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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原非西风笑     砂满园txt下载     砂满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章 尹都的邀请

    那老鼠很幸运,只啃了一点药,痛了几分钟就没事鼠一样,就是多少有点虚弱迷糊,在地上赖了一会便就生龙活虎地起来继续吃东西,只是那云带糕就不敢碰了。

    苏铮去看它的时候,小老鼠正在小竹笼里打圈圈,吱吱叫着一时都安分不下来,笼子里有一些它的的屎尿,散发出馊臭的气味,着实不大好闻。

    苏铮暗道自己大意,没想到这点就把它整夜放在厨房里,弄得厨房的气味都有一点古怪,忙将笼子拎到院子后面竹林里,捡了几把干草将其掩盖起来,同时也不忘了往笼子里放点水和食物。

    这只老鼠她暂时还不打算放生,准备晚上再给它试试制痛觉药,她要知道这种药会不会被生物体适应或者生出抗体来。

    她回到厨房打扫一番,结果在另一个捕鼠夹上发现了一只个头较大也更脏的老鼠,不知怎么它被夹破了肚皮,早已死去多时,苏铮一阵恶心,连道“罪过罪过”,忙把它带着架子一起埋到竹林里去,从此决定不再捕捉老鼠了。

    这样亲手杀死一只老鼠她还是有点心理障碍的,而且谁知道会不会染上什么病毒。

    大不了,确定药粉都无毒无害之后拿自己做试验。

    早上吃过面,把苏觉送去上学,婉约照旧带上各种工具,到巷口的李娘子家学习刺绣手艺。

    李娘子是一个寡居妇人,带着个不会说话的女儿,有一手过硬的刺绣功夫,据说是承自正宗的苏绣,靠着这个她在镇上的明秀绣庄任了一份职,隔天去绣庄掌掌眼,给那些卖给绣庄的绣品把把关。另一天就在自己家里做绣活攒钱。

    苏铮从钱姥姥口中知道了这么个人,又看婉约对刺绣缝补格外有兴趣,跟她商量后,便亲自登门询问李娘子是否能提点提点婉约。

    要说苏绣这种技艺跟紫砂有点像,就是对技艺传承很看重,不过那是在苏杭等地,在这刺绣只是小流的地方没有这么多讲究,李娘子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又十分清贫,在苏铮表示每个月都能给她一笔学费后,李娘子就答应教导婉约了。

    婉约一走。苏铮独自围着鸡棚走了几圈,琢磨着今天给抓谁来做试验,而且一定要尽早进行。免得苏觉回家又大喊大叫。

    “苏铮姑娘在家吗?”

    正当她挽起袖子,外面却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苏铮疑惑地看去,院门没有关,一个模样清秀的少年站在外面,双手很规矩地捧在腹前。微微前倾身体朝里面道,然后他转头看到了苏铮,笑道:“这位便是苏铮姑娘吧?”

    苏铮确定自己不认识此人,但依稀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只是一时根本想不起来,她又看向少年身后一人。是个老实低着头的女子,手上捧着一个用红绸扎起来的礼盒。

    “你们是……”

    少年笑着说:“我是尹家二少的贴身小厮,叫做长广。这次来是奉了我家少爷之命请苏姑娘去夺矿比试的现场的,这里已经准备好了衣裳,苏姑娘若没要紧事,请换上衣裳我们走吧,比试就快要开始了。”

    苏铮微愣。

    夺矿比试。好像确实是在今天,可之前没有任何人来通知自己过去。而且以她现在的身份,这哪里是自己有资格参加的?

    最莫名的是,怎么是尹家二少尹都的人来叫自己?

    这么想着,苏铮也想起这个少年是谁了,当初离开庚溪镇,三奇本来给她在一艘大船安排了房间,可是那艘船给正好返航会桃溪镇的尹都包去了一半,尹都还把本来要上船的尹琪不咸不淡地羞辱了一番赶去了小渡船,而那个时候,尹都身边跟着的便是这个长广。

    那个时候寒碜尹琪母子的人很多,一些不好听的话苏铮也没留意到底是谁说的,但到底依稀记得,这个长广就是个狗腿子模样的家伙,和他的主子一唱一和来挤兑尹琪。

    这样的人,苏铮自然是不会有好感的。

    当下慢慢撸下袖子,神色淡淡地问:“尹家二少?我和尹二少从无交集,他为何叫你来找我?”

    “是这样的,听闻这次十二少能得到代表永年参加夺矿比试的资格,其中有苏姑娘你的功劳,自然可以到场一看,至于为何不是十二少来请你,那是因为十二少过于繁忙,一时腾不出人手来,一次无意中提到了如果苏姑娘你能来就好了,我们少爷便放在了心里。”长广见苏铮不怎么相信地样子,又道,“就当是为十二少鼓气去的,你大约不知道,我们少爷和十二少是一个阵营的,这次十二少给我们大房长了脸,少爷为他做一件事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说的轻巧,但苏铮见过尹都,那个傲气不轻,身上带有攻击性的男子会这么好心?还是尹琪真的有了崛起的势头,分量渐重,所以尹都通过自己和他拉好关系?

    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苏铮都是不想去蹚他们家的浑水。

    可是突然,她的脑海中响起了颜独步的话。

    “……手上有倚仗是好的,但若使用不当,只会化福为祸,秦孤阳我可替你挡一次,却不会次次都如此。”

    她转头看看自己这个院子,心想,自己终究不能永远躲在这个小院子里的。

    “好吧,我跟你们去。”

    她本来以为长广送来的衣服是什么特殊的制服,必须穿着它才能去那个比试现场的,但打开礼盒一瞧,却是一件交领齐腰襦裙。

    接近于米色的印花上衣,棕色滚边,橙色的腰带和中衣,裙子是和上衣差不多的颜色,只是较深。

    整身衣服看上去俏丽又不失大方,特别是窄袖收腰设计增加了机动性,很适合外出,可见是花了一些心思的。

    “难道尹都以为自己没有穿得出去的衣服?”苏铮对穿别人买的衣服还是有点怪异感的。

    自打那次带苏觉去致行学堂测试,苏铮就给姐弟三人各自置办了体面的衣服,她的就是那件荷花池景上衣配墨绿色长裙的,无论款式和颜色都是精挑细选反复搭配,还经过婉约的改进,她自己很喜欢,完全没必要接受这件襦裙。

    不过也没必要在这点细节上纠缠,她犹豫了一下就换上衣服,简单梳了个合适的发式,先去李娘子家和婉约说了一声,才踏上长广准备的马车。

    马车刚骨碌碌地开走,旁边一间小小的成衣店里一个胖女人就探头张望过去,嘴里怪叫道:“哎呦,不得了了,前些日子就看到有一辆马车送她回来,今儿个又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被接走,这妮子可真是够能耐的。”

    话语中既有嫉妒,也有直白的不屑鄙夷。

    不用说,这家店就是阿福成衣店,而胖女人正是老板娘,那个想要敲诈苏铮的人。

    这些日子胖女人可没少动脑筋,可是苏铮自从不去球山泥场工作,一天几乎不怎么出来,家里有菜地,所以也只是几天去一趟菜市场买足了一些荤腥干货,很难能搭上话。每每坐在店里看着她篮子里那些肉啊,鱼啊,还有一些小吃零食水果,胖女人就眼红得不行,恨不得那些东西都是自己的。

    桃溪镇虽然因为紫砂业而经济相对发达,但那时针对行内的有出息的人来说的,普通百姓还是清贫的较多,像苏铮那样家里几乎天天见着荤腥的着实不多,更别说她一个没有强壮劳动力的家庭,又是穿得不错,又是吃得好,又是能供弟弟上学。这简直是独一份的,是以苏铮此人还是比较受邻里邻居关注的。

    只是这事她自己并不知道,而且就算知道也是会继续这么做的,一家三人包括她自己在内都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她可是很明白有些营养这个时候不补,过了黄金时段再补就没有用了,所以在吃的方面她不会大手大脚,但也不会吝啬。

    至于偶尔的零食和不错的穿戴,其实不过是比普通人高那么一些些的档次,并没有多么享受。

    别人不会知道,苏铮自己压力也是挺大的,毕竟她还有一百两的债欠着。只是这钱从来都不是省下来的,把自己搞得苦得要死并没有什么作用。

    可是胖女人不知道这些,成天在自己脑袋里脑补这个姓苏的家里是多么有钱,或者干着那什么勾当,成天都有人送给她多少钱,越想心里越是不平衡,就跟有虫子挠一样,连觉都睡不好。

    人就是这么奇怪,任那些名家富商多么家财万贯,也只是羡慕几句,觉得理所应当,可当自己身边同样是凡人的人,甚至条件远不如自己的人有那么一把银子在,就严重不平了。

    胖女人自己咕囔几声犹是心气沸腾,转头就和在自己店里唠嗑的几个妇女就着刚才那一幕讲起来,把自己看到苏铮多么花钱如流水的事都说了出来。

    而这些话都一一传到对面一家小小的茶馆里面,一个戴着一面纱帘,露出春水盈盈般动人双眸的女子听着,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把那个胖子给我喊过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知雪堂

    “……常有男人在她家里进进出出,每一次都不是同一人,白天也有晚上也有,就我瞧见的就有三四回。有时候会送礼来,有时候她会把人一直送出来,两人还有说有笑……咱们这里没出阁的姑娘哪有这么大胆的,就是已经巷口那个死了男人的李娘子都比她规矩,所以说,这人就透着股妖劲,我就是看不过眼才多说了两句……”

    胖女人站在茶馆里,两只馒头似的手揉着肚子前的围裙,无比拘谨紧张地说,不时瞄一眼眼前通身贵派之气的少女。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是低下去,几乎不能听见。

    少女身后的侍女不满地嗔道:“架子长得这么大,怎么声音这样小,我们小姐怎么听得清?”

    胖女人滚圆的身躯一震,正想提高声音,少女已经摆摆手,侍女见了赶紧说:“行了行了,这里没你事了,赶紧走!”

    胖女人动了动嘴唇,三步两回头,见对方似乎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不过又想到既然是找自己问话,像这样的派头怎么就不给一点赏银?不是说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最乐意通过打赏下人来显摆自己的吗?

    越想越郁闷,最后扭着水桶腰回到成衣店也没心情做生意了。

    少女露在面纱外的两眼嫌弃地盯着胖女人走路的姿势,差点没有反胃,嗤道:“这都是些什么人,真是粗俗得要死,还说镇西的人最是淳朴,我看说这话的人不是脑子坏掉了就是眼睛坏掉了,梅先生怎么就选了这个地方来住?”

    说到不耐烦处,水眸扫视这个茶馆,也是无一处不觉得下作。尽管为了避免打扰,她将这整个茶馆给包了下来,屁股下坐的也是从自己车上搬下来的覆盖着柔软兽毛的凳子。

    侍女嘻嘻笑着,弯下腰去道:“这里人粗生粗养,哪能有入得了眼的?不过小姐,方才那肥胖妇人说的话……”

    少女冷哼一声,不知是兴奋还是不耻:“真是好笑,那个姓苏的前头还装得多么清傲骨气,秦大家还牢牢护着她,没想到原来是个出来卖的。真是不知羞,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折了我一个婢子!”

    少女说着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怨恨。

    她便是丁凌儿,那个县令夫人最疼爱的娘家侄女。而且和尹家因为一点姻亲关系,也颇有地位。这样的身份加上本身美貌,丁凌儿无论是走到哪里都是如众星捧月一般,可以说桃溪镇除了琅开翠,最受娇宠追捧的便是她了。

    可一次贪玩不小心被人贩子拐上船。事后烦闷委屈无处发泄的她想找苏铮这个所谓的女英雄晦气,本是十拿九稳的事,结果弄得自己丢尽了脸面,还折损了一个从小跟着自己忠心耿耿的侍女阿襄,最最无可忍受的是,这一切都是当着尹都和秦孤阳的面发生的。为这事她一直被禁足到现在……

    这些日来她无时无刻不心含怨恨,她恨秦孤阳不帮她反而帮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恨尹都没有站出来为她撑腰。恨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当然最恨的,还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胆敢和自己顶撞的苏铮。

    被禁足当然是不知道苏铮的消息的,谁料到第一天出来,就看到苏铮被人恭恭敬敬请着上了一辆马车。再听到一个妇人咕咕唧唧,她就知道。机会可能来了。

    她说:“大好机会当然不能放过,你派个人跟着,看那马车到哪里去了。”

    侍女有些不安:“可那跟车的人是二表少爷身边的长广……”

    “我当然知道是他!”丁凌儿冷笑,“尹家大房二房最近斗得厉害,可尹都却在这时偷偷摸摸和一个女子私会,你说这事传出去对他的名声会有多大的影响?”

    较真算起来,她表姑姑嫁的是尹家二房,她和大房长子的尹都是敌非友,以前她见尹都长得俊俏,是尹家的顺位继承人,本身又很有些能耐,才动了那么一些小心思,而现在他不仁她就不义,到最后风水转向谁那边还不一定呢!

    “凌儿,快过来!”

    男子的呼唤传过来,一个器宇轩昂的年轻公子朝丁凌儿招手,丁凌儿眼前一亮,低声对自己的侍女说:“方才的事先别告诉大表哥。”说着就姿态优雅地起身走过去。

    年轻男子正是尹家的大公子,尹钦,虽是这一辈的老大,但因为是二房的人,反而不如尹都这个族长嫡长子来得风光,而他本人也向来低调,不是舞文弄墨就是经营一些完全不起眼的小生意。

    尹家旗下不止永年这么一处产业,但永年是最大头的,而永年至少有八成被大房掌控,尹钦手里的店铺便是在永年之外的,以前丁凌儿挺瞧不起这个正牌表哥的,但这次被禁足,一是对尹都冷了心,而是听长辈分析了利弊,这才发现这位表哥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无能,于是一颗心便开始倾向这里。

    这次便是陪着尹钦到镇西来办事的。

    尹钦五官没有尹都那么深刻富有攻击性,但一股儒雅君子般的风范却更受女孩子心仪,他柔声问丁凌儿:“等久了吧,梅先生已经被我说动,一会儿就出来了,你先上车,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对于丁凌儿的靠近尹钦也是很高兴的,他知道这是丁家的意思,这代表丁家愿意站在他这边,丁家或许没什么分量,但攀扯上了县令夫人和县令,就很不一样了。

    若有了县令的支持,他便也有了和尹都抗衡的筹码,他自问能力完全不输给尹都,也绝不会任由对方就因为一个身份上的便宜轻易地将自己给压下去。

    想到未来,尹钦对丁凌儿更加殷勤,亲自送了她上车,然后转身等在青梅巷的出口,不一会儿,几个人从巷子里徐徐走出来,未看清其人,单是那份气度就已令人生出敬仰之心。尹钦略整衣冠,满面微笑又姿态恭谦地迎了上去。

    车轮碰撞的震动如实传入车中,显然这辆车的防震装置并不好,苏铮上次坐的颜独步的车可是几乎没有感觉到震动的。

    马车不是谁都坐得起的,往往象征着一种身份,而前后这样的差别,若非因为手上资源相差太大,就是重视程度不同。

    苏铮撇撇嘴,到了一处忽然心中一动,从车窗口探出去。前方不远处就是陈氏医馆,高高挂起的牌匾,三两个进出的人,略显冷清的门庭,马车经过的时候苏铮往里望了一眼,没有看见陈解。

    大概真的已经走了。

    她叹了口气,还是,有种莫名的失落。

    过了大约一刻钟,马车停下来,坐在外头的长广说:“苏姑娘,前头不许车辆通过,这里下车吧。”

    苏铮跳下来,这是一条没有来过的街道,规模和那著名的长兴广明街也差不远了,前方有一个门庭,络绎不绝的人正往里面进去,长广说那就是比试的地点,知雪堂。

    苏铮眼皮微跳:“知雪堂?就是那个汇集了十二雅流的知雪堂?”

    长广笑,似乎不意外这个浅薄的问题:“知雪堂只是一个称号,平时十二雅流并不会在这里,倒是艺人间有什么比试、切磋的,若是地道批准会拿到这里来进行。这次夺矿比试安排在哪里都有人反对,最后秦大家拍板定案,就在知雪堂举行了。”

    顿了一下,他又说:“这个地方,一般人可是进不来的。”

    苏铮点点头,眼睛一直望着那边。

    长广有些纳闷了,既不见多兴奋,也没有什么惊讶的,她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已经都知道了?

