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9、红鸾乱颤⑤
年府雁回居
得了老太君的话,二夫人确实有些犯难,三房那般境况,她又不是不知道,便是十四郎再好的,这亲如何提得?
比起年家这群妯娌,二夫人心里要更加亲近纪郑氏,俨然将她看做娘家妹妹一般。对于两个孩子,二夫人觉得纪淙书受乃父影响太深,整个人钻到书堆里,迂腐少变通;而纪灵书却是极好的,聪明灵秀,文雅娴静,这样一个孩子,断不能放到三房那群俗物身边被消磨了光华去。
老夫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二夫人也是不甚明晰,老夫人只叫她提,并没说知会三夫人的话——哪里有亲爹娘在不与知会反找个伯娘提亲的?是老夫人借由子堵了四夫人的嘴,还是真的有结亲的意思,想让她先探探纪郑氏口风?
她虽不知道四房到底盘算什么,怎的想起与纪家结亲了,但因着心底甚是喜欢纪灵书,难免将她当成人见人爱的,觉得若说四夫人是真喜欢了才要提亲也是正常,四房的庶子都是比三房嫡子体面的,况且三房并无嫡子,若一定要结亲,她反而倾向四房多些。
老夫人那句话委实说得重了,若是真瞧不起纪家,还结哪门子的亲?而老夫人若是真个喜欢纪灵书,真个疼十四郎,想牵这个红线,也犯不上拿这样重话压了四夫人再转到三房,这到底是贬斥了三房还是抬举了三房?
她越想越是混乱,这么多年在老夫人身边,有的没的总能揣度到几分老夫人的心思,今儿却是半分也抓不住……罢了,罢了,她叹了口气,吩咐青棉道:“去瞧瞧姨夫人歇着没。若歇着便罢了;若没,回来禀一声,我过去说话。”
青棉去了回来道:“姨夫人才起,说梳洗了就过来。表小姐一早往七小姐那边去了,尚未回来。”
“与表小姐无干。”二夫人并没赞她情报全面,只想说我不找表小姐只找姨夫人,这话一出口,想到亲事,不由苦笑,道:“……也不无干系。不必姨夫人过来,我去寻她。”
她少坐片刻,约莫纪郑氏收拾得差不多了,这才往东厢去。
一出一进间走了个碰头,纪郑氏笑道:“姐姐怎的亲身过来了,有什么事召唤一声,我过去便是。”
二夫人笑道:“这才哪两步路,还分得这般清楚。”
落了座奉了茶,二夫人打发下去诸人,笑道:“晌午当着孩子也不好问你,大郎是怎么打算的?”
提到儿子,纪郑氏叹了口气,道:“也不瞒姐姐,我也忧心多日了。今年大比不比往年,前年虽然是乡试会试都加了恩科,但到底是中举的多,中进士的少,今年这天下便又多了多少学子往京畿赶考?淙儿到底会是怎样,我心里实在没底。不怕姐姐笑话,这会子我便就只想着,‘尽人事,安天命’。他父亲若泉下有知相佑……”说到亡夫,她眼圈一红,声音也呜咽起来。
二夫人也是守寡多年,经她一提也是伤感,强忍着眼泪,劝了两句,又道:“之前我与谅儿也商量过了,他与老太爷、四老爷那边说道,为大郎谋个官缺,以备若有万一,大郎便也能留京为官。左右都是学而优则仕,品级上虽不尽如意,慢慢的也就好了。家里二郎四郎便是进士出身,初始也不过七品而已。”
纪郑氏攥了二夫人的手,泣然道:“姐姐句句是为的大郎好,为的我好,我是尽知的。可姐姐,淙儿这孩子的脾气,便同他父亲一样,又是自幼被教导着终要金榜题名方算光宗耀祖。他父亲……便是未能瞑目,去之前已不认人了,却还反复嘱咐叫淙儿考上……”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二夫人忙起身转到她身边,递了帕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半晌,纪郑氏才缓过来,犹含着泪,勉强挤出个笑,却最终维持不住,又化作愁容,道:“叫姐姐见笑了。想着他父亲含恨,我这心里……淙儿这些年就是守着他父亲遗愿考了又考……不瞒姐姐说,我这心里,苦啊,也是盼着他早好,莫要走他父亲的老路,可他执意要考,又是替他父亲考的,我这做母亲的怎生拦得?”
二夫人拍着纪郑氏的后背,深深叹息。当年二老爷殁的时候,也是满腔含恨,一恨才华未得施展,二恨膝下无子承业,那也都是扎在她心里的刺,每每想起都痛彻心髓。她比她还苦,她比她还痛,劝得她,又怎生劝得自己。
纪郑氏又垂泪一回,喟然道:“这么多年……我也是熬惯了的,便就随他吧。他想做官,我散了家财也定叫他做上,他想考……便就陪他考,陪了他父亲一辈子,再陪他半辈子,我便算不得纪家功臣,也不算是罪人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二夫人拭了拭眼角的泪,同是母亲,她为独生女儿亦是肯舍命的,还劝个什么?她强笑道:“不提这些。那官缺先叫他们要了备着,回头大郎想通了,想做官,咱们立时就上任去;还想考,再回了也就是了。不值什么。”
纪郑氏感激道:“诚感姐姐大恩!姐姐待我真个比亲姊妹还好,姐姐这恩德,他日我定……”
二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笑着打断她道:“好妹妹,我自当你是亲妹妹,莫非你不当我是亲姐不成?还提什么恩!亲姐妹,这原不是应当的!”
又安抚了纪郑氏两句,二夫人这话方转到纪灵书身上,因笑道:“这次大郎金榜题名,再与灵书在京中找个好婆家,你便是功成了。往后常在京畿住了,亲戚间彼此照应,也是多个说话的人。”
纪郑氏笑道:“借姐姐吉言。我也这般打算的。”
二夫人笑道:“灵书真是个极灵秀的孩子,咱家上下都喜欢得无可不可的。我记得她也有十四了,可许了人家?”
纪郑氏摇头笑道:“虚年十四。她还小呢,尽是孩子脾气,须得调教两年才好出阁,免得惹得婆家不快,吃亏的还是她自个儿。”
二夫人这又卡壳了,扯了两句调教女儿的话,方万分委婉的把老夫人的意思说了。自然不能说门第的话,对于为啥不给上面的哥哥提,反倒先与最小的弟弟说亲,二夫人也只好含糊其辞,只说十四郎是极好的。
纪郑氏脸色微变,听了半晌才道:“那姐姐的意思……”
二夫人瞧她是多心了,这事怎么说也由不得人不多心,便叹道:“你也莫想那许多。我先前听你的话,也是明白了些的,只是老太君交代了,少不得要再问你一问。然老太君也未正式着人提亲,既是叫我先来问问你的意思,就是要听你的,成与不成亲戚情面都在,哪里能强了你应下!”
纪郑氏听了脸色转好了些,轻声道:“纪家现在是小门小户,守着瑀州乡下地方,我不欲找豪门贵胄——灵儿一向要强,最是气傲,我不想她受委屈。且看大郎这次如何,若能留京,便寻他个同窗,家境不论,知书识礼便可;若大郎留不得京里,咱们便回去瑀州,再觅良配。”
当年郑家在瑾州是一等一的大户,可在京畿人瞧来只勉强算得中等人家。她姐姐因幸嫁入豪门年家,又是给了郡主的嫡长子,虽是夫妻恩爱,到底是身份有差,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处处谨慎应对,早早香消玉殒固然与频频产子频频夭折落下痼疾有关,大半还不是因为劳心劳神灯枯油竭。
她与姐姐一般金玉质,也并非无有豪门提亲,当初叫父亲许给了贫苦书生,众人哗然,都道她父亲疯了。然这二十余年,她到底是美美满满踏踏实实的过来了,一样的满身绫罗吃香喝辣,还少了与人周旋,省心多少?省力多少?她现在是家有万贯,子孙满堂,身子康健,美中不足只丈夫儿子太过偏执,一意要往上考,然却也只是熬将些罢了。
两厢相比,纪郑氏早已有了定论。携女上京,断不是要求什么贵婿,只想找个中过进士不必再考的,以免女儿再走自家老路,足矣。
二夫人听了她说的,虽不尽赞同,但也甚是理解,便道:“你说的我省得。我还是方才那句话,不过是问问你的意思,你别多心,不成也就罢了,没甚相干。”
纪郑氏勉强一笑,道:“还劳烦姐姐在老太君面前帮我解释一二。若老太君不恕,这里我也不好住了……”
二夫人皱眉道:“这话又说的远了。你且住你的!方才也与你说了莫要多心。到底是亲戚,老太君哪里会为难你!况且你不还说当我是亲姐姐?再者,不看我们还看谅儿呢!我定是要留你的,要走也待大郎放了榜再说!”
两人又闲话了些旁的,二夫人才起身告辞,往老太君那边回话去了。
纪郑氏送了她走,回来呆愣愣的坐了一会儿,想着儿子女儿的事,长吁短叹。她的大丫鬟纳福换了茶进来,纪郑氏因问道:“灵儿可回来了?”
纳福笑道:“方才回来了,见二夫人和夫人说话,便没好过来打搅。现在在屋里绣荷包呢——说是年五小姐教的。”
纪郑氏点了点头,端了茶又叹了口气。
纳福顿了顿,半晌还是低声劝道:“夫人且宽心,咱家小姐还小呢,她又是极好的!这边亲戚……说到底是为了大爷的功名,有得亲戚靠总比没得强,便是为了大爷,夫人也当稳下神住下来不是。”
纪郑氏宽慰的笑着点点头,道:“到底是你知我心意。我也是想着,大郎若没人扶持,怕也是……唉,他那倔脾气……”
纳福笑道:“咱家大爷素来刚正,若为官,那真个是百姓的福气了!”
*
雁回居东厢另一客房。
纪灵书正在积极尝试用新学来的针法绣荷包,手指翻飞,甚是努力,一旁那被唤作额间雪的猫儿却是百无聊赖,一会儿捅捅绒线布头,一会儿过来纪灵书身边拱拱蹭蹭,喵喵叫上两声。
纪灵书捉了它丢到床下,撵它一边儿玩去。那不安分的小家伙便蹿上椅子再跳上书案,笔墨纸砚通通捅咕一遍,又去撩扯架上那名唤梨蕊的白鹦鹉。
那白鹦鹉受了惊,扑扇着翅膀纵了几纵,像是恼恨一般,尖利的声音叱道:“嗟乎小狸奴,但思鱼餍足!”正是纪灵书平素叱猫之语。
纪灵书并两个丫鬟都撑不住笑了,揽月过去抓了猫儿来抱在怀里,拂星过去安抚了鹦鹉,笑道:“梨蕊是越发通灵了。虽不及那凤头红名贵,奴婢瞧着却是比那鸟还灵!”
提到凤头红,纪灵书那小脸又垮了下来,想起夏小满的说“六条”那句时的语气神情,咄咄气势,心里不快,下意识恨恨道:“粗鄙妇人!”
两个丫鬟相视一眼,叹了口气,都靠过来,低声劝道:“主子慎言!”
方才她们从长生居出来,就已经听自家主子道过一句“粗鄙妇人”了,晓得是说夏小满。彼时前面有雁回居的丫鬟引路,后面跟着雁回居的婆子伺候,她们也不好劝个什么,幸而主子也没继续说什么。这会儿主子再提,她们少不得劝上一句:“主子,咱们现在在亲戚家呢。您好歹也尊了她一句小嫂子,往后还要相处不是!便是再不待见,心里晓得也就是了,莫要说出来,惹得大家都不痛快,您说是不?”
拂星揽月自小跟着纪灵书,都晓得将来自己就是陪嫁的命,虽然纪家没有妾室,但是她们也没少听婆子媳妇讲这些个事,其实现下心底是极怕纪灵书得罪了那夏姨奶奶,将来吃苦头,——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她们嫁过来是人生地不熟,怕是被人算计了去还有苦说不出。而且,那姨奶奶要是整不动自家主子,只拿她们俩泄愤,那她们可就冤死了。
拂星瞧着主子仍嘟嘟着嘴,不高兴的样子,忍不住道:“主子瞧表少爷怎样?”
揽月听了大惊,怕主子生疑,又不好拦她话,只拿眼睛狠狠瞪她。
纪灵书全然不知其意,听她这么问,皱着眉头道:“表哥学识不及哥哥良多。素日里我只肖说一句,哥哥旁征博引,能说百句千句来,字字珠玑;而表哥只两三句便回了,虽无不道理,但论及学识渊博,比起哥哥终是差了几等。”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皆是愕然。
*
若让夏小满听到这句评语,一定会笑背过气去。
不过,现在,她心里也是笑翻了,可面上还必须装蒙娜丽莎。她终于理解了九奶奶方才憋着笑有多内伤,现在,她也很内伤。
只因为晚上鸣鸾楼这场接风宴。
老夫人言道人不多,又是自家人,虽放两个圆桌,却不必用屏风隔断碍事。众人依言而行。
纪淙书往老夫人这边来见礼倒没什么,待纪灵书往老太爷席上一站,就引去几注目光,待她落落大方行了礼,极文雅的说了贺词,便就有目光胶粘在她身上下不去了。
夏小满侍立在二夫人身后帮着布菜,瞧得真真的。想起九奶奶提的那几根红线,再瞧几个人的眼神,忽然想起一句经典台词——“被丘比特的箭射成刺猬”,无差别笑到肠绞痛。
夏小满憋着笑,无比同情的瞧了眼年谅,那个家伙之前还想着护着表妹免遭狼爪呢,看起来,路漫漫其修远啊。哎,年同志,祝你好运吧。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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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10、元宵①
历代相传,正月十五日为上元节,七月十五日为中元节,十月十五日为下元节。
相传上元节是道家所奉赐福天官紫微大帝的生辰,所以凡间要燃灯以为庆。而本身每月朔、望(即初一、十五)是礼佛之日,这正月十五是全年第一个“望日”,所谓“初望”,更是要明灯一整日以为敬。大秦佛道两教皆奉,正月灯节便由此而来。
虽然大秦官家的法定假期到正月十五就结束了,正月十五衙门“开印”并有朝会,但灯节却不是到十五日截止。大秦建朝之初,太祖所定灯节由正月十四到正月十六,但实际上民间常常十三日就有出来挂灯摆摊的,直延续到十八日方收摊,而即便不是佳节“正日子”,游人也是不少,生意颇为红火,一年又一年的便也就这般过了,这十三到十八隐然成为真正的灯节日期。不过官方还是守着十四、十五、十六三日的,有所庆贺。
当年太祖下令要“与民同乐”,所以命工部并阜泽府在永安、永泰、永乐三条大街搭建彩棚戏台,这三日里入夜便高悬彩灯,使教坊弟子登台献艺,又燃放烟花,与百姓观赏。十五日元宵节正日,帝后更是会驾临靠近禁中的永乐街乾坤楼,接受百姓拜贺,共同赏灯赏戏赏烟花,躬身示范“与民同乐”。太祖之后历代秦帝皆从此例。
夏小满听到这些的时候,脑海里最先浮现出来的是开国大典、伟大领袖天安门城楼挥手的景象。这乾坤楼前也有个广场,广场对面所搭建的戏台是三座官方戏台里最大的,全为楼上的皇帝瞧个清楚。虽是“与民同乐”,却无法“与民零距离”,这广场就是为了安保——在百姓和皇帝之间加设缓冲地段,免得有刺客作歹。
在冷兵器时代,这个安全距离确实是能保证安全的,主要是因为没有体积小又远射程的便携式武器。
那乾坤楼据说高十丈有余,前面又有隔离带,一般的弩箭根本射不上去,除非是强弓,那还要臂力好才行。而弓箭这等兵器也忒显眼,——好么,大家都乐呵呵看戏,突然出现一个背弓箭的……这阜泽府维持秩序的兵吏也不是瞎子傻子,还能由着他搭弓引箭射真龙?
由此看来,在手枪发明之前,皇帝陛下这种有距离的“与民同乐”行为风险还是比较小的。
不,不,应该说手榴弹发明之前,他都是安全的。就是真有子弹射上去了,他老人家身边可是还有几千几万的护卫呢,还不立时化成人盾?——传说中尽职的保镖在危急时刻都是拿身体当枪子儿的。
夏小满突然想起周星星版的韦小宝,那所有人都跑到公主行辇上护驾挤得结结实实的景象,不由失笑,若几千人都扑到皇帝身上,那本身就是重量级武器了,非活活把皇帝压扁了不可。
这么想着是极其可乐的,她也很希望能一览盛况,可惜,她也就想着乐呵乐呵吧,如何出得去?十三日,民间灯节开始的第一天,夏小满瞧着长生居的人在自家院子里布置简单的花灯,遥想外面入夜后的喧嚣热闹,极为惆怅。
她这才惆怅没多久,九奶奶就给她带来个出去的机会。
这纪家人来京城一回,年家总要尽地主之谊、请客人京里四处转转。这第一站便是京郊万佛寺。二夫人相陪纪郑氏自不必说,却是没人陪纪淙书的。往京郊去车行颇远不说,年谅这腿脚不好,上山寺更是麻烦,故此不能相陪。最终年家安排了九爷夫妇出面。
九爷是要同纪淙书一道参加会试的,这十五开印学堂复课后,还拟带纪淙书往学堂里去,拜拜先生会会同窗,而日后也少不得要一道出去交游应酬,因此这会儿九爷相陪也是理所当然。九奶奶自然也就相陪纪戚氏和纪灵书。
夏小满就此没被安排出行,留家里伺候主子爷。
这夏小满在家憋闷,九奶奶个在外面游玩的却也憋闷——纪戚氏几乎是不说话的人,而与纪灵书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孙家也是诗书传家,九奶奶孙氏亦是能填诗作词之人。可惜,遇上了纪灵书。初始纪灵书诗性大发她还能跟着对上几句,然纪灵书所学颇杂,不止诗词曲赋,这卦文、佛偈也都能引来一用,九奶奶就开始觉得对话吃力,到最后完全不知道纪灵书所云为何,也就插不上口了。冗长的旅程,憋闷得够呛。
这十三下晌她一回来,就跑来找夏小满,拉着她袖子,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道:“满姐姐明日同去吧,我俩也有个伴儿,有个说话的人。”
夏小满听她婉转讲完,哭笑不得,心底开始衡量,到底是不能出去玩更痛苦,还是跟个唐僧出去玩更痛苦。然她也说不得什么,只道:“这可是为难我了,我便是想去,可也做不得主啊。”
九奶奶眨眨眼道:“满姐姐只应了我就成。我去与姐姐想法子。”
她果然是个有法子的,不知怎的说服了二夫人,竟同意了翌日让年谅并九爷相陪纪淙书,——因十四日只在需在内城里转了,路途平坦没甚大碍,年谅自己早也是想出门的,九爷又拍着胸脯保证护有他在不会有闪失。此事就此敲定,夏小满也就顺理成章跟着去了。
九奶奶兴高采烈的回来送了信,夏小满还纠结于跟着唐僧出去玩到底是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年谅一句话却是加了一块高兴的筹码。
因夏小满顺口提到灯节,年谅寻思寻思道:“元宵夜依规矩是要在家里,但明晚也是热闹的。那明儿不如先不回府,晚饭往万祥街表哥家吃去,待入夜从那边直接去赏灯,倒是便宜。”
青樱一旁听了忙劝道:“便是明日白晌出门,二夫人都是千叮咛万嘱咐的,生怕有半点儿闪失,奴婢们从现下就开始悬心了,这晚上天黑人多车乱……”
年谅不以为然,道:“哪里有那般险了。往年灯节也不是没出去过。今年只坐车中就是了。”
夏小满心里一乐,心道你也就只能坐车里了,往年能直立行走,今年却是瘸子,若坐个轮椅还比人矮一截,人山人海的,个不高的都看不着东西,你这半截的能看啥?!看人后脑勺还得抬头。
青樱摇头道:“怕是二夫人不会许。”
年谅摆手道:“往永泰街去才多远的路?不必忧心。明日我拉了表哥和九弟同去,二婶定会许的。”
夏小满听他说的笃定,不由在心底开始盘算起翌日的出行计划来。
然计划得再好也没用,计划永远永远没有变化快。
翌日一早,年谅的出行便就彻底取消了。
陆家早早送来拜帖,言说陆大人夫人稍后要来登门拜访。
*
被打乱计划的不止九奶奶和夏小满,还有年谅。而他比她俩要郁闷多了。
他就盼着年节里陆家不来,他好有由头与老太爷提退亲,谁知道只差一步,陆家人赶在年节最后一天跑来,端是坏了他的好谋划。
他本都穿戴整齐了准备出门了,得了这信儿,无奈的打发人去二夫人并九爷那边说自家不能去了。又闷闷的皱眉沉思半晌,沉着脸吩咐更衣。
青樱低声道:“一会儿说是陆大人也过来的,爷这身大衣裳不是刚好见客……”
年谅咬牙道:“见客?不见。更衣。爷身子不适,要躺着。”
青樱知他怄气,犹豫了下,终是叹道:“奴婢僭越,少不得说一句,爷这般却是不给陆大人面子了,就是老太爷脸上也过不去。爷当从长计议,犯不上先就得罪了他家去。”
年谅摇头道:“说不上得罪。我一向‘体弱’,昨夜偶感风寒,早起头便有些痛,身子也困乏,病中见客恐有失态,反倒失礼,你着人这般回与祖父。”
青樱还待说话,年谅又道:“我自有打算,你先去回了祖父,瞧祖父说些什么再论。——祖母那边也是一样的话。”他顿了顿又道,“也去瞧瞧二婶出门没。若没出门,也是一样的话。你且去吧。满娘,更衣。”
青樱无可奈何,只得福身告退,往外头去回话去。
夏小满却是没动,只道:“你不等老太爷那边的回话再看要不要更衣?免得一会儿再穿还麻烦。”
年谅皱了眉,道:“不必。更衣吧。”
夏小满挑了挑眉,道:“你已经是遣人去‘问’了老太爷的。不等回话?”
年谅迟疑一下,平了平心气,道:“罢了,且等会子吧。”
少一时那边传话回来,道是老太爷说叫年谅不必见客了,好生养着;老夫人则吩咐去请大夫;二夫人得了信儿便没出门,只吩咐叫长生居的人好生伺候着,便往老夫人那边去了。
这便是高层领导默认了。
夏小满与年谅换了家常衣裳,问年谅可要躺着。年谅摇头道:“老太爷既这么说了,二婶也过去了,便不必躺着了。”
夏小满噗嗤一笑,道:“若大夫真来了呢?直接打发走了?”
年谅往桌边儿一坐,伸了伸胳膊,道:“坐着也能诊脉。”
大夫还没来,倒是先有个二夫人的小丫鬟急匆匆过来回道:“夫人打发奴婢来告诉爷,陆夫人要过来探病。”
*
年谅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被,眉头拧得跟麻花似的,既是恨陆家恨的,也是被屋里的味道呛的。
他近来气色尚好,不像重病的样子,夏小满本寻思要不要给他画点儿妆,造个假,他却死活不肯让她往脸上涂脂粉,她只得叫人往他身上压了两层被子——屋里本就热,没一会儿就捂出汗来,额头直冒虚汗,就有点儿病人的意思了。
主角有点儿意思了,剩下的就靠营造氛围了。
夏小满先让把门窗关的死死的,然后吩咐人找了些药渣子残药汤,拿个吊子放在炉子上煨了一会儿,这便是满屋子的苦药味。撤了炉子又点浓香,做出像要把药味压下去的样子,然这两种味道相混,古怪之至,冲得人脑门子生疼。
年谅忍不住道:“这味……!唉,这般折腾,便是没病也病了。”
“可是你自己说要重病的样子。”夏小满拿着湿帕子掩了口鼻,又递给他一个,忍不住笑道:“头两个月这屋可就是这个味道!一点儿不差。还不是我叫天天开窗户换气,后来才好的!你从前都能挺那么久,不差这一会儿了。”
年谅哪里还记得从前屋里什么味道了,但从前确是喝了药就点香压药味,后来满娘叫上了药就开窗户,想来真是这般。只得点点头,掩上帕子,不再言语。
这番功夫没白下,陆夫人在二夫人的陪同下过来长生居,这一进暖阁外间,就闻到药味极重,便微微皱了眉头,心道年六病重果然不是讹传。待帘子一挑,她险些没呛一跟头,这什么味儿啊!
