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三人同游
沉着脸的皇帝看上去非常唬人。
他扣着姜娴的手腕,黑漆漆的眼低眸望过来时微微眯起,冷峻的轮廓气质疏淡,仿佛一只被惊扰冒犯而不悦的老虎。
但姜娴并不怕他,她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挑出其中一朵剪下来的花,递到他面前:“这朵夜合开得最好,臣妾想摘给皇上。”
谢彻愣愣地看着她。
他有点呆,像被主人强行翻肚皮后四脚朝天不知所措的猫咪,仍然保持着气乎乎的阴沉脸,气势却早已不剩什么了:“你……”
“皇上不要吗?”
姜娴偏头瞧他。
他接过夜合花,能出现在皇帝院子里的花,朵朵都是上品,只是这一朵恰好长在了一个姜娴不满意的位置,才被她摘了下来……什么看它开得好想送给皇上,纯属临场发挥。
谢彻先是下意识地高兴,接着瞥一眼她手上的其他花,立刻明白过来她又在糊弄他,眼底的神色变了又变,终是松了手:“朕又没说不要。”他把梁遇寅叫来,让他将夜合花拿回去把它风干,保存好。
接着,他问:“那剩下的呢?也是看它们开得好,想摘给朕?”
姜娴剪下来的花可不少,攥住都能当花束了。
玄烛苑的当值宫人看皇帝的面色,腿肚子都在抖,而姜娴却从善如流地将花都往他怀里塞:“臣妾的花都是要献给皇上的,皇上不会回绝臣妾的一番心意吧!”
谢彻他快被气笑了。
上贡给皇帝的无一不是极品,就她敢把剪下来要扔掉的花都送给他,这女人还有没有心?
他故意不接,姜娴举了一会儿,便转交给梁遇寅:“你也把这些一并拿下去,好生保存,都是我给皇上的心意。”
“……”
这是梁遇寅今日第二回被妃嫔架在火上烤了。
他看着眼前的花束,接不是,不接也不是。
结果就迟疑了片刻,皇上一记冷淡的眼刀就过来了:“顾昭仪给你,你便接着。”
“是,奴才这就去办。”
梁遇寅恭敬的地拿着花走了,临走前心里想——他真是得罪谁了?皇上没说要接的花,他敢擅自接下来?然而不过是让顾昭仪的手多举了一会,他就被皇上瞪了。
哎,做奴才不容易啊!
剪下来的花都送出去了,姜娴两手空空,余光扫到角落的陆容华,便问:“皇上要和陆容华逛园子么?”
谢彻他才想起一旁还有个人。
陆容华适时上前:“臣妾去西暖阁邀皇上同赏景色,姐姐可要一起?”
动作很快地去而复返的梁遇寅觑了觑皇上的神色,发现这回皇上的想法很好解读了——皇上在想:什么东西,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答应和她同赏景色了?他去找姜娴时走得急,连陆容华跟上来了都不晓得,还以为只是个通风报信的角儿。
离谱。
更离谱的事儿来了,不等谢彻他皱眉将陆容华打发掉,姜娴竟点头:“那就一起,你俩看你俩的,我在旁边跟着便是,不用在意我。”
谢彻:……
陆容华:……
两人不约而同地觉得离谱。
谢彻是没明白自己为何就被安排了个和陆容华赏景的活儿。
而从陆容华的角度来看,虽然一直圣眷不浓,但她和皇上是有两分交情在的,皇上还是王爷的时候,就和她爹来往甚密,皇上都要和她同游了,她邀请顾昭仪一起,不过是示威的举动,难道她听不懂吗?居然真的厚着脸皮要一起?太离谱了吧!
“这,昭仪姐姐在,妹妹怎敢视若无睹。”
陆容华端出一副柔弱的模样来,委委屈屈地看向皇上。
“顾昭仪都替朕作了这回主,朕便随了你的意思吧。”
谢彻挑眉,想看看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姜娴欣然应允。
而陆容华脸上就俩字,她难受。
谢彻想的是三人同游,姜娴却很自觉地落后半步,与他俩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倒还和梁遇寅要更近些。
陆容华美滋滋地挽起皇上的手臂,没挽够两秒,就被不动声色地轻轻挣开。
才走两步,在大树下的桌椅坐下,姜娴便问:“皇上,陆容华,你俩觉得这里的观景体验如何?有哪些要改进的地方呢?”
陆容华:“啊?呃,环境很是清幽,改进……”
她正要说出个所以然来,突然想起这院子是皇上要建的,皇上要建的院子,又怎能有缺点呢?顾昭仪是在给她下套,她机警地把话一拐:“它是我见过最好的院子,完美无缺,不必改进了。昭仪姐姐这么说,是不喜欢这里么?熙华园有很多院子,昭仪姐姐大可赏别的景。”
梁遇寅听懂了,这是叫昭仪娘娘不懂欣赏就滚。
陆容华说完都觉得自己说得甚是过份,怕在皇上面前闹起来就不美了。
于是她也看了看顾昭仪的脸色。
顾昭仪她……
肉眼可见地非常高兴!
“是么,皇上也这么认为吗?”姜娴看向谢彻,谢彻看她期待的模样,手便有点痒,想捏捏她的鼻尖,碍于陆容华在场才作罢:“玄烛苑的设计布局,是用心了,朕很喜欢。”
老板认可了她的项目成果,让姜娴真心实意地高兴起来。
三人同游了一会,期间姜娴不断就花园的细节向陆容华提问,问得她烦不胜烦——两个妃嫔同时伴驾,会有争风呷醋的行为不罕见,献媚邀宠的她见过,就是没见过这么插科打诨的!
半个时辰,问了起码有三十个问题!
每个问题还要被追问细节!
争宠不都该向皇上搭话吗?跟她搭话算怎么个事?
问到第三十二个问题时,陆容华终于恼了:“昭仪姐姐有这么多不懂,还能从游玩赏景中得到趣味吗?何苦执着于一处院子呢!臣妾好不容易才和皇上一块儿赏景,昭仪姐姐不免有些煞风景了。”
千言万语汇作一个滚字。
【宿主在二妃伴驾时成功激怒了另一位妃嫔,宫斗点数+20】
系统欣慰:【宿主的宫斗技巧实属高超。】
它宿主很疑惑:【没斗啊,哪儿斗了。】
姜娴:“可是,玄烛苑许多地方都是奔着能三人同游设计的,所以我才想趁这难得的机会一同实验。既然陆容华也想逛,那就再好不过了。”
陆容华匪夷所思:“你怎么知道?”
姜娴:“因为玄烛苑就是我设计的啊!”
这是她今日听到最离谱的一件事。
陆容华的滚字停在喉间,怀疑自己被顾昭仪的十万个问题弄得精神智不清,听不清东西了。
陆容华:你是真烦银啊!
第一百六十五章 朕眼中的美
“怎么可能?”
陆容华一愣,下意识地否定了这个荒谬的可能性,说着她自己都笑了:“昭仪姐姐,玄烛苑是皇上特令要建在熙华园的院子,怎么就成了姐姐设计的呢?”
陆容华的质疑并非全无道理。
出阁前的大家闺秀,有学女红刺绣,有学管家之道,再不成也是奔着风花雪月去,写得一手好文章,可没人会教自家女儿如何设计一个合心意的庭院。
怎么说,这也不是一個后妃的加分项啊!
何况,玄烛苑的设计新奇独特,是自小生活在京中的陆容华也不曾见过,她不认为一个乡下小官养出来的女儿能有这么开阔的眼界和想法。
“是朕叫顾昭仪设计的,待她画好图纸,朕就命人建在熙华园,她方才追着你问个不停,就是出于想验收设计成果的想法。”
谢彻开口,话里并无责怪陆容华之意。
毕竟当时他给姜娴这任务,也不是真要她干活,只是见她喜欢找事来做,那就顺从着她,给她点事嘛:“玄烛苑设计得很好,朕很喜欢,只是朕好奇的是,顾昭仪为什么要想着三人同游来设计呢?”
谢彻是个爱多想的人,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陈常在。
那家伙跟狗皮膏药似的。
其他后妃巴不得同行的妃嫔越少越好,姜娴倒好,竟央求他带上陈常在……不会连游园赏景,也想带上她吧!
姜娴直摇头:“不是还有昭儿么?”
父母带着一起出门游玩,是她不曾体验过的乐趣。
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每回假期结束,她都听到同学分享和家里人去了哪玩。她私心地希望,等到了上尚书房进学的年纪,昭儿也能和旁人说起,他和父皇母妃去了熙华园玩,说说他母妃设计的花园风景如何美丽。
谢彻神色一缓:“陆容华先回去,朕还有话要和顾昭仪说。’
陆容华想厚着脸皮说她可以留下来听的。
但想想才初到熙华园,来日方长,争宠不急在一时,便身姿袅袅地行礼退下,玄烛苑里只剩下帝妃二人,连守着的宫人也很有眼力见地退得远远的。
“皇上方才说很喜欢臣妾设计的花园,当真?”
谢彻颔首。
“臣妾能想出这些新设计,还是托了皇上的福。”
“托朕的福?朕可没指点过你。”
“皇上特许我在銮奇库里随意进出挑选,有好些臣妾虽然没带走,但在库里赏玩了一番,与燕赤用惯了的物件大有不同,但别有一番意趣,若可都收归燕赤,该多是一件美事。”
真正的卷王,不仅会自己找活儿,更会带动老板一起卷。
燕赤强盛,那就看看海外呗。
西洋人还没归他们管呢,海外更有许多好东西,她不信皇上不心动。
谢彻却想起经她改装后献上的自鸣钟:“你对海外的东西倒是感兴趣,銮奇库里的物件还不够你玩的,惦记起海外的土地来了。”
不过看着自己从未见过的庭院设计,谢彻不由有些意动。
只是眼下,他不想谈正经事。
他挽着姜娴的手坐下来,阳光穿过茂盛树叶,投落在她的脸庞上:“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玄烛苑吗?”
姜娴摇了摇头:“皇上起的名儿都好听。”
老板的品味即是仙品。
谢彻问:“那如果是你,你会给它起什么名字?”
姜娴心里还真有个草案,她说:“万福长乐盛明苑,表明了臣妾对皇上最美好的祝愿和竹美。”
旁边的梁遇寅听得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这是什么名儿啊昭仪娘娘!
传出去要笑死人了!
这么拍马屁,娘娘不要面子的吗?
这要是在现代,就好比有人给自己搞了个小花园,叫多福永远开心至圣昌明园,把这名牌往屋外一挂,邻里路过都得往里瞧两眼,瞧瞧屋主和花园有多了不起,叛逆期儿子见了直接不想回家
梁遇寅深深地看昭仪娘娘一眼,不愧是后宫中最会拍马屁的宠妃,但也要小心过犹不及啊。
“你想的这名字朕觉着也很好。”
然而,皇上他也不是一般人,他觉得这名字很好,就配得上他的身份:“玄烛是月亮的意思,你忘了朕给你的封号吗?在朕心中,你就是月宫仙娥,是朕的神仙爱妃。今日到得匆忙,朕等会就下旨,没有你的准许,旁人都不能到玄烛苑来,这是你为朕描摹的风景,朕不会和别人来玄烛苑。等昭儿再大点,会走路了,朕就带他来。”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
皇上有令,哪怕是要两妃同时伴驾,妃嫔也得受着。在这时代下,皇帝乃至天下男子,根本没被教育过专一。
可爱是无师自通,也是自然而然地站到对方的角度去想事情。
听着皇上的许诺,姜娴内心不仅没有一丝波动,还有点疑惑:“是臣妾做得不够好吗?”
皇上要和其他妃嫔来这赏景,更是证明她设计得好。
“臣妾倒是想和皇上赏景,只是皇上待臣妾以诚,臣妾也和皇上说实话,臣妾自小对美丑的感觉比较淡,浪费了良辰美景,”她一顿:“不过臣妾的确想带昭儿来看看。”
姜娴坦坦荡荡带着笑说的,语气轻松。
世间一切美好都与她无关。
而她面前的男人,却生来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一切好的东西都该落入他手中,他值得最尊贵的待遇,如果他爱上云彩,天边的云也该为他停驻。
长在富贵窝里的真龙,又手握江山,他挽着姜娴的手,说:“可是你画下玄烛苑图纸的时候,想必是奔着美去的,你还是懂得什么是好的,只是你没察觉到。”
谢彻笑起来,薄唇有股温柔的况味。
“臣妾倒是没往这想过。”
姜娴细细思量一番,说:“臣妾在构思玄烛苑的时候,都在想在皇上眼中,什么样是美的。”
谢彻怔住。
自打侍疾那回后,他就有点察觉到这女人没有心的事,可偏偏又能在他刚硬起心的时候,煽情得恰到好处,教他的心肠柔软下来,既生气又疼惜,只能浅浅叹了口气。
什么是爱?