    这次,他家少爷之所以会让他去把苏铮叫过来,并不是少爷的本意,但也并非是为了十二少,而是另外有人要求的,至于那人是谁,长广就不知道了。本来他还想从苏铮的反应里估摸估摸到底是什么回事呢。

    知雪堂并没有想象中的恢弘气派,事实上它就是一个大一些复杂一些的院子,一进套一进不知道总共有多少进,从大门进去就是一个十分开阔的院子,正厅的门上是一块并着绸带高高挂起的牌匾,上书“知雪堂”三个大字。

    苏铮近日来勤加练字,加上这具身体原主有一把底子在,因此她在书法上倒是有几分见识,看了几眼便确定这三个字写得并不是太好,粗犷太过,字体构架又不很合理,勉强只能入眼,然而整体的气势却是非常霸道,好像这三个字快要飞起来一般。她看了看,旁边的落款是“琅一山”。

    苏铮微微一震,琅一山!桃溪镇的人几乎无一人不知晓这个名字,在整个景朝,这个名字也是相当有名的。他便是紫砂三大家之首、带领紫砂崛起的一代巨人,可以说是现今紫砂界第一人。

    当然这里的三大家,指的是制壶艺人,秦孤阳是铭壶艺人中的新秀,不在此列,只是技艺之精湛远胜常人,大家为了表示尊敬,才称其为“大家”。

第一百三十二章 赛前

    对于一个想要进入紫砂界却不得其门,暗地里苦苦摸索练习的菜鸟来说,琅一山简直就是一个传说。

    景朝的紫砂业是在开国后约莫十多年后发迹,当时只是陶业中十分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分类,只有一小部分人进行紫砂器的制作,其中包括了陶艺世家的琅家的一些人。

    在琅一山幼年的时候,据说紫砂业才很小的规模,各种制作手法、工具、技艺都未成熟,而琅一山对此道天赋异禀,才几岁大就接触了这一行。他对泥色、形制、技法皆匠心独运,所制之壶千奇百怪数不胜数,时人称其为“千奇万状妙手出”,推崇备至,尊为正宗。

    在闯荡出些许名气后,他一面精化技艺,一面致力于紫砂业的发展,收了许多徒弟,专门教授紫砂技艺,今日的紫砂艺人,不夸张地说五个里面有一个就是他的徒子徒孙,而且很多的技法和壶式也都是由他发明出来。

    一路走来各中艰辛被传得神之又神,但不能否认的是,因为琅一山,桃溪镇紫砂业始蔚为大观,而第一件贡品紫砂壶便是出自他之手。如今已经八十二高龄的琅一山几等同于陶都的一个文化符号,景朝皇帝数年前的一道“紫砂世家”的亲笔题字牌匾,更是赋予他及其家族无上荣耀。

    可以说,几乎每个踏入紫砂殿堂的人都是以向琅一山学习为最初及最终目标的。

    “苏姑娘?苏姑娘?”

    耳边传来的声音拉回苏铮的思绪,长广看着她道:“我们进去吧,比试在正厅后面的庭院里。”

    苏铮点点头,转头看到因为自己在路当中站得太久,后面进来的人都向她打量,忙和长广走进去。

    走过正厅,便来到一个极其宽阔的庭院中。此时院里分布着好些桌子,苏铮都认识是标准制式的紫砂工作台,上面各种工具应有尽有,此时工作台边上只有穿着统一衣裳的侍女,还没有艺人的身影,显然比试还未开始。各色各样的人在院子里穿梭、交谈,四周的回廊、正对面的大厅里都坐着不少人,有男有女,看那穿戴、服饰和通身气派,应该都是些精英人士。

    苏铮反观自己一身。不过于清淡也不俗艳,进到这里来倒是很不显眼,这大概就是尹都给自己这身衣服的原因。

    正在厅里和人说话的尹琪不经意往院子里瞟了一眼。忽然一僵,与身边的人告了声罪快速走过来:“苏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是长广……”苏铮也看到了他,便指着身边的位置说,可一转头却发现本来在身边的长广不见了。她惊愕了一下,低声跟尹琪说明了前因后果。

    尹琪眉头微皱:“怎么会这样?尹都从来没跟我说过这回事。”

    苏铮抿抿嘴唇,目光变得冷静而严肃:“我到这里来是不是会给你带来麻烦?”

    今日尹琪穿了一身簇新的玄青色锦袍,腰间还挂着块成色很不错的双鱼玉佩,发髻高高挽起,横着插了根透亮的碧簪。而近一月不见的身体似乎抽长了不少,四肢越见修长,整个人便有一股说不出的俊秀风雅。

    他闻言想了想。笑起来:“哪有的事,且不论你能够做出什么,就算你被这里所有人都看到又有什么的?你本来就是我们泥场的人,而且我二哥说得对,我有这次机会你促成了很多。既然来了就进来吧,你不是想学这个吗。眼下可是个长见识的好机会。”

    一转眼,尹都就变成了“我二哥”,苏铮感觉到他们兄弟倒不像处得水火不容的样子,但一时又拿不准尹都把自己叫过来是为了什么,便低头跟在尹琪身后进来大厅。

    一进去,第一个感觉是好气派。

    地面是用纯黑之中泛着金光的方形砖石铺就,砖面打磨得可以看到人的影子。

    顶上犹如塔顶的屋顶绘着多彩而别致的花样,琉璃灯笼缀着流苏高高悬着,待客用的桌椅是清一色的朱漆,看不出是什么木材,但做工无一不精妍细致。两旁紫檀木嵌玉石的多宝阁上摆放着一只只或做工精美或古朴大气的紫砂器。

    有各色各异的茶壶茶具,也有紫砂泥制成的文房雅玩、人物雕塑、花盆花瓶等,一眼望去竟是五彩缤纷琳琅满目。

    苏铮微微睁大眼睛,心里开始直痒痒,很想走到近处去仔细观赏那些紫砂器。

    但厅里还有很多别的人。

    见到尹琪出去带回了一个少女,不由投来探寻的目光。

    苏铮见到有天罡窑记的赵掌柜,日月陶坊的雅流萧九发,一身白衣的青年站在多宝阁前捧着一把梅桩壶正在细细研究,她也认得,是十二雅流之一的沈时运,也就是窑变事件中的主角之一。

    此外还有许许多多一看就是有身份、来历不俗的人。

    本来还很抢眼的尹琪进入到这里,顿时光彩黯淡了不少,一个高额头厚嘴唇,看着有些粗犷气的男人走过来:“尹十二少,听说这次是你代表永年负责这夺矿比试,担子可不轻啊,说起来你们永年真是人才辈出,派出来的人可是一年不一年年轻。”

    对于这不知是褒还是贬的话,尹琪未见动容,不卑不亢地笑道:“文三哥过奖了,家里长辈关怀,令小弟出来长长见识,结果如何只是其次,也就没有什么担子之说。倒是你们文家参加比试的人,听说是沈大师亲自调教出来的得意门徒,想必对那新矿,文家是志在必得了。”

    男人哈哈一笑,也没有正面回答,两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分开,尹琪带着苏铮往角落里走,一边解释说:“这人叫文达,在文家年轻一辈排行第三,和我一个样,都是被派出来负责这次比试事宜的。”

    他问苏铮:“你知不知道这次是怎么可比法?”

    苏铮摇摇头:“听说过一点,不是很清楚。”

    “因为以前虽然也发生过为争夺矿山而比试的事,但从来没有闹得这么厉害的,那些大师都说太失风度,便定下规矩说这次往小里比,即是这次参加比赛的必须是从未出过作品,没有任何名气,以前没有任何功底的学徒。各家都用数十日时间去选个好苗子好生调教,今天全拎出来比试。”

    苏铮愕然:“如果用了没名气但其实功底非常好,根本不是学徒的人呢?这不是谁都不知道。”

    尹琪摇头:“这种情况是有,但也会特别有人去核实情况,总不会有太过分的情况,知雪堂还是有这个能耐的。但学徒的资质,还有谁当老师这方面确实大有文章可做,每每这个时候也是各个势力比拼底蕴的时候。”

    “文家对新矿势在必得,我们得到的消息是他们的学徒的确是个新招的,但天赋非常,而且他们让沈时运去教导,看文达那样子,那学徒定然十分优秀,有夺冠的可能。”

    苏铮问:“那你们的人……”

    说话间已经走到角落里,这里姜师傅正在和一个少年说:“记得,一会上场不要怯场,就当别的人通通不存在,你资质难得,技艺也已练得颇为娴熟,只要正常发挥,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见到有两个人来到自己面前,姜师傅抬头看到苏铮,愣了一下,再是一喜:“小苏啊,你也来啦。”回头又对那人说,“再将我教你的那些要点在脑子里好好过一遍,然后就好好休息,摒除杂念。”

    “是,师父。”年轻人说,下意识看了苏铮一眼,

    是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少年,瘦瘦小小的身子,看上去有些讷讷的,目光闪烁而微带不安,随后又低下头去。姜师傅叹了一声,和苏铮尹琪走远些,叹道:“……倒是个不错的苗子,就是胆子太小,年纪摆在那里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恨那些人处处阻拦着,不然永年那么大总会有更好的人选。”

    姜师傅似乎察觉自己说得太多了,忙笑笑问苏铮怎么过来了,尹琪抢在苏铮前面说:“是我叫她过来的,毕竟也是个难得机会,平时想进这知雪堂可不容易。”

    姜师傅没有起疑,看着苏铮的目光中满是惋惜:“早知如此,当时我就该选你,以你必然会有更好的表现。”

    大概真是就不教人,姜师傅指导了少年三天之后才恍然发觉其潜质未必有苏铮那样的好,这个人本身啊也不如苏铮那么灵泛,怕就怕上台了会犯怯,这才是最郁闷的。只是那时候换人已经来不及了,为这他没少后悔。

    苏铮笑笑,也不知道怎么接话,便问:“对取胜有把握吗?”

    尹琪回答:“夺冠是不可能,文家和天罡窑记这两个死对头都下了狠功夫,还有日月陶坊听说也派出了个像模像样的,不知道琅家是什么情况,目前看来,假若不出意外我们夺个第四第五名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这个名次也能分到新矿吗?”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大神

    比试的名次不会完全决定新矿的归属,但新矿的开采权谁能分多谁将分少,这次比试结果是重要指标之一。

    随着来知雪堂的人渐多,各个制作台上慢慢坐上了人,姜师傅新收的小徒弟陈小安也上去了,苏铮三人连带着一些随从人员就在他侧边的回廊下。不时有人过来和尹琪打招呼,好奇的目光频频在苏铮脸上游移。

    忽然门口一阵骚动,伴随着“琅小姐”、“琅小姐”的呼声,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女子走进来。

    那女子一袭玉色亮缎织锦上衣,下面是金丝刺绣八幅长裙,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红润的嘴角矜持轻抿,幽静眉峰下美眸里含着严肃的认真,整个人既是婀娜多姿,又是大气端庄,一瞬间夺走所有人的注意。

    苏铮微微一震,手中茶水不觉滴落在裙子上。

    而俨然是今次比试主持者的萧九发笑着迎上去:“琅小姐,琅小姐,真是难得啊,以前这种比试可是怎么邀请你都不来的。”

    琅开翠脚下略加快,小巧的红色绣花鞋在裙摆下时隐时现,就好像波浪里调皮的小鱼,引人遐想追溯。微微蹲身,行了一个晚辈礼,直起身后嘴角微翘,露出一个淡淡的弧度来:“听说这次梅先生将应邀出席,开翠一个晚辈岂敢托大不来,不知梅先生他……”

    她也直白,场面话也不说一两句,直接说明自己是看在梅甲鹤的份上才来的,萧九发早了解她这有些不近人情的性子,浑不在意道:“梅先生离这有些远,稍后便到了,你先进去歇一会儿吧。”

    跟在琅开翠身边挽着她的胳膊的红衣少女嘻嘻笑道:“听说今日来了好些个雅流大师,平时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表姐,你是不是比他们都要厉害很多,你带着我去见识见识,他们肯定不敢不给面子的。”

    这样浅薄的奉承,却因为包装了少女特有的撒娇语气,说出来不令人难堪,反而令人觉得其人很率真。

    萧九发哈哈地笑:“你要见识我们十二雅流?正好正好,老头子正是其一,姓萧名九发,这厢有礼了。”说着一揖抱下去。

    红衣少女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道:“怎么可能,大家都说十二雅流是个顶个的风流潇洒,怎么会是你这副模样!”

    萧九发一脸惋惜:“世人没有误传。因为这话是十年之前流传出来的。”

    众人一愣之下哈哈大笑,一时间琅开翠的生冷气场造出来的僵硬消散于无形。说笑着这些人走进大堂里,里头埋头研究紫砂壶的沈时运也被人拽着给琅开翠互相见礼。

    苏铮收回目光,拂去裙子上的茶渍,侧首问尹琪:“那人便是五名家之一的琅开翠?好年轻。”

    尹琪也有些感叹:“是啊。桃溪镇少年成才的倒也不少,像尹家的大少二少也算是声名远播了,但比起琅开翠来,却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他望着堂里大家簇拥着那抹美丽的玉色,“听说她六个月大起就捏紫砂泥玩,天赋卓尔出众。才十岁出头就通过行里的评审标准,正式出师,十二岁。做出的作品就直追一些几十年的大名家,十六岁,作品就被纳为贡品。琅家如今名望如日中天,其中就有她的极大功劳,听说很快她就会被确定为琅家正式的继承人。陶都如此多的世家大族。这可是独一份的。”

    苏铮神色怔忡,片刻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人与人真是不能比。在现代她活了二十一年,却仍旧庸庸碌碌,挣扎在温饱线上,以致亲人重病时根本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其离去。

    来到了这古代,年纪小了,身板小了,以为可以追求自己的事业,干出一番成就,但一个十八岁的少女的成功金灿灿地摆在眼前,单是想想,就让人觉得遥不可及,只能望洋兴叹。

    仰望大神,尤其是同一领域的大神,有时候得到的灰心丧气远比鼓舞来得更多。

    肩上一沉,一只温厚的手掌忽然搭在她的肩上。

    苏铮吓了一跳,忙转头去看,却是秦孤阳那张笑吟吟的脸。

    由于面相生来偏于阴柔,他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显得有些奸诈阴暗,因此苏铮对这人一直存有防范心理,而这个时候他更是笑得像一只狐狸,让人心里发毛,苏铮几乎是第一时刻拍掉了他的手:“怎么是你?”

    秦孤阳将碧玉短箫搭在下巴上,疑惑地问:“不是我应当是谁?”说着视线在她身上扫了扫,苏铮满身的不自在,正要起来就听他说:“嗯嗯,还算合身,怎么样?我的眼光还不错吧,知道你这样的不喜欢浮华,特意弄了身素净点又不沉闷的。”

    而且又要符合苏铮的身份,不能太贵,又不能太廉价,剪裁不能太新颖,又不可以太过时,秦孤阳第一次亲力亲为地为一个女孩子挑衣服,可耗了不少脑筋。

    苏铮惊讶地瞪着眼睛:“是你?”遂又凛然,“你把我弄到这里做什么?”

    一旁的尹琪和姜师傅也愣愣地看着秦孤阳,反应过来要起来问礼,给秦孤阳抬手虚压了下去。

    秦孤阳今日没有再穿那金灿灿的衣袍,淡黄色的织锦袍子合身地贴在挺拔修长的身躯上,潇洒之中不失一种稳重感,倒是与他平日的形象不大相同,也许是因为这种改变,其他人并没有注意到他。

    他站在苏铮身后侧,拉了条板凳一撩衣袍坐下说:“你怎么总觉得我不怀好意呢?这次我敢发誓,没有任何不正当的念头,上次我回去反省了,深以为觊觎你的东西是我心胸狭窄了,所以专门给你赔礼来了。”一抱拳,一低头,随后又望着她露出近乎于讨好的表情,“怎么样?今日这场面你可还看得上眼?”

    “这场面?”

    秦孤阳抵着碧玉箫,微垂面一笑,玉箫的荧光映着他光洁如白瓷的肌肤,说不出来的好看。他说:“你不是喜欢这一行吗?可老是呆在家里头可不是回事,你该出来看看这外面是什么样子,这些所谓的大师们又是个什么样的风采。”语调忽然一转,兴奋地道,“今日我把有空闲的人都喊来了一些,你看看挑挑,看上了哪一个,我给你拉根线,你要跟着那人学艺也好,直接拜师也好,还是想要进哪个作坊啊,陶坊啊,我都帮你办得妥妥的。”

    苏铮听着前面还讶异于秦孤阳竟能说出这样有内涵的话来,等后半段那霸道耍赖般的话语出来,才有一种这才是秦孤阳的感觉。

    苏铮有些哭笑不得。

    看看满院子的人,感情这都是秦孤阳喊来给她挑三拣四的候选人员?

    同时心里也有一些震动,秦孤阳,想必是花了心思的。

    她不由狐疑起来:“无事献殷勤,你不会还指望在我这里弄到什么宝贝吧?我告诉你我真的什么都没有。”

    秦孤阳一脸受伤:“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还没眼界狭小到那个地步,我就是想给你陪个不是。而且,我也是想把某人比下去。”他咬牙道,“他能送你一套死物,我便可送你一个活人,看看谁更大方,谁更有能耐。”

    苏铮愣了一会,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颜独步送了制作台和一套成型工具给自己。

    说到底还是在跟颜独步较劲。

    她忽然觉得这人挺别扭,挺有意思的。

    这时秦孤阳却冲一个方向看去:“嘿,你和那小美人是不是有仇啊,她一直在瞪你呢。”

    苏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对上了一双含幽带怒的眼睛,那是跟在琅开翠身边一身红衣的少女,琅水色。

    苏铮早早看到了她,此时见她瞟了秦孤阳一眼,顿时张大眼睛,扯了扯琅开翠的衣袖:“表姐,你快看,那不就是大名鼎鼎的秦大家吗?”