她身子晃了晃,被身边儿二夫人扶住,她侧头道了谢,见二夫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闻惯了,还含笑道了声请。陆夫人这哭的心都有了,门口就呛成这样,屋里还不呛死个人?但脸上却只能微笑,微笑,微笑——虽然有点儿轻度面部抽筋,然后迈着端庄的正步进了暖阁。
青樱和夏小满搬了椅子奉了茶,又压低声音道:“我家爷早上有点儿发热,喝了药才出了汗,还好些,尤有些迷糊着,不能给夫人行礼,还望夫人见谅。”
帐子只打起半面,显然是留着给她看的,陆夫人探了探头,见年谅果然是满脸是汗,十分虚弱的样子,叹了口气,向二夫人道:“世侄可要寻个良医好生诊治诊治。——前两日我家大姑奶奶染恙,有人举荐个大夫,医理甚精……”
二夫人笑眯眯的打断她道:“谢过夫人惦记他。只是现下都是淑妃娘娘打宫里遣的御医……”
陆夫人眉梢抽抽,勉强一笑,道:“如此甚好。”
她抿了口茶,就觉得屋里的味儿越发重了,自家几乎要被熏昏过去了,怎的也坐不住了,忙道叫年谅好生休息、改日她再遣人送些补品人参等物过来云云,便起身告辞。
众人送了陆夫人穿堂,二夫人请她先上的小辇,自家回身瞧了眼夏小满和青樱,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极低声道:“真是胡闹。”而后扬声道:“好生照顾你家主子,有什么及时来报。”
夏小满和青樱转回房里,年谅已被小丫鬟扶着坐起来了,掀了一层被,披着衣裳,捂着湿帕子大喘气。那边窗户也叫打开了,幸好开的不大。
青樱忙过去又压了被角道:“爷小心些,待汗落了再起来啊,没得受了风。”
夏小满往窗边去,将窗户又关小了些,只留了条缝,又吩咐人把门帘子打起来些,以便散味。
年谅喘了两口才缓过来,恨恨道:“她竟能坐这么久才走!真难为她。”顿了顿又叹道:“可惜了。白晌‘病’成这般,晚上却是不好出去了。赏灯只得等十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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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道:春节快乐~万事如意~牛年更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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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说:
PS:过年家里乱套,脑子浆糊了。彻底卡文了。哭。。。。
明天开始又要参加7788的同学聚会,所以明天的更新时间,还得是晚上了。眼泪ing。
无力的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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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的梦想是,把扫雪压在粉红票山下,好把她家六斤宝贝儿抢来俺家玩,啦啦啦啦。o(^0^)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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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11、元宵②
暖阁气味久不散去,汗一落,年谅就换了身衣裳,往书房呆着去了,青樱跟着过去伺候,夏小满便就在暖阁这边大敞门窗,加速换气。
采菽闻了被褥上也落了药味,便吩咐几个小丫鬟拿着往熏笼上重新熏香。
夏小满回身瞧见了,忙拦了下来,道:“有药味再熏香又混了,又指不上出什么怪味。”因瞧窗外日头好,便道:“看外头日头很好,又没什么风,不如拿出去晾一晾吧。……说起来,这一冬也没晒被吧?”
因着阜泽在内陆,气候相对干燥,而被褥又总用汤婆子、被中香炉等腾着,睡着并不觉得潮,这个问题便不自觉的被夏小满忽略掉了。这会儿想起来,不只是涉及健康问题,那晒过的被子上那股子阳光味道也颇让人怀念,她便又回身吩咐茴香道:“咱们房里的被褥也拿出来晒晒。”
采菽抱着被褥迟疑道:“虽是打春了,可现下还没出数九,外面怪冷的,这会儿晒被,还不得冻得又凉又硬?”
“不会。”夏小满笑道,“有日头呢,就晒一两个时辰,晌午日头快过去时就收起来了。晒过你就知道了。再者,多少也散散味儿不是。若是嫌凉,回头再拿熏笼腾腾就好了。”
采菽将信将疑,抱着被出来,院子当中站着,又犯了愁,这被可晾在哪?院子里没有矮灌木,虽有几处花架,但一来已是布置了各色花灯,供晚上主子赏看的,再来瞧着架子单薄,可不像能擎住被褥的。
夏小满跟着出来的,也呆那边了,踅摸了一圈,真就没有能晒的地方。没架子也就罢了,树木枝桠也是太高,连个能扯绳子的地方都没有。想起那晒过的被褥好处来,她又有些不甘心,心道,看来,只得自己做架子了,简单的拿三根棍子整俩支架,中间扯个绳子或者横根竹竿子,找好角度应该很结实吧,况且又没大风。想罢便问采菽道:“厨下或者哪里的,有没有竹竿子?长木棍也行。”
采菽道:“竹竿子?晾衣裳的竹竿子?厨下没有,浆洗那边应当是有的。姨奶奶要做什么?”
“浆洗那边……”夏小满还真就没往那边溜达过,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样的架子,若就是自己想的那种,能直接拿来用是最好了。
夏小满跟采菽一形容,采菽摇头道:“不是姨奶奶说的这种,虽也是中间横的竿子,但两头桩子是石头座儿的,极沉的,可挪不来。姨奶奶要立那样的架子,叫木活儿上的人过来?”
夏小满笑道:“不必劳师动众的。那就找几个竿子吧,咱们自己也能捆成架子,只晾一会儿就收起来。等以后再叫木匠给打个好的。”
她寻思着,以后自家有宅子了,首先要建个阳台。反正有玻璃,就做那种落地窗,好叫满屋子都是阳光,然后顶上悬架子晒被,底下设个摇椅,她就坐在摇椅上晃悠悠的看书,看累了,就扑到晒得暖洋洋宣腾腾香喷喷的棉被上蹭一蹭……哎,人生多美好~~
DIY的过程本身就是快乐的,而看到成果往往会更快乐。
夏小满同学突然发现她很有DIY的天分——虽然只是捆竹竿子而已,但是捆得还蛮溜的,干得也蛮开心的。或者,比起脑力劳动,她还是更适合体力劳动?=_=|||
她也怀疑这是遗传,是这个身体的本能,毕竟这身体的老爹是个手艺人……
想起那会开锁会锔碗还会演戏的便宜老爹,夏小满笑着摇了摇头,她曾认定自己不会再想起他,不过现在想起来,又觉得没什么了,彻底的释然,反而把他当成一个笑话,不时还能逗自家开心一下。
少一时几个人立了五六个架子,晾了满院子被褥,一眼望过去花花绿绿,倒似春天提早降临一般。
夏小满歪着脑袋叉着腰瞧了瞧,真有成就感,虽然……和这雅致的院子不搭。
她忽就想,这要是风雅的表小姐瞧见,肯定是要狂批一顿吧。想起纪灵书小小年纪却是老学究的模样,她撑不住笑了一回,还没笑够,就又想起,书房里还坐着个爱挑剔的家伙,以他对万祥街宅子的挑剔程度……看见院子变成这样,不会暴走吧?!
夏小满笑不出来了,挠挠头,心道,阿弥陀佛,年谅你可要在书房老实的呆着,最好等晌午这边收了被再出来……
她的佛还没念完,就听见书房门被打开的声音,她回头去瞧,——年谅站在书房门口,显然呆了,一旁的青樱敲了也是一怔,忙先一步陪笑向夏小满道:“姨奶奶这是……”
夏小满走过去道:“被上都是药味,拿出来晾晾。”说话间瞧着年谅的表情,脑里琢磨着他要发飙她回啥。
年谅愣了半天,却是忽然笑了,摇头道:“倒是比花灯瞧着还热闹。”
夏小满松了口气,笑道:“确是乱架的,不过,只趁晌午太阳好,晒一阵子,一会儿就收拾了。”
年谅道:“是太乱了。但也无妨,且晾着吧,药味散尽了才好。”想着那满屋子药味,又叹道:“从前还不觉着那药味怎样,今儿竟是一刻也受不住。”
夏小满心道你原来是久闻药味嗅觉不灵敏了,却听青樱在一旁陪笑道:“爷从前在病中不觉着,现下嫌药味了,却是要好了。”
夏小满心里翻着大白眼,勉强咧开嘴跟着傻笑。
正说着,外面小丫鬟过来回道:“老太君打发周婆婆过来瞧爷了。”
夏小满想起那狼外婆就是一缩脖,忙问年谅道:“回去躺着不?”
年谅一言不发,指指满院子的被褥。
夏小满一脸尴尬,这般是没法子装病了,便道:“得,我的不是。现在就收拾……”
青樱忙道:“姨奶奶不必忙,也不只这几件,箱子里还有被褥,拿出来用就是。”
年谅笑了笑,止住她俩,道:“不必。大夫不也没过来?祖母也是知道的,当是不过来问问罢了。暖阁还开着窗户吧?且先不回去了。叫周婆婆到书房吧。”
夏小满瞧了青樱一眼,青樱眼神示意她没事,夏小满微微点了下头,过去扶着年谅进了书房。
*
周婆婆进院瞧见那几架子被褥,便皱了眉头,待进了书房,给年谅行礼问了好,先道:“六爷觉得身上怎样?老太君一直惦记着,打发老奴来瞧看。”
年谅笑道:“有劳婆婆。发了汗,退了热,这会子没事了。待晌午吃了饭,我便过去与祖母请安。”
周婆婆忙道:“六爷快别了,风寒原就不易好利索,若出去再受了寒怎生了得?老太君原也是说叫六爷‘不要走动、好生养着’,六爷这要过去了,老太君定要责老奴愚笨带错了话。”
年谅笑道:“婆婆言重了。那就尊祖母的意思,我就不过去了。”说着转向青樱道:“青樱,那你便下晌往松鹤堂去一趟,禀告祖母我已无事,累祖母悬心,甚是不孝,叩祈祖母恕罪……”
夏小满紧低着头,嘴角抽抽着,果然做戏做全套,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
周婆婆待他说完,也转向青樱,却是沉着脸开始发作道:“姑娘大意了,爷这才好,怎能在书房坐着?应多躺着才是!外面那些又是怎么回事?大冷天的,怎的被褥都撂在外头了?”
青樱陪笑道:“爷也是嫌躺的久了,闷,才往这边来坐。那被褥是因着有味儿,放出来晾晾……”
周婆婆那脸色非但没多云转晴,反而更是阴沉,厉声道:“这却是姑娘的不是了。六爷本就染了风寒,这被子浸了寒气,再与爷盖,岂不病上加病?姑娘怎得如此糊涂!”
“婆婆。”年谅打断她,脸上笑容敛去,道:“是我叫她们拿出去晒的。”
周婆婆顿了下,脸色稍缓,皮笑肉不笑向年谅道:“六爷年轻,不知道这寒气的厉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小心为好。”说着刀子一样的目光又射到青樱身上,森然道:“姑娘可记下了?六爷的身子金贵,姑娘行事当多思量才是!”
夏小满皱了眉头,心里咒骂了一句,因不想让青樱代己受过,便寻思着不冷不热回上两句。未及开口,那边青樱已是先一步满脸堆笑道是谢过周婆婆教诲了。年谅虽未言语,闻言却也皱了眉头。
好在周婆婆知道见好就收,瞧见年谅脸色不虞,便说了几句六爷保重身子之类的话,起身告退。
待她走了,夏小满向青樱歉然道:“本是我晾的被褥,到让你代我受过……”
青樱忙笑道:“姨奶奶说的哪里话来,可折煞奴婢了。原也没什么,周婆婆素来多有操心,总怕奴婢们照顾不周……”
年谅摆摆手,道:“你们俩都没过失。哼,这群老刁奴最是可恶。”
青樱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劝道:“爷何苦置气?!她是年长的婆婆,老太君的陪房,便是言语间有所失礼,可……到底是为了爷好不是!”
年谅面露讥讽,道:“她可是副‘好’心肠。那一日……”不自觉的想起那日青槐的事来,心下又是翻腾,他深吸几口气强压下去,皱眉半晌不欲再提,只道:“青樱,也快午时了,去传饭吧。”
*
过了晌午便收了被褥,往熏笼上捂热了放在床上,夏小满向准备歇中觉的年谅做售后服务调研,问道:“这晒了的被盖着如何?”
年谅笑道:“似是轻了些,倒没觉出旁的。”
夏小满翻了翻眼睛,帮他掖了被角,道:“那就好好再试一会儿。”
然却是没体验成功,夏小满才安置好他,还没出屋,外面就有人来回:“老太爷打发人来问爷歇着没,若没,请爷松鹤堂去。”
“老太爷怎么没歇中觉?!”夏小满瞧了瞧年谅,道:“咱怎么回?说睡下了?”
年谅摇了摇头,道:“扶我起来,更衣。”
夏小满一边儿扶他,一边儿道:“那你不顺路去给老太君报个平安?虽然刚才青樱过去了,但你这往老太爷那边去……”
年谅嗯了一声,道:“我省得。”
年谅这一去,直到掌灯还未回来。因中途打发人来说晚饭在老太君那边用了,夏小满便自己吃了晚饭,然后瞧着院儿里的花灯都点亮了,便带着茴香豆蔻出来赏灯,——不能出去赏灯,在家里赏赏,意思意思也好。
这灯里大部分是叫小韦管家往崔神君街‘桃莲菊’花灯铺子买的,果然是极精细的,各色花卉栩栩如生。夏小满一盏盏细看下去,各个都喜欢,有些个花样她并不认识的,因问茴香,茴香便挨个与她介绍。夏小满笑称叫茴香编个段子去,刚好叫《报花名》。
听茴香介绍一盏花灯名叫千瓣莲,夏小满正探头去数着到底多少个花瓣儿,还没数到十个,便听外面小丫鬟喊说爷回来了。
年谅见难得出门相迎的夏小满迎了过来,身上穿得厚厚的,又抱着个手炉,再探头去看花架子上一片绚烂花灯,问她道:“赏灯?”
夏小满将手炉交到茴香手里,过来接了他轮椅往暖阁推去,道:“嗯。没什么事,就看看灯。”
年谅闷声道:“十六咱们出去看。”顿了顿,又道,“明儿家里也有灯,鸣鸾楼那边也会挂灯。”
夏小满心道,十六出去了再说。没人打乱计划那就阿弥陀佛上帝保佑感谢真主安拉。至于家里那灯,她跟着领导身后伺候着,哪得好好赏看?还不如瞧长生居这几盏有趣。
年谅望着那片灯,道:“推我过去看看。”
他现在心里着实郁闷,因着与老太爷的对话并不愉快。
老太爷的意思是,与陆家的婚盟是旧盟,本应在陆三小姐过世时就终结的,可因彼时陆家与年家交好,再三说了,所以老太爷口头上说待陆四小姐及笄再论,其并无婚书,因此便是要退亲,也要待陆四小姐及笄后陆家来旧事重提时再退,现下年家却是不好提的。其诺已许,年家亦不能背信弃义。
事实上,老太爷对那诺言并不十分在意,他的顾虑不止是子孙考评前途,亦不止朝堂上乱七八糟的关系,也是因着老太君晌午与他说的一句话。——老太君言道:“陆家做事虽有不周之处,但陆四小姐却是从门第到人品皆配得六郎的。若错过此等姻缘,以六郎这身子,哪里再觅得如此门当户对的良配?”
年谅的健康状况京畿官场怕是无人不知了,门户相当人家的嫡出小姐哪里肯许与他?老太爷也是怕错过陆四小姐再难觅良配。然这些话却是不能与年谅说的,他本身身子不好,自己岂有不怄火的,再这般提却是伤他的心了。老太爷便只好用旁的借口来安抚年谅。
年谅虽不知祖父到底想些什么,确是清楚地知道陆家这亲事暂时是退不了,心下便只能寄希望于陆家觉得自家病入膏肓自动来退亲。然陆家既能反复,必有所图;所图未得,岂能放手?所以他也觉得,这希望,未免忒渺茫了些。
年谅瞧着那花灯,一一辨来,有去岁旧物,也有今年新置的,兴之所至,便随口点评两句。
月朗星稀。
花灯璀璨。
静夜里,年谅的声音略显清冷,然因着心境慢慢好转,语意里便多了欢快,听着倒有几分悦耳了。慢慢的,自家也融到这景之中,心情越发的好了。
而此情此景——
夏小满同学却完全没心情欣赏,她只觉得……一直推轮椅也忒冻手了!!
轮椅停下来的时候,她并不是认真听年谅说些什么,而是忙不迭从茴香手里接过手炉来捂一会儿,满脑子只琢磨着,应该给这轮椅的把手上加一个棉套子,像套袖那么长,厚厚的,这样推轮椅时候手就可以伸进去了,很保暖……
这就是现实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的本质区别。
现实主义者还没推着轮椅上的浪漫主义者进屋,便又有一个浪漫主义者登场了。——纪灵书遣人来问年谅歇了没,说是今儿出去赏灯,带了几盏回来,要送年谅两盏。
年谅道了声请,少一时,纪灵书满脸笑容的进来了。
她一身青缎面狐肷披风,毛茸茸的风领显得那娃娃脸越发小了,面颊冻的红扑扑的,身上还带着寒气,却是兴高采烈的模样。
她进来与年谅行了礼,叫拂星揽月提了两盏花灯过来,笑道:“人常道天下的好事物皆汇聚京畿,灵书原还不大信,便说这灯,因着瑀州纸好,也颇出得几盏好灯,然今日一见京畿灯街,方知真个是比不过的。纸好、活儿巧,这其中的心思更是难得。灵书不敢专美,特拿来两盏请表哥赏鉴。表哥且瞧这灯可好?”
两盏都是八副图的走马灯,一盏绘的是人物,一盏绘的是花鸟,灯扎的漂亮,画工也极细,关键是各题了一首七言律诗,却是两个灯谜。
年谅对她的测试也是麻木了,哂然一笑,略一沉思,指着灯道:“那个是梅花倒不难猜。这个却颇有新意,说的可是‘君子以正位凝命’?”
纪灵书眼波流慧,笑道:“表哥好学识!灵书敬服了。正是呢。这个大哥与九哥哥也猜了好一会子才中的!”
年谅笑道:“确是难猜。可是与我的?先谢过表妹。”
纪灵书笑道:“却是灵书借花献佛,不敢独当这声谢,——虽然是灵书选的灯,实却是七哥哥会的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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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12、元宵③
夏小满觉得自己的第六感一向不准,她原是一直期盼着自己能修成女巫半仙体质,能掐会算预知点儿未来啥的,然而这次,她却无比希望自己的第六感大大的不准。
因为听到七爷俩字,她无法遏制的神经敏感起来,总觉得,遇上这厮就没好事。
她侧脸去瞧年谅,见他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嗯,看来“遇上七爷没好事”是大家公认的了。
纪灵书可是一点儿没有察觉旁人有什么不对劲儿,说完了那句,便又乐呵呵的去摆弄那灯,一边儿道:“这家还有一盏灯,是前朝李毅伍的打虎图,也是走马灯,仿的极像,动起来人虎皆是活了一般,亦是极好的,但想来终不及这两盏雅致有趣,所以拿了这两盏来……”
年谅赞了句李毅伍画的走兽确是最好,又正色问她道:“表妹今天与谁同去赏灯的?”
纪灵书听他问人,却是来了精神,终于带上了与她实际年龄相符的稚童一般的笑容,掰着手指一一数来,道:“今日人可多了。我家哥哥嫂子、九哥哥九嫂子、七姐姐、十二哥哥和十三哥哥——咱们原是一块儿的,下晌在居戎东吃的晚饭,从那边去的永泰街,可巧路上遇着了七哥哥。待在永泰街,还遇着兵部侍郎李大人、吏部侍郎陆大人和翰林屈大人三家的亲眷,便就并在一路同游的。本来他们说还瞧见五哥哥五嫂子的车了,却是没停,也没与咱们招呼……”
那兵部侍郎李大人家就是五奶奶曾御前拒婚的人家,五爷岂会停下来招呼?停下还不被当成示威?怕是躲还来不及。而这吏部侍郎陆大人……夏小满心道,亏得年谅没去,不然白天那出戏可就白演了,一定穿帮。
年谅也是想到这点,又听闻半路上遇着的老七,脸色大为缓和,点头道:“赏灯便是人多方才热闹些。”
纪灵书点头称是,因着高兴,又与他讲了今晚七姐姐猜了哪几个灯谜,十二十三对了哪几副对子,又是夸李家、陆家、屈家小姐公子皆是好文采如何如何,讲到兴奋之处,眸子里莹光流动,满满的欣喜。
她自小没什么玩伴,只一个哥哥还比她大上许多,待她懂事时,哥哥都娶嫂子了,这哥哥稳重,嫂子老实,哪个是会陪她嬉戏的?而她书读的多,比邻家女孩都高出一等,自家不甚瞧得起她们,她们也因着“无法沟通”少来寻她玩。因此纪灵书的童年其实是十分孤单的,那般喜爱花鸟鱼兽,不只是为的风雅,亦是借以排遣孤独。
到了京畿,这些世家小姐哪个是不懂琴棋书画的?造诣高低且不论,到底是样样拿得起的,谈论起什么来,都能应上话。纪灵书这才有找到组织的归属感。就说今日新遇见几位小姐公子,于她虽是新识,却是年七小姐旧友,彼此说话并不扭捏,几人见纪灵书容貌姣好,小小年纪却是谈吐不俗,便都爱与她说说话,而这些人哪个也不是内向不爱说话的,便就没人由着纪灵书自我发挥独自演讲,而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如此一来纪灵书那好拔高好跑题的毛病就没显出来,彼此还谈得甚是投机。
纪灵书只觉得难得遇着知己,心里极是高兴,好像这么多年都没有今夜这般快活的。这会儿年谅一说人多好,她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年谅瞧她这般欢喜,也是高兴,笑着陪她聊了几句。这些官宦人家,原来他甚是熟稔,便是这两年不常与之来往了,年少些的并不认识,有“家风”二字在,对其子弟品行他也能揣度出一二,与纪灵书说起这些人时,也隐约提醒她与人交往要多有注意,“知人知面不知心”云云。只是纪灵书在兴头上,这弦外之音能听出多少、又能听进去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夏小满瞧着年谅那副“长兄如父”的样子,不由失笑,这还真像个教育孩子不要早恋的家长。不过说起来,纪灵书实际年龄虽小,但虚算也是十四了,按照这个时代标准,也当是开始找人家的年纪了。若是一早结识些人家,多了解一些,以后选择余地就比较多吧。
眼见快到二更天了(晚上九点),雁回居那边打发人来请纪灵书,纪灵书才忙告辞走了。
送了她,年谅长出口气,虽她后来没提老七一句,可他仍是忧心,只道:“老七素来奸猾,莫要打什么主意才好。”
夏小满见他不说旁人,最担心还是家里那匹狼,笑了一回,想了想,问道:“七爷这是休妻……若再娶,算正室还是继室?”
年谅一怔,随即明白她的意思,道:“继室。这倒是,但评这,姨母也断不会将表妹许与他就是了。”他皱了皱眉,低声道:“我只怕他行骗……表妹年幼不识险恶……”
夏小满翻了翻眼睛,对,还有这茬,这很有可能!一个年幼无知的小白花被玷污了,生米成了熟饭,还能咋整?只有跟着年老七了。古人比现代人可怕多了,看条胳膊就是没清白了,年老七甚至不用动啥真格的,就能把个小姑娘纳入囊中。
只是……纪家到底是亲戚,年老七吃了窝边草,事情曝露,怕是老太爷老夫人那边都饶不了他。搞不好他在年家也没立足之地了,他可是身上没官没爵没固定收入的,少了银子,还哪里能泡妞喝花酒去?纪灵书美则美矣,可美女多去了,年老七最是贪色之人,会为了一朵花放弃整个花园?
年老七……图的什么呢?
夏小满摇了摇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咱是既不能锯开七爷脑袋瞧瞧他打的什么主意,也没可能掐着纪灵书的脖子告诉她老七是色狼,离他远一些。这会儿能做的,不过是旁敲侧击提点一番罢了。
“也许是咱们多虑了。”夏小满劝道,“方才表小姐不也说路上遇着的么。”
说话间倒想起十二十三倒是跟着纪灵书一起玩的,不晓得是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哎,别这边儿堵着狼,那边儿又叫鹰叼去。当然,如果这俩娃算鹰的话。
因而,她又笑道:“你便不担心十二爷、十三爷……”
年谅顿了顿,想起这俩弟弟,摇头笑道:“若是真与咱家联姻,十二、十三倒是好的。他俩虽没十四那般稳重,却别有一股聪明劲儿,身份也尊贵些。——到底是三姐姐的亲兄弟,虽今上于外戚间用人谨慎,但两人若是得了功名,再叫三姐姐拉扯一把,前程当不会错。若单论人,实则十三比十二更妥当……这却是要瞧姨母的意思。”
他转了一圈,又回到初始话题,叹了口气,道:“只老七……若果真是偶遇还则罢了……”
夏小满道:“这么琢磨也没用。今儿的事,不如明儿找九爷问问?他是一直跟着纪家人的。”
*
正月十五,衙门开印,大殿朝会。政府机构新一年的运作就此拉开帷幕。
年家有官职的上朝,有诰命的随老夫人进宫朝拜太后,这有书读的,自然是去学堂开课。只是十五十六都是法定灯节,朝堂、学堂皆是半日,十七恢复正常。
九爷则是一早就带着纪淙书往学堂里拜先生会同窗了。
傍晚时分,九爷归来,未用人请,自己先来了长生居。
“六哥放心。”九爷进门就给年谅汇报工作,“纪大哥今儿见过了先生,先生甚喜他学识为人,又瞧了他几篇文章,道他必能中第。下晌同窗请酒,他本不待去,叫我们一顿劝说,也跟着去了。想来以后再寻他应酬,应是不难。”
年谅大喜,赞叹道:“九弟真好本事!我原还愁你劝他不动。”
九爷也有些得意,手指轻叩桌案笑道:“不瞒六哥说,我也愁此事!那日就纪大哥在老太爷跟前那一番陈词,我心里是没底,全然不知能劝动他几分。又怕劝动了,带去酒席宴上,与咱们别扭,那边的人得罪了,六哥你这边我也交不上差,倒还不如不劝。这两日结交下来,觉得纪大哥只是倔了些,倒不是那左性的。经了今日,越发觉得无甚可忧了。”
他顿了顿笑道:“说来,纪大哥这能强词有强词的好处!六哥也晓得,那等席上,无外乎吟诗作对谈古论今的,这纪大哥于诗词上平平,却极是善辩!今日一席话把几个常辩不败的都给驳倒了!说到后来,几人竟一句也应对不上,都傻了眼。众人皆是服了的!”
