那婢女不无遗撼的表情,张绮头更低了。

    大半个时辰后,发髻高挽,胭粉略施,穿上最适合身材肤色的新裳的张绮,在阿绿地扶持下,缓缓站起。

    在她的身周,几婢同时眼睛一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好一会,一婢女才赞道:“今日方知绮姑子之美。”

    张绮依然是腼腆地笑了笑,在阿绿地扶持下向外走去。

    林荫道上,张府的庶出姑子们都妆扮一新,正在婢女地扶持下,向马车停放地地方走去。

    看到张绮时,好一些目光都滞了滞。

    以前的张绮,总是额发罩脸,低头不语,穿的裳服也是老旧的制裳。她们这是第一次看到盛装打扮的她。

    竟是个美人了。

    窃窃私语声中,众姑子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张绮身上太久。毕竟,便是盛装打扮了,她的长相也只是与她们不差多少。

    姑子们坐上马车时,张轩等郎君的马车也到了,随着一声喝令,车队缓缓驶动,出了府门。

    张轩示意驭夫加速,马车来到张绮身边时,他看向额头露出,上面还贴着花钿的张绮,含笑说道:“阿绮这般模样甚好,以后便这样吧。”以前那种土土黯黯的模样,他都看不下去了。

    张绮俏皮一笑,道:“是,谨遵九兄之意。”

    在张轩的笑骂中,她歪着头向张轩说道:“九兄,我们妆扮得如此认真干嘛?贵妃只有两个,定是王谢的姑子,再要挑,也会从萧府中选两个,轮不到我们张氏女啊。”

    这话一出,张轩抬起头,诧异地看着张绮。

    直过了好一会,他才问道:“阿绮怎么知道的?有人跟你说了?阿绮好聪慧!”

    这还用说吗?陛下与世家联姻,当然会选最有影响力的几府。

    张轩之所以这么惊讶,实是这个时代的南方贵族,因生活方式所囿,先天的少了对大局的判断和眼光。他们看到的,想到的,全部是纤柔琐细的小事。张绮所说的事虽然简单,可绝大多数姑子的郎君,都不会,也不屑去寻思。

    张绮因那模糊的记忆,对于时事政治,有着本能地认知。可她不会说出来,也不能说出来——郎君姑子们都对这种事表露出不屑,你却背道而驰,只会把本来便溶入困难的自己,彻底隔离于众人之外。

    赞了一句后,张轩便不再以为然,他笑道:“轮到轮不到都不要紧,今晚陛下选过妃后,阿绮便可以订亲了。今晚上的郎君,你也要好好相看相看哦。”

    “恩。”

    张绮刚应了,张轩朝后面看了一眼,突然道:“萧府的马车来了。”

    见张绮沉默,张轩朝着张绮认真地说道:“阿绮,萧莫再好,你以后也不要想他了。他与你是不可能的。”

    张绮连忙应是。

    见她乖巧,张轩笑了笑,把头缩了回去。

    进入宫门了。

    这时的御道上,挤满了各大家族的马车。车马川流不息,却无人声喧哗。

    在夕阳落下地平线时,张绮等人也来到了陛下设宴的大殿。彼时大殿中灯火通明,酒香飘香,各大家族正在一一入席。

    张绮坐后不久,便感觉到有一束目光正盯向自己。她抬头看去,看到的,却是侧过头,倚柱而立,正与旁边一郎君低声谈笑着的萧莫。

    是他呵。

    张绮又低下头。

    知道今晚上的宴会没有自己什么事,张绮表现很轻松,在她的旁边,几个张氏姑子却有点紧张。陛下年轻俊伟,心仪他的姑子不知凡几。

    嗡嗡声中,各大家族还在入席。

    又过了二刻钟,喧嚣声大作,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锦服华服的年轻陛下,在一众太监地筹拥下大步走来。

    他在正中入了座。

    直到陛下落座,那些闲闲散散站着的年轻贵族们,才施施然走来,在各自的塌几上坐下。

    这一次设宴,与上次宴请使者不同,皇帝便是看中了哪个姑子,也不会当众选出。而是会在她们归府后,再发圣旨前来。

    也有相同的地方,那就是,姑子们依然坐在最前面,可以让陛下清楚看到。

    喧哗中,陛下目光转了几转后,轻噫一声,“那是谁?”

    他指的,正是张绮。

    一个对各家姑子情况都了如指掌的太监看了看,凑到他旁边说道:“是张氏的那个私生女,陛下见过的。前几天她奏了一曲《逍遥游》,听说技惊四座。”

    皇帝轻噫一声,道:“原来是她,装扮一番倒也可人。”

    “那陛下要不要?”

    皇帝摇了摇头,那太监打了一个手势,让身后的书记官把张绮的名字划掉。

    又瞟了几眼张绮,皇帝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突然说道:“周国宇文邕上位,我陈国将派使相贺。张绮既有大才,自当显耀于世,把她也列入出使名单吧。”

    那太监听到这里,先是一怔,转眼明白了:齐国高演近期气焰嚣张,颇有取代高洋之势。若是高演成了齐帝,那高长恭必被重用。上次宴会时,张氏阿绮那般模样,都能入了高长恭的眼,现在她的模样,怕是更会让他上心……陛下一直想与齐国结成同盟,共抗周人。陛下这次派这张氏阿绮出使,怕是有这方面的思量。

第八十章 圣旨

    皇帝的嘀咕,张绮自是不知道,她只是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该笑的时候便笑,该说话的时候便说话。

    过了二刻钟不到,皇帝率先离去。他一走,殿中嗡嗡声大作,不一会,世家子弟也走了大半。

    见到张轩也起来了,张绮连忙站起跟上了他。

    见到她靠近,张轩笑道:“不呆一会?”转眼他又笑道:“现在走也可以,反正陛下见都见了。这皇宫又大又闷,没趣得紧。”

    正是没趣得紧,不然那些世家子,怎么一个个走得欢。

    兄妹俩先行回了张府。

    第二天,阿绿起了个大早,太阳刚升起,她便带着一身潮气冲入了张绮的房中。

    被寒风吹醒,张绮睁开迷离的双眼,哑声问道:“怎么啦?”

    阿绿哼着歌,闻言回头笑道:“今日是阿绮的生辰啊,我摘了好些桃花梨花放在屋子里,阿绮闻闻香不香?”

    生日?

    是了,她满十三足岁,虚岁是十四了。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在江南的男人的眼里,十三四岁的女孩娇小秀美,是妙龄丰韵,极为动人的时候。

    这几个月里,张绮的身材像柳条一样抽高了不少,身段儿更是渐转丰盈。她竟都忘记,自己十四岁了。

    阿绿一边忙活一边说道:“阿绮,你说陛下会不会选漪姑子为妃?”

    漪姑子?那个赴萧府宴会时,说要成为陛下妃子,与嫡女们一较长短的张漪?

    她摇了摇头,道:“可能不会。”

    “可漪姑子正高兴着呢,刚才我听到她在说,陛下向她看了好几眼。”

    昨晚的宴会上,张漪与张绮坐在一块,张绮寻思了一会,也记不得陛下是否看过自己那个方向,便摇了摇头,“我没有注意到。”

    她从塌上爬起,在阿绿地服侍下穿好裳服,低声道:“你听听就是了,别到处说。”

    “诶。”

    主仆两人走出院落,踩着朝阳漫步在桃花丛中。

    一边穿梭而过,张绮一边伸手摘下一根根好看的桃花,倒也忙得快活。

    玩着玩着,阿绿轻叫道:“荷姐姐。”她朝着向两人走来的婢女行了一礼,快乐地笑道:“荷姐姐起得真早。”

    那荷姐姐应了一声,快步走近两人,对上张绮的目光,她从怀中掏出一封帛书,道:“这是给你的。”

    说罢,她匆匆跑了开去。

    张绮一怔,见四下无人,便把那帛书展了开来。

    上面只有四个字,“筹备已周。”

    赫然是萧莫的手笔!

    只看了一眼,张绮便白着脸把帛书一卷,低声朝阿绿说道:“我们回去。”

    主仆两人匆匆回到房中,把房门一关,张绮便把那帛书扔到了炭炉上。

    看着火焰腾地升起,又迅速地化成灰烬,阿绿不安地问道:“阿绮,怎么啦?”

    张绮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萧莫这是告诉她,他那里已经准备好,要她随时把贵重物品带在身上,免得到时措手不及。

    外室,外室!哼!

    张绮在房中转了两圈:他既然这么说,必定也会这么做。才不会管她愿意不愿意。

    咬唇寻思了一会,张绮眼珠子转了转,忖道:我不能生气,我得问清楚,他准备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来把我接过去。

    琢磨了一会,张绮决定找到那荷姐姐,看她知不知道详情。

    这时,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因为学堂歇课的缘故,姑子们没了去处,便三五成群地坐在花园中,一边欣赏着枝头的鲜花,一边谈论着昨晚的宴会,猜测着陛下看中的是哪几个姑子。

    张萧氏的院落外,传来一阵低语,“那个绮姑子过来了。”

    “夫人正寻思着逮她呢,她倒先过来了。哼!她若是来寻阿荷,便由着她……大夫人都下了严令,她还敢私相授受,真是活腻了!”

    “可她有才名……”

    “你怕什么?这些主母自会顾虑周全!”

    ……

    主仆两人来到张萧府的院落外,张绮对阿绿说道:“你去看看阿荷在不在。”

    “诶!”

    阿绿清脆响亮地应了一声,身子一矮便蹿出了树丛。

    哪知阿绿一蹿出去,便又马上跑回来了。她冲到张绮的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道:“阿绮,阿绮,圣旨来了!”

    什么?

    张绮骇然抬头!

    惊骇的不止是她一个,主仆两人一路急急赶回,所到之处,所有的姑子和婢仆,都诧异地看向张绮。

    来到院落时,刚才还容光焕发,言辞滔滔的张漪,这时已白着一张脸。她瞪着张绮,不敢相信当时陛下看的是她而不是自己。

    看到她走近,四下嗡嗡声一片。倒是站在院落中间的张十二郎和张萧氏等人,看到她时表情温和带笑。在他们的身后,张轩也是含着笑的。

    入皇宫为妃虽然辛苦,却也比嫁到一般世家子为妾要好。

    张绮碎步走近,颁旨太监等张绮行完礼后,朝着她上上下下打量片刻,尖着嗓子问道:“张氏阿绮?”

    在看到这太监的一刻,张绮的脸色终于变了。她不敢相信,那个明显不中意她的陛下,会突然决定让她入宫?

    她的唇颤了颤,在那太监逼来的目光中低下头,“回公公的话,正是阿绮。”张绮的身后,把她的表情收入眼底的张萧氏,这时笑容更温和了。

    那太监笑眯眯地看着张绮,尖声说道:“陛下有旨,张氏阿绮锦心绣肠,颖悟绝人。今周国新君继位,张氏阿绮可为使节,壮我鼎盛国风。”

    他把圣旨交到张绮手里,温和地说道:“绮姑子还有二十余天时间,好好张罗吧。”

    说罢,那太监转身便走。

    直愣了一会,张十二郎等人才清醒过来。而手捧着圣旨,痴痴呆呆走出十几步远的张绮,终于在众人的喧哗声,惊叫声中清醒过来。

    陛下竟是要她出使周地?

    这,这是什么意思?

    她傻傻地看向张轩的方向。

    张轩见状,大步向她走近。看着脸色发白的张绮一会,他挤出一个笑容,低声道:“只是让你出使,没有必要多想。”

    派一个青春年华,可以许人的小姑子为使,怎么看都有与外邦联姻之嫌。她怎么可能不多想?

    张绮深吸一口气,真正事到临头,她从不慌乱,“陛下之意,可是要我嫁到周地,成为那宇文邕的妃子?”

    见张轩皱着眉只会摇头,张绮小声地提醒道:“九兄不是有朋友经常出入宫闱么?何不问一问?”

    张轩清醒过来,也是,皇帝有什么算盘,他的近侍总是会知道的。这事不用猜测,直接令人问一问就知道了。

    “好,九兄马上去问。”

    说罢,张轩急急忙忙走了开来。

    在众人地筹拥下,走出老远的张萧氏,这时回过头来。她朝着张绮看了一眼,转头道:“传令下去,不用太拘着绮姑子了。还有那萧家郎君若是想找她,让他们见面便是。”

    缓了缓,她又命令道:“去放了那个阿荷。恩,顺便把我上面的话也传给她听。”

    刚才抓到私下里替两人传递消息的婢女阿荷时,张萧氏是着恼的。她一时恨得咬牙切齿,都想把张绮抓起来灌了药。

    正在她顾念着张绮的才女身份,寻思着怎么处置才妥当时。圣旨下了。

    这个时候,她倒是想着:圣旨一下,张绮命运已定。何不顺着萧莫,让他尽了兴?免得那张绮远嫁他乡后,他还念念不忘,郁结于胸,终身不快?

    在张萧氏看来,现在这个情况,萧莫便是与张绮滚到了一块,便是怀了孩儿也是无妨的。毕竟那些北方的蛮子随便得很,他们都不在乎女儿家的贞洁,自家又何必拘着?这男人啊,都是得不到的便想得到,等萧莫得了张绮的身子,又玩了她十几日,也就完全放开了。

    “是。”

    张绮低着头。

    在房间里呆了半天,眼看外面阳光灿烂,欢声笑语不断,张绮走了出来。

    蓝天碧瓦,桃红柳绿,这天地真是美不胜收。张绮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一口浊气来。

    在她与阿绿静静地走向花园时,身后传来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听说陛下取了王谢的姑子为贵妃,淑媛立的是萧府的姑子。”

    “不仅如此,汪氏,孔氏,严氏,潘氏四家,也有姑子被陛下看中,将要入宫呢。”

    “便没我们张府的。”

    “有人要失望了。”

    “便是失望,总比那个要远嫁他乡的好。”“是呢是呢。”

    嘻笑声中,阿绿担忧地看向张绮。

    见到她脸上不见愁苦,阿绿一怔,奇道:“阿绮,你不怕吗?”

