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日月陶坊
桃溪镇有两条街格外有名,一条叫广安街。广安广安,重在一个安字,所以那里是住宅区,而且住的是桃溪镇最有名最有地位的一些家族,银年紫狼中的尹家和琅家都在其中。
另外一条名街叫做长兴街,顾名思义,重在一个兴字,因而那里是众多店铺的聚集地,尹家旗下的永年制坯厂的店铺和琅家旗下的专司紫砂经营的店铺亦在其中。
但除了这两家之外,公认的可以在紫砂领域与之媲美的,还有一家,叫做“日月陶坊”。
几十年来,这三家各有所长各有发展,成为今日桃溪镇紫砂业的三大巨头,隐然有三足鼎立之势,可以说桃溪镇的繁华,与这三家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而今日是景朝永定十四年正月初一,亦是日月陶坊招收学徒的日子,这一日大清早,长兴街的日月陶坊大门前便是人头攒动,浩大声势便是远在街头亦可看得分明。
苏铮和苏耀祖来到这里的时候,几乎被这样的景象吓到了。
“不是说下午才开始吗?怎么现在就这么多人?”
他们两个一个基本不识行情,前段时间忙于院子修葺,根本不得闲,另一个是外乡人,只会满嘴跑火车,温饱都成问题,哪有那么多心思去探听详细信息,因此都差不多等于赶鸭子上架,乍然来到这里都有些乡下人进城般的茫然与迷糊。
来到近处,才发现所谓招收学徒的选拔已经开始了日月陶坊的作坊和店铺是在一块儿的,只是一边一个门,作坊这边的大门前人们在议论纷纷,或是引颈等待亲人朋友出来,大门口有护院似的人物把持着,旁人不得进入三米之地。
苏铮两人挤到内圈。抬头只见大门两边各竖着一块紫砂陶的匾,上书“且捧五色土,烧得日月魂”,笔势豪迈,刻迹深沉。大门门楣上便是“日月陶坊”四个大字。
陆续有人从侧门里出来,有满脸失望的,也有忐忑期待的。
“……一看我的样子,就摇头说不要了。”一个面有菜色的瘦弱的人伤心地说,周围好几个朋友都安慰他。
“……叫我搬了些重物,又跑了两圈。不过搬紫砂壶的时候我一不小心摔碎了一个……唉,也不知道人家要不要我,别人?要做的事都差不多。没出差错的都往里走了,像我这样的才出来……”一健壮青年摇着头和人们说着自己的经历。
苏铮轻叹了一声:“看来我们来迟了。”
苏耀祖那叫一个着急,他不像苏铮,参不参加选拔都不要紧,他要是不参加。或者参加了没被选上,那就得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而且盘缠都不知道在哪里,绝对不能这样啊。
他在人群里探头探脑,忽然在护卫中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忙凑上去。
苏铮摇摇头。这人还真是什么人都敢往上凑,没看见那护卫们粗壮得跟什么一样,一拳下来那可不是好玩的。
她仿佛已经看到苏耀祖的悲惨下场。可惜来不及阻止了,正转头不忍目睹,谁知道,那护卫听了苏耀祖的话,朝苏铮这里看了一眼。嘴巴里说了什么,又跟挥苍蝇一样挥了挥手。苏耀祖便笑开了花,屁颠屁颠地跑回来:“苏姑娘,人家让我们进去呢。”
苏铮眯起了眼:“为什么让我们进去?”在场这么多人,看样子好像也有几个懊悔自己错过了时辰的,怎么不见那些人能进去。
“嘿嘿,我跟那护卫大哥有几分交情,快走吧,吃了人家要反悔了。”
苏铮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苏耀祖已经往侧门里面走了,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多虑了,也许那护卫也见识过苏耀祖的无赖功夫,怕他就此闹起来呢?
从侧门里面进去,长长的过道里有一人摆着张桌子在那坐着,有人进出都要在他这里登记,看到苏铮两人,他“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怎么这时候还能有人进来?”
一边已经提起笔蘸了蘸墨,问两人:“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住哪里,都一一报上来。”
态度并不倨傲,但也算不上客气。
两人都各自说了,这人便从一旁的小盒子里抓出两枚小牌子分给两人:“带着这个往里走,会有人带你们去做该做的事。”
苏铮接过那牌子,发现也是紫砂陶质地,然而是还没经过烧炼的泥坯,半干燥程度,若用力一些还能捏出指印来。两枚长得一个样,上面写了日月两字。
那人又给了两枝尖锐的竹笔:“写上自己的序号,一个是二百五,一个是二百五十一,然后再写上自己的名字。”
苏铮顿了一下,果断迅速地写上“二百五十一”,然后凉凉睨了苏耀祖一眼,苏耀祖瘪瘪嘴,委委屈屈地写了“二百五十”,一边还碎碎念着:“不是有很多人来吗,怎么才二百来个?”
苏铮和苏耀祖往里面走去,登记的人又懒懒地靠坐着,拿着登记的册子百无聊赖地看着:“苏耀祖,真俗气,就那熊样也能耀祖?苏铮……啧啧,真是没见识的父母,哪有给闺女取这种名字的?唉?苏铮?那不就是……”
被人带到一个小院子里,最初的选拔项目跟那些出去的人说的一样,先是看你长得怎么样,一眼看上去就有病的果断不要,健康的话就叫你搬运东西,有重物,也有精细的东西,大概是考验力气和心细程度,苏铮估计在这里就会做出分类,只能干粗活的和能做精细事的。
甚至考核里面还有端茶递水的,让人怀疑他们陶坊要招的是秘书。
苏铮和苏耀祖很轻松地过了第一关,接着就被带到下一个院子。院子里等着很多人,依照序号被人叫进门窗紧闭的屋子,这样的屋子共有三间。等的人一脸紧张,出来的人有的轻松而高神莫测的样子,有的面如土色,被委婉地请回家去等消息,估计是倒在这一关了。
苏耀祖得意地说道:“我打听过,这一关他们会问你关于紫砂技艺的东西,怎么做啊,哪道工序要注意什么啊,也有可能是哪种紫砂矿土分布在什么地方啊。总之什么样的题目都可能出,被问到简单还是容易的,就看你的运气了。”
等了一会,很快就轮到苏耀祖了,苏铮后面没有人再进来,她是最后一个,所以等苏耀祖进屋子之后,整个院子里只剩下她一人和一个报序号的人。
苏铮觉得有些奇怪,因为那个人老是盯着自己看,好像她脸上开出了一朵花似的,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注视,跟着心情也变差了一些。不过还好,过了一会就轮到她进屋了。
小半刻钟之后,苏耀祖愁眉苦脸地出来了:“荆异县的造壶名家有哪些?三大家,五名家,十二雅流,知道这些不就够了吗,为什么还有说出所有人的名号年纪,家住哪里?我一个做壶的知道人家家住哪干嘛?难道跑到人家门口坐一会儿就能得到他真传了吗?还是去偷一把壶来当做是自己的?”
他碎碎念个不停,埋头走了几步才记起什么,抬头看看四周,没有别人了,苏铮大概还在屋里没出来吧。他等在一边,屋子里的那些日月陶坊的考官们都陆续出来了,却始终不见苏铮,他有些不解,难道她没通过,先走了?
他看到那个报序号的人,上去问:“大哥,打扰下,你看见和我一起进来的姑娘了吗?就是二百五十一号,长得挺漂亮的女孩子。”
那人道:“那人啊,已经答完题到下处去了,你是二百五吧?不是勉强通过了,可以到那里去找她。”
“啊?她也通过了?”苏耀祖觉得很意外,倒不是对苏铮通过意外,而是她居然能通过得这么快,那也就算了,居然也不等他一起走,真是不够义气。
他风风火火地看到下一个地点,这又是一个院子,比之前两个都大,此时院子站着三十来个人,正对着地上的物事低声交谈,测试还没开始。
他眼珠子滚了一圈,找到了人,走过去问:“你怎么这么快?”
苏铮正看着一张木质的低矮方桌,上面铺着一团灰褐色黏而不均匀的紫砂泥,泥上搁着一把木头做的榔头。
她这些天从苏耀祖那里学到不少知识,知道这桌子叫做泥凳,用来在紫砂泥打磨过筛和陈腐之后,进一步的加工,是将生泥捶打成可以用来制壶的熟泥。
而现在泥凳上头的紫砂泥团就是生泥。
如果是正常时候,苏铮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一定会带着好奇和求知,认真观察仔细研究,可是现在,她眼睛虽盯着那处,视线却没有焦距,似乎神思飞于天外,不知想着什么东西,苏耀祖叫了她两声她都没应。
苏耀祖都有些生气,想不理她了,她才慢慢凝起视线,转头看着苏耀祖的脸,不带情绪地问:“把我拉到这里来,你是故意的吧?”
第八十六章 测试
苏耀祖吓了一跳。
不大明白苏铮的意思,但听她的语气也知道自己好像哪里惹她不高兴了。
他有些磕巴地问:“什、什么意思?”
苏铮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色,纯粹的不解不安,畏畏缩缩驼背含胸的模样让人看了火大,倒也是一干二净,一眼看透。
她转过头去,语气好了一点:“你刚才被问了什么问题?”
这话题转得有些快了,苏耀祖怔了一下才回答:“先头的问题是荆邑县的矿源分布,我是要做紫砂的,又不是挖矿的,怎么会特地去弄清楚这种事,勉勉强强答了两个,也不知道对不对,然后他们又问我全县的紫砂大师有哪些。”
“三大家,五名家,十二雅流,这个问题倒是不难。”苏铮说,几天下来,她自己了解了一点,又听苏耀祖讲过一些,依稀知道有这么二十个人十分拔尖。
苏耀祖苦着脸:“问题是他们要我一一说出那些大师都叫什么,家住哪里,作品都有什么风格,你说这不是刁难人吗?我哪懂那么多,幸好我瞎扯了两三个,不然这会都已经被赶出去了。”他看看神色安静的苏铮,有些不平地问:“你的问题是什么?”
要是比他的简单,他可就不高兴了。
苏铮嘴角微微勾起:“紫砂壶的主要制作工序有哪些。”
苏耀祖长大了嘴巴:“就这样?”
正这时,一个通身褐黄色大棉衣,头戴灰色毛边尖顶高帽的男人走到主屋的台阶上,笑呵呵地看着下面三十来个人,道:“能站在这里的都是通过了多轮遴选,资历最好的人,或是心细手巧。或是身强力壮,你们之中很可能就有人能到我们日月陶坊当差,以后大家就是熟人了,我先自报家门,我是日月陶坊的管事,姓蒋,你们叫我老蒋就行。”
院子里的人渐渐都安静下来,目光热切地看着蒋管事。
蒋管事继续说:“我们陶坊每年都会从民间招学徒,没学过紫砂的,不要紧。从来没碰过紫砂的,也不妨碍,我们陶坊看中的是大家对紫砂的天分。怕的是有天分的人因为种种原因而错过这个行业。只要你们有兴趣,有想法,就来嘛,我们给你测一测,看你合不合适干这行。只要合适,甭管你是老是少,以前干什么的,都可以到我们陶坊来。只要你敢来,我们就敢教,只要我们教。你们,就必然有一个好前途。”
下面的人哄地一声说开了,大家都被这几句话给调动起来。苏铮左右看看,发现人们都很是兴奋,本来的紧张忐忑都驱散了不少,一个个好像一时间提升了不少信心和斗志一般。
她暗暗想,这个蒋管事倒是挺能说的。不过都进行到这一步了。说这些事先就该宣传出去的口号有什么用?赶紧开始正事才是要紧。
她是个务实的人,最不喜欢听一些虚话。心思便微微有些走神,想到了之前进那小屋子和“面试官”正面接触的情景。
“面试官”是个严肃刻板的老头,一见她进去就皱起了眉:“怎么又是个女的?女子不在家里绣花洗衣,跑出来招摇什么,难道以后还能指望着你们去养家糊口?”声音虽轻,其鄙夷语气却是清楚无二。
苏铮听了也皱了下眉头。
和在庚溪镇不同,和当初胡氏糊弄她的那些话也不同,苏铮来到桃溪镇,前前后后观察了半个月,发现这里女子出门在外做生意开铺子的不是没有,数量还不少。
就如年三十光顾的那家成衣铺,平时打理店铺的就是个妇人。
可见此地民风较开放,对女子的束缚并非十分严苛,这让她看到了希望——后来她才逐渐了解到,其实景朝女子地位并不会很低,女子自立门户的也不在少数,只是更溪镇地处偏僻,人们思想也比较滞后,越是大的城都,女子越是能有一番作为。
虽然早决定了无论风俗礼教如何,她都要靠自己撑起自家门户,但社会能宽容点的话,总是个好消息。
没想到在个古板老头这里被无端端嫌弃了一顿。
她本以为对方一定会出个很难的问题,好让她止步于此,可谁知道,当他看清楚自己的名字,脸色便微微发生了一些变化,看了自己一眼,又问了一句:“你就是苏铮?”
苏铮当时心里就咯噔一声。
“你就是苏铮”,这分明就已闻其名问未见其人的问法,可自己何时跟日月陶坊里的人有什么过往?
她想了又想,毫无头绪,而老头随之出的问题实在简单,明摆着给她放水让她走到最后一关。她既不是胆小如鼠的人,心里又存了疑惑想弄个明白,便顺势留了下来。
“……咱们这是陶都,大家就算不干紫砂这业,也大多不会不知道紫砂壶制作的那几道工艺吧?对,简单说来就是选料、炼泥、制坯、入窑烧炼。”
声音唤回苏铮的思维,她挑了下眉,蒋管事说的比她当时的回答还要简练,不过,粗略分类的话确实就这么四步。
蒋管事又说:“接下来对你们的测验就是选自这四步中的‘炼泥’和‘制坯’你们看院子里摆着的工具。”
大家看过去,挨着墙角一列摆开一台大磨,三人牵的那种,旁边一桶碎石料,那是要给人磨的,几个大筛子,边上则是一桶粉末状事物,再过来就是苏铮面前的泥凳。
不知道这里人怎么分的,反正苏铮了解之后,在她自己的认知里,炼泥一共可以分为五步,第一步是将选定的泥料冲洗、摊场风化,剔除杂质并且将大块的岩矿分化成小颗粒,第二、三步分别是磨泥料和将泥粉过筛,感谢黄氏,这两步她都干过。第四步是将过筛之后的泥粉放置到陶缸里,加入适量水,进行陈腐,也叫做养土,主要是使土中的有机物分解挥发,这一步至少要三个月时间,越久越好,第五步则是捶打陈腐之后的泥团,使之符合制壶的标准。
不过在苏耀祖的讲说中,最后两步并不是固定的,比如也有说法是将泥粉加水调和,揉成泥团,是为生泥,随后直接捶打,锤炼黏熟后,再将泥块陈腐上三、四天即可使用。
苏铮如今都还搞不清楚其中的玄机,而此时看看现场,恰恰就没有陈腐这一步,她有些小小的失望。
随即便开始了分工。
在场男的轮流合作去磨石,女的直接做过筛这一步,大概是考虑到体力的问题,女子基本是不干磨石这种力气活的。
苏铮穿上陶坊提供的罩衣。
和当初黄氏给她穿的差不多。
灰白色的粗布料子,洗得干干净净,背后开襟,用带子系着,一穿上可以从脖子下面一直罩到膝盖以下。
三十多个人里面只有五个女子,大家穿上罩衣彼此帮着系上背后的带子,苏铮在这是才在人群中看到云歌,就是年三十晚上,被母亲拉到成衣铺买走了那件婉约看上的蜜合色小袄的少女。
今日少女穿了一件靓蓝色小袄,淡黄色比甲,袖口扎得紧紧,十分干练的样子,长挑的身材清丽的五官,在一群灰袄土衣的人中显得格外显眼,尤其是男女分开之后,更是让人想看不见都不行。
苏铮看看自己,修院子时她怕弄坏了新衣服,特地去买了一身灰白色粗棉衣服,镶边是深灰色的布条,上衣下裤,衣过腰三分,裤腿塞进中筒黑靴里。特别的便宜,特别的普通,也特别的土气,有点像短褐,只是夹了棉絮而更加臃肿。
这里无论男女,干活时几乎都穿这样的衣服,苏铮得知今天过来可能会干点活,也便换上了这身,真是一点特色也没有。
不过正合她心意就是。
五人收拾好之后,就拿起了工具,因为是大筛子,不可能一个人就兜得起来,云歌和一个女孩子拿起了一个筛子,站在地上铺着的麻布边,摆好架势,另三人包括苏铮都好像不知道要干什么一样干站着。
苏铮不是故意的,她是真的不知道这步要怎么和人合作,以前她是一个人拿着脸盆大点的筛子抖的。
云歌看看蒋管事和其它人,有些着急地咬咬下唇,对苏铮三人说:“你们一个从桶里舀了泥粉到筛子上,剩下两人拿起那边的大蒲扇往这里扇风,记住,要使劲啊。”
苏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一旁还摆着几把大号的扇子,每一把都有一张课桌那样大的扇面,拖把棍一样的柄,整个立起来快到她肩膀了,提在手里挺沉的。
难道要用这个人工制造风?