年谅一怔,随后击掌大笑,他知道纪淙书雄辩,只担心他雄辩过劲儿了,惹人厌烦,谁知道竟是这样结果,不由道:“果真?倒是用在此处了!那想来他策论也必是极好的。”
九爷跟着大笑一场,道:“这也是我未曾想到的。策论就不得而知了,先生还未留题,只瞧他几篇旧文。改日叫先生与他出几个题目瞧瞧。”
“有劳九弟费心了。”年谅忽而笑道:“且先出一个吧,瞧表哥那般强辩,行文也必极长……说起来这也要请恩师板板他这才好。”
九爷会意,捧腹笑道:“我省得了,回头会与先生说得。便是会试时写秃了笔,考官却是不肯判秃笔的。”
两人笑了一回,年谅想起纪灵书,又问他们昨日赏灯遇到七爷之事。
九爷对三房也是厌恶,皱眉道:“昨儿咱们打城西往回走时候遇上的,像是从南边儿来,哼,一身花粉香,定是到烟柳街喝花酒去了。因瞧着咱们,也说跟着一道去,又不好回了他,由着他跟来了。”
年谅点了点头,道:“表妹还说昨日买灯老七会钞的……”
九爷一拍大腿,道:“没错,还有这桩奇事。六哥不提我也混忘了。你说老七多暂掏银子这般大方过?昨儿也不知道他中了什么邪症,咱们买灯的银子都他出的。另与了那几家几盏,十好几两银子,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年谅挑眉道:“都是他会钞的?也给旁人家了?”这他倒放心了,不像是打纪灵书主意的。
九爷压根没往纪灵书那边儿想,只点头道:“都他会钞的!要不怎说是桩奇事呢,六哥你也知,他不是个赌钱的,这般行事不会是赢了装大方。我也纳闷,这年关也过了,该讨的债也当都收回来了,这当口他哪来的余份银子?莫不是路上拾了金子?”
年谅管他是偷的是抢的,只要离自家妹子远远的,他就是劫了国库,年谅也一样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因此只笑道:“许是得了外财了。他外面朋友多的是,外财怕也来得容易。……说起赏灯,还有事相求九弟。”
九爷忙抛开那琢磨年老七的念头,笑道:“六哥折煞我了,有什么尽管吩咐!”
年谅便说了因昨日未曾去上赏灯,便打算明日出去,只怕二夫人担心人多车乱有闪失不肯让他出去,想约九爷夫妇一道去,再请九爷在二夫人面前帮说两句打包票的话,好叫她放心,许他出门。
九爷笑道:“这算得什么事?!包在我身上!一会儿家宴上我就同二伯娘说,定让六哥如愿。”
————不算字数分割线————
ps:弱弱的说,本来就卡文了,卡的死去活来。脑子浆糊。而这几天又一直有7788的同学聚会。
他们不少南方工作去的,我们这一年也就见这一次面……所以……
所以更新时间……越发不靠谱……实在抱歉……
眼泪汪汪滴接受板砖洗礼……
一头是包的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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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13、元宵④
年谅只是想找一个“保镖”,向二夫人证明他处于安全之中。结果这十六要去赏灯的口号一打出来,呼啦啦出来一群保镖。
七小姐也想出去玩,便依旧扯出陪客的幌子,抬了纪家人出来,先要请纪郑氏,说是十四日姨夫人未曾去赏灯,今日补上。纪郑氏知她心思,笑说上了年纪,不去凑这个热闹了,许了纪灵书跟着出去。再问纪淙书夫妇,他们道是前一日去过了便不再去,纪淙书要温书,纪戚氏要伺候丈夫温书,就只叫妹妹一人跟去玩玩乐乐。
七小姐本来对纪戚氏就没兴趣,对于她这样贤惠到“同丫鬟一样伺候夫君温书”的行为颇为不屑,便也就丢开手,拉了纪灵书去,想了想,又叫上十四日未曾出门的五小姐、六小姐、九小姐同往,也好与祖母、母亲那边说话。果然老夫人允了他们,又叫带上十四,这十二、十三爷自然是要凑热闹的。再加上正经的保镖九爷夫妇,好么,一下整出个旅行团来。
男士骑马,女士坐车,病号年谅特例,也坐车。
本身九奶奶、纪灵书和七小姐一辆车,另三位小姐一辆,夏小满与丫鬟们后面几辆小车上坐的,九奶奶因瞧那车不好,便要招夏小满过来与自家同车。
夏小满忙不迭婉拒再婉拒,别说上了车只有伺候领导的份,就说自家现在勉强能拿毛笔写上几个字了,还未摆脱文盲的帽子,跟这群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博士女们一辆车,听她们念经还得装聋作哑,也非郁闷死不可。出来赏灯是图个乐呵,找别扭谁干啊?!她那小车虽没主子们的车好,可是要自在多了。
两厢厮让间,年谅来解了围,叫夏小满他那车上跟着伺候去。夏小满自乐不得的,一定要伺候人的话,还是自家领导好打发。九奶奶瞧了,会心一笑,便也不再让。
年谅没坐轮椅,叫人抬上车的。车厢也是改造过了的,里面已不是什么座椅加长加宽,一张小床一样,半个车厢的椅面,以保证年谅坐着时候腿能放直,其上铺着厚厚的被褥垫子,顶头设的靠背引枕,在夏小满看来,那就是软卧啊。
夏小满安置了年谅坐好,自家也脱了鞋子坐到“床”上来,也这依样自我安置一番,脚下垫了脚炉,腿上盖好了衾被,伸展了下胳膊腿儿,往旁边引枕上一靠,舒服之极,心下喟叹,还是有钱好啊。
*
大秦寻常街道,每隔几丈远就有一根丈高的木杆,上面吊的铁盆拢的火,作为街灯。一般只需要半夜时更夫背着梯子过来添一次柴禾浇一次灯油,就可以亮整个晚上。
在平时静夜里,这样的街灯虽没有夏小满那世界的路灯明亮,也是比较管用的,能照亮一方路面。然在元宵佳节的喜庆日子里,入夜便是家家灯火,处处管弦,极是灿然喧嚣,这街灯的光芒就显得格外微弱,就像这月圆夜的星光一样黯淡。待进入永乐街,那些街灯则彻底淹没在一片绚烂之中,不万分仔细的辨别,都寻不到一点儿踪迹。
永乐街连亘十余里,彩灯何止千百,极其新巧,怪怪奇奇,无所不有,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宝光璀璨,照耀如昼。道两边更有各色摊位,巧匠艺人,奇术异能,歌舞百戏,令人耳目不暇。
好一派太平繁华景象。
夏小满眼睛都不知道落在哪里好,原先只在电视上看过、甚至只在书本上看过的杂耍戏法,尽数呈现在眼前,滚刀的、吞火的、胸口碎大石的,她明明知道有的只是个障眼法的骗局而已,可真看到时还是忍不住惊叹连连。
而那些驯兽的,耍猴、耍鸟、耍蛇都不新鲜了,还瞧着有耍鱼的。那摊上设了一人高的台子,其上放着个木质嵌琉璃的大盆,盆中立半尺高了雕花挂彩的龙门,耍鱼人就站在盆旁,口中含着竹哨,哨声一响,一条通体金红的鱼儿便骤然而起,头尾一弓,纵身跃过那龙门,再入水中。
夏小满看得有些发傻,年谅见了,笑道:“可要下车去看看?”又道:“外面跟车的持葛手里有散钱,你叫他赏些与那耍鱼的吧。”
夏小满看了周围围的那一圈人,摇头笑道:“人那么多,也挤不进去,搁外圈看还不如搁车上看的清楚。我只是觉得新鲜而已……这鱼怎么这么听话呢……”
海狮海豹海豚能训,这金鱼也能这么听话?貌似鱼脑容量没那么高吧……这鱼也成精了?
年谅笑道:“没瞧出来?”
夏小满一愣,果然是有猫腻的,忙道:“没瞧出来,怎么回事?”
年谅摇头笑道:“我少年时也是好奇,还曾千方百计问那人买鱼买哨,初时他执意不卖,到我出重金才允。待我回家与众兄弟试玩,却怎的都不成,那鱼只伏在水底动也不动。老八性急,抓出来掐弄一番,再丢进水里已是翻白了。我惋惜了多日,一直甚恼老八莽撞。后学堂恩师听闻,便与我讲,那耍鱼人手中有线,那鱼实是傀儡一般,线动鱼动,不过逢佳节时出来哄人一乐,赚些银钱罢了。”
夏小满估计也是这么回事,得了年谅许可,挑了车帘探出头去仔细看了,光线的原因,还是没瞧出来那线在哪里,只能从见那鱼落水时不甚自然的动作里微微看出端倪,——那鱼每一入水总能溅起大片水花来,确实像是傀儡木偶僵硬的跌进去一般。
她回来不由叹道:“这也是个技术活儿啊。真是高明。”
年谅听她赞高明,哈哈一笑,叫她挑了车帘喊小厮持葛道:“持葛,去赏那高明的耍鱼人百文钱。”
这么一来,他也来了兴致,走了一段,又见训鸟衔鬼脸儿衔旗的,他便指着那鸟儿道:“这赤喙雀儿训教虽费些功夫,却也不难。每拿谷粒儿逗戏,稍加时日,便能训成。说起来,咱家六条通灵,也是能训教会的。”
夏小满瞧着那雀儿灵巧的飞来飞去,脑子还没转回来,问道:“咱家谁?”
年谅奇道:“六条,不是你给起的名字?怎的,忘了?!”
夏小满这才想起那只上蹿下跳的凤头红来,笑道:“真忘了。不过,你觉得……能训教它衔旗?”
她总觉得六条高傲得一塌糊涂,日日里昂首挺胸的,摆出副不可一世的架势来,让她哭笑不得。训练一只这样骄傲的鸟去衔旗?!
唔,不过,也不好说吧。毕竟,六条是为了食物乖乖进了那开口的笼子里的,又再也不肯飞走。估计也是可以因为食物乖乖听话衔旗吧。
好吧,也许它根本不是一只高傲的鸟,尚肯为五斗米折腰。然,真正高傲的鸟,到底是“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还是“练实醴泉”也无法打动之?
年谅见她不信,笑道:“一会儿叫持葛去问那耍鸟的买些旌旗、鬼脸儿来,回家试试便知。”说着又指着一旁那斗雀的,道:“这般斗雀儿却是最好训教的,比教衔旗还容易些。《赋溪杂记》里便有提及,此雀儿好肉食,只肖以雀儿皮裹肉哺之,日久,则‘望其雀儿,便欲搏而食之’。”
夏小满听了,见那边两雀儿相斗,已是绒羽乱飞,果然是恨不得吃了对方的架势,不由打了个哆嗦,貌似训练鹰啊狗啊咬人也是这么的,食物外面裹件仇家的衣裳,等到遇到仇家时候,鹰犬就只认定那衣服下就是食物,上去就一顿啄咬……
唔,果然,食物永远是最好的引子,有了食物诱惑,动物才不管其他呢,六条是“低下它那高傲的头”,这斗雀是同类相残。若说生存是第一位的,动物没有所谓的伦常道德约束,那人呢……
有了银子的诱惑,人也是什么都敢做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绝非虚言。
年谅本是兴头上,见夏小满脸上没点儿笑模样,尽是厌恶之色,以为她嫌斗雀血腥,便笑着揽过她来,安抚着笑道:“斗雀咱们是不买的。只先买些旌旗来……”说着便要去喊持葛。
夏小满身子扭着有些不适,略挣了下,见他没放手的意思,就自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只道:“得了,还是别训教六条了。你不是打算随时放它走的?等你训练好了,它又飞了,岂不是白搭功夫?你要训练,不如买只不打算放走的训。”
她想起她们说年谅素来不养鸟兽,又笑问他道:“你不是懒得养鸟?现在还要训鸟?可是养六条养出乐趣来了?”
年谅笑容有点儿僵,瞧着她髻上银鲤戏莲的簪子,半晌低叹一声道:“原也养过……就如那傀儡鱼……后只觉得生死无常,徒然伤心,不若不养,少了些乐子,却也少了伤心,倒是干净。”
夏小满也叹了口气,她也有过养动物失败经历,也留下了无法磨灭的阴影。
她小时候养过金鱼,因为换水直接用的自来水,里面的漂白粉把鱼毒死了;再又养过一只小鸡崽,傻傻的用吃饺子使的深碟子装了小米和水,结果鸡崽掉到水里去了,打湿了大半的羽毛,不知道是受凉还是怎样,就此病倒,没两天便死了。
鱼死时还好,只无声无息的翻了白,她难过两天也就过去了;那鸡崽死前却是日日叫唤的,她幼小的心灵只觉得那凄惨无比,鸡崽死后她大哭了一场,还找了个药盒郑重其事把它埋了,之后很久都不肯吃鸡肉制品,过了一两年才缓过劲儿来。
从此以后再不敢养任何东西,因为负担不起它们的生命。
生死无常,徒然伤心。她也这样觉得。不过她不养鸟兽是不肯背负“主人”的职责,倒不是要把自家变成佛爷,追求啥无喜无忧的,她的人生信条里也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句。
她吸了口气,绽出个笑容,顺手拍了拍年谅,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既然早晚要放六条走的,那就训吧,让它在咱家一天,就给咱带一天的乐呵来。”
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免得负担不起招惹的后果。但既已经招惹了,为什么不在消陨前多寻写快乐?
早晚要离开。现在也没必要愁眉苦脸。快乐是一天,不快乐也是一天,何不快快乐乐每一天?
她心情骤然好了许多,扭头瞧着年谅,含笑认真道:“得乐且乐吧。”
年谅一怔,随即牵了牵嘴角,握了她的手,眼里满是笑意,道:“那好,叫持葛买旌旗回来,六条交由你训教。”
夏小满那脸儿立时晴转多云,翻了他一眼,心道明明是你说要训雀儿的,这一转身活儿又丢我身上来了?我是想让你训,我看乐子。好么,这成我工作了!早知道就不撺掇,这不自己给自己找事儿么。
她撇撇嘴,嘟囔道:“得,要训还是您来吧,我手笨,训教不好……”
年谅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往身边拽了拽,闷笑一声,道:“手笨也无妨,你不也说只图个乐呵么。”说罢松了手,叫她去挑帘子喊持葛买来。
夏小满蹭到“床”边儿,踩了鞋,躬身去挑帘子喊持葛,却见马车停了,外面持葛应了一声,未及她说话,倒先道:“爷,姨奶奶,九爷身边儿的芡实送吃食过来了。”
夏小满回头去瞧年谅,年谅笑道:“难为九弟想得周到,叫进来。”
九爷的小厮芡实捧了个食盒递进来,先问了好,而后道:“六爷,这不是我家爷买的。是七爷买了请爷和姨奶奶尝鲜的。”
“七爷?!”夏小满要接食盒的手便顿住了,与此同时就听见身后的年谅也问出声来。
夏小满回头望了他一眼,见他眉头紧锁,脸沉着,便还是接了食盒,因知道芡实是九爷的心腹小厮,便道:“进来回话。”说着递了食盒与年谅,自家坐回到年谅身边。
芡实也是得过九爷吩咐的,知道六爷要问话,便上了车,跪在“床”前。
年谅揭开食盒,见是一碗汤圆、一碟皂儿糕、一碟韭饼、一盘各色旋炙肉的拼盘,另有一盘子蜜饯果子,淡淡道:“倒是齐全,果然想得周到。”因问他道:“打哪儿碰着七爷的?”
芡实回道:“回六爷的话。七爷方才是打五里巷那边过来的,来时就带了吃食。说是从那边饮宴,思及各位爷奶奶小姐在此赏灯,就顺便捎了宵夜过来。”他顿了顿,低声道:“我家爷交代过,小的方才仔细瞧了,七爷是吃了酒的模样,虽没醉,身上有酒气。只是跟着七爷的几位哥哥都不像是吃过酒的。”
年谅点点头,叫他代为谢过七爷九爷,打发他去了。而后扭头向夏小满道:“你说老七打的什么主意?”
夏小满摇摇头,前儿是偶遇,今儿人就不说偶遇了,今儿可是吃酒时不忘兄弟姐妹,特地捎宵夜过来,——虽然现在还没到吃宵夜的点儿。谁知道他打什么主意?这里面谁是值得他讨好的?纪灵书?他真要放弃整座花园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年老七所图为何啊?
“也许……”她张了张嘴,觉得没有一条理由是能合理解释年老七不靠谱行为的,所以,她又选择了闭嘴。
年谅沉思片刻,沉声道:“满娘,采藻和采艾是雁回居过来的,你回去私下吩咐她们,也常回雁回居转转……若是……”
夏小满心中了然,点头应道:“我明白。保证办妥,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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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15、祸从口出②
九爷不止是一个保镖。侦探工作也很出色。
“老七是在五里巷春风楼吃的酒,跟着三个人,当是生意上有往来的。”九爷打赏灯回来,叫人去打听了个明明白白,次日下了学往长生居来汇报,他道:“伙计说一直在谈铺子的事。元宵夜客人多,坐了多久伙计记不得了,做东的不是老七,是个被称作陈员外的,连带咱们的宵夜,也都是这陈员外会的钞。”
“老七也是借花献佛?”年谅揉了揉眉头,这倒像老七干的事了。自己不出银子不出力,使唤别人的东西擎好卖乖,最是他的特长。
九爷冷笑一声,道:“许是。老七素来这种人。白来的便宜他定是要占到底儿的。”
但老七也素来不会做那等白搭东西还不得好的事,他若搭了东西进去,必是要见到利的——哪怕是白来的东西。若说之前买花灯,许是要在几家公子小姐面前卖好吧;昨儿的宵夜又为的什么呢?
讨好六哥?
嗯。九爷暗自点了点头,许是这样。
腊月正月这些席里宴上的,老七可是没少拉着六哥说话,紧着恭维讨好,落在他眼里只觉得那副小人嘴脸分外恶心。因看六哥一直淡淡的,想必是看透了老七的把戏,他也就没提这事。昨天晚上这事,定还是冲着六哥来的——老七与他没什么结交,十二那仨毛头小子,老七更用不上什么。
“六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琢磨着……昨儿这些人,没谁能落到老七眼里的。也就六哥你……他前阵子不也……花了些心思么。你心里也有个计较才好……”
这话实在不好说,他与六哥算是兄弟里关系好的,尤其最近有了纪淙书这事,两人关系又近了一层,但,这关系再好,人心不也隔着一层肚皮?虽然六哥看上去是不待见老七的,他可以直说老七不好,但是若说老七要算计六哥,意义就完全不同了,这六哥会怎样想?别是枉做小人,惹得六哥不快,闹得兄弟生了嫌隙……
他犹豫再三,但到底还是说了,总不能等六哥让老七算计了去,自己再后悔没早提醒吧,那是要懊恼死人的。
年谅闻言一愣,哑然失笑,是啊,一直只记着老七好色,光顾守着妹子了,倒忘了老七年前也刻意来讨好过自己,不晓得打的什么主意,后出了七弟妹的事,老七挨了板子这才消停了些,若说昨儿还是为了前着的事,也未尝可知。
“谢过九弟提点。”年谅点头道,“若是九弟不说,险些忘了前事。我自当小心。”
九爷见他言出挚诚,并无半点敷衍不满,这才放心,心道六哥果然是信得过的,没白替他操心。便笑道:“六哥客气了。我也是怕老七狡诈,六哥仁厚,没的吃亏。”
年谅知他好意,笑着再次认真谢过。
九爷想说的也说过了,便又照例汇报了纪淙书的近况,说了纪淙书这两天表现极好,先生提醒他要注意行文篇幅的问题,他也应下了,有要改的意思了;又因着辩才极佳,能和那群举子们说上话了,应酬也就肯去了,不必九爷费什么口舌。
年谅极为高兴。若是纪淙书能改了行文的毛病,以他的学问,金榜题名不在话下;若他肯应酬,能学得稍圆滑些个,那往后为官,也不至于让人太过忧心。
他长出了口气,由衷一笑,姨母苦尽甘来,算是熬出了头,若是表妹再得良配,那便是十全十美了。
*
“最近老七的人可有往咱们院里来闲话的?”送走了九爷,年谅招来夏小满问道。从前七爷不止自家跟年谅套过几回近乎,也会派丫鬟小妾们过来走动,有的没的地与满娘她们套话。
“腊月里还有。”夏小满道,“后来七奶奶那事……之后就没了。怎么,这么说七爷打的是你的主意?!”
腊月初七爷房里的妖精们没少往她这边跑,总是搞得她屋子香得呆不住人,害得她常要放半天味儿才能迈得进去脚。
初时是玫州崖山庄来奉帐,妖精们便都是有话没话的套问这个;末了有风声说年谅要到玫州的事,妖精们又来探听虚实。到了祭家神那日,年谅去玫州的事才被老太君正式当众宣布了,不知道是老太君前期压制的好,还是因为有了七奶奶疯魔在先,年家诸人各怀心思,便也就没人理论这事。
七奶奶疯魔的事一直让三房人大为头疼,后来又闹出那一通来,七爷挨了板子,老老实实的养伤,他房里的妖精们也就开始了冬眠期,猫院子里不出来了。长生居这才不再经常性弥漫熏死人的的脂粉香。
现在若是老七打的是年谅的主意。夏小满抽了抽鼻子,阿弥陀佛,那她的鼻子又要遭罪了!也许她现在最该发明的是一部换气机……唔,或者吸氧器……=_=|||
年谅摇头道:“我也不晓得。老九今儿若不提,我便只想着提防他打表妹主意了。老七素来是老五的先行官,先前尚不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便出了七弟妹那档子事,如今七弟妹的事也过去了……若说老七又是来先行试探的……”
夏小满点点头,七爷能给五爷管账,肯定是一条藤上的;瞧着五奶奶能随随便便就打了七爷的人,想必七爷只是个小卒子。七爷背后是五爷,这当是真的。只是,若七爷是先锋,那五爷所谋何事?
她想起五奶奶那三百两银票,那句“一宗是一宗,之前不相干,往后也不相干”,前账已清,这一个月这两口子都很消停,莫不是酝酿着找什么新的麻烦?年谅可是说话间就要去玫州了……
这样的时候……上帝,你可不要耍我!她磨着牙,有些烦躁,搓了搓手,皱眉道:“玫州的事已是板上钉钉了吧?他们又能说些什么?这会儿咱们能被拿来说道的……”想起纪灵书,她翻了翻眼睛,道,“纪家人留宿府里?”
在她的概念里,五奶奶只可能为了银子而翻脸。
“纪家不是落魄了来投奔的!!”年谅没好气道:“姨母家有良田千亩房舍百间,为的表哥赶考才上京,不过因是亲戚方过来住着!你也瞧着表哥那般了,便是我拿个租宅子的银子,他也是不肯,定要还上,哪里用了年家什么?姨母在二婶那边,饭菜也是二房房头管的,又不走官中的,关他们什么事?!他们说得着么?”
说着说着,他就激动起来,恼道:“要说买官缺,那是我的主意,搭的什么?不过是祖父和四叔的人情面子罢了!买缺该多少银子是多少银子,纪家能出!纪家不出,我出!哪里用年家毫厘了?四房要说四叔替我出了这个头,搭了人情不应当,也是四房来找我说。三房?说得着吗?!他们算个什么?!”
“那个……我就这么一说……你别吵吵……再叫人听了去……”夏小满忙不迭摆手安抚他。他俨然是把纪家人当亲人,而当年家人是外人了。一提纪家人,就像被踩了尾巴一般,他立时就能跳起来与人拼命。
夏小满忽然想笑,他还是个大孩子啊,二夫人说平素看他比谁都稳当,一旦急了,比谁都急,真个不假。
“我只这么说说……”夏小满按下了气鼓鼓的年谅,道:“既然你这么说,那他们是找不到什么由头了。甭管他们打什么主意,打谁的主意,咱们就做两手准备,守得严严实实就是了。”
年谅稳了稳情绪,指了指桌上的茶盏,叫夏小满递了茶过来,喝了两口,方心平气和了,转而问道:“采藻、采艾可吩咐下去了?”
夏小满自己也拿着茶抿了一口润喉,听他问,忙放下茶盏道:“想着昨儿晚上回来的晚了,再专门找她们说这事,太过明显了,就今儿白晌说的。”
其实,也不全是因为这个,主要是因为昨儿晚上回来,她解手时发现生理期到了。
估计还是那该死的“忘忧散”药物影响,这次比前次晚了五六天,之前一点儿感觉没有,来了却难受得要命。血色偏重,又有血块,她是腰酸腹痛,手脚冰凉,小腿还隐隐有些要抽筋儿的意思。
她叫茴香煮了红糖姜汤水,灌了一大碗,又打了热水,兑了姜汁儿进去,烫了好一会儿脚,直到觉得身上有暖和气儿了,便蒙被大睡,直睡到翌日日上三竿。这还哪里有什么心思管什么采藻采艾?