    张绮回过头来,“我不怕。”她轻声说道:“以我的身份,不拘嫁给谁,都得费尽心力才能过上好日子。在建康如此,到了周地,也是如此。”

    说到这里,张绮温柔地看着阿绿,低声道:“阿绿,我这次远赴周地,前途难测,你就不用跟着了。我记得你的老家还有舅舅在。明日我便给你八十两金,你去家乡购一些良田,再找一个朴实的夫君……”

    她才说到这里,阿绿大恸,她拼命地摇着头,哽咽着说道:“不,不,我不走!阿绮,你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不拘你是生是死,我都跟着。”

    这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呵。

    张绮眼圈有点泛红,她见阿绿情绪激动,便拖着她躲到桃树林中,急急掏出手帕帮她拭着泪。

    手帕一抹到脸上,阿绿便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可她又不敢发出声音来,便把拳头紧紧塞在嘴里。

    张绮见了,心中大伤。她伸出手,紧紧地抱住阿绿。

    张绮私生女的身份,注定她到哪里都受人排斥。便是张轩对她好,那好也只是淡淡的,是要她费尽心机经营的。她走了,他最多伤感几天,做几篇赋便会好,萧莫呢,她不知道,也许与张轩一样。

    只有阿绿,对她是真心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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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萧莫的伤心

    这一晚,阿绿睡得一点也不踏实,频频从梦中惊醒。有一次她甚至尖着嗓子大哭道:“阿绮,我拦住他,你快跑!”最后从梦中哭醒过来。

    张绮安慰了她一阵后,又疲惫睡去。再次醒来天已大亮。

    梳妆时,张绮透过铜镜看着双眼红肿的阿绿,暗暗想道:呆会见到九兄,一定要他帮我挑个日子,把阿绿送回她的老家。九兄办事还算稳重,购置给阿绿的良田,由他派人出面还能不吃亏。

    铜镜中,张绮自己双眼明亮,竟是一点也没有被圣旨所扰。

    梳洗后,张绮走到水盆前。她手里有些粉末,和水调匀涂在肌肤上,便能让肌肤颜色昏暗。她的肌肤天生白嫩丰腴,宛如掐得出水来,这些粉末,可以恰到好处地掩去她五分莹光。

    张绮垂下眉眼,想了想后,把那粉末减少了一些份量。

    细细地抹匀之后,她换上张府为她制下的,一袭云白的新裳穿上,又把她那乌黑油亮,光可鉴人的长发梳好。秀发如云,上面再无一丝饰物。

    只是这么打量一下,铜镜中的少女,便真如豆蔻花儿般,秀美灵透,可怜可爱中透着一种丰韵。

    张绮牵着阿绿的手走了出来。

    一路上穿花拂柳而过,倒令得好一些与她日常相处的姑子,又惊奇了一阵。

    不一会,张绮看到了张轩惯常在的那个亭台。吸了一口气,她昂起头来。

    此次一去,也许她这一生,都不会再回到建康。

    人在人心在,人不在,心自然也不在。

    可她就是盼着,身为张家嫡子的张轩,能够多多照顾一下阿绿。将来阿绿成亲,嫁的必然是一个普通的庶民。如果她那个夫家,知道上品世家的嫡子在关注着阿绿,就会对她很好。

    因此,她特意把自己的美,显露几分。她要让张轩记得自己这个可怜可爱的妹妹,记得这个妹妹的嘱咐。

    转过身来,张绮温柔地说道:“阿绿,你呆在这里,我去与九兄说说话。”

    “恩。”

    张绮提步,朝着亭台走去。

    她腰肢纤细,几不堪一握,这般行走地回廊时,自然而然地,在扭动间,带上了少女特有的韵味。

    “哒哒哒”的木履清脆地响起,隔过重重木廊,她可以看到亭台间,正摇头晃脑地清读着的张轩。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唤道:“阿绮?”声音有点怀疑,似是不相信是她。

    张绮回头。

    在她右侧,离她不到五十步处,站着一个白衣少年。春光明媚,和风徐来,那风,卷起少年披散在肩膀上的墨发,拂起,又吹落。一阵风旋转而来,卷起一片花瓣,慢慢地落在他的发梢上。

    春光如此灿烂,静静地站在那里,临风而立的少年,抿着的唇间,眉眼间,却锁着一股愁郁。

    那愁郁如此之浓,浓得让人觉得他是如此寂寞。

    仿佛,这世间虽大,他却孑然一身,

    却是萧莫。

    没有想到会看到萧莫,张绮怔住了。

    萧莫提步向她走来。

    他走到离她五步处,又停下了脚步。微微侧头,少年让风吹去眼中的涩意,无意识地折下一根柳条,他低哑地说道:“怎么会有圣旨?”他的声音很沙,明明想笑,可笑容浮出,却带着苦涩和郁恨,“阿绮,怎么会有圣旨呢?”

    张绮怔怔地看着他。

    她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他在乎她,真的在乎她。

    她慢慢垂下眼来。

    好一会,张绮低声说道:“萧郎,多多保重。”她本想说,你不要挂念我,她又想说,我会一切安好。

    可话到嘴边,她便在想着,不过是少年情怀而已。他心心念念想着拥有她,哪怕是让她脱离家族,做他外室……可见,在他心中,对她从来是有欲无情,她从来都不值得他敬重。这样,她说出那样的话,未免自作多情得可笑。

    张绮转身。

    “阿绮!”

    萧莫唤住她!

    他倔强地抿紧薄唇,眼中有水光在闪动,“我要去求见陛下。”

    张绮回过头来。

    看了萧莫一眼,她习惯性地低着头。

    萧莫看着墨发如云,身影娉婷中,已有少女娇美绝丽之姿的张绮。心中堵得慌,又说道:“你别怕。那北方蛮地,我不会让你去。我会见过陛下的,我会求他的。”

    这个一向从容,处事极有自信的少年,已是语无伦次。

    张绮低低地说道:“没有用的。”

    是没有用的,若是陛下对她这个小小的私生女,都没有处置权,君威何在?

    张绮转身便走。

    “不!”

    萧莫突然伸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臂。

    他盯着她修长纤细白皙的颈项,盯着她秀丽姣好的侧面,低哑地说道:“阿绮,别忙着走,跟我说说话。”他轻轻解释道:“这种情况下,没人会再拘着你我。阿绮,我们可以说话的。”

    张绮回过头来。

    她永远也不会完全得罪他。

    因此,她低着头,乖巧的嗯了一声。

    萧莫却收回了手。

    他低着头,双手捂着脸。

    安静了许久后,他沙哑地说道:“阿绮,我自小到大,第一次这般难受。我这心,揪得紧。”

    张绮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萧莫似是有点脱力,他慢慢前倾,额头抵上了廊柱。

    一动不动地木立良久,他艰涩地说道:“阿绮。”

    “恩。”

    “我的心很苦。”

    张绮沉默着,没有吭声。

    “阿绮。”

    “恩。”

    “我怕你走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快活……”

    张绮抬头,她看了一眼萧莫,低低的,喃喃地说道:“不会的。”声音虽细,语气却是极坚定。似乎她从骨子里便认为,没有哪个男人,真会因为失去她,而一生不快活。

    萧莫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他又一动不动的,用额头紧紧地抵着廓柱。

    良久都一动不动。

    就在张绮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间,萧莫抬起头,旋风般地转过身来。

    他额头上残留着一抹红印,眼睛却由刚才的红涩变得明亮。他双眼明亮地看着张绮,“我有法子了。”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张绮,认真地说道:“阿绮,我有法子了!我马上就进宫,自请为使。我要把你完完整整地带回建康!”

    说到这里,他语气都变得清亮起来,他兴奋地说道:“对了,我这个要求,陛下必定不会推拒的!我要把我的阿绮完完整整带回建康,绝不让北地蛮子得了去!”

    说罢,他身子一转便向外冲。

    冲出几步,他又陡然止步。回过头来,深深地看着张绮,他朝她温柔的,明亮的一笑,低声说道:“她们说,北地蛮子不在乎贞洁,我可以得了你……这怎么可以?”

    他清亮的一笑,再次提步,急匆匆地走出了张绮的视线。

    萧莫走后良久,张绮才回过神来。

    亭台处,张轩早被这边的动静给惊动了,正向这里看来。

    记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张绮吸了一口气,提步向前走去。

    “哒哒哒”的清响中,她如一朵刚刚开苞儿的莲花一样,向着张轩走去。

    果不其然,当她走到张轩面前时,张轩的眼中还有惊艳。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着她的秀发,轻叹道:“我家阿绮长大了。”顿了顿,他苦笑道:“若是面圣时,阿绮是这番模样,陛下必舍不得让你出使。”

    如此佳人,岂能便宜了北方蛮子?

    得到张轩的夸奖,张绮笑了笑。

    虽是笑着,她的眸中却带着淡淡的忧伤。这种强颜欢笑,让张轩的心一揪,不由又叹出一口长气。

    张绮低下头,朝着他盈盈一福。

    张轩连忙伸手扶起,连声道:“阿绮怎地行起礼来?”

    张绮吸了吸小巧的鼻子,抬头给了他一个努力绽放的,却难掩忧愁的笑容。她现在的容颜,清灵剔透又娇美无伦,这般带愁带苦一笑,真个俏生生的,楚楚可怜的,直让人的心口发酸,恨不得搂她在怀中,替她担了一切风雨去。

    张轩也搂了,他把她抱在了怀中。

    偎在嫡亲兄长的怀里,张绮哽咽地说道:“九兄,阿绮要走了……阿绮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你说。”

    “阿绮的婢女阿绿,与阿绮情同姐妹,这些时日里,若不是有她伴着,阿绮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这一次阿绮远赴周地,也不知这一生,有没有回来的机会。阿绮想求得九兄帮我把阿绿送回她的家乡,阿绮这里还有八十两金子,也请九兄拿着,帮阿绿置一些良田。还有,以后我不在建康了,望九兄能对阿绿照拂一二。”

    自己前程如此,还掂记着一婢。

    张轩又心疼又感慨。他被张绮哭得心都软成一团了,连忙点头道:“好,好,一切依你,一切依你。”

    伸手接过张绮掏出的黄金,张轩寻思道:阿绮这么着紧,那我就亲自去一趟,顺便也吩咐一下那里的乡老,让他们帮着照看那个什么阿绿。

    得到张轩的肯定,张绮心神大定,她从他的怀中退出来,红着脸瞅着张轩,腼腆地说道:“阿绮失态了。”

    见她恢复正常,张轩长吁一口气,当下笑道:“只要阿绮不流泪,叫九兄干什么都可以。”

    “九兄!”张绮被他的调侃气得娇嗔一声,伸着小拳头捶了他两下后,张绮又是噗哧一笑。

    她这一打一笑,张轩心情大好。当下他坐好,低声问道:“刚才萧莫说什么了?看他的样子,好似很悲伤?”顿了顿,他叹道:“平素里看那萧莫,举止雍容谈笑倜傥,浑然君子如玉。没有想到那样一个人也会这么失态。阿绮,看来他是真爱你啊。”

    张绮低下头,没有回话。

    张轩又嗟叹道:“如我们这样的嫡子,身边美婢多的是。这萧莫偏对阿绮上心,可见不是色能倾人,实是情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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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出发

    听到张轩的感慨,张绮笑了笑,依然低着头。

    兄妹两又闲话一阵,敲定了送回阿绿的日期后,张绮告辞离去。

    阿绿正在道旁等着她,看到张绮,她连忙上前,轻声说道:“阿绮,刚才萧郎伤心了。”

    “嗯。”张绮应了一声,道:“阿绿,你舅舅对你好不好?”

    阿绿清脆地应道:“舅舅还是好的,就是舅母不好。”刚说到这里,她警惕地瞪着张绮,道:“阿绮,你不会还想把我送走吧?我不走,我死也要赖在你身边。”

    张绮本来还有话要说,被她这么语气坚决地一回,便闭上了嘴。既然劝不通,那就直接用行动。

    主仆俩回到了房间。

    出乎张萧氏等人意料的是,萧莫自那天来过之后,便没有了音信。再得到他的消息时,已是半个月后,而这时,使团都要出发了。

    这一天,张绮用过早餐后,便听到外面喧哗声大作。

    “阿绿?阿绿?”张绮喊了几声,没有看到阿绿的身影,便自己走了出来。

    一走到正院处,她便是一怔。只见数十人筹拥着一个白衣翩翩,宛如美玉的少年人,那少年人正含着笑与张萧氏等人说着话。可能是感觉到她过来了,他回过头来。

    俊脸含笑,眉目间清朗自信,举手投足间一派雍容,今日的萧莫,哪有半分上次模样?

    见张绮看向自己,萧莫微笑着向她走近。他刚走出一步,突然的,张锦尖声叫道:“萧郎!”

    她从侧门冲入院落,后面还追着几个气喘吁吁的婢子。张锦的脸上带着泪水,朝着萧莫急冲而来。

    张锦一出现,张萧氏便是脸色大变,她急喝道:“拦住阿锦!”

    “是。”

    “把她押回房间!”

    “是。”

    被两个老媪强行拖住,张锦挣动不得,她奋力地反转身,朝着萧莫嘶声叫道:“萧郎,便为了这么一个贱人,你不惜以身犯险,置性命与家族亲人于不顾和?萧郎,你好狠心,好狠心……”

    叫到最后,她已啕啕大哭。

    张锦的声音中带着恨。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萧莫是爱着自己的,他对张绮,不过是逢场作戏。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萧莫把她刻在心中,时刻记着。

    可直到最后,她才发现这是一场笑话!为了张绮那个贱人,他居然不顾千金之躯,自请为使!

    再加上,在张锦还想自欺欺人的时候,张萧氏安排了几个婢女老媪,从各个方面分析萧莫的所作所为,用一种尖锐的语气告诉她,萧莫对她无情!

    幻想破灭的痛苦,是如此的让人绝望。要不是日夜有人守着,张锦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转眼间,张锦便被拖出了院落。她一走,院落里便立刻恢复了欢声笑语。

    刚才张锦的出现,她的嘶叫痛恨,似乎对萧莫毫无影响,他含着笑,白衣飘飘地走到了张绮身前。

    低头俯视着她,他低沉说道:“阿绮,我是此行第一副使。”顿了顿,他微笑道:“我已派人前往你的房间,从现在起,你的贵重物事,洗漱衣物,全部交给我来携带。刚才姑母说,想给你派几个婢女的,我给拒了。”

    他的声音压低,似笑非笑,“有我在,阿绮尽可后顾无忧。”

    见张绮傻呼呼地看着自己,萧莫呵呵一笑。他负着双手说道:“早就听说周地繁华,周人恢弘,这次机会,萧莫求之久矣。”

    语气清郎自傲,斯文的脸上带着说不出的雍容快意。

    张绮木了一会,突然记起,“你说已派人替我收拾房间?”

    张绮抿紧唇,低低说道:“不是出使还有些时日吗?”

    “不必了,明儿便是黄道吉日,明晨便出发。”

    这么匆忙?

    张绮看了一眼又向萧莫围上的张氏众人,想到阿绿的事,便向他福了福,低声道:“萧郎事忙,阿绮先行告退。”

    “去吧。”

    萧莫毫不在意地转过身。张绮走着走着,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大笑声,不由回头看来。

    那么多人,萧莫站在其中,如鹤立鸡群!此刻的他容光焕发,谈笑朗朗,令得张绮又傻了一会。

    张绮急急赶到亭台,见张轩不在,便提步向张轩的院落走去。

    房间中,张轩也不在。张绮有点急了,问了婢女,也说不知道他的去向。便留了一个口信后,怏怏不乐地回到房中。

    房间中果然收理过,可她的房间哪有什么可收拾的?左右不过一些衣物。张绮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见到自己藏金的地方没有变乱,暗中吁出一口长气。

    这时,阿绿欢喜地冲了过来。她颤声道:“阿绮,萧郎刚才派人收拾你的东西了。”顿了顿,她欢喜若狂地问道:“听说萧郎也会出使?太好了,阿绮,真是太好了!”

