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今朝犹喜带霜开 41、讹兽③
周天奎是个莽夫,他父兄却不是傻瓜。周父不过是忿恨,骂上几句出出气罢了,究竟是不敢怎样年家人的;周家长子周天翼性子原就颇为沉稳,又因着接手家中祖业,要为阖家生计操劳,少不得要先从这养家角度上看待妹子这事,总不能不明不白的囫囵收拾了年谊,惹麻烦上身。这年家不止是官府中人,京中商界里亦有一席之地,得罪了年家,别说官家许不许的,就是以后在生意场上遇到,也定是没个好结果的。
他瞧着周天奎骂了一阵子,气有些消,便四平八稳的开口道:“老二不要鲁莽,此事要慎重,慎重,要从长计议……”
周天奎是骂累了,歇一会儿,听他这话,火又上来,怒道:“老大你日日里讲慎重,可就是这般才被人欺负的!凭年家怎样,抬得过个理去?你TMD就是窝囊怕事,我不管,反正我总要揍那年老七一顿方出得这口恶气!”
周天翼瞧着这最喜欢挥老拳的兄弟就头疼,一甩袖子不再搭理。周天奎却来劲儿了,扯着脖子和哥哥喊来喊去,只骂他窝囊。
一旁周洪氏见丈夫得罪大哥,急得不行。本来这样的家里议事轮不到儿媳妇参与的,但因着大姑奶奶唐周氏在场,她和周天翼媳妇周黄氏算是作陪。她偷眼瞧嫂子周黄氏脸上不动声色,眼里已经带了厌恶,心里又急又怕,现下大哥大嫂当家,那冤家有爹娘宠着不把大哥当回事,大哥亦奈何不了他,回头得小鞋穿的便只能是她这当媳妇的。
冤家啊冤家。周洪氏心里暗骂,泪珠儿在眼圈里打转转,急切的望向大姑姐,满眼的祈求,盼着她能出面解围。
从小到大周天翼犯浑多少次了,唐周氏都懒得管他,现在自家还在为那三百两饥荒发愁,瞧见了二弟妹的表情便也装作没瞧见。但越后来越听见兄弟说话不靠谱,又是打砸年家,又是敲年谊闷棍的,她不由怒了,一拍桌子,喝道:“老二,你别犯浑!揍人轻巧,你当是白揍的?!回头揍个好歹的,得赔多少银子?!”
这话最是感慨,她那哪里只是三百两的饥荒,还得赔人家伙计汤药钱!
周天奎从小不怕大哥,反怕这大姐。因着小时候一块儿玩,若有打架,大哥向来打不过他,还常是被他打哭;可这大姐比男人还猛,挨打了也不哭闹,每每更猛烈的还击,连踢带踹、连挠带拧,他便很快就挂花败下阵来,数次挑衅也始终不是对手,最终彻底臣服了,再不敢在大姐面前乍刺儿。长大后,大姐待他也实是不错,银子没少帮衬他,媳妇也是大姐给张罗的,他就越发服服帖帖。唐周氏便成了周家唯一能降服住周天奎的人。
这会儿大姐拍了桌子,周天奎立刻老实了,心里不服,嘴上也不敢说了。
唐周氏啐了兄弟一口,转而向周天翼道:“那大哥的意思是……?”
周天翼心里哼哼,他能有什么意思?妹子嫁出去了就是年家的人了,论理生老病死都是夫家人管,这出了事,娘家人替出头,行,可问题是这年家咱惹得起吗?
他望了望吹胡子瞪眼睛的父亲、不停哭泣的母亲,又瞧了一眼因气恼满脸涨得通红的兄弟、面如寒霜目露精光的大妹妹,那惹不起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最终只叹了口气,喃喃道:“从长计议吧,从长计议……”
他想得到的,唐周氏也想得到,她又是有债在身上的,若闹一闹,能把饥荒闹没了还成;现在娘家还不知道她欠了年家饥荒这事,若是闹将开来,年家扯出周成仁打人的事来,被知道了妹夫上门来吵是自家给小妹惹的麻烦,怕是娘家也不容她,这还饥荒更没个指望了。
无债一身轻,若是她这会儿没什么事儿在身上,早就找年家撕掳给妹子出气去了,哪里会这样苦闷。她越发恨起自家那冤家来。
一时间无人应话,谁都没个主意。
周家的家庭会议最终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只得在周母的哭泣声中宣告散会。
唐周氏并没急着回自己家,而是跑去了大哥书房,等他交代了管家些事,打发人都下去了,她才开口提及借钱:“……家里铺子最近周转吃力,想问大哥借四百两银子,正月里货都卖了,得了利头一个过来还大哥。”
周天翼叹气道:“大妹妹,我这边的境况和你那边实是一样的,到年底都是囤货的,自家周转也是吃力,哪里有这些银子出来?”
唐周氏忙道:“便是没有四百两,三百两也成,不然,暂借我二百两吧……这原是能和爹娘借的,可二妹妹这事让爹娘这般伤怀,我哪里还敢再给爹娘添堵?大哥也是不忍爹娘劳心的,且先借我些个,周转一二……”
周天翼心里冷笑,妹子也是没少淘澄爹娘的银子,这会知道拿不出来了又说这个。他却面露难色,道:“大妹妹还是说的外道话,但凡我这做大哥有的,哪里会亏了弟妹?确是现下拿不出这么多。妹妹若真个难的,你嫂子那边还收着备年下要走礼的五十两,你先拿去,多暂宽裕了多暂还来,我这边想法子挤出来礼钱来也就是了。再多真是难为大哥了。”
唐周氏费尽口舌,周天翼也始终不松口,只肯借这五十两。唐周氏没法子,只得应了,有总比没有强,跟着周天翼往后院周黄氏这边取了银子,辞了两人去了。
周黄氏打开钱匣子又点了一遍银子,向周天翼道:“除去前儿你拿出去的散银子,再加上大妹妹借去这五十两,手边的零散银子还得七百四十六两,今儿的帐还没盘,官中银子怕也不到一千之数了,铺子里得了利先挪回家里来些吧,省得年下紧。”她顿了顿,又道:“大妹妹怎的就借了五十两?五十两够什么用的?好不了还得回来,我看还得备着一二百两她再来借的……”
周天翼冷笑道:“就借五十两?她张口四百两!我推说没有,只借她五十两罢了。”
周黄氏平素和这大姑姐相处还是不错的,颇喜她那能张罗事的爽利性子,闻言扫了一眼匣子里的七百来两银子,不由皱了眉。
周天翼瞧了,又辩道:“你莫心慈,咱不是没钱,不是不心疼这妹子,可你也知唐二那混蛋赌呢!这跑不了就是他的赌债!唐家兄弟也不少,也不是没家底,怎的不去那边借,偏要让妹子回娘家借来?!欺的就是你心慈!这会儿借多少都得给败光了,谁有银子填他这没底的窟窿去?妹子若说缺吃少穿,回来我自拿给她,可要银子,一个子儿也没有!”
周黄氏点了点头,大妹夫自打染上这赌,便没个谱了,里外亲戚都劝过,可哪里劝得住呢。她叹了口气,惋惜道:“可惜了大妹妹这刚强的人……”
*
城北榔头巷唐家
那个刚强的唐周氏这会儿也刚强不起来了,俯在桌上,呆呆盯着眼前两个二十五两的元宝,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先兑些货出去。唐家人她素来不指望,未成想娘家也没能借来银子,妹妹那边如今也不可能了,再想那些亲戚朋友,谁也不是能拿这笔钱出来的样子,零碎着借钱她着实不耐烦,只得算计起自己铺子里那点货来。兑就兑吧,赔些也成,多少能收拢回些银子吧……
她正在肉疼中,忽然见丈夫唐成仁气呼呼的进了门,满身的酒气离多远都能闻到。唐周氏不由恼了,骂道:“挨千刀的,你死哪里去了?天都要塌下来了,你还只顾着自己快活!”
唐成仁一边儿喊小丫鬟沏茶来,一边儿回口道:“我快活个P!我去寻侯二这兔崽子去了,若不是他们趁我酒醉动了手脚,三百两银子哪里能输的那么痛快!”
唐周氏骂道:“你还有脸提这个!便是他们耍你,你还能寻回来不成?!若你真个只是寻他去了,身上这酒味怎么来的?!”
唐成仁恼道:“别提了,我遇着年老七那混蛋,因想着跟他商量商量那银子的事,便请他去吃酒,好么,白搭了酒钱,倒惹了一肚子气!”他说罢,忽然一拍脑袋,道:“你今儿去看二妹妹了?她怎么着了?怎的年老七说什么恶疾要休妻?!”
唐周氏听了“休妻”二字,瞪圆了眼睛,呆了一呆,随即反应过来,“嗷”的一嗓子,抬手把桌子掀了。唬了唐成仁一跳,慌忙过去拦腰抱住媳妇,哄道:“彤娘莫气,彤娘莫急,有话慢慢说……慢慢说……”
唐周氏气极,挥拳跺脚破口大骂,唐成仁连哄带劝,死命按着她不叫她砸东西,半天她才稳下神来,身子犹在打颤,咬牙切齿道:“年、老、七这个王8蛋……欺辱完我妹子还想休她?老娘绝饶不了他!……瞧着,回头就叫老二揍他个臭死!”
唐成仁忙跟风道:“是极!是极!回头我也要好好揍他一顿出气!”
想到年谊不仁,唐成仁也是一肚子气,当年年谊没管着年家铺子时,不过一浪荡少年,手头那点月钱银子远不够狐朋狗友买酒喝的,常往他这做姐夫的这里打秋风。早年间他有银子,又是个满撒手的性子,帮衬了这妹夫多少?现下日子艰难了,年谊又得意了,不说收回来那些给的,回报他些个也是应该的吧?
谁知今日一和年谊提缓免这三百两银子,年谊就黑了脸,毫不念往日交情,银子要尽早赔回来不说,还得贴补伙计们的汤药钱。
他提及就算不提往年,现下好歹是连襟,看在周家姐妹情分上,也当通融一二,年谊却冷笑道:“令妹如今是身染恶疾,可是犯了七出,所差不过一份休书。唐二哥这样的亲戚小弟再不敢认。您还是趁着我五哥没追究前赶紧把银子还来吧,不然大家都没体面。”说罢拂袖而去。
唐成仁气得自己又灌了一壶酒,可气恼也没用,年五爷也有些诨号在外头的,他晓得这事利害。这才无可奈何的归家跟妻子商量此事。
屋里这边闹翻了天,小丫鬟小心翼翼的站到了门口,她本是不敢打断里面两位主子掐架的,可捏了捏手里刚刚收来的一小块银子,她又有了勇气,硬着头皮禀报道:“回爷和奶奶话,外面有个大娘说有事寻奶奶。”
屋里嘶吼咒骂的两人停了下来,唐周氏不知哪里来的客人,忙推开丈夫,自己整了整衣裳头发,一扭身出去了。小丫鬟刚要跟出去,被唐成仁喊住,过去收拾了被推翻的桌子和满地茶壶茶盏碎瓷片。
唐成仁从地上捡起那两个二十五两的元宝,搁手里掂了掂,寻思了下,顺手揣到怀里,见小丫鬟把桌子整理妥当了,往桌边一坐,吩咐她端浓茶上来。
一盏茶还没凉下去,唐周氏已从外面回来了,怀里抱了个包袱。坐在桌边,端起茶来一饮而尽,稳了稳心神,打发了小丫鬟下去并关了门,这才把包袱摊在桌上,层层打开。
唐成仁喝了盏茶倒有些上头,乜斜着醉眼,问道:“什么物什,这般金贵,瞧你这样小心的……”话没说完,眼睛就由狭长一条变得溜圆,醉意全消。
那是一个扁平的木匣子,外观毫不起眼,摊开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个元宝。
白花花五百两雪花纹银。
唐成仁不是没见过钱,可眼下正是缺钱,就如久旱逢甘霖,这眼里便开始放光,舌头也有些大了,道:“这是哪里来的……什么意思……?”
唐周氏附到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又道:“这事不小,我虽是恨,却不敢做主,没给死话的。那家倒大方,先就给这么多,叫先还了债好说话,又许事成再给这些……”
唐成仁摸着银子,脑子里转啊转,好一番权衡,悄悄拿袖子拢住两个元宝,问道:“那家又为的什么?有什么好处?”
唐周氏坐下来,摇头道:“许是有好处的,没好处谁做这样的事?我也是不知道那家为的什么。心里也是怕……不过断没有人为这样的事舍得这些银子的。”
唐成仁袖子里的三个指头已经掐住了个元宝,涎着脸向妻子笑道:“说的也是,谁也不是冤大头,我看没什么。这么着,你若不敢,咱也先不给回话,只拖着他,等我拿了银子翻些钱出来,再退了他这五百两也就是了……”
唐周氏忙扑到匣子上,护住银子道:“你这混蛋又要去赌?!若非你赌钱,哪里会惹出这许多麻烦了?你几时赢过那许多?给你你也都输进去了!”
唐成仁已是袖走了两个元宝的,加上怀里那两个,足一百两银子,够赌好一阵子的了。他这心里便痒痒起来,当下笑道:“娘子说怎样就怎样,为夫皆听娘子的,先暂借些翻点儿出来好给娘子买花粉……”说话间脚步已经往外移动,就在唐周氏的咒骂声中溜出门寻赌坊花差花差去了。
唐周氏这会儿却是没闲心管他,狠狠的骂了两句,一遍又一遍点起银子,想着方才那妇人与她说的,心里踌躇不决。
最终,她下了决心,点出十三个元宝单独包好,准备还债的,其余压箱底收了起来,那些银子也足够过年的。
至始至终,她都觉得自己是最疼妹子的那一个,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在这事里扮演了个怎样的角色。在她心里,不仁义的,是妹子,是年家,她却是那以德报怨的。
抓着包袱,唐周氏兀自发狠,暗下毒誓,“妹子,你瞧着,姐可不容旁人欺负你,定要给你报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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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今朝犹喜带霜开 42、强悍的是命运①
神棍余真人的到来到底没有让七奶奶的病情有任何好转。
夏小满因着好奇,打着“曾同为中邪的病友,互相交流学习”的幌子,借着年谅的名头着人去打听余真人给七奶奶用的什么药。
结果答案让她笑上了三天。
高级神棍就是不同凡响的,余真人极会因人制宜,聪明的没有留下任何药物,而是留下一个内装神符的小锦囊,叫七奶奶随身带着。声称,七奶奶邪魅入体,盘结于颅,非药物可逼出,要拿灵符一点点削弱邪魅的法力,最终把邪魅拔出来,病根才能除掉。
说得仿佛附体的妖孽是寄生虫,要靠吃药打下来;而这邪魅是风湿,只能靠贴膏药往外拔寒气。夏小满笑到肠子打结。就像某些号称能治疗疾病的磁性手镯项链,其疗效如何只有商家和上帝知道一样,这神符锦囊到底能不能驱邪,只有神棍和鬼知道。
余神棍交代了三房许多话,最后总结起来中心思想只有一句,治愈只是时间问题。
这就是最大的鬼话,就像红楼里那冰糖白梨妒妇方,——百年之后,人死了,那所谓邪魅自然就不复存在了。
但年家似乎真的想将七奶奶的病交给时间来治愈,腊月十六祭祀一过,七奶奶便被送往京郊云静庵休养。
这举动悄无声息的,连一直关注的九奶奶也是翌日得的信儿。但夏小满却是当天就知道了的,消息源自二夫人。
十六祭土地的宴席上,二夫人特特点名叫夏小满跟着进入鸣鸾楼伺候。虽然依旧是人家吃着她看着,却是某种身份的认可与说明——她夏小满就此打上二夫人的戳,受二夫人庇佑。至于她自己稀罕不稀罕这种认证,从来不在人家考虑范围之内。
这实际上并不是一件很受年家人关注的事情,二夫人疼年谅是合家皆知的,年谅眼下就这个一个妾,大家都觉着,二夫人护着夏小满也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而因着数年来夏小满一直性子怯懦不被看好,所以在大多数人看来,二夫人这姿态只是用来表达对三夫人调用她的人的不满罢了。
这事虽然并没能引起什么轰动,却也达到了震慑目的,席间三夫人的脸色就一直不大自然,二奶奶和四奶奶祭家神那天就领教过了,倒是神色自若,但射向夏小满的目光依旧别具深意。
夏小满只觉得这事和自己不相干,完全是人家主观行为。二夫人现在罩她了,也不代表会一直罩下去,毕竟她只是个外人,就连二夫人会不会一直疼年谅都很难说,哪里轮得到她这会儿扬眉吐气呢。于是,她依旧是磨钝了自己的眼神,磨厚了自己的脸皮,随便别人瞧去,她任谁也不瞅,低眉顺目的专心从事布菜事业。全然是驯良模样。
也不知道这模样能唬得了谁,但想必二夫人对她的表现是满意的,就在散席的时候,二夫人没有叫夏小满跟着年谅的小辇一起回去,而是要她同乘自己的小辇回长生居。
便在路上,二夫人言及七奶奶这会儿已是被送走了。
夏小满默然,她这几天也曾想过七奶奶之后的命运,而现下的结果还比她想象得要好一些。对于疯魔了的女眷的处理,她见过最多的版本是,大户人家通常会找个偏僻的院子锁其终生,其人便夜夜饮泣,啼如鬼哭,扰上这家几年十几年几十年,最终成为一个传说——还是鬼故事。
对于七奶奶现下的情况,尼姑庵其实是一个不坏的选择,佛门清净之地最宜沉寂心灵好生静养,七奶奶目前最需要的也就是放松神经了。夏小满没分析过七奶奶的病因,这对她来说是无意义的事,因为她没可能出面去给予七奶奶什么治疗。但她也知道,一般的疯子,大抵都是偏执狂,只因一味钻牛角尖,自己拐不出来了,这才会疯掉。如果能寻得清净地,放松心情,慢慢走出误区,也许就恢复清明了。
还有一点是对比因素,七爷鸲鹆居里太多妖精了。这群人非但不会照顾七奶奶,怕还会紧着使坏,反正就算不会被她们给害了,也绝对得不到好处便是了,能躲出去也是福气。
只是,七奶奶这归期未免遥遥,论理自是病愈时回府,然也可能是穷此一生不复回还。
夏小满有些宽慰也有些唏嘘,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得点点头,低垂了脑袋,免得做出不合时宜的表情。二夫人瞧了,淡淡笑道:“如今好了,不必再忧心旁的,穷守着个院子,现下你乐意四下转转便随意去吧。”
夏小满忙抬起头,扯了个笑容,嘴上应着,言说谢恩,但心底却十分不屑。
原说不叫她出门,是怕半路上被抓去当镇邪的苦劳力,可她没出门,人家该调她过去,还是会调她——就如十三那天上午,岂是躲得过的?平白拘着,毫无收效。幸而她素日里也是个不大出门的,多说九奶奶那边请了,过去凑个热闹,再就是到二夫人这边请安罢了,所以说是拘着,实质上也没闷成什么样子。现在这般说,她没啥实际好处,不过是白卖个恩典。
二夫人听着她感恩戴德,笑着不住点头,而后话锋一转,道:“逛逛是好的,只别没的顾着自家散心,忘了你家主子的差事。”她笑容依旧,却没了笑意,目光灼然,道,“万事,要以你家主子为先。我瞧着你是稳妥的,当不会让我操心吧。”
夏小满的笑容有点儿僵,可还勉强维持住了灿烂状,没有立时握拳发誓表忠心,只搬用了通用台词,道:“夫人放心,满娘省得。”
二夫人瞧了她片刻,方垂下眼睑,微微点点头,不再言语。
回到长生居,二夫人并没有下来坐坐,直接离去了。
年谅瞧着二夫人的车远去了,笑着瞧了瞧夏小满,刚待说话,那边便有人来报大韦管家又拿了宅子的图纸给爷过目。
年谅点点头,道:“叫进来吧。”又向夏小满笑道:“满娘去换了衣裳也过来。”
这几日年谅一直命韦棣四下里寻合适的宅子,准备给纪家母子上京用的。因他腿脚还不利索,出不得门,韦棣回来复述也总有模糊之处,最后夏小满随口一句要不就简单画图出来,正中年谅意思,之后韦棣便每日里拿着寻到宅子的图纸过来交差。
对选宅子这件事,年谅表现出的热情超乎夏小满的想象,他不厌其烦的挑选,堪舆风水也要细究不说,更是挑剔房宅的每一个角落细节,完全不像是要租房子,倒像要找个住几辈子的房子一般。
夏小满疑心他这完全是精力过剩,闲极无聊。年谅因着健康状况欠佳,往年身体较好时,出去应酬的时候也并不多,若这病倒卧床,除了吃饭睡觉,娱乐活动越发少了,大抵是看看书,自己和自己下下棋,如此而已。这回好不容易找着个事来做,便就这般若狂模样了。
其实夏小满比他的娱乐项目还少,“原版”不识字啊,她可是连书都不能看的。下棋她本身也不会,象棋只知道行走规则,围棋是连规则都不知道。跳棋倒是会,可现下显然不是搞跳棋或者扑克牌这样物什发明的时候。闺阁那些女工也不必提。最终她只找到一个勉强能打发时间还算有用的事情——打算盘。
若以后能独立,打算盘算账是必须学会的东西。因而夏小满拐弯抹角的让小韦嫂子弄了个算盘来,又和她学了怎么使用。夏小满那还是小学时候学过的珠算,只记得加法,从一加到一百,结果是五千零五十,减法、乘除她都是不会的。这回一次性学来,反复练习,消磨时光,也为将来做准备。
夏小满完全是因想闲着也是闲着,才把看图纸当做打算盘之外的娱乐项目的。韦棣寻到的宅子不是每家都会有建筑图纸,有时候拿回来的也是自行简单几笔勾勒,然后他口述一些,夏小满帮着在图纸上添改几笔。她从前学过工程制图课,虽然当时不过是应付考试而已,过后工作中没有应用也就忘得差不多了,但好歹一些基础的还有印象,像画宅子平面图这样的完全算不上内行,却也不会很外行。
年谅看过夏小满的轮椅图纸,清晰明白,心里是赞的,但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从前满娘的绣品是极好的,花鸟鱼虫栩栩如生,虽然他没见满娘画过花样子,但是他深信满娘只是不画而已,并非不会画。那些花样子就在满娘的脑子里,就像他脑子里装满了诗词曲赋一样,想用随时都能用。既然满娘有能力画出复杂的花鸟鱼虫花样子,画简单的宅子图还不是小菜一碟。所以他也乐得来找满娘瞧图。
夏小满换了衣裳过去跟着看图纸,经过一个来时辰的掰扯,韦棣今日拿来的三个宅子再次全部被否定。
年谅略有些心急的样子,夏小满则满不在乎的劝了一句,二夫人说的没错,人要正月里才过来呢,还有半个月,满京城还找不出个合意的宅子来?