哪怕是因为利益,为他设想到这地步,那即使不是爱,也胜过旁人给他的爱。
“看好了,”
谢彻扣住她的后脑,自己也低下头来,与她平视。
直视圣颜是大不敬,他却不许她移开视线:
“看好了,朕眼中什么最美。”
他的眼瞳,倒映出她的模样。
第一百六十六章
皇帝的眉眼生得好,当皇子时便是翩翩少年郎,登基后,权力如同烈火焚身,将桀傲骄狂的部份烧个干净,沉淀下来的是坚定的内里。
帝王所注视之处,必将丰饶富足。
无数人费尽心思,散尽钱财,就为了夺得皇上的注意。
而这时双让无尽人追慕的眼眸里,只清晰地倒映出她的模样——鹅蛋脸,丹凤眼,仰月唇。她的嘴唇生得好,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无时无刻都带点笑意。
谢彻喜欢她身上充满矛盾的气质,有一双妩媚的眼,却是清冷的性情,嘴唇总是浅浅笑着,但最难讨得她的欢心,博得她一笑。
“看真切了吗?”
姜娴嗯了声:“回皇上的话,看真切了。”
听她声线气息依旧平稳,谢彻有点无奈,他知道自己长得好看,皇家没丑人,他从没费心思去卖弄自己的美色,去撩拨一个姑娘,而他难得干这么一回,人还没半点波动,也令人灰心挫败:“你看到什么了?”
最简单直接的回答,便是看到了自己。
可姜娴有個被矫情老板练出来的习惯,她回答老板问题时,不会只想第一层。只把所看到的说出来,不经自己的思考是不行的,于是她想了想:
“看到眼里有皇上的自己。”
谢彻:“……你还说你不喜欢朕。”
“臣妾何时这么说了?臣妾当然是喜欢皇上的。”
只是她的喜欢,兴许不是皇上要的那种。
谢彻何等聪明,一下子读懂了她的意思,心神都被笼住又牵扯。得到和得不到都很简单,独独是这给了又好像没给的暧昧状态最为折磨人,情圣最无情。
“罢了,是朕让你为难了。”
谢彻坐直身。
姜娴看他这一会想通了一会又想不通的纠结模样,便拉住他:“臣妾不分美丑,不懂玩乐,还须皇上多担待些,多教教臣妾,横竖臣妾和皇上还有大把时光,皇上您说可是?”
他一米八的高个,被她轻轻一拉,便倾斜到她身上去。
这一幕,看得梁遇寅叹为观止——
皇上你也太好哄了吧!
被顺毛了的老虎就是大猫,阳光下晒得懒洋洋的,还要把喜欢的人类圈在怀里。
※
时光荏苒,时间转眼间来到三年后。
皇帝在熙华园避暑的时候,郭贵人在宫中诞下二皇子谢晟,原以为能借此升上嫔位,最终却只得了一个小仪,还是太后出面规劝:“哪怕是为了二皇子着想,他的母妃位分也不能太低了,下人若是因此而慢待二皇子,这又是皇上想要见到的吗?”
一开始,谢彻还梗着脖子道:“晟儿是朕的皇儿,谁敢慢待他?”
是皇后再劝皇上,郭贵人诞育皇子有功,位分抬一抬,不抬太高便是,该有的体面还是要给:“或者,皇上真觉得郭贵人不堪为母,就将二皇子抱给别人去养?除了臣妾以外,章贤妃想是不错的人选。”
按位分,原是该给容贵妃的。
但闭着眼都能想到容贵妃看不上流着郭贵人血脉的儿子:“章贤妃素来是极有爱心的,平常也喜欢养些小猫小狗,想必会待二皇子很好。”
谢彻的眉头紧皱,听出了皇后的弦外之音。
郭贵人位分低,家世却不低,父亲是朝中二品官,章贤妃的家世也好,他如果将二皇子抱养给后者,两人兴许会因此翻脸,二皇子得到一个母子分离的不幸童年,而长大后也许能同时得到两家相助,毕竟既有郭家的血缘,又有章家的养恩情分在。
皇后这是拿话点他了。
不过是晋个位分,不应意气用事,差不多得了。
“二皇子不能抱给别人,”谢彻发话:“等二皇子满月,就晋她为小仪。”
竟是连嫔位也不肯给。
太后捻动佛珠,悠声叹气:“哀家知道皇上喜欢顾昭仪,大皇子也讨皇上喜欢,但皇上也别太厚此薄彼的好,落在旁人眼中,便叫郭小仪不好做人了。”
她也是心疼孙子。
“这事与顾昭仪无关,朕早得知郭贵人在储秀宫时已经仗着出身好,欺负其他秀女,进宫后更曾带着张答应在御花园借故体罚陈常在,难道朕又很宠着陈常在?后来顾昭仪有孕期间,她也挺着大肚子上门说酸话,朕不过是看不惯她性子骄横霸道。若非她性格如此,如今就不是贵人晋小仪,而是小仪晋嫔位了。”
谢彻认定了的事儿便没有更改的余地。
郭小仪的嫔主子梦落空,成了全后宫的笑话,可二皇子实实在在地记在她的玉碟上,是她的儿子,又教全后宫的妃嫔既羡又妒,直道她下半生的依靠有了,哪怕不受宠,日子也有盼头。
可郭小仪不这么想。
她很想得宠,很想比姜氏更尊贵,而不是见了她还得行礼。同期入宫,又同期怀孕,真真儿将姜娴化为了她的执念。
即使郭小仪再想得宠,也得承认,兴许自己不是皇帝喜欢的款。
她要得宠早就得宠了。
如果不是她平安诞下二皇子,郭家还琢磨着送个旁支女儿进宫再试试水。当娘亲的拼恩宠拼不过,那就拼儿子吧!郭小仪憋着股劲儿,想把谢晟养育得特别优秀,将大皇子比下去。
早一天翻身,早一天走路,早一天会叫父皇……
只是郭小仪在孕期因为心思重,诞下的谢晟身子骨有些弱,加上被母亲逼着学翻身学走路学讨好父皇,没法好好睡觉,哭闹两回后便病了。太后得知此事后,将郭小仪召过去训斥了一顿,郭小仪痛哭认错,心里却认定是姜氏那贱人告的状。
于是,两边便结了怨。
而姜娴一路到儿子三岁,会走路会说话会行礼,都不知道郭小仪恨自己恨得那么深。
为昭崽的生活质量和安全着想,她不得不出手了。
首先,是种牛痘治天花之法。
谢彻问她如何想出来后,她直接回答:“是在不断的学习和思考中得出的想法,皇上大可以试试,如果无效,便治臣妾的罪吧。”
这要换作旁人,谢彻他真不信。
但顾昭仪?清流斋里御前行走的官都相信的,顾昭仪她太能学了,手上的宗卷就没离开过。
姜娴接着说服他:“如果有用,是大功一件,如果没用,那就当臣妾想叫几头牛和一些平民来玩儿,皇上不是最想看到臣妾沉迷玩乐了吗?这下子好了,臣妾要与民同乐。”
谢彻按她的话去办,结果自然是证实了种牛痘的作用。
姜娴想将《天花疫苗》的一作归给老板,谢彻却直接在朝堂上道出是顾昭仪的功劳,郭小仪她爹出列上谏:“皇上日日将顾昭仪召去清流斋伴驾已很出格,怎么还能听一妇人之言呢?若是牛痘种植真的有作用,也该是皇上圣明才是,与妃嫔无关。”
他没否定牛痘的作用,只是觉得该归功给皇上。
第一百六十七章
郭瑞柯的话,在朝堂上得到了不少认可的声音。
此果有三因。
其一是同僚情谊。
其二是他们对女子天然的不认可,不想接受女子也能有所成就。
但最重要的一点,则是姜家朝中无人,姜恪一头扎进翰林院后,发现自己比起争权夺利更爱研究学问,来往皆是兜里比脸更干净的文人。
不等皇上说话,容雪涛便施施然出列:“郭大人此言差矣,事关能预防天花的妙方,皇上岂会轻言将功劳许给无关人等?顾昭仪肯定是在这事里起到了关键作用,皇上才会在今日朝上提出,如郭大人所言,皇上固然圣明,可是有这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政绩,也愿意提及旁人,可见皇上宽和公道,并不揽功,宠信顾昭仪,更是任贤用能而不拘小节。”
翻译一下,便是郭大人别整不值钱那出了,皇上拿政务大事给妃嫔塑金身?这不是把人当昏君么?替闺女打压敌人之前也得先过过脑子。损完郭瑞柯后,容雪涛不忘捧一手皇上。
郭瑞柯反击:“诸位卿家都支持微臣的话,唯独容大人有异议,怕是因为皇上还说了容贵妃在牛痘之事上亦有功劳,所以才带着私心出言维护吧!”
容雪涛:“臣不过是讲句公道话,倒让郭大人着急了。”你急了。
郭瑞柯大义凛然:“如果今日有功的是郭小仪,微臣也不会改变看法,女子就不该逾越揽功。”
容雪涛:“那郭小仪除去诞下二皇子外,可曾立过什么功?”你不仅急了,你还带着你闺女一起急。
郭瑞柯冷笑:“身为妇人,为皇家绵延子嗣便是功劳,要说到这……”
他停顿了一下。
本来想说,说到绵延子嗣,你家容贵妃可是多年盛宠在身而无所出!只是话到嘴边,又怕这话等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戳了容贵妃的肺管子,回头要下狠手对付郭小仪,终究是在容家的淫威下收了收,转而向皇上拱手:“任容大人巧舌如簧,微臣只相信圣裁。”
郭瑞柯觉得皇上不会驳他的话。
皆因他句句赞美皇上,想的是皇上独揽此功,别分给后宫的女人,分明是对皇上有利的建议,皇上只是被妖妇迷惑,一时没转过弯来——郭瑞柯并不是完全不相信顾昭仪能提出利国利民的治病妙方,只是妇人即使偶有小慧,也不该得到朝廷的认可。
就像他偶尔也会把政务带回家,和夫人吐苦水。
他的夫人如果给了好的建议,他作为她的夫君,直接拿来用便是,怎会向众人说这是一介妇人想出来的东西?皇上对顾昭仪,就是疼惜太过。
“郭瑞柯,”谢彻点了他的名,接着是刚才赞同郭大人之言的同僚:“……”
被点到名的一头雾水地出列。
其中魏明敬胆子小些,怕皇上冲冠一怒为红颜,将反对的人都拖出去斩了。就在魏明敬心中翻滚起大片悔意时,谢彻淡淡道:“牛痘预防天花的法子,确是顾昭仪提出来的,既然诸位有异议,想必也不相信这方子的效用。凡是朕方才提到名的,三代五服之内,除皇子公主以外,皆不能种植牛痘。”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
讨厌郭瑞柯的官员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没笑出声。
天花是会死人的传染病,谁都知道种牛痘能预防,那便是该家家户户都种起来的天大好事。这些人倒好,咬着顾昭仪不放,不承认人家的付出,现在人家的好东西绕开你家,该!
皇上还是留情了。
不然若说九代,世家都沾亲带故的,牵连太多。
容雪涛大声道:“皇上圣明!”