    她紧紧抓着张绮的手,喜得语无伦次。

    张绮回她一笑。

    傍晚时,张轩终于回来了。得到他派来的婢女传信后,张绮匆匆走了过去。

    回来后,她手里多了一个纸包。

    把那纸包里的粉末洒在茶水里,张绮唤道:“阿绿。”

    阿绿乐滋滋地跑了进来。

    张绮端起那茶杯,温柔地说道:“看你疯得满头是汗!喝口茶吧。”

    “诶。”

    阿绿接过茶水,仰头一饮而尽。把茶杯放下,她转身又冲了出去。

    不到一刻钟,阿绿头重脚轻地走了进来。一边走她一边喃喃说道:“好晕,好想睡。”声音一落,人便倒在自己塌上,转眼轻鼾声渐起。

    看着熟睡的阿绿,张绮低眉说道:“去告诉九兄,成了。”

    “是。”

    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张绮坐在阿绿身边,她轻轻抚摸着她的脸,低声说道:“阿绿,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如果能在没有战乱的地方,守几亩良田,伴着夫君孩子一直到老,那才是天大的福份!阿绿,阿绮只愿你那家乡,永远永远都没有战火,也希望你家夫君,是个老实平庸,只会守着几亩拙田度日的普通汉子……这天下太乱了,这人心也太乱了,你千万别想着让丈夫谋个出身,要知道,悔教夫婿觅封侯啊!”

    自言自语过后,张绮只是低着头。望着梦中还笑出声来的阿绿出神。

    不一会,一个婢女说道:“绮姑子,轩小郎来了,还有马车。”

    “恩。”

    她站了起来。朝着迎面走来的两个高壮仆妇交待道:“轻一点,别弄疼了她。”

    “姑子放心。”

    目送着阿绿被抬上马车,张绮走到张轩的马车旁。迎上他的目光,她轻轻地拿着他的大掌,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掌心。

    依恋地贴了一阵,张绮喃喃说道:“九兄,你要好好的。”声音没落,两行清泪滚落脸颊。

    张轩也红了眼眶。他要护送阿绿,明天,是没有办法给张绮送行的。

    咽中哽了哽,张轩含着笑低声说道:“傻阿绮,别哭了……刚才家族给了萧莫一千两黄金的仪程和一些锦缎,那些东西中有你的一份,遇到难处,莫要忘记向他索取。”

    “恩。”

    “战乱虽多,姑子总比丈夫活得容易些……真有了那一天,莫要在乎他人怎么说,先活下去再讲。”

    “恩。”

    “到了周地,陛下若有旨意,你且应着便是。不管怎么说,你是我陈国皇帝亲赐的,他人会珍惜些。”

    “恩。”

    张轩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再多的话,也有说完的时候,马车启动,看着张绮站在那里,孤零零的身影时,张轩发现自己流泪了。

    这个时候,他突然对萧莫感激起来。

    幸好,他也是使者之一!

    张轩一走,张绮便被张十二郎喊到书房里安抚了一番后,又来到了张萧氏的房中。

    被各位长者安抚来安抚去,等张绮回到自己院落时,太阳已然落山,月亮冉冉升起。

    这一晚,张绮一直翻来覆去,直到凌晨才浅浅睡去。

    她是在一阵喧哗声中惊醒的。在婢女们地服侍下,张绮换了新裳,梳好发髻,贴上花钿,娉娉婷婷地走了出来。

    院子里,除了一辆马车和少许看热闹的婢仆外,再无他人。

    张绮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了张府。

    马车没有停留,径直驶向皇宫。在殿外接受了陛下一番慰勉后,吉时已到,使队出发!

    因名动建康的萧郎是使者之一,建康城中,姑子少年们成群结队地送着他们出城。

    眼看着那白衣翩翩的俊俏郎君就要出城了,突然间,一阵清雅的歌声响彻云霄:“

    爰居爰处?

    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

    于林之下。”

    这歌声开始只有一个,渐渐的转为数十,再渐渐的变成数百,数千。再渐渐的,歌声中带上了几分伤悲。

    ……这不是太平盛世,这个时代,每一个男儿离开家乡,可能就永远也不会回来。

    车队驶出了城门。

    城门外,依然有人相送。长亭里,与萧莫交好的世家子,长袍广袖,令歌姬们载歌载舞地为他祝福。

    一路相送,一路歌舞。直到走出建康百里,才不见人影。

    张绮慢慢回过头来。她看向萧莫所在的马车。他喝多了朋友们敬上的离别酒,现在已醉得不醒人事。

    慢慢垂眼,张绮突然发现,自己有点妒忌他!他有那么多朋友,自己却是形只影单。像那天上的孤雁,飞来飞去都只是孤单。

    落寞了一阵,张绮自失的一笑,就在这时,她目光一凝,目瞪口呆地看着越来越近的两辆马车。

    马车卷着烟尘一冲而来。在看着瞪眼不语的张绮时,张轩先朝几个正使副使打了个招呼,转向张绮苦笑道:“阿绮,九兄没法子了,你这婢子是个真倔的!”

    话虽如此,语气中却带着赞赏。

    张绮转眼看向另一辆马车。此刻,那车帘掀开,阿绿一跳而下,已旋风般地冲到她的马车旁。抬头看到张绮脸色不善,她嘻皮笑脸地挤了一个鬼脸,扁嘴说道:“阿绮使手段,不好玩!”

    张绮别过头,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涩声说道:“你……上来吧。”

    阿绿连忙响亮地应了一声,爬上了她的马车。

    张轩的马车驶了过来,他看着张绮和阿绿,道:“阿绮,她是一个忠仆。”

    不是忠仆,是家人。

    张绮自不会纠正他,只是温柔地说道:“九兄,劳烦你了……”

    “别如此见外。”这时,前方传来萧莫地叫唤声,“轩郎?”

    张轩连忙吩咐马车赶过去,听着前方传来的说笑声,张绮回头瞪向阿绿。

    阿绿缩了缩头,转眼又嘻嘻笑道:“阿绮,我就是怕你孤单。”

    张绮一哽,半晌才从鼻中发出一声重浊音,“哼——”

    张轩与众人寒喧一阵后,挥手告别,而队伍,又重新出发了。

    渡过长江,便属于周国范围,比起偏安一隅,国境狭小的陈国,周国要大得多。虽被陈国人也称为北方蛮子,周国半数地方,还属于长江流域,鱼米之乡。

    进入周地容易,到达周地的都城,却远得很。周地建都于长安,彼时,周国的明帝被宇文护毒死,国柄被宇文护把柄,先上任的小皇帝,地位不稳得很。

    因为政权不稳,现在的周地有点乱。不过此次陈国来使也代表了周国的体面,一路上,都有官员派将士护送,如此花了四个月时间,倒也平平安安地得入长安范围。

    来时桃花盛开,到时已是银河夜贯天宇,织女与牛郎一年一次的约会刚刚结束时。

    看了一眼对着前方官道出神的张绮,萧莫示意马车靠近,低声唤道:“阿绮。”

    张绮回过头来。

    对上她越发秀致,甚至已秀致得潋滟的眉眼,萧莫低声说道:“阿绮快十五了吧?都长大了。”

    他的目光瞟过她越发婀娜多姿的身段。

    张绮脸一红,侧过头低声说道:“是,长大了。”

    萧莫朝前方眺了一眼,道:“再过一天就可能进入长安城了……阿绮,这周地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你千万不能任性,一切都听由我安排。”

    张绮乖巧地应了一声,“是。”

    萧莫严肃起来,“你莫要信口应承,我所说的这些事至关重要。”他蹙眉道:“我已吩咐下去,如果周人问起你,便说你是我的姬妾。”

    姬妾?

    张绮愕然抬头,这岂不是说,到了周地,她就得与他同起同落,住也是……

    见张绮咬着唇垂着眼,萧莫耐心地说道:“周地当权的,不是那个什么小皇帝,而是宇文护。如果让他知道,你是我陈国陛下单独派来的,定会生出事端来。阿绮,你越大越美,得小心!”

    张绮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她自是知道,自己应该小心,萧莫找的这个借口,也可以说是极妥当的。可她怎么觉得,他不怀好意?

    明明不怀好意,还这么严肃斯文地向她解释着事情的重要性。这个萧莫真是可恶。亏她看到他这一路上对她温柔有礼,还以为他成了君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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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嚣张的高长恭

    交给张轩的八十两黄金,又被阿绿原封不动地带回,交到张绮手中。张绮把黄金收好,车队再次出发。

    走出一天,人马已倦,当下择了一处扎营的地方。今天休息过后,明日早起,应该可以在日落之前抵达长安。

    帐中,阿绿大眼虎虎的,瞪着倚塌而坐的萧莫。自从白日里宣告张绮是他的姬妾后,萧莫立马便付诸了行动。现在更是堂而皇之的与她同一个帐蓬。

    萧莫没有理会她,他径自打开一封刚由飞鸽传来的信件,越是看,眉头越是皱得紧。

    张绮被阿绿护在身后,见状伸出头来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萧莫低声道:“建康发生大事了。”

    对上主仆两人惊愕的表情,他把那信件丢入炭火中,说道:“在一些事上,陛下与各大世家发生了争持。一夜之间,建康城各大世家的府第,都被兵马围上了。好一些世家的郎主和郎君,更被陛下斩杀……王谢萧氏入宫的几个姑子,也都自尽了,现在立的贵妃,分别是汪氏,孔氏的姑子,淑媛是严氏的女儿。”

    在一些事上发生了争持?能出现斩杀各大世家的郎主和郎君的,岂止是一些事?应该就是前不久提过的利益分配吧?

    张绮一直知道,现在这个皇帝,是很英明果敢的。可这样一个明主,自上位后,便对世家们不停的让步,直到那步子让得各大世家的姑子提起皇室时,都带着不屑,世家的嫡女们提到皇室的妃嫔时,都带上了嘲讽,他才突然出手!

    这一下出手,形势立马逆转。虽不说把世家完全镇压下去了,却也使得他们气焰几无。

    萧莫继续说道:“这一次死的人中,都是各大世家中得力的,萧策他,也被杀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忧伤和失落,却并不意外。

    好一会,萧莫又低声说道:“经此一役,世家实力大削,怕是数年之内,都无可用之士。”

    萧莫苦笑起来,他低低说道:“战乱刚过,各大世家是太猖獗了……他们见到新帝喜爱书法乐器等玩物,便把他当成了纨绔子弟,可谁知道,他是一直忍而不发。”

    怕不止是如此吧?陈国建国多久?不过数年罢了!新帝才上位多久?不过一年而已!是这些世家子声色犬马惯了,高高在上惯了,自以为陈霸先出身寒门,又一直没有对世家动过手,新帝又雅好琴棋书画,便把他们看低了。

    说起来,真正可笑的是这些世家子,更替了那么多朝代,灭亡了那么多世家,却一个个还活在昔日的荣光里,眼光短浅得得志便猖狂!

    便像陛下这一次选妃,他不选王谢萧氏的女儿,哪里能麻痹各大世家?

    当时张绮虽是想到了这一点,可事情与她无关,她便不会去费神。再则,擅长揣测男人心理,擅长察颜观色的她,一直铭记的便是四个字“和光同尘”。

    没有人需要她敏锐时,她会安静的做她那有着小聪明的小姑子。而且会做得连一丁点的睿智也不露出。

    突然的,萧莫问道:“阿绮,你不担心张府?不担心你那九兄?”

    张绮垂眸,低声说道:“九兄性情琐细,雅好写赋,陛下不会杀他。”

    萧莫一笑,“你倒会说话……明明是你那九兄没有大才,不会被陛下放在眼中。”顿了顿,他说道:“你那五兄被陛下杀了!”

    五兄,是张萧氏的大儿子。张绮都没有见过他几面,对这个兄长连印象也没有。听到萧莫的话,她眨了眨眼,似乎想了好一会才想起五兄是谁。

    萧莫别过头,又说道:“我却低估了陛下……”

    声音无比怅惘,张绮暗暗忖道:你也高估了他。这一次,他把世家中的有才之士和后起之秀全部杀了,对皇族的势力巩固是有好处。可数百年来,重要职位一直由世家把持,这些是世家的立身之本。新帝不可能动它,因为一动,便会是国本动摇的大乱。可不动,那么多重要职位上,全部是尸位素餐的无能之徒。在这种外敌环伺的情况下,一旦有外敌相侵,陈国是不打先乱啊!

    帐中沉默起来。

    好一会,张绮轻声说道:“你这次出使,是安排好的?”

    萧莫蓦然回头。

    他直直地看着张绮,直直地看着她,直到她低下头,他才抿着唇,淡淡说道:“不错。”

    他还在盯着张绮。

    整个建康的人都以为,他是为了她而出使,可他现在却告诉她,他是为了避祸。

    她应该失望的。

    他想看到她失望!

    张绮没有生气,她垂着眸,目光晶莹。

    好一会,萧莫忍不住说道:“你不恼??”

    张绮抿唇一笑,她温柔地说道:“以萧郎千金之躯,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你的家族又怎会允你离开建康?不管如何,萧郎是为了护我而出使,我又怎会气恼?”

    萧莫心头蓦地大暖,他站了起来,在阿绿瞪大的双眼中,低沉而温柔地笑道:“还是我的阿绮聪慧可人。”

    张绮却低着头,似乎没有发现他在步步逼近。她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喃喃地说道:“可在萧郎眼中,阿绮虽然可人,也不过一玩物罢了。”

    这话有点重,硬生生地把萧莫逼停了!

    萧莫唇动了动,想要解释,张绮却是盈盈站起,她抬眸含笑,目光如水地看着他,软软地说道:“时辰不早了,萧郎不去歇息吗?”

    她温柔地看着他,目光如此明润。

    她是如此的诱人,直令得萧莫的心头痒痒的,暖暖的,直让他恨不得伸出手,就此紧紧地抱住她。

    可是他不能,她刚刚都说了,他不过是把她当成一玩物。现在自己再做任何亲近之事,都会让她心冷!

    他不想这张如花笑靥,从此染上冰寒。

    痴痴地看了她一会,少年人终是忍不住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语气铿锵的话才说到一半,他又悔了,其实,他真的很想占了她去。

    呆了呆,最终萧莫长袖一甩,毅然决然地退出了帐蓬!随着他一走,一阵风卷过帐门,卷着黄尘呼呼而入。

    他一离开,阿绿便埋怨道:“阿绮太好说话了,都这样了,还不骂他!”