韦棣却是不着急的,主子说不成,那就继续去找,他心里有数,反正肯定要住下来的,临到时候没得住了,也就没这么挑剔了,便什么样的宅子都住得,他现在急有什么用!
*
翌日,九奶奶红着眼圈过来的长生居。一见夏小满就带了些戚然,道:“满姐姐,七嫂子被送去云静庵了。”
夏小满瞧她那楚楚的样子,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更没法子先说自己已知道这事了。
九奶奶也不是过来找安慰的,像是来宣泄的,感慨了好一阵子七奶奶命运多舛,而后道:“满姐姐,我着人送了些东西去了云静庵,也带了你和贤姐姐的份了,算是咱们仨给七嫂子的一点心意。”
她口中的贤姐姐,是二爷的妾室潘姨娘。九奶奶一向与七奶奶、夏小满和这潘姨娘关系最为好。但夏小满和这俩人关系都平平,尤其与是这潘姨娘,不过是点头之交。只是九奶奶习惯性把她的朋友都捆成一打说,就如现在,她送东西,带着另两个人的份,就把仨人当成一个整体了。
夏小满心下也感慨,她确是没想过要送东西过去给七奶奶,——这又不是送监牢里去了,缺吃少穿的,这是送去庵里静养,那云静庵她也听茴香说了,是个极大的尼姑庵,条件应当不错,况且既是年家送了七奶奶过去,就不会亏待于她。她想是这么想,但见了九奶奶这般行事,到底自愧弗如,自己的良善确是极为有限的。
夏小满道了句谢,就七奶奶的事,又开解了九奶奶几句,描绘了个比较光明的前景给她听。
九奶奶频频点头,末了拉着她的手喟叹道:“满姐姐和贤姐姐都是极好极好的人,我常在想,若我家爷以后……的姐妹都如两位姐姐这般当有多好,——七嫂子便是被屋里那些刺儿头气的。”
夏小满嘴角有点抽抽,主母们自然都是希望妾室安分守己的,而做妾的则希望主母宽以待人,听了九奶奶这话,想想七爷房里那群妖精,再想想周母那日张口闭口骂“小妇”,哎,这一家子真谁都不容易。
想到周家,不知道对于七奶奶被送走周家是什么反应。虽然夏小满认为周家小门小户搅不起多大风浪来,但是那日看周母那般利害模样,想必也不会善罢甘休吧。
谁知道周母是瞧着利害,并没什么真格的。过后九奶奶打发送东西的人回来,言说周家也派人送了东西,哭了一场,并无旁的。夏小满免不了又唏嘘一阵社会等级问题。
之后的几天,一直风平浪静,七奶奶的谣言还没传起来就消失殆尽,很快就被忙着准备年节的人们遗忘了。
然而,腊月二十,周家递了状子到阜泽府衙。
一告年家七子年谊,纵奴行凶,殴打亲家舅兄周天奎致伤。
二告年家五子年访之妻年武氏,恶言恶行,欺侮弟妇年周氏致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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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今朝犹喜带霜开 43、强悍的是命运②
大秦王朝官家的年节假拢共二十来天,各府衙从腊月二十三起封印,到翌年正月十五开印。这一假期,比起前朝腊月二十就封印正月二十才开印是短了八九日,但是比之夏小满所知道公务员春节法定假期八天,已是长了太多。
虽然实际上是腊月二十三才正式封印,但一般到了年根底下,告状的也没那么多了,所以打腊月十七八起,衙门口里便颇为清闲,只等着二十三封了印彻底放松回家过年了。
谁知道,在二十这天,还能收到个棘手的状子,阜泽府尹陶梁坊掐着状纸,头疼欲裂。
这状子本身是件再简单不过的家庭琐事,妯娌之间吵吵嘴,妹夫打了大舅哥,这样的案子他闭着眼睛都能判个明白。可,偏拉上两家惹不得的人家。
年家皇亲国戚。别说年家多少子弟在朝为官,别说年老太爷一朝翰林学士多少门生故吏,亦不肖说宫里那位生养了两个皇子的淑妃娘娘可得帝心,单说年老夫人正宗宗室郡主,子孙五世带爵,年家有爵位的人平摞起来也有一人半高,哪里是他这阜泽府尹所能动的?
武家战功显赫。毫无根基只凭军功便得了将军之位的,满朝能有几人?有秦以来,又有几人?西南西北一直都不太平,自是还大有用他之处,不然前阵子盛传武将军和兵部大人当堂争吵,皇上怎的非但没恼,反而重赏武家,还称其“敢直言”、“乃国之忠臣”?这是怎样的圣眷!便说这武家千金,早年也有诨名在外,最是泼辣,大内皆知,皇上却依旧金口两度赐婚,兵部侍郎武家不要,还由他择了年家!这又是怎样的圣眷!
周家一个三流人家,能和年家结了亲,那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如今昏了头了跑来告年家、武家?!
他陶梁坊若接了,那就是他昏了头了!
可若寻常时节,他自不必忧虑,乐不得卖两家大人个人情。然今岁吏部考评未下,而又传闻来年御史台有变革,御史们便猛于疯狗,那是逮谁咬谁。他若想敷衍了事,真个落到御史手里,怕是比得罪年、武两家更糟。
接。得接。唉,若是民告官,他还可以依法先打周家一顿,震慑周家,叫其知难而退,可年家五爷七爷都是没官没爵的,武氏也没御封诰命,门第是高,却非官家。
查。得查。真查起来,唉,涉及家宅私情……真个叫人为难呐……
这状子,这状子……陶梁坊双手平了平险些掐得褶皱的状纸,唉声叹气,这是存心不让他过好年啊。罢,拖上一拖,能拖上三日,便是年后了,到时再说……
身后心腹师爷抻着脖子捻着胡子瞧了瞧,赞道:“倒是一手好字,有几分笔力,这讼词写的也颇有文采,犹如……”
“咳,老汪……”陶梁坊打断他,没好气道:“莫要玩笑。”
那汪师爷一笑,继续道:“好字,好文,可这,所谋何事?”
“嗯?”陶梁坊掠了一遍状子就光顾着头疼那两家人了,知道大意,却并未在意苦主所求为何。他眯缝起眼睛,点了点头,道:“不错,老汪,誊一份状子,拿我的拜帖往年府走一遭。”
*
腊月二十未时,年府松鹤堂
夏小满推着年谅一进院子就觉得气压极低,明明下午两点当是阳光最好温度最高的时候,可满院子站着手持家法的奴仆,每个人都屏气凝神黑着脸,感觉好像立时阴天没了光似的,还透着股子凉意。
遥遥可见年老太爷年老夫人堂上端坐,合家男女都到齐了,分在两旁。五爷夫妇并七爷却是在堂下垂手站了,地上还跪了个二十来岁三等管家装束的男仆,正抖抖索索回禀着什么。听见门外禀报“六爷到”,里面人停止了说话。
夏小满极其无奈的微微低下身,在年谅耳边低声道:“你说不急,怎样,迟了吧……”
年谅牵了牵嘴角,侧头低声回道:“祖父知我服药时辰,不会怪罪。何况也不差咱们……”
夏小满撇撇嘴,道:“不差?!那咱回去吧。”
年谅笑意更深,却不再说话。快到门口,年谅收起笑容,夏小满也直了身板,挂上职业面具,请门口侍立的仆从帮忙抬起轮椅过了门槛,推他到堂上。
年老太爷待年谅见过礼后,温言问了几句服药的情况,指了二夫人身旁的空位,叫夏小满推年谅过去,夏小满这才松了口气。午饭时通知下午松鹤堂全体家庭成员会议。年谅悄然着人打听了,竟是周家告状,阜泽府尹遣人来报信,老太爷震怒,要当着全家审老五夫妇并老七,给老七媳妇个公道。夏小满的观念里,开会迟到最是要不得,可年谅闻之所为何事,便就不着急了,慢悠悠的等了吃药的时辰,慢悠悠的出来。夏小满就一人干着急,还怕来晚了领导怪罪呢,幸好没有。
领导这会儿却是没空怪罪的,领导这会儿要先审案。
地上跪着的人是七爷鸲鹆居的三等管家唤做胡荼的,虽由心腹长随升成了三等管家,但平素仍跟着七爷到处跑。且说十九日,七爷狭路相逢二舅哥周天奎,两句话不对付,便动起手来。周天奎似是有备而来,带了几个壮小伙,拳脚上都有两下子。七爷当年也曾是浪荡少年,别看文不成武不就,打架却是在行,跟班这几个人也是不善,没学过武艺还没打过架么?都是年轻气盛,谁怕谁!
两下打起来,胡荼又指挥小厮往附近熟识的铺子里借伙计来帮忙,结果七爷这边人越来越多,——群殴有时不看谁狠,要看谁人多,好虎架不住群狼啊,这一群人乌鸦鸦压下周天奎几个就是一顿胖揍。
打服了他们,七爷便喊做东,请大家喝酒去,一干人扬长而去,谁也没管地上趴着的周天奎。胡荼到底是年轻,靠着关系爬上管家位置,没什么实打实的谋算本事,看自家爷都懒得搭理这亲家二舅哥,自然也是不理会的。结果究竟将人打伤成什么样,胡荼完全不清楚。
这会儿听说周家人来告,胡荼唬得够呛,一来他实不知道这周天奎到底是伤是残;再来,他也不知道主子对待这亲家到底是什么态度。而实际上,他还真就不是怕官家如何——年家是什么门第,能叫人轻易告倒了去?怕就怕,主子爷为自身脱干系,把他折进去。
跪在老太爷面前,他就一遍又一遍强调,是周天奎先动手的,他是怕主子有闪失为了护着主子这才还手的,倾力打造一副忠心为主的形象。
年老太爷哼了一声,转向七爷,问道:“你怎么说?”
七爷心里这个郁闷啊,他的经验是打架时最是要先护住头脸的,结果他身上挨了几下子,又青又紫,脸上却光溜水滑一点儿痕迹都没有,怎么看都不像挨打了的。唉,若是肯舍得脸面,叫人打上一拳,有个青印子,他这会儿也好装可怜!
他那舅哥周天奎,估计也没断胳膊断腿的——这他还是有分寸的,但最少脸上是挂花了的——有一拳还是他打的,若真上了公堂,面上看过去,就全然是周天奎委屈了。哎,真个失算。
七爷听老太爷问话,忙躬身恭敬的回道:“回祖父的话,确是周家二哥先动的手。孙儿擎不住,一时糊涂,才还了几下子……”
老太爷斥道:“好个一时糊涂!一时糊涂能叫上二十几个人打得亲家致伤,告到衙门?这糊涂得也太过了吧!你说周家二郎先动手?那你说,好端端的他为何打你?”
七爷忙道:“是为些个银钱琐事。实是一场误会。”对此事他还是想说道说道的,毕竟自家占了理,完全是唐成仁理亏么。
老太爷吩咐了身边小厮几句,小厮跑出去喊了当铺掌柜进来。
那掌柜的晌午被招进府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叫他来的都是老太爷的人,问谁谁也不说。他糊涂着进了松鹤堂,听老太爷问起前些日子七奶奶姐夫唐成仁打人抢钱的事情,他忙简单说了。
因还不知道七奶奶疯了、周家人告状之事,这掌柜的乃七爷心腹之人,还本着替七爷长脸的原则,对唐成仁多行径有掩饰,加之唐周氏腊月十四就把银子还上了,还赔了十五两银子给受伤的曲老三,这事也算抹平了,掌柜的更是说了不少好话,就差没夸唐家两口子了。
夏小满在一旁听了心里直乐,倒不笑旁的,笑这群添油加醋的好手段,明明是简单的事,到了茴香弟弟那娃嘴里,愣能说成土匪打劫一样。
七爷在一旁听了,却是脸都绿了,真想过去踹那掌柜的一脚,他巴不得这会儿掌柜的说成是土匪打劫呢!!他方好装无辜!现下却是彻底没可装了,他正暗骂,就听老太爷怒问道:“腊月十四人家就还了银子,腊月十九你又为的哪项银子和人争斗?何况,没听说欠了银子的会打债主!还不说实话?!”
七爷艰难的咽下去一口唾沫,想是绕不过老太爷的,最后只得硬着头皮道:“孙儿冤枉,周二哥不只是为了银子的事,也是误会丹娘是孙儿害的……”
他是多么不想提这茬啊,他倒从未觉得媳妇疯了和自己有嘛关系,但若说起来,那天早上他闯去岳家斥责媳妇,确实是失礼之极。当时是气头上,没觉得什么,事后岳家人来瞧丹娘时,与三夫人说了他那行径,回头他被三夫人好一顿骂,自己品品,便也觉得着实过分了。这会儿老太爷若追究他的失礼之罪,他是辩不了躲不过的。
老太爷还没追究,老夫人却开口追究起旁的。
“那丹娘是谁害的……?”老夫人冰冷的目光由七爷身上挪到五奶奶脸上,森然道,“五郎媳妇说说。”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落到五奶奶身上,谁都知道,这次实是审的她。七爷最是滑头,毫不肯吃一点儿亏的,平素就说嘴能耐,审他用费什么力气,唬两句他立时就服软。五奶奶才是那块难啃的硬骨头。
夏小满想起五奶奶与年家高层的数次交锋,暗自揣测这次结果会是如何,总体来说,她还是看好五奶奶的。
五奶奶浑然不觉众人眼色,冷笑一声,朗声道:“老太君莫不是忘了?余神仙可都说七弟妹是邪魅入颅了。我哪里有本事这么害她?”
夏小满强忍着没笑出来,心里叫了声好,五奶奶果然是一把快刀。
老太君闻言一拍桌子,怒道:“休要耍嘴!大夫言说七郎媳妇是惊吓过度、邪风入颅致使疯癫。七郎媳妇从娘家回府还好端端的,从你那里走了一遭回屋就疯癫了,若非你恶言骇了七郎媳妇,她怎的会这般?!”
五奶奶声音也跟着抬高了一等,道:“早一时我家夫人也都问过了,我也答过了。今儿便还撂那句话下来——是我做的,我不混赖;不是我做的,也休想赖到我头上来!老七媳妇连我大门都没进,我更是连句话也没说,她究竟怎么疯的,和我全不相干!”
一直沉默的五爷就在这会儿躬身施礼,接口道:“祖母息怒。这事实与戎娘不相干。当日孙儿也在场,是孙儿打发人叫七弟妹回去的,——戎娘并未见七弟妹,也未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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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今朝犹喜带霜开 44、强悍的是命运③
老太君冷冷道:“五郎少要替她辩白,都是你纵的她!”
五爷依旧毕恭毕敬道:“祖母真个误会了。此事确与戎娘无关。”
老夫人挥挥手,喝道:“五郎退下。七郎房里的珍藨谁打的?若非五郎媳妇打了珍藨,又说了狠话,怎会骇着七郎媳妇?你说你们一句话也未与七郎媳妇说,那她怎得会啼哭一夜乃至疯魔?!”
五奶奶眼睛一立,道:“老太君又挑我打珍藨的毛病?未免迟了吧?若是打错了,怎的当时没说,这会儿又翻起旧账来?我不过打了个奴才,又犯了哪条国法家规?”
老夫人喝道:“年家素来以仁厚宽待下人,几时出了你这么个歹毒妇人!虐打奴婢,逼疯弟妇,真是蛇蝎心肠,平白的坏了我年府声名!我岂能留你?!”
五爷一听立时撩衣襟跪倒,俯身在地,道:“祖母息怒,此事另有隐情……”
五奶奶却火了,一点儿不理会丈夫的圆场,横眉冷对,道:“老太君这是又想着撵我走了!这次我却不能走,还是那句话,我做的我认,不是我做的也休想赖到我头上!说我坏了年府的名声?!年家仁厚?!年家仁厚还会……”
五爷眉头紧锁,听了这话忙直起上身,拽了她的袖子,低声喝道:“戎娘!别说了!”
五奶奶却甩开他,怒道:“你是不知老太君的意思吗?我不说,我不说她便不撵我了吗?要没体面大家一起没体面,我为什么不说!”
说着,她紧走两步,点手指着二奶奶,道:“年家仁厚,嘿,年家仁厚!合家上下皆说她仁厚吧,可老太君怎的不问问她,她鸿鹄居后院井里下了几个人了?”
二奶奶先前见她奔着自己过来时,还是面容平静,带着点子大慈大悲的笑容,待听了她的话,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不再像女仙,倒似女鬼,转而眼中雾气氤氲,颤巍巍起身跪倒在椅子边,薄肩微微耸动,向老夫人泣道:“老太君明鉴!孙媳妇冤枉……”话未尽已是只剩呜咽,泣不成声。
四奶奶瞧着老太君未言语,便在一旁搭腔,怒喝道:“你休要血口喷人!”
五奶奶脸上满是讥讽,又指向四奶奶,道:“这也是个素有口碑的仁厚人,老太君怎的不问问她,她鹡鸰居梁上又挂了几个人了?!”
四奶奶却不似二奶奶那般,脸色也是青了,却瞪着眼睛,反唇相讥道:“你自家不要体面,反咬我们!你当老太君是耳根软的,会误听误信你的鬼话?”
五奶奶呸了一口,道:“做了什么事你们自个心里明白,打量谁是傻子?我不说罢了!甭往我身上泼脏水,你们都装什么干净人!我狠毒,我狠毒我做的事我敢认,你们呢,满身的腌臜,认都不敢认,还有脸装着菩萨样子,我呸!”
老夫人那边摔了一个茶盏,老太爷也拍桌子喝道:“尊长面前这般争吵,成何体统?!”
五爷也顾不得许多了,忙站起身来,过来拉媳妇,眼睛瞪着她,转而嘴里向老太爷老夫人赔罪道:“祖父祖母息怒,是戎娘性子急了些……”
他起身的同时,那边二爷黑着脸,悄悄拽二奶奶一下,未见她起来,忽想起前年投井的通房丫鬟,却多少有些不明不白之处,终是撒开了手,不再理会。四爷却是跟在后头低声喝起媳妇来,四奶奶倒是听人劝,涨红了脸,兀自气鼓鼓的,狠狠瞪着五奶奶却不回嘴了。
夏小满瞧着那一锅粥,强咬着下唇竭力维持一本正经面具的完整性,憋的嘴角直抽抽。看二奶奶那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委屈的样子,暗自摇了摇头,她书啊电视啊看的多了,这大宅门里的龌龊事见得多了,这“画皮”也见得多了,都是神仙皮下藏了妖魔的心肠。真个没谁是干净的。
夏小满她瞧见对面九奶奶望向她,脸上也是似笑非笑看热闹的神情,对上她的视线,九奶奶还俏皮的眨眨眼。她也想着要不要回个表情,却见五奶奶又甩开五爷的手,直勾勾盯着她,往她这边走了两步。
夏小满彻底傻了,难道“原版”身上也有什么歹事?不会吧……就“原版”那性格……难道是蔫坏型……
五奶奶一只手伸了出来,指头颤颤巍巍指上了夏小满。夏小满下意识的向后倾了倾身子,她身前的年谅已经出言沉声道:“五嫂子闹够了没有!”
谁知道五奶奶却是几乎同时说道:“还有她,还有她!她今儿站这里,那是她命大!仁厚?哼,谁做了什么,当旁人都不知道么?大家装糊涂罢了!便就谁都别说谁!”
这回轮到年谅也傻了,他万没想到五嫂说的这么一句,意识想回头瞧一眼满娘,却生生忍住。夏小满也是下意识低头去看年谅,以她的角度,看不见他的面容,却是清楚的看见他放在腿上的双手由掌变了拳。
五奶奶那边也没理会他俩,转回堂中,袖子一甩,高扬着下巴,斜着眼睛扫过周围的人,无视老太爷和老夫人的怒斥,傲然道:“我不过算计些银钱,要的又是我应得的,这你们便不肯容我。放着那些算计人命的不管,倒来挑我不仁义!这会儿说我打了珍藨,天大的罪过一样。可我打的是谁?不过是个忤逆的奴才罢了!忤逆还不当打?!两位老祖宗且问问您那些仁义的好儿媳孙媳,谁个手上没有大的小的几条人命?那是谁的人命?那是年家子子孙孙的人命!这又怎么说?”
这一句话出来,在座人都变了脸色。凡做主母的,有几个没往小妾丫鬟碗里下过东西的?毒死人未必,断送了年家子孙却是真的,这会儿大半都是心里有鬼。
三老爷的妾最多,三夫人自然断送的最多,脸色最是难看,又气又急,因是自己儿媳妇,也没思量那么多,先一步就吼道:“反了,反了!敢在两位老祖宗面前撒泼?!家法呢?都等什么呢?”
老夫人也没责三夫人越俎代庖,随之喝五奶奶道:“亏你还知道‘忤逆’二字!你现下不是忤逆是什么?!既你也知忤逆当是挨打的,也不算冤了你。执仗呢?还不给我拖下去行了家法!五十杖!”
五爷闻言一手拽了妻子的胳膊,自家直挺挺跪在地上,肃然道:“是孙儿管教无方,请两位老祖宗责罚!”
老夫人一挥袖子,喝道:“五郎!休要再纵他!今日由不得你!”说着招手,两旁早已候着多时的执管家法仆从一拥而上。
武戏!夏小满期待已久的武戏!!她一直觉得文斗吼来吼去脑子都疼了,还是武斗爽利些。等的就是五奶奶侠女风采。五爷这便又出头了,不知道是真个英雄救美还是演双簧,但无论如何,这怕是火上浇油了!好一场战斗,夏小满不厚道的兴奋起来,隐隐的有些热血沸腾。
然而,她却忽然听到一声叹息,让她的热血迅速冷却,进而冰冻。那叹息极低沉,极短暂,转瞬消失,她不由错愕,又怀疑自己幻听,堂上闹成一团,她怎么可能听见极低的叹息……莫非见鬼了?!她后背汗毛都立起来了,惊出一身冷汗。
等她回过神来,那边五爷已被架到一边。没有狗血的生离死别般咆哮教主式的叫喊,五爷脸上到底带了些狰狞狂态,却极力保持某种冷静,不断向老太爷陈述铺子如何如何。
五奶奶在方才陈说人命之事时,末了已经进入暴怒状态,似要抓狂暴走一般,可这会儿一群操着家伙的婆子围了上来,她反而不怒了。第一次丈夫替她挨了板子,她惶然无措,失声痛哭。这一次,她却是镇定自若,似乎比五爷还冷静几分,冷冷向老夫人道:“当日我在广慈殿上跪也跪了,太后教诲字字铭刻于心,丝毫不敢忘。老太君却忘了太后千岁说的什么?今儿您若是想打死我,您可想想太后那边的话。”
老夫人哼了一声,道:“我自会进宫禀告太后,这次铁证如山,再容不得你放肆。再纵你下去,年家不知要被你祸害成何等模样!”