眼看着云歌和另一人已经开始抖起筛子来,泥粉扑簌簌地透过细小筛孔往下坠,苏铮不及多想就扇起风来,泥粉遇到气流飞了起来,纷纷扬扬洒落在白色麻布上,依着颗粒的轻重落得有远有近。
另一个提扇的女孩见了也赶紧扇起来,然后她一时慌张了些,扇子抬得太高了,竟直接把筛子上面的泥粉吹了起来,直往云歌两人头面逼去,两人惊呼一声,吸入了泥粉大咳不止起来,慌忙丢下筛子手忙脚乱地挥打着泥粉,狼狈地往远处逃开。
蒋管事看着这一幕,本来笑呵呵的脸上,眉头就皱了起来。
第八十七章 不请自来的贵客
好不容易做完了一遍过筛,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是苏铮和另一个扇风的被其余三人冷冷瞪了好几眼。
苏铮表示受到无妄之灾很无辜。
她明明做得挺好的,即使是第一次做一件事,即使比较仓促,但事先观察三思而行,大的差错她一般都不会出的。
接下去是槌泥。
只见云歌一步当先,走上去跟蒋管事说了什么,蒋管事捻须颔首,很快有人送上一块泥料,云歌将其掺在泥凳上的大团泥团里,然后选择了一个位置,抡起木槌槌打起来。
她的动作不十分有力,但看得出来很熟练,每个动作力度都掌握得很好,如此槌了几十次,她用刀子将槌打过的泥料划开一道口子,看了看,然后对蒋管事说:“好了。”
蒋管事一直站在旁边看,见此点点头,好像很高兴似地道:“槌打生泥时加入熟泥头,可令事半功倍,捶打好后也知道用刀划开观察断面,你很熟练啊,不错,不错。”
云歌抿着嘴笑,虽然表现得相当矜持了,但苏铮还是在她浅黑的眼里看到得意之色。
和那天晚上对去走后门淡漠不乐的少女大为不同。
可苏铮觉得有些奇怪,不是说这次日月陶坊招生,主要是面向不懂这一行,却资质天成的人吗?云歌种种行为明显是来自人为的系统的训练,应该不符合要求吧?
当然这话她是不会问出来的,除非傻了,谁会和赵琪琪一样无端去触人家霉头?
倒是旁边有人低声地道:“她是从小干这行的,要是这些还做不好才是奇怪,给我也学一段时间保管比她要好。”
苏铮转头一看,却是扇风出错的女孩,她这时望着被人佩服着的云歌。堵着肉肉的脸颊,既是不忿又是委屈,见苏铮看她,哼了一声将头转过去。
云歌之后是剩下四个女孩,接着上场的是和云歌一起抖筛子的女孩,云歌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她笑了一下,学着云歌一样槌了一番。随后那人是倒泥粉的,她局促地绞着衣摆,有心学习云歌。可云歌和伙伴说着话,并未理她,她又看苏铮两人。得到爱莫能助的眼神。
她只好随便槌了两三下,低着头退下去了。
接着轮到苏铮,她完全没受到前几人影响似的,拿起木槌跟寻常的榔头一样敲打起来,打几下。将泥团揉一揉,放个角度继续,如是十来下,也下来了。
最后扇风的少女孩土着脸,敷衍了两下,拽拽地放下木槌下来。
女孩之后就是男子上场了。他们可不像女孩子,什么年龄段的都有,小到十余岁。大到四十来岁,挨个槌打,各有各的特点,苏耀祖左右看看,没有弄出什么夸张显摆的动作。表现得平平无奇。
这一轮下来,有十来个人就被委婉地劝回家去。其中包括了扇风的女孩和那个和云歌搭档的女孩。
后者听到自己的名字显出满脸的不可思议,明明她表现得比其他三个女孩子要好得多,怎么这一轮被刷下来的会有她?
云歌也着急地去问蒋管事,蒋管事仍旧满脸笑容,只是眼神却淡淡的,没有回应云歌,而是对所有被请回家去的人说:“让你们回去不是说你们就不能进我们日月陶坊了,最后我们会根据大家在之前的表现,挑选出我们最需要的学徒,只是说,按你们的表现,接下来的一环没有必要再参加了。”
四周又出来几个人,劝着大家,那十几个人怏怏不乐却不得已地被请出了院子。云歌见蒋管事没给自己好脸色,大为意外,怔愣了一会才默默地回到自己的队伍里,之后都没有再说话。
苏铮冷眼瞧着这一幕,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剩下来只有二十多个人,蒋管事带着他们进了大堂,光滑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地面,檀木博古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紫砂壶和紫砂矿石,锥形的穹顶上挂下大红色绸带打成的礼花,明亮的光线从天窗外探落,照在二楼雕饰精美的回形走廊上,而那处,十步一岗的侍卫就如同木桩一样,扎定不动。
众人都不由地敛气屏息,蒋管事指着大堂上一字列开的四张长条形桌子:“这就是紫砂艺人创作时所用的台子,上面有一个艺人基本需要的所有工具,还有数块熟泥,你们要做的便是挨个上去试着做出样东西来。”
下面一下子炸开了锅。
完全没做过这个东西,从来都是看着猪跑却没吃过猪肉,这怎么动手啊?
大家议论纷纷间,有一个看上去木木楞楞的大个子男子迟疑了一下,上去抓起一块泥块,三把两捏,一块好好的泥就给弄得散了一桌子,他愣愣地挠挠头:“我家边上就有个小陶坊做这个,我看那些人做的时候三捏两捏很快就好了,怎么我就不行呢?”
别人都取笑他,他窘然笑着走回来,也不恼,乐颠颠地看着别人怎么做。因为他的行为,气氛变得活跃了一点,之后陆续有人上去,抓起泥块要么捏要么打要么拍,有几个大概耳濡目染过,做起来还像模像样的。
苏铮注意到蒋管事和另外几个日月陶坊的人着重观察大家的姿势、动作,不时在纸上记录什么。
等到云歌的时候,只见她款款上前,提了衣摆坐在凳子上,拿出一块褐色泥团,神色忽然变得十分专注,然后她取来了桌上的木搭子将泥团轻轻拍成均匀片状,然后裁出均一宽度的泥片,又用规车裁出圆形的底片。
她将底片放在木转盘上,将之前裁出来的长方形泥片一端贴在底片周围围成一个圆桶形,切除多余的泥料,然后一手拿着木拍一手抵着圆筒内里,随着木转盘的转动而拍打圆筒上部,使其向中心弯曲收敛……
苏铮曾经偷看过黄氏制壶,但只听到声音,根本没看到内容,后来听苏耀祖讲了一些有关制壶的步骤和做法,这是第一次亲眼看到现场制作。
只见云歌的手像是有魔力一般,一手拍着,一手转着,上下一样直径的圆筒的上部就慢慢收敛起来,现出了圆碗底座的那种弧度,殷殷反射着光线。
一方面苏铮又为紫砂泥这种柔和而神奇的可塑性感到惊讶,简直就像小时候玩的橡皮泥一样,不过橡皮泥只能捏塑,像这样用薄薄的片物就能做出漂亮器皿的,当真是奇妙。
她不禁在心里演示,如果自己在云歌的位置上,拿着工具和泥片,会怎么使力,怎么拍打,会有什么感觉,越想越是心里痒痒的,恨不得立即自己上去操作一番。
别的人也都停下手中的事看着云歌,连蒋管事也点了点头,露出满意的神情来。
苏耀祖看了很气愤,就这么两招随便哪个会做紫砂的都能拿得出手,他也行啊,而且还会做得更好,可惜,他是二百五十号,暂时轮不到他,他只能干看着着急。
这时一人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附在蒋管事耳边说了什么,蒋管事脸色一变:“你没看错?”
“呦,我的好管事,人都到门口了,就是小的看错,大家伙都能看错吗?”
“怎么这么突然?”蒋管事喃喃地说,“快,今日几位掌柜不在,坐堂的先生是哪位?快去请来。”转头又对大堂里的人们说,“大家先静一静,有几位贵人要到这里来,都站站好,一会儿别失礼了。”
这句话刚说完,大家便见着从外面走进来好几个人。
日月陶坊的人在两旁战战兢兢地领路,中间被簇拥着的是三个衣着不凡的年轻男女,待人走到门口,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仿佛有五色光彩降之于颓屋。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来的人都是男俊女美的类型。
左边的青年最是身形颀长,他衣着偏白,襟袖上展开繁复华丽的锦绣花样,张扬地吸人眼球。他的五官俊逸,透着淡淡的凌厉与傲气,视线扫过来时浑然天成般地带着一种漠然,好像此间任何人与物都不能进他眼中。
蒋管事一愣,忙堆起满脸的笑迎上去:“尹二少,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呦,这位是丁小姐吧?”他惊奇地看着尹都身边的女孩。
尹都看也未看蒋管事一眼,视线在大堂中扫了一圈,淡乏无趣的模样,侧了身,对身旁的女孩道:“凌儿,普普通通的招收学徒罢了,一群平民,什么也不会,有什么好看的,我们还是走吧。”
被叫做“凌儿”的女孩却兴致很高似的,撒娇地对尹都道:“既然都来了何不坐下来看看?我见多了那些大师制壶,还不知道这什么也不懂的人做起壶来是个什么样子,二表哥你陪我看看嘛。”
女孩一身玫红色修身细袄,苏铮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果然是那日婉约第一次挑中的款色,那成衣店老板娘说玫红色是时下最受妙龄女子青睐的颜色,苏铮这些日确实看到不少人穿,但穿的人多了,再好看的颜色便也俗鄙了。
第八十八章 栽赃
唯独眼前这个少女,面若春桃,身肢窈窕,玫红色穿在她身上竟有种弱柳扶风般的纤柔美感,让人忍不住赞一声妙哉。
只是,苏铮又深看了一眼,发现这姓丁的女孩脸上的粉擦得很厚,眼下有颇为明显的青黛,大大的眼睛顾盼之间往往闪过憔悴之色,仿佛俏皮精神只是她的伪装,她实际上很累似的。
苏铮心里微讶,正要收回目光,丁凌儿的视线却拂了过来,她身后一个侍女模样的人在她耳边说了不知什么,丁凌儿的目光骤然间便变得凶狠,瞪着苏铮就好像于千万人中终于找到了仇人一样。
苏铮心里莫名,她都不认识这个人,她何以露出这种凶光?
不过,丁凌儿,姓丁的?莫非是……
蒋管事着人搬了椅子上来让客人们坐下,人们这时才发现来的三位客人中第三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少年有着书生般的气质,生得眉清目秀,一团斯文,然而却时刻微垂着头,气息完全被前两个人盖过,可苏铮看向他的时候,瞳孔却微微一缩。
刘琪?!
刘琪也在这时抬起头来,准确地看到苏铮,又飞快地看了丁小姐一眼,做出示警的神色,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
这番动作虽然一瞬而过,但苏铮还是看明白了,丁小姐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而且还可能当场做出什么来,不然刘琪也不会露出那种表情。
这一个瞬间,苏铮陡然明白过来,“面试”时莫名其妙的通融,别人似有古怪的注视,不请自来的贵客,原来都是为了这里。这个丁小姐想在这里收拾自己?
可是她又是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在今天到日月陶坊来,以至于事先做好安排?刘琪又知道了什么?
蒋管事也看到了刘琪,仔细地回想了一下,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位年轻的公子。
作为荆异紫砂三大巨头之二,日月陶坊和永年东家的尹家既是竞争关系,又不乏相互合作的情况,可以说对彼此都相当地了解,可他确实不认识对方,既不是尹家的人,也不是尹二少平日里的朋友。
他笑着给丁凌儿问了安。看着刘琪问道:“这位是……”
尹都淡淡地看了一眼,并无解答的意思,丁凌儿掩袖轻笑:“不怪蒋管事你不识得。这位是尹家排行十二的表哥,前些日才从乡下回来的。”
啊?排行十二?
蒋管事心想,尹家嫡支旁支加起来不是总共只有十一位公子吗,而且最小的不过七八岁大,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这么大的尹十二?
随即他想到前段时间曾经听说尹家的家主好像有个私生子沦落在外头。并且闹着要接回府去的消息。
当时听了只是付之一笑,毕竟大家族里总是免不了这些谣言,虚虚实实不是其中人谁也说不清,莫非这位尹十二便是那个私生子?
刘琪,现在应该叫尹琪了,好似没听懂丁凌儿话中的讽刺意味。站起来对蒋管事微微施礼:“小辈尹琪有礼了。”
蒋管事赶忙让开,开玩笑,他年纪虽大对方两倍。但讲究起来不过就是个打杂的,对方既然是尹家的公子,这一礼无论如何他是受不住的。
丁凌儿见尹琪表现得那么战战兢兢,居然给一个下人行礼,越发看不起这个乡下来的土包子。想起那件事,看他都带上了一丝恶意。
她笑着起身到四张桌子前转了转。看到些不三不四的作品,不禁掩唇一笑,随后拿起云歌做的那个半成品咦了一声,道:“这个倒是不错,听说今日你们招过来的这些人里有一个家学渊源的,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干紫砂这一行的,这个就是她做的吧,不知是谁?”
过来应招学徒的人都一肃,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都盯向了云歌,云歌一怔之后脸色微微泛红起来,有些自豪和激动地抬起下巴。
苏耀祖看得眼红,正好有贵人来,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啊,怎么他就没有表现的机会?
他也是家学渊源,家里祖辈都是干这个的啊!
蒋管事看了云歌一眼,不知道丁凌儿什么意思,丁家和尹家因为有一层淡淡的姻亲关系在,家里又有两姐妹前后嫁给县令大人,因而家族里也很有些产业,其中便涉及紫砂买卖,但他们只管买卖,不管制作,并不需要制壶的工匠,也从不见他们对下级工匠上心思。
蒋管事脑子里正在转,丁凌儿拿着那个半成品转身走了两步,护地手一滑,将整个圆筒摔倒了地上,恰巧滚到苏铮脚边,她惊呼一声,弯身便要去捡,一边口里道:“我真是的,怎么这样不小心。”
苏铮本来就知她来者不善,自然不想和她有肢体接触,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丁凌儿身后的侍女见了,两步上前捡起摔烂了的圆筒,一手推搡了苏铮一把:“你这人懂不懂规矩,站着就站着,怎么不给我们小姐捡起这玩意儿来?”
苏铮没防她有这一首,差点没站住,趔趄了两步,站定后定定地看着对方。
丁凌儿面一沉:“阿襄,怎么说话呢,人家又没有道理非要为我捡,你怎么能怪她?”说着上前拉住苏铮的手,诚恳地道歉,“我的丫鬟不懂事,你别怪她,说起来是我不小心,怪不得你。”
这话说得可怜,苏铮差点要以为自己不给她捡泥坯是天大的错误似的。
她看着眼前漂亮得好像洋娃娃似的女孩子,感觉她握着自己的双手冰冷得如同冰块,而那双大大的眼睛,雾气萌生,却仿佛潜藏着至深的怨恨一般,就那样直接靠近地将自己望着,心中不禁一阵发寒,不动声色地抽了手,低头道:“小姐言重了。”
丁凌儿笑笑,将摔烂的圆筒给苏铮,语气特别真诚地说:“对不起啊,把你的作品弄坏了。”
众人顿时一脸古怪。
云歌一愣,像憋住了什么气似的。
蒋管事也怔了怔,才上前笑道:“丁小姐,这作品可不是这位姑娘做的,而是这位云姑娘的。”
丁凌儿表情有片刻的僵硬:“是、是吗?”
“是啊,而且你刚才提到的家学渊源的人也是云姑娘。”蒋管事很好心地解释,“云姑娘来自云氏作坊,自小便学着做紫砂,云姑娘是不是啊。”
云歌上前温婉地福了一礼:“小女确实自小跟随家中长辈学习紫砂,已有九年光阴,照理说不该到日月陶坊来参加学徒招收,但小女实在仰慕日月陶坊盛名,是真心实意地想进入陶坊学习。”
日月陶坊春季招人虽然明面上说的是招收外行人才,但最后真正招进来的人大多都是会一点技艺的,不然一个一点基础都没有的人又是怎么能通过层层遴选进入陶坊管事级人物的眼里?