    骂他便是最妥当的做法么?张绮长长的睫毛扇动,没有人比她还知道,对付这样的男人,应该如何做来。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使队便起程了。走了一半,已有当地的官吏前来迎接。

    紧赶急赶着,日落前的一刻,使队进入了长安城。

    北方的丈夫,果然个个高大,便是小娘子,也是亭亭玉立,浑不似南方儿女那般纤柔。阿绿化透过车帘缝,兴致勃勃地看着外面的人流。

    与她一样,长安的儿女,也在好奇的看着这支由安逸富裕出了名的建康来的使队。

    对上他们的目光,阿绿好奇地说道:“阿绮,他们真的好高,好多都比萧郎还要高。”在南地丈夫中,萧莫算高的,可在这些北人里,他只能勉强说是不矮。

    又过了一会,阿绿低声说道:“不过这里的姑子,都没有我家的阿绮美。”

    张绮白了她一眼,轻笑道:“胡说什么?真正美貌的都是大家女郎,都藏在府里呢。”

    “可她们不像阿绮一样,水水的,温柔温柔的。”

    “好了好了,别说这个了。”

    一提到外表张绮总是不高兴,阿绿悄悄地吐了吐舌头。

    正在这时,前进的车队缓了缓,一个声音传来,“齐国的使队也来了。”

    “陈国和齐国同时进入长安,倒是巧。”

    喧哗声刚起,便被整齐的马蹄声给淹了去。听着那轰隆隆的,令得地震山摇的声音,张绮悄悄掀开一角,好奇地朝着北门方向看去。

    这一看,却只看到黑压压的一片,轰隆隆的闷响中,如乌云一样缓缓推进的队伍。看到四周的长安人纷纷退到路侧,阿绿吐舌道:“这些齐人,恁地张扬。”

    比起陈人来,这些齐使的出场,也确实是张扬!

    可便是如此,这些长安人又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用不着这么安静啊。

    就在张绮纳闷时,那支队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原来,统共也就是百来个着墨甲,骑黑马的重铠骑士。骑士们的后面,是浩浩荡荡的马车队。

    原来百来个骑士,也可以造成这么惊人的气势,直把上千人骇得发不出声音来!

    就在张绮如此想来时,那些骑士轰隆隆地一驰而过,露出了奔驰在他们身后,黑衣束裤,精干英武的一个少年。

    陡然,张绮明白了,为什么所有人都安静如斯。

    一侧的阿绿,更是张口结舌地看着那少年,呆呆地看了一阵,她陡然转向萧莫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回头看向那少年,阿绿嘀咕道:“世间竟如俊美如斯的郎君!”

    世间竟有俊美如斯的郎君!

    萧莫在陈国,那也是玉树琼花般的美少年,可与眼前这黑衣少年一比,却浑然一个天一个地,在这灼灼明月般的少年面前,萧莫这碧玉,已是浑然无光,黯淡得毫不起眼。

    那少年一冲而过时,无意中朝这边瞟来。

    便是这一瞟,令得他把坐骑一勒,一声马嘶后,他轻踢马腹,来到了众陈使之侧。

    彼时,齐国的使队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前涌去,只见黑衣少年手挥了挥,使队便稍稍放缓的速度。

    两国使队都是人数众多,车马如龙,黑衣少年虽然耀眼,身形被挡,能看到他举动的人不多。

    少年径直来到了萧莫身侧。

    盯着脸色大变的萧莫,少年叫道:“萧家郎君,好久不见了。”他嘴角噙笑,优雅地问道:“张氏阿绮呢?她现在可好?”

    这黑衣少年,正是高长恭!

    与在建康时不同,此刻的他意气风发,眉宇间自信飞扬,这般的风姿配上他的绝世容颜,直让人气为之夺,神为之消,逼迫得人都说不出话来。

    听到高长恭地询问,看呆了的阿绿下意识地应道:“我家阿绮在这里呢。”

    清清脆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高长恭回过头来。

    他对上了一晃而过的车帘,以及车帘后,那双明润温柔的眸子。

    再不理会萧莫,高长恭驱马驶近,他右手伸出,嗖地一声掀开车帘,望着马车中,眼睛湿漉漉地望着自己的张绮,他目光闪了闪,眉头微蹙。极为突然的,他右手继续前伸,一把握住张绮的手臂,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便这么堂而皇之地提着张绮放到了自己的坐骑上!

    高长恭这个动作,太突兀,太霸道,太不可思议。是性格从来温软,行事瞻前顾后的建康人万万想不到的。

    就在众陈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根本反应不过来时。高长恭朝着众陈人一拱手,严肃地说道:“此姝在建康时,便与长恭订有鸳盟。奈何上次来去匆忙,不及把她带走。萧郎心意,长恭感激不尽!”

    说罢,他厉喝一声,策马扬长而去!

    萧莫这时反应过来了。

    他一张脸气得紫涨紫涨。刚要动作,两支手同时拿住了他的手臂。在萧莫怒目而视中,正使杨大人低声说道:“萧郎,陛下也有此意。”另一使者更是高兴地说道:“莫小郎有所不知,陛下令张氏阿绮出使,便是想把她送给高长恭。”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萧莫气得差点背过气来。

    张绮万万没有想到,高长恭一见自己,便直接把自己掳上了他的马。

    她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地被他搂着走了一段后,直到无数双目光灼灼地看来,她才陡然清醒。

    这一清醒,张绮便脸红耳赤,她气恼地低叫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水润的眼睛气呼呼地瞪着身后的人,双颊更是鼓得高高的。

    高长恭低头看了她一眼。

    然后,他抬起头来,严肃地看着前方,沉声说道:“你一个世家姑子,怎么会成为使者?是你们那皇帝想把你献给宇文护吧?张氏阿绮,你可知那宇文护是什么人?他心性残忍,狠辣之极,屠人如屠狗。你落到他的手中,活不过半年!”

    说到这里,他声音一淡,理所当然地说道:“刚才我一见你便想着:如其便宜了那等禽兽,不如让我得了去。”

    这话有理,可是不对……

    一时之间,张绮也想不出是什么不对,她只是气呼呼地瞪着高长恭。她长相太柔,气得双眸冒火,双颊通红,咬牙切齿,却不见其怒,倒在那通透的美貌上,染了几分火热的色彩,使得人又娇艳了几分。

    看到她气得实在不行,高长恭忍不住哈哈一笑。笑着笑着,他温柔地说道:“你放心……如今在齐国,我还是有话语权的,护着你一个张绮,应该不是难事。”转眼,他又引诱她道:“你不是想要宁静安稳的日子吗?我可以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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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四千多字。

    你们期待的高长恭出现了,嘿嘿,不投几张粉红票贿赂贿赂我这个决定命运的人么?

第八十四章 相处

    宁静安稳的日子?

    张绮抬起头来。

    她对上高长恭如星空般深邃宽广的双眼。

    见她看着自己,高长恭问道:“你不信?”

    张绮垂眸,他的话,她怎会不信?只是他那家国,那齐地的君王……

    咬着唇的张绮,突然一阵眩晕,却是高长恭把她一提,令得她面朝着自己。他的大手再在她背上一按,张绮整个人,便完全陷入了他的怀抱。

    听着四周暴起的喧哗声,议论声,还有呐喊声,高长恭声音一提,喝道:“走快些!”

    呼喝的同时,他马速放缓,混入百名黑骑中。

    安排给各大使者的行馆,早已准备妥当。来到使馆外,高长恭交待几句后,抱着张绮跳下马背,大步向行馆走去。

    张绮听到四周人声渐悄,便挣了挣,低声叫道:“放下我。”

    高长恭动也不动的稳步前进。直到进了院子,挥退周地派来安置他们这些使者的官吏后,又抱着张绮跨入堂房,对院落里本来就有的婢女们吩咐几句,这才把张绮放了下来。

    张绮一得到自由,便急急地退后几步。

    见她站在角落里,悄悄地看向自己,高长恭淡淡地说道:“在我面前不必如此小心。”

    婢女们把水送上来了,他命令道:“把脸洗干净吧。总这样掩着藏着,没意思!”

    最后三个字,他说出来有点沉。似乎是想到了他自个儿。

    张绮垂眸,她走到水盆前,低头清洗起来。

    就在她洗脸的同时,婢女们抬着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入内。望着雾气蒸蒸的耳室,张绮脸白了白。

    热汤衣物等一应备齐后,高长恭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是。”

    “把房门也带上。”

    “是。”

    “吱呀”声中,房门关上,偌大的房间,只剩下张绮和高长恭两人。

    看了看安静如也的房间,又看了看雾气蒸蒸的耳房,张绮心跳如鼓,洗脸的动作又慢了几分。

    就在她心慌意乱,脸红耳赤,眼珠子转了又转,不知想了多少个主意时。却听到旁边传来西西索索的声音。

    张绮转头看去。

    这一看,她木住了。

    身长腿长,俊美无畴的高长恭,正大大方方的解去外裳,脱下束裤。

    这不一会功夫,他已只着内裳了。那比半年前健壮得多,显得修长有力的肌理已若隐若现。

    张绮忍不住了。

    她结结巴巴地说道:“郎君,郎君沐浴,阿绮就先告退了。”

    “告退?”高长恭的声音低沉微靡,有着一种特别的磁力,简单的两个字,传入张绮的耳中时,却如春风吹得人心酥,直让张绮更慌乱了。

    她急急说道:“是,是啊。”

    “呆在这里就可。”高长恭将脱下的外袍顺手扔到张绮手里,提步朝耳房走去,“我不耐烦他人碰我的东西,这些衣物你来清洗。”

    说罢,他修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内,转眼间,泼啦啦的水花声响起。

    张绮松了一口气,她背转身,胡乱抹了两下的,把脸洗净后。低下头,把他扔成一堆的衣裳捡起。

    不一会功夫,耳房中水花声暂息。当高长恭抹着湿发大步走出时,张绮正低着头,抱着他的衣服蹲在那里寻皂角。

    可怜她两世受的都是琴棋书画,勾引诱惑的教育,哪曾给人洗过衣物?

    高长恭向她看来。

    见张绮笨拙的模样,他也没有怜惜,反而低沉地说道:“这种事不难,我自幼便会。你得学学。”

    “是。”

    “脸洗净了?”

    “恩。”

    “让我看看。”

    张绮乖巧地抬起头。

    四目一对,张绮却是脸一红。她微微侧头,“你把衣襟拢上。”

    “这是我的房间。”高长恭却是低低一笑,他道:“我喜欢衣冠不整。”

    张绮低着头,语气平稳而认真,“可我不习惯。”

    “你必须习惯!”

    张绮一噎。

    这个来自建康,擅长绵细委婉调调的小姑子,哪曾遇到过这般直接又浓烈的丈夫?

    她不知如何应对了。

    这时,高长恭声音低哑地说道:“过来。”

    他伸出手,“到我怀中来!”

    听话惯了的张绮,刚下意识地走出两步,听到他后一句,便来了个急刹。她咬着牙,朝着他毕恭毕敬地一福,认真地说道:“郎君说过的,给我两年时间。”

    她如此认真,如此一丝不苟,要不是左顾右盼,要不是不敢看他,倒也称得上是临危不乱。

    还是少年心性的高长恭哈哈一笑。只是,他早已不习惯发笑,马上又收了声音。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齐人在外面唤道:“郡王,宇文护派人来了,说是要见你。”

    宇文护?那个周地实际上的君王?不可一世,权力熏天的宇文护?

    他慢慢转身,寻思了一会,向张绮交待道:“你侯在这里。”

    说罢,他随意披了一件外袍,转身离去。

    来到院落外,张绮听到他低沉有力地喝道:“看好这里,不管什么人来找,都不得放进!”

    这个命令声一入耳,张绮便寻思道:他倒想得周到,这是防着陈国使者吧?

    她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

    直到高长恭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了,张绮才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无力地坐倒在塌上。

    今日这事,太突然太突然。

    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她,那颗心一直砰砰地胡乱跳着,直到现在,还不曾完全平静下来。

    因为心太乱,她整个人都处于浑浑噩噩中,根本无法思索。

    现在,得好好寻思寻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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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长恭走出院落,瞟了一眼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转头对着两个低头侯立的侍卫问道:“不知你家大冢宰何事传我?”

    一个侍卫笑应道:“这个我等不知,郡王去了便可清楚。”

    高长恭却警惕起来。

    直到现在,宇文护的母亲还被齐人羁押着,他请自己前去,这事不得不慎重。

    寻思了一会,高长恭拱手说道:“还请两位传话,便说长恭刚刚抵达长安,身体不适,大冢宰那里,明日自会拜会。”

    见他转身便走,两个侍卫急了。他们同时转头看向街道上。

    这时,街道上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子娇喝声,“且慢。”

    喝声中,一个美丽的少女跳下了马车,她急急冲来,朝着高长恭的背影唤道:“你不能走!”

    高长恭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现在的高长恭,刚刚沐浴过,墨黑的长发披在背上,兀自还滴着水。有两串水滴,贴在他的颊侧,顺着他俊美无伦的脸孔缓缓流下。

    那个经过精心打扮,美丽华贵又高挑的少女,一时如见长河落日,天上水中满烟霞,不由痴了去,本来要说的话,更是全部哑在咽中。

    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神情如痴如醉,高长恭皱起了眉头。他衣袖一甩,大步跨了进去。

    直到院门吱呀一声关上,那少女才哎哟叫了起来。她跺着脚,想要叫喊,却又想到他的音容,又有点胆怯。

    又一个少女跑来,她来到美丽少女的身后,扯着她的衣袖埋怨道:“姐姐,你怎么能冒父亲的名做这种事?要是让父亲知道了,又是一顿好骂。”

    那美丽的少女昂着长长的颈项,瞬也不瞬地看着院落里。闻言她声音低低,又羞又喜又是怅然若失地说道:“你知道什么?那齐地的权贵高官可不比咱们周人,那里将相都是一个妻子,权贵也是不敢纳妾的。何况,他还是那么那么俊……”

    说到这里,她双眼迷离,脸上带着羞涩而向往的快乐,已是沉湎在如诗如幻的绮梦中。

    高长恭回到了院落。

    他一抬头,便看到娉娉婷婷地站在台阶上,目光如水地看向自己的张绮。

    高长恭的脚步停顿了。

    ……她这模样,好似侯着夫君归家的妻子。

    高长恭垂下眸来。

    大步走到她身边,他脚步一顿,微微侧头,“在看什么?”

    张绮闻言,抿着唇看向他,轻声道:“我听到了宇文护的名字……他找你?”语气中隐有忧虑。

    高长恭僵了僵,好一会他才回道:“没事。”

    他跨入房门,见张绮还站在外面,便停下脚步,唤道:“怎地不进来?”

    “恩。”

    张绮连忙转身,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走了进去。

    彼时,夕阳西下,一缕缕红色的云霞染在天空,云霞渲染中,一轮金灿灿的阳光半沉入地平线,半映射在浮华人世。

    那金色的阳光穿过周国重重叠叠的皇宫飞檐,穿过一堵堵木墙青砝,最后穿过身后娇美灵秀的少女,穿过她墨黑的秀发,穿过她刚洗净的,兀自泛着水光的美丽小脸,于她的眼眸中,流泄出一地的温柔澄澈。

    ……仿佛,她这般跟在他的身后,已有经年,仿佛,自有天地以来,便有这么一个娇小的身影,跟在那一个高大的身影之后,不远不近,不即不离。

    高长恭停下行进的脚步,眯着眼望着西边灿烂的天空,低声说道:“张氏阿绮。”

    “恩。”张绮抬头看向他。

    “你说这人,怎能这般寂寞?”寂寞得即使置身于最繁华的闹市,也是孤独至斯,寂寞得生不知何时,死不知何地。寂寞得,哪一天不得不离开尘世,怕也没有多少难舍……

    啊?

    张绮扑闪着大眼,不解地看着他。

    高长恭回头盯了她一眼,也不解释,提步跨入房中。

    两人刚刚入内,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接着,一个侍卫唤道:“郡王,陈使求见。”

    “不见!”