他身后也跟着跪了一片,直呼皇上高义,郭瑞柯众人求仁得仁。
“皇上,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一想到祸及三代五服,郭瑞柯慌了。
与他不和的官员笑言:“郭大人该高兴才是,顾昭仪想出来的祸事临不到你和你家人头上了。哎,臣没这福气,臣觉得顾昭仪想的挺好的,臣愿意带头当第二批种牛痘的。”
第一批的,自然是被皇上拉出来当小白鼠的贱籍或奴户。
容雪涛眼明心亮,见已定成定局,便安静地回到百官之中。
容贵妃晋无可晋,牛痘之事上的功劳,无非是花银子和人脉帮助顾昭仪,争功劳没意义,该出力的出力,该低调的低调,在皇上面前刷个人畜无害,坚决和皇上站同一边的印象才是正经事。
混到容家这份上,想的已经不是如何立功。
而是不因功高盖主,被寻個由头一窝端。
果然,谢彻嘴上不说,心中很满意容雪涛的表现,特意在容贵妃面前夸了夸他。
容贵妃先替兄长谢过:“爹自小教他,学问兵法是其次,首先把忠君爱国为首。他没让皇上失望,臣妾这做妹妹的便放心了。”
谢彻听了微微点头,握住她的手:“史书上定然有你俩的名字。”
实验牛痘这事儿啊,得有人去管。
听着是天大好事,但朝中多的是人不愿意看到顾昭仪为大皇子立功造势的,这事儿安排得旁人,指不定就往里使坏了,要自己人办才放心。谢彻原本属意姜娴她爹,被她一票否决:“可以派他去当副手,拿大主意不行。”
就差把“不堪大用”四字扣在亲爹脑门上了。
最后只能从容家家里选。
要人办事,当然得分功,姜娴对此十分赞成——大家一起把蛋糕做大做强嘛,职场上,你如果独揽大功,那功劳也许只有五分,如果把功劳分一分,人人有份,这人人便会把分得的功劳往高了吹。原本手上只有两分,众人拾薪添火,功劳便变成了八分,整体大大提高,还能把事儿办好。
牛痘预防天花的事办得十分顺利,魏明敬、鲁南栋、柳明岳甚至是郭家都来过人求情,只是没见到皇上的面就被请了回去。
眼瞅着他们四家不久后就要沦为京中唯四要为天花担心的姓氏,郭夫人便灵机一动:“此事出在顾昭仪,夫君该向顾昭仪求情才是,求皇上,皇上怕是不会动摇。”
第一百六十八章
郭瑞柯的夫人有诰命在身,当天便递了牌子求见顾昭仪。
消息来的时候,姜娴在昭阳宫陪容贵妃品茶:“我和她素不相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见了,枕秋你去回皇后娘娘的话。”
“见,当然要见,为什么不见?”
枕秋的腿还没抬起来,就被容贵妃的话截了下来:“难得见到人特地送脸上来打,怪新鲜的,准她过来昭阳宫见见顾昭仪。”
闻言,枕秋只好向主子投去求救的目光。
姜娴道:“贵妃既有此意,那便照贵妃的意思办吧。”
“你倒是听本宫的话。”容贵妃冷哼。
明艳美人端架子,别有一番风情。
姜娴对人只看行为不看话语,一个人嘴巴说得再动听,行为是害她的,那便是她的敌人。反倒,容贵妃每日无差别攻击,却独独对她好,好得实打实,眼睛能见到的,那对她使使性子,又有何妨?
“小事而已,你高兴就好。”
姜娴说完,容贵妃红唇微弯,高兴得非常好懂。
※
建章宫。
待郭夫人柏氏请完安后,皇后问:“你不去看郭小仪,却递牌子求见顾昭仪,意欲为何?”
郭夫人深深垂首:“素闻昭仪娘娘风仪万千,之前外子和娘娘兴许有点误会,冤家宜解不宜结,有些话男人家说不了,才叫臣妇递牌子进宫碰碰运气,只求娘娘开恩见一面。”她想的是,姜氏不过是乡下来的姑娘,其父姜恪郭瑞柯也见过,就是个实心眼的好骗文人,顺着顾昭仪脾气哄两句,事儿也就过去了,谅她不敢往死里得罪郭家。
皇后自然知道朝堂出了什么事。
楚家就曾有小辈因为出花而死,此预防之法一出,她家是得益的。
于是皇后淡淡道:“既然顾昭仪愿意召见你,那便礼数周全的去一趟,旁的本宫就不多说了。枕秋,你领她去吧。”
郭夫人诚惶诚恐地告退。
枕秋:“夫人这边请。”
郭夫人看见来带路的宫女模样年轻,却板着一张脸,深知自己是不受欢迎人物,更是紧绷了三分。
不一会儿,便到了一处格外富丽堂皇的宫殿。
枕秋冷淡吩咐:“夫人随奴婢进去时,请不要到处乱看。”
因为进了后宫,郭夫人一直战战兢兢的,只敢看路,不敢看别的。这会被枕秋一说,身体便先一步有了行动——大脑回路构造注定如此,看到“不要咬舌”命令的瞬间,人必然是会下意识地先去咬咬舌头。
于是,郭夫人也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她的目光在触及头顶牌匾时飞快收了回来。
牌匾上刻着三個字——
昭阳宫。
如果只看郭夫人的脸色,怕是会以为上面刻的是“阎王殿”。
※
昭阳宫内。
容贵妃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发起牢骚:“柏氏好大的架子,递牌子来求见,竟叫本宫一顿好等,难道不知道脚程快些?难道还要本宫派一顶暖轿过去把人接过来?”
没有比这更苛刻的要求了。
毕竟从姜娴答应见柏氏,再到柏氏从皇后那请完安,最后还得走上好一段路,才能抵达昭阳宫。
马婉仪捧哏:“姐姐说的是,柏氏太不是东西,姐姐喝杯茶润润嗓子。秋堂,还不快给姐姐扇扇风,去去郁气?等下姐姐就别说话,由妹妹来跟她好好说道说道。”
姜娴看她一眼。
古今中外,老板身边都少不了专业的马屁精兼傍友。
不久后,郭夫人柏氏垂首进到殿内,跪下先向坐在主位的容贵妃请安。
容贵妃并没有立刻叫起她,就让她跪了一会。
寻常宫妃让命妇跪着回话,传出去会影响风评,引发议论。
但如果由容贵妃来做,那就很合理了。
无膝下儿女也有这好处,没子女便没有软肋。
“瞧本宫这记性。起来吧。”
大约片刻,容贵妃才像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想起面前还有个跪着的大活人。
郭夫人心里打着鼓。
早听闻容家千金骄纵刁钻,出阁前就是第一难相处,当了多年贵妃后脾气其胜从前。宫女送上茶盏,郭夫人一喝,才发现是白凉开。
竟是连杯茶也不给她喝!
郭夫人这下真委屈上了:“臣妇在贵妃娘娘这竟是连口热茶都讨不着了吗?”
容贵妃瞥她一眼,不接话。
旁边的马婉仪跟有读心术一样,说道:“郭夫人说笑了,若是人人来昭阳宫都能讨杯热茶,娘娘这儿上好的蒙顶山茶,岂不是被挨个分完了去?何况,娘娘本就与郭夫人没有交情可言,能喝上口水,也是娘娘人美心善,体恤你巴巴的递了牌子求见,一路入宫辛劳,怪可怜见的,喝口水吧!”
郭夫人不敢拉脸色,她气得够呛,只能忍着气说道理:“臣妇好歹也是皇上封的诰命夫人,即使娘娘比臣妇尊贵,也不该如此作践臣妇,不把臣妇当人看。”
“诰命夫人?”
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内容,容贵妃被逗笑了:“逢年过节乌泱泱地跪在本宫面前的,就全都是诰命夫人。你竟训诫起本宫来了。要论本宫不把你当人看,更是可笑,不知是谁言女子分不得半点功劳?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你递牌子来求一顿骂,本宫便满足了你,还不快谢恩!”
郭夫人暗吸一口气,贵妃果然是恼了自家老爷!
对于夫君在朝堂上说的话,郭夫人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女子功劳当应归于丈夫,哪怕是生育儿女,也得有夫君播种才能结成果实,光靠女子孤身一人,成不了事。
郭夫人只好忍气吞声的谢恩,又说起软话来,低声下气了片刻,说道:“臣妇原是求见顾昭仪的……”
被点到名的姜娴抬了抬眼。
容贵妃:“她不就在这吗?你见到了。”
郭夫人:……
见到是见到了,一句也没能说上呢!
接着,容贵妃和马婉仪也没给她和姜娴说话的机会,当真是把她召来骂了一顿,就送客了。
郭夫人走时,脚步都是恍惚的。
姜娴在旁沏了杯茶:“您喝着消消气,为这起子人动气不值得。说来她也是个可怜人,郭瑞柯这么不尊重女子,他的夫人在家中又能得几分好?”
“一被窝睡不出两样人,本宫看她很认可郭瑞柯的说法,反倒觉得你不懂事,”姜娴递来的茶水,容贵妃赏脸地喝了一口便放下,姜娴那半路出家的沏茶技术她真不敢恭维:“她这是替郭家说情来呢。不知所谓,朝堂之事不是我等能议论的,她是用求人姿态陷你于不义之中。”
预防天花之法,虽然是姜娴提出来的,可摆到朝堂上,皇上又已经做出了决策,那便属于朝政大事。郭瑞柯想曲线救国,姜娴要是真被她蛊惑了去面圣求情,那就真引火烧身。
容贵妃说话不中听,却是提前看穿了藏在细节里的魑魅魍魉。
第一百六十九章
郭夫人委屈万分的出宫,回去将事情说给老爷时,还淌眼泪了。
“容氏女欺人太甚!”郭瑞柯自觉大丢面子,毕竟递牌子入宫的是他的夫人,代表着他的脸面,容贵妃敢辱骂她,明摆着不怕他的报复:“你也是的,我让你去找顾昭仪求情.你怎么找到贵妃娘娘那儿去了?”
他烦闷地不去看掩面落泪的夫人:“你就知道哭,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
郭夫人解释:“我向皇后娘娘请完安后,领路的宫女直接把我带到了昭阳宫,顾昭仪也在那儿,只是她人很沉静,仿佛也很听贵妃话的样子。”
当日,姜娴没有出言奚落她。
相较咄咄迫人的容贵妃和马婉仪,郭夫人对她的观感要好些,也觉得如果不是在昭阳宫,兴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是贵妃太不近人情。
听了她的话,郭瑞柯却摇头:“她在座上却无焦急之意,看你描述的情态,怕是本就不打算见你。”
官场上多的是这种人,不争一时意气,对看不上的人一笑置之,想把他嘴巴撬开难如登天:“也就你这妇道人家,还以为她好。”
郭夫人唯唯喏喏。
郭瑞柯转念一想:“不过,你这一趟不算白去,我在朝堂上说了不合皇上心意的话,你遭她俩一顿骂,皇上的气多少会消掉些,就是这功劳,真要落在顾昭仪身上了。”
后宫中的势力,顾昭仪明显是贵妃一派的。
据说她和皇后的关系也好。
就是自家女儿不懂事,竟跟她闹红脸,在郭瑞柯看来很没必要,却没有和好的可能了,只能想办法打压她,让她晋位的速度慢些,卡在妃位以下。
翌日,郭瑞柯就求见皇上去了。
皇上倒也见了他,还让他苦着脸说完自家妻子在宫中的遭遇,说完可怜巴巴地一拜:“本是微臣有得罪贵妃娘娘的地方,挨顿敲打微臣也不冤,只望圣上看在微臣夫人已受过一回,郭家上下痛改前非的份上,网开一面,赐下神药。”
燕赤人眼中还没所谓的科学,也暂无疫苗的概念。
于是能“预防”天花的牛痘,便有了神药的说法。
“你可知这是什么?”
从郭瑞柯进门来时,谢彻就抬起茶杯,喝了口热茶。待他说完,放下茶杯,才从旁边分门别类好的折子里取出一本,摔在了郭瑞柯的面前。
“微臣……不知。”
“那便捡起来看,看完了再回朕的话。”
郭瑞柯战战兢兢地弯腰下去捡那本折子,里面夹带着一张羊皮纸,写的是洋文。燕赤中懂洋文的人屈指可数,他也不懂,幸好折子上有翻译。燕赤在海战上落后疲弱,除去部份对燕赤友好的小国外,剩下的和西洋人还没开启商路,寻不到一个契机。
而其中,前来传教的传教士陈祝福的故国玛戈姆就深受天花肆虐之苦。
听闻燕赤有预防天花的神妙方法,陈祝福激动坏了,要第一时间回去与陛下和教皇汇报此事,且承诺必然会带着巨大的诚意而来,一切合作也可以随之打开了。
谢彻不疑心这传教士回去通风报信,毕竟有了预防天花之法,肯定是要举国大力推行的,都不用外国人费尽心思地打听。况且,这并非用一颗少一颗的丹药,传教士陈祝福在了解到“疫苗”的概念后直呼神奇,想必也能打消对方更多不轨的念头。
何况,如果要打,燕赤也真不怕。
一方是劳民伤财,一方是大家发财,谢彻相信玛戈姆的统治者会作出明智的选择。
“顾昭仪此举,不仅是免我燕赤百姓不受天花之苦,更是能借此宣扬燕赤国威,朕已把这防治之法名为燕赤牛痘,并将用燕赤特有的长龟草饲养出的牛更适合种牛痘一事传扬开去……这都是顾昭仪想的法子,你作为朝廷二品大员,不想着给朕多想些利国利民的法子,就盯着那点功劳,简直荒谬!”