又不是真的招端茶丫鬟搬运小工。
这样来说,有没有底子、会多少并无多少妨碍,陶坊要的是喜欢这行、能干这行、却一直没有机会的人,或者说,有一定能力,却被局限在小地方小作坊,想要搏个好前途的人。
云歌正是这第二种人。
丁凌儿干干笑了声,转眼看向苏铮:“那这位……”她还想说什么,但侍女阿襄拉住了她,对她暗暗地摇了摇头,唤了声“小姐”。
丁凌儿咬咬嘴唇,十分不甘地样子,转身回了座位上,连云歌都没有多搭理。
云歌还以为会等到后续的问话,谁知道丁小姐竟没跟她说半句话,不由得又是意外又是失望,她抬头看了看苏铮,眼里闪过一丝不明神色。
而苏铮却在琢磨丁凌儿的话。
她提的所谓“家学渊源”好像在指她。
细细想来,确实,她以前住的外婆家,便是苏平安生母的娘家李家,好像正是做紫砂的,虽然只是副业,但在李水村那一块名声倒也挺亮的。
勉勉强强,这个可以算是她的“家学”背景了。可丁凌儿怎么知道?为了对付自己连自己的过去都查了?
还有,听说云歌的来历后,丁凌儿似乎很失望,苏铮觉得她好像要在这个家学渊源的身份上做什么文章一样,只是无奈被云歌给阻断了。她到底想说什么?就这么一件事好像不能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吧?
苏铮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看向尹琪,尹琪却正暗暗看着丁凌儿,好像在警惕她又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一般。
苏铮更是不解,站得有些久了,堂外刮进来的风吹得她有些冷,她下意识想袖起双手,手碰到腰间一样硬硬的事物,神情忽地一滞。
丁凌儿看到她的表情,嘴边挽起个得逞的笑容,转头对尹都说:“二表哥,这里好无聊,我们走吧?”
尹都睃了丁凌儿一眼,目中有了然之意,他道这个表妹今日硬缠着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呢?原来如此。
他微微一笑,丁凌儿顿时心如乱麻,眼睛都不敢抬,生怕被这个并不很熟又非常不好亲近的表哥拆穿,然而尹都接着却只是说:“好,我们走吧。”
丁凌儿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走了两步忽然一摸手上,娇呼起来:“哎呀,我的玉戒指怎么不见了?”
第八十九章 开了金手指的姑娘,你伤不起
苏铮发誓,栽赃嫁祸是她见过的最俗烂、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害人手段。
可是她没有想到有一天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腰间那样硬硬的、小小的事物,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丁凌儿“丢失”的戒指,一定是刚才两人有肢体接触时对方塞过来的。
以前她看影视剧,每每有这种情节,仿佛都是栽赃主角的人没有捞到好处,反而被或预先知道、或聪慧机敏的主角抓到机会,反栽赃一把,挖个坑买埋自己的那种下场。
她也想挺做那种霸气侧漏的主角的,但事实是,她既未事先知道而有所防范后招,又不够聪慧机敏,即便这时给她个近距离接触丁凌儿的机会,只怕也没办法把戒指神不知鬼不觉地按回到她身上——那得多高明巧妙的手法啊,她都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在自己没察觉的情况下把戒指藏到自己身上的,是丁凌儿自己做的,还是她的侍女干的。
苏铮脑子里转着不着边的念头,一边迅速思索要怎么解决这件事,而丁凌儿已经很夸张地叫起来:“我进来的时候还好好戴在手上的,怎么会就这么一会……一定是掉在这里了,一定是的!”
她拉着尹都的袖子,哀哀欲泣地道:“二表哥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啊,那枚玉戒指是及笄礼上祖母送给我的,是用那块她最喜欢的祖母绿打造的,要是丢了,我,我……”
说着两行清泪就淌了下来。
苏铮平静地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很想过去说一声:“姑娘,别哭了,妆都花了。”
那样厚厚的脂粉。虽然可以想见必定是比较高级的那种,但被弄得湿黏黏的,怎样都不会好看的。
尹都看着丁凌儿,道:“那你想怎么样?”声音清冷淡漠,虽未拆穿她,但也没有多少和她凑堆演戏的兴致。
丁凌儿一抖,有些畏惧,但仍旧含泪道:“戒指一定掉在这里,二表哥,我要搜这里!”
蒋管事听到这话。脸色便是一沉,荒唐!他们日月陶坊的地盘要是给一个女娃三言两语就轻易搜了,那真是丢人丢到尹家丁家去了。而且好好戴在手上的戒指怎么会突然丢掉,就算丢了,也不过在这巴掌大点的地方,叫人趴在地上找找就是了,搜什么搜?
他堆着笑道:“丁小姐不必担心。东西如果掉在这里很快就能找到的。”说着一挥手,自有日月陶坊的人上前猫腰找寻起来。
苏铮冷淡地看着眼前的闹剧,已经不动声色地将腰带缝里藏着的那个硬物收到了手里,一摸,触手温润,还带着她的体温。果然是一枚质地上乘的玉戒指。
不用想,丁凌儿很快就会把目光放在她身上,说什么她是自己唯一有过接触的人。然后便会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地来搜她的身,所以要赶在那之前把戒指从身上弄走。
但怎么做?
丁凌儿虽然在抹泪假哭,但那个阿襄却睁着一双探测仪似的眼睛一刻不离自己身上,就是她多动两下都要被制止的,将戒指丢掉。或者转嫁给别人都不现实,如果现在高呼一声戒指在自己身上。然后做出一副茫然不知样呢?
别开玩笑了,丁凌儿只会说,是她看到偷戒指的事瞒不住了,才装无辜。
总之要把戒指在自己身上的事瞒住,还要把戒指藏住。
眼下看来似乎她什么都做不到。
苏铮微微低头,掩饰了眼中的光芒。
如果这样就认为她没辙了,未免小瞧她了。
她可是开了金手指的人。
苏铮心念一动,脑海中瞬间出现系统的界面,迅速点击了几个按钮,然后藏在袖子里的右手上便出现了一个……馒头。
经历过海上两次遇险,苏铮对自己应变能力很是不满,尤其是面对死亡时,她竟没有多少防御自救能力,这是让没有安全感的她十分无法忍受的事。所以后来她更加努力提升自己的实力,并且充分利用自己现有的资源。
等值兑换系统无疑是她最大的助力和倚仗。
努力积累贡献值和能量值是一方面,如今系统里的数据已经增长了很多,而且用不了多久就能升级到2级了。
除此之外,她又一次全面深入地了解了系统里的物品,各种试验各种异想天开的尝试之后哦,她发现了不少系统的漏洞,或者说,可以供她利用的小bug,其中一个就是关于这个馒头的。
当时她拿到五百五十两银票和银子不久,年关时分,偷盗频繁,很为自己的银子的安全担忧,万分希望系统能有一个储物能力。
可惜,这个能力至今没有发现,就连最高级的“越级兑换”里面都没有,于是她兑换出一条毛巾,把银子包在毛巾里,希望将其带进系统里去。
可惜,毛巾被收回去了,银子纹分不动。
然后又试了衣服、脸盆、水,甚至拿了绳子绑了一枚银锭子,结果都没有用,最后还是吃馒头的时候突发奇想,把银子塞进馒头里……
事实证明,她成功了。
银子被馒头一起带进系统,然后随着心念的召唤,可以再一次出现,还是那个馒头,还是那块裹在馒头里的碎银子。
她差点乐得跳起来。
后来她试了多次,得出一个规律,但凡是用的东西,比如衣服绳子棍子这些,基本上可以算是一次性用品,这些东西收进系统后,再出来一样,即便是同一类事物,也不再是先前那一个。而吃的食物,目前“现有兑换”里只有水、白米饭、馒头和黄瓜,这些并非一次性用品,除去水目前还没研究清楚,其它三样拿出来咬一口,放回去,再召唤的时候,还是那个,一点都没动,而且也不会再消耗一次能量值。只是拿进拿出系统的过程里,需要一点“通关费”,此外藏的东西体积不能太大。
现在这个功能要用来为她解决难题了。
她想着,手指微动,想把馒头撕开一个口子,把戒指塞进去。
独手操作有难度,尤其是手心里还攥着一枚戒指,她的动作大概大了点,阿襄一双尖眼发现了,指着她叫起来:“小姐你看,那人好像在藏什么东西!”
刷!
所有视线都集中在苏铮身上。
苏铮立时僵止动作。
阿襄又“恍然回忆”起来,叫道:“小姐小姐,刚才你又去拉过她的手,是不是就在那个时候……”
戛然而止的话语,咬牙愤恨的神色,惭愧自责的情态:“小姐,都是奴婢不好,刚才若小心看着点,也不至于让这种粗鄙不堪的人污了你的宝贝。”
苏铮简直都要拍手称好了,不但演技不错,还懂得速战速决,这么快就给她定罪了。
丁凌儿秋目含泪,上前两步合着双手说:“苏姑娘,那没戒指对我真的很重要,你把它还给我吧,我,我愿意用等值的钱财换它。”
苏铮差点冷笑。
您刚才张口就要搜查的气魄呢,明明知道戒指在哪里,换了一个正常的人肯定是凶狠狠地上来要了吧,装得无助可怜是要搏人同情吗,小白花也不是这么演的。
她冷冷地看着丁凌儿,上前一步,实则换了个方位,想借她的身体挡住别人的目光,方便自己藏戒指,一边说:“请问丁小姐你是如何知道我姓苏的?”
丁凌儿一愣,这个话题转得太快,她没反应过来,然而不等她回答,苏铮就说:“我知道你姓丁是因为蒋管事喊你‘丁小姐’,可你怎么知道我姓苏呢,刚才可没人喊我名字吧?”
阿襄怒道:“少扯别的,现在要紧的是戒指……”
“我说的事也一样要紧啊。”苏铮打断她的话,“一个千金小姐,平日里应当很少出门吧,应当没有机会认识我这个小角色吧,可你一上来就清楚道出了我的姓氏这不是很奇怪吗?而偏偏的,我又正好是丁小姐你在这里唯一有过碰触的人,又正好你这么富有,我这么贫穷,我有十足十的理由去偷你的戒指,而你的侍女看谁不好,偏偏盯着我看,好像事先就知道我是犯人似的,这一连串巧合加在一起不是很有趣很值得探究吗?”
她语速快语音准,可谓字正腔圆,说得丁凌儿梨花带泪的表情凝固,湿了妆容的面容越发的惨淡难看,愤恨怨怒又不敢置信地瞪着她:“你的意思是本小姐栽赃嫁祸你?”
“不敢不敢。”苏铮低下头,掩饰了嘴边的笑意。
成功了。
戒指塞进去了。
她念头一闪,意识之中的系统界面也是一闪,手上软软的馒头瞬间消失,随之消失的还有那枚祖母绿戒指。她张了张五指,酸死了。
丁凌儿瞪着苏铮,似乎恨不得撕烂这张脸。
就是这个人吗?被说得怎么怎么地厉害,还说要是没有她自己也没那么容易从那贼船上下来。
凭什么自己在那里受苦,她却出尽了风头,就是因为她,家里长辈非但没有怜惜安慰自己,还总说“你看看人家”,呸,这种粗鄙的东西就该在那里上蹿下跳,自己正正经经一个闺阁小姐的难道要去学她?
第九十章 秦大家,秦孤阳
丁凌儿越想越愤怒,厚厚胭脂层下面,因数日提心吊胆、安全回家之后又郁结难消,而自己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的脸色更加难看。
她几乎已经维持不住千金小姐的矜持,恨不得立即让眼前这个人好看,因而也顾不得再做更多的铺垫,直言直语地道:“是不是冤枉你的只要搜一搜你身上有没有本小姐的戒指就知道了,你敢不敢让我们搜?”
苏铮冷冰冰地看着她,有心再跟她杠几句,可又想到她姓丁,很可能是县太爷的姻亲,又想到尹家在桃溪镇是地头蛇,得罪了只怕后患无穷。胳膊拧不过大腿,苏铮拎得清自己有几斤几两,更不会因为自己有一个旁人想象不到的系统就沾沾自得,起码的分寸她还是懂的。
她拧头不语,尹琪却起来说:“丁小姐,事情还未弄清楚,戒指也没有仔细找过,就这么搜身,是否不妥?”
丁凌儿脾气上来,那是绝对的一根筋到底,怒道:“我说妥当就是妥当,你算个什么东西?”
尹琪顿时脸色难看。
丁凌儿又问欲言又止的蒋管事:“怎么,你也有意见?”
蒋管事还没开口就碰了钉子,心里也是憋气,心想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一无是处只知道到处撒泼的女娃,要不是看在你是县令夫人娘家侄女的份上,要不是看在尹家的份上,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但他瞧着尹都不言不语一派默许的阵势,哪敢说这种话,谦逊道:“这位姓苏的姑娘不是我们日月陶坊的人,她的事我们可管不上。”
带着人后退两步,站桩看戏。
丁凌儿满意了,给阿襄一个眼神,阿襄作势挽起衣袖。叫上日月陶坊的两个伙计:“给我押住她!”
那两人面面相觑,苏铮脸也沉下去,欺人太甚了,尹琪一看搜身已经无法避免,只好道:“至少也到屋子里去搜身吧,这里如此多人看着,到底不雅。”
丁凌儿道:“一个下九流的东西有什么雅不雅的,就在这里搜!”她回头看看尹琪,忽然笑了一下,对尹都说。“二表哥,听说这位打小在乡间长大,最是不懂人情交际。姑父才叫你带着出来见见世面的,我看他之前都木讷得很,话也不多说一句,怎么这会儿倒是挺身而出了,是不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
尹琪被说得发窘又气怒。尹都淡淡睃了他一眼:“尹琪,我记得父亲教诲你的第一句话就是少说多看吧,女孩子自己打闹,你凑合进去像什么话?”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给今日的事情定了性,又把自己干净地摘了出来,这样他的袖手旁观也就有了道理。女孩子自己的小矛盾嘛,他一个大男人自然是不能插手的了。
苏铮气得发笑,对尹琪摇摇头。又上前一步张开双手道:“不用让人押着我了,我自愿给你搜身,绝不反抗,来吧。”
阿襄一怔,见苏铮如此配合毫无慌张之色反而心里没底起来。不过想想,东西是她亲手放到她身上的。自己又一直盯着她,她绝对没机会做手脚,戒指一定还在她身上,一搜她就完蛋了。
她这么想着,尖锐地瞪苏铮一眼:“别耍花样。”手从她肩膀上摸起。
被当众搜身大抵是非常丢人的事,在场的男子都很自觉地转过头去,少数女子也都露出同情的神色,不过又都急于看到底能不能搜出什么。
苏铮自己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当发觉阿襄手劲特别大,暗暗地掐痛自己时,她只是皱了下眉心,当对方的手来到自己的胸前,甚至还重重地按了两下时,她才腾地一下红了脸。
不是羞恼,而是愤怒!
她霍地抬头,对上阿襄刻薄又不屑的脸,那双嘴唇略微开合,可以看出正在说:“一点料都没有。”
料你妹!
我有料没料关你屁事!
她似乎可以感受到周围的目光都随着阿襄的手在移动,因而随着刚才那一按全都集中到了自己胸前,那种目光虽然未必有恶意,却好像透过厚厚的棉衣将她射穿一般。
这种感觉,实在是……
她双手发抖,紧握着拳,似乎下一刻就要控制不住砸到阿襄那嚣张的脸上,然而还没等她那么做,阿襄就惊呼起来:“怎么没有?”
她摸了苏铮腰间,又摸了袖子,还摊开手反复找,竟然什么也没有,还想再次从头再摸一边的时候苏铮一把打掉她的手,退开一步冷冷道:“搜完了吧?搜出什么东西来没有?”
阿襄满脸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我明明……”她蓦地住了嘴,丁凌儿瞪她一眼,这个没用的东西,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好。
她指着苏铮:“这里只有你和我碰过手,戒指不在你身上还能在哪里?一定是你藏到衣服里面去了,你敢不敢把衣服脱掉让我们看?”
苏铮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笑话,冷笑道:“说不定是丁小姐你故意藏起戒指污蔑我,你又敢不敢先把自己的衣服脱掉,证明一下自己的清白?”