也是喝了点儿热粥,晒了好一会儿太阳,她这觉得身上舒坦了些,才想起昨儿那码子事。忙叫人招了采藻、采艾过来。
采藻和采艾年纪都不大,平时话不多,都是行事稳当的孩子,半个来月她冷眼瞧来,采艾做事板板正正略显木讷,采藻则要灵巧些。
她吩咐她们道:“六爷惦着亲戚,总怕他们缺什么短什么,来咱们家住着,就得咱们管着不是。府外的有小韦管家常去瞧,这府里雁回居那边就要你们俩上上心了。看看姨夫人表小姐那边少些个什么啊,又或是多些个什么——倒不是旁的,你说这往姨夫人那边走动的,看的谁的面子?还不是看的六爷的面子!这些人情少不得是要六爷还的。咱们哪里能问姨夫人去?这就要你们俩机灵着些,多留心,也好让咱们心里有数,知道是谁要与咱们亲近不是……”
果然,采艾就似懂非懂,只规规矩矩应下;采藻则脸上带着了然,笑着应道:“姨奶奶放心,奴婢一定办妥。”
她点点头打发她们去了,自己又有点儿怅然,既觉得采艾木头,怕她误事;又觉得采藻太机灵,也不是什么好事,聪明人总是不好掌控的。人才难得,忠心的人才更加难得。
如果有“以后”,娃娃还要自己培训才好。那些穿越前辈们买孤儿训练死忠,绝对是真理。
这会儿年谅问了,夏小满就把大概怎么和两人说的学了一遍,又说了两人的反应,以及自己的看法。
年谅点点头,道:“我也是瞧着采藻机灵些。且看她们怎么行事吧。院子里,还是青樱、采菽、采蘋妥当些。”
从前只青樱青槐他信得过,是能商量事情、交代事情的。采菽采蘋也只一般。而来五年的满娘、与他同床共枕的满娘,他不是信不过她为人,却是嫌她太怯弱,只能在他发牢骚时做个倾听者,万不能指望她去做什么事。
如今,却是不同了。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祸祸福福,谁说得准呢?满娘这不就是因祸得福么,这一忘,倒变得伶俐多谋,事事想得周到,办得妥当。福气……是她的福气,也是他的福气……
“满娘。”他宽慰的笑了笑,伸手过去拉她的手,刚待说话,却又皱了眉头,攥紧她的指尖,问道,“手怎的这般凉?”
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16、祸从口出③
满娘的指尖冰凉冰凉的,那凉气直往他掌心钻。
年谅皱了眉头,攥紧她的手,问道:“手怎的这般凉?”
夏小满被掐的一咧嘴,呲着牙道:“哎,你轻点儿。”
年谅微松了些,仍攥着她的手,道:“出来怎的没带手炉?”
“这两步道儿我带什么手炉?!”夏小满的手脚比起昨晚已是热乎多了,自家没觉出手凉来,这一沾了年谅温热的手,才觉得自己凉。手被他握着暖暖的,也就不舍得移开了,反扣上手指,搭在他手上汲取温度。
暖阁里暖和,是根本不拢手炉脚炉的,年谅便扬声向外喊道:“茴香!”
门帘一动,茴香探身进来,一眼瞧见爷握着主子手,忙低下头,还在门外的那只脚就不敢踏进来了,就这么半拧着身子低声问道:“爷有什么吩咐?”
年谅道:“你主子出门怎的不带手炉?冻成这样!你怎么伺候的?还不快与满娘拢个手炉来。”
夏小满忙道:“不用。不关她的事……”
茴香已是满口谢罪,立时抽身出去拢手炉了。
夏小满皱眉向年谅道:“真不关她的事,你训她做什么?我手不是冻的,是……”她差点儿脱口而出生理期,生生顿住,险些咬了舌头,微有些窘。从前她可是能指使男友去帮忙买内衣和卫生用品的人,对一些事并无忌讳。可年谅于她,是夫?是友?是陌生人?可曾亲密到毫无忌讳的地步?
她顿住了,年谅不明所以,仍问:“怎的?”
她瞪了他一眼,咬咬牙,还是道:“身上……那啥……喝点儿热水过这阵子就好了。”
年谅一愣,忽然想起昨儿当她在暖阁值宿,因着葵水来了,茴香来回的不便过来……他尴尬起来,脸也有些红了,揉捏着她的手,窘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茴香送来了手炉打破了僵局,夏小满双手得以解放,捧过手炉,呵了口气。
年谅稳了稳情绪,方道:“便是那葵……嗯……手也太凉了。淤了寒气对身子也不好,一会儿着人请大夫来瞧瞧吧。”
夏小满忙道:“不瞧。没事。”又道:“先前不也瞧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叫喝药……”
年谅一笑,知道她是怕喝药的,道:“总要先看大夫怎么说,喝不喝药的另论。你原怎么劝我养身子的?到自己这里反不肯了。你也当顾惜自己身子才是。”
夏小满手里转着手炉,笑道:“什么事不都这样,劝别人容易,劝自己难。关键,汤药实在是太苦了。”
论吃药,她也挺佩服年谅这药罐子的,天天喝药,年年喝药,眉头都不皱一下,有时候怀疑他是不是味觉神经退化了,怎么就不怕苦呢。
她不是不顾惜自己身子?天知道,她才是最注意健康的那一个。不是肯不肯看大夫,实在是看不看都一个样。这群大夫她算是琢磨透了,都是对“忘忧散”的成分啊临床反应啊啥啥都不了解,诊脉诊不出什么来,就天花乱坠砸些专业术语,然后开些吃不好也吃不坏的药,糊弄事骗银子而已。她得不着一点儿好,还得天天草根树皮的喝着,身心受“苦”啊,还不如红糖姜汤来的实在。
“良药苦口……”年谅顿了顿,道:“罢了,不爱喝药也就罢了。那这几日,便叫青樱多煮个锦蛋与你吃。补上气血也就好了。”
夏小满摇摇头,她要吃点儿茶叶蛋还行,水煮鸡蛋实在腻味,道:“得,你可别糟蹋东西了。我又没什么。咱……能说点儿别的不?若没什么吩咐,我就回去躺着了……”总觉得和个男人纠结生理期问题,呃,囧,非常诡异……还是早点闪吧。
见她脸上显出不耐烦来,年谅也沉了脸,带着些责备的意味,沉声道:“满娘。”
夏小满停下转动手炉,认真瞧了他两眼,她知道他是最恨别人将他好心当做驴肝肺的,但她这也算不上践踏他那好心吧?她实在也是不耐烦了,只道:“您好意我心领了还不成?就像我嫌药苦一样,真是不喜欢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你就别逼我了成不。”
乱七八糟的。逼迫。年谅脸色越发糟糕了。
“满娘。”他决定话摊开了说。
满娘素来不骗他,不想说的只不开口,许多事,高兴也好,委屈也罢,从不敷衍,只闷在心里。现在,却是有了不满便想刺他几句。他原嫌她闷,现在又嫌她太尖利。
有些事,也是扎在他心里的刺,她不提,他也就当自家也忘了,不去想,也就不会疼。可她偏提了,让他无法忽视那根刺、那种疼痛的存在,让他心里格外难受。
“满娘。”年谅沉声道,“灌药的事,我知道你心里一直不痛快,是我累了你,又护你不及,然那也非我本意,这你也是知道的。这么久了,你闷在心里也不舒坦,便说出来吧,是责,是怨,我都不怪你。只别再这般,一时提起,一时怨愤;时时提起,时时怨愤,何日是头儿?没得熬苦得你我都不痛快。”
啥?夏小满觉得下巴咔吧响了一声,好像是要脱臼……
这话题也转变的忒快了啊?!神七也没这么快!他这又从哪里跳过去的呢?这跑题跑的也太离谱点儿!
她按了按就要掉出眼眶的眼珠子,抚平了抽搐的眉梢,愕然道:“你知道你自己在说啥不?”
“满娘?”年谅皱了眉头,“勿要言它。”
夏小满抿着嘴瞧了他半晌,叹了口气,道:“你希望开诚布公谈一谈是吗?好吧。那就谈一谈。我觉得,你想多了。我说我忘了以前的事,真的全都忘了,没骗你,包括你说的灌药,我也记不得了。时时怨愤,完全没这回事。都不记得了,哪里来的怨愤?便是有心里不舒服,也不是冲着你的,你不必多心。”
年谅挑了挑眉,道:“是我多心?”
“你心平气和一点儿。”夏小满撇嘴道:“我是实话实说,不是什么责也不是什么怨。这次我不吃药,不吃锦蛋,也和那事完全没有关系,是因为干脆吃就不下去才不乐意吃的。这点我是没闷在心里的,想到就说了,倒被你误会。我说过,你可以选择相信我或者不,我只选择说实话。”
“我没不信你,满娘。”他叹了口气,刚要往下说,却被她打断。
“其实也不是你相不相信我的事。”她觉得身下没血了,倒似所有的血都涌上来,冲到脑子里,“是你心里老装着这件事。我忘了,你没忘。所以你会神经过敏,即使我没提那事,你也会往那上面想。你觉得我时时怨愤,其实时时怨愤的是你。”
她拔出了那根刺。
没有血也没有脓。他还是疼得吸了口气。
是。青槐的事,满娘的事,他有太多的怨愤,所以才会理所当然的认为她也应该是满怀恨意的。
她忘了。他忘不了。
“以后我说话会注意。”冲动是一瞬间的事,夏小满的血流回来了,人也就清明多了。
其实人和人之间若没个沟通,互相猜忌才是最麻烦的,说开了反而好。只是……她实在没底说不说得开。虽然她现在觉得和他沟通不算太障碍了,不过这件事,到底是个心结,他自己栓的心结,要他自己慢慢解开。他也是个倔脾气,在她看来,和纪家兄妹那种倔也相差无几,不一定是“说了就肯听,听了就能听进去,听进去就能改得了”的。
所以,她只道:“以后我说话会注意的。从前许有不当之处,但确不是有意说什么。你也别总往坏处想我。”这话够明白了吧?
“满娘。”年谅长长缓缓出了口气,他听得明白,也晓得好歹,“你说的对。是我心有怨愤。是起错怪了你。”
夏小满瞧他说这句时一脸认真,也松了口气,能实话实说就好,能面对现实就好。
“往事已矣。”年谅摇了摇头,嘲讽的一笑,“庸人自扰之。”
夏小满翻了翻眼睛,有些事,确是庸人自扰,但能不能放得下……她觉得没话接茬,便低头拨弄拨弄手炉装聋作哑。
“你与青樱学字学得如何了?”静默半晌,年谅忽然问。
夏小满咔吧咔吧眼睛,这话题咋又转这么快?没双核都跟不上他这反应速度。她道:“认识百十来个常用的字了,写还写不大好。”
年谅点点头,道:“青樱略懂药理,你与她学学,学着看看药方,粗略认认药材,自家知道什么药医什么病,不畏药,也就肯吃了。不瞧大夫,这几日,便只拿锦蛋当药吃吧,那比鸡子儿小,也没两口便咽下去了,到底是补气血的。”
夏小满欲哭无泪……苍天啊,咋又绕回来了……不带这样滴……T_
年谅瞧着她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那样,忍不住想笑,强板起脸来,道:“你也莫将我往坏处想,为的是你身子好。”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夏小满抽搭抽搭鼻子,只得认了,没好气道:“谢六爷恩典。”
他再撑不住,揽过她大笑起来。
*
下晌未时,夏小满同学在年谅的监督下,勉强吃掉一枚水煮锦蛋。
口感和味道有点儿像鹌鹑蛋。她嘎巴嘎巴嘴,要是五香鹌鹑蛋就好了。因着当药用,这锦蛋是一点儿调料都不放的,她抻了几下脖子才咽下去,又不能喝茶,也不能喝红糖水,这越喝白开水越觉得嘴里干巴巴的蛋黄味儿,直反胃。
她就在心里把年谅诅咒了一遍又一遍。
而那个备受诅咒的人完全没有感应,监督完夏小满同学,他就把全部精神头都放在训练凤头红六条同学衔旗上。
六条果然是个极高傲的家伙,完全的贵族做派,——那是光吃不玩活儿。给多少谷粒儿它都吃,可咋往它嘴边儿送旗都不叼。
夏小满裹着被褥抱着手炉,往软榻上一窝,瞧着六条那样儿就笑个不停,心里还继续磨牙诅咒逼她吃锦蛋的年谅,恶人自有恶人磨,活该他被六条折磨。
然年谅这会儿却是心情极好,即使六条不配合,他也不生气,也不厌烦,犹笑呵呵的一遍又一遍逗弄。
倒是屋里侍立的几个丫鬟着急了,嘴里学着鸟鸣,左哄右哄,要不是知道这鸟金贵,怕是抓它过来硬往它嘴里塞旗的心都有了。
正玩乐间,门外小丫鬟回话道,持葛有事要禀六爷。
年谅让专职管鸟的采艾收了凤头红,带出去,把众丫鬟也都打发了下去。夏小满见有那么点儿“国家机密,闲人勿听”的样子,便要动身起来回避。
年谅瞧了一眼软榻上裹得跟个茧蛹似的夏小满,笑了笑,道:“你不必起来。无妨。”说着倒拄了拐往软榻这边来,在她身边坐下。夏小满也就缩了缩身子,不动弹了。
持葛进来先问了安,瞧这架势,知道爷是不避讳姨奶奶的,便直接道:“爷,方才小的在府门前,瞧着官媒朱婆子,说是陆家遣来的,要拜会四老爷四夫人。”
年谅那笑容就僵在脸上,转而皱眉道:“只去拜会四老爷?再去打探。叫持荆也往老太爷那边瞧瞧去。有什么信儿赶紧来报。”
持葛应声下去了。
年谅皱着眉陷入沉思。
夏小满歪头瞧了他一会儿,忍不住捅了捅他,低声道:“现在躺下还来得及……”心里反而有些小得意,哼,叫你刚逼我吃鸡蛋,等会儿就把药味香味再混重点儿,叫你也受受罪。
年谅回过神来,摇头道:“不必。若是来与我提亲,那正好退婚。我不肯,便是胁迫四叔也没用。”
夏小满转了转眼睛,她也是上次陆夫人来探病时才知道陆家和年谅渊源的,青樱话里话外只说爷不喜陆家人,未敢说旁的,但瞧年谅这意思,倒像是恨陆家恨得牙痒痒,这会儿说个退婚,也是咬牙切齿的。陆家怎么就这么可恶?
这么看来,还真是祈祷这陆四小姐千万别进年家门,不然两口子不和睦,日里夜里吵嘴打架的,她们这群跟着伺候的人少不得被殃及,只怕她这挂名小妾更是头号炮灰。
年谅夏小满各怀心思,静坐半晌,持葛那边便有了回信儿。
“爷,”持葛持荆都来回话,“朱婆子没往老太爷老太君那边去。只见了四老爷四夫人。说是陆家三爷向咱家七小姐提亲。”
年谅愣了片刻,转而摇头笑道:“陆家疯了。四叔岂会许他?”
夏小满咔吧着眼睛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年谅扭头见了,笑着解释道:“陆家三爷陆绍虞是陆大人庶出,名声欠佳,又无功名,这会儿想娶七妹,岂非痴人说梦!”
夏小满也是一笑,陆家真见鬼了。七小姐虽是庶出,却是嫡母养大的,在年家不比嫡出小姐差分毫,况且如今已许到望族汪家也是嫡子媳妇。
年谅又向持葛问道:“四叔怎么回的?”
持葛道:“四老爷回说七小姐已经定下亲了,倒是五小姐、六小姐尚待字闺中,年家也是有意与陆家结亲的。那朱婆子听了,搪塞两句便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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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17、祸从口出④
打正月十七起,夏小满开始被年谅看着,每日吃一枚锦蛋。
每次都觉得难以下咽,每次都不得不吃,好在吃完也没啥不良反应。她只是感官上觉得恶心,生理上还不至于呕吐出来。至于疗效……生理期第五天上,血渐止了,她的手脚也就不怎么凉了,到底是因为生理期结束自己就好了,还是那锦蛋真有这么神奇,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在年谅身上,没看到什么奇迹。许是补血的,他原来脸色尚好,手却有些白得不正常,指肚指甲都少有血色,到二十一日吃了整十天的锦蛋,这手上似有点儿红润了。但是这个时代没法化验血红素啥的,谁知道血旺不旺呢?总不能给他一刀,根据血喷的汹涌不汹涌来判断吧。=_=
吃了肯定没坏处,问题是能吃多久。
剩下三十一枚锦蛋,贮存成了问题。夏小满只知道常温下鸡蛋的保质期通常能到三十天。虽不知道这锦蛋能保质多久,但又不是恐龙蛋,时间肯定不会极长就是了。她觉得能到四十五天都是极限。
北方的冬天,室外就是天然的冰箱,零下十七八度的冷冻效应,腊月里把鸡鸭鱼肉放在室外,一会儿就冻得结结实实的,全然不用担心腐败变质问题。而厨房旁的杂物小屋偶尔生会儿炉子,室内也就两三度,活脱的冷藏室,放个菜蔬鸡蛋都存得住。
若天气一直冷,这锦蛋这么低温存放,问题应该不太大。然今年打春早,初五便是立春,到了二十已经是雨水了,如今的室外气温当是零上,晚上放碗水在外面都冻不上冰。天气眼见越来越热,这锦蛋再这么放着,实在不保险。
蛋白质变质引起的食物中毒比什么都可怕。
夏小满只知道两种辨别坏鸡蛋的法子,一是晃着有水声的鸡蛋一定是坏的,一是打开蛋清蛋黄混沌的鸡蛋一定是坏的。刚拿回锦蛋的时候,她就叫人挨个摇晃的,并没有发现坏蛋。一直吃下来,也没发现坏的,可这两天算算日子,纪郑氏初八在麒麟山买的这锦蛋,到今儿二十一已有十三天了,也不短了。这蛋又是哪天落地的?保质期可是要从落地那天算起的。
夏小满抱着脑袋头疼起来,以前在菜市场买鸡蛋的时候何曾考虑过这问题?现在想想,鸡蛋又不是树上结的,一摘一筐,这一只鸡一天也就能下一个蛋,貌似原始条件喂养的鸡,三天能下俩蛋就很不错了!菜市场那是从养鸡场拉来的鸡蛋,那是几千几万只鸡下的蛋啊,这神奇的彩鸡能有几只?这四十只锦蛋是多少只鸡多少天下的?哪只蛋是哪天落地的?
苍天啊,考据是项多么艰苦卓绝的事业啊。
她郁闷无边,毅然决然的放弃了考据,还是要以事实为基础,当下叫人又查了一遍锦蛋,确认了没有晃着有水声的,然后每天不再直接丢整个锦蛋到锅里煮,而是先打开看看蛋清蛋黄的状态。
不过就是这样,也没可能一天一个锦蛋,拖三十天吃完,估计再有十天,也就坏的差不多了。
最好的保存办法,当然是存在鸡肚子里。=_=#。要是能买到彩鸡养着天天下蛋是最好了。
如果不能……
“已经落地的蛋,最好的保存办法,就是吃到肚子里。”夏小满对年谅道,“要不,你一天吃俩锦蛋吧。”这也是极限了,一人一天最多吃俩鸡蛋,再多胆固醇太高,有害无益。就这样,平时饭菜也不能再有蛋制品了。
“照你这么说,在蛋坏之前,我也定是吃不完的。蛋已是不新鲜了,早不献给祖父祖母,现下献,多有不恭。”年谅道,“若是存到最后糟蹋了,还不如你就现在跟着吃,半个月就能吃完。你也是要补气血的。”
夏小满一张脸垮下来,心道,我替你算计这保存的时间,是怕蛋坏了,你吃了再重病啊再挂了啊的,耽误我去玫州的大事。好么,到头来把自个儿算进去了,鬼才跟着你吃。
她忙道:“我那啥已经过去了……手脚也不凉了。”
“总不能瞧着白糟蹋了吧?”年谅笑眯眯道:“你也知是一两多银子一个的。你素不喜糟蹋东西……”
她都想哭了……一两银子一个啊,咱折现行不?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夏小满同学终于明白了啥叫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那就是啥啥都同步,还得跟着年谅一起消灭一天天走向变质期的锦蛋。
还有一条要跟着一起做的,就是训鸟。
夏小满一直觉得年谅若不是某种程度上是偏执狂,就是闲极无聊没事找事。之前对纪家宅子百般挑剔,他说是要让姨母住得舒服,可她觉得更像是他故意找碴消遣,让生活充实起来。现在他又投入极大的热情到训鸟工作中,她觉得再给他个蝈蝈笼子蛐蛐钵,他就是标准养鸟斗虫的纨绔了。
年谅训鸟以宠溺为主,结果把六条惯得越来越大爷。这几天下来,食吃了不知道多少,却是于旌旗鬼脸儿瞄都不瞄,完全无视,吃饱就大摇大摆自家溜达。
“训什么也不能这么训。”夏小满瞧他无数次失败,养得六条越来越胖,要再这么养下去,胖成一团,就可以直接改叫“六饼”了。
“你再这么喂,它就飞不起来了。”她道,“先饿它两顿,然后不叼旗不给东西吃。”
年谅一皱眉,道:“那它就飞走了。肯落在这里,为的不就是口吃食?”
夏小满一笑,人啊鸟兽啊都这么现实,有食就留下,没食立时就跳槽,忠心啊,缘分啊,都是扯淡。她笑道:“你原来不就想放它走?飞了不正好?要不,你就拿个小鞭子,不叼旗就抽它。”
“抽它”两字她咬了重音,凶狠的样子。年谅听了更是大为皱眉,道:“怎得说的这般歹毒。”
“歹毒……哼……”夏小满撇撇嘴,道:“骑马为啥要用马鞭?你光喊它听吗?”驯兽要大棒加胡萝卜,双管齐下。
年谅斗口战败,六条交由夏小满训教。
夏小满就拿了根圆头嵌单珠的银钗……,唔,当然不是要拿钗子尖戳鸟……==|||,是拿嵌珠子那头敲六条的脑袋或者脚。当然,不会是往死里打就是了,不过是敲一敲,那钗不甚沉,敲着也不重,正好合适。
“教鞭”有了,夏小满同学还特地做了长袖的厚布手套,又拿短短的细链子拴了六条的脚在架子上,就怕六条挨了打暴走啄她。
防护措施是有效的,六条同学到底有点儿贵族底子,最初装了阵子绅士,打不还“口”,后来发飙了两次,碍于链子忒短,干扑棱膀就是够不着夏小满,干瞪眼就是没辙。
挨了几次打,聪明的六条开始消极抵抗,也不衔旗,也不吃东西,挨打也不动弹了。夏小满见它蔫了,约莫着是恼了,也不哄它,叫采艾带它出去再放开它脚上链子。这一解开束缚,六条没像往常那样乖乖钻笼子里,而是拍拍翅膀飞走了。
“我替你积福了。”夏小满见了,咔吧咔吧眼睛,对年谅道。
年谅养了这么久的鸟,倒有些舍不得了,但想着早晚要放它走的,这般总比他日老死在自己手里徒惹伤心的好,便只摇了摇头,瞥了一眼夏小满道:“积福?明明是被你打跑的。”
夏小满一吐舌头,扭过头手搭凉棚望着远去的六条,嘴里小声叨咕道:“反正是放生,目的是一定的,手段不同而已……”
谁知道翌日早晨,六条又神奇的出现长生居廊下挂着的笼子里了。
丫鬟啧啧称奇,皆向年谅道喜,道是此鸟通灵归依,六爷福泽深厚。年谅也极是高兴,叫人拿小碟儿装了谷粒果仁碎点心,来喂六条。
夏小满离老远站着,冷冷瞧着。到底是只畜牲,记吃不记打,待它再不好,这有吃的,还会回来。她寻思一番,又冷笑,人呢,到底是生存重要,尊严重要?要钱不要命的何其多,命都可以不要了,还要脸吗?
瞧着远远站着的夏小满,年谅笑着招呼她道:“满娘,你过来喂它。”
夏小满摆摆手,道:“我不去。它聪明着呢,我怕它记仇啄我。”特地站这么远,就防它这手的。在她印象里,鸟类是非常记仇的动物,她可往前凑合啥吧,不是自己送上门去让它报仇么。
年谅笑着叫人关了鸟笼门,又唤她道:“怕什么,它记得什么!”
夏小满见六条没可能飞出来啄她了,这才往那边去,撇嘴道:“记得什么?它记性好着呢!不然咋能飞回来的?!”
年谅笑着把小碟子撂到她手里,朝六条努努嘴。夏小满也没动作,只盯着六条,六条呢,也是瞪着一双豆粒儿眼,死死盯着她。她就先拿手指头在笼子外头晃了晃,果然,六条甩膀子冲过来就啄。
夏小满一缩手指头,歪头瞧年谅道:“看见没,我说它记仇吧。”
年谅一愣,随即笑得几乎站不稳了,退了两步靠到柱子上接着笑,道:“它真个是聪明的。满娘,你也极是聪明!”
夏小满扭回头狠狠翻着白眼,心道,我聪明,哼,我不聪明行么?!我不聪明就挨啄了!
青樱笑着叫人去寻了个长柄的药匙过来,递与夏小满道:“姨奶奶拿这喂它吧。”
夏小满笑着接了过来,舀了谷粒,从笼条空隙伸了进去。六条顿了一顿,似乎好一阵子犹豫,然后小心翼翼的伸头过来虚啄了一下,连忙又缩头,见夏小满没收回去的意思,这才放心伸过头啄食起来。
夏小满歪头向年谅笑道:“你真是捡大便宜了。这鸟实在聪明!”