    高长恭地回答虽然果断干脆,外面的仆人却不曾退下。他犹豫了一阵后,又说道:“那些陈使说,郡王带走了他们萧郎的一个美姬。陈国人刚到长安,便被齐国郡王如此挑衅,几令他们颜面无存!”

    顿了顿,那仆人说道:“他们还说,陈国虽小,如此颜面无存的事,定然不敢承受!”

    都上升到了国与国的高度了!

    高长恭眉头一皱。

    而张绮,则是抬头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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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面对

    好一会,高长恭吩咐道:“令他们进来。”

    “是。”

    仆人一走,高长恭便返回内室,见张绮还愣在那里,他命令道:“过来。”

    张绮走了过去。

    他看了她一眼。

    张绮连忙走上前,拿起干毛巾走到他背后,低着头擦拭起湿发来。他发丝如缎,又顺又黑,这么靠近,还可以闻到他身上那混着男性体息的淡淡青草味。不自觉的,张绮的动作有点僵硬。

    头发拭干,一时还不能挽起,张绮便把它梳顺披散着。

    高长恭站了起来。

    张绮连忙走到他身前,低着头,帮他把衣襟拢好。她面对着他,明透微红的脸上,长长的睫毛扇动着,那整理着襟角的动作有点颤。

    偏偏这个时候,她还努力地板着脸,唇角更是紧紧压着。那眼神,明明看到了他外露的颈项胸膛,却愣是不乱瞟一下。

    高长恭突然有点想笑。

    他也笑了,垂着眼,他轻笑道:“不必如此紧张。”

    张绮自是不会回答。

    他转过身,让她帮他整理后面的衣襟,目光瞟过墙角那一堆自己换下的衣物,低声说道:“我自四岁起,便自己洗裳了。”

    他一个名副其实的王子,四岁便自己洗裳?她仿佛看到小小的,嫩嫩的一个娃娃,掂着脚,艰难地提着井水搓着衣物。

    张绮动作顿了顿,不由抬头看向他。

    高长恭的声音平静,没有任何的自怨自艾,他只是沉声说道:“人这一生,不管今日如何繁华得意,得谨记有那落魄无依时。没有他人的帮衬,便衣食不能自理,张氏阿绮,这不应是你想要的。”

    是,这不是她想要的。

    张绮一凛,低声应道:“是。”

    明明是下了决心,坚决有力地回答,从她的口中出来,却还是绵绵的,软软的,仿佛在撒娇。

    高长恭不由回过头来看向张绮。

    与半年前相比,她长高了,身段婀娜,风流隐见,眉眼间,少女风情显露无疑。

    这般白嫩灵秀中隐有妖色,完全可以想象她长大后的倾城倾国,那些南地丈夫是极喜欢的吧?怪不得那萧莫念念不忘了。

    盯着盯着,高长恭好一会才发现,在自己的目光下,张绮的脸越来越红,也越来越低,到了现在,下巴都搁在胸口了。

    看到她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样子,高长恭嘴角扯了扯。

    他收回目光,沉声说道:“张氏阿绮。”

    “恩。”

    “把自己打理一下,也去见一见。”

    “是。”

    张绮犹豫了一会,忍不住问道:“要不要再遮起来?”

    话音一落,他看了她一眼。

    张绮马上明白过来,她低声道:“我知道了。”他都不曾掩去,她又何必紧张?自己这句话,分明是对他护她没有信心,怪不得他的目光中带着警告。

    把高长恭的衣裳墨发都打理好后,张绮走到一侧的水盆,再掬起一点水,洗拭起颈项和手上的药末来。

    看到她的动作,高长恭道:“不必强拭。马上便有婢女送热汤来供你沐浴。”

    张绮的动作僵了僵,忍不住嚅嚅问道:“在这里……沐浴?”

    高长恭知道她担忧什么,忍不住嘴角又向上一弯。他看着她,认真地说道:“是啊。”

    腾地一下,张绮再次脸红过耳。

    她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她这一生,从来没有人在乎过她想什么,说出去的话,一个不妥,便是招灾之源。在外祖家时,年幼的她也曾天真过,要求过,可那种种天真,种种要求,得到的总是棍棒和侮辱。

    日久天长,张绮已经忘记了怎么去直接坚决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她已习惯了小心翼翼地看人眼色,然后,把委屈和不愿意埋在心中,再侧面的,以一种委婉又而给自己留有余地的方式去行事。

    对高长恭,她如其说是有情,不如说是有着前世记忆的她,相信他的人品和宽厚。相信他便是最恼她再厌她,也会给她留一条生路。

    众生芸芸,只有他给她这份相信,尽管这份相信是建立在世人的评语上。

    别的人,她总是下意识的惧怕着,总是想着,如今他人在意她,只不过她还新鲜,她还没有让人得到,她处事小心翼翼还不曾犯错。若是哪一日她真恼了那些人,打骂还是轻的,哪一天被卖了,年老色衰被赶到街头当了乞丐婆,或者,还轮不到年老色衰,只是玩厌了,说不定便给送了,给砍了……

    外祖母说过,母亲当年,与父亲是有着海誓山盟的。可这男人啊,他们的海誓山盟,情深意重,在他渴望得到她的那一刻,自是真得不能再真。可他真的得到了你,那些话,他会忘得比谁都快。外祖母还说,女人要幸福,相信的不应该是男人口头上的情深,而是他许给你的名份。

    想当年,母亲被人玩厌了,还有家族在等着,还有父母给一口饭吃。她要是被人玩厌了,归宿只有那乱葬岗了。

    垂着眼,张绮再次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高长恭,低低的,以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嚅嚅说道:“都说了两年的……”

    声音虽小,可高长恭离她如此近,又是个习武的,自是听得分明。

    他没有吭声,只是嘴角再次扯了扯,然后严肃地命令道:“快点。”

    “恩。”

    不一会,张绮把自己打理一新,再把头发和裳服顺了顺后,她跟在高长恭的身后,亦步亦趋地向外走去。

    萧莫等人正等在院落里。高长恭迟迟不出来,他抿紧唇,在院子里不停地转悠着。

    转着转着,吱呀声响,五十步开外的房门处,走出了两人。

    他迅速抬头。

    与众人不由自主被走在前面那男子的容光所吸引不同,他一抬眼,便定定地看向高长恭身后的张绮。

    张绮一如在建康时,微微低头,碎步而行。

    可是,有不同了。

    低着头的她,外露的额发和颈项以及小手的肌肤白腻莹润得惊人。看不到她的五官,只看这肌肤,任何一人都能感觉到,这是一个罕见的美人儿。

    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注目,张绮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萧莫直觉得胸口被重重一击,整个人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

    如此的眉目如画,如此的灵透娇媚,见他脸色微变,她水润澄澈中透着妖意的眸子,微微露出一抹询问,仿佛在问他,你怎么啦?

    ……明明不到一个时辰,他却仿若隔了一世才见到她。

    不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张绮,她超过了他的想象,她总是在他以为自己能放下时,又生生地勾起了他的魂魄,令得他又在渴望着,她能用这样的眸子看他一辈子。

    两人走到了众人之前。

    高长恭转眼看向萧莫。

    萧莫在看着张绮。

    双手负于背后,高长恭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等着,等萧莫回过神来。

    好一会,萧莫终于抬头,他朝张绮说道:“过来。”

    张绮一愣,她低着头,迟疑一会后,提起步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

    她经过了高长恭,他没有阻止她。

    张绮来到了萧莫身前。

    萧莫这时衣袖一甩,已经风度翩翩地走向一侧角落的榕树旁。

    慢慢站定,他回过头来。

    这时的他,已是恢复如常,斯文俊秀的脸上含着笑,目光依然清亮而温柔。

    低头看着她,萧莫轻声说道:“你没有挣扎。”

    他的声音中有着说不出的失落,可他的脸上,兀自带着笑,“张氏阿绮,我一心一意记挂着你,生恐你被人所侮。可你落在他人手中,却丝毫不作挣扎。”

    他抿紧唇,少年而意气风发的他,在她身上屡屡碰壁的他,忍不住哑着声音,有点尖锐又有点怒不可遏地冷笑道:“张氏阿绮,原来你贱得跟了谁都可以!”

    这话很重。

    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么重的话。

    讲究含蓄优雅的建康人,很少对别人说这么难听,这么直接的话。

    张绮猛然抬起头来。

    她小巧红艳的唇颤抖着,颤抖了一阵,她长长的睫毛上串上一小滴泪珠。迅速地低下头来,张绮哑声说道:“我不做人外室,外室,随时想赶就赶走了,生下的子女低贱得连狗都不如……当妾,年老了还有饭吃。”

    他果然激怒了她。

    第一次听到张绮这么坚决,这么直接地说着这样的话,萧莫木住了。

    好一会,他才哑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我努力过,可是你家大夫人不肯。”

    张绮长长的睫毛扇了几下,唇动了动,却是没有说话。

    她虽没有说,萧莫却是明白的。

    她是想讲,他既然连个正经的娉娶妾位都无法许她,那就应该放手,而她,更是不会再念他丝毫吧?

    心下蓦地一阵绞痛,萧莫喃喃说道:“不过是个名份!”

    他哽了声音,一遍又一遍,带着不解带着伤心地质问着,“不过是个名份啊!你明明知道,我会疼你惜你一辈子!”

    张绮侧过头看着榕树上绿叶。妾和外室的不同,他明白,天下的所有人都明白。更何况,她刚才已经明白说过、了。外室,他随时玩厌了,想赶就赶走了,沦落无依,为乞为丐时,谁来怜你惜你?那个把你玩厌了的男人吗?那个海誓山盟又转向另一个美人的男人吗?那个本性健忘,得不到你时,你是宝,得到你时,你不过一玩物的男人吗?

    还怜她惜她一辈子!男人的誓言呵,当年的父亲,也说得这般动听吧?

    在这样混乱没有秩序的世道,一个没有娘家,没有兄弟亲族助力,没有夫家的弱女子,便是积存的钱物再多,置办的田地再多,任何一个人想拿也就拿走了。想打杀也就打杀了。做人外室,年老色驰被人赶出后,是没有活路的。

    不过是个名份,可这名份,却能换来一世安稳!

    更何况,以她成长后的样貌,便是个正经的妾,也不可能有主母容得下,忍得了的。

    两人已然僵住。

    高长恭远远地眺来,见到萧莫脸色黑得可以,而张绮却是倔强地抿着唇,嘴角扬了扬,他负着手,威严地低喝道:“阿绮,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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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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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绮刚提步,手臂蓦地一疼,却是被萧莫紧紧锢住。

    他看着她,幽黑发亮的双眼中有着冷意,也有着涩意。他紧紧地盯着张绮,紧紧地盯着,在一丝可疑的水光泛起后,他迅速地转过头去。

    然后,他慢慢地回过头来。这时的萧莫,又是一脸的明朗斯文,从容自信,他看着张绮,认真地说道:“阿绮,世间有个传说,齐国高氏天之所遣,凡成为皇帝的,必定荒唐昏愦,举止颠倒而疯狂……那文襄皇帝高澄,侵占其父的爱妾,侮其弟弟的妻子,文臣百官中的美貌妻妾,无不沾染。刚刚故去的高洋呢?他最喜赤身果体行走于街道之中,他曾有一个宠爱至极的女人叫薛嫔,你知道他是怎么疼惜这个心爱之人的吗?他想着薛嫔如此美貌,便是以前没有对他不贞,以后就说不定了。为了以绝后患,他砍上她的脑袋收在怀中,在宫庭晚宴时,把他心爱的妃嫔的人头取出来扔在几案上……”

    他温柔地看着张绮,低叹道:“齐国至今也只三个正式的君王,却有两个疯癫,至于现在日渐得势,也看重高长恭的高演,虽说不曾传出疯癫之事,可他却是个彰扬鲜卑勋贵之势,立誓要踩下汉人威风的……阿绮,你确定你真要在那样的国家度过一生?”

    说到这时,他放开张绮的手,慢条斯理地,温柔地把她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拍干,洒然转身,优雅离去。

    张绮怔了一会,低下头,慢步走向高长恭。

    这时,萧莫已来到高长恭的面前,他拱了拱手,清风朗月般地笑道:“今日打扰长恭兄了,勿怪勿怪。”说到这里,他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右手一挥,命令道:“我们走吧。”

    一行人怒极而来,却施施然离去。

    目送着萧莫优雅从容的身影,高长恭蹙起了眉头,他转眼看向张绮。

    张绮低着头,贝齿紧紧咬着唇瓣。

    蓦地,她下巴一紧,却是高长恭挑起了她的下巴,皱眉问道:“他说了什么?”

    张绮长长的睫毛眨了眨,最后低声说道:“他说,齐地权贵不喜汉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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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莫风度翩翩地走出几十步后,一个使者回头看了看,忍不住问道:“萧郎既然来了,为何空手而归?”仿佛他们一开始的质问是场笑话。

    萧莫抿着唇,低声说道:“我要她心甘情愿随我回去。”

    他看向太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只剩下最后一丝金光浮在人世间的西方天际,静静地说道:“我知道她要什么,可她要的,我没有办法给她,只是,我也断断不会放手……她很快就会明白,生在这个世间,没有那么多选择的。她也罢,我们也罢,只能是过得一日舒心日子,便得一日快活。”

    因此,她会回头的!

    远远地看到众陈人走出,阿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急冲到萧莫面前,脆脆地问道:“萧郎,阿绮呢?阿绮呢?”

    萧莫看向她,淡淡地说道:“她还在高长恭那里。”

    闻言,阿绮迟疑了会,她悄悄看了一眼萧莫,忍不住小小声地说道:“萧郎,可否把婢子送到阿绮身边去?”

    “不可以。”萧莫淡淡地说道。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不理会又急又气的阿绿,萧莫径自向前走去。留下阿绿,自是为了让那个任性的小姑子记挂。高长恭最好,她想到跟了他,便会孤身一人,流落在那种荒唐无道的异国,那感觉定然是无比复杂。

    “对了,”萧莫突然转过头,他对着一个侍卫说道:“把张氏阿绮的裳服拿来送给她。今晚有宴,她岂能没有适合的衣裳?”

    见他如此旷达疏朗,一个使者不由笑道:“萧郎好雅量,你的心上之人,呆在那齐人府中你真放心?”

    他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表情中满是男人都懂的暧昧。

    萧莫却沉默了。

    就在众人以为他不想回答,那个使者想岔开这个话题时,萧莫低而沙哑的声音轻轻地传来,“我是不放心……可阿绮没有了贞洁,许不会再念着为妻为妾的事,许会甘心跟我一世吧。我只想她一生一世心甘情愿地跟着我。”

    他的声音很低,那个使者认真听了一会也没有听清,不由好奇地问道:“萧郎刚才说了什么?”