“你——”
“哎呀哎呀,萧先生你听,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居然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就开始讨论脱衣服的事情,真是,啧啧。”一个轻佻不羁的声音打断了丁凌儿的发怒,只见堂外并肩行来两人,明明有两条身影,但人们看去时目光完全被左边那人吸引。
那是个身形高大俊逸的青年人,样貌逆光未明,一袭淡金色的袍子,随着步伐襟袖口灿金的祥云纹熠熠闪光,仿佛有金逸的流水从上头倾泻下来,使得他好像周身都被笼罩在一团金光之中,懒散而优雅贵气至于极点。
如果说尹都三人是令众人眼前一亮,那么此人一人进来,便是满室生辉。
初春里为之不多的阳光仿佛都被他带到这个地方。
众人看得一怔一怔,好多女孩子开始不可抑制地脸颊泛红,而苏铮莫名地看了尹都一眼。
一样的入场方位,一样的步伐调调,可珠玉在前,她竟再也记不起尹都进来时的风姿。
尹都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几乎只比既惊又喜的蒋管事慢半步:“秦大家?久仰盛名,不想竟会在此处遇见阁下,都真是三生有幸。”
苏铮眯了下眼睛,秦大家?这个称呼好耳熟。
她再次朝来人看去,撇去了金灿灿的光辉,这人相貌清晰入眼,却比遥遥望着更为惊艳。
如墨的发髻松松绑就,入鬓的斜眉似剑似柳,眼含秋光,唇若敷朱,雪白的肌肤仿佛上好丝绸,侧面看过去有种妖娆美感。置于腰间的手上执着一柄粗粗短短的碧玉箫,灵活地转动着,更是给他增添了一份雅气。
他淡淡地,带笑地,似含无限情意地瞥了自己一眼,苏铮眼前便是微微一晃,在这一刻忽然想起成衣店老板娘那句“前途无量不说又生得风度翩翩”。
啊,是那个铭壶大师啊。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抖落一声鸡皮疙瘩,心中暗道:“这哪里是风度翩翩,简直就是一尤物!”
秦孤阳就如同尹都之前没有理会蒋管事一样,看也没看尹都一眼,漫不经心地扫了大堂一圈,叹道:“听说尹家的公子难得跑到这里来做客,萧先生作为今日陶坊里唯一坐堂的先生忙不迭地赶来作陪,恰好我正在一旁,也正好无事,便一并过来凑个数,谁料到这里已是相当热闹,我们两个倒是多余的了。”
他说的萧先生是身边一个又矮又瘦生着两撇八字胡的小老头子,小老头子听了这话干干地笑,心说不是你听到这里发生了点事便风风火火地赶来看好戏,还在外头津津有味地听了半天的墙角,这会儿却全推别人身上了。
他暗瞪了蒋管事一眼,埋怨他不会办事,礼让尹家也便是了,姓丁的一个小女娃你都能让她作威作福,还恰巧给秦孤阳看去了,要是让人家觉得我们陶坊是个软绵绵的,以后不肯帮忙铭壶了可怎么办?
蒋管事被突然出现在这里的秦孤阳弄得还没回过神来,这位爷不是最不乐意跑到作坊里面来,说是嫌又脏又乱吗?平时怎么请都请不来的,怎么今天来了也没人知会一声?
等到被瞪了一眼,他才知道自己犯错了,赶紧道:“都是误会,误会。”
“误会?我看好像不是吧?”秦孤阳笑得无害,看看丁凌儿说,“本来这种偷盗的事,是该经过官府的,不过既然这里有人自认能代替官老爷,连尹二少都觉得理所当然,那秦某也不好多嘴说什么了,只是但凡处理个什么纠纷,最要紧的是做到一个公正,既然搜了人家小姑娘没发现东西,是不是失主这里也要搜一下?”
丁凌儿正痴怔地望着这个颜色昳丽的男子,恍惚间都忘了自己要做的事,骤然听到这句话,顿时失声道:“凭什么搜我?难道本小姐真的会栽赃这女的?”
第九十一章 现世报
秦孤阳笑着望了丁凌儿一眼。
随意的笑里却透着点凉津津的东西。
丁凌儿瑟缩了一下,猛然间才终于意识到这个人是谁,想起那些关于他的事,不禁生出往后躲去的冲动。
秦孤阳却不打算这么放过她,他讶然道:“这不是小丁氏的侄女吗?你姑母可还好,平常有空怎么不见她多去我的小丁氏客栈坐坐?那可是专门为她开的客栈,她不去是多大的遗憾啊。”
忽又奇道:“怎么你脸色这样差?对了,听说丁小姐前段时间大病了一场,竟至于不能出门的地步,怎么还没病愈吗?病得这么重就好好休养嘛,出来做什么?”
丁凌儿整张脸都白了,急急摇头,不住往后退去:“没有没有,我好了,全都好了。”
尹都一听丁凌儿开口就知道要坏事,只是秦孤阳是出了名的难缠,出了名的古怪,一旦他咬上你,准会说得你吱不了声,要是说话中途被打断,随时能转移咬上那个打断他说话的人,再要是言语上他不觉得满足,就会用实际行动向你证明他有多么不高兴,那座为人们津津乐道、让县令夫人无脸出门的小丁氏客栈就是实例。
好容易等到秦孤阳阴阳怪气地说完话了,尹都马上拉住丁凌儿,站到她跟前,对秦孤阳说:“凌儿身体不好,精神也不大振作,秦大家就不要和她计较了。方才秦大家说要公正,都以为很有道理,在这里除了这位苏姑娘接触过凌儿,剩下只有凌儿的贴身侍女了,要搜,便是搜她了。”
阿襄惊得睁大了眼睛,但被尹都淡淡地扫了一眼。便不敢说什么了,她想得轻松,反正戒指也不在自己身上,搜就搜吧,又不会少块肉。
对于尹都三言两语把丁凌儿本人摘了个干净的作为,秦孤阳也只是点头:“确实如此。”他在大堂里的人群里扫了扫,抬手短箫指向一个人,温和地说,“你,出来两步。”
云歌又惊又喜地指着自己:“我?”
“对。就是你。”
她忐忑又难以掩饰兴奋地站出来,心里想着难道那日拜年起到作用了?那日虽只是远远看到秦大家的背影,但她毕竟去了。说不定不经意间秦大家看到自己了,否则这里这么多人他怎么单单点了自己?
秦孤阳笑笑说:“你来搜她的身,就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
云歌犹豫了一下,慢慢走到阿襄面前,歉声道:“得罪了。”
动起手来。细细摸了一边。直身摇头道:“没有戒指。”
“是吗?”秦孤阳懒洋洋地在椅子上坐下,眼也未抬,“天冷,衣服穿得多,再仔细搜搜。”
云歌和阿襄都是一愣,依言又搜了一遍:“还是没有。”
秦孤阳研究着自己的短箫。好像上面开出了一朵花来:“是不是藏到衣服里面去了?”
阿襄只好脱下外衣。
又搜了一次,又是没有。
秦孤阳叹气。
阿襄只好再脱。
如是几次之后,阿襄都脱得只穿两件单衣。抱着双臂瑟瑟发抖,而云歌额头冒出细汗,尹都皱着眉,丁凌儿眼里含着屈辱的泪花,而其他人都是神色莫名。
谁都看出来了。这秦大家压根是在以牙还牙啊,是在为之前受到委屈的人讨公道。
而之前委屈的人……
大家都看向苏铮。
苏铮自己的脸色也很有些古怪。要不是她确认自己不认识这个秦大家。她都要以为对方在为自己撑腰了。
可是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啊。
她看着秦孤阳,后者却只是又柔情蜜意似地将她望了一眼,润泽的双唇开启:“好了,就这样吧,看来戒指也不在这个侍女身上。”
阿襄和云歌都如蒙大赦,一个迫不及待地穿衣,一个帮着她穿,忽然,叮当一声脆响响起,大家循声看去,只见一枚绿得纯正透彻的玉戒指从阿襄身上滑落,掉在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弹了两下,又滴溜溜地滚出好远,才撞到人的鞋子停下来。
大家的脸色都变了。
阿襄手里抓着的衣服掉到地上,喃喃道:“不可能,我明明已经把戒指藏在她的腰带里。”
她猛然指着苏铮,脸色狰狞惊急:“一定是你,是你趁我不注意把戒指塞到我身上了,一定是你,你栽赃我!”
苏铮也很意外,意外地睁圆了眼睛,然而也只是一瞬间,她又恢复平静,变化快得就好像没有出现过。
她不会忘记,真正的玉戒指被她放进系统了,只要她不拿出来这个世界上就是掘地三尺也别想找到它。
然而眼前却出现了这么一枚。
不过也可能两者之间没什么联系。
不过看看丁凌儿和阿襄见鬼一般的表情,她知道这个设想不成立,这枚戒指一定和系统里的那枚很像。
她忽然想到什么,看向秦孤阳,只有他没有表现出意外,那讶然挑眉的动作虚假到极点,叹着气道:“只怕真正的事实是,你早就对自家小姐这枚戒指垂涎不已,又据为己有又不敢,今日看到人家苏姑娘,便起了嫁祸给她的主意,可惜丁小姐足够机警,还没离开这里就发现戒指不见了,你这才提前贼喊捉贼。”
不等阿襄回答,他又摇头说:“可惜啊,当场对峙起来,她身上没有戒指,而你还来不及处理戒指,到处是漏洞。”他转头问丁凌儿,“丁小姐,你看秦某说得对不对?”
丁凌儿怔怔地看着眼前,被问之后大眼睛轻转,喊着泪幽怨地盯着他,咬唇不说话,尹都忙代为答道:“秦大家慧眼如炬,这贱婢竟如此阴毒,自己偷东西不说还要嫁祸给别人,回去之后,丁家想必定会家法处置她。”
秦孤阳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
尹都咬咬牙,看了苏铮一眼说:“此等不干不净的人带回去也不过是给丁府丢脸,来人啊,将这贱婢拖下去打二十板子,寻了牙人远远发卖了。”
阿襄一下子吓懵了,单薄的身子瘫在地上,如筛糠一样抖个不停,随即清醒过来爬过去拽着尹都的袍角大呼救命。丁凌儿看了不忍,也求饶:“二表哥……”
“你闭嘴,还嫌惹得麻烦不多吗?”
阿襄被尹都的随从拖下去,也不讲究这是什么地方,在院子里直接拿了闩门的横木兜头打下,板子声和惨呼痛叫不绝于耳,任人不忍看,不忍听,纷纷转过了脸去。
“真是现世报啊。”有人悄悄说,都往苏铮远处挪,不敢靠她太近。
苏铮抬头一看,正好和尹琪的视线撞在一起,他也很是惊疑,也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尹都面沉如水,丁凌儿无声地落泪,只是看苏铮的眼神越发狠毒了。
最后,她对上了秦孤阳的眼睛,好整以暇的,饱含戏谑的,一副你应当好好感谢我的模样,除此之外竟看不出别的。
因为发生了不小的插曲,招收学徒这个活动谁都没有心思继续下去了,蒋管事勉强主持完之后的步骤就喊了结束,人们当即迅速地散出来,生怕迟了一步不好的事会落到自己头上一般。
只是一到外面,就该议论的议论,该传播的传播,相信过不了多久,桃溪镇大街小巷就会传出无数个版本,该名声大震的,该黑头土脸,都逃不过去,想置身事外都难。
苏铮倚着墙低头站在街角,土灰土灰的衣着让她毫不起眼,她专心地听着身前人说话:“……我也是被叫去问话了才知道,那丁凌儿当日也在杨花子的船上,被关在船舱底下,要拐卖到别的地方去的。因为我也是从那船上下来,丁家便叫了我过去询问情况,但你的事我没说。”
尹琪望着苏铮低垂的脸容道:“徐船长身边的少年曾叮嘱过我,那件事中你的影子越少,对你便越好,我也不知道丁凌儿是怎么知道你的。”
徐船长指的便是徐飞,而其身边的少年属三奇无疑,苏铮没想到三奇还做了这样的事。
她道:“丁家既然是县令的亲戚,我的事自然瞒不了他们,只是没想到,那个丁凌儿会因此就恨上我。”
尹琪也感到不可思议,较真算起来,苏铮虽不是丁凌儿的救命恩人,但在对抗杨花子过程中出了不小的力气,丁凌儿不思感激便罢了,怎么会将她当成最大仇敌一般。
他哪里知道人的心思最是复杂,尤其是被娇宠着长大的娇娇女,对于丁凌儿来说,她在暗无天日惶恐度日的当口,却有一个比自己还小、各方面都不如的人在大显身手,这是难以接受的,而且她只要想到苏铮,就会觉得这人知道自己有那么不堪的一段经历,两相仇怨在心头,又如何能不气闷抑郁?
尤其事后,她的长辈为了让她吃一堑长一智,好好地反省,而一再地在她面前提及苏铮,时日一久,不爆发也不行。
当然,若苏铮是个俊伟不凡的男子,今日这事只怕就完全是另外一番情形。
第九十二章 原由
街上车水马龙,尹琪的声音几乎被各种嘈杂淹没,只有靠得很近才能听清:“今日我和尹都——就是方才你也见过的尹家二少,到下面铺子里巡查,正巧丁凌儿找上来,硬拉着尹都去日月陶坊,我见她神色不对还未多想,直到在日月陶坊里见到了你,才意识到她只怕是想对你不利。”
他担忧地说:“今日是有秦大家挡驾,但以丁凌儿的性格未必善罢甘休。她是县令夫人最钟爱的侄女,县令也极为疼爱她,一个表姑姑又嫁给尹都的二叔做了正房夫人,她若是与你为难,只怕……”
苏铮看了看他,他眉目清俊的脸上,担忧是真真切切的,毫无一丝作伪,她心里微微有些暖意,旋即又皱起眉:“我最担心的倒不是这个,你知道那个秦大家是怎么回事吗?”
“秦大家?”尹琪一愣,想了想,面上浮现一抹不明的光彩,“他很有名。他姓秦名孤阳,何许人士无人知晓,仿佛在桃溪镇的第一天就成为了最了得的铭壶大师,任何紫砂壶只要经过他手,价值必然会翻上好几番,每年进贡的茗壶若是没有他的铭刻,据说那些人都不敢往上送。因此时人皆以收藏有秦孤阳铭刻的壶为荣,只是他性子古怪,一年也未必肯出手几次,很多势力都想拉拢他,他却谁的面子也不卖,但即便如此,他在桃溪镇依旧混得风生水起,那些名流权贵都要礼让他三分。”
话语之中似有感叹意味,只是不知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
“果然不是简单的角色。”苏铮袖着双手一脚蹬上墙壁。
小丁氏客栈是他的产业,县令都拿他没办法,尹家二少丝毫不敢得罪他,丁凌儿在他跟前连个屁都不敢放,这样的人手上没点实际性凭恃。说出来都没人会相信。
可这样的人,今日却说出那些话,做出那样的举动,到底是有恃无恐,天生就喜欢和人作对,还是别有意图?
苏铮觉得自己的脑仁一阵阵发疼。
唉,多想也没用,她甩甩头,抬头看着尹琪,大约是近来吃用好了。尹琪气色明显上了一个台阶,合身的浅绿衣袍穿在身上,衬着高束的发髻。整个人竟有一股难言的少年风采,与当日在庚溪镇时的落魄迥然两人。
她不禁微笑道:“几日不见,你如今可是尹家的少爷了?刘大娘还好吧?”
尹琪一怔,正说着秦孤阳的事呢,怎么突然跳到这里来?
不过。他微赧,神色多了一分狼狈:“什么少爷,不过是到那里讨口饭吃,若是有的选,我宁可和你一样,自立一家。”
想到尹都对他的态度。苏铮了然点头,半路认祖归宗的私生子,日子自然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好奇问:“尹都就是当日从庚溪镇坐着大船走的那人吧,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是尹家家主的长子,和我是同父异母。”尹琪犹豫了一下,声音不大振作,“当日他去庚溪镇。一则是为了公干,二则。便是接我来这里。我认祖之后,上头那位叫我跟他学些东西,我便一直跟着他了,只是,我也看得出来,他不耐烦得很。”
尹琪叹了口气,指着远处一座二层楼的茶楼道:“你看,那坐茶楼叫‘温茗楼’,是那位给我的见面礼,但真正打理它的人却是尹都,里面的人也只认他,对我却是一个正眼都没给过。”
别人都道他走了吉运,竟被尹家毫无嫌弃地认回来,但谁知道他却是一点自由都没有,那位说什么亏欠他,要给他置办一点产业作为弥补,但他事实上得到了什么?一个让尹都能名正言顺地管着他的枷锁,一个能让别人更嫉妒眼红他的理由罢了。
这样的少爷,有什么值得当的?
然而,母亲却是那样兴慰……
想到母亲见谁都千恩万谢的样子,尹琪喉咙口像被一只苍蝇卡住,难受得说不出来话。
苏铮却笑着说:“这样很好啊,你有了自己的产业,只要学会怎么打理它,以后还怕它不能回到你手里?”微微沉下声音,“怕就怕,你因为它失去了那么多,最后却一样都拿不回来,还要被它捆着一辈子。”
尹琪一震,讶异看向苏铮,少女眼里一派的理所当然,很直接地在说,是你的,你就努力去拿回来,总不能一直悲苦自抑毫无作为,却叫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永远压在你头顶上吧?