说话间一勺谷粒吃完了,六条啾鸣一声,似乎提醒她还要。
夏小满眨眨眼,坏水冒出来了,笑眯眯的又舀了小块碎点心,递了过去,六条不疑有他,乐颠颠伸头过来啄,夏小满抽冷子一翻手,一勺子敲在六条头上。
六条冷不防挨了打,“啾”的叫了一声,猛得往后一蹿,反应过来后便无比愤怒的扑棱着翅膀,复又冲了过来,蹿蹿跳跳,大声鸣叫,抗议夏小满的偷袭行为。
夏小满得意的笑了起来,周围丫鬟更是笑倒一片,年谅笑得那柱子都要靠不住了,紧着喊青樱来扶他。青樱也扶着腰的笑,劝两位主子回屋里慢慢坐着戏鸟,坐着笑才好。
几番对掐下来,六条叫夏小满磨的彻底没脾气了,乖乖开始受教。它果然是聪明的紧,没两日就会了衔旗换鬼脸儿。
说来也奇,许是夏小满驯服它了,再怎么敲打它,它都不还“口”,反而待夏小满极好,就爱在飞到她身上停着,撵都不走。
夏小满一边儿咬牙切齿的骂它犯贱,一边儿暗自得意。她小时候看动画片,最羡慕那些海盗啊,女巫啊,胳膊上肩上停老鹰的,真是帅呆了。如今自家也有了一只……唔,虽然小号了点儿……不过好歹也是会飞的呀……>_<
年谅是服了满娘了,没口子赞了几回,又带着凤头红去给老太君、二夫人巡回演出了一圈儿。合家都赞这鸟通灵,几位小姐、小小姐小少爷特地跑来看了几回。而这几日里,来的最勤的,自是纪灵书。
纪家刚进京那几日,七小姐没少伴着纪灵书满京城里游玩,然陆家提亲之后,四夫人就拘着七小姐,不许她出去了,纪灵书也就落了单。
九奶奶曾往夏小满这边来闲聊时,提及这话,道是那陆家三爷陆绍虞在街上两次遇着七小姐,便是瞧中了,这才有了陆家提亲之举。虽是年家回绝了,陆家也没再纠缠,但四夫人仍极是不快,汪家的亲事是她一手促成的,不容有半点闪失,便嫌七小姐这会儿与她添乱,训斥了一番,再不许七小姐出门惹麻烦了。
九奶奶与纪灵书沟通障碍,自然是不肯带她去玩的,五小姐、六小姐又哪里是玩得起来的?纪灵书不得出去,也就只在各处院子里逛逛。
到底长生居是亲表哥,不比年家别处——她去了还要稳稳当当摆出端庄的架子来,表哥好说话,在这里可是自在多了,她便乐意往长生居来。再又她本就是爱鸟兽的,又一直喜欢这凤头红,因此常半天半天在这边泡着。
夏小满虽不喜欢她,但这会儿还是希望她是往长生居来,而不是往别处去的,以免,被大灰狼叼了去。
打十七那日叫采藻采艾两个多留心雁回居有什么人来往,采艾还没什么动作,采藻已经拿了第一手材料交上来了,从纪灵书来京城后喜欢哪家的点心,买了哪家的胭脂水粉,到她那些花草换盆、金鱼换缸样样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夏小满却没有格外高兴,这么快弄到这些,到底是采藻工作能力强,还是纪灵书身边儿人嘴不严?!若是后者,只怕自家能得到的资料,七爷也一样能得到,若他打的是纪灵书的算盘,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果然,没两日,采藻又报上来,七爷送了姨夫人几盆花,给表小姐送了一副九连环,又特地着人打了个金铃铛与表小姐的猫。
七爷在雁回居坐了一盏茶的功夫,陪姨夫人说了会子话,听闻这几日七小姐不再出门,便毛遂自荐要带表小姐出去玩。然后,被姨夫人委婉回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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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没调整回来……这两天更新还得晚上了,擦汗……容我调整两天。。。眼泪。。。
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18、祸从口出⑤
彼时听了夏小满转述采藻的汇报,年谅不住冷笑,道:“他果然是打的是表妹的主意。想连姨母一起讨好去,可笑,可笑之至!我这便同姨母说去,掀了他这层皮!”
夏小满拦了他,问道:“现在可别去,怎么的也得等明天再去。今儿七爷前脚刚去,咱们后脚就跟过去了,信儿怎么得的这么快?!这不是摆明了咱们监视……唔,盯……盯梢,对,盯梢雁回居呢么?到时候姨夫人怎么想?二夫人又怎么想?”
年谅道:“我又不是傻的,岂会去了就问老七的事?自然是要寻姨母说话,待有机会再提老七。”
夏小满摇头道:“那去的也太巧了些。二夫人也不是傻的!你何必急在一时?又不是今儿就要成亲了!姨夫人这不是回绝了么,可见姨夫人也是心里有数的。”
年谅闻言,点了点头,道:“是这个话。不过,二婶也是瞒不住的。去了也是要同二婶说的……”他顿了顿,忽而失笑,道:“也是我糊涂了。便是姨母应了,还有二婶!二婶就会同姨母说的,哪里还用得我!”
“这就是‘关心则乱’。”夏小满笑了笑,又道,“依我说,咱们是知道七爷什么人了,所以猜得到他打什么心思,姨夫人却还不了解,他素来油滑,又没露痕迹,若咱们去提醒了,会不会打草惊蛇,他再改了策略,倒显得咱们小人了……”
其实就是狼来了的故事。喊一次狼来了,狼没来;两次,没来;N次之后,任谁也不信了。
然最可怕的,不是狼没来,而是来的不是狼,却是限量供应的免费馅饼,那可就显得这本是好心喊狼来的人小人度量了……
年谅笑道:“你多虑了。姨母会不信我反信他?”
夏小满撇撇嘴,心道那是姨妈,不是亲妈。况且,就是亲爹妈,那种相信也未必是盲目的。有些亲爹妈……她想起前世的父亲,今生的便宜爹妈,轻哼一声,没说话。
翌日年谅到底往雁回居去见了纪郑氏,夏小满一亿个不乐意到底也被拖着同去了。她倒不是赌气提醒纪郑氏的事,而是跟过去了,人家谈机密大事,她肯定要回避,能回避到哪里?只有女唐僧的闺房了。
果不其然,那边没两句话就要切入正题,便遣她往纪灵书那边坐坐,美其名曰,“叫灵书陪你说说话。”
夏小满直想挠墙,这是陪我说话呢,还是她念经我听着啊?!
*
陆家向七小姐提亲的事,纪灵书也辗转听到了些,心里也是带着歉意的。
说起来七姐姐是陪自己出去耍,才遇到那宵小之徒,现下被四夫人责备,又被禁足,自己要担大半过失。
因这般想,又觉得四夫人怕是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不待见自己,便也就不好意思再往四房那边去了。而她和三房那三位木头小姐也说不上什么话,偶尔去做做绣活儿罢了,余下时间只在自己房里呆着。
她本来沉静惯了,从前没有伴儿,就自己戏戏猫逗逗鸟,弹弹曲子绣绣花的,也没觉得怎么不快活。但到京这几日天天都出去逛,一群人围着高谈阔论,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闹快乐,这会儿陡然沉寂下来,未免有些落差,只觉得空牢牢的。
所以,这会儿见到“表哥的粗鄙小妾”,好歹能解闷儿,也不觉得十分的碍眼了,客客气气的让到屋里坐下,又上了好茶,——虽然难免有些心疼,觉得糟蹋了,但现下自己是主她是客,这主人家的气度还是要有的。
夏小满这是第二次进纪灵书这闺房,第一次还是她们才来时,一切都没布置好,如今认真看下来,不由暗赞,小姑娘还真是个会收拾屋子的人。
这屋里零零碎碎的东西实在不少,二夫人送的那些古玩摆设姑且不论,就她自己带来的鱼缸鸟笼花花草草就能占半个屋子。家居装修其实是最忌讳东西极多的,那些饰品许是拿出来看哪一样都好,可堆一起难免眼花缭乱,最终导致视觉疲劳,看哪哪乱,整体也就落了下乘。可这屋子里的物什虽多,却摆放得极其到位搭配的极好,毫不显琐碎烦乱,倒别有一番雅致。
夏小满本就是个配饰控,最爱那些细腻的雕花攒珠,这细细看过去,一边儿暗暗流口水,一边儿暗暗点头,心里对纪灵书的厌恶也去了几分。
双方的厌恶都是少了些,可依旧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俩人极其默契的各自端了茶盏,慢慢抿着,彼此都琢磨着台词。
夏小满眼角余光继续打量着屋子,纪灵书却是瞄上夏小满身上配的一个荷包。
那是“原版夏小满”的手艺,绣的富贵长春,夏小满一来也是喜欢它漂亮,再来也是因着它是圆形的,比那些葫芦型的装得东西更多,便爱当随身小挎包一般带着它。
纪灵书认真瞧着那荷包上的花纹,是自己不会的绣法,眼睛闪亮亮的,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询问。
正犹豫间,铃铛声一响,却是矮几上趴着的猫儿一饼……哦,不,额间雪,醒来了。它抬起小脑袋四下瞧瞧,弓起身子抻了个懒腰,然后轻轻一跃到地上,正待往主人这边走,忽然发现有陌生人在,便忙顿住脚,警惕的盯着陌生人。
夏小满擎着茶盏顿住了,咔吧咔吧眼睛也盯这猫儿,瞧它想怎样,笑眯眯的心里叨念着一饼呀一饼。
那猫儿盯了夏小满半天,许是没觉出她有啥危险气场,这才带着它漂亮的新铃铛,一步三晃,叮叮玲玲的走到主人脚边,蹭上一蹭,低低长长叫了一声。
纪灵书躬身把它捞到怀里,顺着它的毛,见夏小满视线一直随着猫走,便笑道:“这小狸奴最是闹人。”
夏小满收了视线,干笑两声,心道,你就拽吧,小狸奴,还佐丹奴呢……
却听架子上的鹦鹉“嘎”的一声,倒也似凑趣一般,竟而接口道:“嗟乎小狸奴,但思鱼餍足!”
夏小满斜眼去瞧那鹦鹉,嘴角抽抽着,哎,真是比不了,学究家鹦鹉也是学究,真是越发显得自家文盲了。
纪灵书扭头啐了那鹦鹉一口,道:“有客在,偏你多嘴!”回过头一边儿摸着那猫咪颈项的绒毛,一边儿笑向夏小满道:“‘甚矣翻盆暴,嗟君睡得成!但思鱼餍足,不顾鼠纵横’是灵书常叱额间雪之语,倒叫那呆儿学去,不时聒噪学舌。小嫂子见笑了。”
夏小满挑挑眉,咂咂嘴,胃里又往上反酸水,真是就见不得她拽啊,真想刺激她一下痛快痛快。
她眼睛一转想起个笑话,便道:“‘不顾鼠纵横’,好诗,我倒是想起个笑话来。说有这么一群耗子,整天提心吊胆怕猫来抓它们,这愁啊愁的,吃不好睡不好。其中就有个聪明的,出了个主意,它说,‘咱们往猫脖子上挂个铃铛吧,这猫一动,铃就响了,咱们不就知道了?平时也不用担心了,就可以安安稳稳睡大觉,该干嘛干嘛,等铃响,知道猫要来,再跑就赶趟。’”
纪灵书眨眨眼听了半天,没觉得哪里好笑,这好不容易开场了,又不好冷场,便低头摆弄摆弄猫儿脖子上的铃铛,只道:“倒是个聪明法子。”
夏小满抿了嘴,故作淡然道:“可难题就来了,这群耗子,谁去给猫挂铃铛?”
纪灵书一愣,想了想,“噗嗤”一声笑了,道:“小嫂子真诙谐!去挂铃铛的也就叫猫给吃了,这可真要选个鼠辈中壮士才好,好叫‘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夏小满心道,那就不是壮士了,那是烈士!
本来她是想拐着弯骂人的,但瞧这小孩笑得傻乎乎的,和她实在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也就想着不欺负小孩了。可这会儿纪灵书又拽上了,夏小满牙一酸,就觉得真不刺激她都不行。
当下,她眯缝起眼睛,带着狼外婆的笑容道:“表小姐这猫铃铛做工精巧,实在漂亮,不知道谁挂上去的?”
纪灵书也是最爱饰物细节的人,因自己喜欢这铃铛,听她这么夸,又想起了之前她也赞过自己设计的那匣子,心里就微微舒坦起来,觉得她也还算识货,便笑道:“小嫂子好眼力,我也觉得这铃铛做的巧呢。我给额间雪挂的……”
说到后半句,她忽然反应过来,脸上的笑也僵了,这是夏小满骂她是耗子呢!她那笑容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小脸也绷绷起来了,因着自家客居这里,夏小满又是表哥的人,实不好发作,她咬着下唇,强挺着,只拿一双美目当成两柄刀子,使劲儿的剜着夏小满。
夏小满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就周身舒泰起来了,虽然欺负小孩子不好,可是……让唐僧吃瘪也是人生一件快事啊!^0^
她强忍着笑,低下头抿了口茶,想到现在是要护着她别叫老七那头狼给叼去,还是两国修好比较好,于是抬了头,笑道:“这铃铛真是别致。表小姐能叫我细瞧瞧吗?”
纪灵书一言不发,双手捧了猫递过去,暗暗掐了猫儿一把,恨不得让它上去挠夏小满两下给她解气。
谁知道夏小满并不来接,只笑道:“表小姐的猫金贵,我怕抱不好有闪失,还是表小姐抱着吧,我只这么瞧就好了。”说着往前倾了倾身子,保持安全距离,去看那铃铛。
纪灵书傻傻的举着那猫,几乎气昏过去了,手都有些抖了。夏小满只装没看见,端详了下那铃铛,心道,年老七确实是下了心思的,知道纪灵书爱些什么。那金灿灿一浑圆铃铛,上面錾的双猫戏蝶的图案,十足真金锻造,显得贵重,而刀工极妙,猫、蝶活灵活现,难得佳品。
夏小满在纪灵书暴走前直起身子,笑道:“好是真好,可这颜色……”她摇了摇头,道:“观此猫,通体墨色,额头一点雪白,……”
轮到纪灵书胃抽筋了,她想起夏小满当初砸她那一顿“六条论”,咬咬牙道:“小嫂子勿需文饰,直说了吧。”
夏小满心里暗笑,脸上还得是蒙娜丽莎状,道:“金子是贵重,但颜色和这猫不配,还不如银的好。银色要显得灵动得多。”她也确是这么想的,关键是从前看白金看多了,看黄金总觉得俗,还是喜欢白色多余黄色。
这句话倒是说到纪灵书心里去了,她喜欢这铃铛的做工,可这金子怎么瞅怎么笨重俗气,和她那聪明灵巧的额间雪不大相配,但又舍不得弃之不用,所以还是给它戴着了。这会儿夏小满一提,她也觉得还是银子色浅,有那种灵巧之感。
她也不计较刚才夏小满拐弯骂她的事了,只诚实的点头道:“小嫂子言之有理,我也这般觉得。”
夏小满笑了笑,道:“其实我比较喜欢那种镂空的,像‘被中香炉’那种,瞧着会更漂亮。”
纪灵书想了一回,果然是那般更美,再瞧夏小满,只觉得她眼光独到,算得自家半个知己,那怒气也就全然抛到脑后了,脸上微微浮起笑意,道:“小嫂子说的极是!那般果然是极好的,也不肖什么花、蝶,只用流云纹,就极美!所谓‘云生……”
“表小姐也勿需文饰了。”夏小满不客气的打断她,道:“咱们这般想是好的,只不知道银匠能不能做出来了。表小姐稍待两日,我叫人出去问问,若得了,就铸一个给表小姐送来。”
纪灵书见她学自己的话,脸一红,也就不念诗了,只乖乖道:“先谢过小嫂子。那灵书就等着了。”
纪灵书这会儿把夏小满当了半个知己,也就毫不拘谨了,三句两句,便直言问她借荷包来瞧瞧。拿到手里好一番端详,又大赞夏小满好手艺,向她请教起针法来。
夏小满一头黑线,她哪里会什么绣花啊,都是“原版”做的,便只道:“去年不慎跌了一跤,摔伤了头,以前的事啊,手艺啊,都忘记了。”
纪灵书并不晓得这事,但知断没有人用这样诅咒自身的话搪塞人的,便唏嘘了两句,又反复摩挲着那荷包,暗暗琢磨那针法。
夏小满见了,笑道:“表小姐要是喜欢,不嫌弃是旧物,荷包就送给你了。只是问我这是怎么绣的,我实在是不会了。”
纪灵书因实在喜欢,没怎么客气推让,便收下了。然后笑意盈盈,还不住口向夏小满道是等自家琢磨明白了怎么绣的,就绣一个新的还她。
夏小满原觉得这家人都是天生的拧种,一个比一个倔,完全没想到这丫头竟这么好哄!哎,到底是个十二岁的娃娃,又常和“一根筋”的家人一处,心思没那么多。
她陪着笑了一回,却没一点儿高兴,倒是越发愁了,自己哄来容易,老七是不是也哄着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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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19、祸从口出⑥
回了长生居,夏小满年谅两下对词儿。
年谅道是二夫人那边已经与纪郑氏大概说过几句老七的事,他又明确的说了,纪郑氏已是心里有数,老七想打主意让纪郑氏许亲,那是绝不可能的。
夏小满则说了那铃铛的事,言道老七肯定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处处投纪灵书所好,又叹纪灵书年少单纯,实在是好哄骗。
年谅冷笑道:“放心,姨母定会把表妹看住的。”顿了顿又道,“明儿叫人拿银子去锻那铃铛来,与表妹送去。她不是眼皮子浅的,咱们拿了更好的送去,老七那东西自是入不得她眼了,看老七还耍什么花招出来。”
果然,过两天采藻那边又反馈信息回来,道是七爷又送东西与姨夫人表小姐,皆被姨夫人给推了。纪灵书收了夏小满送来的银铃铛,爱不释手,一早把七爷给的金铃铛卸了丢一边儿去了,还特地带着换了新铃铛的猫咪来长生居道谢。
而自从长生居驯服了凤头红衔旗后,纪灵书更常到长生居来,七爷两次往雁回居去,都没碰着纪灵书。他也是心里明了年谅态度的,自然不敢往长生居凑合,因此基本上是没有靠近纪灵书的可能了。
年谅就此放下心来。
夏小满同学心也是跟着放下了,头却随即疼了起来。纪灵书是常来常往了,每每说上三五句总要来那么一两句诗词曲赋乃至佛偈。
年谅心情好时候,还会与之对上几句,心情不好时也会一路微笑到底。夏小满可没他这般好态度,心情好的时候就呛她两句,心情不好时直接闪人。因着过后年谅非但没责备她,还拿她噎人的话出来说笑,她也就心里有底儿了,当刺激就刺激,更无顾及。
纪灵书打收下夏小满的荷包和铃铛后,就对她亲近了不少,“粗鄙”的帽子摘去了,她的新定位是——一个有些见识并且心灵手巧的……文盲。
没读过书就是不行,小嫂子虽是有些见识,可没读过书就不晓得诗词之美。——关键是不懂得欣赏自家渊博学识。她就是小孩儿心思,本来真个高高兴兴的新绣个荷包准备送给夏小满的,在长生居被噎了两回,虽没到怨恨的地步,荷包却是说什么也不肯送了。
还有那凤头红!偏起个名字唤“六条”,不伦不类,莫名其妙,让人扼腕。
她最爱这凤头红了,而每次瞧见它那么听夏小满的话,夏小满又“六条”“六条”的呼来喝去,她心里就有十二分的不快活。
她其实给凤头红起过十七八个典雅别致的名字,也趁夏小满不在时私下里悄悄挨个名字试着叫过凤头红,可惜那凤头红就认准“六条”了,凭她怎么唤,就是不答应。
都是小嫂子不好,好端端糟蹋了只极灵俊的珍禽,焚琴烹鹤暴殄天物……纪灵书忍不住暗暗磨牙。回去也试图训过自家几只鸟儿衔旗,可惜,那最聪明的鹦鹉“梨蕊”,学话快,学衔旗却笨得一塌糊涂,怎么也不及凤头红机灵。
她怏怏的放弃了,却有人没放弃,又打了这主意。
正月二十五,纪灵书又往长生居来戏鸟,没一会儿,大夫来与年谅请脉,她便起身告辞。长生居里诸人都是年谅的卫星,只围着他这重点保护动物转悠,纪灵书又算是常客了,用不着恭敬来恭敬去的,她道是不必送了,夏小满便顺口打发豆蔻送她回去。
大夫换了新方子,青樱跟着去熬药,夏小满扶了年谅坐起来,收拾妥当奉了茶,自家又是闲人一个,便提溜了六条进来,放在桌上,逗它吃它最爱的花生松子。
少一时豆蔻进来回话,头一句便是:“方才奴婢送表小姐回去,在穿堂遇着七爷并鸲鹆居几位姐姐了……”
年谅那端茶的手便顿住了,夏小满掐松子的指头碾了一手油,两人相视一眼,伸手打发满屋的丫鬟退下去,叫豆蔻详细回禀。
豆蔻回道:“七爷送了表小姐一只会衔旗的巧嘴雀儿,表小姐极是欢喜,便收下了。七爷又邀表小姐二十六往鸲鹆居赴宴——是七爷家小少爷的周岁,说是老太君不叫大办了,七爷便在鸲鹆居自行摆酒,家里几位小姐都去,便也请表小姐去。表小姐也应下了。”
年谅冷哼一声,夏小满斜了他一眼,把手里的松子丢给六条,冲豆蔻一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吧。”
豆蔻却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离开,反而往前蹭了两步,低声道:“主子,方才青桂姐姐紧着拉奴婢走,又给了奴婢这个……”说着一只小手缓缓递了过来,五指摊开,掌心赫然一枚几钱重的如意银锞子。
夏小满挑了挑眉,好么,挖墙脚挖到她这里来了!这是看豆蔻年纪小好唬啊,还是当她夏小满是HelloKitty?!
“很好。”夏小满冷笑一声,“她真是有钱人,一等丫鬟月例银子多少来着?能这么下血本,啧啧,可真会做买卖!”
豆蔻心里有点儿慌,见爷不说话,主子一反平素嬉笑模样,板着脸,语气冷硬,便忙道:“奴婢知罪,奴婢本是不收,她硬塞与奴婢想……奴婢不敢藏私,故此禀与主子……”
夏小满想挤出个笑容安慰这小丫头,可惜挤不出来,估计挤出来也能吓到她,只摆手道:“你做的很好。她大方了,你家主子我也不小气……茴香!”外屋茴香挑了帘子进来,垂手站在门口,夏小满扬扬下巴,道:“我身上没带银子,等会儿你回房取五两银子与豆蔻。”
“主子……奴婢不敢……”豆蔻心里是又欢喜又恐惧,意外之财如何不欢喜,可主子明明生气的样子却赏自家银子,这到底能不能收,莫再惹出什么祸来。
年谅心里装着事,越发不耐烦,出声道:“回头青樱那边领赏去。不必多说,都下去吧。”
待俩丫鬟都退了下去,年谅咬牙道:“贼子不死心!”又恨声道:“姨母到底怎么同表妹说的?她怎的还这般不省事!”
夏小满撇撇嘴,貌似古代都是含蓄派的,不知道姨母大人有没有和纪大小姐说清楚老七不是啥好鸟,要离他远一点。不过就算说清楚了,这有用没用的,还真不好说,那妞儿……她叹了口气,瞧着挺聪明一娃,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跟个小狗似的,给根骨头就跟人走了。
家人挚诚相待给了她一个无公害的环境自不必说,然她也未必全然不知人心险恶,不怕旁的,只怕也她因书读得多,多少有些自以为是,只觉得自己聪明断不会被人欺负了去,殊不知……
夏小满便只道:“表小姐实在太好骗了。”
年谅不得不承认这点,也叹了口气,当初他就怕表妹涉世未深被老七骗了,表妹固然是太易上当,可想到老七竟敢跑来长生居堵人,他重重撂下茶盏,恼道:“老七胆子也忒大了些!敢往长生居来!”
夏小满也恼老七跟她这玩无间道。这是碰着豆蔻老实,要换个不老实的,她的丫鬟做了内鬼,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她哼了一声,道:“他当然大胆,还敢来收买人!”
年谅闻言瞧了她一眼,只当她是撇清自家,便皱眉道:“满娘,我说过,我信你。”
夏小满气结,她不过是抱怨一句罢了,又不是表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这事儿我知道了。你也不用翻来覆去的说。我信你,也信你信我,这不就结了?来回的说,反倒假了。”
她顿了顿,又道:“七爷肯定在雁回居放了人了。上次咱们去过之后,姨夫人就不收他东西,估计他也就知道咱们要插手了。他既然仍要打表小姐的主意,那就是挑明不顾及你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的?估计这是知道到雁回居找表小姐也请她不动,才往咱们这来,就表小姐一人,哄得她答应了,就算回头姨夫人知道了,怕也不好叫改口。他要真聪明,就再找家里哪位小姐,临到时候去雁回居请表小姐,那就没有个请不来的。”
“他算盘打得好。”年谅冷冷道,“祖母只叫给他儿子试蒣(抓周),却不许摆席,为的什么?他不张扬大家装不知道就过去了,他想邀表妹打她主意,哼,二十六的席他就别想办了。”
夏小满闻言一皱眉,道:“你不会是想往老太爷老太君那边说什么吧?!”
年谅挑眉瞧着她,并不言语。
夏小满道:“你有你的打算,我只说原先与你说的那句话,别打草惊蛇,他还什么都没做,这次又是自家几位小姐都去,你去老太君那边说了,到头来你倒成了小人。”
年谅怒道:“什么都没做?!等他做出丑事来,哪里还来得及!”