“铁证如山?!”五奶奶冷笑一声,道:“几句诬陷之词就是铁证如山?!今儿家法我绝不会受,我亦不会走!想用这样法子逼我走,不能够!我就回我鸱鸮居等着去!周家要告,且让她告去,就让阜泽府查去,我偏不信这个邪,不是我做的真就能混赖到我身上来!!大不了我也去告,告、御、状!”
老夫人手里又一个茶盏阵亡了。
五奶奶全然不加理会,转身大踏步就往外走。几个婆子是得了死令要扣着五奶奶上刑凳的,忙就上前要拦,五奶奶骂了一句“寻死”,一脚踹出,身子斜撞,一招撂倒了两人。那起子人虽壮实,但毕竟不是真的习武之人,空有一把子力气罢了,这包围圈被五奶奶撞开,哪里还拦得下她?也不敢太过撕掳,基本上两下就被放到。外院倒是站了些个有群殴经验的男仆,可这到底是奶奶,谁敢伸手?
五奶奶就在喝骂声中,踩着满地碎金阳光决然而去。
五爷已被仆从放开了,他松了口气,心里琢磨着阜泽府的案子,既然府尹大人能来报信,这事就有很大回旋余地,只看……他再度跪倒在老太爷脚边,恭敬的、认真的磕了个头,道:“孙儿教管无方,请老祖宗责罚。”
七爷那边艰难的咽下一口口水,看来这事没个完,他咬咬牙,也在五爷身边跪下,道:“孙儿鲁莽惹了祸事,请老祖宗责罚。”
*
终了,七爷挨了二十板子,五爷却一点儿事没有。
散场后,夏小满发现年谅一直沉遮脸,郁郁模样。莫非五爷没挨打,他觉得不解气?夏小满也不好相问。直到回了长生居,打发下去所有人,年谅靠在靠背上,长叹了口气。
夏小满听这动静和方才在松鹤堂听的一般,她这才彻底放松下来——不是什么鬼怪就好。忍不住问他一句:“你又这般感慨什么?”
年谅顿了顿,似乎在思度,半晌道:“不能让五嫂离了年家。”
“啥?”夏小满一时错愕,他不是最讨厌三房的人吗?她以为他会是第一个支持三房灭了五奶奶的,谁知道这会儿竟说……他这是脑子轴了?
年谅瞧着她的眼睛,认真重复了一遍不能叫五奶奶走的话,末了,他叹了口气,道:“若五嫂子不在了……那我出京去玫州之事,怕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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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今朝犹喜带霜开 45、强悍的是命运④
为什么会去玫州?一个庶孙媳妇闹上一次,就把个年家嫡长孙逼出京畿了?
开玩笑!!
“五奶奶闹”,不过是个借口。是老太君寻的一个台阶,也是年谅自己寻的一个台阶。年谅的问题,实算得是个陈年的老问题了。而问题本质,无碍乎银钱。
所谓官中,即是公共之意。在没分家之前,年家各处田庄、铺面的收益均是要入官中的,为家族内部所共有,即这些都是全家人的共有财产。
年家人谁有个头疼脑热大病小灾的,都是官中出医药银子,年谅自然也不例外。可特殊之处在于,年谅的药费远比旁人多出许多。这十九年来,花在年谅身上的药钱,足够用来打造一十九个他真人大小的金人了。这说白了,就是年谅现下是在大量消耗的大家口袋里的钱。
大秦律,分家时祖产嫡子三分之二,余下分予庶子,私生要视情况而定;母亲的财产遗给亲子;嫡子(庶子)之间祖产均分。
年谅之父大老爷年崴虽是嫡长,也不过是爵位袭的高级一点,在财产分割上,是不占任何便宜的,他将和自己的两个嫡亲兄弟四爷、五爷共分年老太爷的三分之二财产和年老夫人的全部财产,每人一份,绝对公正。
因此,年谅虽贵为嫡长孙,也没有权利享用更多的财产。他现在多花一两,他的叔伯兄弟将来就少得一两。
当初还有大夫人郑氏的铺子盈利收入,管着能不能抵得上年谅那些珍稀药物的银钱呢,但好歹在年家其他人心理上是一种平复,使之没那么抵触。待郑氏铺子银钱被五老爷扣下,官中的银子依旧水一样的流出,换来各色补药水一样流进长生居,那府里原本就存在的不满论调,声音便越来越大,但因着老太爷最疼年谅,而五老爷是老夫人的心尖子,旁人便只是私下抱怨罢了,尚不敢拿到明面上来怎样。
这年家,便只五奶奶一个炮仗吧,点火就着。
她第一次闹还闹的是五老爷的事,并未将年谅的药费扯出来说话,那也已是大家瞧热闹了,等着看结果呢。而上一次青槐之事,只玉仙观做了三七二十一天的道场便抽了三千两银子,加上年谅这一通吊命用上等好参、寻医问诊诸多费用,拢共不下五千之数,五奶奶这下矛头直指年谅时,委实遂了不少人心愿。
去玫州之说,既是老太君想堵住那喧哗哗众人口,亦是年谅想离开这乱哄哄是非地。
这些夏小满都是知道的,对于她来说,去玫州也是符合她利益的事情——离开京畿,她成功跑掉的几率就高上几分。无论最终如何,多一份希望总是好的。
如果年谅只是年谅,她可以考虑更长远的事情。可年谅身后还有一个家族。在这个家族里,她想做正妻,除非年家高层领导死绝了。
况且,瞧瞧那几位正房夫人奶奶,有什么好的?她做了正室,是能像五奶奶那样打得老公不敢纳妾啊,还是能学来人家二奶奶多挖几口井往里填人玩?!或者医药全通,没事给小妾们下下堕胎药绝育散?
若做妾?!那就是一物什,要打、要杀、要卖,都随人家。若主母是歹毒的,那她就指不上被丢哪个井里蹲着,哪个梁上悬着了;即便遇上主母是当真仁厚的,她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同二夫人房里那个毫无存在感的妾一样,行尸走肉。
不走,就是死局。
要走,现下她就和年谅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夏小满盯着年谅的眼睛,点了点头,认真道:“我明白。”
虽说“被五奶奶闹的要走”不过是个借口,但五奶奶这幌子实不能丢。五奶奶不在年家,老夫人随时都可能改变主意,对此,年谅毫无把握,而且一旦老夫人改变主意,说辞将更加冠冕堂皇无可辩驳,他就彻底走不了了。况且这次,五奶奶翻出太多阴事,未免人人自危,都怕老夫人心情不好寻由头处置人,短期内,绝不会再有人出来乍刺儿,那年谅越发没有走的理由了。
“我明白。”夏小满道,“不过,这周家昏了头了吧?和年家打官司……能赢?”
她怎么听着这么不靠谱?!就算周家因着儿子挨了年谊的打,愤愤不平要告,怎的还扯出自家闺女的事来,疯魔了岂是体面的事?年家没体面,你周家就体面了?年家是什么人家,想抹平一个案子何等容易,你叫年家没体面,年家岂会饶过你?周家这都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个儿头——自杀啊!
年谅垂了眼睑,道:“腊月二十三封印,此前若不能撕掳明白,便要拖到正月十五之后。夜长梦多……”
夏小满一皱眉,七爷打人还真会选时候!“三天能做什么?”况且没有三天了。今儿眼瞅就掌灯时候了,二十算过去了。二十三封印。便只二十一、二十二两天。
她还想说,你又能做什么?不会傻到把自己折进去的吧?那样,更加走不了。最终还是闭了嘴。
年谅也没言语,陷入沉思。
夏小满顿了顿,又道:“五爷显然是不想休了五奶奶的,他在外头那么多年,总有些法子手段应付官场吧。其实……”
其实年家想抹平着事太容易了,叫周家合家人间蒸发都成,可,就怕是年家有些人也想拖吧——借引子休掉五奶奶。
二十天,还不是刻意拖拉案件,极自然的,一点儿毛病没有。而结局未出之前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万一此间宫里那位至高无上的女性什么时候一松动……哎,五爷五奶奶这婚,到底是皇家说的算的。
周家人到底是昏了头,还是给人当了枪?
她想起凤姐在尤二姐前夫告状案里一句经典教唆台词——“就告我们家谋反也没要紧!不过想借他一闹。”
年家人到底是自编自导,还是顺水推舟?
夏小满觉得脑仁都疼了,不能想了,太费脑细胞。她揉着太阳穴,心里默念,不想了不想了,这事和她不相干,不相干。她不需要知道原因,她现在只等结果。
年谅瞧着她头疼的样子,略有歉意一笑,道:“却不当和你说这些,倒累你劳心。你莫想了,去把香换一下,要螺玭。”
从前满娘只会听,不会讲,也不会想。他有时也不过就要她一双耳朵罢了,好过自己憋闷,也好过自言自语。现下的满娘倒是常肯帮着想事的,不过这样的事,妇道人家到底是见识浅薄,没甚法子罢,何苦累她头疼。
夏小满暗叫一声,毛病。好端端拢好香了,非要换!螺玭香味道清冽,有提神作用,虽然她也喜欢,可是,咳咳,她嫌麻烦,懒得动手换。好吧,领导发话了,她不情愿的起身开了柜子,去寻那放香烛香饼的匣子。
香烛。她忽然想起件早被忘到脑后的事。她本是想着去验证……可后来着实忘了……
年谅正埋头苦思,在自己的人际圈里划拉能帮上忙的人,忽然听到夏小满像螺玭香一样清冽的声音响起,她唤道:“六爷。”
“嗯?”他抬起头,见她手里拿着支香烛,靠在柜上,神色肃然,便问:“怎的?香没了?”
“呃?啊,不是。有。那个香还有。”她险些被他打岔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她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拢了拢思路,道:“不是香。是有旁的事。我想,也许用得上。”
她便将那日自己和小韦嫂子回府时看到的都告诉给了年谅,又言及那日自己被调去鸲鹆居镇邪,遇到周家人,周母斥责年谊登岳家门骂妻的事,接着尽可能简洁的说了自己的疑点,末了,又道:“说到底,也只是我这么想,还没去寻人打听,所以也说不准究竟是,不过呢……”
年谅紧着点了几下头,道:“无妨。回头我……”
“也未必用你出手。”夏小满眨眨眼睛。某些事到了某些人手里,无论真假,都应当能做些文章出来吧。如果那个人手脚足够麻利,人脉足够多,许是用不了两天就能平了这事。“我那丫鬟茴香,她亲弟弟是五爷的小厮。”
年谅微一怔,随即会意,嘴角悬起若有若无的笑意,道:“甚好。”
夏小满往门口走了两步,要去喊外间候着的茴香,年谅在她身后道:“叫外面的人散了。没吩咐外间也不必留人。待会儿传饭时再叫茴香去传人。”
夏小满应了一声,挑帘子叫了茴香进来,又叫外面候着的采蘩、采薇、采蘋、采菽都散了,不肖留人,有事再另行召唤。
茴香不知道主子叫自己何事,进得里屋,见年谅不语,又没明显的活计要做,便站在那里略有些拘谨。
夏小满回来,坐到床边凳墩上,指着一旁的小杌子叫她也坐了,开门见山道:“一会儿想法子给你弟弟带个话。其一,告诉他,十一早上你随我打我娘家回来时,路过崔神君街一家香烛铺子,瞧见一个人像是七奶奶——发髻不整。一旁还有一个,像是七奶奶娘家姐姐。铺子,叫唐记。其二,告诉他,城北那一带的马车行都是一户姓姚人家的——那日唐记门口停的车,也是姚记车行的。其三,那日你随我去鸲鹆居,听着周家夫人斥责七爷上岳家骂妻。”
这事茴香都是经过的,点头说省得。夏小满认真道:“背下来,一个字也别落。”
茴香本以为记得就成,听主子这么说不由一愣,但夏小满的新脾气她也摸透了几分,平日里主子戏谑玩笑时,大家稍有僭越也无妨,但主子一本正经说话时是绝对要遵从,不能有半点儿马虎的。她点点头,又请夏小满重复一遍,心里默记,然后又背给夏小满听,直到夏小满点头说通过为止。
夏小满又道:“我要你做什么你可知道了?”
茴香也不是傻子,主子要真想交代什么话给她弟弟,那直接招呼她弟弟过来就是,何必用她转述?既然找她来,便就是让她和她弟都是传话的,这话是传给谁的,还用问吗?
茴香忙道:“奴婢省得。主子放心。话一定叫奴婢弟弟带到。”她顿了下,又重复一遍说辞,然后道:“奴婢也绝不会让他落下一个字。也不会让旁人知道一个字。”
夏小满点点头,很好,这娃很上道。她道:“知道应该怎么做就好。你这便去吧。事尽早办了,叫厨房给你留饭。你出去时候顺便给厨下看药的青樱捎个话,叫她着人奉药过来吧。”
茴香应下,行了礼便要转身退出去。
忽然听到外面稀里哗啦碗碟落地破碎的声音,又有个女子皆低声疾呼“疼……”。
茴香和夏小满相视一眼,忙要快步往外走,身后年谅同时扬声朝外问道:“谁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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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今朝犹喜带霜开 46、强悍的是命运⑤
没待夏小满两人出去,青樱打外面进了来,施礼陪笑道:“惊扰了爷和姨奶奶。因着是爷进药的时辰了,奴婢带了采岂奉药过来,刚才不慎失手打了……”说话间她眼睛瞄着夏小满和年谅并茴香,神情略显得有些古怪。
夏小满没注意她什么表情,只想起采岂那团团脸和小虎牙,忙道:“烫着人没?快去拿凉水冲冲,然后涂点儿酱……”
年谅却在同时扬声道:“外面都谁?都进来!”
青樱陪笑道:“爷息怒……确是她们不慎……奴婢这就重熬药去。”又向夏小满道:“谢姨奶奶惦记她。药是晾温了的,不碍事。”说着就想告罪退下去。
门外两个丫鬟却是听得里面年谅断喝,挑帘子进了来,恭恭敬敬行了礼。
采岂过来便跪倒在地,只见她身上一大片药汤污渍,小嘴嘟嘟着,脸上已经有了泪痕,眼角还挂着珍珠儿,小心翼翼的瞧着年谅,低声反复赔罪道:“奴婢知罪了……奴婢知罪了……爷恕罪……”
另一个却是采蘩,行了礼就垂手站在青樱身后,并不言语。青樱斜眼瞪了她一眼。
方才她带着采岂端药过来,这边刚伸手要挑门帘,正赶上那边采蘩匆忙挑门帘出来,两下撞上,药汤洒了采岂一手一身。那药汤虽是晾过的,可哪里能晾到凉呢,说是温,温度却也不低,泼到采岂手上烫得她一哆嗦,忍不住低呼了声疼。可采蘩却如未见,皱着眉,向青樱一点头,就要往外走。
青樱刚待说她一句,就听见里面爷问了话。采蘩脸上出现短暂的惶恐,望向青樱的目光里带了些祈求之意。青樱因知道夏小满在里屋,瞧采蘩刚才匆忙,这会儿又是这样,还以为她无意中冲撞了两位主子的好事,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忙低声道:“你别急,我给你说说,主子素来宽仁,陪个罪也就是了。”
采蘩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下去了,犹疑着留在原地瞧着青樱去了。到年谅叫外面人进去,她盘算妥当,深吸口气,拢拢头发,整整衣裳,瞧也不瞧收拾地上盖盅碎片的采岂,先一步往内室去了。采岂忍着手上疼痛,把碎瓷片拢到一处,也跟着进了暖阁。
青樱进了屋,见夏小满衣裳头发都立立整整的,主子那边衣裳被褥也没一点褶皱模样,又见茴香也在,地当间还放了个小杌子,有人坐过的样子,显然是她想左了,便有些个不好意思。心里还寻思采蘩为的什么慌张,这会儿见了采岂不住请罪,采蘩却没事人一样理也不理,她不由有些恼了。但在主子面前,尚不好说什么,只得瞪了她一眼,抬眼去瞧年谅,寻思着替采岂求情。
夏小满本来就特别喜欢这长了小虎牙的丫头,这会儿见她那可怜见的小样,手上又是红了一片,显然还是被烫了,她便不由出来打圆场,笑道:“你也太不小心了,下次可要注意了,砸了药不说,不也烫着了自个儿?”
采岂因夏小满素日待她们都好,听她笑着说话,心里踏实了些,喃喃道:“奴婢不慎撞着采蘩姐姐,才失手打了药……并不是存心的,主子恕罪,奴婢再不敢大意……”
年谅朝采蘩望了一眼,采蘩略有些紧张,很快用妩媚的笑容遮掩过去,粲然道:“奴婢想着快掌灯了,过来问问爷和满……姨奶奶可要传饭。”
年谅却没理,问采岂道:“方才谁先进门的?”
采岂全然不知道主子问的什么意思,老老实实道:“回爷的话,采蘩姐姐出门,奴婢进门,撞到的。”
年谅点点头,又转了话题,问道:“这是头和药?”
采岂道:“这是新方子第一副,头和。青樱姐姐不放心,跟着一起看的吊子。”
年谅嗯了一声,道:“再去熬来。”
采岂如蒙大赦,忙俯身磕头,谢过年谅不怪罪。夏小满笑着过来拉她道:“起来吧,起来吧。茴香,来,先带她换衣裳上点儿烫伤药,然后好去厨下熬药。”她说着瞧向年谅,又冲茴香那边努努嘴,示意他先要茴香出去办事再说。
年谅垂下眼睑,微点了下头。夏小满给茴香使了个眼色,茴香忙应声过来,带了采岂下去。
夏小满瞧着俩人走了,回身坐到年谅床边进入看戏状态,瞧采蘩还能出什么幺蛾子。采蘩听墙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有的没的地,像防家贼似的防着她。夏小满瞄了眼年谅,相貌是不错,可漂亮能当饭吃?何况是个男人!更要命的是这是个病秧子,说句难听的,指不上什么时候一蹬腿去了,这群人就算巴上做小老婆了,又能得什么好?
她理解她们想过好日子的心态,可无法理解这些人对好日子的定义。
她想起她那便宜小妹夏秋令,初十那天她和夏家决裂,晚上压根没去吃饭,吃的自己街上买来的吃食,夏秋令却是送了饭过来,没太多言语,也没有道歉,对于私拿她的衣裳首饰,只解释了句想在姚家人面前体面点儿。
小孩子爱虚荣,她也不想和其计较,而想到其之后的命运,到底有点唏嘘,并不是想拯救谁,她也拯救不了谁,只提醒道:“去姚家,是做妾。”
夏秋令只道:“姐,我想过好日子。”
她反问道:“做妾就会有好日子?”
夏秋令指了指那些衣物,亦反问:“姐不是过着好日子吗?”
她再没话说。如果,这就是人家想要的好日子,她还能说什么呢?
夏小满瞧着采蘩,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也是只图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吗?可年谅不是那个会怜香惜玉的宝玉,除了对青樱外,对余下几个并不亲近,而对采蘩的态度最为鲜明,几乎不理睬的,她越扑上来,他越不理睬,就这样,她所图的好日子能得到吗?
年谅见茴香和采岂出去了,便向青樱道:“去叫几个婆子进来。”
青樱不知他要做什么,见他黑着脸,也不好问,忙就去叫人。
采蘩有点儿慌神,强作镇定,陪笑道:“爷和姨奶奶可要传饭?”
年谅也不理。待婆子进来,他一反平素的温吞形象,神情凛然,声音低沉,一连串的命令涌出口,全然不容抗拒,道:“采蘩东厢小里间禁足。没我的话,不许叫出来。回头茶水饭食一律采菽给送,旁人不许往那边靠。违者一并禁足。”
夏小满目瞪口呆的瞧着年谅,这厮多暂这么碴利了?
青樱也有些吃惊,不知道采蘩哪里冲撞了主子,主子素来对下人发火都十分罕见,责罚近乎没有,这次竟然……
采蘩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带着十二万分的委屈,调子拐了十八个弯,唤了声:“爷~~……”
夏小满本来还觉得她罪不至此,听墙角这事虽然犯忌讳,但自古有之,几乎无可避免。而且,毕竟她和年谅说的又不是什么国家机密,采蘩不知前事,便听去了,也没什么吧。她原以为也就训斥一顿,甚至打几下子给个教训也就罢了,这关小黑屋……她怎么觉得这么不人道呢?然而她那刚刚萌芽的善心才露了尖尖角,就被采蘩那十八拐的调子给磨得溜平,她打了个冷战,咬了咬牙,——关小黑屋!关到那厮舌头平整了为止!!
年谅瞧了眼青樱,冷冷道:“还不带她下去?”
青樱有些为难,倒不是这丫鬟怎样,毕竟还要给她身后人个面子。但年谅这边显然在气头上,也劝不得,便转而向采蘩道:“也听见了。走吧。”
采蘩面露惧色,却不肯下跪求饶,依旧顶着一双明亮亮水汪汪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年谅,声音打着卷儿,辩道:“爷~~!!奴婢冤枉~~!”
年谅熟视无睹,只看青樱,青樱过去拽了采蘩的胳膊,低声喝道:“走吧。再晚仔细有皮肉之苦。”
采蘩哪里肯走,挣了挣胳膊,也不说别的,只嚷嚷着:“爷,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可也仅限如此了,至于咋个冤枉法,她只字未提。然后,她居然还有闲心眼神如飞刀,刀刀往夏小满身上飘。
夏小满咂咂舌,这丫头不会以为她说了什么导致年谅发飙吧?冤枉,她才冤枉!
那几个婆子瞧了年谅和夏小满的脸色,便都过来要架采蘩。采蘩忽然就不挣了,推开身边的婆子,跪倒在地上,恨声道:“爷,奴婢是冤枉的。奴婢真个是冤枉的。爷在气头上,奴婢也不辩了,待爷不气了,放了奴婢回来,奴婢再……奴婢再……”她咬咬牙,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再抬头时候,下唇咬得没了血色,空留一排牙印。她起身,向外走去,头也不回。
青樱瞧着年谅,也颇为无奈,福了福身,带着婆子跟了上去。
屋里安静了,夏小满看着仍黑着脸的年谅,挑了挑眉,寻了茶盏倒了茶端过来递给年谅。俩人也不说话,一人一杯茶,小口小口抿着。
片刻青樱回来复命,简单说了几句,瞧着年谅脸色转好了些,便劝道:“奴婢不是为采蘩求情,且说个理儿。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要处置她,多少也瞧在她老子娘面上,瞧在四老爷面上……”
“我自有分寸。”年谅打断她的话,“不必多言,去瞧药吧。”
青樱叹了口气,勉强笑道:“是奴婢僭越了。”再次告退出去。
夏小满倒是把采蘩老子娘是四老爷那边的人这事给忘了,听这么一提醒,难道说采蘩是粽子?她把视线撂到年谅身上,正对上他的。
年谅瞥了她一眼,又专注于手里的茶盏,小口抿着,道:“莫不是你也想求情?”