姜娴想的两点,一是“蹭热度”。
群体会被污名化,反过来也会获得美名。
西洋人对天花恐惧已久,现在得出一防治之法,带上燕赤的大名,谁能不对燕赤心生好感?能战胜可怖传染病的国度,又得有多强大?
二是借机赚钱。
长龟草对种牛痘毫无帮助,好就好在只有燕赤国土有,辨识度还很高,叶子有酷似龟背的纹路,不易被鱼目混珠。
两者,都是姜娴向皇上提出来的。
……
谢彻一开始是慢悠悠地说,后来越说越上火,便责骂了一句。
天子一句责备,胜贵妃百句。
“皇上息怒!”郭瑞柯被吓破了胆子,泥首在地:“微臣也是为了皇上的声威着想啊!想想预防天花之法,出自皇上手中,该比出自一妇人之口更教人信服。”
郭瑞柯他能说是要打压顾昭仪?
他得咬死了出发点是为皇上好,撑死了是愚忠。
“朕的声威无须从占取他人之功里建立,朕早已查清,你以忠君为名,其实背地里收了不少重礼,联合起来想打压朕的顾昭仪,就因为她非世家贵女,其父官位低微。”
“皇上,臣一时糊涂!”
郭瑞柯磕得额头一片青紫,求皇上高抬贵手一回。
谢彻也的确不能对他打杀了之,严厉警告一番,罚其闭门思过,一年俸禄……虽没提收到的礼,可想当然是要退回去的。
离开御书房后,惶惶然的郭瑞柯在路上跄踉了一下,差点儿摔到,被一只苍白有力的手扶了起来:“郭大人,走路要注意些。”
郭瑞柯站稳后看清来人,连忙行礼:“下官见过谢王爷。”
谢王爷:“本王不太想见到你。”
郭瑞柯面露不解。
谢王爷:“皇上刚见过你,想必心里烦得很,不好应付。”
郭瑞柯:……
被谢家嫌弃得明明白白的一生。
他还在原地尴尬,谢王爷已经进去面圣了,他行礼请安前,余光瞥了眼旁边的屏风,里边没有人影,却隐有极淡香风。
恍惚间,闻到的是先帝极爱用的一种香。
第一百七十章 禁止摆烂
“起来,坐下说话吧。”
在别人面前,谢彻是个善于控制情绪的人。
即使伺候的宫人和谢王爷都知道他刚才肯定发过一场脾气,可他面上的情绪就和收拾干净恢复如初的地面一样,再也看不出端倪来。
只余下微哑的声线,透出烈火焚过的痕迹。
谢王爷坐下后,他也侧身入座,再度开口时,连那点余烬也消失不见。谢彻先说起的也是正事——种牛痘前期是由容家去办的,在证实有用后,自然不能全权交给外姓人来办。
“这么重要的事皇上要交给臣来办,臣不胜荣幸,”谢王爷话锋一转:“只是臣不过在朝中领着闲职,何来的本事能当此大任?办砸了差事受罚不打紧,只怕误了皇上的大事。”
他随便点了几个朝中大员的名,薄唇掀起一点微妙的笑意:“其实让郭大人将功补过也是一种选择,他最近定然是不敢再放肆了。”
“你说的人选,朕都想过,问题只一点,”
谢彻一顿:“他们都不姓谢。”
姓氏有多重要?
同样的好事,由容家做来,无论他们怎么标榜自己忠君爱国,老百姓心中也会记着有姓容的办了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如今的云麾大将军和他儿子分别在朝廷和战场为燕赤效力,忠心可鉴,但姓容的下一代却不然。
谢彻无论多信任容家,都不可能忍受另一个姓氏有动摇君权的名声。
而由谢王爷来做,虽然立场上皇帝同样不乐见他有好名声,但稍加运作,这份好感便能归为皇家,毕竟姓谢的皇室贵族,在老百姓眼中都是一样的。
谢王爷顿住。
他张了张嘴,还没把话说出来,谢彻就轻描淡写地说:“不用回忆了,不是难当大任,就是朕还得把他挖出来才能用。”
谢王爷双手一摊,自暴自弃:“那臣只有一个建议。”
“说。”
“让郭瑞柯改姓谢。”
一旁,梁遇寅的冷汗刷的就下来了。
王爷怎么什么都敢说啊!
谢彻抬了下眉,朗笑出声:“敢跟朕开玩笑,终归是个好开始。来,上壶好酒,让咱们兄弟俩好好聊一聊。”
“奴才明白。”
梁遇寅走前用余光再三回望皇上的神色,确认皇上是真要上壶好酒,而不是一壶毒酒将王爷美美送走。
上好酒后,谢王爷看着桌上的两个杯子,却道:“劳烦梁公公再拿一个杯子,和一壶普洱过来。”
得到皇上的默认后,桌上又添了一个杯子和茶壶。
谢王爷把三个杯子斟满,接着将盛着茶的那杯子往屏风的方向轻轻一推:“太后娘娘光在屏风后听着,未免也太过无聊,既然皇上不把臣当外人,臣便作一回主,请太后娘娘出来一叙。”
如今的太后,是曾经的淑妃娘娘。
谢王爷在屏风后闻到了先帝爱用的一种香,是别的地方找不到的,他在最风光的那阵子曾经很受先帝的喜爱,时常召去伴驾,于是对这香的印象格外深刻。前调清冷的,中调温和,后调带有一点龙涎香的调子。
曾经,谢王爷去和先帝议事时,闻到的都是温和的中调。
后来,他去得再早,也只能在门外站着等,等到从门缝里传来特别清晰的冷香调,径直往脑袋里钻,冻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灌着冷风。
“不知娘娘可否给臣这个面子?”
别的太妃和皇上没有交情,皇上也不可能让她们来旁听。
剩下的人选,那就只有太后了。
“难道臣猜错了?”
见到谢彻被他说蒙了,手上拈着酒杯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原本在闻到这香后,有十足把握才做这作派的谢王爷才现了诧色。
谢彻轻咳一声:“罢,没有外人了,你出来吧。”
屏风后的人应个是。
只一个音节,谢王爷便知自己猜错了,太后娘娘的声音没这么年轻,也没这么动听。从屏风后走出的,正是近来盛名无双的顾昭仪——那屏风隔层做了手脚,透不出人的影子来。
这是谢王爷第三次见到顾昭仪。
第一次在万寿节家宴。
第二次是前去营救太后时,曾匆匆见过。
第三次,则是这回,她穿着昭仪位分上顶格配置的华服,身姿模样无一处不美,五官相貌很媚,气质却是清冷的,透着股勃勃生机。
“能有几分像太后娘娘,也是臣妾的福气,”这句话,顾昭仪是对着皇上说的,眉眼微微弯起,更是华光动人,接着,她转过头来:“见过谢王爷。”
……
君臣之别在前,按燕赤的规矩,是不能对王公大臣前自称臣妾的。看她切换称呼麻烦,谢彻便说不必拘礼,允许二人以我自称。
姜娴落座谢恩。
因为太过震惊,谢王爷持续掉线中。
谢彻也很吃惊:“朕可从来没觉得你像母后。不对,方才他也没见到伱,谢王,你到底是从哪点觉得屏风后的人是母后?”
这下子谢王爷更尴尬了。
他是闻到了先帝生前爱焚的香,以为太后早上心血来潮去拜过先帝,才有此猜测,说来并无不妥。但既然眼前人是帝妃,再闻来闻去的,就不合适了,他只好道:“臣不过随意猜测,倒是让皇上见笑了。”
难得见到二哥真情流露的吃惊,谢彻笑得开怀,没去想细节。
姜娴却是从第一时间就联想起自己身上的【暗香浮动】,难道谢王爷最想闻到的是太后焚的香……?
不过,姜娴并不关心皇室不伦八卦,将这点记在心中后,便很快接过了话题:“皇上说让我隔着屏风看郭大人挨训,好替我出口恶气。。”
见到姜娴在皇上面前说话如此随意,谢王爷暗吃一惊,对顾昭仪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又加重三分。
这等狂行,原是该被抨击的。
但谢王爷时刻牢记自己的摆烂人设,对此作出了高度认可:“臣在外头见到郭瑞柯夹着尾巴灰溜溜的走掉,想必是反省过了。臣之前不知屏风后是昭仪娘娘,如今看来,甚是唐突失仪,望皇上和娘娘别怪罪。”
“朕不怪罪你,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失仪的?本也是朕让顾昭仪来和你见一面,坐下来说会儿话。”
皇帝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让谢王爷心中骤然一惊。
却见姜娴接着道:“是的,皇上前面也跟你说过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办事机会,办得好加官进爵荫及子女,皇上也是考虑到你俩的兄弟感情,这事换作别人他不会提,也许说得不够仔细,由我来向你细细道来。”
老板口中不积极的员工,都由她这个经历过无数热血洗脑培训的打工人来策动。
——不许摆烂,都给她卷起来!
卡完了章节名是写给我自己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 父皇
不久前,姜娴就听皇上说过,二哥怕他这件事。
在谢彻眼中,能办事的自家人里,最信得过的就是二哥了。可惜,二哥不信他,宁愿藏起一身本领,当闲散王爷败活自己的名声也无所谓。
姜娴听完,心中一动:“其实,也不是没有让谢王相信皇上是真愿意用他的法子,只是听上去兴许会有点荒唐。”
※
如果说谢王爷之前是震惊,那他现在已经是麻木了。
他忍无可忍地转头看向谢彻:“皇上,由昭仪娘娘和臣谈话,是否过于不妥?臣既是外男也是重臣……”
“登基前朕还管你叫二皇兄呢,她算你半个弟妹,算自家人,何况朕也在这,这还要疑心你俩,朕就不配为人君,也不配为人夫了。”
皇帝的自信再次让谢王爷一噎。
谢彻接着说:“至于重臣,朕给伱的差事你都推三阻四的,早被排出重臣行列,现在只是靠着朕对你的兄弟情分混日子,算不得重臣。”
谢王爷:……那臣真是谢谢你。
不得不说,他这三弟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自信,且扎人肺管子于无形之中。
要说皇帝的性子,谢王爷是有几分了解的,起码在上书房那十来载寒暑都是一起度过,可面对眼前的顾昭仪,他就真看不透了,把手伸得那么长,对她有好处吗?她依仗皇上的宠爱干涉朝政,也谋不到多少好处。
他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顾昭仪的娘家人,肯定没在朝中担任重要位置。
想给家人升官发财,以她如今的宠爱已足够。
“皇上可真宠爱昭仪娘娘。”
谢王爷向谢彻道,话里暗藏疑惑。
“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女子的可爱之处,不是恫吓出来的。女子本就弱质纤纤,强把人拴在身边,逼她按自己的心意和规矩来,变得只会唯唯喏嗒,哪怕再美,又有什么趣儿?朕就要把她的胆子养大,要她在朕面前畅所欲言,”说到这事,谢彻倒笑起来:“是了,你身边也没个知心的人,对这不懂也正常,让昭仪娘娘和你多说两句,她说话好听。”
这就说得通了。
谢王爷敛眉,他想三弟压根不怕养大了女人的心,心再大他也降得住。皇帝拿爱妃作例子,含沙射影地说了那么多,无非是要告诉他——
朕容得一个宠妃干政,自然也信得过你这亲兄弟!
想到这里,谢王爷不是没有触动的。
“那臣就和昭仪娘娘喝上一杯。”
※
“屏风是不透光的,谢王会发现我在屏风后,是闻到了什么味道吗?”
姜娴话家常似的说起。
皇子被分派岗位,是不需要面试的,于是谢王爷也说不清,在顾昭仪说话间那变了的气质是什么。
如果他懂,那就该知道这叫HR的气场。
“既然娘娘明确问起,臣也只好说实话了,娘娘和先帝焚的是一样的香。”
如此打开天窗说亮话,谢王爷还有点不习惯。
这阵香,谢彻是闻不到的。
但他也不奇怪,毕竟二哥曾经是先帝最宠爱的皇子,兴许是对这味道儿特别灵敏吧!他就不爱到先帝的书房里溜达。
“原来如此。”
人物关系飞快地在姜娴脑海里过了一遍,瞬间明白了除了不信任外,谢王爷更重的心病——他最敬爱的先帝,最后选择的居然不是他。
“谢王看我的眼神,好像总想问点什么似的,不如就直说好了。”
“昭仪娘娘在清流斋,干的不是红袖添香的活儿吧,”他直说了:“依我对皇上的了解,那该是瓦解世家和老臣势力的议事处,你是用来瞒天过海的美人,还是其中的一员?”