    这声音不小,听到的人都在第一时间里向琅水色手指所指的方向望来,本来还坐得挺隐秘的秦孤阳顿时暴露,他满脸不快,暗恨道:“不懂事的家伙,知道我故意躲人还这么大声叫出来。”

    被发现了他也不能再藏下去,拍拍衣袍越众而出,盯着琅水色凉凉地笑了一下:“这是哪里来的丫头,眼力倒是不错。”

    语气里的不愉快任谁都听得出来。

    琅水色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惹火眼前这个外貌出色气质出众的男子了。

    四处的人见到秦孤阳都涌过来,围着他说话,琅开翠趁机对琅水色轻声说:“以后若再当着如此多人大声喧哗,你就不用跟我出来了。”

    琅水色顿时慌了神,拉着她的衣袖哀求:“表姐不要啊,我再也不敢了。我、我只是看到秦……和一个乡下来的丫头坐在一起相谈甚欢,一时太过吃惊才喊了出来。”

    “乡下来的丫头?”

    “喏,就是那个。”

    琅水色伸手指向苏铮的方向,忽地睁大眼睛,因为刚刚还在那里的人不见了。

    PS:

    送上今天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开始

    苏铮是看到了熟人。

    在大家都被吸引过来目光时,有一个人也注意到了苏铮,顿时兴奋地连连挥手。

    是苏耀祖。

    他穿得端端正正的一身衣服,神采奕奕,面色红润,看得出来这段时日过得不错。

    苏铮问他:“你代表日月陶坊来参加比试的?”

    苏耀祖傲然地直点头,笑脸完全掩不住:“前头在作坊里进行了一场小小的比试,师傅们又在平时暗中观察考校,认为我是最出色的,就选了我出来,可进行了好些天的训练呢。”

    就像得了奖急着要人表扬一样。

    苏铮发笑,此时的苏耀祖神情里带着满足和淡淡的骄傲,可比除夕夜看到的那个愤懑的小痞子样的人截然不同,可见际遇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么大。

    她问:“你不是说祖上是从事紫砂业的吗,可是这参赛的人选可是规定以前不能有底子的。”

    没等她说完苏耀祖就急得做了个噤声的声音,见大部分人都围着秦孤阳没往他们这里瞧,吁了口气,拉着苏铮说:“姑奶奶,这事你可别往外头说,不然我可就要失去这次机会了,就算不失去,被人追着算后账也很要命的。”

    他见苏铮不以为然的样子,咬了咬牙说:“其实我以前是扯谎,我家中也不过就是爷爷那一辈开始做紫砂的营生,还不是干艺人的活,就是从泥矿场上买来矿石再转手卖出去,说白了就是个贩子。我从小跟在大人身边,有时候送货去那些艺人家里,他们见我年纪小,制壶也没避着我,我这才学到了点东西。然后我发现艺人赚钱多。像我们家倒卖泥矿赚差价的,吃力又不讨好,太辛苦了,所以我就一个人跑了出来。”

    “本来我以为,说自己是有家学的人,在这里会好混点,谁知道作坊里的师傅更愿意从头带起那些什么也不懂的,后来、后来我就说自己从来没学过,我拜托你可别说漏嘴啊。”

    苏铮自然做出了保证,苏耀祖接着又兴致勃勃地说了自己被收进日月陶坊之后的事:“……你还记得那个云歌吗?”

    苏铮想了一会想起那个相貌和手艺都很出挑的女孩:“就是那日日月陶坊的选拔上表现出色的女孩子?”

    苏耀祖嘿嘿贼笑:“就是她。所以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好事,最开始得意不代表以后都能混得好。”他卖完了关子,悄悄指着不远处一个下巴尖嘴唇薄。看上去严肃又刻板的女人说,“那位是十二雅流之一的肖筱大师,也是我们日月陶坊重金笼络住的一位大师,以模仿其它大家的作品而成名的。云歌因为底子厚手艺精,给她收了去。人人都羡慕得不得了,可没风光几天,就听说天天不是被打便是被骂?……说什么云歌做出来的东西没有她这个师父的特色。这次因为云歌以前学过紫砂,没有资格参加夺矿比试,肖大师觉得输给我一个痞子太丢脸,更是直接把云歌打发去做杂货。前途算是毁掉了,真是可怜,还没正式拜师。说丢就能被丢掉。”

    他看看苏铮:“幸好你没进日月陶坊,女孩子的话,十有*会被这个女人弄去折腾的。”

    苏铮听了,思索了一会,点点头。却不是在赞同苏耀祖的话,而是更加确认这拜师不能乱拜。要是碰上一个极品,那要走多少弯路,还不如自己抓瞎摸索呢。

    或许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那位叫肖筱的雅流转头看了他们两个一眼。

    那目光,有点冷漠,有点阴寒,怪瘆人的。不知是因为很少见到阳光还是粉扑得太厚,那又白又僵硬的脸上露出一种高高在上和厌恶的神色,让人看了心里难受。

    苏耀祖好像很怕她,忙装出看风景的样子,

    苏铮也转开视线。

    这一转却转到庭院入口,一行人派头十足地正走进来,场中一片呼声:“啊,梅先生!是梅先生!”

    “梅先生你也来啦!”

    人们向潮水一样涌过去。

    相比之下,对秦孤阳的欢迎稀罕程度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苏铮见到之前在致行学堂门口见过一面的梅甲鹤,身材高大,气质儒雅,满面微笑,好像一个睿智而和蔼的资深学者那样和大家打招呼。

    萧九发说着感激的话:“……要梅先生百忙之中还抽出时间来,实在是过意不去。”

    梅甲鹤呵呵地笑,显然和萧九发挺熟的:“你请的好说客,好话说了一箩筐,再不来过意不去的就是我了。”

    大家朝着梅甲鹤的指向看向跟在他左后方的一对年轻男女。

    女的,大多不认识,一身罗裙戴着面纱也看不出出彩处。

    倒是男子,一身宝蓝色的直缀,系金色嵌莹玉腰带,配以一只天水碧的黄莺啼柳香囊,手上握着一把没有打开的折扇,看着很是温文尔雅,见萧九发看来,便谦逊稳重地行礼:“尹钦见过萧大师。”又给在场身份较贵重的人一一见礼。

    尹钦看到此人,身体略有些僵硬,但只是片刻便恢复正常,觑了个空隙上前笑着喊了声“大哥”,人们视野里独领风骚的单角顿时变成了双角色。

    但他们也不过只吸引了刹那的群众注意,因为琅水色忽然惊喜地喊起来:“颜公子!真的是你吗,颜公子?”

    她从琅开翠身后蹿出来。

    人们这才发现,梅甲鹤身后还有一个黑衣的男子。

    之前不知道是因为人太多还是怎么,竟然谁也没看到此人,这样不声不响不招眼的角色,人们潜意识觉得不过是个小人物。

    琅开翠淡然微笑的面容之下,已经在琅水色开口叫出那一声时决定以后绝不让她跟在身边了。

    实在太不懂事了,把自己的脸、琅家的脸都丢干净了。

    可是当她看清楚那个黑衣男子时,这个念头戛然而止,回去之后,她不但没有甩手丢开琅水色,还给了她很多实在的好处和关怀,只为了套清楚这个颜公子的底细。这是后话。

    这时候,她只看到人群中站着一个萧然峻拔的身影,宽肩窄腰,剪裁得体的玄黑长袍将其修长有力的身躯衬托出来,无一处不古朴端穆,无一处不雍容雅贵。

    他似乎正看着某处,精致无暇的面容上略有意外,听到琅水色的呼唤轻轻侧首,不费什么力气就记起了她:“琅姑娘。”

    此时的“小姐”带有敬意的味道,若非对方社会地位较高,或者出于讨好奉承目的,大多只会唤其为“姑娘”。

    琅水色惊喜莫名:“你、你还记得我啊。我,我……”语无伦次地让了琅开翠出来,“表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在庚溪镇认识的颜公子。他是,他是……”

    想介绍更多点信息,可是她想起来自己也几乎完全不了解这个人,愣是憋不出话来。

    人们这时也都反应过来了,盯着颜独步惊疑不定,惊的是他这个姓和俊美昳丽的容貌,疑的是他究竟是什么人。

    萧九发是主持者,担任把控全场的重任,笑着问梅甲鹤:“梅先生,这位是……”

    “哈哈,大都来的一位朋友,萧大师不会怪我擅自带外行人来吧?”

    “岂敢。岂敢。梅先生的朋友便是我们知雪堂的朋友,欢迎之至。”萧九发手一伸,恭恭敬敬地请着梅甲鹤和颜独步就坐正中位。

    一个“大都来的”,一个“朋友”,就解答了大家心里的疑惑,这个颜公子定然是他们想的那种身份,只是颜姓虽然显赫,但族中人员亦多,光看人是看不出其确切身份的。

    大家看着颜独步的眼神不由得热切兴奋,想发现了宝一样。

    颜独步神色自若,只是路过苏铮身边时,深邃漆黑的眼眸瞥了她一眼,苏铮尴尬地低着头,屈起食指挠眉毛,有些不敢抬头。

    前头答应他要低调,要老实呆在自家小院里,没几天就跑出来了,她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好在他什么也没说,缓步走过去了。

    苏铮看见他黑面白底的靴子踩在地面上,衣摆轻扬,一缕清爽好闻的气味从他身上萦绕至鼻端。

    倒是秦孤阳凑过来在耳边咬牙切齿:“真是哪哪都有他,谁自作主张把梅甲鹤给请来的,我扒了他皮!你别管他,该看看,该挑挑。”

    他重重哼了一声,拿眼刀分别剜了萧九发和尹钦,两人无辜又莫名,而秦孤阳一甩袖子大步走到大堂口摆着的椅子前落座。人到齐了,下面比试就要正式开始了。

    苏铮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其它人也带着犹自惊奇激动寻思等等心情各就各位。

    萧九发将一群看客嘉宾都安排照料好,站在台阶上精神饱满声音洪亮地道:“此次比试,各位艺人须在一炷香之内用制作台上的工具和泥料制作出一样作品。鉴于各位都是这一行的新人,作品没有主题,没有要求,大家只需表现出一样动物或者植物形态即可。点香——开始!”

    话音一落,各个制作台前的新晋艺人们纷纷动手。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各显神通

    萧九发说完作品要求,各艺人动手之后,有人暗中啐了一声:“真是便宜姓文的了。”

    正好那人坐得离苏铮近,她听见了这声骂,有些不解。

    姜师傅悄声解释道:“文家那派是沈时运亲自担任指导,沈时运以只创作竹、梅、松三种壶及其混合壶形成名,因此此时要求制动物植物形态的壶,他的小学徒只怕最占优势。”

    苏铮恍然。

    尹琪插上话说:“幸亏姜师傅早料到会考塑器壶形,教导陈小安便是循着这个方向。”

    苏铮有些讶异,这么厉害,都能猜出题型来?

    姜师傅见她吃惊,便摆手说:“倒不是我厉害,懂行的人估计都会这么准备。”他指指大堂前方摆着的香道,“你们看那。”

    苏铮和尹琪都看去,那是一根长长的婴儿手指般粗细的香,正氤氤冒着白烟。

    她盯着仔细看了一会,估计这一根点完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

    这么点时间够用吗?她自己做过紫砂壶,深知这活极耗功夫,姜师傅也说过做一把壶往往需要几天几十天,乃至于更长的时间。

    她转回头,掩着嘴巴问:“这时间够用吗?”

    “正是因为不够用,而且这些参加比试的人都是新手,可以说没几个称得上技艺精湛,所以才考校塑器壶的。”

    尹琪还不明白,但苏铮脑子里有点概念,想了想便明白了。

    紫砂壶中,要是分类别的话,大体可分作花货、光货、筋囊货。其中花货亦称塑器,取材于植物、动物、器物和人物。

    光货又分有圆器和方器,皆是全身线条毕露,既无假借亦无躲藏。整体造型、线条、色调,纤毫毕现,好坏立分,可以说十分考校一个艺人的工艺水平,没有一定功底是绝对做不出好东西的。

    筋囊货的话从生活中所见的瓜棱、花瓣、几何造型等创作出来的造型样式,规则是“上下对应,身盖齐同,体型和谐,比例精确”,要做出好作品。需要精准的计算和耐心的琢磨,很耗时间。

    相比之下,花货将各种自然形象、物象设计成器皿造型。最能表达出制壶艺人的匠心独运,往往一个很好的点子,一个闪光之处,便可为一把壶增色,大大提高其档次。

    而这次比试。不可能给出几天几夜的时间,在有限的时间内评估出各位新手艺人的水平,取花货最为妥当。

    只是这个花货被限定为只能取材自动植物而已。

    所以如果训练的时候以人物器物为重点,这次还是会失利的,由此可见似乎沈时运的学徒最有优势。

    不过苏铮看姜师傅并无紧张表现,而台上的陈小安在略一思索后便动起手来。显然胸有成竹,她就知道他们是有准备的,略略放松下来。

    庭院*摆放了八张制作台子。代表了八方势力。

    陈小安代表永年制坯厂,对面的苏耀祖代表日月陶坊,侧方代表文家的所谓沈时运的小学徒是一个气质清新文文静静的小女孩,而其对面,代表天罡窑记的是一个面貌周正刚朗的青年。这个年龄倒是场中八人中最大的了。

    这四个人在审题之后思索不过片刻,就开始切割泥料、把持工具、神情端正肃穆。迅速进入状态,让人一看便是肚子里有料的。

    苏铮看到大堂前有身份有地位的那些看客有的就暗暗点头,显然对这起步表现是给了肯定的评价。

    剩下来还有四个人苏铮就既不认识人也不了解其身后势力了,只知道其中有一个是中石陶记的,而紫砂巨头之首的琅家并未参赛。

    因为这次只比较制出来的泥坯,并不看煅烧之后的成品色泽质量,所以就不存在选料配色一说,大家用的泥料都是同一种,八个人默不作声一齐动手的场面很有些气势,各色工具各色手法缤纷出现,让苏铮看得有些眼乱。

    但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每一个人的制作风格都是不一样的,一时之间八种风格,八个进度摆在眼前,不得不说是给她大大开了一次眼界,这时她终于有点感谢秦孤阳,否则她根本不可能见识到这么多人在眼前制作泥坯。

    姜师傅见她看得认真,心里想了想,便明了她是什么意图了,悄悄地提醒道:“你多留心看文家的那个女孩子,还有天罡窑记的青年,这里独独他们两人是雅流大师教导出来的。”

    苏铮精神一震,是啊,既然要借鉴点什么,自然是找最好的借鉴。

    她放弃了其它六人,目光落在文静少女和刚朗青年身上。直白专注的目光倒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因为在场的各位看客们多也是瞧着那两人。

    大家都想看看大师教出来的弟子有何过人之处。

    文静少女的动作很优雅,很秀气,她已经在收敛身筒。

    同样是一手转着辘轳车,一手挥着小竹拍,但是给她做来就非常地赏心悦目,白皙的小手扬起落下,一声声细腻动听,仿佛雨水滴落水池,给人无限精致之感。

    苏铮自己也做过很多回这个步骤,不过她做的都是那种最为普通的模式,就是将身筒的上部和下部都拍打出同样的弧度,上面弯弯,下面也弯弯,要的是跟工具测量出来一样的线条。

    但当文静少女拍好身筒,在收敛好的口部敷上泥浆,准备嵌入满片的时候,手离身筒较远,苏铮才发现她拍打出的身筒从下到上呈现一种十分自然的过渡弧线。整个造型如同一只球,又有点带方,下小中大,上面又收紧,每一条弧线都柔美又生动。

    苏铮微微感到震撼。

    她练习了这么多天,也仅是做到熟练,能有模有样地打出一个身筒,形状上面绝对做不到这么精研。

    对方真的是初学吗?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枉她觉得自己也不错了。

    她这时完全忘记了,人家有一个行内排名前二十的老师指导。而自己是野路子,纯属乱摸索。

    “诶?这不是做梅桩壶,也不像松段啊。”

    “就是,如果是竹节壶也不会打成这样,文家的要做什么呀?”