夏小满心里冷哼,莫不是你脑子抽了?我怎么会给她求情?!但嘴上只能语气缓和的道:“没这回事。”
年谅点点头,便兀自道:“你不必心慈,你也知她老子娘都在四老爷那边当差。她今天出了长生居,旁的未必会怎样,那马车行的车夫定是寻不到了。”
夏小满牵了牵嘴角,这她也知道,她只是好奇,年谅既然一直怀疑此女是粽子,为什么还容其在长生居这么多年。这会儿发作采蘩,只是阻了她报信这么简单?
年谅那边忽然转移了话题,问夏小满道:“满娘近来在学算盘?”
见夏小满点头,他淡然一笑,道:“若无事,便跟着青樱学学认字拢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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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今朝犹喜带霜开 47、强悍的是命运⑥
腊月二十三祭灶神。祭祀是在黄昏之时,而白晌是当年最后一次朝会。此后,大秦便正式进入年节休息期,直到翌年正月十五。
阜泽府尹陶梁坊站立朝臣之中,一面百无聊赖的听着作为收场的辞旧岁祭词,一面想着袖子里装着的札子递上去后的效果。
他万没想到周家告年、武两家的案子竟会引得太后亲自垂询,幸而自己这次做得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让人寻不是的地方。这札子一上,想必太后也是会满意的。至少,今年吏部的考评,自家就不用担心了。
都说武家圣眷正隆,果然不是虚的!陶梁坊心下暗想,也幸亏这次自己押对了宝。
他先前见周家那状纸,通篇陈说年家不仁不义,口口声声要讨个“公道”,可经汪师爷一提醒,再细细品来,却发现他们似是并不想真的要个什么结果,倒也是想着拖案子。再一琢磨,怕是这周家虚张声势,不过想多谋些银钱——年家既要体面,少不得要拿出些银子来堵住周家人的嘴吧。
他叫汪师爷誊了状纸拿了拜帖去拜会年老大人,既是示好,也是看看年家的反应,如果年家想拿钱来平了这事,他乐不得抽上一份,还落个清闲。
结果年老太爷的反应让他十分失望,——彻底的老学究的作风,谢过他提点,又申明一定会问讯子弟,深究此事,还人家个公道。既不是官腔,也不是全然挚诚,饶是汪师爷与人当了多年幕僚,在官场里打滚半辈子,也没能摸透年老大人到底是正直太过,还是虚伪太过,糊里糊涂回来交了差。
而当天白晌状纸递来,入夜就有人自称受周家所托,奉了二百两银子来,满是恭维辞色,一顶一顶高帽送出,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一个字,“拖”。陶梁坊深晓其意,笑纳银子,案子便丢在一旁,反正苦主也是不着急的,正好就让年家自己先掰扯去吧。
然年家次日就有了反应,年家五爷登门拜访。
这年五爷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言辞干练,态度恳切,更重要的是,难得这份气魄啊,一出手就是五百两!陶梁坊这一边儿交谈一边儿心下暗赞不已,——这年家果然非小户周家所能比的!和这样的人办事,有什么办不明白的吗?而且,五爷拿出来的,不止是银子。
*
五爷的职业经理人不是白做的,办事效率极高。
很快挖出姚记的一个马车夫,证明其腊月十一一早从崔神君街唐记香烛铺子里接了位妇人并一个小丫鬟往枣树街周大户家去。
车夫言说,唐记的伙计寻的他,掌柜的并一位奶奶同他讲的价,付了一钱银子零二十个大子儿的车钱。那奶奶自称那妇人是她妹子,并吩咐车走得稳些。
又言,那妇人发髻不整,眼睛哭的红肿,脸上指印宛然。小丫鬟上下车时遮遮掩掩,神色慌张。此两处皆有可疑。
收了银子又得了线索的陶梁坊大人也有了极高的效率,一纸公文传唤唐记的霍掌柜并几个伙计上堂。霍掌柜并不知道周家告年家什么事,但听大人问话,涉及那日东家奶奶娘家私事,他也不好多说,便含糊其辞,只推说年底生意忙乱,一早混忘了。
可一伙计供认十一那日掌柜的有叫其找马车,霍掌柜是赖账也无用。陶大人一恼喊上刑,衙役们的夹棍刚架到他腿上,稍加用力,霍掌柜便立时供认那日确实是东家奶奶唐周氏的妹子找来了,姐妹两人发生口角并动了手,后来唐周氏吩咐他寻车送了妹子走,又供说周氏带来的丫鬟也是全知道的。
于是乎,周家的丫鬟和年家周氏的丫鬟统统被提上堂,排排站,让霍掌柜指认,小镯儿便被提溜了出来。拶子丢下堂,还没往手指头上套,小镯儿已是骇得厉害,哭都不敢哭,问什么说什么,说什么应什么,很快,一个红彤彤的小手印就拍在了供词上。
周天奎被打的案子更加简单了,周天奎自小就是个惹事的主儿,街坊邻居谁人不知他最是脾气暴拳头硬的。偏那一日又是纠结的几个地痞去打年家七爷年谊,那几个也是没一个好口碑的,还有在牢里骨碌过几朝的,便是衙役都能指责其乃歹人。
这上堂一审,稍一用刑,歹人们便交代了周天奎给银子雇人图谋殴打年谊,那年谊的纵奴行凶立时就变成正当防卫。这年谊一举从凶手转型成了受害人,仆从也非但反而有功——舍命护主忠义有佳!
很快就定了案,周天奎蓄意买凶伤人在先,贼喊捉贼诬陷在后,主犯判杖三十,从犯判杖二十。因主犯周天奎身上多处骨断,不能到堂受刑,而年家仁厚不予追究,反予三十两银子为汤药费,便只打了一干从犯,就此了结。
周天奎带不到堂上,唐周氏却是被传唤上堂的。
因至始至终觉得自家问心无愧,她压根没把自己往妹子那案子上套过,——况且那案子有人许了帮她打点,叫她只要出面去告也就是了,旁的都不用她操心。
待供词摔到她面前,堂上大人厉声疾问,她才傻了眼慌了神,她那麻利的嘴就像塞了麻桃,话也说不清,反复的只道自家冤枉,道是旁人诬陷。
证据确凿,岂容她不认?最终陶大人一落惊堂木,批唐周氏逼疯亲妹,行事歹毒,后又妄捏虚词,意图嫁祸亲妹妯娌,实是用心险恶,本当重判收监,但年家以德报怨从中求情,只判杖八十。
给她留的体面,让着中衣受刑,未大庭广众下露体。板子扬起落下,很快衣上一片殷红,衣下血肉模糊。初始唐周氏还是哭喊咒骂,后来再叫不出。幸而陶梁坊还记着有个“周家”的二百两银子,幸而陶青天还自觉十分仁德——依着规矩,虽未办成事,这二百银子却也不会退,不过,哎,老爷真是宅心仁厚,便权当她买命钱罢——这才暗中吩咐人杖下超生,给唐周氏留了口气。
一个案子轻松解决,年家五爷又点了三百两与衙门上下道辛苦,陶梁坊心里大快。待太后遣个小黄门来问询案子,陶梁坊更觉自家英明无比,忙手书札子,待朝会之后呈与太后。
哎,今年考评是稳能得个“上”,而保不齐日后还有更多好处……
*
腊月二十三,年府长生居
采蘩被拘到晌午放了出来,随即年谅着人去知会四夫人那边一声,道是采蘩、采薇皆十六七岁,当是放出去配人的年纪,因念几年来伺候妥当,特赏其家自行聘嫁。
彼时老夫人方携二夫人、四夫人依规矩进宫朝拜太后回来,四夫人还在老夫人跟前伺候,听人回话,便请老夫人主意。
老夫人因被太后攮了两句,心下不痛快,倦怠之极,便挥手喝道:“随他!都随他!今后怎样都随他们,老太婆乐得清闲!”
四夫人不敢言语,待老夫人气消了,陪笑道是要往长生居补人:“本来长生居一等丫鬟就有个缺儿,这一下子又去了两个二等的,剩下一群小丫头,怕是六郎身边越发没有个应手的了。老太君心慈怜惜下人,放了她们去,只是这六郎房里也得配上三个,依规矩凑齐八个之数。依媳妇看,配四个也使得,——那青樱一早也是要给六郎做屋里人的,老太君瞧她如何?媳妇瞧她是好的,也当配得扶为妾的。不如一并把她这缺儿也先备上,免得到时候现寻的人六郎用着不伏手。”
老夫人叹了口气,道:“六郎娘没的早,我精神头也是短了,这些个事还是指着你们这几个当婶子的多上心。你和洛娘商量着调吧。”洛是二夫人高氏的闺名,二夫人忙起身跟着应了。
两人这边选了四个丫鬟送去长生居,谁知道年谅一个不肯收,只道人够用了。
二夫人亲自去劝,遣退旁人,道:“旁的不说,你院里这些个小丫头都不行事,总要有两个妥当的看药吊子涂膏药的吧。你若一个不留,又说嫌人多,怕是老太君那边或是你四婶那边要拨个‘青’过来与你了。你想想道理,婶子手边还有几个人,你不中意咱们选的,便自己择人就是。”
年谅这才留下两个和府里没多大瓜葛、年纪又不大的小丫鬟,取名采藻、采艾,皆定了三等,倒把原先的采菽、采蘋提成二等,一等仍就青樱一人。
采薇对于离开无可无不可,左右都是早有谋算的,便领了年谅的赏银,谢了恩回去收拾东西了。采蘩却是哭天抹泪的不肯收拾,一个下晌只嚷嚷要见六爷诉冤,年谅初始压根不理会,后叫青樱传了两句话予她,她才略有安分。
采蘩老子娘得了信也是满心不乐意的。采蘩老娘便往四夫人那边说道,又走了老夫人陪房张婆婆的门路,往老夫人那边说情。
该着他们倒霉,却是没选好时机。四夫人这边只冷冷几句回绝了,采蘩娘怏怏而归;张婆婆那边却是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惹得老太君不痛快,竟被掌嘴,把那本就掉得差不多的牙齿又打落了几颗,几十年的老脸一朝丢尽了。
老太君这几个陪房婆婆素日里就彼此不对付,又都待下苛刻的,这一遭张婆婆闹了个没脸,周婆婆等几人无不冷嘲热讽极尽阴损,下面人也拍手称快,明里暗里指指点点说说道道。张婆婆窝了一肚子火,便都落在采蘩老娘身上,就此把她恨上了。
送灶神之后,一辆青帷小车将长生居的两个丫鬟送出了年府。采蘩就这样以夏小满未曾想到的方式淡出了她视线。
腊月二十三,还有两桩事,是落入她视线的。
五奶奶那案子尘埃落定,皆是周家诬陷,而年家得了宽宏仁义的好名声,甚至不知道怎么上达天听,皇上、太后还下了赏赐,大赞其德。
病榻上养棒疮的七爷一得着官司赢了的信儿,立时卧榻疾书写了休书,遣人送到周家。落实之后才委委屈屈禀报了父母、祖父母,言说自家娶妻不淑,险些累及家人,加之妻有恶疾,故此休妻谢罪。
年老夫人今儿入宫时,太后就把陶梁坊的札子交与她看,又若有若无的攮了年老夫人两句,且言说皇上和她瞧武家戎娘是好的,脾气虽不那么柔顺,却最是好心,若摊上周家女儿唐周氏这样恶毒心肠的,还指不上怎样。然后又安抚于她,大赞年家厚德,不追究周家云云。
年老夫人是一句话说不出来,恨周家恨得牙根痒痒。因此这会儿七爷提说要休了周氏,她并不理会。
年老太爷却是大怒,直斥七爷不义,还要再打他板子,最终叫众人劝下来,——休书已送出断没追回的道理,况且周家理亏,也不敢怎样。年老太爷无可奈何,定要传话去周家,媳妇虽是休了,若母家想接回便接回,若不想接回,就还在云静庵住着,年家每年会给云静庵香火钱。
七奶奶被休这话,从九奶奶嘴里落到夏小满耳里。
自古“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祭灶的仪式女眷是不参与的。九奶奶便在祭灶祭祀时,过来长生居,与夏小满送糖,又提起这事。
虽然满嘴甜腻腻的糖,也掩不住九奶奶口里的酸涩调子。她既为七奶奶鸣不平,斥责周家歹毒,又含了贬斥五奶奶和七爷之意,最终落下一声叹息。不得不说,到了这步田地,有无休书都是一般,七奶奶此生也就如此了,纵是没休、纵是有朝一日她好了,也难能再回年家门——娘家闹成这样,她回来怎生面对夫家诸人?
若说七奶奶先前毁在七爷手里,后来便是毁在自家人手里,可实际上,到底是毁在她自己手里的。性格决定一切,若她不是这般性子,断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莫怨东风当自嗟。
送走了九奶奶,又迎来了五奶奶的信使。
五奶奶托茴香弟弟转交给夏小满一个模样寻常的四方匣子。
“奴婢弟弟说,是五奶奶叫给的酱豆,”茴香笑道,“他转五奶奶的话,‘早年的合方记铺子已没了,这是旁家仿着他家做的,尝着味儿还成,想着上次你捎的,想必也是喜欢这口儿的,便送来与你尝尝。算是回礼。’”
捎话,一个字不落。
一包油纸包的酱豆,下面压着六张面额五十两的银票。那是大秦面额最小的银票。
夏小满摆弄着银票,想起刚上班时收到的第一笔贿赂,原料供应商给的五百块商场购物券。
那算是一种潜规则,在买方市场里,卖方既是被挑选的一方,为了能被选择上,就必须付出一些——即便你是正常交易,也一样。这种所谓的辛苦费,买方采购部拿大头,其余相关部门拿小头,人人有份。这就是游戏规则。
但彼时她刚出校门,还不太敢拿,被前辈好一顿教诲,才略有忐忑的收了。之后,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她再没有任何感觉。她已经彻底融入了这个游戏。
而现在,这些银票,是预示另一种游戏规则了。
“回礼?”夏小满牵了牵嘴角,把银票放回匣子,道:“装些点心,原盒退回。与她说,‘实是六爷喜吃酱豆,实与我不相干,不敢担她的谢。’”
她夏小满是为自己利益做的这件事,和五奶奶本身没有任何关系,这下拿了五奶奶的银子,倒成了替她卖命一般,且拿人手短,她要就此变成五奶奶的人,那才是大糟特糟。
五奶奶这次是把年家所有人得罪遍了,以后的路,不止荆棘遍布,怕是满是风雨雷电刀光剑影呢。谁捆到她身上谁倒霉。
这个游戏,五奶奶许是玩得,可她夏小满,玩不起。
然那匣子到底又拿回来了。
茴香小心翼翼回道:“五奶奶说,‘若你不说,谁人知六爷喜酱豆?不为旁的,谢你肯说罢了。我素分明,一宗是一宗,之前不相干,往后也不相干。’”
夏小满哑然失笑,果然分明,一码是一码,不讲人情,收了银子,便两不相欠。此后便是五奶奶再要找年谅麻烦,他们也无法拿这次相帮的恩德压她。
收了。夏小满笑了,她嫌人家是麻烦,人家也嫌她是麻烦呢。彼此要的都是这个效果——以后不相干。
夏小满叫茴香取了自己体己银匣子,银票放到了一处。又多三百两,离她的目标又近了一步。瞧着闪亮亮的银子,她摸了摸左眼皮,那日跳个不停,却没遇着灾,倒是最终招了这财。
原来左眼是跳财的,这回可要记下了。她自己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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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1、客自远方来①
大秦永宁十九年正月。
帝都阜泽。常平街年府。
正月初五纪家母子携全家从瑀州启程,往京城进发。待年家接到信笺时,已是正月初七。
年老夫人听了回禀,不由皱眉道:“怎么偏择‘破五’出门了?”
大秦疆域颇广,各地民俗也不尽相同,正月初五被叫做破五,有地方便称破五意味着破除一切禁忌,诸事不忌;而有些地方却称是,破五破五诸事不宜。但风俗里有个相对统一的说法,便是“破五不出门”。而一般都认为,初六方宜出行。
二夫人陪笑道:“到底是早来早稳当吧。”
老夫人叹了一声,道:“二月初九会试,急个什么。”
倒是四夫人接口笑道:“怕是要来见见先生,会会同门同年的。少不得应酬,早些过来多访几人也是好的。”又道:“九郎年前便开始会些同窗呢。”
一般举子们到得京城,多半会四处交游,积极参与同乡、同门、同年的各种聚会,和各路人物套套关系,为将来的政治人脉打基础。
这些个举子,无论金榜题名的,还是名落孙山的,终都会有个去处,官大官小且不论,就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谁明朝就出息了呢,谁又知道将来谁用得上谁呢?有道是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会儿朋友是多多益善。
在这种心态下,二月会试前后,举子们要参与的大大小小的宴会可谓不计其数,这段时期也由此成为京城酒店业的黄金期。
像年家九爷这样的豪门子弟自然不必去折节下交什么人,拉什么人脉,他的人脉早有父兄为他奠定好了。但因着他性格阔朗,又是个喜交游的,所以有想巴结他的,喊他去吃酒,他并不拿大,常会跟着去,也会跟着轮流做两回东。
老夫人笑道:“说起这事,老太爷倒是嗔怪九郎来着,言说‘眼见大比,不好好温书,倒出去混耍吃酒。’又自比道,‘当初我大比之前何曾结交过什么同年,还不是靠着实打实的本事入的翰林院!这会儿就当是稳稳当当温书的,混扯那些反误了正事,便就是想结交,也当是大比之后再结交的。’”
四夫人听了忙道:“老太爷教训的是,媳妇回去当说说九郎。”
老夫人提起这话似是高兴,挥手笑道:“你莫急,不相干。我瞧倒觉得他出去逛逛甚好,强过日日在院子里憋闷着,文章岂是憋出来的?我还与老太爷说,‘九郎脑子灵光的紧,拘他做什么?谁人都像你那般死读书的?’”
四夫人忙站起身,恭恭敬敬陪笑道:“老太君抬举九郎了,九郎岂敢同老太爷相比,终他一生能得老太爷三分学识已是他的福气!”
老夫人笑道:“你且坐。你不必过谦,这也是你的福气。他自小就是极聪明的,这次不是中了解元?京城里多少才俊,他不仍是拔了头筹?虽说大比汇集天下英才,不敢托大,然老太爷和我也是盼着他‘三元及第’呢。”
四夫人躬身道:“媳妇回头传老太君话与他,定叫他收收心好生备考,好不负两位老祖宗厚望。”
老夫人点点头,摆手叫她坐了,又向二夫人道:“听闻纪家大郎最是沉稳性子?他来同九郎作伴也甚好,彼此的取长补短。九郎到底岁数小,毛躁了些,这么一来那毛躁性子也能去些。”
二夫人四夫人都陪笑道:“老太君说的极是。”
老夫人算了算路程,瑀州离京城不甚远,车行少则五日,多则七日也就到了。到底摇头道:“早来些也是好的。但这才多远的路,何苦这么赶!破五……破五……”她本想说到底是不吉利的,但现在未出年节,不吉利这三个字是说不得的,便只不住的摇头。
二夫人笑道:“想是怕遇上雪呢,毕竟要走段山路的。说起来去岁刚入冬时有几场大雪呢,隆冬反没雪了,腊月里也只飘了几日雪花,正月倒是冷的紧,不晓得会不会有雪呢。走山路的,遇雪怕就困了。若困在路上过元宵佳节,到底不美。”
四夫人道:“这走了两日,算路程也当到麒麟山了吧。瞧这几日日头倒好,想来无碍。二嫂子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二夫人淡然道:“‘隔道不下雨’呢,这么远又哪里看去。倒不怕旁的,因带着孩子呢,就怕天冷孩子受罪。”
四夫人笑道:“纪家也是,天寒地冻,带着孩子上路多有不便,这边落了根再接过来不就好了……”
老夫人抬眼插口道:“洛娘不说我倒险些忘了,纪家这一家子人过来,那宅子……”
二夫人忙笑道:“六郎筹备着呢。这一两日也就得了。六郎最是细心,老太君放心。”
老夫人点头道:“我只一句,莫怠慢了姨夫人才好。然六郎自家亲姨母,我自是放心的。”
*
年府长生居
二夫人那边自信满满觉得挑个宅子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而长生居外事大管家韦棣却被此时搞得焦头烂额。
还是因着年谅力求完美百般挑剔。
韦棣年前还是不着急的,只觉着终是要住下来的,拖到最后主子爷也便就不这般挑剔了,随便住什么都使得。未成想这年都过去了,又说是姨夫人十五前便到,今儿都初七了,主子爷还能不紧不慢的挑着毛病!
他是急煞了的,可主子不急吗?——主子催他时候很急,挑剔的时候一点儿不急!
他守着本分,干着急也不敢劝,倒是青樱和夏小满紧着劝着:“今儿都初七了,快的话姨夫人初十、十一就到了。现下便是定下宅子,不还得遣人先去收拾一下么,这会儿还是先择一个拔尖的,收拾出来能随时住人,安顿了姨夫人一家住下,之后再寻更好的。不然姨夫人到了,却没处可住,岂非失礼!”
年谅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道:“原是想着姨母难得上京一趟,总要让她住得舒坦了……罢了,且如你们所说先安置下来吧。”
他翻了翻,寻出张图递与夏小满,道:“倒还是这个瞧着好些。你明儿得了空就同小韦嫂子去瞧瞧,若和图上一般,就照咱们先前说的改了。”
夏小满点头接图瞧了,又交了图给韦棣看。
韦棣接过来就郁闷了,这是早好几天前送来的,当时六爷瞅了两眼,画了两笔就给否了,叫他再寻,好么,他累断了腿寻了旁的,爷又瞧这个好了!可嘴上哪里敢说旁的,只陪笑道:“爷英明,这万祥巷的这宅子确是好。且打府里东侧门出去也就半刻钟的路,着实便宜。”
打发走了韦棣,年谅向夏小满道:“你去瞧准了,便叫他们按咱们先前说的铺两条小路出来——这瞧着繁琐,实则修起来也快。冬日里没什么花草,那花池子必是空的,你明儿去看,若果然瞧着不美,便叫他们买些花灯缀饰一二,——姨母家到了便也快到灯节了,挂灯也算应景……”
他说了一堆,夏小满忍不住一边儿点头一边儿笑,待他说完,忍不住戏谑道:“你这不是租宅子,你这比盖宅子还费劲!”