谢彻被这问题问得心头一跳。
这敞开来说的,就是不一般啊!
“两者皆是。”
“是皇上要娘娘这么做的吗?”
“是我提出来想做的。”
这正是谢王爷想问的:“这对娘娘有什么好处吗?”
若只是追求普通的荣华富贵,两人已经到头了。
一个闲散王爷,一个手握大皇子的宠妃。
选贤纳谏的皇帝是存在于圣贤书里的范例人物,现实中却是薅虎须的高危行为,谢王爷没从中看到多少实际收益。
“关于这个……”
姜娴难得地踌躇了一下。
谢王爷以为会听到她想实现抱负,大展身手。
谢彻觉得她终于要承认她很爱自己了。
“因为我闲不住,我想知道我到底还能做什么,”许多话术在姜娴嘴边转了一圈,最终说出来的话却极其真诚:“以色侍人这条路,我已经走到尽头,再不可能更美,更打动皇上了,永远会有比我更年轻貌美的秀女进宫,我就想做些旁人替代不了的事情。”
“闲不住”和“以色侍人”都被谢彻选择性过滤。
他听得感动,牵起她的手:“哪怕你年老色衰,朕也不会辜负你,绝不会让新入宫的秀女欺辱于你,等牛痘事成,朕会再晋你的位。”
姜娴熟练地反握住他的手:“臣妾也不担心宫里出现份例倒挂*的现象,”再转过脸来对谢王爷说:“你看,我这不就争取到了晋位吗?一个郡王当着怎么够?只要替皇上办事,把事办好了,亲王之位还会远吗?”
说完她看了眼谢彻。
后者也很给面子地附和道:“不远了。”
谢王爷:“说实话,娘娘,我只觉得距离幽禁到死不远了。”
气氛在刹那间静了一静。
姜娴再次回头。
谢彻笑得爽朗:“朕不是那样子的人,朕也没对哪个兄弟出手啊,要是朕真能干出手足相残的事儿,先帝还能选朕当储君?你不相信朕,也该相信先帝的看人眼光。”
姜娴闻言回头,满脸难以置信:
皇上,这是可以说的吗??
说相信先帝的看人眼光,跟戳着谢王爷的脑门说“先帝的眼光太对了,你就是不配当皇帝”有什么分别?
“皇上说得对,先帝的看人眼光很准,臣也是相信的,”谢王爷语调平静,甚至带了真切的笑意,却仿佛下一刻就要碎在二人面前:“是臣让先帝失望了。”
还有什么比父亲和君主都放弃自己,转而选择另一人,更教他寒心痛苦?
难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做三弟的磨刀石吗?
然而,就有人天生对悲春伤秋过敏。
“既然如此,”姜娴立刻换了个角度来说:“所以你千万不能让第二位皇帝也失望了,一定要好好表现啊!皇上方才也是这么个意思。”
这种情况,姜娴不是第一次面对。
她面试新人面得好好的,觉得终于能挑到合心意又用得上的新下属了,老板心血来潮进来,对新人问出仿佛会出现在《读者文摘》或是豆瓣奇葩面试问题合集里的脑残问题。
而她,就负责把话拐回来。
说完,姜娴回头,向皇上猛使眼色。
受到佳人媚眼的谢彻心神一荡:“是的,朕就是这个意思,先帝他不疼你,朕来疼二哥,”他一直觉得二皇兄有点恋父情结在:“如果觉得不够意思,私底下你也可以唤朕父皇。”
姜娴心肌梗塞:……好难救场。
感动了三秒的谢王爷火速收回感动:“皇上的意思臣明白,竟连昭仪娘娘也搬出来搭这一场戏,臣再不领情就说不过去了,只是父皇之称则不必,现在臣有点明白,父皇最后为何会看中你了。任人贤能上,皇上的确胜过他人许多。”
待他领命告辞后,谢彻才回头问姜娴:“他说的贤能,不会是他自己吧,二哥的脸皮是越发长进了。”
“应该在说臣妾。”
谢彻:“没想到你也不差。”
第一百七十二章
“臣妾不贤么?”
听姜娴这么问,谢彻不由好笑:“你喜欢贤字?也不是不能给你。”
大丈夫在名不在身。
在古代,许多人更在意自己能在史书里留下如何的一笔,对生前封号和死后谥号看得极重。而后宫中,淑、德和贤三字自然是最受妃嫔追捧的金漆招牌。
贵妃娘娘呢,那是地位高。
谢彻见她好像真的想要,虽然烦恼,心中也下意识地盘算起来,要怎么才能把“贤”字扣到她的脑袋上……章贤妃向来安份守己,谢彻对她算是敬重,那么就只有升她的位分,才能将贤字儿抠下来了。
封号和贵妃之位,章氏肯定会选择后者。
那娴儿封妃时,就能得偿所愿,获得一个贤字封号。
“没有,只是问问日后评职称的方向。”
这边谢彻都快在脑里把晋升路线规划好了,爱妃说她没这意思,皇帝也不介意:“不打紧,封号都可以日后再议,今日你出的主意帮了朕这个大忙,说吧,要朕如何赏你?”
在见到顾昭仪后,二哥终于相信他了。
对谢王来说,这更像一次“千金买骨”——女子有才尚能得皇上重用,更何况是他。这一次谈话,让兄弟俩的隔阂冰消雪融,得一姓谢的贤才,皇帝如何能不高兴?
“慢着,酬以妃位是朕早就想好的,不必用在这事上。”
要升职的话姜娴还没说出来,就被老板截住了。
她便改口道:“臣妾看昭儿清闲得很,不如臣妾就代昭儿讨些课业,让他提前练练字,背背书。”
来点作业,来点辅导书呀!
恰好,这时梁遇寅躬着身进来:“皇上,大皇子醒了便过来寻您了,可要奴才想法子哄哄殿下?”这是要看皇上留还是不留了。
“朕正好说到他,”
谢彻唇畔浮现笑意:“传大皇子进来,他母妃也在这儿。”
他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乳母嬷嬷焦急的声音:“殿下,殿下,慢点儿,奴才要跟不上了,仔细别摔着了。”
依大皇子的规格,他足有四個奶嬷嬷不离身的伺候,宫女太监更是成群,将原本略见清冷的碧华宫塞得满满当当的,事事以小主子为先。
“不打紧,我走路很稳当,不会摔倒的。”
昭儿穿着一身喜气的滚金边红衣裳,约莫三岁多的年纪,长着一张集帝妃爹娘优点的精致小脸儿。他的脖子上戴着一个两端为如意形状的金项圈,四周刻了祥云图样,还有一个小小的长命锁。
这些讨喜庆的小玩意,都是洗三礼上得的。
大皇子有,二皇子也有。
只不过二皇子那个是银项圈——不是皇帝他偏心眼儿,是这金项圈出自贵妃之手,她认为银的东西不配套上她干儿子的颈上,倒真把昭儿衬得活像送财童子,一身闪亮亮金灿灿的。
“孩儿给父皇请安。”
昭儿进门后,一收原本的跳脱,规规矩矩地向父皇请安。谢彻一把将他捞起后,他还有点不知所措:“父皇,我还没向母妃请安呢。”
“你要下地再给你母妃磕头?留着吧,她不差你这下磕头的。”
姜娴嗯的一声。
她本就不喜欢这磕来磕去的规矩,但大皇子礼数周全,她也放心。昭儿谨慎地思考了一下,记得母妃说过,在外任何事得优先听父皇的,便道:“那晚上儿子再给母妃补上。”
这稚子发言,听得谢彻大乐:
“昭儿随了你的勤勉,缺少的知道补上。昭儿,你母妃只要没被禁足,还下得来床,便风雨无阻地去建章宫请安,你得学学你母妃这份坚持。”
“儿子省得,儿子也会常去建章宫跟母后请安。”
对大皇子来说,皇后也是他的母后。
皇后待大皇子不算热络,也不冷淡,毕竟她膝下空虚,待哪个皇子亲近了,难免教人多思,对小孩也不好,索性统一对待,来了有被严查过的糕点好生伺候着,问两句身边的奶嬷嬷大皇子可有异状,剩下就撒手不管,续个面子情得了,说多了容易得罪人。
“皇上,他抱着怪沉的,仔细别累着您。”
“身量沉些好,说明长得好,是身边的宫人伺候得精心,”谢彻怕她担忧儿子养成个大胖子,便安抚道:“等到了上骑射课的岁数,那便是想长出一身肥肉来也是不能够了,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比他还要胖些。”
“真的吗?父皇,儿子想吃糕点,想再长些肉,那便更像父皇了。”
昭儿往父皇肩上一趴,玉雪可爱的脸庞活像贴心小棉袄。
对儿子该严厉,可谢彻就是对他硬不起心肠来。
皇帝一个眼神,便有宫人退下去准备适合三岁小儿进食的点心:“朕不克扣你的点心,只是呀,你母妃方才为你讨了样赏,说你太清闲,想给你找些课业来做,练练字背背书……”他捉起昭儿的胖爪儿,一乐:“小胖手能握得住笔么?”
人类幼崽的手背,胖出一个个的小漩涡来。
“父皇,儿子握得住的,”
昭儿认真地回答道,没意识到他父皇是在拿他开玩笑:“只是儿子有别的事央求您,求父皇成全。”
“昭儿向来乖巧,想要什么尽管向父皇开口。”
昭儿在父皇怀中仰起头,小狗眼晶亮地看着他:“虽然这是母妃为儿子讨来的恩典,但若只有儿子有,传出去让旁人听了,怕是要以为二弟不得圣宠,下人也要慢待于他。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儿子有的,希望二弟也要有,儿子可以和弟弟一起练字背书。”
古代的平均寿命不过三十多,算岁数时得翻一翻。
生在皇家的孩子,环境浸润下,自然不是见风就长的平民孩童可比拟的,何况昭儿还有在娘胎里受的教育,要比同龄人更成熟些。
但这一求,他是发自内心的。
在他的小小世界里,母妃给他“胎教”,教他认字读书,全是爱的表现。
那他对弟弟的爱,便是有书叫他一起读,有课业带他一起写。
谢彻轻笑:“你小小年纪就知道照顾弟弟,很好,朕依了你。”
姜娴没开天眼,她不知道自己儿子是否高情商人才,从小便得把品德养好的,别人怎么想的她不管,昭儿必须有爱护兄弟姐妹的孝悌之心,往恶毒了养只能养出一个格局小眼界短的斗鸡娃,同时在一众七窍玲珑心肠的大人审视之中暴露无遗。
想想当今圣上重用亲哥的魄力,就知道谢彻他欣赏什么样的人。
第一百七十三章 二皇子不喜欢哥哥的第一天
钟粹宫里。
谢晟身边围了俩嬷嬷宫女,盯着他坐得端正,监督二皇子有没有开小差。其实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小朋友骨头软,手指关节都没长成熟,是不适合练字的,可古人哪有那么多的科学?更迷信的是早学早受益,不能因为年岁小就懈怠。
郭小仪铁了心要拼娃,她的全副心血就在谢晟身上,巴不得他一岁能跑,两岁能跳,三岁得道飞升,给他安排的宫女都是郭家安排的人,不仅是识些常用字,肚里是有墨水,当个幼师完全没问题。
可问题是他不想练。
借着蘸墨的功夫,谢晟往窗外瞧了眼,隔着纸糊的窗看到外面大好阳光,不禁出神。
宫女剪桃劝道:“殿下,下笔要专注。”
走神被抓现行,谢晟不禁慌了神,也有些恼怒:“我不过停下一会,用得着你多嘴?”
被郭小仪派来监督他的程嬷嬷两目如炬,听二皇子这么说,立刻扇了方才说话的宫女剪桃响亮的一巴掌:“殿下教训得是,剪桃虽然尽责提醒主子,可惊扰了主子也该受罚。”
程嬷嬷的手如蒲扇般,一巴掌下去,剪桃的脸很快地浮现起红红的巴掌印,一边强忍着疼痛,一边嘴唇打颤地回话:“奴婢知错。”
程嬷嬷并不是为二皇子出气。
剪桃是近身伺候二皇子的宫女,小孩子虽知尊卑有别,心里却把她视作半个姐姐。皇子尊贵不能受损,那便身边的人代他受过。果然,谢晟立马后怕了,以为自己随口一句话害了剪桃:“嬷嬷训诫两句就是,何必动手?我没恼她。”
“殿下不必心疼剪桃,她受罚有两因,一是以下犯上惊扰主子,二是没尽好督促殿下用功的职责。”
程嬷嬷一板一眼地说。
谢晟狼狈地移开目光:“我学便是,嬷嬷不要再动手了,打坏了她谁来伺候我?”