    和苏铮一样注视着文静少女的人们窃窃私语。

    坐在大堂前的紫檀木雕花方椅中的沈时运勾唇一笑,微带嘲讽。

    一旁天罡窑记的大掌柜赵思叹了口气,低声说:“沈大师一向是只做梅竹松三君子,气质高华清雅,与世无争淡泊出尘,赵某敬仰十分。怎么如今竟要改头换面了。”

    遗憾似的语气,藏刀带刺意有所指,沈时运眉头一皱。长长浏海后面忧郁的眼神顿时黯淡了一下,捧起茶盏喝了一口,然后就望着文静少女手上初具形态的泥坯出神。

    赵思也不咄咄逼人,他知道自己和天罡真正的敌人可不是这个被推出来的沈大师,而是文家。

    他看着自己亲自选的、由他们供奉的雅流大师周稚柳精心栽培出来的刚朗青年。露出自信的笑容。

    刚朗青年做的是一个方壶。

    说到塑器,其实并非是花货才可以做的事,像光货也可以模仿某个自然物体,筋囊货就更是如此,若是取形自花瓣,那么做出来的筋囊货基本就是表现花朵的形态。如葵花壶、半菊壶等等。

    而刚朗青年做的是一个四方壶。

    他在拍打好的泥片上,徒手裁出四枚方方正正的泥片。

    让苏铮惊讶的是,他没有使用任何划线工具。端正坐着,就单手握着铁质尖刀,手腕一颤不颤,就那么平稳地划出直挺挺的线来。但这一手,苏铮就可以断定此人手上功夫相当不错。不是常年干重活。臂力惊人,就是有一把功夫在。

    裁下四枚泥片。他又在顶端两头裁掉两个三角形,然后用鰟鮍刀切出斜切口,沾上泥浆,将四枚泥片一一相互粘连起来,形成一个方形的身筒。

    圆壶的制作方法叫打身筒,方壶的就叫做镶身筒,苏铮还没见过这种做法,只是从前听苏耀祖和姜师傅都介绍过,因此看得格外认真。

    只见刚朗青年镶好身筒后在连接处反复的压实,修饰,刮去多余的泥浆,也将外面的线条修整齐,随后他慢慢压敛上口,那被裁掉三角形的部位,就彼此地联合起来,呈现一个非常漂亮的过渡收口。

    做完这些他在身筒上稍微修饰一下,贴上满片和底片,便将身筒放置一旁,开始制作壶嘴和壶把,都是那种有楞有角和身筒一个风格的。

    青年粗长的手指却灵活得不像话,很快就将这两样做完,接着马上制作壶盖。

    直到此时,苏铮依旧看不出来他要做的是什么动植物,心想关键大概在那个盖子上。

    果然,姜师傅缓慢地点头:“他是要在壶纽上下功夫了。”

    壶纽,亦称壶摘手、的子,往往是艺人们修饰雕琢的着眼点。有人将其做成方的,有人做成圆的,有设计成桥的样子,也有设计成牛鼻形,上头让趴着一只狮子或者蟾蜍、龙头什么的,都是颇常见的造型。

    有时候一柄壶的精气神,都在这壶纽上面得到体现。

    ps:

    这章较多的紫砂知识,查过来的资料,加上自己整合理解,如果有弄偏差了,还请指正啊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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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终于有点回归正轨的感觉了,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罪过啊罪过……

第一百三十六章 心思

    台下比试紧张而有序地进行时,观众们也在低声交谈。

    “颜公子?你以前不曾来过桃溪镇吧,从未听梅先生提起过你。”琅开翠身姿挺秀,晏然含笑,一双清澈的眼睛好似举世难寻的水晶,既通透慧智,又如宁静幽谷惹人探寻。

    在桃溪镇,琅大小姐的美名与她的才名一样家喻户晓。

    就坐在她旁边位置的颜独步,说他姿态随意,却处处透着优雅,说他认真严肃,却身体轻松,对眼前的比试有些漫不经心的感觉。

    闻言他客气地道:“往常倒是来过几次,只是都未做久留。”

    琅开翠很聪明地道就问:“那这次是要多留几日了?”

    “倒也不……”

    “正是要久留啊。”梅甲鹤打断了颜独步的话,“这些年总也是天南地北地跑,难得来看我一次,这次怎么也要留他久一点,所以拉他出来能结交几个朋友就算是收获了。”

    说着还埋怨地睃颜独步,后者的话只好无奈笑笑。

    琅开翠却高兴起来:“我们桃溪镇虽然地方小,但不谦虚地说,正合了一个人杰地灵的说法,颜公子若想结识青年才俊,那真是不少,风景秀丽的地方,琅开翠也知道不少。”

    随后便说起桃溪镇有哪些地方可供游商。

    琅开翠不是一个很能说很懂得语言艺术的人,但她胜在从小就是周围世界的中心,身上的矜贵气质那是从小就开始培养,所以即便她头一次主动和人攀谈。想多了解多接触对方,态度上也自然而然地有所保留。说白了,就是不会显得那么刻意。

    而她的话,颜独步都会很有风度地一一接上。总不会让她冷场,所以在别人眼里,这两人就是相谈甚欢了。

    秦孤阳冷哼了一声:“不知所谓。”

    梅甲鹤转头望着他:“孤阳你这是何必?”

    秦孤阳一竖手掌,满脸推拒不迭的样子:“别别别,别做出这么亲近的样子,前阵子我还对你的宝贝‘朋友’喊打喊杀呢,这事你们忘了,我可还记得清楚,不敢跟你套什么近乎。”

    大堂前方的一排座椅上。梅甲鹤理所当然是坐正中央,他带来的颜独步沾光坐左边,接下去全场最有地位的秦孤阳左右边,然后是琅开翠坐颜独步左侧,这么一坐下来,比试的主持人萧九发只好委委屈屈地坐在秦孤阳右侧,全场第五重要的位置。秦孤阳这句话他也听到了。

    听这语气这内容,秦大家和梅先生是旧识?

    两人都是在桃溪镇扎根好些年的人,从没听说他们以前认识。

    小老头子八卦之心熊熊烧起,萧九发一只眼睛盯着比试现场。这一边就往秦孤阳身边凑了凑,想听更清楚。

    “……都多少年了,你还是老样子。”梅甲鹤叹息,声音压得有几分低,“你这样对谁有好处?你从来都很聪明,应该很清楚放下对独步的成见才是最理智的,这世上若有谁能助你摆脱眼下这窘迫局面,也只有他了。你难道想在这里当一辈子的制铭艺人?”

    秦孤阳冷笑:“这话你早两年怎么从来不提?他假若是真的有心,又怎么从来不见帮我做过什么?……哦。我明白了。他呆在这里久久不走,是不是北边出了什么事他想回也回不去了?所以就想利用我在南边打下片江山给他做余地?”

    梅甲鹤气得脸上皮肉直抖。英俊的面容一时有些扭曲。

    不过到底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下面可是有一群人在悄悄瞄着这边呢。

    他不说话了,秦孤阳自然也不会再去理会他。颜独步余光看了看这边,眉心轻轻打了褶,但随即又恢复如常。

    其他人也有在偷偷打量着颜独步的。

    梅甲鹤那句“天南地北地跑”听到的人不少,他们都有些失望,因为大家潜意识里核心重要人员是那种稳坐钓鱼台,就算不是大权在握高枕无忧,也应该是安稳舒坦的,所有琐事都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哪里会这样苦哈哈地自己到处跑。

    而且秦孤阳也很不待见他的样子。

    可见是个小角色。

    但大都颜氏的人,即便是个边缘人物,放到他们这个小镇,也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他们纷纷打算着一会这里结束后,就让人去查查这人的底细,送礼交好什么,是必须的。

    赵思坐在较旁边的位置,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颜独步卓尔不凡的外貌和气质,商人的计算本性抬头,他在心里估量良久,找来贴身的小厮,附耳吩咐了几句,小厮便机灵地去了。

    场中这么做的还有不少。

    就是苏铮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不过她心思全在看人家制坯上,没有时间去管别的,往颜独步那里瞄了几眼就又收回视线。

    文静少女和刚朗青年手中的作品都已经初具形态。

    刚朗青年果然在壶纽上耗费了绝大多数时间,雕塑出了一只狮子。那狮子虽小巧玲珑,但作为凶兽的气势气场,该有的一点不少,匍匐在桌面上,前肢着地,后肢弯曲,好像刚睡醒在伸懒腰一样,微微张开的大口好像即将迸发出雷霆呼啸,半眯的眼里也似乎吞吐精光,令人观之心颤。

    苏铮心底不禁喝了一声彩真是绝了,这雕塑工艺真是没话说。

    她制坯的时候,若是要做一个什么东西,多是用手去捏,去揉,但刚朗青年不同,他是团了块泥料,直接拿刀雕琢,光芒闪耀中,柔软的泥屑纷纷飞落,铺满桌面,狮子便从中诞生出来,这手技艺简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尹琪赞道:“此人本行不会是做雕工的吧?”

    他和苏铮都看向姜师傅,姜师傅想了想颔首:“只怕是如此。”

    刚朗青年正小心翼翼地将泥狮子暗道壶盖上。

    苏铮意犹未尽地去看文静少女的成果。

    她果然是做了个圆壶。

    整体造型和掇球壶相近,宽口,压盖式,通身无一处特别惹眼,但绝对的顺眼养眼,所有的线条弧度过渡都自然美妙无比,如一件工艺品那样古朴典雅。

    环形的把和短流的壶嘴与身筒衔接处,弧度柔软,融合成一体般,完全看不出是后来粘上去的,好像天生长在上面的一样。

    不过,苏铮左看右看,都没看出来这是什么动植物。

    她不禁去请教姜师傅:“姜师傅,代表文家的少女做的是什么?”

    姜师傅的想象力未必有苏铮丰富,但他见多识广,紫砂壶里有什么壶形几乎了如指掌,仔细观察了一会便道:“十有*是莲子壶。”

    莲子壶?

    苏铮再看去。

    那圆润的壶体,尖尖的壶盖,宛如露出微扁的俏生生的壶纽,整体倒确实挺像莲子的。

    不过这表现手法也实在委婉了,所呈现出来的功力也着实不凡。

    她看见那白衣的文艺青年风格的沈时运身后那些代表文家的人脸上都露出分外得意的神情,仿佛大局已定。

    文静少女和刚朗青年都开始用尖刀、小竹拍、复只、明针等工具精加工茶壶,而一炷香也烧得差不多了。

    苏铮环顾全场才发现他们两人是动作最快的,有的人才刚刚打完身体在做壶嘴,陈小安和苏耀祖是第二快的,一个在敷壶嘴,一个在开壶口,他们俩的比较好人,陈小安做了一只茄段壶,壶身犹如一只圆形的茄子,尤其是盖子,真是像极了,壶纽就像茄子上的那一小段蒂,弯弯的很可爱。

    而苏耀祖做了一只瓢虫壶,也是在壶纽上下功夫,将壶纽做成一只安静栖息的肥胖瓢虫,这还不算,壶身又矮又胖,仿佛一只笨拙的乌龟,壶嘴也是短流,起始处彭起就好像乌龟的头。

    而且壶的底座做的能有两厘米高,乍一看仿佛一只乌龟驮着一只瓢虫,蹲在一块圆石头上,给人一种趣意横生的感觉。

    苏铮顿时对苏耀祖刮目相看,没想到这人不光会吹牛,还真是有一把刷子的。

    美中不足的是,苏耀祖的也好,陈小安的也好,制作上都太粗糙了,跟文静少女那两个没法比。

    苏铮看得津津有味,一时忘形便和姜师傅悄声议论起几位艺人的优劣长短。

    丁凌儿看得直瞪眼,将手绢扭成了麻花。

    尹钦终于察觉到她不对劲,压着声音问:“凌儿,怎么了?”

    丁凌儿下意识一抬下巴,冲着苏铮:“还能怎么?看见她就心烦,笑得跟朵花一样,给谁看呢?”

    尹钦便看向苏铮。

    实际上,他刚才就有注意到苏铮。

    听说他刚认祖归宗的十二弟在短短个把月时间内便能在长辈们面前露脸,还能接下此次的比试任务,和这个女孩子有些许关系。

    不能不在意啊。尹都的势头已经很猛了,本来以为尹琪的回归会给他们大房抹黑,结果却恰恰相反,也正是因此,一直与世无争的他被父亲喊了出来,这时候已经不是放任他们大房自由的时候了。

    而且撇去这种种,据说这位名叫苏铮的女孩能够同时得到秦孤阳和梅甲鹤这两位看重。

第一百三十七章 插嘴

    尹钦自然不是愚蠢的。

    他身为尹家新一辈子弟中的老大,能在族长大伯的威势下长得一表人才顺平康泰,他的亲身父母固然为他挡了大风大雨,其本人也必然城府颇深。

    况且平时不怎么涉足业界,只是个闲散书生的他,这回一出来就是能得了邀请梅甲鹤过来观赛的任务并且完美胜任,狠狠地在众多有名望的人前露了一回脸,不知道多少人要重新激起尹家还有个大少爷,又不知尹都得知之后要怎样地气急败坏了。

    如此一个看似无害实则心机不浅的人,因为他目前的劣势,比其他人更能利用某些小细节谨慎经营。

    就好像颜独步对苏铮身上的奇特之处无心探究不置一词,秦孤阳却心心念念一般。

    他此时看着和姜师傅及尹琪交谈的苏铮,目露疑惑,问丁凌儿:“听闻这苏铮只是十二弟泥场上的一名小学徒,怎么今日也来了?”

    “还不是二表哥……”丁凌儿心急口快,说出来才意识自己说漏嘴了,但面对大表哥困惑而专注温柔的眼神,想到自己想收拾苏铮但还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大表哥才高八斗见识也广,兴许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便将自己在青竹巷前看到的尹都的人将苏铮接走的一幕说出来。

    “……说起来倒也奇怪,二表哥接了她来怎么不见二表哥的人,而且我刚才听人说我们来之前秦大家一直和她在说话,看情形还挺愉快的。”

    丁凌儿显然气恼得不轻。

    秦孤阳那是自己都说不上话的人,居然和苏铮相谈甚欢。单是想想那个场面她就坐不住。

    尹钦却是非常诧异。

    他是何等头脑,稍一思忖便想通了关键。

    苏铮的身份地位来不了今日此地。

    尹琪此时事情未落定,他头一次办家族委派的重任,自然不敢掉以轻心。所以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小的苏铮去挑战知雪堂不成文的规矩。

    尹都倒是可以轻易把苏铮安排进来,但他没有这么做的目的。

    几点联系起来,十有*是秦孤阳想令苏铮进到这里来,但不知为何,这对他而言分明也是举手之劳,却让尹都出面促成。

    想到这里,尹钦的心砰砰跳动起来。

    老二的脾气他了解,无利不起早,轻易不会任人差遣。秦孤阳也从来大乐意欠人情,那么很有可能他们两个关系非同一般。

    尹钦越想这个“关系非同一般”就越惊心。

    争权夺位、宅门内斗,看的无非是谁的钱财多、资源大、地盘广、人脉广,总而言之就是看谁的拳头厉害。在桃溪镇,与其它地方又有一些不同,着重是要比较彼此的矿场、泥场、销路,尤其是手下的紫砂大师名手。

    一位名家的号召力,有时候就如房梁上最粗最重的那根梁子,所起到的作用外人根本难以想象。

    所以三大巨头不惜代价要笼络住已经成名的大家,要多多吸收有资质的新人。

    而除了三大巨头。唯有文家和天罡窑记在业内算得上有点气候,究其原因,不过是他们各自供奉着一位雅流大师。

    而如今,成名者中除了个别民间高手,便只有梅甲鹤和秦孤阳一直是特立独行,不依附也不偏向于任何势力。

    偏偏两人都地位超然,任谁也奈何不得。

    假若尹都入了秦孤阳的眼,那尹家便是大局已定,二房包括他这个大少爷都只怕讨不到好去。

    怎么会这样。此前从未听到任何风声啊。

    尹钦想到这里额头不住地沁出冷汗。索性他还算冷静,悄悄叫来心腹。命他将苏铮出现在这里的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告诉父亲,相信父亲自己也会判断出个一二三,并且看得比他更深。事不宜迟。他们必须早早想出个对策来才好。

    随后他便向丁凌儿聊起天来,言谈之中似乎不甚在意地问起了苏铮的事。

    丁凌儿一肚子苦水憋在肚子里,一直无人倾诉,当即一点一点地告诉了自己的大表哥。

    尹钦纵然再镇定,但看着苏铮那边方向惧然失态,又下意识看看秦孤阳的一幕还是落在了有心人眼里。

    座上肖筱尖锐阴沉的目光就落在了苏铮身上,不知在想着什么。

    很快,一炷香见底了。

    萧九发起身抬手道:“时间到,各位请停手。”

    除了文静少女和刚朗青年刚刚处理好手上的泥坯,其它人都未竣工,听言都懊恼失望地放下工具和泥坯。

    紫砂业是个极重规矩的地方,该动手的时候,该停手的时候,都是要严格听令,况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比试,要是令在座各位觉得自己轻浮不知礼数,那就大大不妥了。

    所以萧九发话音一落,八个参赛者统统放下手,坐得端正笔直,连一个人没安好的壶纽在桌上滴溜溜地滚他都没去理会。

    苏铮不由咋舌,当年高考结束铃响起也没见考生这么整齐划一主动自觉的。

    在场人多,有名的人也不少,当然不能让人一个个上前观赏评价,萧九发拍拍手,立即有八个侍者端了黑漆刻花缠金丝、并且上面还放了软绸的托盘上来,将八只泥坯逐一放入托盘,然后端到大堂众人前刚刚摆上的黑漆长条几上。

    场中的地位自高的莫过于梅甲鹤,其次是秦孤阳,然后是五名家之一的琅开翠,再就是十二雅流中的三位,萧九发、沈时运和肖筱。

    萧九发因是主持者,立在一旁等候结果便是,其余五人则先于他人开始细细看起这新鲜出炉的泥坯。

    这五个请过来的嘉宾,除了沈时运是当局者,其余四人则差不多就要充当比试的评委了。

    这个时候好像还没有很正规的评委制度,又或者此次比试尚且令人重视不起来,没有着力去筹划,苏铮在下面安静看着,对这不方不圆没有体统的评审过程报之一笑。

    几个人看过,泥坯传给在场的其他人看,然后他们几人就讨论起孰优孰劣来。

    且不说他们讨论出了什么,别的人近距离瞧着泥坯就有人说:“我看还是沈大师的小学徒了得,看,这莲子壶做得古朴秀雅,不着痕迹而尽得自然,这技艺高啊。”

    “我看天罡窑记的小哥更胜一筹,这小狮子做得跟活了一样,整只壶的气势磅礴大气凛然啊。”

    “听说他是拜在周稚柳周大师门下,真是奇了,周大师惯常做些花草景物,没想到带出来的学徒上手就是大开大合的四方壶。”

    “那沈大师的学徒还不是没做梅竹松?我们看的是泥坯又不是人家师父,我看那瓢虫壶就不错,朴实而不失稚气,怪可爱的,还有那刻竹圆壶也有模有样的。”

    苏铮听了一圈,这些人点评都没有用上行内的专业术语,不知是都不懂,还是因有内门高手在而保留态度不敢轻易下定论。

    她道:“姜师傅,你看哪只会胜出?”