夏小满不理他,丢了个花生仁儿到六条头上,砸得六条一扑棱翅膀,随即又安静下来,去啄那花生。她扭头见他火气平下来,才冷笑道:“你想过没,若是他请了七小姐,估计老太君那边就是知道的了,老太君没拦下,怕就是默许了,这就算‘名、正、言、顺’。”
年谅一时气恼,未及思虑周详,如今想想,确是如此。之前七奶奶的事,老太爷老夫人多有嫌恶,虽是孙子满周岁,却仍不肯大办,不邀外人,只家里人与他行个试蒣之礼就罢了,就是不愿叫人提及旧事。老七自己备酒,那是占着为人父的大义,老太爷老夫人心底也清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若这会儿去说什么,掀开这层布,肯定是讨不到好的。再说,家里这些小兄弟姊妹们怕是都被邀了的,原整日里闷着,好不容易得回热闹,他若给搅了,怕是连带着这群人都恼他。
想通了,他长叹了口气,吩咐夏小满道:“他要做东,那就让他开席,少一时你就去把表妹带出来。叫他算盘落空。”
夏小满撇嘴道:“好么,倒叫我做恶人?”她虽然十分想去砸年老七的场子,可自家出头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年谅就算实打实的要护她,可也还说过鞭长莫及的话,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哼哼,珍爱生命,远离三房。
年谅道:“怎的是让你做恶人?二婶那边,嗯,青榕脾气急,青棉尚好……你与青棉私下说了,回头带她去鸲鹆居,就说二婶、姨母有事招表妹回去。老七敢拿你怎样?”
夏小满一乐,又打二夫人幌子,轻哼了一声,应下了。
“满娘。”他忽道,“方想起来,二十六依规矩当送贺周蒣的礼备下没?”
夏小满道:“前儿就和青樱商量着备了,和五爷家小少爷周岁时一样的礼。怎么……”她咔吧咔吧眼睛,道:“不送那么多了?抽条一半儿吧,别便宜了那贼!咱也省了!”
年谅哭笑不得,道:“说什么呢,便是再厌烦他,这也不能省!先不像往常那边提前送了,明儿瞧着,要是试蒣时,大家都给,咱们也这时给,若大家都没给,你就过去接表妹时给,也好说话。”
*
正月二十六,七爷长子周岁生辰。
鸣鸾楼厅堂并了几张条桌,铺了厚厚几层毯子,摆上官诰笔研、饮食筭秤等物什,把宝宝往中间一放,由他抓周。
宝宝是笔墨书籍看也不看,官诰元宝瞧也不瞧,就直勾勾的奔着食盒去了,旁的不拿,只抓了个冬桃去,抱在手里便不肯放,谁去拿跟谁吭叽叫唤。直到乳母来抱他回院子,他还是护着那冬桃如护宝藏一般,怎么也不撒手。
老太爷老夫人都是心下不喜,年家旁人也多有鄙夷。七爷自然不痛快,却不得不挂着笑脸,听着喜婆极力的编吉利话恭维小少爷聪明,然后咬着牙大把大把的撒喜钱出来。
散场时候夏小满隐隐听着有人嗤笑说这般爱桃儿莫非是个猴儿。她心道,猴儿倒好了,比他爹是狐狸是狼强。哎,天黑她还得往狼嘴里去抢小白羊。
晚上七爷宝贝儿子的庆生宴刚开张,夏小满就依照计划,打着二夫人的幌子,带着青棉茴香往鸲鹆居接人。
七爷见夏小满说得圆滑,不肯露是什么事,只说姨夫人二夫人叫表小姐,心里便猜着几分,只推起太极,在座几位爱热闹的小爷小姐们也跟着起哄不叫纪灵书走,青桂还大有要拉夏小满一道入席的意思。
夏小满应景干了一盅酒,笑眯眯的随她们怎么忽悠,只咬定道不敢耽搁事,请表小姐速回。
两下拉锯呢,忽然青榕打外面快步进了来,急冲冲道:“表小姐快快回去,纪家大爷那边有些个事故,姨夫人已是先过去了,我家夫人等着表小姐回去一道坐车往万祥街去呢。”
满屋子人闻言皆是一惊,也都不拦着了,只不住口安慰纪灵书,又叫她快去。
夏小满心里一大赞,啧啧,年谅快赶上鬼子六了,真个聪明,还知道找后援!!这青榕也一特级演员啊,瞧人家这演技,哎~~!
到了穿堂上了小辇,纪灵书都带着哭腔了,抓着夏小满的袖子,眼泪汪汪道:“小嫂子,到底出什么事了?”
夏小满忙笑着安抚道:“没什么,别急,别急,回去再给你讲。”然后向同车坐着的青榕笑道:“幸好你来了。不然这边……”
青榕仍是一脸急色,道:“姨奶奶,是真个出事了,纪家大爷叫人打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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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20、祸从口出⑦
夏小满一行人到雁回居时,年谅早已经赶了过来,并被安置到车里了。二夫人本不想让他跟着去,但年谅执意不肯,又道只这几步路,不碍事,二夫人见他也是急,便许了。这厢二夫人亦是穿戴整齐,就等着纪灵书一到就出发前往。
从鸲鹆居出来这段路上,纪灵书已经哭了一回。她还不知道到底怎样个情况,只一听说哥哥挨打了,心里就无端害怕起来,便是抽抽搭搭掉起眼泪。夏小满哄了几句也哄不好,想问青榕,又怕问出什么来,她哭得更大发,索性也不吭声了,只由着她哭去。
下得小辇,纪灵书跟水捞过的小兔子似的,一双大眼睛红红的,眼角挂着泪珠儿,脸上满是水痕。二夫人见了也是心疼,忙把她揽到怀里安慰了两句,便带着上了车。
那边年谅招呼了夏小满上了他的车,夏小满坐稳当了就问道:“怎么回事?我还以为青榕你派去的呢,怎么真出事了?”
年谅脸色极差,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方才九弟的长随回来送的信儿。也是个糊涂的,没说清楚,又往九弟妹那边送信去了。”
夏小满皱眉道:“跟九爷一块儿还能挨打?那九爷呢?”
在她印象里,九爷是个很圆滑的人,场面上的事做得极明白,应该不会和人发生冲突。况且,这是年家子弟,年家虽然整体官爵都不高,但在京里也算得是一等人家了,敢在年家头上动土的,怕是不多。
年谅道:“九弟没事……莫要问了。一会儿到了就知道了。”说罢倚在靠背上阖着眼睛小憩,他显然心情极差,虽是闭目养神,眉头却一直皱着。
夏小满也不好问话,心里寻思着乱七八糟的事。
车行没多一会儿,便到了万祥街纪府。
九爷打里面迎了出来,二夫人借着灯笼的火光,瞧着九爷不像受伤的模样,才放下心来,道:“九郎无事?纪家大郎如何了?”
九爷行了礼,道:“侄子无事。纪大哥身上没什么,头上破了两处,有些迷糊,已经着人请大夫去了。夜里寒大,二伯娘先里面请吧。姨夫人守着纪大哥呢。”
二夫人回头见仆从正慢慢抬着年谅下车,又见掉了一路金豆子的纪灵书满脸焦急,微叹了口气,向九爷道:“九郎去扶着你六哥,我与灵书先进去了。”吩咐跟着的人:“小心伺候着六爷。”
众人应了一声,九爷过来,从夏小满手里扶过年谅。
年谅皱眉低声问九爷道:“你尚好?到底怎么回事?谁下的手?”
九爷道:“我无事,六哥放心。纪大哥伤得其实也不大重,多是皮外伤。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进屋再与六哥细细说来。”
年谅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待进了正房暖阁,满屋子嘤嘤的哭泣声让人脑仁都疼了。待见纪淙书,衣裳已经是换完了,正在由着人处理头脸伤口。
他头发没有梳理,披散开来,头侧似乎有一处破了,纪戚氏一手拿细纹绢布捂在他头上压着伤口,另一手拿帕子按着自家眼睛,耸着肩膀抽泣着。再瞧他脸上,半张脸都是黝黑的墨渍,和他本来白皙的皮肤一对比,黑白越发鲜明,显得有些滑稽。另半面脸颊上略有擦伤,眼眶明显有青色淤痕,眼睛神经反射似的不住眨动,眼角肌肉略有抽搐。额角也有一处伤口,还往外渗着血,却是也沾了墨,两个小丫鬟拿着帕子蘸了清水一点点儿擦拭着,尚不敢去碰那伤口。
纪淙书咬着牙,见年谅进来,只略一点头,并没有说话。
年谅也点了点头,转而去向纪郑氏行礼。纪郑氏在二夫人的安慰下,刚刚收了哭声,脸上还有泪痕,一边儿拍了拍伏在她怀里哭着的纪灵书,一边儿抹着眼泪向年谅道:“我的儿,你怎的也过来了?这黑灯瞎火的,道又不好走,你身子弱……”
年谅忙道:“姨母不用惦着外甥,外甥无碍。表哥的伤,姨母也不必太过忧心,养三两日就得好。这事,外甥一定给表哥讨个公道。”
纪郑氏忙拽着他道:“好孩子,你可别跟着操心了,养好自个儿身子要紧。唉,这个不省心的孽障啊!偏就他多事……”
九爷一脸尴尬,他已是赔罪过十几二十几次了,这会儿又少不得躬身赔罪,说没照顾好纪家表哥云云。年谅心里也不舒坦,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但到底是他把纪淙书托付给九爷的,因此也跟着谢罪。
纪郑氏晓得失言,原是并没有责备他们的意思,忙道:“可别这么说,这事儿和你们不相干!大郎这一来,又给你们添了多少麻烦,感念还来不及,你们再这般说,真个愧煞我们了……”
二夫人并夏小满只得拉着两头劝,好容易安抚下来,都不说客气话了,二夫人才向年谅和九爷道:“这里地方狭窄,六郎腿不好,九郎,满娘,你们扶了他外面坐着去,待会儿大夫来了,有了结果再说与他知道。”
年谅也想着问老九到底是什么事,当下看了一眼纪淙书,见瞧着并无大碍,点了点头,又安抚了纪郑氏两句,才往外面来。
夏小满原是一直注意着那两个帮纪淙书擦脸上墨汁的小丫鬟,拐出门便忙悄声向年谅道:“纪家大爷额头伤口里也沾了墨汁,别叫她们拿水按着擦,再感染……唔,不是,再按到伤口里去,化脓啊什么的就不好了,叫拿清水冲洗干净,最好拿酒杀一下,虽然会疼,但是伤口好的快。”
年谅一怔,低声道:“你哪里听来的土方子?勿要乱信!本草云,松烟墨可入药,远烟为佳。原叫你多同青樱学学药理,彼时是想劝你吃药,现下看来,你当真要多晓得些药理才好。”
“呃……”夏小满咔吧咔吧眼睛,她把墨汁和钢笔水画等号了,不过墨汁真没毒吗?不保险吧……她仍道,“你怎知那墨是不是松烟什么的?到底是好是坏?还是冲洗下稳妥。这伤口可是在脑袋上!酒这个,肯定有用,要烈酒,越烈的越好,但肯定会疼……”
年谅想想也是这么回事,本草上也云“墨以粟草伪为者不可用”,便扭头吩咐小丫鬟去与纪戚氏如此说,没提夏小满如何,只交代就说是他说的。
到了旁边小厅,安置了年谅坐好,奉了热茶来,闲杂人等都打发下去,年谅方问道:“表哥脸上怎还有墨渍?诗会上与人争执?”
“郎子旭那个浑人!”九爷气恼道:“我当时出去解手,没在当场,回来听得的,纪大哥与人强辩‘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倒是驳倒了众人,也不知道哪一句惹恼了郎子旭,叫他拿砚台砸的……”
*
二月初九便是会试之日,往常学子们的诗会不会持续到临考时,这正月二十六便是九爷他们几个要好的举子约的最后一场诗会。
为讨个吉利,席面便设在状元楼,轮到一位梅姓的举人做东,共邀了十数人与会。
纪淙书因着辩才极佳,倒在这一群人里闯出些名号来,众人既有真心服他学识的,也有冲着九爷面子的——毕竟是年家亲戚,都会高看他一眼。所以他每每出现,总能“满誉而归”。纪淙书本就自视甚高,有人捧他,他自然高兴,不去深究为何被捧,只乐得参加这样的聚会,显显才智。
今儿梅举人一提,九爷应和,他也欣然同往。
酒过三巡,又添了新客。吏部尚书郎殊胜的公子郎子旭并一干官家子弟,也来状元楼吃酒,便过了来凑了热闹。那梅举人的伯父是吏部从五品的员外郎,正是郎尚书的下属,他哪有不巴结郎衙内的道理,也不管郎衙内一伙学识如何,便热情相邀,一味的往上座让。
郎家早一代出了位皇妃,当年深得先皇盛宠,当今皇上在潜邸时也曾多次受她恩惠,如今虽郎太妃已然故去,但今上仍心有感念,一直善待郎家子弟。恰这位吏部尚书郎殊胜确有吏才,外放过几个州县,政绩斐然,深得皇上器重,回京便被提拔为吏部尚书,成为帝王心腹之一。
可惜了这位郎尚书家的小衙内郎子旭,完全没有继承乃父一丁点儿优点,成了正宗纨绔子弟。早年父亲外放为官,他跟在京中祖父母身边,在宠溺下长大,学业极差,考了几回也未中,后捐官去了较为富庶的瓒州,却仍嫌外面清苦,不及京中繁华,便几次装病“乞休”,最终被调回京里,领了份闲差,过起衙内的悠哉日子。他自家浑横,周围又聚起些喜钻营牟利的“衙内钻”——这些狗腿子那是好主意没有,为非作歹一个顶俩,又常狐假虎威,这郎衙内的名声便就越发坏了起来。
九爷瞧见郎衙内来便是一皱眉,又见郎衙内身后跟着陆家三爷陆绍虞,他更是不爽了。陆绍虞算不上不学无术,却是好脑子不往正地方用,功名的没有,却是标准衙内钻,就靠糊着这群衙内们逞威风。九爷本就瞧不起他,想到这样人还妄图娶自家七妹,心下更是憎恶。
这群人一来,席上氛围就不大一样了,两派泾渭分明:想巴结的,都扑过去奉承说好话;不想巴结的,淡淡敬了酒,便依旧围成一圈谈自家的。
郎衙内与年家几个公子都是认得的,见着九爷,便笑着以兄长自居,贤弟长贤弟短说了几句,九爷只笑着敷衍一二,便说要解手,告辞出去。出门前他还悄声交代高谈阔论纪淙书,准备准备一会儿就走。
纪淙书当时正和人辩着“何谓君子”,尚在兴头上。他自认清贵,也不甚喜这群京中权贵子弟,但见井水不犯河水,各人谈各人的,毫不相干,也没把这群人放在心上,虽点头应了九爷,却是不以为然,继续他的辩题。
九爷瞧着陆绍虞不顺眼,陆绍虞瞧着年家人还不顺眼呢!
他实心诚意要往年家提亲,求娶七小姐,自觉得是十分抬举年七小姐了——她再好,也不过是个庶出!他待她有情有义,娶为正妻,她就烧高香去吧,庶出女还想嫁到什么人家?年家眼瞎,不晓得他的好,回绝也就罢了,竟还拿庶出三房的庶出小姐来许他!!简直是在羞辱他!!
陆绍虞虽是庶出,但因着母亲是陆大人的心尖子,打小也是备受宠爱,事事不比嫡出子差,他便始终以正经的陆家公子爷自居,然到底是庶出身份,这身份也不是他不说、他不承认就能抹掉的。那便成了一种阴影,自卑与自傲混杂在一起,让他对自家身份问题无比敏感。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他每想起来这婚事来就忿恨不已,瞧着年家人就觉得格外的可恶。
今天见到年家九爷,他就已经是带了三分不快,而年九竟还视他于无物,与郎衙内说了两句话,跟没瞧见他一样就过去了,他这火气立时涨了七分,恨不得上去打年九一顿,让其跪地求饶,知道尊重他这陆家公子爷!
他这边生闷气,那边纪淙书刚好辩到兴头上,声音高了起来,郎衙内一干人的注意力也就被吸引了过去。
陆绍虞在元宵节带着弟、妹看灯时,与纪淙书有过一面之缘,知道他是年家亲戚,没什么家世,只为赶考过来投靠,也知道这是个呆子。他听了一会儿,听纪淙书唾沫横飞讲着“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不由牵了牵嘴角,年老九不是捧着这呆子么,那就拿这呆子灭一灭年老九的气焰!
因见郎衙内饶有兴趣的瞧着纪淙书,陆绍虞便往一旁凑趣道:“这呆子真是呆的,圣人云,‘君子谋道不谋食’。然这谋道终为的什么?那下话就是,‘学也,禄在其中矣。’怎的君子就不得谋荣禄了?您说是不是?”
郎衙内脑子就是锈的,转一下都往下掉锈渣子,他略寻思一下,就点头称是,只觉得纪淙书说得漏洞百出,周围那群庸才居然还频频点头,实在没道理,自家也是喝高了点儿,只想着驳倒几个举子显摆显摆自家“学识”,便拎着酒壶酒盅就过去了,说是去论理,却跟划拳似的定下规矩,辩不过的人就喝酒。
周围几个举子心里不待见他,却谁也不肯得罪他,只客气道才疏学浅更无酒量,不敢接这战书。
他就只乜斜着眼睛,满脸讥讽,问纪淙书敢不敢与他辩一辩这君子谋荣禄之事。
纪淙书服过谁?纪淙书有什么不敢的?二话没说应下,然后开场几句就驳得郎衙内哑口无言。
纪淙书见郎衙内吃瘪,自家还高兴,继续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兮,丝毫没注意郎衙内脸色越来越黑。
“谋荣禄便不是君子?”郎衙内已是动了气,咬着牙就揪问这一句。“谋了荣禄便不是君子?”
“然也。”纪淙书尚未觉悟,犹道,“君子厚德,小人……”
再回应他的,就不是郎衙内的辩词了,而是郎衙内的酒壶。
玖州官窑一等一的千峰翠色青瓷壶,结实得紧,这砸在眼眶上,生疼生疼,而眼眶立时变得和那壶体一个色儿——淤青。这酒从壶口倾下来,辣得眼睛睁不开。五官相通,这鼻子也犯了酸,耳朵也嗡嗡作响,然便这么响着,郎衙内的咆哮声仍是清晰的传耳里——
“爷就谋得荣禄了,爷不是君子了?!满朝文武皆是谋得荣禄的,都不是君子了?!狂生!口出狂言讥讽朝廷命官,给爷打!!”
郎衙内这是多少日子以来第一次动砚台,却依旧不是用来书写做学问,而是当了兵器砸人。
桌子掀了,酒菜撒了一地,一群官家子弟听得“辱及亲人”,皆是“义愤填膺”,积极响应郎衙内号召,纷纷撸胳膊挽袖子,过来与纪淙书算账。
这边举子里的几好友见拉不住这群虎狼,忙不迭出来四下寻九爷。然九爷出去解手,恰遇着四老爷的朋友,问了好聊了几句,便又依规矩往他那边席上敬了回酒。那几个举子哪里寻得到他!直到九爷从那边雅间里出来,他们才赶上去,拉着九爷就往回走,边走边说了大概。九爷急嗷嗷跑回去,这边战斗已经接近尾声。
陆绍虞见着年九也来了,还想着撺掇郎衙内连他一起打。
郎衙内却是收了手,先一步向九爷道:“贤弟,尊表亲实在不像话,竟辱骂朝廷命官!这可是大不敬。要传出去,少不得阜泽府挨板子去,春闱也别想中了!今儿看在贤弟面上,为兄我也不予计较了,就当今儿咱们什么也没听见。你也要约束他一二,这是京里,天子脚下,岂容他这般张狂!”
九爷也恼了,刚待说上两句,那边纪淙书又愤然骂道:“小人讹言!!”
郎衙内脸一耷拉,指着纪淙书,向九爷道:“贤弟可听了?还敢辱骂为兄!”周围那一群人又有要动手的意思。
九爷见其人多,打架哪里是他们对手?纪淙书还不知伤成什么样,若他再骂上两句,惹怒这群人,怕是今儿就回不去了。
梅举人是东家,这会儿硬着头皮要出来两头劝下,可怜兮兮的望着九爷,心下只求他别生事连累自家。
九爷也不理论了,冷冷扫了一周,向郎衙内拱手道:“表亲受伤须得医治,先告辞了。”说罢也不理会他们,喊仆从扶了纪淙书起来,强压着他不叫多言,这才离了状元楼回来。
*
九爷只将自家知道的部分讲与年谅,又道:“实不知道郎子旭那浑人怎的想着与纪大哥辩起来的。纪大哥也是倔脾气,不肯半分服软的……”
年谅眉头紧拧,道:“郎子旭是京里出了名的浑人了,哪里与他撕掳得清!这事回头还要禀给四叔……不过郎尚书那边……”他摇了摇头,这亏怕是白吃了。想着又有些懊恼,自家明知道表哥这脾气,就不当撺掇让九弟带着他去交游应酬,横生这样祸事!
“先与表哥治伤吧……”年谅沉声道,“算账也等春闱之后的……免得再生事端误了大比……”
话未说完,外面有人来禀道:“九奶奶到了。另,七爷打发人来瞧纪家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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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21、魑魅魍魉①
常平街年府鸲鹆居
纪灵书一走,席上人纷纷猜测纪府那边出了什么事,都没个头绪。
七小姐因道:“纪家大哥常和九哥一处的,出什么事,九哥必是知道的。打发人去九哥那边问问不就结了?”
十二爷却道:“九哥要是和纪大哥一块儿,那边出事,他焉能回来?往那边去也是得不着什么信儿。”
七小姐撇嘴道:“你道方才与姨夫人与灵书妹妹送信儿的是谁?定是九哥派人回来的!去九哥那边问,一问一个准儿。”
十二爷拌嘴道:“你怎知道是九哥的人,不是纪家的人来送的信儿?”
一时席上就听他们俩拌嘴,旁人皆是不语。九小姐衔了一筷子菜撂到身旁愣神的十四弟碟子里,推了他一下,见他回过神来,才道:“九哥那边有信儿没信儿都不相干,二伯娘那边定是有信儿的。”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夹在七小姐和十二爷的声音里并不鲜明,那俩人似乎已经偏离了吵架的主题,只为拌嘴而拌嘴,谁也没理会她。十四爷却是听得明白,“嗯”了一声,开始埋头吃东西。
七爷也听见了,便在一旁笑道:“几位弟弟妹妹说的都是,你们稍坐,我这就打发人往去各处问个信儿来。”
他这起身往外走,底下小桌相陪的青桂也站起身,向众人告了罪,跟着出来。待到外面,挥退了跟着的人,她方问道:“爷瞧着,是真出事了吗?”
七爷冷笑道:“老六最狡诈,谁知道!”他顿了顿,道:“你去叫飘蕊往雁回居打听,叫续芳往长生居去。老九那边,嗯,我叫老费找两个小厮去套话,再叫老费亲自往万祥街跑一趟。四下对词儿,看老六能做多周详!”
青桂回身见跟着伺候的丫鬟婆子都远远的站着,这才别过头来,绵长的调子带着三分嗔怒七分幽怨道:“爷~,续芳——我可使唤不动……”
七爷皱了眉头,斜了她一眼,不耐烦道:“这会儿少与爷添腻味。你倒想管着爷了?”
青桂被噎一跟头,咬咬下唇,低声道:“奴婢不敢。”
她心底暗恨,好不容易这阵子爷为着纪家小姐收敛许多,也不往外头喝花酒了,而又因用着她,也多叫她侍寝,她原想着趁这好时机怀上儿子,谁知道这两日续芳那小蹄子与爷灌了什么迷魂汤,赖爷床上不下去了!若她这会儿不把那蹄子弄下去,再过得几日,新奶奶进门,爷少不得有一两个月不会沾她们,到时候怎么个境况……
就听七爷道:“要不你往长生居一趟,长生居的人叫老六教的个顶个的奸猾,续芳老实,怕是问不出话来,你还能有些急智。”
续芳老实!青桂咬碎银牙,老实还知道往爷床上爬,还知道挤兑她?!她哼了一声,冷冷道:“爷,青樱最是防我,您忘了?怕是我去才问不出什么。”
七爷呸了一口,道:“还提这个!爷也是纳闷,都是老六的人,当初你和青槐好好的,怎的就和青樱处不来?如今青槐没了,你若和青樱说得上话,现下不什么都结了?至于费这么大劲!自己想辙去,长生居大的拿不下来,小的也给爷抓牢了!”他说完抬腿就往外走。
青桂一跺脚,上前扯了他袖子道:“爷,那到底谁往长生居去……?”
七爷甩手抽了袖子出来,道:“你去!”说着又走两步,突然顿住,回身冷冷道:“给爷提防着点儿那姓夏的婆娘,往日瞧她不起眼,今儿一看也是深得老六真传,蔫坏蔫坏的,说话滴水不漏,狡诈的紧。”
青桂应了一声,心下不以为然。她打青槐没了,青樱不待见她,也就不大往长生居走动了,这两个月是没怎么接触夏姨娘。可当初这夏姨娘是比自家奶奶还窝囊性子,长生居是个人就能踩上一脚,要不是青槐没了,现在长生居也轮不到她夏姨娘出来说话,现下六爷调理能调理到哪去?!今儿这一出,她也见了,说话是顺溜不少,但那些话也定是六爷一早教好的,夏姨娘背下来的吧。就这么个人,还用提防?!