“殿下放心,这个奴才伺候得不好,便换一个来,绝不会让殿下身边无人伺候。”
然而,谢晟根本不想换人,只能悻悻地继续练字。
这回果然比之前写得认真多了,程嬷嬷露出满意神色,念叨:“娘娘和奴才也是为了殿下好,殿下莫要怪罪奴才,咱们这边得比照着碧华宫那位来,大皇子他在皇上面前得脸,什么都紧着大皇子来,殿下要自己争气,为娘娘长脸。”
半大孩子被说得心头喘不过气。
“知道了。”
短短三个字里带着鼻音,周围伺候的宫人却觉得这样才好,整日嬉皮笑脸的成不了大事,小主子日后都会知道娘娘的苦心。
谢晟却觉得母亲眼里只有顾昭仪。
他就是一个用来将顾昭仪比下去的工具。
他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外头却传来响动:“皇上来了,跟着的还有大皇子,殿下快出去迎圣驾吧。”
听到父皇的名字,谢晟一慌。
父皇政务繁忙,放在后宫的时间不多,两个儿子也没到实打实需要盯着功课的年纪——按谢彻的看法呢,是昭儿乐意学就多学,不乐意学就随便玩,横竖一到岁数,打包送去上书房有的是先生收拾,小孩不会因为多玩两天就变成大字不识的文盲。
于是谢晟见到父皇的次数屈指可数。
谢晟先去找了母妃,再和母妃一起去迎圣驾。
郭小仪精心打扮了一番才出现,见了谢晟便叮嘱他:“等会在你父皇面前好好表现,我昨天教你的《千字文》可背好了?”
“儿子……儿子……”
在母妃的逼视下,小男孩不禁结巴了起来。
郭小仪不禁气急:“伱等会在皇上面前可千万别这副样子!”她自己是世家出身,礼仪气度挑不出毛病,怎么儿子一到皇上面前,却一副唯唯喏喏的模样。
“儿子知道。”
谢晟紧张不安地回头匆匆看了眼不远处的宫女姐姐剪桃。
因为她的脸肿起来,不能去迎圣驾,他怕自己没表现好,身边的宫女太监又要受罚。
※
前厅里,皇帝明显地心情不错。
他远远地看见小儿子,便招手让他过来,谢晟行礼磕头后,忘了父皇那个招手的动作,只垂首立于一旁,大气也不敢透一下。
看他畏缩的模样,皇帝的笑容便淡了些。
但他觉得晟儿还小,对他该纵容着些,于是便将他捞到怀里来。这一捞就察觉出不对了:“晟儿怎么这么轻?你们怎么照顾二皇子的?”
皇帝一皱眉,周围便跪了一圈人。
谢晟心里一惊,到底是三岁小儿,当即克制不住地带着泪意央求:“求父皇不要责罚儿子身边的宫人,是儿子不争气养不胖,与他们无关。”
怎么还哭起来了!
皇帝也是个新手爸爸,昭儿向来又是个胆大的,他没哄过哭起来的孩子。特别是二皇子谢晟既瘦又白,掉金豆豆时忍着声音,别提多可怜了:“好了好了,朕不罚他们,你别哭,是不是御膳房做的菜式不爱吃?今儿就你来点菜,朕与你一道用膳,还有你哥。”
因为父皇语气温和,谢晟擦擦眼泪后感到有些丢人,一边小声地向哥哥请安,一边暗中观察传说中“圣眷正浓”的大皇子。
三岁小孩不论美丑,谢昭养得比他胖些,穿着金红配色的衣裳,挂着道金项圈,活像年画里的娃娃,格外讨喜可爱。谢晟的模样也不差,脸庞上的肉少凸显轮廓,仿佛一只怯生生的小动物。
碧华宫和钟粹宫离得远,两边关系差,兄弟间便极少见面机会。
“二弟好。”
昭儿不怕生,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
传说中的大皇子并不像程嬷嬷说的一样,会仗着圣眷欺辱他,母妃曾自语过若然后宫中的皇子只有晟儿一人多好?没有同龄玩伴的谢晟却下意识地对他生了好感,也跟着道了声好。
父皇笑道:“今天朕是给晟儿送礼来的,说来也是他哥的一份心意。”
哥哥还给他准备了礼物?
谢晟脸上升起欢喜,却不敢表露太过。
“二弟,我给你准备了一个周全的学习计划表!”大皇子咚一声的跳下座位,走到谢晟面前:“你看,这是母妃给我的活页本,上面是我写的背书规划,以后我俩一起学。”
谢晟:……
他果然还是想当独生子。
第一百七十四章 教子
从谢彻的角度来看,眼前是一片兄友弟恭的景象,一腔父爱油然而生。
因为没经历十月怀胎,或者科学点说,不受激素影响,很多男人的父爱并非天生,而是后天培养出来的,如果女方放任丈夫不负起育儿责任,全程独立育儿,便会得到一个“有点父爱,但不多”的彼得潘式父亲。
两个流着他血脉的小不点头碰头的坐一起,便很能激发帝王不多的父爱。
“殿下,其实二皇子他也有自己的课业呢,”
郭小仪见状却不由心头发紧。
她看到活页本心里就泛起酸水,姜氏和她儿子捣鼓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她一来嫉恨,二来疑心顾昭仪借大皇子的手要教坏她的晟儿,或者故意在皇帝面前将她的晟儿比下去:“你们年岁相约,想来殿下你懂的,二殿下他也不差什么。”
“三岁小儿学着陶冶性情,算不得课业,又怎好相互比较。”还是谢彻听出了郭小仪话里的酸味,淡淡道。
郭小仪这才噤声。
她知道皇帝喜欢兄弟之间互相友爱,便不敢再在皇帝面前说些挑拨比较的话,只好转而推销起自己的儿子:“晟儿他愿意学,都会背《千字文》了,背得特别流畅,也多少会写点。”
原本正在和哥哥说话的谢晟被点到名后,仰起头呆住了。
周围的大人全部比他高出许多,他有些不知所措,接着后背被母妃一推,他往前走了一步,迎着父皇带笑的眼,心脏却打起颤来。
因为在这一刻,他居然在想,《千字文》是什么?
他要背得特别流畅的是什么?
谢彻:“大皇子也会背《千字文》。这么说,兄弟间还能互相督促进步,那便先让晟儿背来听听,再叫昭儿背。”
郭小仪高兴坏了,她听过许多母凭子贵的例子,也不求借晟儿重新得宠,只想晟儿受圣上重视后,她这生母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或许还能肖想一下太后之位。
她不仅将谢晟往前推,还拧了他一下。
这一下拧的不用力,丝毫不疼,在做母亲的眼中是鼓励儿子好好表现,殊不知却是压垮谢晟的最后一根稻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才说了两句,就感觉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来。
谢晟太怕让母妃失望,也怕身边的宫女太监再度挨罚。
见谢晟不接着背了,郭小仪笑意凝住,强笑道:“晟儿不必紧张,照着平时的样子来便好。”
谢晟又张了张嘴,发现大脑空空,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他回头想向母妃求救,却发现母妃没在看他,而是焦急地暗瞪程嬷嬷,又听得她道:“晟儿平常背得很流畅的,皇上不信可以问问伺候他的宫人,每天天不亮,晟儿的朗朗读书声就从书房里传出来,臣妾听到时,心里也欣慰极了。”
郭小仪着急想向皇上证明,她的晟儿是个特别聪明早慧的神童,比大皇子机灵。
而知道自己还是让母妃失望了的小团子难受紧闭嘴巴,垂着头,身侧明明就是血脉相连的爹娘,他却像株无枝可依又蔫了巴唧的野草。
见皇帝不说话,郭小仪还想拉个奴才出来当证人。
“好了好了,你别急上火,”谢彻摆了摆手,有点不解地看向她:“晟儿才这般小,学什么都不着急,伱说他会背,朕想着让孩子表现一番,背瘸了也不打紧,何必吓着他?别教得皇子畏首畏尾的,这回背不好,便下回再来。”
郭小仪苍白着脸认错。
旁边的二皇子小脸也是白的。
对此,皇帝他只有一个感想:这都什么事呐!他是来叙天伦,不是来审犯人的!
“那你呢?方才朕说等二皇子背完就由你来背,你可会背?”
谢彻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快乐啃糕点的大儿子。
听到这问话,二皇子的小脸更惨白了。
昭儿放下手上的糕点,由宫女伺候着净手:“儿子在学新的文章呢,前头的《千字文》已经不大会背了,二弟应该也是如此,学得太快,娘娘还不晓得,学了后面的丢了前头的也是时有的,母妃还说儿子狗熊掰棒子呢——儿子想和弟弟一起勤加背诵。”
他悠然自在的童言童语,很快搅散了一屋子的阴霾。
听到大皇子也不会背,郭小仪母子俩脸色才稍霁,谢彻却越发烦了她,让她回去自个屋里待着,周围也别戳着一大帮的宫女太监,看着烦躁。
待人散得差不多后,谢彻才道:“那你现在学的是哪个文章?背来给朕听听。”
还是要考背书啊!
谢晟不禁担忧地看向哥哥,结果人嘴巴一张,比《千字文》更难背,他现在根本接触不到的《论语》就背出来了。
谢彻闭眼听儿子背了片刻,才叫停:“顾昭仪开始给你讲《论语》了?”
“母妃说这是预习以后的功课。”
谢彻觉得姜娴这进度,下一步怕是要预习批折子了。
一听到预习,二皇子看昭儿的目光就越发亲近。
原来他们的母妃都会这样。
“晟儿你光看着你哥做什么?想说便说。”谢彻揉了揉他的脑袋,他如何能看不出郭小仪也在催逼二皇子上进用功,这本是好的,他不想干涉太多,只是同样的做法,昭儿怎么就没这般畏首畏尾?
两个孩子投缘,能互相照顾,给对方好的影响,倒省了他的担心。
“大哥,昭仪娘娘说的狗熊掰玉米是什么意思?”
“就是掰一根丢一根。”
谢晟恍然大悟,讪讪:“其实我真会背的,只是方才紧张,忘记了。”
两个小不点并排坐着吃糕点,玩儿了一会后,谢晟主动提出想再试着背一回,得到父皇的点头允许后,他再次背诵,虽然有点磕巴,但却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谢彻便赏了他一套七巧板玩具,许诺下回再带哥哥和他一道玩,他也可以常去碧华宫作客。
除了去建章宫和长乐宫请安外,不怎么被允许外出的谢晟不免在心中升起期待。
只待他听见大哥说:“来找我一起练字背书啊!”
谢晟他忽然又不那么期待了。
离开钟粹宫后,谢彻才问起昭儿:“你母妃有没有告诉你,欺君是大罪?”
带动职场反内卷,由卷王她儿子做起…
第一百七十五章
步辇不徐不疾地走着。
昭儿坐在父皇的怀里,他不像谢晟那么害怕皇帝,旁人看谢彻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九五至尊,姜娴却相信他不会做出杀害亲子的事——如果不相信他有起码的人性和道德底线,她哪怕天天被批有宠无子,也会坚决避孕。
不如说,谢彻在后宫里是个相对心软,对妇孺宽容的男人。
宫斗的事,成年人来做便好。
于是,她不让昭儿在皇帝面前曲意逢迎。
一个小孩在寻常父亲面前是什么样子的,他便是什么样子。
“儿子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还撒谎?你从来没过学了新的文章就把前面忘记的事儿。”
昭儿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谢彻太清楚这孩子有多聪明,他的聪明不仅是体现于“过目不忘”上,而是看过的文章和听过的道理能够很快地融汇贯通,懂了道理,心中有了文章的骨骼,再背起来事半功倍,也不轻易忘记。
在思考期间,谢彻下意地想拨弄两下拇指上的玉扳指,才发现拨了個空——自从他手上戴的扳指在昭儿的脸庞上硌出一个印子后,他就不再戴这些手上的饰品了。
“父皇曾教过儿子要爱护幼弟,方才儿子和二弟同背一篇文章,他背不出来,儿子却背得流畅,怕是让他更加难受。儿子打算等回去碧华宫,便向父皇再背一遍。”
意识到这不是一场父子间的单纯闲谈,昭儿也收起玩闹的心态,认真回答道。
“你不想比弟弟出息?”