    而那边,被要求说几句的梅甲鹤摆手推脱着:“我只是一个教书的,嘴上功夫还行,可说到品评,当着琅家丫头的面我可不敢托大。”

    琅开翠当即微笑道:“梅先生真是折煞开翠了,梅先生敢说自己眼光差,在座的各位怕以后都不敢开口了。”她也聪明,开口就把范围定在今日的知雪堂里。毕竟除此之外还有好些名家,鉴赏紫砂作品的能力都是一等一的。

    秦孤阳手中碧玉箫甩了个花,漫不经心地道:“那个瓢虫壶倒很是新颖,很久没看到那般富有妙思的壶了。”

    琅开翠细眉微蹙,有些不以为然:“与其说妙思,不如说是乱捏一气,那只壶首尾分量犹且不均衡,充其量能与稚子捏的稀泥相较,依我看,那莲子壶倒是颇为精致,功夫挺到家……”

    “……可这次比试宗旨又不是看谁技艺娴熟,不然……”

    琅开翠话还没说完,另一道音色清亮却有意压低的声音响起。

    因为琅开翠那边已经在议论,庭院里大家都逐渐闭上嘴巴,想听这名家是怎么说的,所以这道声音分外清晰,竟给人一种世外横插进来的感觉。

    琅开翠从来没有自己说话给别人打断的经历,更何况这话分明是赞同秦孤阳,反对自己的话,众目睽睽又是当着一个颜公子的面,她面子上就有些挂不住,几乎是下意识冷下了声音,扬声道:“是谁有不同的意见?”

    众人都朝说话的人看去。

    苏铮在发现自己的声音格外清楚的时候就立即收了声,但还没来得及装作那话不是自己说的,威严之中带着几分薄怒的女音便追了过来,然后她就发现所有人都在望着她。

    她有些发愣。她胆子是不小,但活了这么些年几乎没干过高调的事,公共场合成为焦点的经历基本没有,所以一下子有些反应不及,随后不经意看到颜独步注视自己的目光,下意识就垂下脸去。

    但身为琅开翠的跟班,苏铮的“旧怨”的琅水色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琅水色当即大声道:“哪里来的人?好没规矩,琅小姐在这里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

    ps:

    这是补18号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顶嘴

    有人附和起来,言语中皆是苏铮不懂事,冲撞了大师们,又或者不自量力,妄图和琅开翠争辩。

    苏铮一愣,她哪里在插嘴?她是在和姜师傅说话啊。

    只是声音响了点。

    姜师傅一看情况不对,忙将苏铮拉至身后,朝琅开翠道:“她方才在与我说话,不是顶撞琅小姐,还请琅小姐不要怪罪。”

    他是真的挺喜欢苏铮这孩子,自然不希望她得罪了琅开翠,更不能在这一溜的人物前丢脸出丑。

    琅开翠抬手止了姜师傅的说话,美丽的面容上说不出是愉快还是不愉快,直直看着苏铮道:“你仿佛不太赞同我的观点,不知可否说明缘由,这鉴赏嘛,自然是多些人聚在一起各抒己见才能热闹。开翠不才,看走眼的时候总也是有的。”

    苏铮更加有些疑惑了,什么叫不赞同她的观点?

    尹琪见她乃至姜师傅都还搞不清状况,忙低声将刚才秦孤阳的话,琅开翠的话,以及苏铮那句插得正正巧巧的话都说了一遍。

    苏铮才知道自己踩到地雷了。

    在紫砂界这个极其讲究尊师重道的圈子,前辈说话后辈就得听着,大师说话,矮了等级的人就得听着,断断没有贸然插嘴的道理,就算你有自己的想法,也要等到那个比你辈分资历高的人讲完了,征求了他的同意,你才能发表自己的见解。

    苏铮刚才那一声不偏不倚,即犯了这个忌讳,又可以说等于配合着秦孤阳给了琅开翠一下。八成是真正惹恼了人家。

    苏铮是个挺识时务的人,虽然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过错,但自己既是外乡人,又是门外汉。难不成要和琅开翠一个有名望有身份的人去理论,那才是自找苦吃。而且她就算不顾及自己也要为尹琪和姜师傅想。

    所以她难得地低下了头,声音里带了两分恳切:“我只是个门外汉,什么都不懂,刚才都是瞎说的,琅小姐请不要介意。”

    琅开翠神色略微缓和。

    秦孤阳却说:“哪里是瞎说,我觉得挺有道理的。”他笑吟吟地瞧着苏铮,“你和我的意见一致呢。”

    若不是还有别人苏铮真想给这人一个白眼,这不是要给她招事吗?

    果然。琅开翠双眉轻挑,顿时露出一股傲然来,笑容竟也明显了些许,侧头看了秦孤阳一眼:“秦大家这样说,别人也这样说,你们都觉得那瓢虫壶倒还优秀上几分?那或许真是开翠看走眼了,不过不知你们的依据是什么?”

    秦孤阳往椅背上一靠,笑得痞气:“不为什么,顺眼。”

    琅开翠微嗤一声,问苏铮:“你也是因为觉得顺眼?”

    苏铮当然知道要说不是。但琅开翠的眼神和语气让人很不舒服,那种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不,俯视蝼蚁的感觉让她好像被什么膈应到。

    她记得当初刘家的夫人表露出要让自己做小妾的意思时,用这种眼光看过自己,琅水色对她喝斥、上门闹事时,也用这种眼光看过自己。

    她都没给她们好脸色,或间接或直接,都算是报复回去了。

    可这时这么多双眼睛看着……

    她置于腹前的双手互相握了握,道:“那倒不是。我是凭感觉那么说的。”

    这个回答还不如秦孤阳的“顺眼”来得靠谱。

    且秦孤阳身份摆在那里。大家又习惯了他的古怪脾气,可苏铮这里是没一个人认识她。于是皆哄笑起来:“小丫头片子,说得有板有眼的,还感觉。太逗了。”

    “是啊是啊,感觉是什么东西,要是这个管用,还要大师们来评判什么?”

    “小姑娘,你倒是怎么感觉出来的啊?”

    一个一个人,生怕自己笑得不够大声,讽刺得不够热烈,就不能表达出他们对琅开翠的尊敬拥戴一般。

    苏铮于言语指处面色渐冷,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些人不敢冲秦孤阳嚷嚷,又急于表达对琅开翠的支持,就借着讽刺自己使劲地巴结琅开翠。

    唯有之前提过的那些人,还有赵思那般的人没有同这些小人一样。

    而苏耀祖,陈小安,还有尹琪姜师傅这些认识苏铮的,都在为她担心。

    丁凌儿瞧着苏铮被这些人嘲笑,心里大感痛快,恨不得琅开翠再发个什么难,彻底打垮苏铮才好。

    尹钦却是有些怜悯地看着苏铮。

    传闻两年前琅家的主母说了一句秦孤阳与自己女儿般配的话,本是戏言,毕竟那时候琅开翠虽未被内定为琅家的继承人,但那样一个天资卓绝成就斐然的女儿,除非高嫁,否则便是要招婿留在家中的,秦孤阳虽名望极高,但来历不明兼身无基业,琅家就算想招他做乘龙快婿,也断不能推出琅开翠来。

    然而谁知秦孤阳一听便连连摆手,拒绝得不可谓不快,似很是瞧不上琅开翠的样子,后来琅家就对这位秦大家不冷不热了,琅开翠本就性子冷傲,遇上秦孤阳就更是如冰层凿破,寒水溅起。

    苏铮本是无错,要怪就怪她那句话说得太巧,而秦孤阳之后又为她说了句话。

    不过真是奇怪,任寻常女孩子站在这里,面对着桃溪镇可以说最上层的一些人,又为无稽的指责所扰,只怕都要愤然气恼或委屈惧怕,而苏铮站在那里,不见慌张,不见愤怒,眼神澄明而冷静,仿佛看着一场闹剧,而主角却不是自己。

    琅水色一看自家族姐面色不虞,很狗腿地站起来说:“好一个感觉来的,感情你那不靠谱的感觉比我表姐的双眼还要厉害?你知不知道我表姐还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开始玩紫砂泥,从出师起完成过多少件作品,又见识过多少名家大作,她见过的紫砂器比你见过的银子还要多……”

    “水色表妹!”琅开翠呵斥道。

    苏铮却在同一时刻冷哼了一声。

    这一声如她先前的那句话一样,清晰落在众人的耳朵里,只是这一次不是巧合,而是她故意提了声音。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况且苏铮从来不是一个绵软的人。她股子里的血气骨气和胆气一点都不比任何人少,否则她也不可能只身闯刘府,不可能接连在两条船上与贼人斗智斗勇,拼命求取生机。

    或许她做得不够好,但她从来都是敢做的。

    忍,从来不是她的行事准则。

    她目光冷淡地环视四周,声音如没有起伏的海水,冰冷而浩瀚,富有一种奇异的张力:“我感觉我的,你们激动个什么劲?”

    人们都是一愣。

    苏铮又看着琅开翠道:“从来听闻桃溪镇权威人士权威得不得了,但没想到权威到这个份上,竟是不允许旁人有不同的见解。”

    三个权威,让人们都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她又继续说:“我就是不认同你的观点怎么了?我就是凭感觉的怎么了?退一步说,我就是在你说话的时候插嘴又怎么了?怎么?不是你们行内的人也要守你们的规矩?你们还要凭这个治我的罪?”

    三个“怎么了”语气越见强烈,气势越见逼人,琅开翠的脸色沉了下去。

    琅水色也倒抽了一口气:“你、你、你竟敢这么跟表姐说话!”

    苏铮正等着她咄咄逼人,闻言便道:“怎么不敢?我是说了粗话还是爆了脏口?再者,你这话好没道理,琅小姐也不过是一介平民女流,手上是有判人生死的生杀大权,还是有夺人富贵的无上能力?我不过是一时被激,口快说了几句,琅小姐冷艳高贵上档次,又怎么会与我这样的粗人为难?对了,不单是我,我还有一个妹妹在家养鸡种菜学刺绣,还有一个弟弟在致行学堂上学,相信他们琅小姐都是不会为难的。不然这也太奇怪了吧?”

    太奇怪了,不知是在说因为这点小事去为难他们奇怪,还是琅开翠居然有这个能力而奇怪。

    琅开翠却心里隐然冒火。

    这丫头看不出来精着呢,知道说出这么一番话,挑衅了自己,就算自己不计较,家里的人,那些所谓的爱慕者也决不会罢休,她索性便挑明,被她这么一说,要是她还有她的弟妹出了什么事岂不是都要怪在自己头上?

    她心中冷笑,既然怕成这个模样,为何不低头,卑躬屈膝苟求周全岂不更妥当?当真是可笑的自尊心,没有底气就弯下腰去,也不怕说大话被风闪了舌头。

    可是,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自己就因为那句话而冲她发难确实有失体统。

    正当她有些迟疑拿不准怎样回应对自己有好处时,一个有些干枯尖锐的声音传来:“真是个有趣的丫头。这些人笑你是他们不对,不过大家也是奇怪你这感觉一说到底是什么个意思,你不要生气,姑且说说你对这些泥坯的看法,要是说得有理,便让他们给你赔礼道歉。”

    琅开翠轻蹙柳眉,听到这声音便知道说话的是谁了。

    果然,转头看去,面容枯瘦苍白的肖筱正和蔼地望着苏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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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遭袭

    苏铮下意识对这位肖大师没有好感。

    别人都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哪怕是表面上的伪善,就连一副猥琐样的小老头萧九发也是让人能看得进眼。

    唯独这个肖筱一副晚娘脸孔,即使此时面上含笑,但那张明显常年面瘫的脸好像打了一层浆糊,更显得刻板难看,眼里更是隐约含着令人不喜的东西要不是确认自己不曾见过她,苏铮都要以为自己招惹的人里也有她了。

    听了她的问话,苏铮随口道:“我只是觉得,若是今次比试的是技艺,何必挑八个新艺人来比,又或者给他们一个物体模型摆在中央,再给上足够多的时间,叫他们模仿好了,这样不是更能分辨出谁的手艺高谁的手艺低?”

    不等别人说话,琅水色先喊道:“你的意思是做这一行竟不需要高明的手艺?”

    苏铮看着她:“我可没有这么说。但是也要看场合吧?这八人都是新人,新人能要求他们多么娴熟老到?可琅小姐第一个不认同瓢虫壶的理由竟然是它结构不合理?那我倒想知道壶艺师傅挑学徒的时候,最看重的到底是他的手艺,还是他的想法。”

    琅开翠喝了口茶淡淡道:“我不认可的正是作者的思维。一把壶不是三把两捏就可以做出来的,既要好看又要使用,就如同建筑一座屋子,必须严谨,可他连起码的平衡都做不到,这样的艺人能走多远?”

    苏耀祖顿时面红耳赤,袖中的手握得死紧。其余人看他的目光都透着古怪和怜悯。被琅开翠亲口说了“能走多远”这样的话,他的前途也算是毁尽了。

    苏铮本来不想和琅开翠争辩。

    她争不过这个专业人员,就算争赢了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可是这句话却让她很气愤,气愤之余她表面上却无比平静。静静地盯着琅开翠,目光亦透着十二分的古怪和怜悯。

    琅开翠被她看得奇怪,不由得说:“你看什么?”

    苏铮道:“琅小姐,你是天才吗?”

    琅开翠一时愣住。

    琅水色很骄傲地想来上一句“那是当然”。

    可苏铮又说:“你没学会走路之前,能做出一把严谨的,好看又实用的壶吗?”

    琅开翠的脸色霎时变了。

    苏铮点点头:“看来是了。”她叹息又羡慕地望着她,“琅小姐你真是很幸运,没有人在你耳边说‘一把泥都捏不起来,你将来能走多远’这种话。”

    苏铮故意用琅开翠说苏耀祖的语气。一边摇头一边叹息,神态端正惋惜之中莫名地带着几分逗趣,周围人一愣,有几个绷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立即又被自己用手捂住了。

    苏耀祖怔怔地看着苏铮,又看看琅开翠,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秦孤阳也料不到苏铮会说出这番话来,本来还以为自己要为她出头来着,这时完全放松了,抱着胸饶有兴致地等着琅开翠会怎么回应。

    颜独步望着苏铮。嘴角微翘,漆黑的眼眸里犯起一层涟漪,须臾却又消失不见。

    琅开翠终于拿正眼望着眼前的少女。

    她中等身高,身材似乎过于单薄,至多不会超过十四岁,论相貌,她万万及不上自己,便是琅水色都能将她甩出几条街去,可那双乌黑雅润的眼睛里的冷淡成熟却是令人见之难忘。

    一身浅色印花衣裙。琅开翠也曾见那些农户的女儿穿过。一身土气简直令人不忍直视,但在此人的身上却是素色无华。清新别致之极。而橙色的里衣衣领还有那腰间随风飘飞的风带无疑给她增添了青春靓丽之色,更衬得她明眸丹唇,微笑而立。虽是含讥带讽,却宛然如世间至好风光。

    琅开翠一惊,她怎么会冒出这种想法,再定睛一看,她确定对方身上并无如何出挑之处,方才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她缓缓地点头:“你……还真是敢说,从来没有人这么和我说话。”

    苏铮颇为诚恳地道:“我只是个没有见识不懂规矩的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实在多有得罪之处。”

    她看看好好一个比试氛围全变了,虽然不能说都是她给闹的,但她也是最主要的不和谐因子,就和尹琪低声说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琅开翠却又扬声道:“且慢。”她望着停下脚步的苏铮,慢慢站起来,一脸清风霁月,“我之前确实不该那么评论瓢虫壶,但相形之下,瓢虫壶稚趣有余而严谨不足,不比莲子壶大方端庄,精巧细致,我若判莲子壶胜出,你可有话要说?”