七爷哪管她那些心思,说罢就往外书房来,叫来费管家并两个心腹小厮,四下打听消息去。
待交代清楚了他再回厅上吃酒,几个小爷小姐都没什么心思吃喝,有些坐不住了,没一会儿也就散了。七小姐还与七爷道,有了什么信儿往她那边告诉一声,七爷笑着应下。
送走诸人,七爷又往外书房坐着等信儿,小丫鬟过来奉茶,少不得被七爷搂去疼爱一番,衣衫凌乱间,打听消息的人就来回话了。小丫鬟慌手慌脚掩上衣襟就退了出来,走到躬身门口向青桂并飘蕊续芳三人行了个礼,头也不敢抬,忙不迭的逃了。
续芳黑了脸,飘蕊则直接回头冲那小丫鬟背影狠狠啐了一口,青桂却跟没看见一样——连她俩也不瞧,径直挑帘子进门。瞧着若无其事翘着二郎腿抿着茶水的七爷,她轻咳一声,唤道:“爷,奴婢前来回禀。”
七爷端着茶盏定住,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说。
青桂方道:“是真出事了。奴婢到了长生居问的,六爷跟夏姨娘都往万祥街去了,出什么事低下人也不知道。”实际是留了青樱看家,见她去了,一盏茶两句话就把她打发出来,她是半点儿信儿也没问着,也没得空抓几个小丫鬟来问,只得空手回来。
飘蕊进门还往爷身上瞧,见爷衣襟整齐,心里的酸味方压下去些,忙紧着跟后面道:“是出事了。奴婢往雁回居去,二夫人、姨夫人并纪家小姐都往万祥街去了。”
青桂哪里是会留下续芳在爷身边儿的?自家去了长生居,就把飘蕊续芳一块儿派去了雁回居。飘蕊抢先说了话,续芳也忙着就抢话道:“奴婢们虽没问出是什么事,但是……”她因着比青桂多问出来些,自己有些得意,乐不得显摆一下自家聪明能干,语调轻佻道:“定是出大事了,低下人听着姨夫人大哭不止,然后便匆忙坐着车去了……”
青桂斜了她一眼,哼了一声,道:“哼,出了大事,这还用你说?若没出大事,六爷能过去?就六爷那身子骨……”
七爷茶盏往桌上一墩,斥道:“废物!什么都没问出来,吵吵什么吵吵?都下去。”
飘蕊续芳扁扁嘴,福了福身扭身出去了,待到外头,嘴里还叽咯叽咯彼此埋怨着,忽然想起来青桂没跟出来,两人皆住了口,都又扭头想回去,可终究不敢,面面相觑,你瞪着我,我瞪着你,都是一动不动等着对方先行,最终飘蕊耐不住冷,哼了一声,狠狠一跺脚,扭搭扭搭走了。续芳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神,才挪了身子。
片刻两个小厮也过来回话,道九爷没回来,九奶奶接着信儿也往万祥街去了。
再过一晌,费管家打万祥街回来,过来回话。
“小的往万祥街去了,咱家六爷和九爷都在。”费管家道,“小的按爷吩咐的说,‘我家爷见表小姐走的匆忙,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也是干着急。便打发小的来给纪家大爷请安,瞧瞧有什么帮得上,若有用着的地方,皆听吩咐。’六爷回说谢过爷,那边他与九爷料理即可,不必劳爷费心。”
七爷撇着嘴,摸了摸下巴,道:“老六既然去了,自然是不容爷管的。可见着纪家大爷、纪家夫人了?”
费管家回道:“并未见着。说是纪家大爷已经歇下了,不便见外客。六爷还是那句话,谢您惦着,不劳费心。小的往后门寻了一圈儿,也没见着常跟九爷、纪家大爷出去的人,不过后门听着几个小幺儿讲,说是纪家大爷脑袋破了口子,出了好些血,却是搁哪里撞的也不晓得。小的想这些幺儿言不尽实,但往回走时确是见着纪家长随请大夫来了。想必纪家大爷是真伤着了。”
七爷转了转眼睛,问道:“咱们年寿堂的大夫?”
费管家摇头道:“不是咱家的大夫,瞧着眼生。爷恕罪,小的对那片儿药铺实在是不熟……”
七爷摆手打断他道:“不相干。”说着他站起身,挪开椅子,要往外走。
费管家却笑道:“爷放心,小的跟爷这么多年也知道爷的规矩的。小的留人在纪家外头了,待他们送大夫走,自有幺儿上去给爷问个明白。”
七爷听了一顿,转而击案笑道:“好!老费,交代你事,爷就是放心!”他绕了出来,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两圈,又问费管事道:“你觉着能是什么事?磕了碰了?还是……不会叫人打了闷棍吧?”
费管家陪笑道:“小的实是想不出。不过,因跟着九爷出去的,小的瞧着九爷一点儿事儿没有,这打闷棍……”
七爷一笑,摆手道:“说笑而已,说笑而已。”
他嘴上说是说笑,心里倒是巴不得纪淙书叫人打了闷棍……哎,这原怎么没想到,若纪淙书有个三长两短,纪灵书岂非成了纪家独女!!这家产……
都是他的,都是他的!!
他光想着就兴奋起来,使劲搓了搓手,现下可是天赐良机?然这事却是不能让自家沾上一点儿的,以防将来有什么说道。可这到底能撺掇谁去呢……
他顿住脚,眯起眼睛瞧着跳动的烛火,脑子里飞快盘算着,半晌,招手让费管家近前,问他道:“你方才说留人在纪家那边守着了?……”
*
万祥街纪府内堂
打发走七爷的管家,夏小满引着九奶奶进了后堂。
九奶奶打在纪府门口下了车,就紧张兮兮的抓着出来迎她的夏小满低声问九爷到底如何。虽然来报信的下仆再三说了只是纪家大爷挨了打,九爷彼时不在,一点儿也没伤着,可她总不尽信。
夏小满紧着安抚她道九爷无事,她虽信了,可心底还是惦着。
直到见了九爷面儿,见他好端端站在自家眼前了,她心里才踏实起来,这眼圈还是红了,强忍着,先与年谅行了礼,然后才往丈夫那边去,拽了拽他衣角,悄声问道:“你……无事吧……”
九爷略有些尴尬,心里是热乎的,这脸上也微热起来,轻咳一声,回道:“没事儿。”说是与她说的,眼睛却偷偷瞄着年谅。
年谅脸上添了笑意,却只当啥也没瞧见,只低头喝茶。夏小满也低着头抿着嘴,半天才能摆出正经的脸,抬起头一本正经向年谅道:“大夫过来与纪家大爷瞧伤了,爷不过去看看?”
年谅点头道:“正是,我过去看看。九弟也忙了半晌了,先歇歇,那边有结果了再叫人过来禀告。”
九爷知道他们是给自己腾地方,脸越发热了,忙道:“我也过去看看纪大哥……”他身子一动,九奶奶那小手未及撒开,扯得衣襟一沉,他下意识一扭头,正瞧见她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心里一动,下话也说不出来了。
年谅被夏小满搀着起身外外走,瞧也不瞧那小两口,只道:“一个诊脉,你不必跟着了,我比你还懂些,回头再叫人知会你……”
出了门,年谅瞧见夏小满再藏不住笑脸,自家也笑了一回,然后敛容道:“方才老七打发人来问表哥呢。出来时我也是心急表哥这头,还没问你怎么接的表妹。”
夏小满便讲了经过,又道:“若不是青榕过来了,怕还要费些口舌。所以我还以为是你派了青榕来增援……唔,做援军呢。谁知道是真出事了……”
年谅点点头,道:“也是赶一起去了。等这事过去,可得看好了表妹。老七这贼子,还盯着不放了!”
夏小满抿嘴一笑,道:“可不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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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囧,实在抱歉,跟着亲戚家几家出去吃饭了……八点才回来,所以晚了……眼泪……抱歉抱歉……
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22、魑魅魍魉②
暖阁里,纪淙书已经被扶到床上躺下诊脉了。
因都是惦着纪淙书有无要紧,便没那么多避讳,屏风都没支起来,只纪灵书回避了,纪戚氏就在床边伺候着,二夫人和纪郑氏则在床榻对面椅上坐着,都抻着脖子注意着床边坐着的大夫每一个细微表情,借此判断亲人的病情。
年谅进了门,见前来诊脉的不是年寿堂的大夫,不由一愣,还未待问,就听纪郑氏道:“我的儿,你心急什么,这般折腾,快过来坐下……”
他忙先陪笑应了话,过去纪郑氏身边坐了,方扭头低声问夏小满道:“请的不是咱家大夫?”
夏小满轻轻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又道:“我出去问问。”
夏小满到底最初往这边来过一趟,与几个有体面的管家媳妇也混个脸熟,出了门随便提溜了个媳妇子外头打听了。却是因为纪家仆从不甚熟悉京中道路,年寿堂离着不近,便只在附近打听一番,寻的大夫。
夏小满回来如此这般告之年谅。因当着大夫,年谅不好说信不着这些野路子盲大夫,只不住摇头,又悄声吩咐夏小满一会儿送走大夫,叫他的长随其莨拿了方子,骑快马往年寿堂抓药去,别在小药铺子抓药。
夏小满点头应了,又出去交代一番。
这大夫诊了脉,心肝脾胃肺金木水火土的说了一番大道理,最终总结陈词,主要还是皮外伤,头上破口这个算是最严重的了,却也只是出了些血,并没伤到骨头。
夏小满听前面听不懂,听后面又在想会不会出个脑震荡啥的,砚台啊那可是……石质的,杠杠硬……话说,咳咳,纪淙书的脑地啊真结实……没出坑出包……可惜了没CT,没彩超,没法确诊——确诊了也治不了吧,哎,此人原是有些脑残,现在要被打成脑瘫了……囧rz。
夏小满胡思乱想,年谅可比她靠谱多了,他也算久病成医,听多了大夫的专业台词,自家有是爱看书的,多少懂一些,现下听那大夫说的倒是在理,便叫他开方子来看。
那大夫知道这是富贵之家,这方子上自然极有“尺度”。
纪家仆从是聪明人,找了大夫先叫带了止血的金创药。大夫就更聪明了,听见金创药就猜到个大概,于是乎,这药酒、药粉、膏药、丸药自行带了一批,这会儿也统统拿出来,都是止血消肿散瘀的,满口只道这些再配合他的汤药,那是内治外调双管齐下疗效无敌。
年谅拿过药方瞧了,倒不是庸医,便连同那些外用药一并留下了,药钱照付,又叫人封了三两银子做诊费,送了大夫走。
大夫本来还指着他们跟着自家回去抓药再赚上一笔呢,谁知道人家并不肯用他家的药,白瞎了一张“金贵”无比的药方子,倒是与人做嫁衣了,他不由有些怏怏的。好在推销出去些膏药,三两银子的诊费按他这水平档次那算是给得不少了,他这才稍微高兴了点儿,谢了赏出了纪府。
纪郑氏知道儿子无大碍,也就放心了,吩咐儿媳与儿子宽衣上药擦药酒,然后请了众人出来厅里坐了奉茶。
九爷两口子得了信儿也过来厅里,九爷先向众人详细问了纪淙书的情况,知道无碍心里也踏实了。九奶奶打进来行了礼,就往夏小满身边站了,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见着夏小满瞧她,便有些个不好意思,微垂下头,极低的声音问夏小满道了谢。
夏小满真想过去掐掐她略带婴儿肥的嘟嘟脸,然这会儿那边还有病号,却是连笑也不恭敬的,只得脸上故作正色,却悄悄逗她道:“谢我什么?”
九奶奶长长的眼睫忽闪忽闪的,斜了她一眼,佯啐一口,低声道:“满姐姐净取笑我!”
夏小满强忍着笑,抿着嘴,耸了耸肩。
这边二夫人又好生宽慰了纪郑氏一番,那边纪灵书因先前吃了酒,后又一直哭来着,这会儿脑袋就有些沉,眼睛也是睁不开了,强挺着跟大家一道坐着,却是困意尽显。纪郑氏瞧了,便招呼媳妇子过来带小姐去睡觉。
然这次事出突然,纪府这边虽从前给夫人小姐备了房间,却一直也没怎么收拾,忙乱间谁也没想着今晚夫人小姐会在府里住,炉子也没拢,被褥也没熏,冰冷冷的住不了人。
丫鬟婆子们忙不迭现去生炭盆烫被褥,二夫人见了,忙道:“别折腾了,一会儿我还是带灵书回去睡吧。”又向纪郑氏道:“我瞧着大郎无碍了,你也别这边熬着了,今儿先与我回去吧,乐意回来,明儿叫丫鬟收拾了屋出来,再回来。”
这般境况下,纪郑氏哪里舍得了离了儿子?只摇头道:“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虽留下也做不得什么,可只要是守着这孩子,晓得他在我身边儿,这心里就踏实些。同姐姐回去了,不瞒姐姐,我怕是觉也睡不着的。”
二夫人叹了口气,同是母亲,她也晓得这心态,她也是一样,女儿出嫁后的几个月,她都没有睡过一夜踏实觉,孩子在身边儿的时候许是没觉得什么,一旦孩子不在了,心里就没着没落的,总是惦念,冷了热了,渴了饿了……
何况,纪淙书这还病着。
她点了点头,道:“你也顾惜着自家身子,别太熬了。”
纪郑氏道:“我省得。姐姐莫要挂念。”又向年谅道:“我的儿,你也瞧见了,你大哥无事,可别再惦记了。你自家身子弱,赶紧回去歇了正经。”
年谅点头应了,九爷在一旁道:“六哥先回去,我这边等等,万一有个什么事,纪家上下于京中不熟,我也能帮上一二。”
纪郑氏忙道:“好孩子,你也跟着忙了半天了,现下真个没事了,你赶紧回去歇歇吧。不为旁的,春闱将至,你也当多休养才是!”
年谅晓得九爷心思,也顺着纪郑氏道:“姨母说的极是,你同我一道回去吧。便是你留在这边,有什么事还能叫你亲力亲为不成?留两个妥当人在这边帮忙也就是了。”
于纪淙书这件事,九爷到底还是心里有些愧悔,这会儿也确实抱着点子赎罪心态。但听了六爷说的,也是这么回事,自家留着也是无用,怕还劳他们费神分心照料自己,还不如留两个做事妥当的人管用。
年谅兄弟斟酌着留下几个年家人帮忙,然后同二夫人一道回了年府。
*
年府长生居
年谅也是乏累了,简单收拾洗漱一番,准备喝了药便就寝。
采苓奉了药过来,年谅瞅着碗里褐黄的药汁,想起一事,接了碗,因问青樱道:“其莨回来没有?”
青樱一怔,道:“其莨不是跟着爷出去的吗?”
年谅道:“嗯,我遣他出去办事。……外头没禀报说他回来?”
青樱摇头道:“没有。奴婢出去问问?”
年谅点了点头,抬手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从夏小满手里接了茶漱了口,问她道:“咱们从打万祥街出来,到现下有小半个时辰了吧?”
夏小满离了钟表哪里有时间概念啊,只随便道:“大概有了。”
年谅嗯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怎的还不来回禀……”
夏小满知道他说的是方才去年寿堂与纪淙书抓药的那个长随其莨,不由笑道:“你就是心急。称药分药也需要功夫不是!而且,也可能是抓了药回来,人就直接留纪府帮忙了。”
年谅道:“没交代他留下,他还不敢妄为。我只是觉得……”他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又说不上是什么,许是自家心急了,恨不得表哥喝了一碗药就立时好起来。他自嘲的一笑,自家病了一辈子,还不知道“病去如抽丝”五个字?枉自心急。到底是觉得对不起表哥,表哥好得快,自家才能少懊恼两日。
没回来就没回来呗,还能迷路走失不成?还能携款潜逃不成?!夏小满暗自撇撇嘴。且不说那是年谅的心腹之一,也不说年家往年寿堂抓药历来是记账根本不用拿银子,就说是揣银子去的,也不过几两而已,打劫都不稀罕打劫这样的!更别说携款跑路了——你见过携千八百块钱潜逃的吗?火车票钱都不够!
“不困?别惦着了……睡吧……”今夜值宿的夏小满同学特诚恳地道。关键,老大,你不困我困啊,安置了你躺下我才能去睡觉……
年谅完全没有领会她的“诚恳”,摇头道:“再等会信儿……”
门帘挑起,青樱打外面进来,神色有些焦虑,道:“爷,持荆有事回禀……”
年谅眼皮一跳,忙道:“快叫进来。”偏头去瞧,夏小满衣裳立立整整的,很好,不用回避了。
小厮持荆进了来,还喘着气,像是一路跑来的,他行了礼也不待年谅问,便道:“爷,小韦管家打发人来说,其莨出事了,他们在魁星巷子口寻着的,想是从马上跌下来了,一面儿膀子折了,现下不醒人事。”
年谅忙道:“人呢?现在哪里?药呢?”
持荆道:“爷莫急,人送回来了,也寻大夫去了。药没瞧着——纪家那边就是迟迟没等着药才派人去寻他的,不想碰着他出事。那边也寻大夫重新开方子去了……”
年谅皱眉道:“方子?”
持荆道:“怕是有贼……他们寻着其莨时,人昏着,身上荷包银子都被搜走了,马也不见,方子怕也是顺路被搜走了。故此他们回去重新寻大夫再开方子……”他瞧了瞧主子脸色,小声又替其莨辩了一句道:“这贼真是黑心,他们还说怕是那贼原还想剥其莨那袄来着,估计是扯他不动,才没有得手,幸亏没有,不然这等天,其莨穿着薄衣裳躺外头地上,怕就够呛了……”
年谅沉着脸,向身旁的夏小满道:“扶我起来。”
夏小满还在琢磨真是无奇不有,还真遇上打劫的了?能劫几两银子?唔,马好像比较值钱……不过年家的马,貌似有标记啊……听了年谅这话,她回过神来,忙道:“你干嘛?不是又要去纪家吧?!”
年谅道:“不是。写方子。扶我到书案那边。”
夏小满一时错愕,持荆已经上前一步,去扶年谅了,她忙也跟着过去扶了年谅到书案边,抽了纸笔与他,年谅略想了想,就将方才那方子默写下来,递与持荆道:“原不想惊动府里,现下少不得要把配药上的人喊起来了。你去配药上,先叫配三副出来。这些药我都吃过,府里定是有备的。然后多找几个人,速送去纪府。”
持荆应声,又喜道:“爷真好记性!这回小韦管家他们省事了。”说着施礼告退,下去抓药。
夏小满偏头瞧着年谅,道:“看一遍就能把药方子记下来?”靠谱不靠谱啊,年谅就算久病成医,也不至于这么专业吧?药可不是旁的,别说错了一味,就是错了一钱……
年谅无心琢磨她话里的意思,只摆了摆手,却说着旁的,他道:“事有蹊跷……”
夏小满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其莨是典型的家仆打扮,有没有人能在京城街市上打劫一个骑马的家仆?能叫家仆骑马的岂是小户,这贼不怕惹麻烦上身?!或者其莨真是自己不慎跌下来的,有小贼瞎猫碰上死耗子,恰好撞见,才搜了他的身偷了银子走?
年谅撂下一直攥在手中的笔杆,一手扶额道:“表哥到底得罪了谁?郎衙内那厮……”郎衙内一伙要想多教训表哥一下,那也当是在寻大夫时下手,现下伤的可是年家下人,莫不是想找的是年家人的麻烦?九弟?自己?表哥……是个引子?是啊,郎衙内不学无术,无端的怎会想着与表哥辩什么君子?!怕是那两句话是哪位圣人说的,他都不知道吧!
“我想把表哥接到这边来养伤。”年谅似乎自言自语般,缓缓道:“府里药材齐备,大夫也好寻,原也是要与我诊脉的,再与表哥诊,倒是便宜,长生居熬药也极是便宜……”
夏小满轻哼了一声,这话忒不靠谱,她这么个不怎么讲究规矩的棒槌都知道这话不靠谱,她道:“你想让纪家大爷来长生居?二门里?都不用问老太爷老太君二夫人意思,您老倒是琢磨琢磨有这规矩没?而且,住哪里?东厢?西厢?书房?您要说接来住中路北院客房,还有得商量……”
年谅苦笑,他何尝不知。京里,年家,便是长生居内,也容不得他随心所欲,他只用极低的,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待去玫州……”
规矩。主子的话就是规矩。他想要一所自己能说得算的、能随意立规矩的宅子。他想自家做主,随心所欲。
夏小满什么也没听见,他的话声,他的心声,统统没听见。她只依着自己的逻辑判断,道:“还有句话,你也琢磨琢磨,你觉着,就算老太爷他们许你请纪家大爷往府里来养伤,这纪家大爷他肯来不?他这么个好面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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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23、魑魅魍魉③
永宁十九年正月二十七
年谅心里有事,睡得不甚踏实,清晨早早便醒来,仰躺着寻思一会儿事儿,隐约听得帐外衣袂窸窣,便唤了声:“满娘?”
夏小满醒来时觉得嗓子有些干,便起身披了衣裳,正往桌前去寻茶喝,听得年谅喊她,匆匆咽了口茶,往床边来,撩了帐子,道:“来了。啥事儿?要茶?起床?”
年谅嗯了一声,却道:“你醒得倒早……”往日都是他这边有动静她那边才会醒。而她昨日当是极困乏了的,丫鬟们安置了她躺下后退出去没多一会儿,就听见她绵长的呼吸声起,已是沉沉睡去,他还道她今儿会醒得晚些。
夏小满干笑了两声。昨儿年谅执意要等持荆送了药回来回话后再睡,她就陪着等着,虽说从前没少熬夜,可来这里仨月,夜晚没啥娱乐活动,常是八九点钟就睡了的,翌日四五点就起来,已经形成规律了,昨晚到后来已是困得不行,迷迷糊糊的,沾枕头就着,一夜无梦。许是睡的太实,缓过乏来了,许是生物钟太强大,到点儿自动就醒了,许是屋里太热,睡觉嗓子干了渴醒的……总之,早起绝非她所愿……
她只道:“嗓子干,喝口水润润……”又问他:“起来吗?”
年谅点点头,夏小满转身出去喊丫鬟们进来服侍。
年谅由着丫鬟们伺候穿衣,想了想,向夏小满道:“待会儿要赶在四叔往部里去前与他回禀昨儿表哥的事,人是九弟带出去的,却是我的主意,我不过去,九弟定是要受训的。回头还要往老太爷那边去——白晌是不得空了,回头你去万祥街走一趟,瞧瞧表哥怎么个境况了……”
夏小满正抬着胳膊让茴香帮着系裙子,闻言顺口应了一声,待茴香搞定,她撂下手来抻了抻衣衫,方向年谅道:“表小姐呢?今儿是搬回去?我送她过去?”
年谅先前倒未想到纪灵书,这会儿听她提起,顿了顿,道:“你还是先往二婶那边去问问吧。瞧二婶的意思。”
洗漱完毕,小丫鬟摆上早饭,这边刚入座,那边有人来报,“爷,持荆过来回话,交代了他爷这边摆饭呢,可他说是爷吩咐他的……”
年谅挥挥手,叫进来。他昨天待持荆送药回来,又吩咐他关照其莨,叫早起就来报其境况。
持荆进了门,行了礼,道:“回爷的话,昨夜小的回来时,大夫已给其莨接好骨头了,说就是脱臼,并无大碍。只是他磕了脑袋,大夫说摸着无伤,可人一直没醒过来。到底是外地儿躺久了,受了风寒,夜半还有发热,小的们撬开他的牙硬灌药下去的,也是喝一半儿吐一半儿。捂了一夜汗,这会儿强上一些。早上牙咬得不那么紧了,灌水是不费劲,小的寻思,若他能吃下药去,也就能好了。还请爷宽心。”
年谅叹了口气,道:“知道了。你们好生照料他,下晌若还发热,再寻大夫来看,叫大夫药上不必顾忌,抓药的银子往青樱那边要去。”说着撇头去瞧青樱。
青樱应声笑道:“爷放心,奴婢省得。一会儿就先与他们拿银子去。”
持荆代其莨谢过主子恩典,施礼告退。
年谅心里叹息,其莨跟了自己七八年了,最是信得过的,原还想着他年纪长些就提成管家,却不想遭了这无妄之灾,他若过得这场劫难,定要许他个前程才是。又想,到底是怎么个事故?真是自家不慎?歹人故意为之?偏其莨不得醒,现下只能多加防范了……
他这么愣神想着,手中的汤匙便杵在粥碗里一动不动,青樱在一旁见了,也叹了口气。
她最是晓得自家爷那既护短又念旧的脾气,其莨算得长生居的老人,忠心耿耿又是办事妥当,如今遭了难,爷定是不舒坦的。她陪笑宽慰他道:“爷也莫太惦念,方才持荆不也说了,凡其莨能喝下药去,就是能好了的。又有俗语常言,大难之后必有后福。这其莨忠良,此难之后,必是后福不尽呢。爷且宽心。”
年谅嗯了一声,偏头看了青樱半晌,想起当年旧事,张了张嘴,却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淡然一笑,摇了摇头,端了碗喝起粥来。
*
饭罢,年谅便往四房去见四老爷,夏小满则收拾妥当动身往雁回居去拜二夫人。年谅赶点儿,她也赶点儿——要在二夫人往老夫人那边请安的时辰之前过去才好。
到了雁回居,与二夫人请了安,夏小满道是六爷要她往万祥街探病,又试探着问了纪灵书这边怎么安置。
二夫人道:“灵书昨儿也是倦乏了,睡得沉些,我吩咐了丫鬟,只叫她睡着不必唤她起来。待会儿你问问她意思。唉,这孩子,也是有些倔强的,又惦着她哥哥,怕是也留她不住,……罢了,随她吧,她若着急想回去,你就先带她回去,这边叫丫鬟们先收拾着东西,回头行李再与她送去。”
二夫人心里是蛮喜欢纪灵书的,且瞧着她弹琴论诗,总能想起自己那个百般乖巧伶俐的女儿来,算是聊解思女之苦,这会儿便多少有些舍不得她走。
夏小满应下了,二夫人那边又问年谅昨夜出去一趟有没有累着,身子如何腿如何,夏小满一一答了。
少一时青棉过来回话,道:“表小姐起来了。不过奴婢听拂星的意思,表小姐身上不大爽利。”
二夫人一皱眉,道:“这孩子,怎的病了也不言语!”说着起身带着夏小满往东厢来瞧纪灵书。
纪灵书昨夜吃酒在前,痛哭在后,路上又是吹了冷风,因困得不行,回房躺下便睡,这冷热一激,早上起来便有些头疼。晓得自己睡过了时辰,她也有些慌神,忙不迭叫丫鬟打水伺候她穿衣。还未收拾妥当,二夫人那边就带着夏小满过来了。总不能叫二夫人等着,她这头发也没梳利索,只得迅速拢整齐了绾个髻,便就出来厅堂相见。
二夫人瞧她这般,忙拉了她的手往屋里带,直道:“外面凉,你身子不爽利,莫再受了风。”待拉她坐下,又问她觉得身上如何,又要请大夫来瞧。
纪灵书忙道不用,说只是头有些沉,并不碍事,又喊拂星揽月奉茶。
二夫人摆手道:“不必上茶了,一会儿便往老太君那边请安去了。你既然病着,依我说,就别出门了,好生养一日,满娘一会儿往你家去,回头让她带信儿给你罢。”
纪灵书抿了抿嘴,寻思一下,还是道:“二姨母心意灵书省得,但灵书还是放心不下哥哥那边……灵书也在二姨母这叨扰多日,早就当搬出去的,如今……”
二夫人打断她道:“你的心意姨母也省得,可你现下病着,搬又哪里急在这一日?你若是惦着你哥哥,一会儿穿厚实些,跟满娘去瞧一眼,心里踏实了,就回来好好养病,养好了再走,如何?”说这向夏小满扬了扬下巴使了个眼色。
夏小满先前听二夫人讲纪灵书时话里满是怅然之意,如今见了这番言语,偷眼瞧她那表情,心里也有数了,当下便陪笑劝道:“表小姐,这里轮不到我说话,但我少不得要说一句,只说这么个理儿你听听,那边纪大爷也是病着,你这么着过去,姨夫人又要照顾纪大爷,又要分心照顾你,可是两面忙两面悬心,你不顾惜自己,也要替姨夫人考虑考虑啊。你在这边,有我们夫人照应着,自己身子养得好不用说,这姨夫人也是放心你的,这才能安心照顾好纪大爷,你说是不?”