    萧莫一笑,衣袖一甩大步向前走去。

    %%%%%%%%%%%%%%%%%%%%%%%%%%%%%%%%%%%%%%%%%%%%

    今日陈国和齐国使者同时抵达,周国皇宫自是要设宴相待。张绮还在沉默时,几个婢女抬着水,捧着刚才陈使送来的,崭新熏香的裳服走了进来。

    把那些东西都放在耳房后,张绮低声道:“你们可以走了。”

    “是。”

    几婢一退,张绮看向高长恭。

    高长恭一直皱着眉,也不知在寻思什么。感觉到她的目光,他转头看来。

    他的目光如星空,深邃而澄澈。四目相对,高长恭唤道:“张绮。”

    张绮眨了眨眼。

    对上她美丽的双眸,他低而有力地说道:“你放心,高演虽看不起汉人,却也不着手迫害。我可以保证,他是英主。”

    见她垂下眼来,他严肃地说道:“我说了护你,便会护你!”

    丢下这句话后,他大步朝外走去。直听到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复关起,张绮才神色复杂地抬起头来。

    咬着唇,她决定把这些暂时放下。张绮解下裳服,打散墨发,踏入了浴桶中。

    直泡了小半个时辰,张绮才慢慢站起,她着好裳,正在梳理秀发时,房门吱呀一声,高长恭走了进来。

    见他一跨入房门便顿住了,张绮抬头,温柔轻笑,“怎么啦?”

    高长恭抿了抿唇,他走到她的身前。

    伸出手,他抚向她的脸,微温的手指抹去顺着她眼角流下的水滴,他低声说道:“眉目如画,发黑如缎,光可鉴人。”

    他低哑的声音,宛如吟诵诗赋般动人,更是丝丝缕缕地,如春风缠来。那深邃幽黑的眼眸,更是锁得张绮一动不能动了。

    直到他低下头,唇瓣在她的嘴角轻轻印上一吻,张绮才清醒过来。腾地一下,她脸红过耳。想要低头,却是低了头,他的气息他的温热依然无处不在。

    看到张绮手忙脚乱,脸红耳赤的模样,高长恭嘴角一扬,低哑唤道:“张氏阿绮?”

    “……恩。”

    “我抱一抱你。”

    嘴里这样说着,他已经动作起来。

    他伸臂揽着她的腰,把她置于怀抱中。

    张绮还没有反应过来,整张脸已贴在了他的胸口,一股浓烈的男性体息扑鼻而来,直令得她僵硬得不敢呼吸。

    高长恭搂着搂着,低沉着声音说道:“夏日炎炎,阿绮却清凉如玉,让人甚是舒服。”

    张绮红着脸推了推,低声道:“放开我。”

    高长恭嘴角一扬,低低说道:“真的甚是舒服。”

    张绮更羞了。她头都低到了胸口上,想了半天也只找到一句话,“要开宴了。”

    他抱着她,本就动了情,听到她这话,那手臂更紧了几分,肌肉更是紧绷。

    手臂紧紧抱了几下,高长恭放开她。见到张绮急急转身,在退开几步后,又对着铜镜梳理着她自己的湿发。高长恭侧过头,把目光投向镜中的她。

    一时之间,镜中出现了两张胜天地造化的面容。

    在镜中看到高长恭深邃得幽黑发亮的眼,张绮羞得头更低了,她低声说道:“你转过身去。”建康人说话时,本就喜欢把尾音拖长,更何况张绮的声音本来靡软?这简单的几个字,简直就是能让人痒到心坎里的娇嗔。

    高长恭扬起唇,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镜中那妍丽无双的小脸,果真转过了身。

    他背对着她,不由想道:阿绮一开口,那声音便透着几分娇侬。刚才她明明想拒了我,可她一说话,却更让我的心酥软,很能缠人。而且,如此炎炎夏日,她却通透如玉,清香隐露,凉爽宜人。

    想到这里,他威严地命令道:“还是遮一遮吧。”

    还是要她遮起来?

    张绮一怔。不过她也没有多想,马上就温驯地应道:“恩。”

    “阿绮。”

    “恩。”尾音绵绵。

    “……如有丈夫缠你,而我又不在时,你不可开口。”

    有人搔扰她,他又不在,她还不能开口?这是什么话?

    张绮睁大了眼。

    没有想到,此时的高长恭也是一脸懊恼。他是想到了刚才抱着张绮时,她绵绵软软地拒绝,令得他现在还胀痛着。这世间对美色的抵抗有自己这么强的,可没几个。因此脱口说出了那一番话。

    只是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出现自己的女人被人厮缠的情景?

    他闭紧唇,好一会才低沉地说道:“我会派人护着你。”

    张绮低眉,软软地应道:“恩——”

    “以后见到外人,声音清亮些。”

    张绮又抬起头,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后,当真提起声音,清亮地应道:“是。”

    虽然提了音,却那天生娇软的嗓子,这么响亮一应,却更透出了一分明媚。高长恭伸手叩了叩额头,沉声道:“还是你想怎么应便怎么应吧。”

    “恩。”

    张绮又应了一声,这一声,再一次把他的胀痛加重了几分。

    高长恭牙一咬,衣袖一甩,大步走出了房间。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张绮迷糊地眨了眨眼。

    好一会,在肌肤上重新涂过粉末,又变回那普通美人的张绮走了出来。

    看到她娉娉婷婷地走出,看到她那双水润的眸子看向自己,高长恭严肃地抿紧唇,向她伸出了手。

    张绮不由自主地碎步走出几步,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大掌当中。

    小手一放,他大掌立马收紧。十指交缠中,张绮哆嗦了下。

    感觉到她的异常,高长恭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他嘴角一扬,掌上的力道更加紧了几分。

    他牵着她,在侍卫和众使地筹拥下走向马车,驶向周国皇宫。

第八十七章 有此一姬足矣

    进入宫门,马车在广场停好时,陈使也到了。

    张绮伸出手拉向车帘。

    刚刚伸手,一只大手扣住了她的手腕。高长恭握着她,把她拖到自己身侧,让她偎住自己后,把车帘一掀而开。

    车帘一开,清风呼呼而入,腾腾燃烧的火堆照耀下,所有人都向这边看来。

    高长恭纵身跳下马车,然后回头看向车中,伸出了一只手。

    车外万众瞩目!

    张绮缩了缩,见她没有动静,高长恭掀开车帘看来。

    看到张绮缩在角落里,被他挡着光亮的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湿漉漉地看着自己,樱唇轻咬,分明是一只胆怯的小鹿,那表情真真又可爱又可疼。高长恭不由唇角一扬,低声说道:“不要怕。”

    张绮十指相抵,小小声说道:“你先走,我停一会会再跟上你。”她认真地说道:“只慢一会会。”

    高长恭低哑一笑,他道:“你真不用怕。”

    见她水漉漉的眼扑闪着,兀自犹豫着,他认真地说道:“离开建康回到齐国的这几个月里,我一直在奔战。别看我那重甲骁骑只有百名,区区数千士卒,不会放在眼里。”

    他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一时之间有点哭笑不得。如他这样的人,生平最不喜欢向人显耀自己,更不喜欢说起自己的功劳和事迹。可眼前这个小姑子这般模样,竟是让他一本正经地向她说起自己的厉害来。还唯恐她不信。

    张绮信了。

    她双眼晶亮又愉悦地看着他,低声软软地说道:“是哦,我忘记了,你是当世无匹的伟丈夫。”

    声音笃定,话一说完已爬了起来,握着他的手便准备跳下马车。

    朝下面看了几眼,见高长恭没有动作,张绮抬头扑闪着长长的睫毛看着他,软乎乎问道:“怎么啦?”

    被她这么一问,高长恭从怔忡中清醒过来,他轻声说道:“没事。”说完后,他又加上一句,“没事。”

    这一年中,他是打过二次仗,也博了个英勇善战,骁悍非常的勇名,可现在的他,还远远没有到达“当世无匹的伟丈夫”的地步。

    举天下的丈夫女郎,看他时都盯着他的相貌,议他时都带着几分调戏轻视,过份的更是把他和当下那些出名的美貌女子相提并论。

    便是他现下有了些许战功,可断断没有人说过,他是一个伟丈夫,还是一个当世无匹的伟丈夫。

    何况,张绮说得这般自然,仿佛她从骨子里便这般确信着。

    一时之间,与张绮初初相识时,便感觉到的暖意和得意再次流过心田。

    张绮走下马车,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可四下投来的目光,还是让她僵了僵,直深深吸了几口气才恢复正常。

    ——高长恭虽有天下第一美男之称,可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够走在他身侧。她自己,这一次是真的万众瞩目了。

    转眼她又想道:幸好把我自己的脸掩去了些。

    正这么寻思时,一只大手伸来,拿住了她的手。

    高长恭在众使地筹拥下,牵着张绮,向着前方的周宫大殿走去。

    刚刚来到殿外,焰火通明,照得大地宛如白昼的玉阶上,便大步走下几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郎君。

    这青年郎君容长脸,鼻高而削,唇小而薄,虽然俊秀,却透着一种阴冷。

    他大步走来,远远看到众齐使便是哈哈一笑,道:“诸君诸君,家父侯之久矣。”这青年是宇文护的长子宇文成,一句话说出,便把恭贺周国新帝登基之宴,变成了他家的家宴。

    就到这里,他转头看向高长恭,深深一揖,大声说道:“听闻高兄骁勇善战,已被封为兰陵王。从现在起,你们可要称高兄为兰陵王了。”说罢,他环顾左右,在一片应合声中哈哈大笑。

    他现在就是兰陵王了?

    张绮悄悄抬眼。难怪他说他那百骑可挡千军,原来他已因为军功封为兰陵王了。

    一众应合的笑声中,一个女子明明清亮,却刻意放娇的女子声音传来,“世上人都说,兰陵王貌美心壮,果然如此。”

    声音落地,一个美丽的,打扮华贵的少女曼步而来。这个北方的少女,容长的脸,高挺的鼻梁,皮肤白皙,眼圆而大,整张脸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北方女郎特有的大气,当然,也就少了南方姑子多有的灵秀。

    这个少女,却是假冒宇文护之名,欲把兰陵王诳过去的宇文护长女宇文月。宇文家族是鲜卑人,便如曾经的燕国鲜卑慕容氏一样,这个家族也有不少俊男美女。当然,这种北方的俊,与南方的美,还是很不同的。

    宇文月这句话中,十足十地带着恭维,分明是想取悦兰陵王。

    可终究还是拿兰陵王的外表说事,再则,这语气怎么听怎么都是高高在上,他又怎会欢喜?

    张绮暗暗看了兰陵王一眼,小手轻轻挣了挣,便想向后退去。

    她已习惯了隐在灯火之后。

    哪知,她刚刚一挣,兰陵王却是握得更紧了。他紧握着她,感觉到她还在挣扎,低下头来威严地一瞟。

    这一眼,立马骇住了张绮,她立马老实了。

    两人地举动,都被宇文月收在眼底。早在看到张绮相貌不过如此时,她本是没有把她放在心上的。现在见到这情景,不由好奇地问道:“她是谁?是高哥哥新得的姬妾么?”

    宇文成也在一侧大咧咧地说道:“此姝颜色不过如此,兰陵王要是喜欢这种南方女人,本郎君可以送你十个八个。”说罢,他手一挥便准备下令。

    这时,兰陵王开口了,“不必。”

    他直视着宇文兄妹,俊美无畴的脸上,有着他特有的认真和威严,“长恭身侧,有此一姬足矣。”

    “这怎么可以?”宇文兄妹却是同时叫出声来。

    兰陵王蹙起了眉,徐徐说道:“我说了,我的身侧,有她一个就够了。”

    认真地说完这句话后,他牵着张绮的手,朝着殿中走去。

    看到他自始至终,连正眼也不曾瞟向自己,宇文月一张俏脸由红转白,她僵立了一会,又迅速地冲到兰陵王身侧,朝他叫道:“她又不美……你怎么能只要她一个就可以?”

    语气中,满满都是替兰陵王不平。

    兰陵王却是不想与这等女流废话,他眉头皱起,直直越过她,提步跨入玉石阶。

    宇文护还是不甘,正准备再说些什么时,又是一阵喧嚣声传来,却是陈使也到了。

    张绮正安静的,紧紧依着兰陵王,亦步亦趋着,突然听到一个叫唤声传来,“阿绮——”

    是阿绿!她怎么能出现在这种场合?要是有人看中了她,要带走她怎么办?

    张绮一惊,脚步便是一顿。

    刚刚上了两层台阶,兰陵王低下头来,“怎么了?”

    张绮回头看去,轻声说道:“我的婢女阿绿来了。”别的担忧的话,她没有说出口。她不想给兰陵王添麻烦,她没有资格给任何人添麻烦……

    不过是个婢女,她却表现得如此紧张。兰陵王回头看了一眼,道:“那萧家郎君不会把她送人。”

    断断没有想到,他只一眼便明白了自己地担忧,张绮迅速回头,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这是蠢事!”萧莫只要还对张绮一丝不舍,他就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做出让她彻底失望的事。

    答出这四个字,他不再多话,牵着张绮,跨入大殿。

    阿绿叫出一声后,便立马住了嘴。

    萧莫一侧淡淡问道:“怎地不唤了?”

    阿绿歪起了头,娇小玲珑的张绮依着高大轩昂的兰陵王,那身影如此温暖,如此赏心悦目。欣赏了一会,感觉到身边的萧莫已是不悦,她连忙认真地回道:“阿绮胆子小,她要是被我的叫声吓得跌了跤,那可多丑?”

    这里喧嚣一片,殿中更是鼓乐震天,她的叫声能有多大?还会把张绮吓得摔跤?

    萧莫一甩衣袖大步走开,不再理会阿绿。

    阿绿却正新鲜着呢,她轻快地跑到一个侍卫面前,脆脆地说道:“阿苏,你看这长安的皇宫,怎地到处都是焰火,连个蜡烛都没有?还有还有,那些树便只是树,我们张府过年过节还会在树枝上系绢花呢。还有那房子,怎么就是光秃秃的石头和青砝,连个沉香木做的房子都不见……”

    一行人都是建康来的,阿绿的话周人听不到,倒也不怕犯事。那侍卫阿苏便应道:“北方向来就穷。”

    正使杨大人在旁说道:“周国不穷。”见几人都在认真倾听,他徐徐说道:“北人向来悭吝……北人说起我南人,也常说我南人爱慕虚华,挥霍无度,便是无钱之人,也喜摆出有钱的架式。”

    一行人说着说着,身后再次喧嚣声传来。只见数辆华贵的马车停下,几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萧莫视野中。

    正使杨大人也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见状,他低声道:“卫公直和宇文纯来了。”

    卫公直和宇文纯,他们在周地的声名,便如萧莫在建康。随着他们走来,同行的贵女,远处的宫婢,一个个心花怒放,媚眼乱抛。她们的热情,倒使得这疏阔朴实的长安,有了几分建康的风流。

    兰陵王跨入了大殿。

    周国与齐国相邻,一直以来都是明争暗斗。到了这两年,更是呈现出齐强周弱的局势。天下三国,陈国偏安一隅,周国宇文护掌权后国势不稳,民心不安。齐国虽是接连出了两个荒唐皇帝,论国力却要略强。

    这一次齐陈两国使者来周,对周国的决策者来说,他们更在意齐国的情况,也更在意齐国来的使臣。

    因此,随着兰陵王跨入殿中,齐地的一众实权人物,都向他打量而来。

    盯着他看了一眼,长期权柄在握,不怒而威的宇文护摇了摇头,道:“齐人也是堕落了,一个美貌的黄口小儿,居然还称骁勇,齐国真是无人!”