年谅一笑,道:“这会儿费事,到住进去时候便就是省事的。”
*
腊月初八,夏小满带着小韦嫂子去看宅子。
常平街离万祥街十分近便,打年府东门出来,便是步行,最多也就一刻钟路。车行理当更快,但因着年节,通往万祥街的路上两个巷子里夹道摆的货摊,人群熙攘,车速便慢了许多。
正月里是节连着节,祭连着祭,初八有两宗祈福祭——白晌放生,入夜祭星。
夏小满瞧着外头许多摊位都是成笼子卖鸟、成盆卖鱼的,想必就是卖予人放生用的,问了小韦嫂子,果然如此。
小韦嫂子笑道:“正是所为放生。您瞧那边,不是卖祭星的黄花灯的……这些都是赶过年出来应景卖一茬的,往日这两条巷子没这般光景。”
祭星夏小满是知道的,因被通知是合家参与的。大秦民俗以正月初八为众星下界之日,一般祭的北斗星,焚神码、遍点黄花灯,合家上香诵词,辟邪祈福。而这放生却是主子爷奶奶们做的事,和夏小满不相干,她也不屑于用这样的所谓放生来积福。
巴巴的逮来鸟,然后又放了,这么走个形式便就是大慈大悲了?便能福泽深厚了?若真是慈悲的,何必逮那鸟来?!
到了万祥街那宅子,门匾早已摘去,不知何等人家,但听说是外放的官人,不舍得卖京中宅子,便交予牙人向外租赁。说是祖产,但瞧着并不陈旧,门上的朱漆颜色还好,倒是个整齐人家的模样。
四进的宅子,三十来间房,左右两个小花园,布局不错,大小也适当。纪家虽全家出动,但人并不多,——纪郑氏和她小女儿纪灵书,儿子纪淙书夫妇,外带两个孙子,一个八岁,一个五岁,都是小孩子;仆从也不过十几人,足够住下。
夏小满走了一圈,瞧着确是大韦管家描述的那样,便请大韦管家去签租赁契约,然后又按照年谅交代的一一吩咐下去,叫几个外管家带人抓紧时间弄了院子,小规模的土木工程结束后好安排打扫收拾房间,准备迎客。
因着房里这硬件家具都是现成的,而软件上那些被褥床单帐子什么的,讲究的人家都是自行带了的,所以也不用她夏小满操什么心,等回头发现缺什么,现添置也赶趟。
虽没什么了,夏小满还是特地多转了两圈,磨蹭到放生的时辰过了才打道回府,免得去瞧那虚假的慈悲。
*
回到长生居,进门就瞧见一群人在廊下站着,围观一只鸟笼子。远远瞧着笼子里是只白鸟,夏小满暗暗称奇,年谅素来怠于养鸟兽的,不知道这是何意。
年谅拄着拐,倚着柱子,也笑眯眯的瞧着。
他的腿骨开始渐渐长好,此时已是可以拄拐走上几步,但是仍是不利索,走远一点儿还是得用轮椅。不过比之从前一点儿路也走不了,已是强上太多,所以年家上下也都颇为欣慰。现下大家对年谅的要求都没那么高了,不求多健壮,只求不卧床,阿弥陀佛。
夏小满走过去,丫鬟们忙给行了礼,又七嘴八舌的陪笑介绍这笼中物,道:“是凤头红呢,这般纯羽的极是少见……方才飞进来的,许是谁家放生的……也不怕人,六爷伸手,便跳到六爷手上去了,再放也不肯走,岂不是投了缘……”
夏小满瞧那鸟通身雪白,长尾,头上一撮红毛,尾尖上有几根黑羽,瞧着俏皮又漂亮。
她只在小时候养过一回金鱼、养过一回街上买的小鸡崽,都是没养好,没几天就死了,从此便再不敢养任何动物,所以对于宠物知识是一无所知。这生活中的鸟类她就认得麻雀、喜鹊、鹦鹉和海鸥,因此瞧这雀儿,也叫不上来是什么。丫鬟们又哪里知道什么生物学科目纲门啊,问是什么鸟,便只回说“凤头红”,她也只得瞧个热闹吧,反正是麻雀还是鹦鹉跟她也没关系,又不是她伺候鸟的。
“刚才飞进来的?然后不肯走?”夏小满问她们。
她们忙不迭点头,道是方才爷去老太爷那边跟着放生祈福,回来刚到院里,这鸟就落下了。爷说别骇着它,只赶一下,让它飞了就是了。可怎么赶,那鸟也不肯走。爷伸伸手,那鸟就跳到爷手上了,空啄了两下,像找吃食一样。拿了笼子来,放了水和食,这鸟就自己进去了,吃饱了,也还不肯飞。爷便说,笼门一直开着,就这么养着它,多暂走了多暂算。
夏小满瞧那笼门果然是开着的,而那凤头红却一点儿走的意思都没有,似乎还很惬意,一会儿啄口水,一会儿磨磨喙,还自娱自乐呢,她不由失笑。
常平街住的都是豪门大户,这鸟儿怕就是谁家一时性起,放生出来的。可这样的鸟儿都是自小驯服了的,只适应笼中日子,你放了它,它在外面不知觅食,怕是要活活饿死的。这倒不是放生,是造孽了。
扶了年谅回房,详细汇报了宅子的事,小丫鬟奉上来新熬的羹汤与她暖胃驱寒。
甜白瓷兰花碗,海棠红釉匙,汤里小小的糯米团子挂着浆,光线流转,只瞧着便十分诱人。夏小满在熏笼边儿坐了,借着热乎气暖暖腿,小口小口尝着热羹,瞧着窗外那怡然自得的凤头红,心里叹了口气。
难怪说“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这般日日里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下来,他日便是开着笼门,可舍得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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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2、客自远方来②
到底是钱多人多干活快。正月十一下晌,万祥街的宅子就彻底收拾利索了——这还除去初十是“石生辰”,所有石制工具都不得用,也不易动土,所以停工一天。真正的工程期只有两天半。
十一下晌那边一完事,韦棣便来报信,请主子过去查验。
本来十一、十二都没有祭祀,年谅便想着自己出来看看宅子的,但被二夫人拦下了,言说他上下车费力,轮椅搁在车里也总是不便,这到底没出年节,路上还是人多车马乱,一不留神再磕着碰着的……所以怎样也不肯放年谅出门。
年谅无可奈何,只好依旧任命夏小满为全权代表,前去验收一番。
夏小满乐不得出去溜达,而韦棣也乐不得这姨奶奶来验收——不为别的,至少姨奶奶没主子爷那么挑剔!
到了万祥街宅子,见纪府的匾已经挂上去了,大门也重漆的,虽然隐隐漆味未尽,但瞧着却是极光鲜的。院里也是不错,交代改的两条小路都铺好了,假山上的植株枯藤被移走,挂了花灯装饰,房里亦是立立整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这活儿做的算是漂亮。夏小满好一顿赞了几个管家,然后依着年谅事先定的等级分发赏钱,叫诸人撤回,只留两个老仆看门。一切就绪,只待客人入住了。
正月十一关城门前,有信报送来年府,说纪家翌日就能进城。
于是正月十二一早,彩排过多次的迎客程序开始执行,大韦管家带人到城门口去接,亲自送纪家人到府里,另着二等管家把纪家下仆带去万祥街纪府;小韦管家夫妇则先行在纪府等着,待人到了帮安置行李熟悉环境;因着二夫人已同老夫人说了,要留着纪家母女住一阵子,所以夏小满同学被指派到二夫人的雁回居,协同接待。
巳初,终于等着纪家人入府的信儿了,可雁回居迎来的并不是先行过来洗濯的纪家母女,而是一堆箱笼。
来回禀的大丫鬟青棉小心翼翼的瞧着二夫人的脸色,道:“奴婢早先就给门上话了,也接着姨夫人了,但四奶奶那边寇嫂子带人过来,说直接引姨夫人去见老太君。奴婢说了夫人请姨夫人先过来雁回居洗濯,姨夫人也说满身风尘,不洗濯直接去见老太君未免不恭,但寇嫂子直说无妨,又说老太君等了多时云云。姨夫人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跟着她们去了。”
素来人情接送都是四奶奶管着的,这也不算僭越,但这般到底是折了二夫人脸面。
二夫人还没张口,一旁的青榕先一步道:“寇嫂子专挑软的捏呢!青棉你也是面,就当刺她两句!——便是四奶奶的话能越过咱家夫人去?咱家夫人请人过去,她便就没接到人,又有什么交不了差的!”
这两个丫鬟都是跟了二夫人十年有余的,名是主仆,但自大小姐嫁出去后,二夫人一直把她们当女儿样看待的,对她们宠多罚少,两人说话也都没忌讳的,关起门没外人时,插嘴斗嘴都是常有的。
青棉有些委屈,她也不是那任人捏掐的,实在是当着姨夫人不好争吵,而且寇嫂子还抬出老夫人来,她扁扁嘴道:“她哪里敢说是四奶奶的意思?她只说是老太君的意思,这我又哪里能驳!”
二夫人干笑一声,摆摆手,道:“寇桧媳妇素来颠三倒四,你别当她什么。纪家行李送过来了?”
青棉忙道:“送来了。有两个丫鬟跟着姨夫人同去的,余下的人奴婢带来了,在外面候着等给夫人磕头。您这会儿是去老太君那边,奴婢就先叫她们……”
二夫人淡淡道:“不忙过去。先叫进来吧。”
这会儿随着箱笼来的纪家仆从是两个丫鬟,两个媳妇子并四个粗使婆子。瞧着两个丫鬟岁数都不大,穿戴整齐,想必是伺候小姐的;而那两个媳妇子也是衣着不俗,当都是管家媳妇。众人进来给二夫人磕头问了安,二夫人道了两句辛苦,又交代她们行李安置在东厢,又命青榕带人过去帮忙。
末了叫她们去了,二夫人转向青棉道:“更衣梳洗。满娘,”她的视线又落在夏小满身上,道,“一会儿随我去老太君那边见客。”
夏小满忙起身应了,然后看着二夫人那立立整整的衣裳头发,咔吧咔吧眼睛,提出帮青榕去招呼纪家下仆。二夫人笑了笑,应了。
东厢这边箱笼都打开了,几个人正要开始整理,见夏小满进来,纪家诸仆忙过来见礼问好,她们方才在堂上就听得青榕介绍这是六爷房里的夏姨奶奶,都是晓得六爷方是正经亲戚,又都有耳闻六爷房里只这一个妾,因并不晓得六爷为何只这一个女人,只道是她极为得宠,故此虽见她容貌衣着都普通,却丝毫不敢怠慢。
见了礼又一一自报名姓,那两个丫鬟果然是伺候纪小姐的,名唤拂星、揽月;两个管家媳妇,一个夫姓戚,是纪淙书妻子纪戚氏的本家,半是亲戚半是仆,被唤戚嫂子;另一个则是纪家家仆,夫名纪洹,就被人唤做洹嫂子。
夏小满对这些虚礼并不感冒,客气两句,便直接吩咐抓紧时间收拾,免得一会儿姨夫人和小姐回来坐着躺着都没个地方。
众人开始忙碌起来,青榕带两个小丫鬟指点介绍哪里柜子箱子可以放什么,夏小满却是无事,便就看着两个小丫鬟收拾零碎物什。
拂星揽月两人先是拿了茶具、香炉出来摆好,这些个夏小满回娘家时茴香也有帮她带了,所以她并不奇怪,可渐渐的,让她咋舌的就出来了。
文房四宝匣子、花瓶摆设这些都还好说,然后拿出来的竟然是几盆绿色盆栽,其中一盆还开着漂亮的淡蓝色小花。再然后,就像变魔术一样,拿出装了活鸟的鸟笼子,站了活鹦鹉的鹦鹉架,养着活金鱼的白瓷罐——那水还一漾一漾的,最后一个无盖的扁方匣子里还有一只通身漆黑只额头有撮白毛的小猫!
夏小满惊讶的下巴快砸到脚面上了,忍不住过去捅了捅匣子里的猫咪,指尖触及真实的毛皮,一片温暖,猫儿咕噜一声,呲着牙伸了爪要挠她的样子,绝对是活的无疑。苍天啊!她很想知道,长途跋涉中,这些动物在箱子里咋活下来的。
她原以为她回娘家那次茴香豆蔻给她收拾的东西就算够多的了,就跟搬家似的,可今儿一比,那是小巫见大巫,——纪家小姐不止搬了家,这连动物园也带来了!
“额间雪,别闹。”揽月怕那猫儿伤人,一边儿呵斥,一边儿把它那小爪子抓回来。
啥?夏小满一怔。揽月多少带了些方言口音,这个猫咪的名字唤起来有点像英文。夏小满咂咂嘴,心道,咋还给猫起个外国名?是这世上本就有英吉利,还是这纪小姐也同是天涯穿越人?她忙又问揽月这猫叫啥。
揽月指着那猫额头上铜钱大小一撮雪白绒毛,笑道:“回姨奶奶的话,我家小姐说这猫儿额间如落雪,故此叫了这个名。”
夏小满一头黑线,额间雪,哎,又酸又拗口。她眯起眼睛端详这只猫。
她高中同桌家就养猫,那猫通体雪白,只额头上有两道黑,像书上所谓剑眉入鬓一样,而她同桌给那猫起名——“二条”。她当时和同桌开玩笑,说如果她以后养狗,一定给狗起名叫“五万”。
而现在,她还没有一只叫“五万”的狗,却碰上一只……唔……可以叫“一饼”的猫。
揽月放下猫咪按了按它,好像它能听懂人话似的,柔声吩咐它不许乱跑,然后去转身整理旁的东西,拿出皮裘、锦褥、锻被等物,和拂星讨论着在床上铺摊顺序,又纠结于枕头幔帐等物的搭配。
夏小满瞧着她们有点脑仁疼,无奈的摇摇头,低头去看那猫咪,那猫也睁着一双溜溜圆的眼睛盯夏小满。
笑容悄悄爬上夏小满的嘴角。
一饼。
她伸出手指,躲过猫咪挥动的小爪子,按了按它的白脑门,默默叨念,一饼,你以后就叫一饼哈,这名多简单!简单就是美。
*
到松鹤堂外院时,小丫鬟们见二夫人进了门,忙不迭往里头通禀:“二夫人来了!……”
外院伺立的几个管家媳妇婆子也纷纷过来见礼,里面四奶奶听了,忙迎了出来,陪笑道:“伯娘快些进去吧,纪家姨母到了有一阵子了,便就等伯娘您呢。”
二夫人脸上带着笑,目光冷冷扫过去,瞧了她身后的寇嫂子一眼,淡然道:“有客来,不更衣便相见,未免失礼。故此迟了些。”
四奶奶有些尴尬,讪讪陪笑道:“伯娘说的极是。”一边儿亲自挑了帘子,往里面请二夫人,一边儿回头瞪了寇嫂子。寇嫂子低垂着头,却暗地里撇了撇嘴。
夏小满深吸了口气,跨过门槛,脑海里满是电视剧中林黛玉进贾府的镜头,不知道眼下情形能与那有几分相似。
结果却是全然不同的,完不像一场热热闹闹的亲戚见面会,却像协商会一样,宾主两边落座,亲切友好交谈。
年老夫人自是居中正座,四夫人右首首位,其旁空着张椅子,而后是三夫人。再往下却是府里的几位未出阁的小姐。左首首位坐着位四十余岁的素衣妇人,容长脸,眉目清秀,眉峰和脸型与年谅极为相似,正是纪郑氏。其身旁是一个二十出头团脸少妇,怀里还揽着两个男孩,便是纪淙书妻子纪戚氏。再往下是年府里的几位奶奶了。
夏小满对这格局分布有些糊涂,可又不好高抬着头盯着人家仔细瞅,只大概瞧了两眼,便规规矩矩的垂首含颌,跟在二夫人后面小碎步往前挪动。
二夫人给老夫人见了礼,又和纪郑氏笑谈两句,便往四夫人下首的位置坐了。那边纪戚氏站起身,拉起两个孩子,过来给二夫人行礼。她显然十分拘谨,表情不甚自然,说辞略有呆板,只两句话便按着两个孩子叫跪下磕头。两个孩子倒是极灵巧的,想必是大人事先教过了,这头磕得响,吉利话说得也溜。
夏小满这眼角余光满场划拉,满屋子珠光宝气绫罗绸缎,那传说中的表妹却是踪迹不见,哎,这会儿也当登场来见礼了吧?
正寻思,就见她那群小姑子里站起来一个少女,身量娇小,樱草色盘金彩绣衣衫,象牙白素花褶裙,头上一支四蝶穿花簪子,垂珠摇摇曳曳。
年府不乏美人,只在座的小一辈里,始终仙气缭绕的二奶奶、甜美天使的九奶奶、柳眉杏眼樱桃口传统美女典范的四奶奶和七小姐,便是称不上绝色,也是一等一的佳人,这屋里侍立的也有多个艳妾美婢。
可这个少女虽没有十足的美貌,然放在这群人中间却毫不逊色。虽同是大户闺阁颇为流行的打扮,却偏能带出与众不同的书卷气来,颇有点“人在红尘间,不染红尘色”的意思。
那少女姗姗走来,盈盈下拜,嫩嫩的声音道:“灵书见过二姨母。二姨母福寿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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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3、客自远方来③
见面礼给出去,赞美的话撒出去。二夫人细细打量了纪灵书一番,问了她两句闲话,心里才有些欢喜。
她本来对纪家人没什么好印象,先瞧着那纪家的儿媳妇也是木讷的样子,越发觉着一家子书呆子。待见到纪灵书,先喜她好容貌,又见她安安静静的,虽出身不高,却是不卑不亢,言谈斯文举止有礼,是个大家闺秀的样子,这才高兴了,不由笑道:“那年你母亲来时,还没有你呢,她原就说极想要个贴心的闺女,果然如愿。如今小囡囡出落得这般品貌,真个慕煞旁人,你母亲真是好福气!”
纪郑氏笑道:“二夫人谬赞她了。这孩子,在乡下地方瞧瞧还使得,进了京畿,见了府里几位天仙一样的小姐,哪里还有摆她的地方!她呀,便真就只落下个孝心,还能让我略感宽慰。”
年老夫人倒在一旁笑道:“姨夫人,这有孝心便是你的好福气了。我瞧这孩子文静的紧,是极好的。女娃娃家,旁的都没什么紧要,惟‘端庄’二字最为难得。为人端庄,又懂孝道,便是父母公婆天大的福气了。”
她这么随意的说,家中诸人也随意的笑着,可这视线却全都落在了五奶奶身上。
五奶奶不屑的挑了挑眉梢,却是什么话都没说,也不瞧旁人,目光只上下扫着纪灵书,像是想拆了她的皮肉骨,细细看看怎么叫文静,怎么叫端庄。
纪郑氏哪里知道年家内情,笑着迎合着老夫人说了两句“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的话,那纪灵书也越发文静乖巧,含笑不语,似乎已然化身成德才兼备淑女典范,戳在那里当神像。
老夫人那句说完,便没了下话,纪郑氏说着,她便笑眯眯的听着,频频点头,却不接话。纪郑氏也不是极健谈的人,说了两句无人接话,也就顿了下来。当时便有些冷场。
二夫人倒是有些话想说的,但想着不若一会儿回雁回居再讲,在这里说话多少有些顾及,也怕哪个不开眼的搭了茬,扭曲了本意,便陪笑向老夫人道:“媳妇瞧着老太君有些倦了,方才姨夫人她们因怕老太君久等,未曾洗濯便直接来拜老太君了,这会儿不若媳妇先带姨夫人她们到雁回居收拾一番,待老太君歇了中觉再来,可好?”
老夫人笑道:“甚好。还是洛娘细心,姨夫人一路辛苦,当早些洗濯休息才是,是老太婆疏忽了。”说着又瞧了四奶奶一眼,半嗔怪道:“四郎媳妇也是,怎么不先请了姨夫人洗濯,倒先让了过来,着实失礼!”
四奶奶方才被二夫人折了一句,这会儿又被老夫人折,心下实在懊恼,嗔着寇嫂子混愣,不会办事。这会儿也只好服服帖帖的认罪,口称自家错了,又给纪郑氏赔了不是。寻思过后定要狠骂寇嫂子一顿。
夏小满饶有兴趣的瞧着四奶奶别扭的脸色,再看二夫人,却是若无其事的同一旁的四夫人低声商量给纪家母女拨几个使唤人的事,——到底是四奶奶嫩了点儿。
纪家母女起身告辞,老夫人笑着点头叫去了。因着纪淙书在外院拜见老太爷并诸位老爷,未及进内院来拜老夫人,老夫人又道:“不必叫你家大郎过来了。晚上摆酒给姨夫人接风洗尘,一道见了也就是了。”
众人起身送了出去,到穿堂上车时,七小姐年谚笑着向纪郑氏道:“姨夫人,甥女想请灵书妹妹下晌得空往我那边去坐坐,可使得?”
纪郑氏未语,二夫人先笑道:“七娘你这小鬼儿,又打得什么主意?”
七小姐是四房的庶出小姐,与三爷同母,年方十六。其母诞下三爷后身子就一直不大好,待诞下她,便灯枯油竭,撒手人寰,她便被四夫人抱去养了。因有嫡母养育,在府里众人也是另眼相待的。且她又是个惯会说道的,大家拿她打趣,她也不着恼,反能诙谐的搭上几句,颇为讨喜,不只家中夫人奶奶喜她,便在老夫人面前,她也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七小姐听二夫人揶揄,忙嘟了嘟小嘴,佯嗔道:“二伯娘却是冤枉侄女了。侄女这次却是正经,因着学了个把月的‘云月流芳’还是弹不大好,方才同灵书妹妹谈起,她说她会弹这曲子,侄女便想着请她指点一番,也好有些进益。”
二夫人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道:“被人比下去了吧?这回‘师父’来了,可要跟着好好学着。”
纪郑氏忙在一旁陪笑道:“二夫人、七小姐言重了,她小小年纪懂个什么!七小姐若喜欢,叫她过去便是。”
七小姐笑着谢过纪郑氏,拉了拉纪灵书的手,笑道:“姨夫人可是应了的,你可要想着过来!莫等我三请四请的,急煞个人。”
纪灵书抿嘴一笑,嫩声道:“七姐姐有命,岂敢不从?便还想着向五姐姐讨教那旋绣荷包的针法呢。”
年府言字辈未出阁的小姐,在京的还有四人,除了七小姐年谚为四房庶出外,其余五、六、九小姐皆是三老爷庶出。此三人在三夫人的管教下,个顶个的老实,行事拘谨,又拙于言辞,三个大活人生生养成三根木桩子一般。
五小姐年诊听纪灵书这么一说,倒先红了脸,半晌,才蚊子大的声音讷讷道:“不敢当……”便没了下话。
那边谁等她回答?不过是句客套,待她说这话时,人家都是都要上车了的。她有些窘,越发脸红了,攥紧了九小姐年评的手,不再吱声。
*
回了雁回居,纪家人的精神仿佛放松了许多。
重新分宾主落座,二夫人瞧着从纪郑氏到纪灵书甚至纪戚氏都活分了许多,笑得也畅快了几分,便笑向纪郑氏道:“你也是,老夫人原也不是没见过的,怎得几年不见,倒像怵起来了。你这般,也累得孩子们跟着打怵。”
纪郑氏笑是笑,到底带了些戚然,道:“也不瞒姐姐说,毕竟与之前不同,现下……认我是亲便是,不认也是常理……我这心里……”
想到殁了的大夫人郑氏,二夫人也红了眼圈,悄悄拭去眼角沁出的泪迹,强笑道:“瞧你说的,怎会不认?这还有谅儿在呢!”