    苏铮一愣,想了一下,摇头道:“论结构论制作,当然是莲子壶更胜一筹,但凡事都有个评判的标准,最终还是要这次比试的真正要求是什么,那样作品更符合那个要求,才能叫胜出吧?”

    “你觉得结构和制作还不是最重要的?”琅开翠也随着苏铮叫起了“结构制作”,艺人们行内语不是这么说的,但苏铮用的词语略一琢磨倒是很好理解。

    苏铮笑道:“当然重要,不过我以一个外行人的眼光来看,这是最重要的,也是最不重要的,一个人的潜能所在,我想还是在创造能力上。”她没看见在座的几位大师都震了一震,露出奇异的表情来,嘴上又敷衍了两句,大步走了出来。

    再不出来她就要撑不住了。

    苏铮靠在墙上喘了口气,想起刚才自己种种言语,脸上不由发烫。其实她懂个什么呀,顶多是比别人多了二十来年的别样见识,但到底是个门外汉,有些东西不知道能不能说到点子上,谁知道忍不住说了第一句话后话赶话退不下来,要是平时出出丑也无所谓,但在场却偏偏有个颜独步……

    她忍不住捂脸,刚才都不好意思看他,自己一定很怂,强出头、不知进退、乱说一气,可是要是毫不反抗,任那些人嘲笑岂不是更难看?

    她当时虽然是气那些嘲讽,却未必不是抱着不能在他面前狼狈不堪的念头才反驳的……

    苏铮想到这一点自己都愣了一下,为什么要在乎颜独步的眼光?

    她想了又想,最后隐约觉得可能是因为那人是自己见过的最出色的人,气质轩昂清冷,手段能力都不差,被他瞧见自己惨得不行岂不是太丢脸了?而且这次自己又是不听他的告诫跑了出来……

    苏铮一边不着边地想着,一边沿着街道走,等到压下所有的念头转头一看,知雪堂里没有人出来,大概还在商论比试的结果吧。

    她转过了一条街,开始打算一会儿要做什么,既然出来了就去镇中心的市场买点菜,家里的装菜的竹篮子太少了,春天光是家里种的菜种类都多起来,需要再买几个篮子盆子,不过在那之前还可以在一些陶器店里逛逛。

    她突然想到经过今天,她跟琅开翠顶撞的事一定会传出去,这样一来,她跟紫砂这行只怕更没有缘分了。

    突然她的肩膀被后面人碰了一下,心思倦怠之下没有多想她就转头向后看去,还没看到人影,一记厉风就擦着耳朵响起。她悚然一惊,强行扭动身体往旁边抹了开去,手刀的余势却还是砍在了她脖子上。

    一阵剧痛,她踉跄着跌开,转身戒备。偷袭她的男人似乎也很意外,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掌喃喃道:“有两下子。”

    男人长得普通,高瘦胖矮相宜,丝毫不起眼,但翻起来压在脸上的风帽使他看起来有些诡异,浑身透着一股低敛而危险的气息。

    苏铮震惊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发现自己还在街上,只是不知何时走到了一家老旧的店铺后面,店铺正好把这个细窄的过道与大街分开,而这个不知道是谁的家伙居然在这里对自己动手,不知道是太嚣张还是太看轻自己。

    苏铮张口欲喊,对方却压根不给她机会,蹿了上来,势如虎豹。

    苏铮一惊,不敢喊叫岔了气,那样就算喊出了半个音却被立即堵住嘴也没任何意义,连忙甩甩被刚才那一下砍得有些震荡的脑袋,向后急退,手也抬了起来,与此同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包药粉。

    男人的攻击撞在她的手臂上,苏铮只觉得被重逾千斤的铁锤砸中,连连倒退,尺骨像是断掉了,连带到肩膀上全部被震麻,手里的药包也掉到了地上,还不等她反应,对方又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极富技巧性地一拗,苏铮被生生带得转了半圈,成了被反剪住手的姿势。

    对方力大无穷,苏铮疼得要死又动弹不得,当即大叫:“救命……”

    命字都还没喊出来,一方湿漉漉的帕子就捂到了她口鼻上,她屏息狂挣,最终却还是软了下来。

    男人接住她,手指放在嘴里低低打了个哨,不多时,一辆马车开过来,男人借着老旧店铺的掩护,将人搬上了车,一双小眼睛警觉地四处瞧了瞧:“快,快走!”

第一百四十章 问话

    一道有些刺眼的光线照进来,苏铮下意识用手挡了挡。

    睁眼后发现这是一件朴素但是别致的房间,阳光从灰白色的窗纸外透进来,看着应该是午后将近黄昏的时刻。

    她倚在一张子上,手脚自由,衣衫整齐,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只是后脖子有点疼,手臂也还有些酸麻。

    偷袭她的人出手太狠了,她举起双手时可以清楚胳膊在不受控制地颤动,这是受到重击后的后遗症。

    她坐正了一点,活动了一下手脚,便听到外边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咯吱一声门被推开,两个二十来岁的婢女走进来,看到苏铮行了,端着黄铜盆的那个惊喜地道:“姑娘你醒啦,快先洗把脸吧。”

    黄铜盆里的水冒着缕缕热气,婢女将盆子放在一旁的四方高几上,拧干雪白的毛巾,双手托着送到苏铮面前。

    苏铮从打开的门口望出去,外边是一个一眼可见边际的小院子,收拾得简洁齐整,院子里有两棵树木和一些花草都长出了鲜绿的叶子来,在夕阳的光辉下散发着静谧的光芒。

    这个院子比她的家要小上一些,墙头外边就是余晖漫天的长空,没有发现任何可鉴别地点的建筑。

    苏铮侧耳聆听了片刻,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四周非常安静,可以断定这里不在闹市区。

    但之前马车并没有走多久。

    她脑子里迅速地思索着,看了眼毛巾,又看看这个婢女。后者笑得一脸恭敬,简直好像自己是她的主人一样。

    另一个婢女将托盘上的茶水放在苏铮旁边:“天凉了,姑娘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苏铮问道:“你们的主子呢?”

    “大人稍后毛巾,婢女又将白巾放回到黄铜盆里。两人一同躬身退下去了。

    门又被关起来,室内光线一下子暗下来不少。

    苏铮有一个人坐了一会,摇了摇还有些发沉的脑袋。

    之前她并没有被弄晕。当手帕捂上来的时候,她就知道对方要将她迷晕,那种情况下她怎么敢让自己不省人事,便屏了息。

    要在一个身后很不错、似乎干绑人这种事很顺手的人手里伪装下来极其困难,她差点露馅,纵然最后蒙混过关,她也差点把自己累死。不过好处也是有的,她清晰感觉到马车没有行驶多久,连绕了几个弯她都记得*不离十。

    此刻她所处的这个地方离知雪堂一带绝对不远,要是有机会逃出去很快就能到街上吧。

    苏铮思考着这个可能性,最后摇摇头放弃了。

    一来外面必定有人守着,不说别人,仅仅是刚才两个婢女,步伐轻盈,进退有度,神色从容。只怕就是有料的。人家绑了自己来又怎么会轻易让自己逃掉?

    二来,至今为止对方并未表现出凶猛的恶意。没有远离镇中心、没有对自己上枷锁、允许自己在白天醒来、婢女态度也算客气,如此种种看来,对方好像不打算伤害她。当然这也只是猜测,她假装昏倒也是为了在生命受到威胁时能够随机应变。

    最后,对方在她出来知雪堂不久,直接在大街上就下手了,说明不但了解自己的行踪,而且有备而来。更有可能有点背景。否则怎会如此嚣张。她怎么说也是拖家带口的人,逃出去之后不可能一个人就此消失掉。那还是不要走极端路线,先看看抓她的人是什么目的,彼此都有个退路。

    很快想通一切。苏铮拧了把毛巾贴在脸上,舒适的温热感令她发出一声喟叹,冰冷僵硬的脸部肌肉终于缓和了几分,她不禁想,到底是谁把她抓过来的?

    她认识的人里,颜独步和秦孤阳算是最有能量的,但他们没有道理这么做;陈解已经走了快一个月了,不过照他那样神秘的身份,如果是有人知道自己和他走得有些近,而抓了她想要做些什么,倒也不是不可能。

    接着就是她的两个“小仇人”,一个是丁凌儿,一个是琅水色。

    琅水色应该不会,自己最近跟她都没说过半句话,她要是为了庚溪镇那么点破事,早该对苏觉下手了,而不是挑今日这个关头。而且之前陈解他们就给她分析过,琅水色不大可能动她的,对名声不好。

    丁凌儿倒是有可能。

    另外,琅开翠也有嫌疑,毕竟自己当众那样顶撞了她,要是个心高气傲心胸狭窄的,报复也不会不可能,可是自己也当众威胁了她,她难道就没顾忌?

    另外就死尹琪这边的线了,不过好像太牵强了,自己只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人物,抓自己有什么用……

    苏铮胡乱想着,洗了脸手,便给自己倒了热茶,慢慢地喝了两杯。

    顿时齿颊留香,胃肠顺畅,整个人从内部感觉到舒爽的暖意来。

    “好茶……”

    这时门又被推开了。

    刚才进来过的婢女之一引着两个人走了进来:“大人,人就在这里。”

    苏铮抬头望去。

    进来的是两个男人。

    前面那个年龄该在四十岁之上,一身棕褐色的大氅,领口边一圈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兽毛,看起来非常暖和的样子。

    如今已经是三月末快四月,天气已经回暖,像苏铮,天气晴朗的中午可以只穿三件套的春衫,虽说此刻将近日暮,但把自己裹成这样的,还是很少见。

    大氅令这个人的身材看起来很臃肿,露在一圈兽毛中间的脸又圆又肥,虚肉往下缀着,眼睛有些无神,浑身似乎没几斤力气一样,看了苏铮一眼便被婢女服侍着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另一个人穿着倒是正常,灰蓝色的短褐,袖管裤管都用布带扎得紧实,微微躬身犹如仆人一般袖手站在第一人身边,这么一看倒似有几分憨态。

    看到这个人,苏铮握着茶杯的手都紧了两分,虽然不认识这张脸,虽然这副憨相和当时的阴冷有些出入,但这种危险的气息她不会认错,这分明就是之前偷袭她的那个人!

    她的背脊绷得笔直,瞪着这个人,那样凶悍的攻击仿佛还有迹可循,后脖子和手臂的麻疼越发清晰起来。

    此人怒道:“见了我们金爷还不起身行礼?”

    坐着的胖子嗔怪地道:“大石!休要无礼!”转头对苏铮轻笑了一声,对婢女挥挥手,婢女退出去又带上了门,室内比之前更暗了,春天的傍晚,天黑得还是很快的。

    胖子看着苏铮微笑,声音有些虚弱无力:“苏姑娘有礼了,事出突然,将你请到这里来,还请不要怪罪。”

    口气,挺轻快的。

    苏铮视线移到他脸上,缓和了些许,开口道:“你们的请便是从背后偷袭?”

    胖子看了身边的那人一眼,责怪道:“大石做事是鲁莽了一点,但他没有伤害姑娘的意思。”

    没有伤害的意思?手臂都要被打骨折了。

    苏铮面色不佳,胖子心底微讶,这女娃看着倒是挺镇定的。他笑着看着苏铮,“我是尹家二老爷府上的管家,姓金,你可以喊我金伯,请你过来,是有一些事情想问你,但又不想惊动其他人,你只需乖乖配合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便会让人将你毫发无损地送回去。”

    苏铮眉头微皱,尹家二老爷?

    她迅速调动脑海里关于尹家的信息。

    尹琪认祖归宗之后少不了一些家产争夺之事,她对这个没什么了解的兴趣,但对于紫砂三大巨头之一、永年制坯厂东家的尹家,倒还是听说过一些事情的。

    尹家这一代分有两房,当家做主的族长是大老爷,也就是尹琪他亲爹,永年绝大多数控制权就在他手上,相比之下尹家二老爷就逊色得多了,在紫砂界基本没什么影响力,人们在紫砂业内提起尹家,指的基本上就是尹家大房那一边。

    据说这两房私底下斗争不断。

    自己较真算的话是尹琪手底的员工,马马虎虎是大房一边的,而如今抓自己过来的是二房。

    苏铮心里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自己不会是掺和上了他们的家族内斗吧?

    正魂游天外,胖子虚弱得有些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看样子,苏姑娘是想起了什么事。”

    “什么什么事?”苏铮反过来问,茫然的神情都不用装的。

    胖子盯着她盯了一会,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只好问:“尹都尹琪有什么方法打动了秦孤阳,秦孤阳又会怎么帮他们,他们已经到哪一步了?”

    这句话还挺容易让人想歪的。

    苏铮当时就很想说这种事你问我做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但她发现了胖子馒头脸上锐利的目光,他前倾着身子,似是很在意苏铮的回答,脸上笑眯眯的表情没有了,相互搭着的肥胖的手指一敲一敲的,似乎掌握着某种节奏。而那个很能打的大石也在紧紧盯着苏铮,别看面相老实,但那目光就好像一只盯上了猎物的老鹰,让人心里头发憷。

    气氛陡然之间紧绷起来,连气温都好像降了下来。

    苏铮不由得看看紧闭的门,暗想自己要是给不出他们满意的答案,会不会受到什么恐怖的虐待?

    ps:

    补昨天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大石

    天色越发地沉暗了,室内不点灯火,从窗纸和门缝上透进来的光束十分浑浊,里面悬浮着无数小尘埃。

    黄铜盆和茶壶里都慢悠悠冒着蒸汽,看着很温暖,但是空气里却因为夜色的到来而越发寒冷。

    苏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胖子金管家的问题,想了又想,试探着问:“不知金管家是从哪里得知我知道这件事的?”

    金胖子笑了起来,脸上肥肉抖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肉都太虚了,他人有看起来很虚弱的样子,这么一抖倒不给人可怕阴冷的感觉,反而有种奇异的喜感。

    他道:“秦孤阳从来游戏人间,他惯会捉弄人,但从不接二连三地在一个人身上下功夫,可是他却在你身上用了三回心思。”

    他伸出三根胖胖的手指,接着似乎因为这个动作有点吃力,便收回了手去,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旁边那个人见了,走到门口要了一份热茶并一个火盆。

    苏铮有些警惕地望了他一眼,这种情况下拿进来一个火盆,即使只是取暖用的,还是会给人压力的,毕竟是有伤害性的东西。

    这时她差不多明白自己是被无辜牵连进来的,她可不想受到任何折磨和损失。

    她略一回忆,对方说的三次,应该是日月陶坊招人,秦孤阳帮她逼退丁凌儿的一次;百茗楼,秦孤阳伤后出现向她要药粉和所谓能和玄铁媲美的材料的一次;接着就是今日知雪堂的一次。

    这么一想,她和秦孤阳倒好像真的有瓜葛一样,而且在外人看来。不是秦孤阳帮她,就是秦孤阳主动找她。

    她不会被人看做是和秦孤阳一道的吧?

    苏铮有些郁闷,但忽然心中一动,又暗暗瞧了金管家一眼。

    秦孤阳。在桃溪镇假假也能算是个风云人物,这个金管家想必一定忌惮他,此时是想探听知晓尹都那边是怎么和他勾搭上的,要么拆散他们,要么把秦孤阳争取过来吧?

    她落到这个地步,多少也是因为秦孤阳借尹都之名邀她去知雪堂,虽然秦孤阳未必知道她被抓了,也不一定肯救她,但不妨碍她狐假虎威一把吧?

    苏铮沉吟着。露出为难的神情:“这件事毕竟关系重大,不瞒金管家你说,秦孤阳他不曾告诉过我。”

    关系重大所以不告诉,也就是说不重要的事秦孤阳就会告诉她喽!

    金管家上下眼睑一眯,里头精光蹿动,这两热人关系确实不浅啊。

    而且苏铮的话无疑是在说明,秦孤阳站了大房那边是确有其事。

    他的心里急躁起来,若真是这样,可叫他们如何应对是好?