    坐在宇文护不远处,刚刚继位的,十七岁的少年皇帝宇文邕,脸色苍白,身形瘦削,看不出半点英明神武样。此刻他也在盯着兰陵王,在听到宇文护地评论后,宇文邕却是暗暗忖道:不说别的,光是那百名甲士,便个个都是精悍锐利,百里挑一的壮士。这个美貌无双的兰陵王,能够驾驭住那些甲士,便当得骁勇两字!

    想到这里,他目光转向兰陵王身侧的张绮。

    瞟了几眼,宇文邕向后侧了侧,低声问道:“此姝何人?”

    那太监朝张绮瞟了一眼,禀道:“说是此番随着陈使前来的,那一日兰陵王与众陈使同入长安,才打一个照面,兰陵王便把她掳了去。”

    听到这里,宇文邕奇道:“兰陵王原是好这一类?”

    那太监闻言回道:“众人也都不解。听说这兰陵王在国内时,赐给他的倒贴而来的美人不知凡几,他通通不假辞色。这还是第一个令他着紧的女子。”

    宇文邕沉吟了会,道:“知道了,退下吧。”

    “是。”

    殿中依然嗡嗡一片,权贵们还在络绎入殿。

    士族,不止是陈国有,想当年,王、谢、袁、萧四大士族纷纷逃离故土,渡过长江来到建康。但是,还有一部分士族,如范阳卢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等,则在故土坚持。

    这些繁衍了数百上千年的士族,虽然在长年的战乱中,大多数损失惨重,有的家族凋零,几至毁灭。可比较而言,他们毕竟根基雄厚,家学渊博。任何一个国家建立了,不用人才也就罢了,一旦用才,在这个普通人连字也不识得的时代,士族子弟,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选。

    因此,天下虽然反反复复的兴盛灭亡,他们却顽强地扎根在这片土壤上。

    随着殿中来人越来越多,到得后面,已有半数是来自江北各大士族。

    喧嚣纷乱中,一个尖亮的太监声音禀道:“陈使到——”

    三字一落,众陈使与兰陵王一样,踏入大殿。

    萧莫走在最后。

    与昔日在建康时一样,他依然是一袭白裳,脚踏木履,墨发披散,俊秀斯文的脸上,带着温润如玉的笑容。

    随着他施施然入内,不知怎地,大殿中的喧哗声小了些。

    原来,与兰陵王,宇文家族众人不同,那些在故土坚持的世家子弟们,这时停止了攀谈,纷纷回过头去,看向那从建康来的世家子萧莫。

    ……沧海桑田,燕去燕回不过几个春,人间却似过了千年。真真是满目山河依旧,昔日风流无处寻。

    留在周地,与掌着周国政权的胡族统治者长期混居,杂处。长年处于动乱中,祖坟不存,祠堂多毁,血脉已杂,风流无几的世家子们,陡然看到那熟悉的白裳广袖,木履清风,看到这地地道道的南人衣冠,看到那飘洒悠然的闲逸之姿,一时之间,有的竟湿了眼眶。

    萧莫悠然而来。

    他跨过门坎时,清风卷起他的长袍广袖,卷过他的墨发修腰,便似凌波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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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兰陵王的挡箭牌

    听到后面的喧嚣声,张绮回头看去,这时,萧莫已走到众士族当中,与他们低声交谈起来。张绮看了一眼笑得神采飞扬的萧莫,又向混在众使当中的阿绿看去。

    阿绿也在向她看来,四目相对,阿绿突然左眼一闭,鼻子一皱,舌头一吐,朝她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张绮差点笑出声来。

    她迅速回头,只是唇角仍然带着笑意。

    突然间鼓乐声大作,一队队美姬身着薄衫,捧着食盒飘然而来。这些美人,一个个绮貌花容,现在正是炎夏,她们一袭夏衫,薄而飘逸,隐在薄衫下的玉臂粉腿,那裹得紧紧的细小腰身,那向下展开,把臀部衬得格外丰隆的下裳,令得殿中的温度瞬时高了几度。

    看着她们,坐在主塌不远处的宇文月咬住了唇,目光瞟向自家大兄宇文成。

    这里最得意的几个美姬,便是她家兄长替兰陵王准备的……她本是不高兴的,可是看到兰陵王身侧的那个容色中上的姬妾,却怎么看怎么刺眼。也罢,便让她们先斗一斗,反正这是她的地盘,结果是她说了算。

    美姬们翩跹而来,转眼如鲜花般散开,一个个扭着腰,娉娉婷婷地走向众权贵。

    她们端着食盒的身姿如此美妙,人还没有靠近,一阵香风便已飘来。随着她们走近,众男人双眼微眯,只是不知他们陶醉的是那木盒上的美酒,还是端着美酒的美人。

    兰陵王抬头瞟了一眼。

    突然的,他低声说道:“坐我怀里来。”

    啊?

    张绮傻呼呼地抬头看向他。

    他瞟了她一眼,嘴角一扯,威严地说道:“别装傻了……坐到我怀里来!”

    两人说话际,已有五个眉目妍丽,行动之间风姿楚楚,一看就知道来自南地的美姬正向这边走来。看她们眉眼间流出来的情意,分明是冲着兰陵王的。

    怪不得他要她坐到他怀里去。

    是了,他刚才在殿外时便说了,这一次在周地,他有她一个姬妾便足够。他这是要她做样子,当挡箭牌。

    也好!

    萧莫那人向来高傲,他要是看到自己温驯地依偎在别的男人怀里过,定然会不想再要自己了。

    这也是个了断。

    张绮垂下眸,慢慢站了起来,她身子向着兰陵王微微一侧,臀部还不曾落下,腰间一暖,却是被兰陵王搂到了膝盖上。

    他这个动作突然,张绮一时猝不及防,整个人便跌入了他的怀中。

    看向这边的人更多了。

    仿佛不知道有人在看着自己,兰陵王低着头注视着张绮。此刻的她,正羞红着脸,努力地移动着身子。好一会,她终于挑了一个最舒服的姿态窝在他怀中。

    兰陵王手臂陡然一紧。

    好一些目光也分神看向张绮。

    她没有注意到,此刻的她,有一种天然媚态,那软在兰陵王怀里的娇躯,柔如水,媚如狐。明明貌不惊人,明明半边脸埋在兰陵王的胸口,却给人一种绝代妖姬的错觉。

    萧莫颊侧的肌肉狠狠跳了几下,他猛然抬头,把樽中酒重重咽下!

    那五个美姬刚刚走近,便对上这般情景。这一刻,兰陵王低着头,温柔地注视着怀中的美姬,而他怀中的女人,虽不见表情,可那姿势是如此舒服惬意。更重要的是,她们虽看不到她的容颜,却离奇的,同时涌出一种自形惭秽之感。

    这里,哪有她们的地方?

    五姬同时看向宇文成的方向。

    大殿中这么多的人,兰陵王又是何等耀眼的人物?众人便是不想,也会不自觉地朝他张望。

    因此,五姬这一望,便把宇文成暴光了。刷刷刷,好一些目光也向宇文成看来。不管是陈使还是齐使,这时心里都暗暗惴测起来。

    宇文成却是哈哈一笑,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用在意张绮,一切照常后,他凑近宇文月,嘻笑着说道:“妹妹,看来这兰陵王也是风月中人,你瞧他挑的姬侍,虽然相貌不过尔尔,却是世间罕有那媚骨天成的。你确定要嫁给他?”

    宇文月狠狠瞪了一眼自家大兄,转头看向兰陵王,对上他那如天人一般的容貌,她只觉得胸口砰砰地跳得慌。不自觉的伸手按在胸口上,她艰涩地回道:“媚骨天成又怎么样,不过是一姬侍。”

    她转过头看向她的父亲,小嘴渐渐咬紧!

    这边,兰陵王只觉得怀中的张绮,整个人如水一样的软,仿佛自己随意一揉,便可以把她摆弄出各种形状。

    这种感觉,让人实在热得紧,口更是干得厉害。他头一昂,灌下了一大杯酒水。

    总觉得自己容颜掩住,又没有长大的张绮毫无危机意识,在兰陵王怀中窝了一阵后,料想事情也差不多了。因此她挪了挪,在兰陵王有点加粗的呼吸声中,脸蛋趴在他胸口,唇凑到他的颈边,小心地问道:“我要一直这么坐着吗?”

    这个挡箭牌要做多久?

    兰陵王低头看了她一眼,突然间,他仰头灌下一大口酒,再头一低,猛然堵住张绮的唇,把一口酒完全哺她的檀口中。

    张绮猝不及防,被他灌了个正着。一口酒气在咽中横冲乱撞,害得她咽中一呛,差点吐了出来。张绮双手被他挟在腋下,想捂嘴也来不及,只是赶紧低头,把嘴紧捂在他的胸口,小脑袋拱了拱,借由这个动作,把酒堵了回去。

    她的动作只是本能,可在外人眼里,那一举一动,无不狐媚至极,赏心悦目之至!

    看到这里,宇文成突然心痒痒起来。他不耐烦地挥退身侧的美姬,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张绮。

    这时,年轻的皇帝开口了,少年有点尖锐的声音,兰陵王一个字也懒得听,他只是低着头看着她,只是伸出手,缓缓地抚着张绮的秀发。当皇帝的声音落下,殿中恢复了喧哗时,张绮听到他命令道:“你们退下!”

    声音虽低,却是极威严。那五姬不由一凛,连忙低头退下。

    她们一走,张绮便大大松了一口气,她小小声地问道:“我可不可以起来?”

    “不可以!”

    兰陵王的声音斩钉截铁,对上张绮眨巴的水润双眸,不解的表情,他瞟了一眼,便抬起头专注地看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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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晕头痛,不想在感觉不好时写太多,干脆送上这二千字得了,明天会有至少五千字的更。

第八十九章 许诺

    张绮不依的嘟囔道:“为什么不可以?”

    声音软软的,娇娇的,直令得兰陵王又口渴了。

    他再次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一半后,把酒杯递到张绮的唇边,低沉地说道:“可是口干了?喝吧。”

    张绮被他挟得过紧,动弹不易。她上半身扭了扭,让自己抬起头来,她转眸看向兰陵王,对上他乌黑得见不到底的眸子,和那微微泛红的俊颜,突然替他担忧起来,便结结巴巴地说道:“别喝,这么多,会有危险的。”

    一句话落地,兰陵王脸色一沉。

    他双臂再次一紧。

    本来他已搂得够紧的,已紧得张绮要动弹,只能用扭的。现在他这么一紧,张绮直是喘不气过来。

    她红着脸,嘤咛一声,小小声地哼哼道:“松开一些啦。”说着,在他越发幽深的眸光下,不安地问道:“你生气啦?”

    兰陵王依然严肃地看着她,他没有回答,只是把她稍稍移一移。

    这一移,一个硬挺的物事便重重拄在她的臀间。

    张绮骇得一动不敢动了。

    她睁大眼,仰起头傻呼呼地看着兰陵王。片刻后,她左手掐住白嫩的右手右指一小节,一边状似无意地比给他看,一边小小声的,隐有点鄙夷地嘀咕起来,“年岁这么小,又没有长开……饥不择食……还承诺过的呢。”

    她的嘀咕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在他眸光的逼迫下,她紧紧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地趴在他胸口。

    他顶着她,她可以感觉到那火热,感觉到他肌肉的紧绷,还有那呼吸间的温度。

    他还在一口一口地灌他的酒。

    闻着那飘来的酒香,感觉到他身上的火热,张绮后怕了……他跟她有过两年之约的,要是现在他一个把持不住,破了那约,要了自己,有一就有二,多来个几次,那,那……

    她仔细想过,在陈国,她要嫁寒门士子,看起来是虚无飘渺的事。而齐国国内,暂时还是安定的,他一定要带自己走,那就跟着。反正他这人仁厚,自己可以趁这两年时间,多存些钱财,再借他的力寻一条出路……她所谓的出路,是准备在他的士卒面前树立一些权威,悄悄收卖十来个,到得离开时,自己有钱又有人,只需找个安全没有战乱的地方,如现在这般掩去容貌住下。

    可要是今天被他占了,破了那戒,不用到齐国,自己多半都怀了他的孩儿了……齐地君王一个比一个荒唐,她真呆下去,什么梦想都是空了的。

    想到害怕处,张绮忍不住了。只见她一会伸出长长嫩嫩的中指,一会伸出略短的食指,左手再把食指那上一截掐住,再把两根指头一比,小小声的嘟囔道:“这个这么高,这个这么小……居然也,饥不择食,饥不择食……”

    突然的,头顶传来噗哧一声轻笑。

    张绮愕然抬头。

    她对上兰陵王俊美得让人目眩的笑脸,他幽深乌黑的眸子慢慢收起笑意,认真地盯着她,他徐徐地开口了,“我在克制……只是你若再这么嘤嘤腻腻地说话……”

    张绮连忙陪笑,“我不说话,我不说话。”她老实地闭紧唇,心里未免嘀咕着:我还没有长大,还是童音,哪里就嘤嘤腻腻了?分明是你自己饥不择食。

    她很乖巧地贴在他胸口。到得这时,张绮只想说一句,“不要抱这么紧”,可这话,她终是没敢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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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到萧莫不受控制地看向那边,看一眼后,又苦着脸喝闷酒,他刚结识的,范阳卢氏的嫡长子卢俊也向张绮和兰陵王瞟来。

    瞟了一眼,他含笑说道:“萧莫如此着恼,不知为了何人?”是美男还是美女?

    萧莫瞟了他一眼,道:“那是齐国兰陵郡王。”与高长恭打过几次交道后,萧莫真心觉得,他的外表再美,也不是可以开这种玩笑的。

    光那种威严,便可以骇杀人!

    卢俊垂下眼来,良久后,他低声叹道:“想当年……纵马京都,车骑雍容,我们这些世家子,府里没有养两个美貌的娈童,还不好说话。

    他不想说这些事,便又含笑问道:“这么说,是为了那个姑子了?”他瞟向张绮,蹙眉道:“不过张氏一个私生女,以萧郎身份,想杀想捏,乃举手之劳。难不成萧郎那里,便没有几个知心意的?”

    按道理,他手下那些心眼灵通的人,早就把这个出身不好的姑子弄到他床上去了啊。怎么还轮到他今天黯然伤神?

    萧莫淡淡说道:“南人中,嫡庶之分没有你们北地这般苛刻,建康还多有妾室当家的。”因此,张绮身份虽卑,却还没有到他这个别的家族的嫡子,随便可以摆弄的地步。

    卢俊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妾室敢当家?”他不屑地扁了扁嘴,嘀咕道:“成何体统!”

    他淡漠地说道:“前天我那个庶弟冲撞了我,我当着父亲的面收了他的爱妾,让仆从打断了他的腿。”顿了顿,他补充道:“我那庶弟官居四品,是我家族中最有才的。可那又怎么样?嫡庶之别天差地远,我便是打杀了他,也无人在意。怎么你们那里如此没有体统?”