纪灵书垂头想想确是这么个道理,自己现在头沉得紧,要是病怏怏的过去了,家人肯定又要分人手来照顾自己,少不得一番忙乱,还是留在这边的先养好病再说。二夫人待她极好她也知道,住着也没什么不踏实的。于是点了点头,笑着向二夫人道:“确是小嫂子说的理儿,是灵书不省事了,二姨母莫怪,这便还要再叨扰些时日……”
二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傻孩子,说得什么客气话,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姨母求之不得呢!”说话间目光飘向夏小满,满意的点了点头。
夏小满脸上挂的笑容越发灿烂了,心里松了口气,她还怕唐僧跟她犟,再甩两句圣人云佛祖云把她拍那儿。好在唐僧说的还是地球话,唔,估计是病了,没体力和她拽火星语……
二夫人又安抚了纪灵书几句,便往老夫人那边儿去了,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夏小满照料好纪灵书。夏小满没口子应着,就差没举起右手宣誓一定不辜负领导期望了。
待二夫人走后,夏小满问了纪灵书哪里难受,听说是头疼,夏小满告个罪,探手摸了摸她额头,并不热,估计只是受了风,不像发烧,便道:“不爱喝药不喝也罢,你惦记着你哥,就跟我去看一眼,然后回来喝碗姜汤,捂被睡觉,觉睡透了就好了。”
纪灵书乖乖点了点头,请夏小满稍坐,吩咐丫鬟过来梳头。
夏小满叫人交代厨房做些清粥小菜来给纪灵书,自己旁边坐着一边儿逗猫一边儿等她。末了,她带着裹得跟小熊似的纪灵书出了门,往万祥街进发。
大清早出门,熟人还能碰着不少。
遥遥望得见纪府大门了,跟车的长随在车帘外低声道:“姨奶奶,咱家七爷在前面。”
夏小满下意识别过头去瞧坐在身边的纪灵书,她脸上没一点儿表情,只道:“七哥哥来了啊。”察觉夏小满瞧她,她还有些好奇,眨眨眼道:“小嫂子?”
夏小满摆摆手,忙道:“没啥,没啥。”然后向外头道:“不用管,走咱们的。”
*
七爷在纪家门口却是被被挡了驾的。
他兴冲冲来“探病”,门房进去禀报,片刻回来却道大爷染恙不便见客。他又道要拜见姨夫人,门房慢吞吞的往里头送信,半晌还没出来。
他本有些不耐烦,心里暗骂,总有一日这些跟了爷姓,非要你们好看!忽然听见马蹄车轴响,一扭头,就见着了年家的马车。
他见跟车的是长生居的人,还道年谅过来了,心下暗骂晦气,少不得往前迎几步,过去见礼也是为人弟的意思。
跟车的人见是本家爷,纷纷过来行礼,七爷还故作和蔼叫免礼,其实压根没瞧谁是谁,都没注意跟出来多少个丫鬟婆子,就走到车厢前,正待拱手作揖说六哥安好的,没想到这车帘子一挑,里面出来的却是夏小满。
他这胳膊都抬起来了,见着夏小满生生顿住,轻咳一声掩饰尴尬,顺手也就把胳膊撂下了。
夏小满扶着婆子的手下了车,笑眯眯的纳了个万福,叫了声七爷安好,然后回身往车里去扶纪灵书。
七爷瞧着夏小满,这笑容就有点儿僵,忙道免礼,见她回身,还道年谅在车厢里,便又挤出谄媚的笑容,抻脖子往里头看。
结果,出来的不是病秧子的年六爷,却是美少女的纪大小姐。
七爷这笑容瞬间就变得无比灿烂,忙往前两步,也伸手要去扶她下车,口里柔声道:“灵书妹妹也过来了……”
夏小满听他动静儿就一身鸡皮疙瘩,强挺着没哆嗦,余光见他手伸过来了,便若无其事的微一错身子,双手扶住纪灵书的双臂,把她拉下车。七爷抬臂再次落空,张开的五指一瞬变成拳头,恨恨收回身侧。
纪灵书下地站稳当了,这才端端正正纳了万福,笑着问好道:“七哥哥安好。”
七爷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满口道:“好。好。”瞧她一身厚衣裳,又问:“这都打春了,天将暖和了,怎的还穿这么厚?灵书妹妹倒是畏寒。可巧我前儿刚得了块好皮子,自家用不上,送人又怕与个不配穿着的,白糟蹋了。如今给了妹妹,却是正好!待会儿与你送过来,做件短袄,穿着暖和也不显得累赘。”
夏小满心里翻白眼,昨儿还见着纪灵书来着好不好,她昨儿穿得有这么多?啧啧,这真就是看图说话啊,看见纪灵书啥样说啥话!
纪灵书笑道:“多谢七哥哥惦记着,灵书无事,并非畏寒,七哥哥不必麻烦了。”
七爷笑道:“哪里麻烦!妹妹肯收便是给我天大的面子了!”
说话间,他那张桃花脸转瞬就变成苦大仇深状,语气沉痛,道:“纪大哥这事,妹妹也莫要太伤心,有什么事,还有你这些哥哥呢!是,你六哥腿脚不甚方便,你九哥忙着学业,可还有我呢!若有事,你只管来找哥哥我,不论多难,哥哥必给你办妥当了!”
提到自家大哥,纪灵书的眼圈又有些红了,听着七爷说的挚诚,她忙点头,勉强露出笑来,道:“灵书先谢过七哥哥……”
那副将泣未泣我见犹怜的小模样瞧得七爷一晃神,心痒痒,手也痒痒起来,便想去拉纪灵书。
夏小满在一旁自动进入看戏状态,就瞧这七爷娴熟的表演“变脸”技术,啧啧,你说这一分钟不到这大尾巴狼换几张脸了?哎,川剧大师也就这水准了吧……
当察觉七爷无视自己这只牧羊犬,直奔小肥羊纪灵书去了,夏小满同学额头的青筋有点儿跳跳,这可不行,必须叫两声以示自己的存在。
夏小满一手拉过纪灵书,拍了拍她后背,既是安慰她,也是显示自家看护职责,又笑着向七爷道:“多谢七爷替六爷着想,只是表亲家的事,六爷还料理得来,不敢劳烦七爷。有七爷这句话,六爷足领盛情。七爷放心,若将来有需要,定会找七爷帮忙。”
七爷手还没伸出去,又讪讪收了回来,暗自咬牙,脸上还得带笑,那苦大仇深变成大义凛然,道:“夏姨娘客气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年’字来,我替我哥哥分忧不是应当的么。”
夏小满心里呸着,嘴上笑道:“七爷仁义!”然后迅速转移话题结束战斗,道:“哎,天儿怪冷的,七爷您怎么这里站着?这是要回去?咱们刚到,就不远送七爷了。您慢走。”说着福了福身,又拉了下纪灵书,纪灵书不知所以,见夏小满这么说,也跟着行礼辞别。
七爷的小白脸又变成锅底黑,刚想道爷我这还没进去呢,里面门房就过来回话,道:“姨夫人欠安,传话说谢过七爷惦记,不便相见还请海涵,改日再上门谢过。”
纪灵书一听说母亲有恙,立时急了,忙道:“母亲怎的了?”
夏小满猜是纪郑氏敷衍七爷,忙配合着演戏,急道:“表小姐快去看看。”又向七爷陪笑道:“七爷您瞧,真是不便送您了,您请自便,咱们进去了。”说话间脚步已动,拉着纪灵书就往门里走。
七爷刚想说什么,跟班的丫鬟婆子小厮长随呼啦啦一片人过来给七爷行礼,然后纷纷进去,一眨眼功夫门外就剩下他并一个管家两个小厮三个随从七人七马。对面门房作着揖,挂着永恒的憨厚笑容,恭迎恭送一般模样。
寒风吹过,冷飕飕,空荡荡。
七爷站在原地顺了半天气,小厮过来问往哪儿去,七爷强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道:“去老陈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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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24、魑魅魍魉④
万祥街纪府
夏小满纪灵书这边进了门,里面已经得了信儿,戚嫂子并小韦嫂子两个带着人迎了出来。见了礼,小韦嫂子笑向夏小满道:“姨奶奶过来的真早,咱们还道姨奶奶等会儿才能到呢。”
夏小满还未答话,那边纪灵书眼泪在眼眶里转悠着,见着戚嫂子,便上前急声道:“我母亲怎的了?”
戚嫂子是打纪淙书那边过来的,并不晓得纪郑氏叫打发七爷的话,听了纪灵书这般说,不由愣怔,压根不知道她说的什么,便忙瞧了眼夏小满,目光相询。
夏小满见她这般,更加明了,便笑着劝纪灵书道:“姨夫人没事,那‘欠安’是不想见外客的托词罢了。”又问她们道:“姨夫人现在哪里?”
小韦嫂子笑着回道:“姨夫人早起来瞧的纪大爷,现在后堂呢。表小姐这是怎么了?”
夏小满见纪灵书呆呆的不明所以,笑着推她一下,向小韦嫂子道:“没什么,表小姐至孝,刚才门房说姨夫人欠安,她就急了。”
纪灵书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失态,微红了脸,不好意思的一笑。
说话间纪郑氏的丫鬟纳福也从后堂出来迎她们,两厢见了礼,便一同先往后堂去拜见纪郑氏,才好去前院探望纪淙书。
纪灵书拉着纳福的手,悄声问道:“纳福姐姐,母亲无恙吧?”
纳福奇道:“姨夫人安好。小姐何出此言?”她一顿,想起方才的事,便笑道:“小姐怕是听着方才叫传出去的话了吧?小姐安心,不相干!”
得知母亲真的无事,纪灵书这才放心了,幸好只是“托词”……托词,她转而想起母亲确实不喜欢七哥哥,还对她说过七哥哥品行不端,不许她收他的东西来着。可在她心底,一直觉得母亲多有偏颇。
七哥哥和年家其他哥哥一样呀,那些年家哥哥都是待她极好的,似乎比亲表哥待她还亲近些。况且,七哥哥为人爽利大方,又最是知人心思的,总能寻到些她喜欢的、新鲜有趣的东西给她,并不是什么“品行不端的歹人”。就说今日,他说的这番肯与大哥出力的话,虽不雅,无有半分辞藻文饰,却是全然挚诚,字字可见真心……
她正想着,又听纳福问道:“今儿天比昨儿还暖和好些呢,小姐怎的穿这么厚……”
纪灵书因想着事,便顺口道:“早上头有些沉,二姨母不放心,叫穿多些。”话说出来,自己也察觉了,忙晃着纳福的胳膊道:“姐姐不要同母亲说,省得她惦记,我没什么,一会子就好了。”
纳福忙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请大夫来瞧瞧吧。”
纪灵书扁着小嘴道:“真个无事。不信你问小嫂子。”说着又去拽夏小满。
夏小满只得陪笑道:“姑娘放心,表小姐有咱们照应着,不会有事。是药三分毒,依我说,还是能不吃就不吃,回头咱们熬些姜汤与表小姐发发汗,若她仍不舒坦,咱们再请大夫。”
纳福忙道:“姨奶奶照应着我家小姐,奴婢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听姨奶奶的意思,表小姐今儿不搬回来?”
夏小满道:“这不表小姐微恙么,这边纪大爷也不是一日就好了的,咱们想着表小姐要回来,还劳姨夫人分心照顾,不如在咱们府里养好了再回来。当然,待会儿还得请示姨夫人再论。——哦,对了,姨夫人的行李叫丫鬟婆子收拾着呢,咱们早上出来的匆忙,就没等着。估计一会儿能给送来。”
纳福点头道:“还是府上想得周到。奴婢先待主子谢过。夫人的行李家里也有备的,倒是不急,只小姐这边……”
纪灵书有些不耐烦,轻咳一声,缓缓道:“纳福姐姐,我病着的事只不要与母亲说就是了,旁的我自有理论。——哥哥怎样了?”
“是。奴婢省得。”纳福晓得自家小姐那小性子,笑着摇了摇头,便不再说了,顺着她新起的话题道:“大爷也安好。昨儿小姐也听着了,都是皮外伤,也没伤着筋骨,所以并无大碍。昨儿晚上还有些迷糊,早上便是全然清明了的……”
说话间到了后堂,纪郑氏果然腰板儿倍儿直身体倍儿棒,啥事没有,她笑着叫众人免礼,又问夏小满年谅如何。
夏小满笑道:“托姨夫人的福,六爷无碍。今儿早上老太爷那边召唤六爷,他不得抽身,所以先遣满娘来探望姨夫人和纪大爷。六爷说,他得空便过来,怠慢之处还望姨夫人莫怪。”
纪郑氏忙道:“自家人还说这外道话。满娘你可要劝着他,莫要来回折腾了,他那腿也才好些!这边已是无事了,叫他莫惦着!等他表哥好了,叫他表哥过去瞧他才是。”
夏小满陪笑应了。纪郑氏也发现自己女儿穿得厚,便问了句。
纪灵书早就想好词儿了,张口就来,道:“春寒料峭,二姨母怕我冻着,才叫多穿的。不好拂她美意,便穿了。”
纪郑氏知道二夫人心细,事事想得周到,也便信了,又问行李可搬回来了。纪灵书只道二姨母怕自己回来添乱,母亲不能安心照顾哥哥,便留自己在年府。夏小满在一旁猛敲边鼓,纳福也帮着圆乎,纪郑氏寻思寻思也就应了,不再理论了。
众人闲话几句便起身来瞧纪淙书。
*
暖阁里,纪淙书靠着厚厚的垫子倚坐在床上,头上包裹着,右臂被安置在叠放的引枕上,前半截袖子撩起,胳膊上新糊着两块膏药,左手却擎着本书,津津有味的看着。
听着丫鬟来报“夫人小姐并年家六姨奶奶过来瞧大爷了”,纪淙书才撇下书,让纪戚氏出去迎接,又叫小丫鬟来扶自己起来。
他还没站起身,这群人就已经进来了,纪郑氏早上一起来便是来瞧过纪淙书一次了,这会儿见他还要起身见礼,忙喊丫鬟伺候他躺下,嗔道:“你又做什么?!不都与你说了,哪里是用你见礼的?!好生躺下便比见什么虚礼都强!”
纪淙书笑着赔了罪,被安置妥当。夏小满便过来与纪淙书请安,又转达自家领导年谅同志的慰问之意。纪淙书客客气气的谢过。
纪灵书也过来见礼,她瞧着哥哥脑袋上扎的白绢,胳膊上糊着膏药,眼圈就红了,拉着哥哥的袖子,想安慰两句却又说不出话来。
纪郑氏见了,笑着过去挨着儿子坐到床榻边,又揽过女儿,刚想说话,却忽然瞧见儿子放在床榻里侧摊扣着的书,不由沉了脸,有些恼道:“看什么书?!养好了身子再看也不迟!你真是个糊涂的,看了这么些年书,还需这一两日抱佛脚不成?!”
纪淙书忙道:“母亲莫急莫气,您也保重身子。儿子并非急在这一时,只是,如您所言,‘看了这么些年书’,儿子也是读书久了,惯了,闲来无事总不是滋味,还不如看书来得舒坦。这书于儿子,比药还灵。”
纪灵书听了,抿嘴一笑,接口道:“‘书犹药也,善读可以医愚。’”
纪淙书哈哈一笑,道:“然也。大善。”
纪郑氏瞧着这兄妹俩,叹了口气,低声道:“跟你父亲一个脾气,便是片刻也离不了书的……”
夏小满昨儿还担心过纪淙书会不会被打成脑震荡啥的,今儿见这光景,那肯定是没事了,心里又开始郁闷,为啥没打成脑震荡,她还得继续听紧箍咒!而且,这会儿更惨,这屋不是一个唐僧的问题啊,而是……俩唐僧……
见兄妹俩开始用火星话探讨学术问题,夏小满忙不迭便借口年六爷有几句话要吩咐留在纪府帮忙的年家仆从,匆匆告退出来。
夏小满被让到一旁花厅坐了,打发下去旁人,只留小韦嫂子,因问她道:“我瞧着纪家大爷气色挺好,昨儿晚上没什么事吧。”
小韦嫂子道:“姨奶奶宽心,昨儿就那一起事,后来持荆送了药过来,熬了给纪家大爷喝了,也就妥了。纪家大爷其实不过是伤了皮肉,喝药也是祛火,听纪家大奶奶的意思,膏药倒比汤药来的快。恕个罪说,怕是拳头印子淤了血,膏药贴上消消肿也就好了。”
夏小满笑着点头道:“六爷就是惦记这药的事。既然还是外擦的比内服的好,回头就叫人去找昨儿那大夫,多买点儿膏药来就是了。你们也留神点儿,这事儿六爷可上心了,这边好了坏了的,及时去回个话。”
小韦嫂子笑道:“姨奶奶放心,那是一定。”
*
常平街年府
年谅打老太爷那边回来,一肚子闷气。
早上,四老爷那边听了九爷复述经过,结结实实训了他一顿。这年谅刚一搭腔,四老爷便捎带着也给了年谅几句,明是劝他安心养病,实是嫌他胡乱揽事。
既是长辈,又是自家理亏,年谅也不好强辩,只得乖乖听训,九爷更是没话说了。
四老爷要不是赶着去部里上班,估计能狠狠骂他们一上午,到了时辰,他也不与他们啰嗦了,年谅他管不了,便直接给九爷禁了足,称春闱之前不许九爷再出门,只闭门温书。
待到老太爷那边,年谅原还报着些想法,试图说动老太爷,不说给纪淙书讨公道,只说怎么也给郎衙内个教训,好不堕年家面子。
结果老太爷怒斥道:“本朝虽不以言治罪,然纪家大郎不省事,口出狂言,就当被责!你还觉得他冤枉不成?这事便是到御前,又能占得什么理?!年家的面子?这事年家若去与郎家理论,那方是昏愚之至,没得体面!”
又斥九爷道:“原是纵得你!与你银子是让你以文会友,彼此切磋,好有个进益,未成想倒把你惯成膏粱纨绔!你净结交些什么人?!郎子旭?!真气煞老夫!你父亲做的极是,便是会试之后你也莫要出去了,待殿试中了再理论!”
对于这个结果,年谅和九爷其实都是有心里准备的,可真临到这时候,还是觉得气闷无比。
出了福寿堂,年谅满是歉意向九爷道:“倒是连累了九弟……”
九爷忙道:“六哥这么说可折煞我了。原是我的不是,累了纪大哥不说,又累六哥挨了训斥。这禁足也没什么,这几日原也是当好好温书的,只是纪大哥那边我便不能去探望了,若是好了,六哥也与我送个信儿,我心里也踏实些。”
年谅道:“那是自然!九弟不必惦念那边,只温书就是。”
兄弟俩又客气一番,才分手各回各院。
年谅回了长生居,才换下大衣裳,便有人来禀报,大韦管家候着六爷多时了。
纪家的事,年谅并没有让大韦管家韦棣插手,一直是叫小韦管家韦楷忙活的,未成想韦棣来说的却是与昨晚大有干系的事。
韦棣原来一直在买办上当差,认识不少各行市的朋友。今儿白晌就有个贩马的牙人来找他,言说大清早收了一匹年家的马。
他道是今儿天方亮,十三里巷马市一开张,就有个衣着寒碜的人来卖一匹好马,显然不是知道行情的,也不知要价,只混问伙计给多少两银子。马行小伙计瞧见那马后臀上的烙印被烫花,伤口尚未愈合好,像是刚烫不久,便疑心是偷来的马,先拿话稳住他,寻得有经验的牙人来瞧。
那贩马牙人仔细查了一遍,在马后腿不起眼出又寻到一枚小烙。牙人做这行的,认大秦各大世家的标印那是基本功,他晓得烙的是年家族徽,便拿话套那人。
那人原一口咬定是自家的马,而后被问的词穷,又改口说是有客人在他家留宿,因缺银子,便把马抵给他家,换了十两银子去。
牙人哪里会信他这么个打扮的人肯拿十两银子换马,怕是十两银子的家资也没有,便直言喝他说这马是偷来的,要扭他送官。那人慌了神,才道是捡来的马。
那人说是昨儿半夜有什么顶得门响,他出去一看,见是匹马,整条街上都没个人影,便当上天恩赐,白捡一注横财。他也不认得马后臀的烙印,却也知道留不得,便烧了柴禾把烙印烫花,又生怕失主来找他寻要,不敢久留,今儿一早就急急牵出来卖。
那人说完又百般央求,请牙人高抬贵手放过他,莫要送官,却趁牙人和伙计商议时寻空逃了。牙人扣下了马,便当是小贼,也没追他,因认得韦棣,便牵了马来年府找韦棣认认。
韦棣虽没参与昨日纪家的事,但也知道一二,况且其莨坠马受伤,动静也不小,因此他得了那马,先就找昨日跟着年谅去纪府的小厮持荆来认,确认是昨儿其莨骑出去的马后,这才来回禀年谅。
年谅听罢,问他道:“那马腿脚可有伤处?”
韦棣摇了摇头,道:“没有。那马就后臀被烫伤,身上并无伤处。”
年谅皱了眉头,马匹腿脚无伤,那其莨是怎么掉下来的?他可是疾驰而去的……
“想法子先把那个来卖马的寻着。”他沉声道。那个人,怕不是贼就是凶手。
韦棣就怕他说这句。其实他听了那牙人讲完,就在心底好一顿骂,——怎的就不把人看住了,万一是贼……!可人家好心送信儿来,他便是再恼,嘴上哪好说什么,还得谢着,又答谢个红封儿。
他心知六爷十之八九要问那人下落,但牙人来寻他时,门上的人都瞧着呢,又实不能不报,只好硬着头皮过来了。
果然,爷说,寻着那人。
这人都跑了,偌大个京城,寻这么个破落户,可怎生寻法!
韦棣面露难色,并不敢接茬。
年谅面色铁青,只道:“赏钱,叫那些牙人伙计去寻。定要把那个人给我翻出来。”
韦棣没辙,只好先应下,心里寻思先拖着再说,反正爷也知道这寻人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这么想着,他也就没怎么着急,下晌只是跑了一趟马市,交代了那些牙人伙计们一番,又往阜泽府熟识的捕快们那边递了句话,然后便丢过手,不再理会。
不着急果然是对的,到了掌灯时候,爷又传话出来与他,不必找那人了。
掌灯时分,其莨退了烧,醒了过来。
年谅问他怎么摔下来的,他说自己也不知道,当时似是瞧着火星一闪,马便受惊,又是蹿蹦又作人立,生生把他着颠了下来,他头磕到地上就昏了过去,再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想了半晌,道:“这会儿想来,许是街灯上的火炭撒下来的,烫着马了,马一吃疼,方才惊蹿。”
年谅派人去仔细查验马身,果然在马脖子上寻着块金钱眼大小的烫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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