    婢女送进来了热茶和一个靠着炭火的厚实盆子,炭盆放在金管家脚前。那热气苏铮也能感觉得到,室内一时间暖和了不少。

    红彤彤的光映着金管家的脸,他压抑住情绪问:“你可知道秦大家为何要如此做?”他一脸不解,“我们尹家与他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二老爷也不曾得罪过他……哦,若是在我们不知情的时候冒犯了,还请你转告他,我们愿意登门赔罪。”

    语气一下子客气了不少。

    苏铮心想秦孤阳这块金字招牌还真是好用,跟护身符一样。

    她斟酌着说:“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他只是隐约说过一句日子过得太乏味了……对了。以前怎么样我倒是不清楚,今日在知雪堂我倒是见他看尹大少的脸色有些沉。”

    金管家惊道:“为何?”

    “他和梅先生好像不大对付啊。”苏铮装模作样地叹气。

    金管家顿时想起。就在刚才大少爷确实说过今日秦孤阳狠狠瞪了他一眼,神情很是凶狠。

    梅甲鹤是大少爷出名请出来的呀,虽说提出这个建议的是萧九发。但他们仗着和萧九发交情不错,硬是将这个差事要过来了。梅甲鹤很少会在比试宴会等场合露面,能将他请出来、并且和他一同出现,那必将受到瞩目,大少爷沉寂太久,需要这样一个机会表现,若借此能和梅甲鹤打好关系便是再好不过。

    如今想想,这个举动的确会惹怒秦孤阳。

    眼下再道歉有用吗?

    还是就此罢了,转而一心交换梅甲鹤,梅甲鹤的名望可比秦孤阳那个浮华善变的年轻人高多了。

    金管家脑子里瞬间掠过许多念头,不经意看到对面的少女,忙堆起笑道:“多谢苏姑娘告知此事,今日贸然请了你来实在是唐突了,但我们也是无奈之举啊,你看……”

    无论如何,总要先放了此人,免得授秦孤阳以把柄。这样看来,秦孤阳还是很重视她的,他要是为此闹起来那可有的人受了。

    苏铮也不是笨蛋,一听就知道人家大概要放自己走了,脑筋一转,就明白他在意指什么,忙站起来说:“我出来闲逛一整天都没买到合适的吃食,家里的弟妹怕要饿坏了,再不回去他们该吵闹了。若是没有其他的事,苏铮便告辞了。”

    胖子双眼微亮,聪明人好说话啊,他道:“逛了一天怎么能没买到几件吃食,大石,你给苏姑娘捎带上几样简单点心,让苏姑娘带回去。”

    苏铮笑:“金伯客气了,我们一家子在桃溪镇讨生活,还要多仰仗尹家这样的大家族呢。”

    走出小院子,苏铮吁出口气,她明白今天的事不能轻易告诉别人,一切平平静静,那这事大概能过去,但要是闹出来,尹家报复起来可是很恐怖的。

    这就是小人物的无奈啊,即便狐假虎威,但依旧满身漏洞,人家轻轻动根手指就能碾死你了,此时不碾,只是不想节外生枝,否则若真是怕事的,又怎么会光天化日之下动手?

    苏铮心想,今天就当自己吃了个闷亏,谁也不告诉。

    大石牵来辆马车,苏铮忌惮地后退一步:“不用了,我能自己回去。”

    大石憨厚坚持地道:“金爷嘱咐我送你出去。”

    因为之前装晕,苏铮知道从这里怎么能走到大街上,但是她不能说出来啊,只好硬着头皮上车,反正到大街上人多的地方,自己就能下去了,且忍忍吧。

    马车从静寂的小巷里驶出去,这是没有窗口的马车,唯一的出口被前面的车夫位置占着,厚厚的布帘落下来,里面很暗,苏铮不能看到外面的情景。

    不过走了片刻,她乍然发现不对劲。

    方向不对。

    进来的时候,她分明感觉出是左转进来的,进出同一条路的话,这会儿应该是右转出去。

    难道自己记错了?还是马车走了别的路?

    她耐着性子等着,结果过了估计的时间,马车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渐渐提起速度。

    她心口就砰砰跳起来。

    稳着声线问:“那个……大石大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到?一会到大街上就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马车太招眼了。”

    外面冰冷的声音回道:“不急,这里离街道有些路程,坐稳了,有一会儿才能到。”

    泥煤的有一会儿!

    要是之前真的晕过去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可真是傻傻让你骗了!

    苏铮心里大骂,那姓金的不会发发狠要把自己给灭口吧?犯不着吧!

    还是把自己又给弄到哪里去?

    她眼睛盯着车厢出口,一面手在壁上四处摸着,确实没有任何出口,也就说要出去只能从前面过,可那个大石三两下就能把自己打趴下,实力悬殊啊。

    她连忙从系统里兑换出一包制无力药。

    做过实验,她知道这药粉撒在人皮肤上就会起作用,那人会在三个时辰里浑身无力,什么事都做不了。

    要是趁外面的人不警备,迅速把这个撒到他身上……

    应该可行的。

    不过自己只有一次机会,像在街上那时,自己都拿出药包了,结果被攻击得根本没机会用。

    这个时候还在镇内,撂倒大石后逃进人群,其他事以后再说。

    她吸了口气,刚要掀开车帘,车帘却猛地被掀起来,大石沉着一张脸钻进来,两个人差点没撞起来。

    “你想去哪里?”

    “没、没要去哪,就是看看外面。”苏铮心里有些紧张,捏紧了药包。他进来了,那么外面岂不是还有一人?

    她心里狠狠咒骂了一声。

    大石眼力非常,发觉苏铮放在腿边的手不大对劲:“你手里是什么东西?”阴戾的样子哪里有刚才朴实仆人的模样,“快交出来!”

    苏铮抿了抿唇,如果这时……

    他又喝了一声,陡然伸手过来,强硬地掰开了苏铮的手,里面已空空如也。

    苏铮气恼地抽回手:“你们到底想做什么?金管家只叫你送我回去吧,现在是往哪里走?”她抬手要掀帘子,一抹寒光乍然出现在她面前,大石晃着把匕首道:“老实点,坐好!”

    苏铮不敢动了。

    外面人压着声音问:“怎么了?”

    “这妮子贼精,瞧出来了。”大石阴冷地盯着苏铮。

    “那赶紧堵着她嘴,前面要出镇了,她要是喊一声咱们就完了。”

    ps:

    这是今天的,希望不会再有断更的时候了t^t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争论

    明晃晃的匕首在前,苏铮看了看大石那时刻预备暴起般的姿势,紧紧闭着嘴巴不敢发出声音来。

    外边人声颇为热闹,想想也是,这个时候人们大多从外面往家里赶,进镇出镇的人会有很多,苏铮仔细听了片刻,并没有听到任何拦截搜查的声音,马车甚至都没怎么停,就开了出去。

    外面的人如释重负地道:“成了,咱们出来了,果然没有人出来拦。”

    大石哼了一声,轻蔑地瞥了苏铮一眼:“这样一个小角色,说不定现在还没人发现她失踪了,指望谁来给她做主。”

    “可不是说这位跟那些谁谁谁都有点关系吗?害我一颗心悬了老半天。”

    “谁晓得,你加快速度免得节外生枝。干完这一票咱们就能走了,别在最后关头出差错。”大石低沉地说,收起匕首,从一旁挑起一块的毯子扔到苏铮身上,“盖着点,冻着了我们一会儿的赏银就少了。”

    苏铮接过毯子,一股冲鼻的气味传来,好像是鱼腥味,她翻看了两眼依稀看到几团近似血迹的东西,心里震了一下。

    她看了看抱着胸坐在对面的人,小心地问:“你们不是尹家的人?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听他们的对话,看这行事作风,好像常做这种掳人的事了,最可疑的是,这个大石分明是个凶残冷酷的角色,刚才在金管家面前却扮得又憨又忠心,要不是苏铮亲眼目睹他前后变化,都难以想象这是同一个人。

    可是对面的人理都不理她。径自闭目假寐,苏铮猜测不出他们的意图,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马车放开了速度,过了大概一刻钟。才慢慢停下来。

    “到了。”外面驾车的人道。

    大石立即睁开眼睛,先探出头去瞧了瞧,然后拿了块黑布出来,命令苏铮蒙在眼睛上。

    被拉着下车,四周凛冽强劲的风呼啸而来,苏铮眼睛看不见,倒抽了一口寒气,心里疑惑这是到了什么地方,风如此之猛。

    她被牵着向前走。地上颇有点坑坑洼洼,不小心就会踩到石头什么,还有干韧的植物刮磨她的脚踝,她不禁想这不会是来到了什么荒山野岭了吧?

    大石大概嫌她走得慢,骂了句“别出声”就一把将她扛了起来,奔跑起来。苏铮胃部被顶得难受,头朝下晕晕乎乎的,勉力维持头脑的清醒,一把水果刀悄悄出现在袖子里,心里盘算着一刀刺下去合不合算。

    大石两人太轻视她了。她的手就这么放在大石后心,要偷袭简直太容易了,但问题是不知道附近的情况,要是还有很多敌人在,这样做无疑在激怒他们。

    她还没有想好,就被放了下来,然后被推进一个地方,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风声顿时小了下来,透过黑布隐约可觉前方就有灯火。而且气温好像顿时高了不少。苏铮猜测自己被扔进一间屋子里了,身后传来一道关门声。

    随即一个声音在前方响起:“摘下黑布吧。”

    这声音干枯沙哑低沉。听得耳朵发痒,极为难听,苏铮依稀觉得有几分耳熟。摘下黑布一看,前方的烛光令她不适应地闭了下眼,再睁开便吃惊地道:“是你!”

    身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身材瘦小的女人,从头到脚都被黑衣笼罩起来,衬着尖下巴薄嘴唇、苍白枯瘦的面色,就好像一只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那冰冷的眼神看得人一阵阵不舒服,苏铮不由联想起对食物挑剔着哪里下口的吸血鬼。

    她打了个寒颤,此人竟然就是白天见过的肖筱,十二雅流之一的大师!

    苏铮怎么也没想到把自己弄到这里来的主使谋是她。

    她目光四处看了看,这是一间木屋,一边角落里摆放着各个型号的陶缸,两张紫砂制作台,上面摆满各色工具,最叫人惊诧的是,一张制作台前竟然坐着一个人,看那单薄的背影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她被这么推进屋子里,那人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曾,安静得像一座雕塑,简直让人心里头有些发毛。

    “既然还没忘记我,我就不再介绍自己了。”肖筱面无表情地道,招回了苏铮的注意力,“白天我见你看那些人比试看得津津有味,后来又说出那些话来,没猜错的话,你应该也是个学艺者吧?”

    苏铮看着她,斟酌了一番道:“我只是对紫砂有些感兴趣,并未学习。”

    肖筱哈地笑了一声,露出讥讽的神色来:“你瞒得过别人,瞒得过我?那种专注热切的目光,怎么可能是一个外行人能有的,我派人查过了,姓姜的常常带着你鬼鬼祟祟做些什么,而且不止一次夸过你天分不错。他应该教了你不少东西吧?”

    她身体向前倾了些许,目光跟钉子一样钉在苏铮脸上:“未曾正式拜师入门,就私下传授技艺,你们在挑战界内规矩,事情捅出去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苏铮心里一惊,这女人就是因为这事来找她兴师问罪的?

    她吃饱了撑着吧!

    不过肖筱此人年龄是苏铮三倍有余,又是公众威望人士,什么场面没见过,她施压下来还是令人有些心理压力的。

    苏铮皱了下眉,神情平淡地道:“三大家之一的秋从云乡野出身,平生未曾拜过任何一位师父,全靠自己琢磨试炼,磨出了一手过人手艺,开创三十余种壶式和多种配料手法,为所有艺人敬服仰慕。五名家之一的何氏少年偷师,辗转过多家作坊和制坯厂,甚至曾混入琅家以火夫身份偷师学艺,最终开创一代大壶之风,逼得琅一山大师避其锋芒,弃大壶而该制小壶。亦有两位雅流大师出身亦不清白,最后无一不取得傲人成绩,赢得世人尊敬。”

    “紫砂界并不是一个以出身论英雄的地方,师门传承也并非高于一切,正统还是旁支亦只是你们这些已成名的大师随口判别。我一不曾偷师,二不曾侵害他人利益,姜师傅和我一个愿教一个愿学,比起那些前辈收敛了不知几何,若这也是犯了规矩,不知道肖大师置那些前辈们于何地?”

    肖筱愣了一下,没想到苏铮不仅没有惶恐求饶,反而张口就说出这么多话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眉眼清朗目光澄明的少女,冷笑一声:“犯了哪条规矩?只要事情暴露出去,自会有那些人把姓姜的赶出业界,也让你一辈子都踏不进来这个门槛,那时你便知道知道自己犯了哪条规矩了。”

    苏铮也冷笑:“果然如此。”

    肖筱绷住了脸:“你什么意思?”

    “你们不过是仗势欺人罢了。什么规矩?不过是你们怕有一些天赋极佳的人崛起,又不受你们这些老人的管理控制,便扣死了起步的这一环。这紫砂业又不是你们这些人独有的,有兴趣的人有理想的人为凭什么不能自己闯出一条路来?凭什么非得得到一个切切实实的身份才能去接触?捏几团泥巴能算多大一点的事?”

    苏铮站立在那里讥诮地说:“你们大概也知道这规则过了,又定不出一个确切的度,所以没有拿出具体的条文。放眼去看看,民间没有踏进业界却琢磨起这一行的人不知凡几,你们都一个个管过来?那些人你们才没空理会呢。唯有在碰上自己看得上眼的人的时候,才拿出这所谓的规矩来,胁迫那人挑选一个势力加入进去,好将其牢牢掌控在手里。这样卑劣的行径,也好意思拿出来冠冕堂皇地嚷嚷。”

    苏铮早就很看不惯这种强迫性的所谓规矩了。

    偷师严惩倒是可以理解,哪行哪业都是这样的。但没有拜师,连自己一个人悄悄地静静地做些研究创作也不行,何其霸道。

    就是因为这一点,她至今只能偷偷摸摸地练习紫砂,相信和她一样的人不在少数。她之前报出来的那些名字,都是野路子出身,因为想借鉴一下他们成才的经验,苏铮花了不少心思去书局、去市井收集他们的资料,一研究发现这些牛人早期无一不遭到过封杀,虽然动手的势力做得很隐晦,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是琅家等业已站稳脚跟的大势力所为。

    为什么?因为他们无法容忍那些人和他们抢生意,无法忍受自己的无上光辉荣耀自己的霸主地位被人夺取。

    要么收服,要么令其消失。

    苏铮觉得这可以理解,那些巨头也不知道成功了多少回,最终民间无名无派的自由艺人少得可怜,几乎每一个拎出来都是祖上有点根源的,而攀扯上根源,少不得又要排资论辈,盘根错节的关系梳理下来,最后还是要被几个巨头牢牢掌控。

    这简直是垄断!

    所有艺人都要看他们的脸色吃饭,而为了避免再出现几个天才人物和他们叫板,近来几年扛着贡品的旗帜,这些人越发过分,居然从新艺人的起点就开始限制。

第一百四十三章 惊闻

    肖筱没想到苏铮还继续说下去。

    还一副义愤填膺义正言辞的样子。

    她气得不轻,骂道:“你算什么东西,爬在地底下的蝼蚁,这些话也是你够格说的?你是在教训谁?简直不知所谓!”

    抓起手边的茶盏砸在苏铮脚边。

    气怒得胸口不断起伏,眼珠瞪出,好像要吃了人一般。

    坐在角落里一动未动的人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站了起来忐忑地道:“肖大师……”

    苏铮看了她一眼,居然是有过两面之缘的云歌。

    苏铮大概记得这个女孩,当初她大概攀附秦孤阳不成,退而求其次参加日月陶坊的选拔,结果表现优异,和苏耀祖一起被招收进日月陶坊,白天的时候听苏耀祖提起,她被肖筱看重,挑过去亲自训练培养了。

    听说混得不怎么好。

    此时她颤巍巍地站在灯光前,衣衫单薄身材瘦削,白着脸紧张无措地看着肖筱,目光里流露出一种畏惧的神色。

    她对苏铮斥道:“你还不快给肖大师赔罪!”

    苏铮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她好像很怕肖筱似的,莫非这个疑似更年期的女人有什么可怕的手段?