谢彻第一时间想的是姜娴教他收敛锋芒。
可随即又想,姜娴不是那样的性子。
她怕是巴不得每日磨锋,最好光芒盛瞎全京华。
“方才只是和父皇和二弟茶叙小憩而非考校,如果在上书房的话,儿子自当全力以赴。”
到底是个半大孩子,昭儿条理清晰地说完后,因为得不到父皇的答复,语气迟疑起来:“如果父皇不喜欢,儿子下回就不这样了,儿子知道错了。”
谢彻却笑了起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小小年纪就知道爱护幼弟,都是你母妃教的好。”
昭儿这才放松展颜。
到了碧华宫,谢彻留下来用晚膳,把儿子送去给嬷嬷哄睡后,拉着姜娴的手说了今天的事儿,夸她之余也问她怎么教子的:“朕说句不中听的,娴儿你的性情可不会因为顾忌他人感受而收敛锋芒,而朕就爱你这份出众。”
“后宫以姐妹相称,难道真就是姐妹了?”
姜娴反问他。
“不是同母所出的皇子公主,除非特别投缘,不然彼此间也没多少情分。”
“情分是经营出来的,我想昭儿变得更好,却不是光比别人更好。”姜娴又想起自己走过的弯路,她初出茅庐时就想着把同事卷下去,其实不然,只要在打分的那个人面前做好即可,在竞争者面前,给他们留两分颜面也是做人之道:“何况,皇上会因为今日他背不出来《千字文》而责怪昭儿吗?”
谢彻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欢喜:“朕高兴还来不及,朕能看出他对二弟的照拂发自内心,可见他本性纯善孝悌,日后哪怕得势,也不会残害手足。”
“皇上竟想得这般长远。”
“以前朕的烦恼,不过是如何将权力收归掌中,自从为人父后,却不禁时常想到十来年后的事情……不瞒你说,朕昨天在想他俩出宫建府时该封什么封号。”
“那也太长远了,皇上该想些近的。”
“例如呢?”
“不如先想想我封妃的封号。”
“……”
皇帝把被子盖好,决定先睡觉,不理这个目无尊卑的坏女人。
※
自打被皇帝带去钟粹宫一趟后,昭儿对弟弟产生了空前的热情。
碧华宫采取半放养式带娃,只要他把姜娴安排好的课业做完,按时吃饭,便随他想去哪便去哪,横竖去哪都是一面包车的宫女太监嬷嬷跟着,全程不错眼地盯着他,生怕金贵的大皇子被蹭掉点油皮,于是安全问题大可放心。
姜娴也兑换了一些万能解毒丸备着,塞在昭儿的随身小锦囊里,嘱他在必要时候按须服用。
再要威胁到皇子性命,那就得是物理攻击了。
“就不能派我去危险一点的任务吗?去刺杀宠妃或者朝廷要员之类,派我看小孩儿会不会有点大材小用了?”
四下无人之时,司空睿便对她碎碎念。
言语间颇为怨念她带娃用牛刀。
毕竟暗卫卡是为了干脏活生成的,为了让宿主使用起来没有罪恶感,卡片角色也视杀生为等闲之事,甚至不给他发追杀令,他还有点自己在吃闲饭的空虚感。
“嗯……”
姜娴沉吟。
暗卫角色卡自带被忽略的Buff,阴暗角落里猫着的暗卫碎碎念就像某种催眠白噪音,既然下属对现有岗位不满,那她就随便画个大饼:“你不是管我叫妈吗?你看昭儿对他弟弟多友爱,我让你这个大哥哥照顾小弟弟,正是我看中你的表现,以后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活儿必定落到你头上。”
司空睿一想也是,欢天喜地的带娃去了。
昭儿的行程亦不复杂,他早上起来先读一个时辰的书,再哒哒哒的走去钟粹宫要找弟弟玩,一起学习,共同进步。
见状,郭小仪本是不满的。
只是家里送进来的嬷嬷劝她:“小主子能和大皇子亲近是好事,顾昭仪她儿子这么亲小主子,该她着急,皇上去碧华宫的次数多,小主子也跟着露脸。”
这么一想,郭小仪就不急了,还很欢迎昭儿来,只叮嘱他即使不在钟粹宫没嬷嬷宫女盯着,也不能耽于玩乐。
“儿子知道,儿子对玩乐一点兴趣都没有。”
“你别嘴上知道回头又忘光,顾昭仪她肯定会拿出一堆新鲜玩意来给你玩,好吃好喝的糕点随你享用,只一点你得记住,她没藏好心,就是想你不用功了沦为大皇子的倍衬,你想想愿意当陪衬吗?”
……
郭小仪还是高估了人类幼崽的思想觉悟。
好多新鲜玩具。
好多好吃糕点。
三岁半的谢晟听后不禁心神向往……好想去碧华宫当陪衬啊!
第一百七十六章 碧华宫学前班
“什么新奇玩意?”
自打谢晟懂事后,钟粹宫里便禁止一切玩物。
郭小仪将所有未来指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绝不允许他玩物丧志。
“銮奇库的钥匙在顾昭仪身上,碧华宫又怎会少得了新奇玩意,据说大皇子就有一整对照着上林苑动物打造的木偶,关节精巧得每个木偶的四足都能活灵活现地走动。”
程嬷嬷想拿碧华宫的圣眷之浓激发小主子争夺父皇宠爱的上进心:“上回皇上赏给殿下玩的七巧板,娘娘不是特准你玩了半个时辰么?七巧板好玩吗?”
谢晟点点头,言语间流露出艳羡:
“好玩。”
“像七巧板这样的东西,在碧华宫根本不稀奇,因为大皇子他深得皇上圣宠,殿下只要用功上进,总有一天会入了皇上的眼,比大皇子更得宠。”
程嬷嬷罗列了一堆玩具名称,是谢晟从来没听过的。
她以前管教小宫女时,就很擅长恩威并施。
既厉声告诫谢晟他母妃在宫中的不易,又诱之以利,告诉他得圣宠的日子有多好过。
“殿下到了碧华宫,顾昭仪必然会拿着糕点和玩具盛情招待殿下,但那都是大皇子玩剩下的,殿下愿意么?”
谢晟:“我愿意啊。”
……
程嬷嬷想,幸好娘娘没听到这句话,不然她一定气到吐血。
“殿下上进用功,得到皇上青眼,就能得到独一份的赏赐。”
看程嬷嬷着急,谢晟便抿着嘴不说话了。
但他心底里觉得玩具不论新旧,能玩上已经很好,郭小仪和程嬷嬷对二皇子说了一箩筐碧华宫的坏话,却让他不禁对碧华宫的糖衣炮弹心神向往——三岁半小孩的定力有限,他还没来得及生出远大的志向,只想吃好玩好。
谢晟只认一個死理。
七巧板是他唯一的玩具,如果不是被母妃收走,那谁跟他要他都不会撒手的。那按这逻辑,如果大皇子愿意把玩具给他玩,那大皇子就是特别特别好的人。
怀抱着这种憧憬,谢晟在一串宫女太监的陪伴下,被迎进了碧华宫。
※
谢晟牢记着要先向主殿向昭仪娘娘请安,心中不免有几分忐忑。
说到顾昭仪,那在前朝后宫都充满了传奇色彩。
谢晟只在宫宴上远远地见过她。
孩童的心思纯净,对顾昭仪既无好感也没恶感,粉丝滤镜的效果便弱了些,他看她,没有旁人眼中那容光焕发的效果,却也能看出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只是神情有些冷,看着并不好亲近。
“儿子向昭仪娘娘请安。”
被领进主殿后,谢晟规规矩矩的低着头请了安。
“起来罢。”
顾昭仪动听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谢晟听得心里怦怦直跳。
“你来之前,郭小仪可叮嘱你什么话了?”
姜娴状若随意地问起。
程嬷嬷本要阻拦,奈何姜娴两世为人干的都是管理层,那通身自带的气场好比训导主任,谢晟又被严厉的嬷嬷教得有点过于柔顺,先一步不假思索地回答了肚子里藏的话:“母妃说娘娘要诱惑我耽于逸乐,不思上进。”
程嬷嬷冷汗刷地就下来:“娘娘她不是这个意思……”
姜娴一个眼神过去,她便噤声。
“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娘娘,”谢晟鼓起勇气:“请娘娘用玩具诱惑我吧,我很容易被带歪的。”
程嬷嬷的眼角一抽。
姜娴:“看得出来。”
面对眼前的小不点,她却想起皇上的劝谏——皇上说,世人总说玩物丧志,在朕看来,皇子却是最不能不懂玩的,少时压抑他玩的欲望,长大后便会加倍地玩回来。朕便是小时候玩够了,如今才能专心致志于朝廷。
“皇上让你到碧华宫来作客,这三个时辰内,你便归我管了。碧华宫不缺伺候的宫女嬷嬷,二皇子你的人便在偏殿等着吧。”
姜娴一说,程嬷嬷又急了:“怎好让老奴闲着,却麻烦娘娘的宫女……”
“你不喜欢闲着么?那行,枕秋,将碧华宫的脏衣服都拿出来让她们搓干净。”
姜娴纳闷了:“竟然有人不喜欢闲着,也不打紧,碧华宫不缺活儿。”
二皇子带来的宫女嬷嬷很快被带了下去。
换了旁人,其他巴不得程嬷嬷全程监督,免得二皇子在碧华宫出事自己有理说不清,姜娴却是不怕的。她既无害人之心,昭儿就养在碧华宫,一切安全隐患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无比安全。她只是不喜欢办事时有外人不错眼地盯着,惹得她心烦:“也是和贵妃作伴的时日久了,沾染了她的霸道作风,二皇子不介意吧?”
谢晟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但凭娘娘吩咐。”
他懂的,他太懂了。
可怕的程嬷嬷盯着,顾昭仪不敢拿玩具出来。
“那我现在带你去见昭儿。”
谢晟随她起身,满怀希望地来到一间屋子前,屋子挂着一面牌匾——
【学前班】
谢晟想象中,屋子里摆满了他想都不敢想的海量新奇玩意。
当他踏进屋子后,却发现里面放的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文房四宝。
“二弟你来了!”原本在练字的昭儿蹦起来,箭步上前握住他的双手:“我等你许久了,你怎么才来呢?罢了,来坐下,这是我为你准备的位置,以后我们就一起读书认字,共同进步。”
谢晟如遭雷殛。
他结巴推辞:“大哥,这不好吧!我是来玩物丧志的。”
不是来读书的。
“玩物丧志?”昭儿惊奇地看着他:“你想玩什么?”
“听说大哥有一套照着上林苑动物打造的木偶,那肯定可好玩了,还有我想吃糕点。”
“哦,那套啊。”
兴许是从娘胎里随了娘亲,昭儿对玩乐的兴致不高,更喜欢没事粘着姜娴,听她讲讲故事:“根据母妃定的规矩,你只要背下来一篇文章,就能随便挑着玩了,糕点你别吃太多,牙牙会疼。”
闻言,谢晟双眼一亮。
在钟粹宫,无论是背完书或者练好字,都是没有奖赏的,顶多得到他喜欢的糕点一份。
“就我俩学么?”谢晟问。
“由母妃教我们。”
“这、这样啊……”
谢晟的表情既有对学习的抗拒,又有对玩玩具的渴望。
面对比自己小一点点的二弟,昭儿爆发出空前的教学热情,他终于明白在“胎教”时,母妃为何总爱逮着自己念个不停,原来督促别人学习,是这么快乐的一件事!怪不得母妃喜欢“卷”他,他也要“卷”二弟!