说着忙扭头去喊夏小满,叫她来拜纪郑氏,笑道:“这便是谅儿房里的,夏氏满娘,现下谅儿身边儿只她一个。行事最是妥当的。”
夏小满本来还担心让她下跪,心里有些别扭,但瞧着并没有丫鬟拿蒲团上来,这才松了口气,笑眯眯的过去纳了个万福。
纪郑氏笑着叫丫鬟拉起来,带到身边,细细瞧了,眼里又泛了泪花,道:“瞧着就是个实诚孩子,有这样的人在谅儿身边,我也就放心了。”
本也是知道年谅身边有这么一号人物的,表礼也都是依着妾的规矩备下的。这会儿表礼拿了上来,纪郑氏又一时激动,向腕子上卸下个白玉镯子来,套在夏小满手上,攥着她手道:“好孩子,好生照顾谅儿……”
夏小满手骨头叫她掐的生疼,脸上还得挂出最感激最真诚的笑容,满口的表决心,声称绝对好好伺候主子。
待她撒了手,夏小满瞧着胳膊上那镯子发了愁,哎,你说给银子多好啊,非给这么个……哎,别是方世玉家那种家传之宝吧?!你说你给小老婆什么镯子,这亏得是没大老婆,不然,——不戴不恭,戴了,叫大老婆瞧见,那不是添腻味么!真不好处理啊……哎,能折现不?==|||
她这厢再与纪戚氏和纪灵书见礼,纪戚氏倒好说,纪灵书因着父兄都无妾室,不知道称呼夏小满什么才好,只好望向母亲。却是二夫人答了话,她道:“叫小嫂子吧。”
夏小满自己对这称呼没啥反应,满屋年家的丫鬟却都有动容,茴香甚至有些激动得要落泪的样子,闹得夏小满一愣一愣的。待落座,二夫人同纪家母女叙旧,夏小满借口解手出了厅堂,拉过茴香来问她怎么了,莫非是自己错了什么规矩失了礼数?
茴香瞧左右无人,俯身就给夏小满施礼,口中激动的道:“奴婢给主子道喜了!”
夏小满忙拉了她,撇撇嘴,道:“道的哪门子的喜?不过是收了些表礼罢了。”
茴香一愣,随即哭笑不得,道:“方才二夫人要提拔主子为二房奶奶啊!”
“啥?”夏小满目瞪口呆:“谁说的?”
茴香道:“便是方才,二夫人叫纪家小姐喊您‘小嫂子’啊!”
夏小满咔吧咔吧眼睛,确实,若是为妾,是不能用亲戚称呼的。不过……
茴香兀自兴奋的说道:“先前主子扶为妾,也是二夫人提拔的,现下又提拔主子做二房奶奶,真是主子的贵人!这下可好了,再没人敢欺辱主子了……”
夏小满牵了牵嘴角,掐掐她的脸,道:“傻丫头。这事八字才有一撇,那捺多暂落下来还不一定呢。”便是升职,也不是部门经理就能说得算的。二房,不过是二夫人的一个意向罢了,上面同意不同意还得两说。
茴香有点儿茫然的瞧着主子,怎的主子好像不那么高兴的样子?她小心翼翼的问道:“主子……身上不爽利?”
“啊?没有,我没事。”夏小满一笑。她是高兴不起来,二房,如夫人,算是晋级了,说起来在年府这样的人家,她的出身,升到这一步也就顶天了,但是其实于她现在状况而言,没有实质性的改变。而且,那也不是她想要的东西。
她想要的是一个苹果,上帝偏给了她菠萝,便是菠萝比苹果贵得多,便是给了她一筐的菠萝,又怎能让她高兴起来?
“回去吧。”夏小满向茴香道,“我方才瞄了一眼姨夫人给的尺头,有一匹是不错的,回头给你和豆蔻做袄去。”
茴香脸上透出欢喜来,主子说赏的就是赏的,从不含糊,也不喜人跟着虚言客气推让,于是扎扎实实施了礼谢过夏小满。
两人回到厅堂,外院年谅和纪淙书拜过了老太爷,也到这边来了。
纪郑氏一早在信里就知道年谅十一月大病一场的事,也晓得是跌坏了腿,但这会儿见了年谅被人轮椅推了进来,先是一怔,后听年谅施礼说“腿伤没好,不能起身行礼”,她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也不顾得旁的,紧走两步,揽了年谅入怀,直叫“我的儿啊”嚎啕起来。
年谅思及母亲,心里一酸,也满眼是泪。
满屋子人皆陪着掉了眼泪,却少不得来劝慰一番。
好一阵子纪郑氏才被劝住,收了悲声,小丫鬟打水过来伺候洗脸,纪郑氏摆手道不必,要到待会儿再好生洗濯,只先拧了帕子擦了脸。
年谅那边也擦了脸,与纪家诸人见了礼。
纪灵书自幼受父兄熏陶,最喜读书,又是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因觉得自家哥哥也是学识渊博,却屡未中举,一听说这表哥天纵其才少举人,便将其想象得神乎其神。然今日见了真人,倒和想象中的全然不同,瞧着似是还没自家哥哥像读书人,少年人便起了好胜之心,言辞间带了几分机锋。
年谅没成想这表妹上来就考究他来了,听她念白几句诗词又夹了佛家谶语,只觉得有趣。他好歹也是学富五车,岂能被个小女子刁难住?不动声色的三言两语打发了。
纪灵书便暗暗点头,瞧着没什么,到底是个举人!
那边纪郑氏饮了茶,稳了稳情绪,好好端详着这外甥,下意识道:“小时候只有眉眼三分像你娘,如今大了,倒有七分像了。这……”真是张口两句半又扯到她姐姐身上,一想姐姐,她便又要哭。
一旁她的大丫鬟纳福忙低声劝道:“夫人怎的又提伤心事?您自个儿要多保重身子,也要保重表少爷的身子不是!您忘了您要的那偏方了?”
经丫鬟这么一提醒,纪郑氏忙道:“快,叫纪洹家的拿上来。”
纳福应声下去了,少一时提了个篮子上来。
夏小满抻着脖子望了望,鱼啊猫啊鹦鹉啊都齐活了,这又是啥?
纪郑氏揭开盖布,却是一篮子个头偏小的红壳鸡蛋。她笑着向二夫人和年谅道:“说来也是巧了,咱们在麒麟山一客栈打尖时,遇上个行商持了这物什,说不是鸡子儿,唤锦蛋的。确是比鸡子儿小上几分,又比鸽子蛋大。那人言说下蛋的彩鸡身上油亮的彩羽,如锦似缎,下蛋都是朱壳的,吃了既治病又延年。最好是从冬至吃起,每日一个便可,直吃到翌年清明,养血养气,最是补的。”
众人闻言都去瞧那神奇鸡蛋,夏小满在后面翻白眼,彩鸡,锦蛋,啧啧,还复活节彩蛋呢!她倒是听过乌鸡和乌鸡蛋都是补血的,不过商场里卖的乌鸡是黑的,乌鸡蛋是绿壳的,这彩鸡……咋听着这么不靠谱呢?
纪郑氏又道:“原是想买他一只彩鸡的,然他既没带着鸡出来,也不肯卖鸡。咱们也不好强求,只得了这四十几个彩蛋。”
夏小满心道,骗子都这么说。
纪灵书先头与众人说了几句话,也有些放开了。这会儿在一旁笑靥如花,嫩声嫩气道:“他言外之意,便是怕卖了鸡旁人不买蛋了,是想做那长流水的生意。可说来,倒是他蠢了,到底是鸡价高还是蛋价高?咱们拿这蛋,还孵不出彩鸡来?”
夏小满嘴角抽抽,阿弥陀佛,她能给这小姑娘讲讲生物学原理,告诉她不是所有的鸡蛋都能孵出小鸡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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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4、客自远方来④
拜完亲戚,二夫人留了纪家人午饭,然后便请纪家母女梳洗休息了。纪淙书夫妇则提出要回新宅收拾一番,晚上再行过来。
二夫人便着夏小满送他们往万祥街宅子去,又嘱咐道:“东西虽是一早备出来了,可到底不知合不合你们意,短了什么或是什么用着不伏手,只管同满娘说,叫她回来再置办与你们。”
纪淙书忙躬身谢过,又道:“有劳姨母费心,若有什么咱们自家添置也就是了。只不知宅子银价几何,外甥好与姨母补上银子。”
二夫人笑道:“宅子都是你那兄弟置的,这谢姨母可当不得。这话不是姨母说,可莫提银子吧,你瞧你兄弟可是肯收的?”
纪淙书便又转身谢过年谅,仍提要自付房租,又言:“做兄长的未曾予表弟毫厘,却要表弟先垫银子,已是惭愧之极,又岂有不还之理?”
年谅哪里会要他的银子,只笑道:“算是外甥孝敬姨母的。”
纪淙书听了这话,倒来劲儿了,正色道:“旁的使得,这却使不得。到底是当为兄奉养母亲。若家里果然艰难,为养母亲,取兄弟几个钱,义之所在,孝之所在;如今却又不是,取兄弟的,于义何干,于孝何干?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夫孝,始于事亲……”
夏小满脑袋嗡嗡直响,心里翻白眼,还能行不了?这都说的是什么?开始还能听懂,后面怎么往火星文上跑了?简直比唐僧还唐僧!火星唐僧!!租个房子而已,咋像跟你抢了老娘的抚养权似的呢!这“孝”都上来了!好大一顶帽子!
年谅头也大了,他原就知晓表哥是执拗性子,还不知道执拗到什么程度,这会儿算是领教了。而这掉书文的本事,却在方才外面见老太爷时就领教过了。
刚才在外院堂上,这书呆子起初说话还好好的,待老太爷随口提了句君子以果行育德,也不知道触动了他哪根神经,他就如得了命题一般做起文章来,文绉绉的引经据典,满口酸词。
起初老太爷还大有赞赏,——这随口逢上几句,他都能就此背出半篇子文来,实是奇才。然须知过犹不及,到了后来,纪淙书背得兴起,便有些忘我,顺着自己的思路大段大段的文章背将出来,唾沫横飞,离题万里,老太爷也不由皱了眉,觉得这孩子真个是读书读傻了,心下也隐隐明白了这孩子为嘛学识渊博却屡试不第。
这堂上坐的,三老爷并五爷、七爷是基本上听不懂这呆子说的啥,也就自行饮茶、愣神,不予理会;四老爷并二爷、四爷、九爷听是听得懂,心里虽嘲笑于他,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偶尔还会配合的点点头,以示不曾怠慢;只十二爷、十三爷两个小鬼头,都是十三四岁少年,最是顽皮,听得半懂不懂,晓得是酸气,却又不肯装正经,便在那边偷偷挤眉弄眼,间或趁老太爷和几位老爷不留神冲一向好脾气的六哥年谅做个鬼脸。
年谅爱屋及乌,待姨母亲近便连带着觉得这纪淙书就是他亲哥哥一般,这会儿听着表哥越发不靠谱,也觉得没什么面子,但老太爷那边还时有搭腔呢,他也不好出言打断,再瞧两个小兄弟这淘气的表情,自家也是哭笑不得,索性由他去了。
也正是掉书文的时间长了,才耽搁了往内宅里给老夫人请安,两人进了二门就被请回雁回居。这一路上年谅已经是小心再小心,以免触了纪淙书哪根筋,他滔滔不绝起来,彼此都不好下台。谁知道千小心万小心,一不留神因着一句房租,又叫他别起劲来。
年谅知是与他辩不明白,也是怠于与之强辩,只得无奈的望向姨母,试图求助。
纪郑氏最是知道自家儿子什么脾气,便笑着向年谅道:“谅儿的心意姨母是知道的。然你表哥说的却也在理,该多少银子你但说无妨,咱家里确是还宽裕,他又年长,这点银子也当他出得。你表哥就这个急脾气,言语若有冲撞,你也莫要怪他才好。”
年谅彻底被打败了,心里叹气,脸上强笑道:“姨母言重了,外甥也是想着尽孝。”又转向纪淙书,拱手道,“表哥既如此说,兄弟自当收回,只是,到底银钱几何,兄弟也还要问过管家方知。表哥稍安,回头兄弟命管家拿了契与表哥。”
纪淙书这才满意了,又拽了几句文,而后方躬身与二夫人道别。
二夫人那边脸上肉也有些抽抽,无比同情的看了一眼纪郑氏,暗自摇了摇头,只吩咐夏小满快去快回。
夏小满哪里肯和这样的火星神仙一处呆着的?要是有可能,她巴不得一脚这人踹到万祥街的宅子里,不沾手才好!
*
夏小满坐了车引着纪淙书夫妇往万祥街去时,还满心想着要继续拿年谅要吃药为幌子,把他们直接丢给小韦管家夫妇,自己一刻不留立时打道回府。可下了车一问,才知道小韦管家夫妇安顿好了众人,晌午前就走了。
小韦管家夫妇也是等到近了午时,瞧纪淙书夫妇未曾来,又知道晚上有接风宴,只道他们会一直在年府呆到晚上,因此也未继续等,便先回府。而回府的时候,正赶上夏小满与年谅都在雁回居吃午饭,便就没好去禀报打搅。
这一来夏小满也不好甩手就走了,亏得是纪淙书这书呆子读书之外的事一律不管,也不瞧院子,先问了书房在哪儿,冲夏小满拱拱手,就直接奔着书房去了。夏小满暗自松了口气,只带着话不多的纪戚氏转了一圈。
夏小满口若悬河一路导游下来,见纪戚氏频频点头,极少搭腔,心下暗叹,也亏得这纪戚氏天聋地哑似的,这纪淙书说着她听着,夫妻互补一下方相安无事,不然若两个人都是滔滔不绝型,这针尖对麦芒,定会不时掐架,终日不得安生。
在她看来,纪戚氏除了说话带点儿方言之外,跟七奶奶、跟潘姨娘、跟“原版夏小满”是没啥区别。她们都是这个时代老实妇人的典型——不善言辞,也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纪戚氏更甚,尚不很懂得怎样隐藏自己的情绪,紧张、恐惧或欢喜多少都能从脸上瞧出来,这就使与之相处变得十分简单。
夏小满是觉得简单了,这实心眼的纪戚氏瞧着她,却觉着委实复杂,兀自在那边犯了难。
因纪戚氏瞧完了,觉得很满意,也没见缺什么,于是夏小满便提出这就回去了。纪戚氏便卡在那了,一为送不送出门,二为给不给赏钱。
若如年家丫鬟介绍所说,夏小满是个普通的妾,那她个做奶奶的,断没有送妾出门的道理,就是赏个大红封也还是抬举呢;可思及二夫人话的意思,这夏小满竟是个二房,那就大不一样了,二房便也算是亲戚,她就当起身送上一送,这赏钱更是断不能给的,否则让人觉得被当成奴才,再恼了,那是极为失礼的。
没人告诉她夏小满的确切身份,而她丈夫纪淙书又是最讲礼法,这她若错了,让亲戚嘲笑,纪淙书定要责她的。
纪戚氏双手绞着帕子,脑子转啊转,极力措词,想着怎么有礼又体面的把这姨奶奶送走,可越着急越是一句话也想不出来。
夏小满见自己提出要走,纪戚氏明明站起身,却有顿住,微皱了眉一脸为难,她也糊涂了,便笑道:“大奶奶若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不必客气,能做的我就给您做了,不能做的我也好回去传禀,寻人做来。”
纪戚氏见她这般说,脸上有些泛红,吱吱唔唔的,眼睛又落在一旁戚嫂子身上。
戚嫂子这袖筒里还备着个大红封,原是准备主母一张口说赏,就递与夏姨奶奶呢。这会儿却见主母这般表情,虽不明白为的什么,但断不能让主母就这么杵这儿,于是忙掏出万金油台词,陪笑道:“姨奶奶见谅,我家奶奶这一路颠簸劳顿,身子不大爽利……”
夏小满知她是圆场,便顺着笑道:“那大奶奶赶紧洗濯休息吧,可要寻大夫来?”
纪戚氏忙道:“不必不必……我……我只是有些倦了……”想到刚好借坡下驴,忙又低声道:“那……那我便……不远送你了……”说罢紧张兮兮的瞧着夏小满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夏小满只求速走,哪里还用谁送?当下灿然笑道:“大奶奶真是客气了。您请止步,我告辞了。”然后福了福身,带着茴香便往外走。
纪戚氏见她全然没有不满,心道看来这还是个妾,若是二房怎么的也会端了架子出来吧,于是忙冲戚嫂子使了个眼色。戚嫂子会意,立时跟上去,送了夏小满出门,又奉上红封,陪笑道:“这是我家奶奶请姨奶奶喝茶的。”
夏小满对于红包那是来者不拒,还高兴呢,也不故作清高,笑眯眯的道是请戚嫂子带她谢过大奶奶,把红包塞到袖筒里。
戚嫂子送了她上车,回去向纪戚氏汇报了夏姨奶奶笑着收了红包,还道谢大奶奶赏,纪戚氏这才放下心来,拍拍胸脯,自言自语道:“亏得没弄错。”坐了半晌,才起身吩咐准备热水,再从书房请爷回来洗濯。
*
在回去的车上,夏小满拆了那封,见是五两银子。这好歹是她一个月工资啊,也不算少了。她满意的往袖筒口袋里收银子,一歪头,却见茴香一脸的不高兴。
“咋了丫头?”夏小满就稀罕在她嘟着小嘴的时候掐她那鼓溜溜的腮帮子。
茴香被掐的一咧嘴,待主子放了手,才嘟囔道:“主子就要是二房奶奶了,怎能收这个赏?没的失了身份。那纪家大奶奶送都不肯送,又是这般打赏,好生无礼!”
夏小满一怔,又细问了她两句,方知道这里头还有那么多礼节问题,想起刚才纪戚氏那神情举止,终知道她因为什么为难了,不由大笑出声来。
茴香小脸皱皱着,嘟着嘴道:“主子怎的都不气?还笑!”
夏小满笑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道:“没什么,我也不穷讲究这些。而且,我瞧她也不是有意怠慢。我是笑,……哎,这家人实在有趣!”
这一家子人哎~~
书呆子纪淙书,教条的纪戚氏,夏小满又想起那个自视甚高的小美女纪灵书,想起她满口的诗词曲赋,想起那“额间雪”,忍不住又笑出声来,摇头道:“哎,这纪家大爷大奶奶还当真是般配,却不晓得何等人能来配得这纪大小姐。”
茴香神经略有紧张,抿着嘴,半晌才道:“主子恕奴婢僭越,奴婢实是为主子着想……主子若由着纪家人不把您放在眼里,回头这纪家大小姐若是……若是成了……成了咱长身居的正房奶奶……往后这日子……”
夏小满扯了扯嘴角,打听说有这么一号表妹存在时,她第一个反应也是姨表结亲亲上亲。虽然听说此女虚岁才十四,生日小,实是十二岁半,但古代人早婚也不稀奇,当小媳妇养着也不是没可能。估计长生居甚至年家人也都这么想的吧。
不过,嫁就嫁呗,与她夏小满何干呢?便没有纪灵书,也会有旁人。
瞎担心有啥用?她就踏踏实实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好了,没啥对付不了的。而且,现下看了纪家这伙人,她倒觉得若真是纪灵书嫁过来,那还好对付了呢——纪家人虽然别扭,可都不是复杂的人。
纪灵书啊,她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这样一个只懂风花雪月的小女子能否甘心围着人参熊胆苦药罐子消磨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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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5、红鸾乱颤①
年府长生居
夏小满回府后,先往雁回居去回话,进了院子被告知二夫人往老夫人那边去了,姨夫人歇中觉呢,便跟留守的青棉大概说了两句,回了长生居。
瞧着时辰,她原以为年谅也在歇中觉,压根没往上房去,先回了自己房里换了衣裳洗了脸,待坐下来慢悠悠的喝茶了,那边才有小丫鬟蹭过来,说爷没歇觉,请姨奶奶过去说话。
到了廊下,见那凤头红摇头摆尾唧唧喳喳的,不知道得了什么喜事,夏小满不由站住脚瞧了两眼。
茴香在一旁笑道:“这都开了多少日子的笼子门,它就是不肯飞,可见是和咱家有缘的。奴婢数了,它尾上黑羽整六根呢,却是大吉大利的!”
夏小满耸肩一笑,道:“便是十六根的,叫人揪去了十根,又有谁瞧见?不过那么一说罢了。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暖阁里间,年谅和青樱正端详那神奇的锦蛋呢,见夏小满进来,青樱过来问好,挪了凳子摆在床边与夏小满坐,又奉了茶来。
夏小满冲年谅矮了矮身子意思意思得了,也没正经行礼,年谅撂下手里的锦蛋,扬扬下颌示意她坐下,然后回手将锦蛋递到青樱手上。
夏小满瞧着他眼睛还跟着那锦蛋走,不由笑道:“还以为你睡觉了呢,便没过来,谁知道却是在研究这个。这是生的还是熟的?”
年谅道:“叫白晌吃便辰时煮,下晌未时煮,现下还没到时辰。只是瞧着……”说着无奈的笑着摇摇头。
青樱在一旁接口笑道:“原也常听老人讲,说红鸡子儿最是补人的。只是这毕竟不同,少不得要慎重些。”
古时流传下来的老话,讲究给坐月子的妇人送红壳鸡蛋,一来是图个喜庆,二来也是有说红壳鸡蛋大补。
夏小满也知道这个说法,从前有同事生孩子时,她也应景送过红壳鸡蛋的礼盒,但心底对这套是压根不信的。她记得看过一个报道,说是两颜色的鸡蛋营养成分相差无几,要细究起来,红壳鸡蛋蛋白和维生素含量都比白壳的低,倒是脂肪和胆固醇比白壳高,这么看来,却是吃白壳的更好。
这种东西,就和那凤头红尾巴上几根黑羽一样,就是大家伙图个吉利的说辞罢了。
她问道:“那蛋可打开看了?”
青樱向桌子上取了个碗过来给她瞧,里面盛着打了的蛋,清儿是清儿黄儿是黄儿的,颜色气味都和正常鸡蛋一样,没一点儿出奇的地方。
夏小满从她手里接过筷子挑了一下,见黏度也不错,是新鲜的,便道:“瞧着是没啥。怎么说呢,这样的东西,凡没毒的,便是吃不好也吃不坏吧。若不放心,就找什么先试一试好了。”她说着往窗外一指那只上蹿下跳倍儿精神的凤头红,抿嘴笑道,“要不喂它看看?”