    萧莫不服了,说道:“是你们居于北地,痛恨血脉混杂,不再如往昔那般高贵,便把这嫡庶之别苛刻了。”

    他说的是实情,便如清朝时,汉族地主在政治权势上拼不过满人,便拿自族的女人出气,对她们进行种种限制,那规矩苛刻得令人发指。

    卢俊沉默了。

    见到萧莫还时不时地看向张绮,表情痛苦,卢俊认真地说道:“要不要我帮忙?”

    他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种出身的姑子,你睡了她,都是她天大的福份。她这般不知好歹,宁可跟一蛮夷也不跟你,我替你教训她吧!”

    看到卢俊言谈中,对张绮毫不掩饰的轻鄙,萧莫却担忧起来,他摇了摇头。

    卢俊讥讽地说道:“你怕我伤了她?这种低贱之人,你也太放不下了。”

    萧莫却不耐烦别人说张绮的不是,他沉声道:“她怪我不给她名份。”

    卢俊见萧莫这么在意,便道:“名份还不简单?你们不是有“有滕可不再娶”的规定吗?你就娶了她姐姐,以她为滕妾。等过两年还是心疼她,便把她姐姐灭了,她虽是妾,上面不再有妻压着,却也胜妻。”

    见萧莫沉默,他惊道:“你也想过?怎地失败了?”

    萧莫挥了挥手,苦笑道:“不说这个。”见卢俊还盯着自己,他认真地说道:“她会自己回到我身边的。你且继续说说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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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汉人士族交谈正欢,这一边,宇文月一直在注视两人。她有点沉不住气了,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堵闷得只有发怒才舒服的胸口舒缓一些后,她站起来,朝着宇文护的方向走去。

    不一会,她便来到父亲身边,偎着他坐下一角,宇文月低声说道:“父亲,你答应过我的。现在提好不好?”

    她眼巴巴看着宇文护。

    宇文护低头看了宇文月一眼,抬起头盯向兰陵王。

    见父亲眉头微锁,宇文月心中一慌:父亲不是改变主意了吧?他明明说过,这高长恭看来是个人才,他在齐国不可能真正受到重用,可以拉过来。

    她不知道,自见到兰陵王本人后,宇文护当真有点看不上了。长成这模样,只怕那所谓的战功,是他相好的送给他的!

    垂眼沉吟了一会,宇文护突然展眉,道:“也好。”

    宇文月大喜。她咬着唇求道:“还有他身边的那个姬妾,我不喜欢。父亲,听说她本是陈使带到周地来,应该是送给您的吧?”

    宇文护瞪了宇文月一眼,命令道:“回去坐好。”

    “是。谢父亲。”宇文月欢天喜地地回到自己的塌上。她侧过头看向兰陵王,又看向他怀中,软得像没有骨头的丑女人,暗暗忖道:一个姬妾,居然敢不分场合的发骚,可别怪她心狠手辣了!

    陈齐两国使者今天刚到长安,本已旅途劳顿,今晚这场宴会如其说是接风洗尘,不如就是走走过场。

    小皇帝对着两国使者说了一通话后,一阵阵歌舞妓翩跹而入,鼓乐声中,衣袂翩飞。

    来到这里的人,非富既贵,对这种歌舞早已看惯。于是,喧嚣声渐响,萧莫更是频频穿行于各大士族之间,一时之间,笑声不断。

    宇文护站了起来。

    他是这个周国名符其实的掌权者,随着他这一站,四周私语声小了不少。

    只见他提步向兰陵王走来,看到他的身影,张绮轻轻一挣,从兰陵王的膝上滑下,然后,她躬身后退,在他身后侧的那个塌几上坐下。坐下时,她悄悄瞟了一眼宇文护,秀眉蹙起寻思一会后,眼珠子一转。

    只见她身子微微前倾,整个人便似恭顺地趴伏在兰陵王的身后。

    随着宇文护走近,兰陵王站起,大半光线已被挡住,张绮整个人,隐在黑暗中。

    宇文护看了张绮一眼,暗暗皱眉。

    他早就知道张绮的来历。

    他本是想着,陈国送这么一个媚骨天成的,出自世家大族的清白姑子来周地,不是给新上任的小皇帝,便是用来讨好他宇文护的。只是这兰陵王胆大,生生截了去。

    可现在,看到张绮这般举止进退,他却疑惑了。

    她这样子,分明是早被兰陵王收服了的。难不成,陈国派此女前来,真是给兰陵王享用的?

    这么一想,他倒不好开口了。

    收回目光,宇文护朝着兰陵王举了举酒樽,朗声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兰陵郡王不仅是英雄,还风姿过人,世所罕见啊。”

    众齐使刚刚响起的笑声静了静。

    宇文护是何等身份?他这般称赞兰陵王一个后起之秀,本身便值得斟酌。

    兰陵王却是笑了笑,他举起酒樽,朝着宇文护一敬后,仰头一饮而尽,淡声说道:“不敢!”

    态度不卑不亢中透着威严。

    宇文护又是朗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严肃地朝着兰陵王说道:“兰陵郡王如此人才,屈于齐地未免可惜。如果郡王愿意到我周地来,可为三军统帅!”

    四下更安静了。

    高和恭如此年少,他一开口便许以三军统帅,这是何等地看重?

    只是那三军统帅之位,许得也太也草率了。一直低着头,如猫一样伏着的张绮,听到这里抬起头来。周国与齐国一直不对付,宇文护这么当众表场兰陵王,还盛情相邀,那是什么意思?想令得齐国君臣生疑么?

    不由的,她替兰陵王担忧起来。

    兰陵王却是严肃地拱手回道:“大冢宰过誉了,长恭虽然不肖,家国却不敢不敬。”

    这是明说他不会离开自己的国家了。

    宇文护顺风顺水的这么些年,已经没有听到过这么直接的拒绝了。他老脸一沉。

    瞬时,大殿中冷了几度。

    转眼,宇文护又笑了,他和蔼可亲地说道:“兰陵郡王还是年轻啊。对了,听说你一直在寻自己的母亲?”

    母亲?自己去了建康三次,都不曾寻到母亲的身影,难道,她落入了宇文护的手中?

    一想到宇文护的母亲至今还被国内羁押着,兰陵王的心蓦地一沉。

    见到兰陵王脸色微变,宇文护慈祥地唤道:“月儿,过来。”

    “诶。”

    宇文月羞郝的,轻踩莲步地走了进来。在靠近兰陵王时,她朝黑暗中的张绮瞟了一眼,动作变得更忸怩了。

    ……兰陵王定是喜欢女子这般娇柔的。

    她走到宇文护身侧,学着张绮的样子,从睫毛下悄悄羞答答地看了兰陵王一眼后,转向宇文护娇声唤道:“父亲。”

    宇文月身长腿长,长相气质都是大方明艳爽朗,这般学着南方姑子一瞟一唤,兰陵王垂在腿侧的左手猛然哆嗦了下。

    宇文护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转向兰陵王骄傲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嫡长女。不但弓身娴熟,而且知书识礼,乃长安明珠。听说兰陵郡王还不曾婚配,今日老夫做主,成就一段佳话如何?”

    说到这里,宇文护倾了倾,压低声音说道:“郡王成了我宇文护的爱婿,想找什么人也就容易多了。”

    兰陵王沉吟起来。

    张绮悄悄抬头,她再次对上目光如刀般剜来,杀机毕露的宇文月。连忙垂眸躲开,张绮一颗心砰砰地跳得飞快:如果他答应了,我怎么办?那我还是去求萧莫吧,我跪在他面前求他,让他带我回陈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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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坐我膝上来

    宇文护慈和地看着兰陵王,轻抚长须,一副笃定他会答应的模样。

    兰陵王寻思了一会,拱手说道:“此是大事,大冢宰容我思虑几天,如何?”

    宇文护哈哈一笑,他深深地凝视着兰陵王,道:“自是可以。”又举起酒斟,与另外几个齐国来使说了一会话后,宇文护回到了塌上。

    倒是宇文月,一直扭扭捏捏地站在一侧,不停地朝兰陵王偷望而来,看那模样,真是舍不得就此离开。

    兰陵王垂眸,见围在自己身周的人少了些,他微微后侧,严肃地唤道:“张氏阿绮?”

    “是。”

    张绮的声音小小的,娇娇的,宛如猫叫。混在这令人燥热的大殿中,倒是让人通体凉爽。

    兰陵王命令道:“过来。”

    这一次张绮没有那么乖巧,她小心地看着还在不远处虎视眈眈的宇文月,讷讷问道:“过来干嘛?”

    倒会反问了。

    兰陵王眉头一挑,他低沉地说道:“自是坐到我的膝上来!”

    “为什么?”张绮这三个字回得特别快,似乎有点恼,她囔囔说道:“又没有美姬要来,你还要挡箭牌吗?”

    清脆娇软的声音,真真让人舒畅。兰陵王低头,沉而威严地说道:“你清凉如玉,抱起来甚是舒服。过来!”

    便是这个理由?这样的理由,有必要用这么威严的语气说事么?

    张绮哭笑不得,她嘟囔道:“我不想……”声音软软。

    “当真不来?”他的声音又低沉威严了三分。

    “……我不想呢。”更软乎了。

    “是吗?”这次不止是威严,简直是带着三分冷漠。

    张绮扁了扁嘴,慢慢的,慢慢的从塌上站起,她低着头走到阴暗处,继续低头走到他膝前。脑袋搁在胸口上,她说的话带上了哭音,“还这么凶……”明明是他提了无理要求,还不许人拒绝,还这么凶!

    兰陵王嘴角抽了抽,见她磨磨蹭蹭,他右手一扯一带,便把她重新搂入怀中。

    搂着猫狐一样软乎的张绮,他像刚才一样收紧手臂。

    张绮好不容易舒服了一下,又要回到胸闷难当,不由扭了扭,不满地说道:“别抱这么紧嘛……”

    兰陵王继续收紧,把她在膝头放妥,在张绮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淡淡的,威严地说道:“这么抱着更凉爽。”像一块玉一样,搂紧一点那凉气更透人。

    张绮张着小嘴半晌,最后只是不甘的,气呼呼的哼哼几声,便安静的偎入他怀中。

    几米处,宇文月不是一个人站着,不知何时被她召到身边的另一个周地贵女,这时侧过头来,低声说道:“真好听。”

    “什么?”宇文月回过神问道。

    那贵女悄悄朝着兰陵王的方向呶了呶嘴,低声道:“今日方知,何谓珠玉相击……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真好听。”虽然一个字也听不到,可那一唱一合,一长一短,便如琴瑟相合,空山鸟鸣,真真动听。

    怪不得世人都说,兰陵郡王音色皆美。

    如她这么想的,定然不止一个二个。现在四周这么安静,定是大伙也在倾听。

    她没有注意到宇文月的脸色变了。

    又咬了咬唇,宇文月依依不舍地盯了兰陵王一会,想到他还没有给答案,想到还有的是机会相处,便咬了咬,提步向自己的塌几走回。

    张绮窝在兰陵王怀中,这时她在心里想着:别看他总是那么威严,老摆出不苟言笑的表情,可他的举止间分别幼稚得很。居然因为那么荒唐的理由,便要抱着自己,自己不肯,还威胁……

    想到他的威胁,张绮又莫名的有点委屈。她把脸埋在他的怀里,鼻子缩了缩。

    缩一下,他没理会。

    再来几下。

    他依然没有理会。

    再来,再来……

    兰陵王终于低下头来。

    他盯着张绮,低沉威严地说道:“冷了?今天晚上我给你暖被吧。”

    他给她暖被?还这么威严地下命令?

    张绮吓得哆嗦了下,她连忙陪笑道:“不冷不冷,好了,好了。”

    兰陵王嘴角抽了抽,抬起头来。

    这时,张绮感觉到他手臂硬了几分。

    张绮抬头看去。

    不远处,几个人联袂而来,满殿的灯火中,他们举手投足间贵气天成,却是萧莫和几个周地世家子。

    有所谓,百年养气,千年养贵。在周地,气度高贵,举止间雍容自持的,不是那些皇室子弟,而是,只有是这些世家子。

    他们前来的方向,正是兰陵王这里。

    这么几个俊逸高贵的世家子飘然而来,确是赏心悦目之事。一时之间,吸引了殿中绝大多数目光,

    他们来到了兰陵王面前。

    随着几个少年站定,一时之间,众人只觉得殿中大亮,似乎这豪华宽敞的大殿,也因为这几个少年和兰陵王,而显得简陋狭小起来。

    萧莫上前一步。

    他嘴角含笑,一派风流地望着兰陵王,晃了晃手中酒樽,萧莫低呤道:“半道上虽然相逢,却不曾与郡王好好说说话。此刻酒溢香,美人在侧,萧某敬兰陵王一樽!”

    说罢,他优雅地摇了摇手中酒,仰头一饮而尽。

    因气度天成,他这一举一动,无不高贵好看。

    兰陵王瞟了他一眼,拿起几上的酒,没有说什么,跟着一饮而尽。

    “郡王爽快。”

    赞了这一句后,萧莫转头看向张绮。

    对上紧紧贴着兰陵王的胸口,光看姿势便让人爱怜,让人热血沸腾的张绮,萧莫眸光暗了暗。

    他与她相处那么久,还不曾如此搂过她……

    一侧的卢俊,见到萧莫神态如此,当下越步上前:如他们这样的世家子,毕生修习的,唯风度两字。无论何时,哪怕刀斧加身,哪怕水淹火烧,哪怕生命垂危,这风度,这雍容气派,定定是不能乱的。

    萧莫是高贵的兰陵萧氏的嫡子,他现在虽然还不曾乱,可看他这样子,怕是容易失控。

    卢俊挡在萧莫身前,他向张绮瞟了一眼后,转向兰陵王,然后向萧莫一指,微笑着说道:“说起来,两位还有些渊源呢。这位是兰陵郡王,而萧郎呢?百数年前,于兰陵郡一地,百姓父老可是只知有萧氏,不知有皇家的。”

    他风度翩翩,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实实让人大生好感。

    所有正宗的世家子,不管其内在如此腐朽荒唐,其谈吐举止,总是让人如沐春风的。哪怕是面对一个贱民,一个奴仆也是如此。

    “是吗?”兰陵王听了卢俊的话,淡淡一瞟,他低沉有力地说道:“这些我不感兴趣。”

    干脆利落地说到这里,兰陵王抱着张绮,威严地说道:“时辰不早,高某累了,得退了。”今天这样的宴会,本不是正宴,小皇帝说过话后,便随时可以退席的。

    说到这里,兰陵王脚步一提,便准备率领众使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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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更了六七千字,我觉得可以用粉红票奖励一下。

    看了有读者担忧阿绿会变,恩,不会这样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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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春色介绍:
在经历了几十年的动乱后,南朝陈国文帝继位,南北两地,同时出现了少有的繁华安定。
有着极美的容颜,还有着不堪又混乱的前一世记忆的女主,重生在这个繁华世间。她想,这一世,她不会是妖孽,她一定要在这外表靡华,实质却是荆棘遍地的世道,求一个最高贵最优秀的天之骄子也不敢求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南朝春色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南朝春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南朝春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