尹琪这段时间过得很压抑,在陌生的环境里不知如何自处,人前总是卑微沉默,又隐隐游离于这个圈子之外,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他想到的最多的是如果没有来尹家就好了,他一直在回忆从前,他还没有适应自己的身份。所以他过得很辛苦。
可苏铮好像一眼看透他的处境他的心情,并一语道破他该做的事。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逃不掉,就好好过,等到羽翼丰满那天,便是扬眉吐气之时。
尹琪惊诧万分,多日来心中的郁结仿佛有所松动,但又好像差了点什么,等他想要再问问,却发现面前已经没有人了。
苏铮低头慢慢走在街上,离开长兴街已有一段距离,衣着普通到不行的她根本没有人会多看一眼。
她不是知心姐姐,也不是心理专家,只是尹琪的心态太好分析了。他来到桃溪镇不过半个月,一边要忙着认祖归宗的事,肯定压力巨大,但纵使如此,他却对丁凌儿的事非常了解,对秦孤阳更是张口就能说出个一二三。这说明他在很积极地去了解身边的环境。
可是他在人前低头掩面,几乎快没有存在感,提起自己的处境又是一副消极苦涩的样子,又说明他非常压抑矛盾。
之所以弄成这样,无非是他一边惦念着过去种种好处,对眼前却只看到各种不如意,又放不下读书人的清傲,自己就看不起自己的私生子身份,从而在新的环境找不准自己的定位,无所适从。
苏铮觉得尹琪过不了多久就能从这种尴尬境地中走出,找到自己该走的路,因为刚来到桃溪镇的那天,他用那样清明无畏的语气说过,都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有这样觉悟的人怎么可能白轻易打倒呢?
不过既然自己已经发现了端倪,不妨提醒一句,她生平最信奉礼尚往来,你对我好一份,我便要双倍还报,尹琪也好,陈解也好,赵家姐妹也好,这些人的善意她心里都记着呢。今日尹琪明明可以装作无能为力,实则他也确实没什么能力,但还是给自己示警,为自己说话,她觉得很难得,不愧是一起经历过生死危机的人啊。
她眼前一晃,一个人忽地拦住了她,她抬头一看,没好气地道:“你怎么还没走?”
苏耀祖苦着一张脸,快要哭出来一样:“你不会生我的气了吧?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会这样,他们都起哄说我绝对只能一个人去,没有人愿意和我这样的人作伴,我一时不忿,就说一定会带一个同伴去日月陶坊……”
苏铮微微冷笑:“所以你才那么热络地拉我一起过来?”
说着她又不禁有些懊恼,这事说到底也不能怪苏耀祖,如果自己完全不想来,一百个苏耀祖也休想拉动自己,正是因为自己想多多地了解紫砂,这次日月陶坊招收学徒她是一定不会错过的,就算没有苏耀祖,她也是会过来看看的。
区别只是,没有苏耀祖的话,她进不去陶坊里面,只会在外围看看热闹,也就惹不上今日的闹心事。
整件事情大概是这样的,丁凌儿一早就憋着气想收拾自己,便暗中留心,知道了她和苏耀祖有交往,遂从苏耀祖着手,找人怂恿他让他带自己去陶坊,而同时陶坊那里做好了安排,只要遇见她苏铮便放行,一直保证她走到最后一步,然后丁凌儿自己登场,在大堂众目睽睽之下给自己难堪。
如果今日给她得逞了,自己偷盗的罪名坐实,会怎么样?
自己这样没有品德的小偷,在紫砂巨头的地盘被抓个现行,这辈子都别想进这个圈子了吧?
不论他们知不知道自己的事业追求,这手段对她来说当真都是恶毒万分。
苏铮心底冷哼了一声,苏耀祖继续巴着她:“真的,我是无辜的,那群瞎起哄的狐朋狗友我一个都不认识,我以后也不跟他们来往了,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苏铮好笑道:“我生不生气很重要?”
“当然重要。”苏耀祖跟着她的脚步侧着身紧张地说,“要是我没被日月陶坊挑上,还要指望你给口饭吃呢!”
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
苏铮简直不想和这家伙说话,她想甩掉他,迎面却风风火火地赶来一群挑担子推车子的人,像急着要上哪去似的。
苏耀祖见她有些不解,忙狗腿地贴上来:“今儿个是正月十五啊,晚上有灯节,这些人忙着去摆摊呢,要不我们去瞧瞧热闹?”
苏铮白他一眼,却见他目光一下直愣愣地凝固在了前方。
她跟着看去。
前方一辆金灿灿的马车上,掀帘含笑而视,仿佛专程等在这里的人不是秦孤阳还有谁?
第九十三章 汤圆
在苏铮的认知里,古代像金色、正红色、紫色这些颜色是不能乱用的,因为象征高贵的权势。
她甚至曾经看书知道,古希腊还是哪边,因为工艺水平有限,紫色颜料很难调制,制方被皇室贵族当成机密掌控在手里,紫色也就成了最最尊贵的颜色。
可在这个世界里,至少在景朝没有这样的禁忌,平头百姓的衣饰也是多姿多彩,不过是颜色富丽的比较昂贵的区别罢了,金色她也见过不少人穿用,只是金色和紫色一样,都太矜贵,很挑肤色气质,很少有人能压得住。
秦孤阳无疑是一个。
他本生得唇红颊白,长眉似剑似柳,露齿一笑便是风情万种,然而被一团金光一耀,那柔美的面容竟生生铎上了一层棱角似的,令人不能逼视。
此时那两片丰润的嘴唇一张一合,声如春莺,说出来的内容却让人直想握拳。
“……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自量力的人,不说一个尹二少,就是姓丁的也是你这种小老百姓惹得起的?竟然也敢硬扛着跟她较劲,真是一点自知之明也无,他们真要发了怒,一顿棍子打死你,你再能说会道又有什么用?啧啧,纯粹一个笑饵罢了。”
苏铮眉眼冷淡,心里却已是强忍着甩袖转身的冲动,嘴边强笑道:“多谢秦大家提醒,只是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就不劳阁下操心了。”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好不容易救了你,你要是再没三没四,把自己弄死了,那我今天不就白救了?”
苏铮扬眉看此人一副我是救世主的模样,一忍再忍还是忍不住问:“秦大家,我们以前认识吗?”
“见是不曾见过的。”
“那你为何偏偏对我另眼相待?还是你碰上谁都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秦孤阳长身靠在车边。笑得媚意横生,眯眼看着天边渐渐沉下的夕阳,懒懒地道:“别地人要我多看一眼我都懒得慌,你自然是特别的,”
要换了别人听了这种话,兴许当场便会面红如霞,苏铮凉凉一哂:“是么?”
秦孤阳睃了她一眼,渐近日暮的光线在他狭长阴柔的眼角打了个转,折射过一道金属质感的白芒。
苏铮微微一凛,想起他不动声色地逼着尹都处置阿襄。二十道板子,声声砸在人的骨头血肉上,也落在听者的心头。所有人或屈辱或心慌胆寒,唯独他洒适而坐,仿佛面对着悠山淼水,仿佛聆听着闲庭妙曲。
直至阿襄被血肉模糊地拖下去,他都没抬过一下眼皮。
那样的不将人命放在眼里。
苏铮曾设想过。是不是秦孤阳为了巩固他在桃溪镇的地位,为了威慑某些对他不恭敬的人,因此今日正好遇上了这么一件事,便借题发挥,杀鸡儆猴,处置一个无关紧要的阿襄。却让尹丁二家丢了脸,让日月陶坊开了眼,也让别的人见识见识他的蛮横霸道。不敢再来招惹违抗他。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她可不敢认为自己有多大的魅力多大的能量,能让这么一个角色为自己挡风挡雨。
而且,她低下头,嘴角微有些冷笑。那算什么帮助?
阿襄一个侍女,她为什么要栽赃自己是个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秦孤阳却三言两语定了整件事情的性质,将她硬生生拉到与一个侍女平齐的高度,却让丁凌儿全身而退。
这比尹都的那个“小女孩自己闹矛盾”的说法更绝更无耻好吗?
他表面上是站在自己这里,表面上是让那些为难她的人不好过,其实真正不好过的人只有一个小虾米,丁凌儿不但没痛没痒,此时大概更恨她了。
这是给她拉仇恨来的吧!
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自以为是外强中干的做法,还要她感激涕零不成?
似乎看透她的想法,秦孤阳摇头叹道:“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料的嘛。”苏铮一怔,顺着他别有深意的目光落到自己平坦的胸前,顿时——黑线了。
秦孤阳见她嘴角要抽搐不抽搐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引得不少人看过来,然后是各种发现名人的惊叹惊呼,他转身踏上马车,顿了顿勾起意味不明的笑:“本来只是想逗一下你的,不过我发现你这个小东西挺有意思的,难怪他……”
蓦然打住,又轻快地提了声音:“我说你是特别的,你便是特别的,至于能不能继续特别下去,就要看老天的安排了。”
什么特别?特别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苏铮瞪着绝尘而去的马车咬牙切齿,不过听秦孤阳的意思,好像是因为有人对自己另眼相待,所以他才会特地地关注了自己一下。那个人会是谁呢?
苏铮数着身边出现过的人,徐飞,陈解,赵家姐妹,尹琪,总不会是那个连话都没说上的陶亦然别将吧?
而且那人保准和秦孤阳是敌非友,从他出手反而遗留下更大祸患就可以看出。
苏铮闷声不响地回到青竹巷,这次出去的经历真是糟糕透了,她心情有些烦躁,半路把狗皮膏药似的苏耀祖给强行打发了,不过到了家门口,她就把心情收拾干净,带着浅浅的微笑进了家门。
婉约正坐在正屋屋檐下拈着针线做着什么,听到院门打开的声音,抬头露出笑容:“大姐你回来了。”
“嗯。”苏铮把手里的一包还热乎着的桂花糕给她,“没想到回来会这么晚,你们都饿了吧,先吃这个填填肚子,我去做饭,对了,团子呢?”
说到团子,一个小小的人影就从屋子里窜了出来,拉着苏铮的袖子道:“大姐你回来啦,团子有很乖,一直在练字哦。”
团子的西次间虽然他不高兴独自住,但西次间旁边的耳房苏铮还是给他布置成一个书房,给他当做读书学习的地方,虽然目前因为资金问题里面只有桌椅和文房四宝,连个书架都没有,不过苏铮给他买了一些启蒙书,平时自己教他,今天出去前还给他布置了作业。
苏铮看着他弄得两手黑墨,一张小脸也沾上了点墨汁,笑着拍拍他的头:“团子真乖,写完了没?”
“大姐叫我练的那几个字早练完了,我现在在学写后面的字。”小孩儿很骄傲地说。
“这么厉害?”苏铮故作夸张,从厨房舀来水,一大一小一起洗手,“嗯,团子这么用功,大姐要好好奖励你才好,你晚上想吃什么菜,大姐做给你吃好不好?”
团子咯咯咯地笑,又是开心又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撒开了脚往庭院里跑,一边往空中甩手上的水花。
婉约惊呼道:“你小心点,别摔了。”她抬头对苏铮说,“大姐,刚才有人给我们送来一碗元宵,我和团子没吃,现在就在膳厅里放着,你要不要看看?”
“元宵?”苏铮看到那浊白汤水里一只只圆滚滚白嫩嫩的汤圆时,才想起汤圆还有元宵的别称,而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是有吃元宵的习俗的。
不够她在现在的时候,生活的那个地方并不流行元宵节吃汤圆,反而喜欢在冬季吃汤圆,她便忘了这回事。
“我都忘了今日是个大节日了。”苏铮拍拍脑门,问,“这是谁送过来的?”
婉约指着院子后面的竹林方向,“送元宵来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娘,她说她叫吴婶,家老爷姓梅,就住在竹林那边的青云巷里,她奉了家里老爷的命令给周围邻居都送了元宵来吃,还说幸好早知道我们这里新搬来了人家,不然少准备了一份就不好了。”
“竹林那边?”苏铮想起赵琪琪说竹林那段暗中隐藏着高手,保护的对象应该就是住在竹林那边的其中一户人家或者几户。
她又看了看装汤圆的碗,是一个带盖的大瓷碗,白底青花,素妍清婉,一看就很上档次的那种,而装盛着瓷碗的食盒是个提梁小篮,不知是什么材质编成,似竹非竹,似苇非苇,十分的精美漂亮,都赶得上艺术品了。
这必然是一户十分讲究门第不凡的人家。
汤圆还冒着热气,大概才送来不久,苏铮用配套的青花瓷调羹舀了一个,舀了一小口,鲜甜可口油润绵软,味道相当不错,馅是核桃仁黑芝麻混了大概是花生末的东西,很是香脆,让人几乎不能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苏铮发誓,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汤圆了。
汤圆的香味飘散出来,把团子也吸引来了,这只小馋猫仰头睁着黑亮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直咽口水,苏铮不由得哭笑不得,等了一会觉得没有哪里不舒服,便叫婉约取来两只碗,三人将汤圆分了分,一起坐下吃了。
三人差不多都吃了七分饱,这种东西不喜面食的南方人吃多了容易厌,这个分量可以说刚刚好,苏铮不禁猜测送汤圆的人是不是提前算好了的。
不过人家送了节日礼物来,他们是不是也应该回礼呢?
苏铮一边把碗洗起来晾干,擦了擦手,看看外头天乌蒙蒙一片,很快就要天黑了,对婉约团子说:“吃饱了就要活动活动,你们两个跟我串门去。”
第九十四章 钱家老夫妻
苏铮要去串门的这户人家就在她们家隔壁。
修院子那会儿动静不小,青竹巷的人家基本都知道了最里面这座一年多没人住听说不大吉利的院子来了新主人,有人好奇地上门看过几回,有人得知新邻居是三个孩子十分意外,这其中冷淡热情的都有,苏铮他们很幸运,隔壁这户就是相当热心厚道的人家。
他们姓钱,标准的五口之家,一对老夫妻带着儿子儿媳生活,膝下还有一个四岁大的孙女,儿子在外面做长工,平时都住在外面,老夫妻平日里就逗逗孙女,日子简单却也枯燥,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们对刚搬到隔壁的苏铮他们很关心。
有一天下雨,苏铮他们忙于修院子,一时没注意到让临时厨房里的柴禾给淋湿了,中午没办法生火,正准备去外面馆子里搓一顿。这里人没有特别的事是不会下馆子的,外面的酒楼饭庄要么是很上档次,专门为需要应酬的人准备,要么就是比较粗放,是外乡人没条件自己弄吃的,不得已才去的,条件比较差。
请家里装修的师傅朋友吃饭,差的地方当然不好意思去,苏铮已经做好大出血的准备了,没想到钱家奶奶听到动静,急哄哄地把他们赶了回去,火速挽袖和儿媳做出一桌子饭菜,把大伙好生款待了一顿。
从那之后,苏铮这些人的午饭晚饭就都给钱家包了,不是他们自家做好了送过来,就是到苏铮这边用厨房,直到正月十三一切结束,本来那天晚上苏铮还想多少点菜请他们一家子也过来吃的,可惜被坚决婉拒了。
扣了两下铜环,等了一会儿。里面便响起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的声音:“来了来了。”
有些陈旧的木门打开,一个围着围裙,头发上绑着一块头巾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后,她看到苏铮三人有些惊讶,随即就露出惊喜的表情,布满皱纹的眼角笑成了一道缝,两颗门牙下缘不大齐整,像是磕了太多瓜子而造成的坑坑洼洼,但是这些都丝毫不损她的慈祥,她一边往里面让。一边笑着说:“是小苏啊,来来,快进来。哎哟,婉约和团子也来啦,快进来快进来,你们吃饭了没,姥姥正好要下面。你们来得正好,我去多做点。”
“不必了钱姥姥,我们吃过了。”苏铮忙阻止她,叫婉约团子都喊了“钱姥姥”,钱姥姥自是欢喜地挨个搂了一下,她又说。“我们就是吃饱了出来走走消食的,钱姥姥你不用管我们。”
钱家的这个院子比苏铮那个要小三分之一的样子,同样建了三排房子。但规格没有很正统的标准,北面四间屋子,西面三间,东面却是三两间木棚子,像是仓促搭成。院子也不是方方正正的,而是略显狭窄的长方形天井。角落一口水井和洗衣洗菜的地方,旁边开了一片小菜地,再被一张石桌和几盆花草一摆,空余地方就不大了,哪像苏铮那边,可以让团子满地跑。
苏铮一进来就发现钱家比起往常要暗,就灶房和钱家当家爷爷的小书房里点着灯,而且也特别安静,她不禁好奇:“恬恬呢?”