试毒话题是长生居的禁忌,偏曾被试毒的当事人夏小满同学对此毫无知觉,想到了就说,毫不忌讳。
这两个来月年谅虽习惯了,却也微微变了脸色,到底是听着不舒坦的,便弃了这个话题,向同样脸色欠佳的青樱道:“瞧着时辰,去厨下煮了来吧。”
青樱暗暗叹了口气,应声带着小丫鬟端着那碗锦蛋下去了。
年谅打发下去屋里人,方向夏小满道:“人送过去了?没说……没为难你吧?”
夏小满知道他是指的纪淙书啰嗦,笑道:“没。到了宅子纪家大爷就书房里看书去了,我只带大奶奶走了一圈,没缺的东西,她便让我回来了。”
年谅点了点头,寻思了一回那表哥跟老太爷说那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话,叹了口气,忍不住抱怨道:“表哥也是!不晓得这回会试将如何,若不幸落第,瞧他这般性子,唉,想劝他等缺做官怕是难的。”
夏小满早几日也没少听他唠叨这表哥的事,知道他其实是心疼姨母操劳,但想着那书呆子的行事,不由撇嘴道:“不是我说,就纪家大爷这性子,也不是做得了官的人。若非要他做,真的未必是福。”
“我亦知。”年谅叹道:“若他能入翰林院做个编修,倒也罢了。旁处,唉,实在不宜。然翰林院不比六部,他只一个举人功名,饶是再有才学,怕是进不去的。”
夏小满哂然一笑,中央高等研究院是肯定讲究学历的,古今亦然。不过,还有一事也是古今亦然,那便是学历和素质、和办事能力不是绝对成正比关系的——举人纪淙书便是最好的例子,真要把他丢研究院里,编点啥书典的,真都怕他给人整跑题了。
“做不得翰林编修,寻个清闲衙门做个文书不也自在?”夏小满道。
年谅点了点头,道:“且得先寻了。……九弟原还与我说,要约上表哥一同去应酬同门同年的,如今看来,怕他也是不肯去的。这还不知怎生劝他是好……”
夏小满无语了。应酬?纪淙书这样的人,还是不去比较好吧……非要去?哦,那替九爷默哀三分钟……
她这边垂头默哀装傻子,也不言语,由着年谅自言自语抱怨嘟囔几句。
门外传来一声轻咳,年谅回过神来,问道:“何事?”
采菽在外道:“回爷的话,表小姐过来了,说是带了些土仪,问爷歇中觉没……”
年谅笑道:“难为她惦记,快请进来吧。喊青樱来,叫厨下烹茶。”说着又向夏小满道:“扶我起来,又无须卧榻,躺着见客到底不雅。”
夏小满扶了他下床,拿了拐与他,又帮着整了整衣襟,戏谑道:“还要不要更衣?”
年谅嗤笑一声,道:“你快去迎客罢。”
夏小满迎出去的时候,纪灵书已经到了院里,正一边儿小碎步走着,一边儿歪头瞧着那刻着“长生”二字的玄石。见夏小满过来,她淡淡笑着问了好,又指着那玄石问道:“表哥这‘长生居’之名可便是由这玄石而来?妙哉。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夫石者,仰天地之……’”
夏小满咔吧咔吧眼睛,手顺着腮帮耳垂滑到后脖颈子悄悄揉了揉险些拧劲的筋,阿弥陀佛,这兄妹俩,真是一个妈生的!她强笑道:“表小姐渊博。但却是老太爷赐名长生居后,又竖的玄石。……那个,天冷,表小姐快些屋里请吧。”
纪灵书卡了一下,这么被打断心里自是不高兴,却也不便发作,淡淡道:“小嫂子先请。”
夏小满笑眯眯的侧了身,道是客先请,再让一番,纪灵书方挪动脚步。
纪灵书一边走一边不住的打量周围,却是再不肯问话了。到了廊下,忽闻头上有雀鸣,一抬头,见是一只稀罕的雪羽凤头红,她那张本来绷的紧紧的小脸立刻松了下来,眼里露出绚烂的光芒,盯着那凤头红,喃喃道:“竟得一遇此等贵鸟?当真是福气……诗云:日里飏朝彩,琴中伴夜啼……”
夏小满这个郁闷啊。在她背后直冲那鸟翻白眼叫它消停点儿,可那鸟今儿就跟吃了摇头丸似的,还搁那边使劲的晃脑袋,毫不安分。她这正和那鸟较劲,那边青樱带着人端了茶水点心过来,见一众人站在门口,忙行礼问好。
纪灵书见茶水点心都上来了,也不好在门口一直站着,恋恋的瞧了那凤头红一眼,这才移步进屋。
两厢见了礼落座,纪灵书笑道:“原是七姐姐召唤,要过去她那边,想着带了些土仪与众家哥哥姐姐,便先与表哥送来。”她说着叫拂星提上来个花梨木提盒,取了两个一扎长半扎宽的雕花漆木匣子。
那匣子一色青,雕的沐雨竹;一色赤,雕的映雪梅。开了匣子,是两沓笺纸,一沓浅碧,一沓淡红。两种笺纸都是润如玉、韧如帛,质地似是相同,却各有各的别致,淡红的浣花笺面上有精细的梅花纹为缀,而那浅碧的砑花笺面上素净,迎光而视,却可见竹林一片,其嵌暗纹更高一筹。
纪灵书将两个匣子推到年谅面前,道:“瑀州穷乡僻壤,没什么稀罕物事能拿来京畿献宝,只产得这几样笺纸,虽是粗鄙,好歹算得土仪,略表心意,还望表哥勿要见怪。”
年谅笑道:“表妹过谦了,久闻瑀州笺纸盛名,果然不凡。先谢过表妹了。”
纪灵书笑道:“表哥不嫌,灵书便放心了。这一匣砑花笺是与哥哥的,这一匣浣花笺,”她望向夏小满,笑容略有些僵,道,“这是与小嫂子的。”
先前纪灵书在二夫人那边唤夏小满小嫂子时,年谅未在,这会儿是第一次听了这个称呼,他不由一怔,扭头去瞧夏小满。夏小满见着年谅诧异的表情,微别过头,悄悄冲他一吐舌头,然后垂下头接过那赤红匣子,浅笑道:“多谢表小姐。表小姐真是过谦了,别说那纸,便是这雅致的匣子也是极难得的。”
夏小满素来喜欢包装物胜过内容物,从前没少做买椟还珠的事,为个漂亮的盒子而买了本来不需要的东西是常有的。穿越后,凡碰到雕花精细的,总要好好端详,这会儿收到礼物,并没急着打开瞧纸,反先好生瞧了一番匣子,赞了一番。
纪灵书暗暗点头,心道:竟是小瞧了她,倒是个识货的。
本来先前她瞧夏小满衣着容貌谈吐都是一般,便有些轻视,并不想给这上等浣花笺的,但纪郑氏吩咐她不得怠慢,她才勉强添上。这听了夏小满的赞,才转劲儿来。
瑀州是产纸胜地,笺纸、宣纸有的是,但少有专营某种单一品种的纸张作坊,大抵都是纯搞各类纸张批发的,所以并不配匣子套子。凡流传到外面带匣子的带锦袋的,都是二手商贩自行订制的。因此,纪灵书在当地也只买得到笺纸而已。
因着要做礼物给京畿的贵族小姐,少不得要个包装,纪灵书又怕被小觑,不肯随便做些锦袋装,特地着人往外地订了几个匣子。因这尺寸、颜色和花纹都是她自行设计的,拿了做好的匣子回来,见果然雅致漂亮,自家是又欢喜又自豪,颇为得意。
这会儿夏小满夸纸,她未必有反应,而夸这匣子,却是实打实的夸赞她了,小姑娘心里甚是高兴,只觉得夏小满很有眼光,脸上的笑容就灿烂了几分,道:“小嫂子谬赞了。表哥,小嫂子,且先来试试这纸如何吧。”
读书人,凡得了新的笔墨纸砚少不得要先试一番。年谅点头道好,丫鬟拿了笔墨过来,夏小满替他挽了袖子,青樱一旁研墨,年谅提笔略一沉吟,写了四句咏竹诗。那纸莹润细腻,表面瞧着光滑,却是极易着墨,待最后一字落下时,前面三句都是墨迹干了的。
年谅不由笑赞道:“果然好纸!”
纪灵书探头过来瞧,亦笑赞道:“好字!好诗!”瞧那字,并不如年谅其人一般文弱,却是别具风骨,诗也应景,她不住点头,又笑向夏小满道:“小嫂子也来一试?”
夏小满有些尴尬,年谅笑着解围道:“满娘不懂这些。”瞧见桌上茶水未动,便岔开道:“表妹尝尝这茶可喝得,是紫笋。不成再叫她们去换。”
纪灵书自己身边儿的小丫鬟都是能将秦太祖的《乾坤诗集》倒背如流的,哪成想天才表哥身边还能有文盲!这一张笑脸便垮下来,紧着瞧了两眼夏小满,心下极是肉疼给出去的那匣子纸——真真糟蹋了!她微微嘟起嘴,低下头端茶,好掩饰住一脸不快,道:“‘紫笋’自是极好的。但灵书偏爱‘绿雪’多些。清寒直入人肌骨,一点尘埃住得无……”
她那点儿表情早就落到夏小满眼里,这会儿又听她拽文,夏小满心里念了句佛,神啊,又念紧箍咒了,便借由子道:“我去与表小姐换茶来。”然后逃离念经现场,留着年谅跟这女唐僧那儿诗词唱和去吧。
采菽跟着夏小满出来,拉了她笑道:“哪里用姨奶奶去。”说着悄悄塞了两个小红封到她手里,冲那边坐着的拂星揽月方向一努嘴,低声道:“青樱姐姐给姨奶奶备着赏人的。”
夏小满点头,笑着叫她去换茶,自家往拂星揽月那边过去,两个小姑娘都跳下椅子来行礼,夏小满笑着一人塞了个红封,道:“你们今儿过来也算认认门,二夫人交代咱们的你们也听见了,表小姐将来若有什么短的,你们只管来这边寻,不必客气。”
两个小丫鬟在瑀州家里时,就听过些婆子媳妇说这表少爷如何,此番上京更有人私下说道夫人是要把小姐许给表少爷,两个丫鬟耳朵里灌满了,心里也就有些活动。听闻这年六爷只一个妾,还怕是不好相与的,然方才雁回居收拾东西时,见夏小满性子随和,心里就踏实了些,对她印象极好。这会儿手里攥着红封,两人越发笑逐颜开,皆道:“谢姨奶奶赏,奴婢们谨记了,往后还请姨奶奶多照拂。”
夏小满与她们坐了片刻,采菽拿了茶进来,她少不得起身送进去,好在纪灵书喝了两口,赞了两句,就道还要往七小姐那边去,不便多留,起身告辞。
众人送她出去,待到门口,纪灵书顿住脚,又去瞧那凤头红,这方注意到鸟笼子门没关,便问缘由。众人讲了,年谅也拄着拐出来送的,见她喜欢,便笑说赠予她。小姑娘眼睛亮了一亮,又黯下去,道:“素闻凤头红通灵,它既不肯走,就是与表哥有缘的,灵书得了,它怕是未必肯留。能开笼而养其,表哥真菩萨心怀。佛曰,起一念上品善因,造上品善业,则得天趣报……”
夏小满真想一巴掌拍死这唐僧,可最终只能是拍拍自己的额头,额滴神呐,这回真是念经了!!
纪灵书赞罢,又眼巴巴的瞧着那鸟,问道:“此鸟可起名字了?”
年谅听了她那佛法也是哭笑不得,闻此言笑着瞧夏小满,扬眉示意让她答话,夏小满瞪了他一眼,想起那鸟儿尾巴上的六根黑羽,便道:“六条!”
纪灵书愕然,皱眉道:“谬矣,观此鸟,朱冠墨尾,周身胜雪,无有半分翠色,缘何名为‘柳条’?夫柳者,碧玉妆成……”
夏小满后槽牙都开始松动了,酸起来没完没了了?!临走临走还非得酸你一下。她心里不爽,忍无可忍,见年谅眉梢也有点儿抽抽,不是高兴的样子,便咳嗽一声,正色道:“表小姐差矣,非‘柳’也,乃‘六’也。观此鸟,头冠一色,周身一色,唯尾有六羽,其色如漆,与众不同,故名‘六条’耳,以彰其异!”说着向那凤头红唤了一声“六条!”。
且说那倒霉的凤头红,原见瞧它的人多,欢喜着得瑟呢,忽然听到有人断喝,被唬了一跳,险些从横栏上掉下来,忙跳两步站稳身形,梗着脖子,“啾”了一声。它本是惊恐之余问讯之意,在众人看来却正如回话一般,只道此鸟通灵,认这名字了,无不称奇。
纪灵书没成想文盲也能拽文,被她这一番“也、耳”的给砸懵了,自己那边儿也忘了词儿了。又见那灵鸟果然应了,她小脸一红,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再称告辞,飞也似的往外走了。
夏小满送得她出去,回来廊下,年谅正仰头瞧着那雀儿,见她过来,笑道:“满娘几时学得这般文章?”
夏小满心道,老娘好歹也是学了十二年语文的人,旁的不会,砸俩似是而非的词儿还成!不过原版是文盲啊,青樱教一个月能教出啥来?她见年谅也不像生气的样子,便只道:“是听六爷读书听多了,记下几个词儿,也不晓得对不对,胡乱用了……”
年谅也是不耐烦这表妹了,并不深究夏小满如何,反笑赞道:“用得甚妙!”又指那凤头红道:“果真是六羽?若是五羽……”
夏小满面无表情,道:“那就叫‘五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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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6、红鸾乱颤②
头晌纪家人随二夫人往雁回居去了后,年家人也就散了各忙各的。
四夫人并二奶奶、四奶奶管着一家子人的运作,就会客这会儿便就有等着回话的媳妇往这边探头探脑了,待客去了,她们便也跟着辞了老夫人忙活去了。三夫人素不招老夫人待见,五奶奶更是有事没事都不会往跟前凑合的,老夫人瞧着这婆媳俩就不耐烦,两句打发去了。就剩下九奶奶带着一群小姑子陪在老夫人身边逗趣。
回了四房禧鹭堂院里,四夫人进了内室,二奶奶、四奶奶就在外间厅上坐了拢帐接管诸事,管家媳妇们开始依次进来回话,能做主的就两个奶奶做主,不能的再去请四夫人示下。
发了几块对牌出去,一个媳妇过来回说,外面爷们散了,二爷四爷要出去,传话进来说晌午饭不必等他们,叫两位奶奶自行用了。
这头刚应下,交代跟着的人带这带那,那边又一个媳妇进来回道:“先前老太爷许了九爷出去访友可从官中支一百两银子。九爷说现下先支五十两,等着出去用。”
两人听了对视一眼,二奶奶眼神往后面一飘,四奶奶皱了皱眉头,叫那媳妇等着,起身往屋里去问四夫人。
四夫人正在架子上翻经书,头也不回,只道:“老太爷许的,还问什么?给他就是。”
待四奶奶要出门,又唤她回来,道:“谁来回的?就说传我的话,叫九郎别太过随意,可银子花。老太爷是盼着他功课好才由着他,叫他心里也有些分寸,莫要失了本分。”
四奶奶躬身应了,回来付了对牌打发人去了。又付了十来块对牌出去,渐渐也没什么人来了,便只等着晌午传饭。
见管家媳妇婆子都散了,屋里皆是心腹丫鬟,四奶奶这才小声向二奶奶道:“前两日还说是老太爷不喜老九出去交游吃酒,让就在屋里温书。这可好,才两天功夫,又变成要多给银子,紧着叫他出去。这到底是禁他还是纵他?”
二奶奶慢悠悠道:“怎么他都罢,且看会试能不能捧个会元回来。若能,也不枉老太爷疼他一场;若再得状元……”
四奶奶哼了一声,刻意压低了声音,探过头来道:“才中个解元,就快飞天上了;这要真能‘三元及第’,还不得把天钻出个窟窿来?!”
二奶奶撑不住掩口一笑,道:“偏就你说得俏皮。”
四奶奶也抿嘴笑了,刚要再说,忽然见外面寇嫂子探了个头。她本就想找寇嫂子晦气,刚才那边散了的时候寇嫂子溜的快,没被逮着,这会儿送到眼前来了,四奶奶不由沉了脸,喝道:“瞧个什么?不会回一声?家里家外都没个规矩!夫人不管你们了,一个个便都不省得自己是谁了?!”
寇桧夫妇原是四老爷的心腹之一,因没少在四夫人跟前讨好,便得了这迎客接物的差事。这等肥差是雁过拔毛落下银子不说,每每被那些送礼的外人捧惯了,他们便也自以为是起来,渐渐眼里便没了人。虽然后来划归了四奶奶管,在两人心底却还是将自家当做四老爷四夫人身边头号红人,觉着谁都得来巴结自家,便是对小主子们也没服气过。
这会儿寇嫂子见四奶奶发作她,心里不那么痛快,暗道倒霉。她其实没太当那先一步接了纪家人是回事,但在松鹤堂瞧着四奶奶总瞪她,自然也没的往跟前靠的,便是一散了就躲得远远的。本是她要寻几个婆子吃酒耍钱去,却是一出二门就遇着她男人寇桧,寇桧是刚刚照着纪家礼单清点完毕,又着急忙下茬事,这一时找不到旁的管家媳妇,也不管自家婆娘说什么,把礼单往她手里一丢,嘱咐了两句叫她来回话,就径自走了。寇嫂子没法子,瞧着谁出出进进都是有事的,也拦不下人,也怕交代不明白事,这才别别扭扭的过来。
她虽然是不服四奶奶,可也不敢明里顶撞,只奉了单子,说纪家的礼单,又照寇桧交代的说了一遍。
四奶奶冷着脸听着,扬手叫丫鬟取了单子过来,然后兜头就开始训寇嫂子。二奶奶晓得先前是怎么回事,过去也曾使唤不动过寇嫂子,心里记恨着呢,便也在旁慢悠悠的溜缝儿,这罪名便从待客不周一气儿升级到眼里没老夫人。
寇嫂子虽是低着头,却不由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这罪名涨的未免快了些,加的也未免大了些!再听得几句,实在是不能背这罪名了,她忙张口辩驳起来。殊不知两位奶奶等的就是她这句辩,立时叫丫鬟往里头回话,说寇嫂子眼里没老夫人和夫人,奶奶训斥两句,她还不服管竟而顶撞吵嚷。
四夫人正在桌边潜心抄着刚翻到的一本清心咒,便也就极是清心超脱了,尘世间的事竟似不管,只挥手叫大丫鬟青梧传话出去——“家有家法,何必来问?顶撞主子,掌嘴;眼里没主子,打了板子撵出去。”
寇嫂子听正牌主子发话了,才知道怕了,晓得传家法那是合家皆知,实在丢人丢大发了,到最后怎么下台儿也不好说,便不等四奶奶开口传人,就往地上一跪,开始自己抽自己嘴巴,心里梗梗恨着,嘴上却服软求饶,一声比一声可怜。
四奶奶是想一鼓作气把这不伏使唤的家伙撵出去,可二奶奶思量更多,毕竟寇桧在四老爷跟前还是有些体面的,也不是纸糊的随便吹口气就能倒,寇嫂子既服软,不如就给个台阶下,叫她怕了再给甜头,这般几番才好收服。两人打了几句哑语,交换了个眼神,还是四奶奶先寒了脸又训了几句,二奶奶再飘飘然出场,说些个慈悲仁善,又叫她日后好好当差不得再犯,打发她去了。
寇嫂子貌似感恩戴德的磕了头,毕恭毕敬躬身退出去。到了院里,立时就不是那可怜模样了,警告似的瞪了眼几个侍立的小丫鬟,扭过身子大踏步往外走,边走边摸摸腮帮子,到底是自家下手有准儿,扇着响,却只是略红肿了些,别说牙没掉,都没怎么疼。拐到穿堂,她见左右无人,狠狠啐了口唾沫,低声咒骂一番,先气四夫人无情,再怒小主子无义,又恼二夫人无德,最终万般怨恨皆落在纪家人身上——他们若不来,哪里会有这许多事!
寇嫂子恨着纪家人,二奶奶和四奶奶却是赞的紧——只那一单子丰厚礼品,就足以花了人的眼。
她俩各自暗在心里品品,自己娘家都是朝中大员,可这若说探亲走礼也断然拿不出这么多。两人有点儿犯嘀咕,听说纪家根本没家底,都是纪郑氏嫁妆带过去的。这纪郑氏嫁妆明明和大夫人一样,怎的大夫人的铺子未见这许多出息,而纪郑氏走个不算正经亲戚的,竟能拿这么多。虽是举家过来,但谁都不可能是倾家荡产来走亲戚随礼,可见她家里还得有多几倍的家资。
“原道他们是小户……”四奶奶摇了摇头,叹道:“倒叫我开眼了。”
二奶奶垂了眼睑,端了茶,余光扫了一圈周遭,几个丫鬟都退了丈八远,她才慢条斯理道:“你便只想这些……”说着摊开一只纤纤玉手,五根水葱似的指头按在桌上,叹道:“咱家老爷夫人实在心慈。又是面矮实诚……”
四奶奶一怔,随即想到,是啊,若纪郑氏的嫁妆能翻出这么多银子,那大夫人嫁妆铺子的收益绝对不会是交到官中来那些!!这么多年,五老爷到底私吞了多少下去?现在又是整个铺子的利都吞了的。
“唉,都是老实人吃亏啊……”四奶奶感慨万千,也不想那当是谁家的,就觉着官中自家那份大为缩水,真真是吃亏了。又想四老爷是当家人,却纵容这兄弟,不管不问,白叫自家损失了多少银子,着实不该!
“这么说来……”四奶奶忽然眼睛一转,压低声音近乎耳语道:“不如由着她闹了……”说着也摊开一只手伸了五根指头出来。
二奶奶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恍若未闻,敛眉含颔只看杯中茶,轻轻抿了一口,道:“也快晌午了,咱们是伺候着夫人吃饭,还是往老太君那边去?”
四奶奶收了一脸凝重,换上轻松的笑容,道:“我去问夫人,刚好将这单子与夫人过目。下晌还是要回了老太君的,——还有给老太君的礼呢。”
她方站起身,忽然顿住,回身往二奶奶身边凑了凑,笑道:“瞧我糊涂了不是。嫂子你说,这大伯娘虽是殁了,可打断骨头连着筋,纪家到底是咱们家正经亲戚,也比旁人信得过不是。这老十二、老十三也都不是小岁数了,我瞧着那纪家小姐……你说……啊……?”