    她向后退了几步,不让在地面上溅开的茶水浸湿鞋子,皱眉望着肖筱:“你是大师级的人物,想要与我为难有太多手段,你说我们违反了规矩,我们便前途灰暗了,但做事不要做绝。有什么事冲我来好了,别为难姜师傅。我说了那些话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也不是能被你几句话吓怕的软货。”

    肖筱微震,仔仔细细打量了苏铮一番。指向云歌:“你和她比试一番吧,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制作台上摆满了各种工具和基础泥料,和知雪堂里的布置一模一样,苏铮完全没想到肖筱把自己跟绑架一般地弄过来就是为了和云歌比试一场,一时间心中充满了困惑。

    然而肖筱目光灼灼地在那儿盯着,半个字不解释,她只好耐下性子坐下去。

    这是苏铮第一次在人前捧出这些东西。

    木拍子、规车、复只、水笔帚、挖嘴刀……

    这一样样工具比颜独步送的那套要更加精致,每一样都显然是有些历史的,轮廓圆滑。样式古秀,经手处都被磨光滑了,在烛光下闪烁着细腻柔和的光。

    苏铮的心渐渐地沉静下来。

    “有什么要求吗?”

    肖筱嘲讽道:“说了要求你也能做出来吗?随你发挥吧。”

    苏铮转头问:“我和云歌比试,胜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肖筱不语。

    苏铮又看看低垂着头的云歌,抿了抿唇,闭目思索了片刻,便捧过一块湿度良好触手滑腻的泥块,心里微喜。

    她也算懂了些门道,上手之后就多少能分辨出泥块的优劣。这泥可比她从姜师傅那里拿来的要好的多。

    她割下一部分,便举着木搭子轻轻捶打起来。

    云歌讶异地看着她的动作,只消一眼她便能看出这个苏铮是个有底子的,上手很熟练,但当初在日月陶坊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生手。

    她不敢懈怠,也赶紧动手起来。

    屋子里只剩下两人制作室发出的细微声响。

    肖筱在一旁看着,渐渐地对苏铮的水平有了了解,心里便越发震惊起来。

    苏铮至今只学习过打身筒的做法。诸多壶形中只会做圆器。她打好了泥片,用墙车裁出身筒的料子。用规车裁出底片和满片。她的手相当稳定,本来女孩子臂力不足,不是要慢慢地划。便是手肘要抵着什么物体,否则会颤抖,可是苏铮却飞快流畅地一裁即成。

    接着围身筒的时候,她执起鰟鮍刀就削出了一个斜口,没有一丝曲折,水笔帚沾了水在切口抹过,便将两头粘接起来,细细压实。

    她一手握拍一手转动身筒,啪啪啪拍打起来,每一下都有明显的收敛,几圈拍下来,身筒上部便很妥当结实的收敛起来,宛如一只花瓣敛合的花朵,呈现独特的美感。

    肖筱心里吃惊不已。

    她见过无数个初学者,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几乎所有刚学习紫砂手艺的人,拿到一块泥或紧张或兴奋,工具也拿不稳,动作也不到位,粘性良好的泥在他们手里总是免不了散架的命运,生生坏了不知道多少材料。

    但苏铮一点都没有那种生涩感。

    褐色沉默的泥土在她的手里仿若有了灵性,那样的乖巧听话,苏铮要它怎么弯,怎么合,要紧实一点还是要放松一点,都如实忠诚地致行。

    看苏铮制作近乎是一种视觉上的享受,而这种感觉往往只会在高级艺人身上才能看到。

    肖筱惊疑不定地望着苏铮纤细而笔直的背脊,眼神渐渐变得有些古怪。

    之所以会找上苏铮,固然是因为她最近很有些风头,秦孤阳、梅甲鹤,以及不知底细的颜独步竟然都和她很熟一样。在日月陶坊里,一共不过两个雅流大师,萧九发长袖善舞,又和秦孤阳走得近,几乎压得她抬不起头来,焦躁之下她不得不另外想些办法,提高自己的地位。

    所有有这种想法的人第一选择便是梅甲鹤和秦孤阳其中的一个,如此一来,苏铮便颇引人注意了。

    其次,她和苏耀祖仿佛是一道的。

    想到苏耀祖,她眼里不禁流露出一丝恼恨。

    萧九发手下弟子就和他做的那些壶一样,数量众多,又不乏佼佼者,这次陶坊吸收新血,她挑的云歌已经算是优秀,她对其倾注了不少心思,结果竟然比不上萧九发挑的苏耀祖,其他学徒也都被压过一头,这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叫苏铮过来,一是抱着能不能发掘好苗子的念头,除此之外又何尝没有看萧九发笑话的意思——那老东西曾经可是透露过没有招到苏铮兴许是个遗憾这样的意思。

    可苏铮此时表现出来的东西,却让她收起了玩笑之意。

    这是一个有灵气的人。

    她目光闪烁,业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吸收到有潜质的新人了。

    苏铮不知道肖筱的目光焦灼在自己身上已经很久了。

    她慢慢地沉浸到手上的工作中,连身在何处都变得不重要了。手中薄薄的泥料柔滑黏韧,富有无限可能性,她仿佛可以随心所意地创造出它的未来。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千变万化只在其中,一个个世界都蕴藏这小小的泥料中了。

    苏铮很喜欢这种感觉。

    手指不知疲倦地动着,今日日夜卯在家里训练自己,有些动作,有些步骤几乎已经成为一种本能,使她得以得心应手。等到她回味过来,手中已经是一个完整的茶壶。

    她微微有些喘息,才发觉自己双手有些打颤,这是肌肉持续性收缩的后果,她不觉得自己有发多少力气,却原来自己一直保持着紧绷的状态。

    一个人上来拿走了她手上的泥坯,说:“肖大师还要细看。”

    然后拿了云歌的一并走了出去,又关上门。

    苏铮才发现肖筱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已经不在这里了,她还有些茫然,云歌忽然说:“你很厉害。”

    苏铮笑了笑。

    她又说:“你的动作没我快,都很精致很熟练,你练了多久了?”

    苏铮想了想:“差不多一个多月了。”

    “你没跟师傅?”

    苏铮不答,云歌脸上便流露出一种惨淡的笑容,她盯着苏铮道:“你可知道这半个月来我一直在进行这种比试?”

    “肖筱将我关在这个地方,每天都会找来不同的人和我比试,我每一次都赢了,你知道哪些输了比试的人都会怎么样吗?”

    云歌的眼里有一种很怪异,仿佛嘲笑的恶劣的东西,好像被逼到悬崖边缘的人,崩溃在即。

    苏铮心里一突,追问:“那些人怎么了?”

    “他们被砍掉了双手,扭断了脖子,不知道扔到那个乱葬岗去了。”

    苏铮霍地站起来。

    云歌面无表情地喃喃自语:“肖筱越来越暴躁,脾气越来越古怪,她再也创作不出来好东西了,又怕被别人知道,又怕丢掉现如今的地位,便想找个新人暗地里顶她。对她来说,没有资质的人,不值得培养的人,就只有被舍弃的命运。只有死人不会泄露她的秘密。”

    她望着苏铮凄惨一笑:“这一次,被舍弃的人应当是我了。”

    苏铮被她这个笑弄得浑身发毛,后颈寒毛都险些立起来了。她疾步跨到紧闭的门窗边,屏息听了片刻,没有什么异样的动静,松了口气,然后返回来面色严峻地低声问云歌:“你说得可是真的?”

    这么近距离一看,她才发现云歌眼底发青,嘴唇干裂,整个人皮包骨头,皮肤和满头青丝都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因为晚上烛光不稳定,明亮,她刚才都没有发现。

    那双曾经美丽的眼睛里此时布满了红丝,表情绝望凄凉,让她看起来很有些骇人。

    云歌目光无神地看着她,忽然一把揪住她的衣袖,凄声哀求:“你救救我吧,你一定要救我!”

第一百四十四章 贼心

    苏铮被这样的云歌吓了一跳,忙捂住她的嘴说了好些安抚的话才使她镇定下来。

    屏息等待了片刻,外边没有什么动静,不知道是没听到里面的动静,还是人都离开了。

    她厉然望向云歌:“话可不能乱说,肖筱怎么说都是十二雅流之一,且不论人品如何,在这个位置上一举一动多少人盯着,如果她真的做了你说的事情来,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有?”

    “是真的!”云歌握着双拳牙齿打着颤地道,“我跟了她两个多月,一开始她只是脾气暴躁,动辄打骂弟子,对新收的学徒还是很亲切的……可渐渐的,只要我们没有达到她的要求,她就会打我们饿我们关我们……有一回,去年进去的四柳前辈做一只瓜棱壶,一条棱没对齐,她抓起挖嘴刀就狠狠戳在四柳手上……”

    她目无焦距,越说神情越恐怖:“有好多次,我看见她吃东西,都是狼吞虎咽扒皮啃肉一般,饭量比壮年还要大,发现了你就死命瞪过来,眼珠子都要瞪下来了。而且你看见没,她那么瘦,一定是打人打多了……我们都很害怕,想回家,可是她不让,我趁着天黑偷偷逃出来,却正好撞上他们往马车上搬东西,破絮翻下来,是个脸上有个青紫巴掌的人……”

    苏铮不觉头皮微麻,要是云歌所言属实,这个肖筱简直是个变态了。

    她问:“你认识那个人吗?”

    “认认识的。我家开了小作坊,招了几个帮工,其中吴大伯的孙子喜欢这行。常常逃课来作坊偷学……手艺还不错,还说过以后要混个大师当……”

    “那他……”

    “我被发现了,他们将我抓起来一起丢上车,我摸了摸他的鼻子。已经没、没……”云歌哆嗦着嘴唇手臂将自己抱住。

    苏铮仔细地观察她的表情,极度恐惧和悲痛,不像是装出来的,要么她说的都是真的,要么就是她精神不正常,以为那些事真的。

    苏铮环视屋内,大概五六十平米的空间,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有门边开了一扇窗户。关得死紧死紧,空气有些窒闷,她嗅了嗅鼻子,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

    “肖筱没将你灭口反而让你在这里和她送来的人比试?”这么做也太大胆了吧?

    云歌恢复了一点神智,点点头:“她说我是个好苗子,杀了太可惜了,要先找到能代替我的。”她有些畏缩地望着苏铮,“之前那些人基本上都比你小,被带进来时,肖筱告诉他们只要胜过我就能成为肖筱的徒弟。他们高兴得不得了,还跟我套近乎,我从他们口中知道他们都是外郊紫砂矿附近穷苦人家的孩子,干过最多的就是从山上搬运泥矿的活,不时就摸准时机偷点生泥自己琢磨,倒是都有几分手艺在。”

    “每一个都这样?”

    “约莫是吧……”

    懂一点手艺,所以成为目标,既是外郊,又是穷孩子。丢了的话。自然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苏铮发现云歌的话越来越可信了。

    但她还是无法尽信。问:“你怎么知道他们被……”做了个灭口的动作。

    云歌瞳孔一缩,似乎想起什么,脸上血色褪尽。勉强镇定地说:“我亲眼看到的……我不肯吃饭,要回家,用尽了手段,肖筱就让人把人在我面前……问我要和他们一样,还是老老实实的。”

    苏铮倒吸了一口气。

    而此时,在另外一个屋子里,肖筱面前摆着两件刚做出来还很潮湿的泥坯,似乎在衡量什么,久久不说话,站在一边的男子就问:“把她们两个关在一起,万一云歌说了什么……”

    “说了更好。”肖筱嗤笑一声,不屑地说:“不用她,她知道再多还不是只能带到地下去?要用她,还就得让她怕。我正是要借云歌的口让苏铮知道我的厉害。”

    男子恍然大悟。

    肖筱问:“叫大石的人解决了?”

    男子谄媚地道:“两个都清理掉了。把金子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就挪不开眼了,我让人从他们背后出手。外郊失踪了十几个孩子,衙里有些引起注意了,我派人将他们的尸体带远,到时候在别的地方发现了他们,加上他们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官府联系起来只会认为又是一起人口贩卖案。”

    六七年前景朝南部盗匪之风猖獗,人口绑架贩卖案频频发生,盗匪做得很绝,基本上那些肉票都是有去无回,而被卖出去的童男童女,也都很难找回来,偏偏那些土匪盗贼势力强大神出鬼没,地方官府都啃不下来。

    要不是后来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闯到大都里,绑了一票高官权贵的子弟,要拉到云朝去当奴隶,景帝震怒,派了颜君破案,各地官府军营全力配合,又全面封锁边界,这才将案子破了下来,可那些被绑走的富贵弟子还是十之*都给毁了。

    当时全国刮起剿匪之风,时局动荡,人人自危,几乎可以用天地变色来形容,甚至险些被云朝逮到机会攻打进来。

    不过经此一役,再没有人敢干这种行当,举国治安一片良好,可谁都没有想到,这才过了六七年,又有人铤而走险了。

    想到年前那场海上绑架案,男子脸上露出忧色:“那件案子包括为首的杨花子在内,所有人马尽数落网,我们这回弄了这么一个迷雾,要是官府在那边查不到东西,回转头来会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

    肖筱瞪了瞪眼睛,如果苏铮在这里一定会吃惊云歌形容得没错,肖筱的眼珠的确很凸,有种要撑出眼眶的感觉,让人看了都为她捏一把汗。她声音尖锐道:“怕什么?就算出什么事,还有个尹家顶着,你别忘了,那个大石一直潜藏在尹家,为尹家卖命,最先命令他劫苏铮的,也是尹家的人。”

    男子想了想,明白过来,怪不得肖筱叮嘱大石两人,劫人的时候要在大街上,要是推不到子虚乌有的土匪身上,官府重新在桃溪镇调查,大石劫人的事很快就会暴露出来,然后顺着这条线就会摸到尹家身上,接着肖筱再暗中添一把柴,促使快点结案,那这把火就烧不到他们这里来了。

    男子想通了着些,当即拍马屁道:“肖大师真是英明,原来都已经谋划好了,只有我这驴脑子还在瞎担心。”

    肖筱冷冷一笑。

    她当然都想好了,她现在在思考,要不要提醒尹二一声,把这把火烧到尹家大房那里,她和尹二还是有一些交情的,要是再帮了这么一个大忙,等尹二夺权当家,她就是功臣,到时候她的身份自然跟着水涨船高,还需要在日月陶坊里看人脸色?

    她想的这个尹二当然不是尹都,而是尹二老爷尹雷。

    其实她完全想得太简单了,低估了景朝朝廷对人口失踪、绑架这类性质的案子的重视程度。她要是知道那场海上绑架案,早已一级一级报上去,直接呈到了皇帝的御案之前,皇帝派出的钦差正在赶来这里,将要做更深层更全面的调查,那她就不会这么嚣张了,在这个关头劫人灭口,真相大白之日便是她万劫不复之时。

    而她更没有想到,没有什么官政背景的桃溪镇早已来了一尊大神,能力调动起来便可在最短时间内端了她的老巢,否则此刻她早该慌不择路地逃亡了。

    说了这么几句话肖筱觉得自己有些累了,便摆摆手,问男子:“不说这个,你来看看,这两件泥坯那件出色。”

    男子看过去。

    桌上摆着两件泥坯,一件是凸雕蟠螭小壶。圆形,鼓盖,腹部似球,圈足高挺。壶身雕塑着两条螭龙和云彩,他长久跟在肖筱身边,对紫砂壶还是有点认识的,知道这是制成圆壶之后,另外用泥料捏塑出需要的物体形状,然后在粘到身筒上。

    看那流云流畅螭龙姿态憨然,尤其这壶还以一枚回首龙为嘴,以爬行龙为柄,两龙各有风采,端是刻划细腻,壶纽则是一束灵芝。壶虽未烧制,但光亮温和,古朴灵秀,确实为一把好壶。不足之处便是,因为寓意好,人家都愿意买这种养眼又吉祥如意的,这种壶形很多,几乎每家店铺里都会有那么几只,多多少少有些许不同而已。

    男子知道这是云歌的作品,比起最初,这云歌在死亡恐惧的威胁下,技艺可谓是日进千里,不知精进了多少,若是无意外,肖筱便要大力栽培她了。

    而另外一把壶……

    他看了一眼,顿时流露出嗤夷之色。

    那只是一把最最简单的圆壶,圆肚圆纽,弯柄,一弯嘴,甚至连个足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装饰了,光溜溜一只,简直普通到扔到壶堆里就找不出来,在蟠螭小壶前完全可以用平庸来形容。

    这两只泥坯还需要评价吗,当然是云歌的好。

    但他也知道肖筱似乎颇为看重那个叫苏铮的,或许她的作品有其独到之处?

    肖筱喜怒无常,要是说的话不合她心意,自己就讨不到好处了。想到这里,男子也不敢随便下结论,便打哈哈:“我哪是那块料,我看着这两样都挺不错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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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满园介绍:
穿越成古代农家女,苏铮表示要带一双弟妹讨生活压力颇大。
好在有一个等值兑换系统,只要付出劳动,就可以兑换到相同价值的物品。
吃的用的穿的救命的,只有想不到,没有换不到,而且升级之后还有惊喜哦。
不过这个作弊器必须藏好,所以还要有一份正规职业吧。
左右看看,这落后古代紫砂业甚是发达?
不错不错,人家就喜欢手工作业。
从打杂学徒做起,路漫漫兮始于足下。
(本文有修,给看过这本书的亲造成困扰,十分抱歉,此外希望大家能喜欢修改之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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