恬恬是钱家宝贝孙女的小名,平时进来总能听到她的声音的,不是笑就是在奶声奶气地说话。
钱姥姥让他们进堂屋坐,苏铮不干,叫她只管去灶房忙,钱姥姥想着锅里水快开了,也不推辞,一边看火一边说:“这不是今儿个晌午开始恬恬她爹轮休了吗?小两口一商量,过年都没好好休息,没陪恬恬好好玩玩,索性吃了饭一家三口就出去了,走走亲戚,买身衣服,这会儿灯市差不多开始了,回来还没着呢。”
灯市?这么一说,苏铮也记起苏耀祖也说过今天元宵节镇上有灯市,不过回来的一路上除了看到匆匆赶去摆摊的货郎们,花灯什么的一只也没看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经过灯市的区域。
“你们姐弟不是过来找恬恬去玩的吧?”钱姥姥揭开锅盖,把缸盆里自己拉好的面条下到滚水中,用筷子搅着,便问,“那你们现在去还来得及,没准在灯市上就能遇见呢。”
苏铮刚想说自己不想出去,可转眼看到团子眼中露出懵懂又向往的神情,想了想就改了口:“那倒不是,是这样的,刚才有人送给我们家一碗汤……元宵,我们一口气分着吃完了,吃完才想到应该要送点回礼,只是这种事我自己没处理过,就想来问问您,要怎么做才好。”
事实证明,苏铮绝对不是串门的料,若是换了一些精于此道的三姑六婆,一进门必是风风火火欢欢腾腾的阵仗,然后扯这个攀那个,家长里短说一大通,再自然而然地提起正事,明明绕了一个大弯,却硬是让人挑不出痕迹来,像苏铮这样闲话没扯叨两句就直奔主题的,就像专程来求救一样,是很不上道的一种做法。
但谁叫她没有与人交际的天分呢,她就是这么一个喜欢直接的人,想迂回都迂回不起来。
钱姥姥当然不会计较她这些,她说:“就是青梅巷的梅先生家吧?他们给你也送了元宵?”她用手隔着一堵墙指指方向,“梅先生是北方来的人,那边的风俗就是正月十五要吃元宵的,不过我们这边不兴这个,每年到元宵这天,梅先生准会吩咐下人给附近的邻里邻居送元宵吃一点架子都没有,是个很和气的人。”
不知不觉跑了话题的钱姥姥用又长又粗的大筷子搅着面条,细白的面条被沸汤带得上下滚动,厨房里就灶台上一盏油灯,暗淡的光线照得水雾更加朦朦胧胧,把钱姥姥矮小而略显佝偻的身影完全包裹进去,在低矮的屋顶下看着别有一番温馨。
“……一开始大家都哆哆嗦嗦不敢吃,跑到梅先生门口去谢了又谢,又挠破了头皮去想回送些什么,但日子一久大家就发现梅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回礼嘛,就是各家也做些吃食送过去,要不就提前准备着棉衣细褥什么的,在这天送过去。虽然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但好歹是自己亲手一点一点做出来的,梅先生什么没有,看中的不就是一个心意?”
苏铮点点头,礼轻情意重,确实如此,不过令她意外的是,钱姥姥言语里不乏对这个梅先生的推崇尊敬,以及一丝丝难以察觉的敬畏。
莫非梅先生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梅先生,很了不起吗?他是什么人?”
说话间钱姥姥已经起了面条,盛在一个大海碗里,把煮面条的汤都淋上去,在加盐,加一滴猪油,从角落里捧出一个土罐子,用干净的筷子夹了几筷子酱菜摆在面条上,就这么端去堂屋了。
苏铮看得欲言又止,这样做出来的面能有味道吗?钱姥姥厨艺其实不错,只是如果只给她自己做吃的,那是怎么马虎怎么简单就怎么来,这点就连在吃喝上没有讲究的苏铮也不敢苟同。
听到这句话钱姥姥恍然大悟:“对啊,小苏你刚搬过来,这个不知道啊。”她想了想要回答,不过又嫌自己最笨,便朝小书房里喊起来:“老头子,老头子快过来。”
一个中等身材腰板挺直的老人就从那里开了门出来:“怎么了?”
“小苏问起梅先生,你平时不是总说自己懂得多吗?到处找人显摆,一开口就跟说书一样,现在还不快过来跟小苏好好说说?”
苏铮忙道不敢不敢,谁知道这个有点古板的钱爷爷原地站了一会居然没有生气,埋怨着走过来说:“就你老婆子麻烦。”
到了苏铮面前脸上却是高兴的,看了看她:“小苏来啦,坐,坐。你们三个都坐。”又从衣袋里摸出一粒用黄色的纸包着的麦芽糖给团子,和蔼地说,“爷爷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这糖,团子吃。”
团子看看那糖,又看看苏铮,见苏铮点头了,才去接糖,拿在手里看了看,忽然想到什么,才说:“谢谢钱爷爷。”
大姐一直有教他说要记得对人说谢谢的。
苏铮抿嘴微笑,对人说谢谢是她一直跟团子强调的,她希望自己这个弟弟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而那麦芽糖,是钱爷爷用来哄孙女的,口袋里几乎总是要藏上好几粒,他们两夫妻对自己三人这么好,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团子,他们真的是非常疼爱小孩子的人。
“哎哎,真是个乖孩子。”钱爷爷摸摸团子的头,对苏铮说:“小苏想知道梅先生的事?”
“也算不上特意打听,毕竟他送元宵来了,我就是出于礼貌,也应该对他有基本的了解,更何况大家住得这么近,以后免不了要往来,确实该知道一些。”
钱爷爷点点头,身上那种老学究般的气势就出来了,他说:“你来桃溪镇也有半个多月了吧,可听说过一句话,银年紫狼,甲鹤孤阳?”
第九十五章 梅甲鹤,新鲜词汇?
苏铮一怔。
银年紫狼,甲鹤孤阳?
这些名词还真是熟悉啊。
她回答道:“听过前半句,银年指的是尹家,紫狼则是琅家,这两家都是紫砂业三大巨头之二,至于后半句里,孤阳应该是指铭壶大师秦孤阳,那甲鹤莫非就是……”
钱爷爷高深地点点头,又问:“那你又知不知道,我们桃溪镇,不,是整个荆异县了,这么多人,为何偏偏将这四方提出来说?”
苏铮扯扯嘴角,这还真像说书人,进入正文之前先问你几个为什么,把兴趣热情注意力都调动起来什么的。
她道:“有头有脸有影响肯定是原因之一。”她不大厚道地想,最后把秦孤阳加进来,是因为他的孤阳二字正好谐音吧,他其实不够格与前三者相提并论的吧。
毕竟要说名望影响,日月陶坊作为三大巨头之一,应该能和尹琅齐头并进的吧,怎么都应该比秦孤阳一个人来的厉害。
钱爷爷却拍拍自己膝盖说:“不错,这二个家族二个人,正是我们荆异县最为了得,最受人尊敬的存在。”
“尹琅二家撑起了紫砂陶业大半边天,百余年来带着我们这个偏僻荒凉的小地方一步步繁荣兴盛,成为大景朝以区区一县而闻名天下的地方,这是绝无仅有的。而后两者,唉,说起来也是一言难以道尽。”不知为何叹了口气,“秦孤阳秦大家出名是这两年的事,我成日躲在家里头因而不大熟知,梅先生倒是能知道多一点。他姓梅名甲鹤,听说本是荆异人士,早年从仕,当到了大官。后来不知为何就从大都那边退下来,不做官了,是……哎?老婆子,梅先生是几时来到咱们这的?”
钱姥姥呼噜一声把筷子上的面条全吸进去,嚼了几下就咽了下去,一边回想着说:“记得约莫有十年了吧。那两年你不是还在外头当差吗,天天回来就跟我说那个梅先生怎么怎么了,激动的那个劲儿啊,我瞧你都想去人家家里头扫地了。”
被老妻扯出这些旧事钱爷爷脸上有点挂不住,瞪她一眼:“孩子们都在呢。什么不好说。”又对苏铮说:“是快有十年了,十年前的荆异,人们提起来就是一句。‘哦,那个做紫砂器的地方’,提起荆异人,大家都会说‘紫砂匠人啊’,那语气。好像我们全是土包子似的,不屑得很。
“可梅先生来了可就不得了了。他开设学堂,专门给大家讲怎么更好地去做这个紫砂,讲其它行业的规矩、境界,给我们长见识,长眼光。我如今还记得。什么把工艺品做成艺术品,唉,这些词可新鲜了。大家都听得一愣一愣,以为人家先生逗咱们的,前头听,转头就丢在脑后,结果琅家的大师和尹家的大师却把那艺术品做出来了。这才有了紫砂器被列为贡品的事,我们荆异人腰杆才真正直起来。”
原来还是开一派之先河这样的人物。
不过。工艺品,艺术品,这些是新鲜词汇吗?原本这里不用的吗?
苏铮对古人的语言调调很不了解,以前念书的时候还以为人家日常说话都吊着无数个之乎者也,一出口就是各种句式各种通假字各种引用典故的高级文言文,她一度怀疑古人的头脑是怎么长的,聊天的时候能在瞬间理解到位对方的意思吗?
不过古装电视剧上都是挺正常的语言,偶尔一些正剧里才有那种地道的腔调和用词。
等到自己穿越古代,她发现自己说话只要注意点就与人无异,后来更是知道了一个“暂住证”的说法,所以她脑海里的东西她现在自己也分不大清是现代专有,还是古代就发明出来的。
不过,如果工艺品艺术品这种词语以前没有,却是那位梅先生带过来的,这就很有意思了。
有意思得苏铮骨头里凉凉的。
“小苏?小苏?”
苏铮回过神来见钱爷爷和钱姥姥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婉约和团子都挤到跟前了。
“想啥呢闺女,怎么叫都没听到。”钱姥姥忧心地说,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没事啊。”
苏铮呵呵笑笑,为掩饰自己的走神就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想不到那位梅先生这么厉害,钱爷爷,钱姥姥,我得了他送的元宵,也想送一样东西回去,你们知不知道梅先生有什么爱好,有什么东西是我很快就能做好,又可能让他喜欢的?”
钱爷爷对这个显然不拿手,听苏铮好像不准备听下去,他有些失望地搔搔稀白的眉毛,坐在那里不提供意见,过了一会儿,就起身回去了。
这时天完全黑了,堂屋只点着一盏油灯,显得黑蒙蒙的,这种时候,苏铮名义上又是满了十五岁的大姑娘——虽然表面上实在看不出来,钱爷爷要不是对讲梅先生的事感到高兴,为了避嫌是不会出来的。所以他要走,钱姥姥就赶苍蝇一样挥挥手,转了头跟苏铮讨论起来。
送汤圆来的吴婶跟钱姥姥聊了几句,听说梅先生最近胃口不大好,汤圆做得再美味他都不乐意吃,吴婶愁得眉头都舒展不开。
梅先生也愁,大好节日居然对传统食物食不下咽,他难道被南方人不吃汤圆不重元宵的风俗同化了吗?
他有些烦躁地在自己院子里踱步,忽听到跟随自己从北方下来的老管家老李过来了:“什么事?”
老李微微躬身,拿着一件土黄色锦面,内衬是银灰色锦鼠皮毛的大衣给他披上:“老爷,正月里的天亮着呢,您小心点身子。”
梅甲鹤任由他披上大衣,转身往檐下铺着毛毯的太师椅里一坐,大衣又全滑到椅背上了,他捏着眉心忧虑地说:“老李啊,你说怎么还没消息,明明说好就算年节来不了,元宵总是要来一趟的,他是最有分寸的人,能这么说心里便是有谱的,怎就无端端失约,莫非是……”
老李看着自家老爷,老爷今年才四十六岁,在最值盛年的时候从荒都里退下来,到这个小地方一呆就是十年,他闹不明白老爷是怎么想的,平日也总见他乐呵呵,一个人一杯茶一盘棋,就能自得其乐消遣上一整天,还没见过他这样烦躁的样子。
想到那位至今没有消息的人,老李低声说:“颜少爷的能力老爷您还信不过?兴许是被什么事耽误了,您也不要太操心了,可别亏了身子到时候和颜少爷饮酒又不能尽兴。”
梅甲鹤叹了口气,抬头望着高挂着一轮冷月的夜空:“是啊,能叫颜家男人吃亏的人,这世上还从没出现过。”说着他很快就恢复了平时的淡定安闲,给清凌凌的月光一照,成熟而依旧留着年轻时候俊逸刚毅的痕迹的脸庞便有一种别样的魅力,好像是被时间的潮水冲刷去棱角而越发显得醇煦的礁岩,冷静,圆滑,坚硬,厚重,找不到一丝缺口。
老李看着心里不由地轻叹一声,像老爷这样的心思城府,却跑到这里来,把荒都拱手让给那些人作威作福,他想想也觉得惋惜。
他道:“老爷,外头有一位姓苏的姑娘,便是青竹巷新住进来的那户人家,送了一碗元宵来,您要不要尝尝,老奴看过了,做得,还挺不同寻常的。”
“哦?”梅甲鹤来了兴致,他元宵节广送汤圆,为的也是多一分过节气氛,荆异县令甚至为了讨好他而弄了一个什么灯市,但他自己清楚,这一切都是虚的,那种过节的感觉,没有就是没有,这么多年来他还真没收到过别人给他送的汤圆。
用别人的话来说,尝了吴婶的手艺,谁还好意思凑上来显摆自己的厨艺?所以人家送回礼,不但避开汤圆,还很少送吃的,多是些穿的用的看的的东西。
“怎么个不同寻常法?端上来看看?”正好自己也饿了。
老李将整个食盒拿上来,还是那只他们送出去的食盒,还是那只青花瓷碗,只是里面的东西不再是清汤盛大白的夹心汤圆,而是一碗个头小小,但是足够圆润的白色丸子,配着白萝卜粒,青葱的芹菜的梗和叶子,以及几星点的虾皮,整个碗面上,又是素白,又是葱绿,又是浅红的,看上去朴素而漂亮,一股喷香的气味直扑鼻端。
“这是炒元宵?”梅甲鹤奇道,汤圆的确有很多种做法,荤素甜咸都有,只是一般做成咸的话,都是里面夹荤肉的,做法同样是下锅煮煮熟,这样配着菜做成的,还真是少见。
老李道:“老奴挑了几个看过尝过,都是糯米直接揉成,不夹馅的,味道也不错,而且人家想必也是用了心的,知道老爷您喜欢吃萝卜。”他停了停又说,“那位姑娘还特地说过,这碗她洗过之后还有沸水煮了一会才拿来盛元宵的。”
这是担心被嫌弃碗是他们刚用过的吧,心思倒是细。
梅甲鹤也没那种洁癖,他又不是贵族出身,什么东西没吃过,当即便夹了一个尝。
第九十六章 菜园子
苏铮一个人站在梅府门外。
这也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墙高而阔,院门乌黑沉重,前边便临着竹林,有几丛翠竹就挨着院墙生长,将又长又韧的竹竿都升到院子里面去了。
大门口高悬着两盏灯笼,照出了门匾上的“梅府”二字。门口有个老仆眯缝着眼守着,不时分开的上下眼睑之中偶有精光敛射,十成十的警觉,却并没有什么恶意。
其实他根本不需要特意地留在这里看着苏铮,以梅府的方位,以她隐约的感知,竹林里赵琪琪所说的隐藏着的守护着什么的高手便是冲梅府来的。
她但凡有一点异动,瞬间就会完蛋了吧?
本来送来了汤圆就该走的,她却一直等着,她想看看梅甲鹤吃了汤圆之后的反应。
那种做法她询问过钱姥姥,这里好像没有人会这么做,可是在现代,冬至时候阿姨却常常会做的。因为她不喜甜食,汤圆本身又偏于甜腻,很容易吃厌,阿姨便将汤圆做成咸的,很多现代人都会那么做。
要是梅甲鹤看到汤圆顿起震惊……
苏铮轻吸一口气,若是祸躲也躲不过的,她本来可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但她的性格就是这样,与其日夜提心吊胆,不如一次性弄个明白。
不过就算梅甲鹤对咸汤圆不发表任何看法,也不能说明什么,毕竟即使是在现代,地域不同,习俗不同,很多地方同一样食物的做法也截然不同。梅甲鹤就算是现代人,不知道汤圆的这种做法也很正常,她上高中之前就不知道汤圆的馅居然还可以是荤的。
这样忐忑地等了好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梅府的门终于打开,那个老管家有出来了,这次是满脸笑容:“苏姑娘,难为你在这吹这么久的风,元宵老爷吃了,很是合胃口,老爷都已经很久没吃得这么欢畅了,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确实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因为不知道人家需要什么想要什么。
苏铮有些急切问:“梅先生没说什么吗?”