姜娴并不特别热衷带娃。
但后宫所有皇子,日后都可能和昭儿成为竞争者,她不会使坏把谁养废,只希望尽可能地让他们拥有起码的兄弟情分,当同窗便是最简单的培养方法。
二来,这则是皇上希望她做的。
他觉得郭小仪没教好谢晟,想让她搭把手,她欣然以此新项目为由,给两个崽争取更多更好的教学资源,实现共同进步。
“坐好,
姜娴淡声打断两小只的对话:“记住,在学前班里,我就是你们的先生,想玩乐,就得把我交付下来的课业用心做好。”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三个时辰,也就是六个小时。
姜娴把这六個小时分为十二小节,半小时一节,上两节休一节。毕竟孩子还小,不仅想玩乐也需要午睡,以往郭小仪让程嬷嬷把脸一板,拿悬梁刺股的精神来监督二皇子,他在紧张不安之下,才能长时间保持专注。
也是这原因,导致他轻微焦虑,胃跟着吸收不佳,明明吃的膳食和大皇子差不多,整个人却比他小一号,本该有婴儿肥的脸蛋儿也显得清瘦。
“只学这么点,却能休息这么久,娘娘真温柔。”
在榻上一起盖小被子午睡时,谢晟小声和大哥说。
“母妃待人是极厚道的,而且适当的休息是为了走更长的路呀。”
谢晟真诚道:“可是我只想一直休息。”
……
昭儿语塞。
他毕竟只是一个三岁半的孩子罢了,说不出多大的道理,眼界和见识也不足以支撑他说服二弟,于是他决定给他盖好小被子:“那现在先好好睡觉叭。”
姜娴掐着点儿唤醒二人。
睁眼后,谢晟惊异地发现,原本怎么背也背不进去的文章,在小睡片刻后竟然更好地吸收理解:“娘娘,我的头这里好像打开了,文章轻轻松松地流进去了。”
昭儿替他捂住另一边的太阳穴:“那你小心点,别让文章从另一侧流出去了。”
※
三个时辰后,谢晟被完好无缺地送回钟粹宫。
郭小仪早早地就在钟粹宫的正殿等着,翘首以盼。
“去就去了,怎的还带碧华宫的东西回来?我不是跟你说过,顾昭仪她送你任何东西都没藏好心吗?”见谢晟怀中抱着只憨态可掬的布老虎,郭小仪不由皱眉。
“是儿子背文章背得好,字也写得有形,昭仪娘娘奖励儿子的。”
谢晟瑟缩了一下,将布老虎抱得更紧。
他没见过这么可爱的玩具,心里喜欢极了,但母妃看起来并不喜欢,他一收在碧华宫的活泼,忐忑地走上前:“儿子会用功上进的,请母妃代为保管。”
见儿子听话,郭小仪这才舒展了眉。
她替他理理衣裳,抱怨:“你看大皇子身上穿金戴银的,就送你一只不值钱的布老虎,你人小不懂事,别真当她多喜欢你,她有自己的儿子,说句不中听的,她巴不得我们母子俩活不成。”
“娘娘,这怕是……”
程嬷嬷眉头一跳,觉得这话不宜在孩子面前说。
“母妃,昭仪娘娘不会这么想的,”
谢晟不懂大人之间的阴谋诡谲,但他略读过圣贤书上的道理,他觉得母妃和顾昭仪之间有所误会:“他待儿子很好,也不像母妃想的那样,盼着儿子不上进。”
“你不懂,顾昭仪她是后宫最会笼络人心的女人。”
郭小仪涂满丹蔻的双手捧起儿子瘦削的小脸蛋,要他承诺了一箩筐日后必然会有大出息,他有大志向的话,才放他去用膳。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儿子心中的大志向只有俩——
吃好,玩好。
顾昭仪带着他和大皇子玩,竹球、跳绳和陀螺他都特别爱玩,碧华宫的花园地上还画了长长的方格,娘娘管这叫跳格子。两个孩子平常前呼后拥着一帮宫女太监,却没有同龄又平等的玩伴,疯玩一顿又累又开心。
在郭小仪长期的高压教导下,养成了谢晟温和顺从的性子,凑巧,谢昭表面看上去是个治愈小太阳,实际却是个很有自己想法,又不太容易被说服的孩子,两人凑作堆,就是谢昭高谈阔论,谢晟点头附和——大哥说得对!大哥有道理!大哥我想玩玩具!
晚上,皇帝到碧华宫来时,跟她说:“如果晟儿那孩子有不顺你意的地方,就让他不再上门便是。”
“皇上此话何解?”
“朕原想你会教孩子,能把晟儿的性子拧过来,可他终究不是你的责任,朕怕你为难。”
几乎所有人在帝王眼中都是棋子。
谢彻的心很小,他只在乎那么几个人的感受,恰好姜娴是其中之一,他怕她为难:“不用顾虑朕的想法。”
皇帝能看出来的,姜娴也看出来了。
二皇子这性情不拧回来,要难受一辈子。
“皇上的想法,我岂能不顾虑?”姜娴把头依靠在他肩上,讲的是寻常妇人的育儿经,声线却清醒得凉薄:“我不妨坦白和皇上讲,我并非特别喜欢小孩,也欠缺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慈爱之心,我想的只一点,我不想昭儿有一个苦大仇深,终日盯着要比过他,偏执激进的弟弟。现在他俩不和,待在各自的宫殿河水不犯井水,我难道能拘他一辈子吗?早晚要在朝堂上相见,到时候烦恼的还是皇上。”
生在帝王家,想事情不免要长远些。
这是比现代重组家庭复杂百倍的事儿。
谢彻惊讶于她已经想到十来年后的事儿,他道:“昭儿的性格豁达,朕不很担心他,倒是二皇子教朕忧心,你愿意出手相助,是晟儿的福气。郭小仪那边,朕会让她安份点。”
“皇上不怪我说话难听?”
谢彻反问她哪儿难听。
姜娴轻笑:“我不喜欢小孩这事儿。”
“这话难听?那你是没听过贵妃说的。”
“贵妃说什么了?”
贵妃说——郭小仪自入宫以来便不得圣心,却卯足了劲推儿子去争宠,自个做不到的事儿盼儿子来完成,托生到她肚子里真是来还债的。
姜娴哭笑不得。
翌日,谢彻派人去钟粹宫递了话——
凡事要适可而止,再有下次,晟儿便给高太妃来养。
给太后养着太抬举二皇子,会平生许多不必要的风波,恐怕不仅对郭小仪起不到敲打的作用,甚至会养大她的心。高太妃是谢王爷的母亲,平日过得清静也尊荣,如今他重用谢王爷,高太妃想必会愿意卖他一个面子。
这一招可谓必杀。
郭小仪知道钟粹宫有皇帝的眼线,再不敢对二皇子猛倒黑泥,也不拘着他出门。就在两位皇子的来往渐渐多了起来,快要到上书房的年纪时,后宫发生了一件大事——
皇后怀孕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皇后
春去秋来,皇后诊出喜脉的时候,御花园的叶子也由绿转黄。
整个建章宫洋溢着喜气。
当时,姜娴正拿着整理好的账本向她汇报公务,皇后端庄依然,娟秀的年轻脸庞上却笼罩着迷茫:“顾昭仪,可以给我说说你怀大皇子时候的感受么?”
听出上司话里的不安,姜娴便捡些注意事项和她说,说完后莞尔:“不过看到福锦的反应,我就知道我多虑了。”
“为何?”
“方才我一说到有孕的难受之处时,福锦便露焦急,听到我说凡事只要有度,就不必忌口时,她都快从原地蹦起来反驳我,生怕我教坏了娘娘。有这样为娘娘设想的宫女在身边,怎会伺候得不周到?”
皇后回头,果然看到身后的宫女福锦被说得面红耳赤。
她含笑,摇头道:“顾昭仪是过来人,福锦还是个姑娘呢。”
“我身子先天健壮,皇后凤体贵重,是该更重视些。”
“贵重是假,繁重是真,中秋和先帝祭礼都近在眼前,马虎不得,朝中没有成年皇子,也不能全交给礼部去办,多少要我盯着,章贤妃也清闲不了,想提拔陆容华,又怕她徒生事端。”
后宫大事一件接一件,打点起来不比皇帝轻松。
帝后一体,既是权利也是义务。
姜娴:“陆容华世家出身,想必点拨一二就能帮娘娘分忧。”
皇后看她一眼:“你倒说得轻松!我是在替你想呢,她以前不总来招惹你?”
原来是这事儿啊!
皇后亲疏分明,虽不像贵妃般待好友热烈,却在正事上总能考虑到姜娴,不教她吃亏。姜娴很明白这样的上司有多难得,于是也倾囊回报,相处数载,从未生过矛盾。
姜娴说她不在意:“我不是在建章宫就是在昭阳宫,陆容华她不敢到这两個宫殿来寻我的麻烦,再说了,我现在位分比她高,她见到我得向我请安行礼,已经很久不主动到我跟前来。”
皇后才想起有这位分差别。
后宫里日复一日地过,不论容华或是昭仪,都威胁不到她的地位,她还是习惯性地护着出身低微的顾昭仪,免得她遭欺负了。
“如今我终于有孕,皇上和太后都尽可放心了。”
皇后的手放在腹部,握紧了她的手:“你不必担心有了孩子之后我俩的关系会生变,那是两个孩子之间的事儿,即便有,那也是十来年后的事——孩子大了,得他父皇去管。”
皇后说她盼着能一举得子,等有了嫡子,盯着她肚子的视线便会少上许多,也算尽了正妻的责任:“他要是明敏懂事,资质过人,我自是欣慰,没有母亲会盼着儿子不好,可他现在还这么小,小得我甚至害怕外面的庆贺之声太盛,惊扰了他。”
皇后语不尽,握住姜娴的手却稍稍施加了力气。
不至于将姜娴握得生疼,而又能感受她话里的郑重:“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儿女,我俩都不能疏远了。”
“臣妾明白。”
二人关系好,私下说话常以你我相称。
唯有这句,姜娴正儿八经地自称臣妾,郑重应答。
领导不会把话说得太透,要把话揉碎了才听得懂的蠢人也混不到皇后面前来,她要表达给姜娴的是一个赤.裸裸的利害关系——燕赤重嫡长,立储却取贤,如果嫡皇子平庸无能,别的皇子却出色地得了皇上看重,占着嫡子之位却非太子的皇子处境便凶险又尴尬。
谢王爷就是最好例子。
他甚至不是嫡子,只是因为文采好,被先帝看重并当作储君培养了一段时间,就足以成为新帝对他取之而后快的理由。
唯一的解法,便是和新帝自幼相熟,且两边生母关系好。
有感情基础培养出信任,无论最后是谁坐上龙椅,都会善待对方。
※
走出建章宫后,姜娴只有一个感想:“皇后又瘦了。”
皇后不喜奢华铺张,日常穿着是在维持着皇家体面的前提下,尽可能地简朴素净,比如她身上所穿的首饰和胭脂水粉,皆是内务府里的顶级御用胭脂,可宫里像容贵妃,她对胭脂的要求精细到玫瑰花的品种,每年京中时兴的颜色皆不一样,她对色号有要求,里面还加了大量养颜之物。
这是明面上的分例没有的,得自己掏银子。
皇后如果想要,当然垂手可得,但她不热衷,妆台上的胭脂水粉也只有最基础的那些。
换作现代,便是粉饼眉笔口红粉底液……每种只有一样,日复一日地用同样的化妆品:“我上回问皇后不多置办些吗?就是她赏给莪的,也比她妆台上多。”
“皇后娘娘竟如此朴素自苦,不愧是母仪天下的表率。”
陈才人难得说了句像样的人话。
——低位妃嫔逢大年大节有机会一起晋升,虽无圣宠但得恩泽,在碧华宫安居一隅,陈常在也跟着升到了才人的位置。
“皇后娘娘说,她每日要选择的事情已经够多,实在没有心神在坐到妆台前想今儿要用哪样胭脂。”
人的精力有限,多用在一处,他处必少些。
每季度内务府打出份例内的首饰,皇后从不更换,今儿握着她手时,皇后手上的戒指和手镯却都是新花样——她瘦了一圈,旧的戒指挂不住,手镯又显得过大,便只能融了重打,于是姜娴便看出来她瘦了。
才刚怀孕便瘦了一圈,皇后真能撑下来吗?
姜娴的忧虑并非全无道理,因为接下来不仅有中秋和祭先帝,就连大选也在即。后宫已经许久没进过新人,皇帝子嗣不丰,朝臣不能去怪皇上,就只能往“妃嫔不够多不够好”的角度去上折子,于是经商议后,今年再进新人,也给上回没有适龄女儿的官员往后宫送人的机会。
选秀之事,皇后哪怕分权,也不能全当甩手掌柜。
姜娴回头看向因为距离而变小了的建章宫,心生忧虑。
只是皇后虽不爱权,责任心是很足的,憋着一股劲儿将选秀的事项捋了下来,姜娴也被别的事儿缠上——继母张氏递牌子进宫大吐苦水,就因为选秀这事儿,姜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