老李一愣,看苏铮的眼神就有些古怪。随即反应过来:“老爷让我好生谢谢你。”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只钱袋。
这东西他只是出来时随手带上的,因为谢礼送银子是最俗的,有种看不起对方急于打发的感觉。他瞧着人家年轻姑娘生得眉目晴朗,难得是有一腔清傲骨气在,不想这样埋汰她,但苏铮这句问话显然令他有了些不好的感受。
急于讨赏似的,还有种攀关系的感觉。
苏铮没想到因为自己一句话在对方心目中形象一下子直坠。她有些不确定地想,没有什么表示到底是那种可能,是她压根想岔了,在杞人忧天,还是……
这么想着,根本没注意老李往自己手上塞了什么东西。心不在焉地告声辞就走了。
老李见她这样,顿时又拿不准主意了,不知道这位姑娘到底在想什么。摇摇头,往里去了。
苏铮回到家里才发现自己手上沉沉的东西是一袋子钱,掏出来一看有十两银子的样子,别看十两不多的样子,但能够普通家庭用上大半年呢。这出手也着实大方了。
苏铮苦笑着摇摇头,倒也没有被轻贱了的感觉。她没那么多敏感多余的自尊心,相反,虽然不是很喜欢这个打赏意味的钱,但想想自家经济状况,顿时觉得那老李很是体贴周到,很高兴地把钱收起来,然后咨询了一下婉约和团子,见他们都兴致勃勃的,便带着去灯市上玩了。
古人有夜不出户的习惯,但苏铮以前打工大半夜才回家的经历多了去了,对夜色毫不陌生也不害怕,而且青竹巷一带治安不错,出去之后又大概因为元宵节的原因,路上灯火都挺明亮的,行人也不少,挑着大路走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灯市在苏铮眼里不过就是晚上的集市,花灯点得多一些罢了。三人互相牵着手,从街头走到街尾,幸好人流也不是很多,不怕被冲散了,吃了点小吃,又给婉约买了漂亮的头绳,刺绣的上档次一点的物什和一根精致的点玉镂空小银钗,花了四百多文钱。
又给团子买了几本内容健康积极的小人书,苏铮还想买些益智玩具,可货摊上都没有,只好作罢,问团子想要什么,他光盯着那些糖人发呆,苏铮又好笑又好气,一挥手很大方地给他和婉约都买了一串,自己因为一左一右要拉着他们,就什么也没吃。
问苏铮想要什么,她最想要一些好种好长又好吃的蔬菜的种子,种植工具,还要一些鸡崽和一条看门小黄狗,不过这些东西在灯市上不可能看到的,她视线转了一圈便彻底打消了念头。
元宵过后,苏铮他们一如即往地过日子,秦孤阳也好,梅甲鹤也好,都在生活里了无踪迹,就连尹家丁家都没有来找茬,一切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苏铮在钱姥姥的推荐下终于买到了一些菜籽,这几日都在对付院子里空留出来的菜地。
不知道是不是青竹巷最里头一家的原因,苏铮的这个院子比起别人的格外大,目测有四五百平方米的样子,她规划出来的空地差不多有十五乘三米的规格,除去洗刷晾晒之地,还剩下一大块可以任她自由发挥。
她开出一块一米五见方的小土地,撒上了小青菜的种子,她没种过地,最先挑选的就是这种基本不需要怎么照料,生长周期又短的蔬菜。旁边栽上一排从钱姥姥那里弄过来的小葱的根部,再过来开了一条深约一厘米的沟,埋上了小白菜的种子。
现在天气还太冷了点,苏铮准备看看自己的农作能力,等天气暖和起来再估量着种些茄子、芹菜、丝瓜苦瓜之类的。
不过有两样东西她已经决定要种的,一个是黄瓜,一个是豇豆。
黄瓜因为系统里就有,特别的香脆多汁美味可口,苏铮时不时地就想吃,不过要是家里本来没有黄瓜,自己突然就啃着一根会显得很奇怪,所以她决定自己种,到时候想吃外面的吃外面的,想吃系统的吃系统的,不用再跟做贼一样,而且,系统里的东西她也希望能和弟妹分享。
至于豇豆,那是她很喜欢吃的一样蔬菜,好种好长,一旦抽苗隔几天就可以采摘一轮,特别的实惠方便,要是吃不完还可以晒干或腌制起来。
这两样菜都是要搭架子的,她特地到竹林里去拾了一些细竹竿,又砍了一段枯死折断的老竹子,回家用柴刀削成长长的片条,然后按适合的距离两两相对着插在土里,插成两排,上端弯曲到一起,用一根横杠抵着,再用布条紧紧缠住,这样,两米高的人字形架子就搭起来了。
苏铮搭完了豇豆这一排,觉得熟练度练起来了,便准备去搭黄瓜的一排,因为黄瓜种子已经种下去,但还没抽苗,所以干活的时候要格外小心。
“婉约过来帮忙。”
苏铮从还没完全整顿清楚的东厢房里拽出一块长着霉斑的深蓝色床单,在院子里划拉起来。
院子原主人当时离开的时候也许太急了,留下了各色家具不说,衣服被子也剩了不少,就放在各个房间的柜子里,可惜东西虽然很新,却大多蛀了虫发了霉,更多的发黄皱巴,扔掉可惜,用又不好再用,苏铮就挑挑拣拣,或是拿来做了抹布,或是让婉约做成围裙门帘之类的物件。
她现在拉出来的,是损坏程度最大的,用来裁成布条当绳子用。
婉约放下手中的绣篮子,熟门熟路地在那头帮苏铮拉着,苏铮比划了一下,剪刀笔直地剪下去。
“大姐,种上菜以后我们想吃什么都可以在家里摘了吗?”
团子也从菜地里跑过啦,两手拍拍泥土,帮忙着拉着,一边仰头问。
“是啊,这样我们就可以吃到新鲜的蔬菜了,团子有没有特别想吃的蔬菜水果,大姐都可以试着种。”
团子外头想了一下,问婉约:“二姐你想吃什么?”
“团子想吃的就是我想吃的。”
“那大姐想吃的就是团子想吃的。”
苏铮抿嘴笑。
笃笃笃,这时敲门声在安静的院子里响起。苏铮道:“团子,去开门,别忘了先问问外面是谁。”
“好嘞。”团子跳起来,迈开两条小腿跑到院门后面,一本正经地问:“外面是哪位啊?”
声音细细脆脆的,别提多悦耳了。
苏铮笑了笑,她想这个时候来的多半又是钱姥姥,一剪刀剪到底,叫婉约换了个地方拉拽着,继续一剪子下去。
“是团子啊,你大姐在不在,我是隔壁家钱大哥,你们家有客人来嘞。”
苏铮手上顿了一下,疑惑地抬起头来,客人?
她放下剪刀床单,叫婉约拿进屋里去,一边把挽起来的袖子撸下,一边往门口走去:“团子,和你二姐进屋去,大姐来开门。”
她隔着门听了片刻,也没听到什么说话声,索性将门打开,当看到门外的三个人,愣住了:“是你们?”
第九十七章 工作上门
门外有三个人,苏铮都认识。
站在最前面,浑不畏冷地穿着春日灰褐色短褐,身材矮壮敦实的青年是隔壁家的钱德宝,就是钱老夫妻的独子。
后面两人,十六七岁神色亲热激动的人正是一月未见的阿吉,旁边穿着得体,戴着镇上店铺掌柜账房那些人都会戴的毛边绒帽的中年人,却是以前见过的杜仲,庚溪镇永年分店的掌柜。
杜仲笑着问:“苏姑娘,船上一别近来可好?”
阿吉见上司发了话,也迫不及待地道:“苏姑娘你住得可真偏僻,可叫我们好找,要不是凑巧遇到了钱家大哥,我和掌柜的这会儿还在乱撞呢。”
苏铮看着这两人,心里第一个念头是麻烦上门了。不够转念一想,如果尹家或者丁家要对自己怎么样,也不应该是这两个人来啊。
她不由得看向钱德宝。
钱德宝在镇上的工作直到元宵节之后,别的伙计都回来了,才稍微变得清闲,这些日他回家得多了,苏铮自然而然就和他熟悉了,平时都是钱大哥钱大哥的叫,这是一个很地道淳朴的老实人,孝敬父母,疼爱妻女,苏铮很庆幸自己邻居一家都是好人。
钱德宝也在观察杜仲两人,见他们果然和苏铮是认识的,便放下心来,路上偶然碰到就说要到人家家里拜访,要不是自己实在不敢得罪人家,就不会带过来,刚才要是苏铮说不认识他们,他准要把他们请回去。
这么想着,钱德宝笑着解释说:“今儿个轮休,本来要上街给你嫂嫂买点肉做肉团子吃,没想到刚出巷子就看见杜掌柜他们,杜掌柜和我们安贵作坊的掌柜偶尔有生意来往。我想着都是知根底的人,就给领过来了。”
一个偶尔,其实在说他也不熟悉这两个人,只是碍于面上。
苏铮点点头,微笑着请杜仲和阿吉进来,对院子里喊:“婉约,我们瓦罐里还有开水没?要是没了烧点水送来给客人们喝。”
又对杜仲道:“家里没有什么好招待的,杜掌柜不要嫌弃,堂屋里坐。”
她故意和钱德宝走在最后,低声问他:“钱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事情还得从昨天说起。”钱德宝留心注意前面两人,指指杜仲后背。也压着声音,“昨儿个他来我们作坊做客,和我们掌柜说闲话,说着说着就说到日月陶坊那档子事,接着提到我们陶坊今年招人的事。我们掌柜就提到了你。又说是我推荐过去的,杜掌柜便说苏铮这个名字倒是熟悉,和我打听了两句,知道你家情况后说是有*就是之前有个交情的那个。我哪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也没搭腔,这事也就完了。谁知道他居然找上门来。就在巷子口不远处碰到,我都说过知道你家在哪儿,这时哪能推脱不给带路。小苏,真是对不住啊。”
“那有的事,我确实是见过这个杜掌柜一二次,看他们这态度也不像挑事的,他们有没有说找我做什么?”
“这倒没有。”
杜仲走在前头。四下打量着这个院子,转头说:“苏姑娘。你这院子又大气敞净,又不乏生气,没少花功夫吧?”
苏铮上前两步走到他身边,也望着收拾得井井有条地院子,笑着说:“买来就差不多是这个样子,而且花力气的活都是朋友帮忙干的,我自己倒是没怎么出力。”
杜仲又指着菜园子里孤零零地立着的人形架子:“你这是要种菜?”
“是啊,院子这么大空着也是浪费,而且这里离菜市场远了些,就想种些日常小菜,不图能卖钱,只求方便吃到新鲜蔬菜。杜掌柜,里面坐。”
她一面暗暗地瞧了一旁的阿吉一眼,阿吉给了她一个神秘兮兮的笑,苏铮看着觉得应该没有什么危机,不过大家好歹是共过患难的伙伴,这人却连个暗示都不给,真是不够意思。
几人到堂屋坐了,椅子正好就有四把,其实家里本来就有很多椅子凳子,不过苏铮嫌多又不实用,便收在东厢,本来想要将堂屋里的这四把再收一半起来,幸好还没来得实施。
杜仲坐下去问:“听阿吉说,后来你们还遇到不少事,要不是有苏姑娘你照拂,这个笨小子只怕小命就要交代在那里了,对此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苏铮摆摆手:“我也是帮自己,大家在那种情况下本来就要团结互助的,况且阿吉也帮了我们很多。”
“哦?是吗?”杜仲不大相信地看了阿吉一眼,“这小子向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么大了也没个正行,要不是看在他很小就跟在我身边,早早打发出去了,他没给苏姑娘你们添乱就不错了吧?”
阿吉满脸委屈:“掌柜的哪有你这样说自己人的?苏姑娘你快给说说,在船上我可是很厉害的对不对?”
苏铮赶紧说:“阿吉很好,很机灵,的确帮了我们很多忙。”
阿吉这才骄傲昂头。
苏铮又问杜仲:“当日小船出事后杜掌柜就和我们失散了,原来是先来桃溪镇了?”
“是啊。”杜仲微微眯起眼,感慨道,“本来以为死定了,幸好水性不错,找了个浮木扒着,醒过来时居然被过往一只小船救了,后来浑浑噩噩来了桃溪镇,就想要赶紧报官,没想到那赵家的姐妹先了一步。”
说话间婉约烧好了白开水,装在碗里送过来,白开水本来没滋没味的,不过家里用来吃的说不是水井里挑来的,而是苏铮到林子东面那条小溪的上游挑来,沉淀一个晚上,舀了上层澄清部分收集到特定的水缸里。
古代的溪河都是很干净的,而且因为住在这一带的人不是如梅甲鹤那样有涵养有身份的,就是如钱家那样人口简单家底殷实的,便就几乎没有人会往溪边跑,那条及膝高的小溪干净得不得了,煮出来的水比起井水也多了一份别样的甘甜。
杜仲几人喝了都颇为惊奇,苏铮见寒暄得差不多了,放下碗问:“不知今日杜掌柜到我这里来是……”
杜仲呵呵一笑,这女孩子还是这么直来直往,也不懂得多拐几个弯,要是遇到要紧事少不得要吃亏。
他又看看钱德宝,只见其脸上微含警惕,好像生怕他会怎么样似的。
他不禁又想,苏铮来到这里不足一个月,就交上了这样关心她的邻居,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为人处事有一套,不过她的果决和行动能力自己确实是亲眼见识过的,也听阿吉反反复复地夸赞过不少,希望自己这次不会做错。
他斟酌了一下,道:“昨日听说安贵陶坊的邢掌柜说,你要去他们家做杂工?这镇上点多事多,如今开春很多外乡人回去过年也不一定回不回来真是缺人手的时候,如苏姑娘这般何愁找不到一份体面的差事,怎么独独挑上了紫砂陶作坊,莫非苏姑娘对紫砂业有兴趣?”
苏铮怔了怔,看着杜仲的双眼,发现他好像不是随便问问,而是比较认真地等待着答案。
“杜掌柜问这个的目的是?”
“没什么目的,只是来之前少爷反复叮嘱,提正事前一定要问清楚苏姑娘的意思,不然自作主张了可不好。”
苏铮一凛,少爷?难道是尹都?
杜仲知道她在想什么,低声道:“是我们东家十二少爷。”
尹琪?
他搞什么鬼?
杜仲看了钱德宝一眼:“钱兄弟,杜某有些私事想跟苏姑娘说,可否请你回避一下?”
钱德宝看看苏铮,苏铮点点头:“钱大哥今日麻烦你了,我送你吧。”
“嘿,一点小事妨碍什么?”走出院子钱德宝做贼似地望里面探头,“小苏,真的不要紧吗?”
苏铮只叫他放心,在原地寻思了一会,回到堂屋就问杜仲:“是尹琪让你来的?他想做什么?”
杜仲摇摇头,反道:“姑娘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否真的对紫砂一道感兴趣?”
苏铮看了他一会,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紫砂魅力很大啊,来到紫砂之乡而能不被它吸引的人大概很少吧?”
“可是瑰丽神奇的背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辛苦,这也不要紧?”杜仲紧接着问。
苏铮失笑:“杜掌柜你这样问,我会误会你在考验我够不够当你徒弟。”
杜仲也笑:“我只是一个和钱打叫道的俗人,梅先生曾说过,紫砂往深了说可是一门艺术,。”
他这样坦率了,苏铮想了想也说:“我也是个俗人,至今为止我看待紫砂并未将它当做什么艺术,只是觉得把这个当做一门差事来干,比其他的兴许要有意思一点。你看看这里便知道了,我因祸得福,如今手上尚有余粮,尚未被生活所迫,所以我还有的选,便想挑着喜欢的事先做做看,要是最后证明真的行不通,再转行不迟。”
“早知道你有这种想法,我就该早点来找你了。”杜掌柜叹了口气,望着苏铮诚恳地道,“杜某此次来是邀请你去永年当差的。”
第九十八章 上学好不好
苏铮并不意外杜仲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这是尹琪的意思?”
“不错。”
“他难道不清楚我和贵东家的二少爷,也就是他名义上的哥哥有过节?”
杜仲摘下帽子,拿在手里小幅度扇了扇,脸上是那种很平和的笑容,并没有因为苏铮略带怀疑的眼神而慌张气怒。
他说:“苏姑娘,那算不上过节。你大约不知道,当日日月陶坊的事情传出来后,我们东家老爷子就将二少爷训了一顿,命他不得再与你为难,否则你这十几日来如何能过得这么平静。”
苏铮微愣,连对方老爷子都惊动了,这倒是她没有想过的,不过她也曾思考过为什么一直没人找她麻烦,思考的结果是,当日在日月陶坊,秦孤阳是为了她出头的,不论他是为什么那么做,又安了什么居心,但在别人看来,他就是站在她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人物身边。
一个圈子里的新闻总是传得飞快,人们害怕秦孤阳,自然会对她客气点,这从她找到工作后去衙门将为其两个月的暂住证变成两年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验证——那专门负责这些民事事务的县衙主簿对她的态度可是热情了不要太多,就差拿她当贵客招待了。
她本来以为尹都是忌惮秦孤阳才放过她,没想到连尹家更上层的人也是如此。
苏铮不禁想那个秦孤阳真是好本事,能量这样强大,下次要是再遇到要不要道个谢什么的。
杜仲又道:“但那丁家却是个眼皮子浅不知道厉害的,丁凌儿又被教养惯了,她此时已经恨上了苏姑娘你,之所以一直没做什么,是因为你甚少出门。据杜某所知,你即将要到安贵作坊打杂的事她已经知道了。”
苏铮看着他。
“所以,你如果来永年,不仅不用担心尹二少对你如何,还能免受丁凌儿为难,可谓一举两得。”
真的是一举两得吗?苏铮依旧摇头:“杜掌柜的好意苏铮心领,但我不喜欢受控于人的感觉,到时候即使尹都不会将我如何,丁凌儿也只能对我干瞪眼,但他们却是主。我却是仆,我虽不是什么清傲的人,但身份上的这种差距恕我不能喜欢。”
杜仲苦笑。这姑娘年纪不大,说话也没什么技巧,但脾气实在称不上绵软别人想要影响她,难。
但他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败的人,想起来之前尹琪叮嘱的话。他又道:“苏姑娘此言差矣,什么叫受控于人?如果在永年是受控于人,那莫非去安贵就不是了?据我看来你不是个鲁莽的人,既然绝对去安贵了,想必那邢掌柜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已经知道了,而且那样一个小作坊。规矩又刻薄,你过去必然只能是纯打杂,干得又多又累。就算干一年两年也不可能得到什么进步。苏姑娘大好年华,难道只想在杂货间虚度?”
苏铮眼角一跳。
确实,安贵不是个好选择。
地方小,掌柜为人刻薄傲慢,待遇也不是很好。而且之前已经说过确实只是干脏活重活,她还没上岗那邢掌柜就已经再三强调到时候不能偷窥师傅们制坯。
不观摩制坯的过程。她就算做再久又有什么用?
但是以她现在能到哪里去?
出了日月陶坊的事,虽说许多人私底下议论纷纷,对她这个外乡人是又好奇又不想招惹,但行里也没有哪个作坊敢收她。
不是一听她的名字就说不招人了,就是乘机打听她和秦孤阳的关系,只有安贵邢掌柜比较纯粹,并且这还是因为钱德宝就在那里干活,走了他的后门才能进去的。
当然,就如杜仲所说,什么染衣坊,酒楼端菜洗碗的活,以她的样貌和勤快程度,倒是不愁找不到工作,再不行,陈解师父前阵子开了一家医馆,她也可以过去投靠。但她都不中意。
左不行右不行,来了一个月,暂住证有效期眼看着都过半了,他只有先去安贵。
杜仲的话准确地说中了她的心事。
杜仲看她神情有松动,又加一把力道:“况且,去了永年也不一定会和尹二少碰面。”
“你可知道,像永年这样的大字号,全县多处都有作坊、泥场和店铺,主要制坯的地方多是设在外郊,合采矿、炼泥、制坯、烧炼为一体,其后再送到外面或拿到镇上进行贩售。你如果肯过来,可不是去长兴街的店铺里干活,而是要去镇西的球山泥场。”
“球山泥场?”苏铮眉心微皱,这个地方,真是听都没听过。
“那里是谁管理的?”
杜仲笑道:“正是十二少爷。”
正月的尾巴,天依旧早早地黑了,尚带着冬日寒气的风吹得竹林哗啦啦地响,如一副癫狂的灰暗色水墨画,暗暗地有点唬人。
吃过晚饭,洗了脸和脚,苏铮关紧院门和各个房间的门,然后钻进自己的东次间,赶快先爬到婉约和团子的大床上。
被窝已经被他们捂得暖烘烘,苏铮冰冷冷的脚一伸进去先把团子冻得哇哇大叫。
“臭小子,让我暖一下不行啊。”苏铮佯怒地用脚掌夹住团子的脚丫子,小孩子的体温要高一些,靠近这个小小的人就觉得他周身暖融融的,刚洗过一天的头发有种皂荚清香,又毛茸茸的很柔软,让人很想狠狠蹭上几下。
团子咯咯笑着躲避,躲了几下看躲不过了,就很大方地说:“好吧好吧,你来暖吧。”
苏铮和婉约又笑,苏铮问团子:“今天在钱爷爷学了什么?跟大姐说说。”
“是一首诗,叫做。”
“春日啊?”苏铮回忆着,自己小时候背过不少这样的诗吧,现在想来是题目内容搭不上了,她感兴趣地问,“背来给大姐听听。”
团子小脸微微发红,好像是害羞的样子,不过他还是一本正经地说:“好吧,那大姐二姐你们好好听着哦。”很严肃地清了清嗓子。
苏铮和婉约看他这副傲娇的小样,都忍不住想笑,苏铮竖指在唇前,示意她先听完。
只见团子坐正了小身子,一脸认真地微微绕着脑袋道:“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婉约听得两只眼睛亮亮的,苏铮愣了愣,用力鼓起掌来:“厉害厉害,字正腔圆,精神饱满,团子真棒。”她抱了抱他,问,“钱爷爷今天这了你这个?七言绝句会不会太难了?”
“钱爷爷本来要教更简单的,是我想到大姐总说春天到了,所以想学一首春天的诗,大姐喜欢吗?”团子仰头忽闪着黑亮的睫毛一派天真又期待地问。
苏铮微愣,这才发现这个弟弟长得真是很漂亮,黑黝黝的眼珠就好像黑葡萄,在烛光下一闪一闪,好像最纯净的行程。苏铮觉得自己心都软了几分,摸摸他柔软的头发,道:“喜欢,喜欢极了,不过仅此一次哦,以后还是钱爷爷教什么你就学什么,直到你长大了,能够自己分辨先学哪个好,哪个可以不学,知道了吗?”
“知道了。”
苏铮半搂着他道:“我们团子这么聪明乖巧,等到了三月,学堂开始招新学生了,团子也去念书好不好?”
这里的学堂若是低级的,就是给孩子上学启蒙的,也有开学放假一说,因为要和每年的春试错开,春里都是差不多三月份才开始招收新学生,当然半途入学的也有,但那要走关系,准备礼物,孩子还要经过特别的考试。反正团子还小,苏铮也不想他变成特别的那一个,索性就等到三月,和别的孩子一起入学好了。
现在嘛,因为钱爷爷以前是做账房的,有一把学问和见识,毛笔字又写得很不错,比苏铮那手来自苏平安、显得很稚气的字可好看多了,他又喜欢团子,所以团子现在每天都要去跟钱爷爷练半个时辰的字,同时也学点东西,现在学的是三字经和千家诗,就当是学前班的学习了。
苏铮并不清楚这里孩子的学习状态,也不知道团子这个进度是不是合理,但见他都吸收得了,也觉得挺开心的,就没有多说什么,在教育上,自己是真的抓瞎,指手画脚反而不好。
团子有些懵懂地问:“学堂在哪里?大姐二姐也跟我一起去吗?”
这个问题?
苏铮问婉约:“你想上学吗?”
婉约被十足地问住了,骇了一下才连忙摆手:“这怎么行,我是女孩子。”
我也知道这点。
苏铮心说。这里女孩子并不是不可以上学堂,只是好像家里必须有点背景,而且那都是特别为女孩子办的学堂,与其说是去念书,其实什么都教,等于是在培养淑女,这不行那不行,走路还要小碎步什么的,笑不露齿手不过胸什么的,苏铮打听回来只有反感二字可以形容心情。
送婉约去那种地方,不是剥夺她的生活乐趣吗?
可是如果她真的想的话……以后她去工作,团子去上学,婉约怎么办?天天窝在家里做绣活?这也不合适啊,这事还是得问她是怎么想的。
第九十九章 球山泥场
婉约坐在床头,曲着腿,怔怔地没有说话。
桌上的烛光照耀在她细细的头发丝上,亮莹莹一片,她的五官精致纤细,仿佛脆弱的瓷娃娃,让人看着看着倏忽就起了保护的念头。
苏铮看看她,又看着自己掰着手指一边等姐姐们商量出个结果的团子,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这两个弟妹,都比自己长得漂亮啊。
一个柔弱纤美,一个俊俏可爱,而自己呢,拿铜镜或水光一照,依稀只是清秀的样子,怎么会差这么多,是不是一个妈生的啊?
她不着边际地想着,婉约已经思考完毕了,她抬头说:“大姐,我不想去学堂,我爱在家里。”
团子看二姐这么说,急得连声道:“那我也不去了,我也要留在家里。”
苏铮好笑地瞪一眼这个急吼吼的小家伙,不理会他,而是先问婉约:“那你有什么打算……嗯,想法没有?团子肯定要去念书的,我明天开始又要去球山泥场了,现在还好,以后团子念书了,家里只有你一个人怎么行?你是怎么想的?”
“哎呀,大姐我说我不、去、念、书。”团子死命拽她。
苏铮抓下他的手:“大姐问你,你觉得钱爷爷厉害吗?”
团子愣了一下:“厉害啊,他懂好多东西,好多都是我不知道的。”
“那钱大哥呢?”
团子又想了好久:“也,也挺厉害的。”
“为什么?”
“他总给恬恬买好吃的。”说着沮丧地垂下了小脑袋。
苏铮知道他这是想自己的父亲了,虽然可能出生后就没怎么见过,但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很渴望父爱母爱的,男孩子的话,大概更渴望父亲,这是一种本能的向往。她好几次看见他盯着抱着恬恬玩耍的钱德宝发呆。那个样子,看看就让人觉得心酸。
她能很疼这个弟弟,能尽量给他好的物质生活,但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给不了他的。
就因为这样,她才担心他成长途中会遇到某些不好的事情,他注定是要早熟的,而且必须学会担当。
她继续问:“那你看我们家呢,我们家有没有像钱爷爷钱大哥那样厉害的人?”
团子小脸亮亮的:“有!大姐就很厉害!”
苏铮翻了个白眼:“多谢夸奖。”
婉约隐约明白苏铮是什么意思了,她凑过来说:“可是大姐是女孩子啊,女孩子以后都是要嫁人的。大姐家人之后我们家里不是就没有厉害的人了?”
苏铮看了她一眼,食指挠挠眉毛,没有反驳。心里却是在想,嫁人什么的,她是不打算考虑的,生活如此美好,干嘛给自己找个封建传统大男子主义的古代男人来伺候。又不是疯了。
“嫁人是什么意思?”团子茫然地问,忽然着急起来,“大姐要走了吗?大姐不要二姐和团子了吗?”
苏铮叹了口气,跟小孩子到底要怎么沟通?
她搂过团子温声跟他说:“大姐哪里也不去,不过你看我们家是不是没有大人?没有爹没有娘,更没有爷爷姥姥。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要努力,都要变得厉害,那样就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们了。大姐呢。要去工作,赚很多很多钱来养家,二姐呢……你二姐还没想好呢。你呢,你看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你该做什么?”
“我跟大姐去干活。”
“不行。”苏铮闭着眼睛摇头。“你力气小小的,人家掌柜不要你。”
“那我跟二姐在家里扫地洗碗?”团子想了想。试探着问。
“一天有多少地可以扫?多少碗可以洗?大姐让你学做家务可不是要你专门去干那个的。”
团子垂头丧气道:“难道去念书就很了不起了?”
“那也不是。”苏铮琢磨了一会儿说,“念书能让你知道很多事情,学会很多道理,认识很多朋友。如果说你现在能去的地方只要我们自己家和钱爷爷家,那你去了学堂之后,你可以去的地方可就多了,你见到的东西啊人啊也多了,然后你就慢慢学会自己分辨一个人是好还是坏,一件事是对还是错,你学习那些的时候,你就慢慢长大了。然后你走到外面去,不用担心别人骗你,欺负你,因为你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啊,别人问你什么事情,你也都能回答得上来,因为你学过啊。叫你去做什么事情,你也知道怎么做,不用老是问大姐怎么办?大姐怎么办?反而是大姐去问你怎么办的时候,你想一想,啊,马上就能回答我,帮助我。”
“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成为了一个厉害的人,比钱大哥钱爷爷还要厉害,厉害到可以保护大姐和二姐,那时大姐就不用工作了,一切都依靠你就行了,出去还能很自豪跟别人说‘这是我弟弟’,你想不想成为能帮助大姐,让我和你二姐骄傲的弟弟?”
团子静静窝在苏铮怀里,睁着黑亮的眼睛,细细地应了一声:“想。”
“那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念书,好好学习,大姐也不是要你变得多么多么了不起,就是希望你能够成为一个顾得好自己,还能照顾得好身边的人的男子汉。”
懂事,明理,有担当,有能力,不是说上学就能一下子具备这些品质,而是想要变成这样的人,学习是必经之路,也是最基础稳定的一条路。
苏铮枕着双臂躺在自己的小榻上,睁眼看漆黑的屋顶,轻叹出一口气,她是不是给团子太大压力了,毕竟才是五岁大的孩子。
“大姐,你明日真的要去那个球山泥场吗?”
黑暗中婉约低声问,因为团子已经睡着了,她声音压得极低,怕吵醒了他。
“是啊。人家杜掌柜亲自来请了,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那个泥场是做什么的啊?”
苏铮回忆了一下杜仲走后,留下来解说某些情况和疑问的阿吉的话,整理了一下回答:“泥场啊,从狭义,呃,就是从最初的意思来说,就是做陶器的人加工陶土的地方,你知道,陶土刚开采出来的时候都是坚硬的岩石,需要经过很多很多的工序才能变成可以制作成陶器的软泥。紫砂陶也是陶器中的一种,很多地方都是一样的。除了加工,泥场还是泥料的收发、保管、储存的地方,不过这个球山泥场又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婉约听得上了心。
“因为那个球山啊,它就是一座矿山,上面出产紫砂矿的,所以最初那里就是一个矿区,后来因为永年的东家看那里地势开阔,旁边还有河流比较方便,就把它扩大了,不单是采矿,采出来的矿还在那里直接加工,这就成了泥场。接着那些人又见地势很好,就建了好些龙窑,龙窑就是用来烧紫砂器的地方。你看,前期准备和后期成品的地方都在那里了,那些人想了想,索性又建成了制作紫砂坯的作坊,所以球山虽然叫泥场,但那里什么都有。”
简直把整条流水线全搬到那里去了。
“那大姐过去之后要做什么?”
做什么?
苏铮撇了下嘴,她可不认为人家亲自过来请,于是自己已过去就能受到特殊待遇,马上就拜师学艺什么的,那也得来太便宜了。
事实上,在杜仲和阿吉的言语之中,苏铮大致可以判断出自己过去之后职务不会很高也不会很重要,说得通俗点,还是一打杂的,但那里开阔,所有工艺都集中在那个地方,再加上顶头上司尹琪帮忙开后门,想长点见识不是难事吧。
苏铮敷衍道:“看人家给我安排什么差事吧,夜深了,快睡吧。”
可是她自己却没有什么睡意,她又想起阿吉的话。
“……听说十二少爷打从到了尹家后,就一直不声不响,不知道为什么前些天却传出消息说他得了球山泥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得了多打一个好处,可是不是这样的。”
阿吉有些犹豫,但咬咬牙还是说:“我们是一起拼过命的,我就豁出去跟你说实话吧。你知道,像我们永年,全县有好多处泥矿场和作坊,每一处拿主意的当然是我们永年雇佣过来的掌柜,但实际上拥有那些作坊泥场的,是尹家的人,作坊泥场是好是差,地位高不高,还是那些人互别苗头的凭仗。”
“球山是比较早的,但就是因为这个早,如今那里的好矿都被挖光了,早些年别的人又纷纷在周围学着修建起泥场龙窑作坊,现在那里是既没有什么前途,关系又乱得很,时不时地就闹纠纷。据说年前就发生了一次几十人火拼的大事,我们泥场就给牵扯进去了,要不是怕被人说永年有了今天就忘了老祖宗当年的艰难打拼,球山泥场早给关了,所以去那里是吃力不讨好的。”
“我家杜掌柜因为在庚溪镇和琅家的人闹了些矛盾,明明是人家没道理,但我们东家为了明面上好看,还是把掌柜的给贬了,现在他就在球山上任,还是个副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