二奶奶嘴都搭到茶盏沿儿了,闻言顿了一顿,脑里转过几个念头,最终还是微微抬手,茶水漫过唇舌一路进了那似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胃肠,末了道:“老爷夫人都在,哪里轮得到咱们做嫂子的做主?况且不还有……”她拇指小指比划了个六。
四奶奶挑挑眉,道:“那一位的身子骨……不是我心狠说嘴,谁瞧他不是有今日没明日的,日日里人参吊着?能养住就不善了,还能去做官不成?纪家也不是傻子。咱家老十二老十三个顶个的结实,个顶个的聪明,考个功名不过是一二年的事,只要咱们先提……。而且,嫂子,这说来,可是咱们房头的大事儿啊……”她就此住了嘴,一动不动,只瞧着二奶奶。
年家规矩是各房庶出子女都是自己房头出嫁娶银子。只九爷是个例外,可这例外是因为他是年家第一个解元,老太爷一时高兴才破了规矩,旁人判断八成也是老太爷指着他给年家出个“三元及第”光宗耀祖,给他的鼓励甜头罢了。什么不都是“第一”的最新鲜?所以断然不会再有谁能得这般待遇了。这四房七小姐的嫁妆、十二爷十三爷的聘礼,加上办事情的银子,都得四房自己出。
纪家老爷是白身,就算纪淙书考了个状元,直接为官品级也十分有限,与他家结亲用不着太大排场,只这一宗就给四房省了多少银子?!而纪家只这一儿一女,那纪家小姐的陪嫁必是极为丰厚的!这一出一进间,又是多少银子?
这纪家小姐年纪小,瞧着不声不响的十分老实,身后又没什么家族背景,这进了年家还不跟小猫似的,嫂子们说什么她听什么!回头嫁妆田产铺子的,只要让年家管事沾手经营,红利就要往官中缴。
官中的钱是谁的?归根结底是大家的,这会儿是大家花销;那将来分家,是人人有份!!
二奶奶瞧四奶奶那神情,就知道是在逼着她表态,也充不得那彩绘泥胎哑菩萨,只得笑道:“你想得甚是周到。只是成不成的,真个不是咱们说得算的。你我都是为了小兄弟着想,那咱们便先一同进去问问夫人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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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全区停电。天擦黑才来电。到这个点儿才码完发上来,实在抱歉。%>_<%。。。。
顺便说,幸好来电了,不然今天惨死了。今天是我家这边今冬第一场大雪,没电就没法烧锅炉,也就没有暖气;而没电,所有的电褥子之类的家用取暖器都用不了。这么着一晚上非冻硬了不可……
现代社会,没电真是不行啊……T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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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7、红鸾乱颤③
松鹤堂后堂暖阁
午饭用罢,年老夫人因走了困,并没有歇觉,而是倚着个金钱蟒靠背歪在软榻上,一边儿由着丫鬟拿美人槌捶腿,一边儿与孙女孙媳妇并周婆婆几个上了岁数的老仆妇一道闲聊。
这人群外还坐着一双粉雕玉琢的宝贝儿,是三房庶出的九小姐年评和十四爷年诵,两人是一对双生儿,今年十一岁。这会儿一人一个小杌子,坐在一张矮几旁,认真的剥着一匣子白果,面前摆了俩碟子,一个放仁儿,一个放壳儿,四只雪白的小手飞舞翻动,很快放壳儿的那碟子里就堆起小山。
一旁侍立的丫鬟挪了那碟子壳儿走倒掉。俩小人儿都盯着那放仁儿的,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九小姐先一步把碟子往十四那边推一推,十四皱了皱眉头,有点儿不满的低声嘟囔一句:“姐……”
九小姐别过脸,斜了他一眼,又埋下头继续剥果壳,把壳放在几上,果仁却紧紧攥在手里,直到不方便攥握,才再次抬起眼来看她的孪生弟弟。
十四翻翻眼睛,嘟了嘟嘴,慢吞吞站起身,端着那碟子往软榻这边来,待众人说话的间隙蹭到年老夫人跟前,带着未变声孩童所特有的、雌雄莫辩的嫩脆声音道:“祖母,白果。”
老夫人叫身旁的九奶奶接过去,然后疼爱的把小家伙揽到怀里,笑着向众人道:“咱家十四郎这小动静儿就招人疼!瞧这果儿剥的,到底还是十四郎孝顺,祖母没白疼你!”
老夫人对三房从儿子儿媳妇到孙子孙媳妇,就没一个瞧顺眼的,只这最小的孙子是个例外,打这孩子八九岁上就喜欢了,待他甚至比待嫡亲几房那几个小家伙还亲。若说这十四像七小姐那般,是嫡夫人抱去养的、又是好容貌好性格好一张巧嘴,那得了宠众人也不奇怪,偏这十四就没有一点儿出彩的地方。
若说相貌,年家这些孩子哪个也不差,他只是普普通通没比谁强;若说机灵劲儿,他也及不上十二、十三爷,性子略有些钝,说吉利话时也说不出什么新鲜词儿来;至于孝顺这样的事,凡大家出来的孩子,面上也都能做得过去,没谁比谁显得不孝。而且,十四和九小姐是双生,容貌脾气都一样,老夫人也不是极重男轻女的人,却只喜欢十四,对九小姐是淡淡的。众人这掰着手指算了一圈,真就不知道小家伙怎么投了老夫人的缘,都是暗暗称奇。
后来日子久了,众人细品,这十四确实另有一番出奇之处,不知道是天生早慧,还是性格使然,竟颇有点儿宠辱不惊的味道。得了老夫人的宠之后,也没趾高气昂的,亦没像七小姐那般就此活跃在年府各个地方,依旧是老实的钝钝的照常过日子。
说起来,也不知这孩子随了谁,他生母还真就不是个省油的——三房的妾们就没有省油的,到处的踹窝子,有时也仗着儿子得老夫人宠自家先得意一着,损这个损那个的;而三夫人虽是严管这群孩子,可她自己也是个不着调的,有时候心里恼了四夫人那边占风头,就紧着撵着几个孩子去老夫人身边糊着耍痴卖乖,撵十四尤甚。
可十四任她怎么说,就是不肯往前面凑合,也绝不学那嘴甜讨好,更加不会没事就在老夫人面前替三夫人说好话。这常气得三夫人回院里就提溜着十四并其生母一块臭骂,可便是骂了打了,十四该怎样还怎样,依旧我行我素,让三夫人彻底没辙。
待这些事零零碎碎的传到众人耳朵里了,倒真有人打心眼里疼这孩子了,只不知道老夫人到底怎生想的,可是慧眼先就识得了这孩子的优良品质?
这会儿老夫人一夸十四,身边众人哪有不跟风的?皆是满口赞词。老夫人笑着抓了一把白果仁塞到十四手里,又着人拿凳子叫他挨着自己坐了。十四也没旁的吉利话,先谢过祖母,待人拿凳子的功夫,他倒着手分了手里的果仁,先是九嫂子,而后从年长到年幼分给了五、六、七三位姐姐。九奶奶和七小姐是接了果仁没口子的夸他,五、六小姐却是不大敢收,叫他硬生塞到手里的。老夫人看在眼里,笑而不语,反扯些旁的闲话。
五小姐素来搭不上腔,含了枚果仁到嘴里,忽然想起九妹妹,便偷眼往那边矮几上望去。却见九小姐面色如常,也不瞧这边,依旧在那里凝神剥着白果,一碟壳儿,一碟仁儿,手指翻动极快。
少一时外面报二夫人过来了,众人忙起身相迎。老夫人笑问她道:“姨夫人可安顿好了?”
二夫人见罢礼,道:“老太君放心,已是安顿妥当了。”讲了一番如何安置的纪家母女,又笑向七小姐道:“七娘,灵书儿可还说一会儿要过去你那儿呢,你这做主人的约了客人去,自家倒不在家中,不是戏弄人么?”
七小姐笑道:“是侄女疏忽了。原想着怎么她也是要歇歇的,便抽这么个空儿出来老太君这边蹭些吃喝。想必她是会掐算的,知道我的心思,便要给老太君省些粮食,竟是个空儿也不给我!”
老夫人笑嗔道:“这馋猫儿!青桃,给她装了一匣子白果去,省得这小贼儿惦记着!”笑了一回又正色道:“这纪家大娘倒是个稳妥姑娘,你别光顾着玩乐,也学学人家的端庄稳重。你才是官家女公子!汪家的亲也定了,也就这几个月便来下聘了,你也有数些。”
七小姐听了忙敛容起身,恭恭敬敬道:“祖母教训的是。孙女这就改了……”
老夫人点点头,又淡淡笑道:“去吧,你二伯娘说的对,别叫客人久等了。”
七小姐忙福身告退,九奶奶猜二夫人撵人是有话要单独与老夫人讲,便也起身告退,剩下的人都以她们马首是瞻,自然也都纷纷要走。
老夫人也不留,点头叫他们去了,又特特抓了把白果与十四爷。
众人才走到门口,外面又报四夫人并二奶奶、四奶奶到了,众人又一番见礼才离去。九奶奶却是犹豫了一下,到底跟着婆婆又回来了屋里。
四夫人三人一进院门就知道二夫人刚过来,二奶奶和四奶奶相视一眼,皆是心道幸好自家来的早。见着二夫人,四夫人先笑道:“二嫂子可安顿好姨夫人了?二嫂子要的人,我已叫二郎媳妇派过去了。”
二奶奶、四奶奶忙跟着道:“人一早派过去了。二伯娘可还有什么用的?侄媳妇这就交代人办去。”
二夫人不知道她们来是何意,听话这么说,便也笑道:“已安顿好了。也没什么用的,有要的再往你们那边寻去。”
四夫人笑着客气两句,这才拿了礼单子出来,向老夫人道:“纪家真是客气,还带了厚礼过来。因着一块儿清点入库的,单孝敬您的也暂那边放着,媳妇先拿了礼单来与您过目,您瞧着喜欢的,再叫人搬过来您这边,省得一股脑拿过来,瞧着乱,好东西也显没了。”
老夫人笑道:“正是这个理儿。也省得费力。”说着接过泥金礼单,细细看下来,末了叹了口气,瞧了二夫人一眼,单子递与她,道:“纪家真是客气了。何必这般谨慎?”
二夫人扫了一眼单子,心里有数,因笑道:“您瞧当年大嫂子不也是谨慎之人么!便是郑家家风如此,姐妹如出一辙。姨夫人怕是唯恐落了不是,方才这般,却是不知道咱家老太君最是宽仁,哪里会挑亲戚理儿的?”
老夫人叹道:“洛娘说的是啊。晗娘便是一生谨慎……”提起大夫人郑氏,她也觉着惋惜,便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四夫人笑道:“姨夫人倒是有些谨慎过了,到底是咱家正经亲戚么。这会儿来了,得见老太君面了,知道老太君宽仁,想来她也就踏实了。说起来,她那女儿也是一般方方正正的,老太君瞧着如何?”
老夫人想到纪灵书,笑道:“我瞧那孩子甚好。想不到纪家小户人家也能养出这样整齐的孩子来。好模样,好性格,又是知书达礼,毫不比这京里大户家千金差。”她顿了顿,又摇头道:“咱家剩下这四个丫头,三个倒是木头雕的泥捏的,只七娘还强些。然七娘又是毛躁太过,竟有些小子性子,需得板她一板。”
三房那几个素来就是木头,被比下去纯属正常。四夫人却是一直看好七小姐的,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就当自己姑娘一样看待,这会儿听老夫人意思竟是把七小姐也比下去了,心里不快,可嘴上还得道:“老太君说的是,媳妇回去便好生训教于她。”
老夫人瞧了她一眼,不由加重了语气,道:“你与她寻的亲事,当比我上心才是。汪家是什么人家?她这样大大咧咧毛毛躁躁的过去,丢的是年家人的脸!”
四夫人低着头听着训,口中称是,心里越发不痛快。
一旁四奶奶听了,生怕四夫人就此反感了纪灵书,再黄了那门亲事,忙抽空陪笑着道:“老太君息怒。孙媳妇说句心里话,您可别恼孙媳妇。孙媳妇初来时,就觉得七妹妹性子阔朗,行事果决,倒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心下艳慕得紧。孙媳妇觉着,这学规矩容易,学大度大气却是难的。旁的不说,就说老太君这般气度,咱们是日日学夜夜学,又有谁学来的?……”
老夫人哼笑一声,道:“我省得你的意思。偏就你嘴甜,唬得老太婆竟是没话可说了。”
四奶奶忙笑道:“老太君明鉴,孙媳妇可是句句真心。孙媳妇就想着,七妹妹最是聪明伶俐的,叫她学规矩她一定学得来,而难得她一身豪气,板没了未免可惜。”
老夫人笑着摇了摇头,佯嗔道:“七娘怕就是跟你这嫂子学得一张刁嘴!”
四奶奶见老夫人没了气恼的意思,心下松了口气,越发涎着脸笑道:“孙媳妇原只怕嘴笨不讨婆家欢心,谁知道老太君您却是喜欢那不声不响的。孙媳妇真是冤枉,早知道便不这般日日练嘴儿了。”
老夫人笑道:“瞧这无赖的样子,怕是七娘真个是你带坏了的。”
四奶奶眨眨眼,陪笑道:“老太君若是喜欢那个斯文的,不若也要了咱家来。这您瞧着孙媳妇厌了,瞧瞧她也就高兴了;若一朝瞧她久了,再来瞧孙媳妇,觉着新鲜,怕就没这么厌烦了,孙媳妇可算跟她沾了光了。”
老夫人脸上挂着笑,却眯起眼睛,道:“说了半天,你倒是来做冰人的?说说,这是想与谁说媒?”
四奶奶笑道:“老太君火眼金睛,孙媳妇真是一点儿都藏不住。”话虽说着,可提亲这样的事,父母在,轮不到嫂子说话,她到底是不好僭越,便没接口提给谁说媒,眼睛只瞧四夫人。
四夫人收拾了心情,瞧了一眼始终含笑的二夫人,陪笑向老夫人道:“是媳妇瞧着十二郎、十三郎也都大了,到了说亲的年纪,旁家也不如自家亲戚,知根知底的实在,就想着纪家……”
“糊涂!”谁知道老夫人突然就撂下脸来,冷冷打断她,喝道:“十二郎十三郎虽不是你生养的,可他们祖父是温国郡马从一品翰林掌院学士,他们父亲是世袭奉国将军三品礼部侍郎,由不得你轻贱他们,随便选个白身小户就配了婚姻!”
四夫人婆媳万想不到老夫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二奶奶因着一直没搭腔尚能装得不动声色,四夫人和四奶奶却是脸上一阵青红。
四夫人心中已是大悔,再见对面二夫人还是那副含笑模样,若无其事的摆弄着手中茶盏,倒似瞧她热闹一般,更是又气又恼,狠狠瞪了四奶奶一眼。
四奶奶也是肠子悔青了半根,因着从前家里结亲大抵是官媒来提,或是同僚交情互聘儿女,她并没有特别在意瞧这门第问题,况且,十二、十三不过是庶出!现在反回头一想,确实,四房庶出的三爷和九爷娶的也都是官家小姐,岳父最次也是五品官。
悔不该当初只叫银子迷花了眼,想着是亲戚家,闺女又出众,只要二夫人不抢在头里先提六爷,她们这桩婚事就一定说得成。结果到头来却是受得这般重责!“作践”二字谁敢当?
四奶奶忙撩衣裙跪倒在地,扶着软榻道:“老太君息怒,保重身子!是孙媳妇瞧着灵书妹妹是极好的,心下欢喜,才给夫人出了这个主意,思量不周,惹得老太君生气,请老太君责罚。”
老夫人冷着脸,也不叫她起来,向四夫人道:“你倒知道给七娘选望族汪家,这会儿便又不知道怎么给十二郎十三郎择良配了?”
四夫人强挤出两滴泪来,凄然道:“媳妇惭愧。媳妇知罪。甘愿受罚。只求老太君息怒,好歹保重身子!”
老夫人瞧了她一眼,并不理睬,转而向二夫人和颜悦色道:“说起来,纪家大娘果然是惹人喜爱的,我瞧她甚好,也做得年家的媳妇,只这门第还需相当。洛娘,去替十四郎提个亲,瞧瞧姨夫人的意思。”
一语既出,众人皆是目瞪口呆。二夫人撂下险些泼出茶来的杯盏,勉强陪笑道:“老太君说的是。只是十四郎……还小,而且上面五娘、六娘、九娘皆未出阁……”
老夫人摆手道:“姐姐又不是兄弟,不碍什么。五娘六娘要不是她们老子娘没成算,怎会拖到十七还不许人家?我也懒得管他们。十四呢,是比纪家大娘小些,不过虚差两生日,实算也只小半年而已。你也说十四还小,现下不过是且先定下亲,待大了再迎娶,也一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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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8、红鸾乱颤④
年府长生居
九奶奶是一直保持着某种诡异的笑容走进长生居的,夏小满瞧着她都有些瘆挺慌,若非她那双极灵动的大眼睛滴溜溜来回转悠,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夏小满真怀疑她也魔怔了。
让到屋里,上了茶摆了点心遣退诸人,夏小满问道:“这是怎么了?”
九奶奶见没人了,拉着夏小满的袖子就大笑出声来,半晌才止住,向莫名其妙的夏小满道:“满姐姐莫怪,方才便是想乐,却是不敢,憋闷的紧。这下可算痛快了。”
夏小满瞧她笑得满脸通红,眼角隐隐沁出泪来,虽是正经说话,嘴角却还不住的往上翘,不由也笑了,道:“到底什么可乐的事让你笑成这样!既是可乐,怎么还憋着?”
九奶奶吸了两口气平复平复,又抿了一口茶,未说那事,倒先微皱了眉,挤了挤眼睛道:“满姐姐怎得吃起‘绿雪’来了?别嫌我挑,实在是我吃不来这。闻着是极香的,细品也是好的,只这入口第一遭有些个涩,要过阵子才能转过味儿来。偏我这舌头是爱煞了甜果儿,吃不得这涩味儿,少不得央姐姐与我换一盏来。”
夏小满笑道:“我的不是,这就叫人换来。这是刚才纪家表小姐过来点的,想必厨下备的多了,这会儿我这要茶,便给上来了。你稍等。”说着喊茴香进来,叫换九奶奶常吃的茶来。
九奶奶笑道:“端是好东西,偏我吃不来。纪家大娘吃这个?果然风雅之人。”
夏小满知道这里对女子的称呼按排行称几娘,行三就是三娘,行七就是七娘,可这排老大的,被叫大娘,她每次听到都笑喷。现下听了九奶奶那“风雅”的评价,再想“纪家大娘”那番文绉绉酸溜溜的风雅之态,她到底忍不住笑了,点头道:“风雅,十二分的风雅。”
九奶奶眼波流转,笑道:“我方才笑得那事,便与这纪家大娘有关。她果然是极好的,这一来可就把家里那几位千金都比下去了,老太君并几位夫人都极是欢喜呢,皆夸她‘好模样,好性子,又最是稳重端庄’……”
夏小满笑而不语,心道,这丫头佛爷似的不紧不慢的背经书,能不稳重端庄么?!
九奶奶继续道:“……因此啊,老太君和我家夫人便想着与她做亲……”
夏小满没细听那主语,只道不出所料,这位女唐僧要成为自家主母了,先替年谅默哀三分钟,然后琢磨琢磨以后是不是得整点棉花碎布头,做俩耳塞子……说不定能发展出耳塞子产业来……
却听九奶奶道:“……四嫂子想来是喜欢的紧了,竟撺掇我家夫人要给十二弟或是十三弟提亲,结果被老太君发作一番,讨了个没趣。老太君却是想着给十四弟提亲……”
“呃?”夏小满听得糊涂,怎么变成十二十三十四的了?唐僧竟是香饽饽,人人来抢……唔,唐僧,真个是唐僧,她哑然失笑——人人来抢,可不就是唐僧肉么!
九奶奶见夏小满不解,笑道:“姐姐当我笑的什么?——四嫂子白白聪明了去,这回倒犯了糊涂,不知道是不是欢喜得紧,欠了思量,倒撺掇起我家夫人提亲来。老太君动怒,撂了几句重话,端得给了我家夫人没脸,这四嫂子成了罪魁,回去必是要挨骂的,怕是这小半个月都不会出头再说旁的了。哼,平素里她多暂待小兄弟好过?不知道这会子犯得哪门子心口热……”
夏小满知道九奶奶和四奶奶生了嫌隙之事,听她这边语出讽刺也不以为奇。
到底还是银子和所谓“不公平待遇”闹的。
这九爷是打年前就开始在京城举子间走动,参与各种宴会应酬。他素来豪爽,少不得要做东几次,而身份面子在那里,便哪次也不能去二流地方,都是高档酒家,这花销也就不是少的。因着他还是个书生,尚无基业,除了月银,也无旁的进项,从前也不是个知道攒钱的,一来二去手头银子便花光了。他打成亲后也没遇到过缺银子的事,哪里好意思去问九奶奶要她嫁妆银子,也是过去拿房头的银子惯了,便依旧如常往账房里先支。
然两个当家嫂子又岂是好相与的?二奶奶装好人,四奶奶却是颇有微词,她绕着和四夫人说了这个事,也不知道四夫人到底怎么回应的,反正她是打着四夫人的旗号,似是而非的“劝”了九奶奶几句。
九奶奶也不是傻子,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心下虽恼,但素知她们为人,也不还口,更不会往四夫人那边问去,只拿了自家嫁妆银子补上,堵了四奶奶的嘴。晚上回房撂下帐子,便与九爷说了自家妆奁还有银子,他用就自去拿,莫再往房头去要惹嫂子们讨厌,待做了官,有了进项也就诸事都好了。
九爷原于家事无心,听了九奶奶这话,晓得她的委屈,搂过来好生哄了一番,却是心里有了主意。这没两日,老太爷那边就放了话过来,许九爷从官中账上支一百两银子,做交游应酬所用。
这话出来,九奶奶原还担心五奶奶杀出来骂将一番呢,谁知道五奶奶竟是消停的,倒是四奶奶不痛快,一日里借由子冷嘲热讽的给了九奶奶两句。那气恼妒恨之意九奶奶岂是听不出来的?面上装傻充愣不咸不淡的顶了回去,心下是越发厌烦。
今儿九爷去账房先支五十两,四奶奶的言行神情以及她所传那四夫人的话,都由管家媳妇的口转到九爷的耳里,自然也就有人悄然往老夫人院里,给九奶奶递了话。九奶奶越发觉得四奶奶是狗仗人势,又拿夫人名头压他们夫妇,心里更是恨得梗梗的。
彼时九奶奶还寻思着要是找机会攮刺两句四奶奶呢,结果这没多一会儿就亲眼目睹了老太君给四奶奶排头吃,连带婆婆也受了训斥。九奶奶到底还有些孩子心性,瞧她们那吃瘪的样子,心里大呼解气,只想纵声大笑,可这脸上还是要装得替婆婆嫂子委屈的模样,真是险些憋出内伤。这才忍不住那边一散了,就借口出来,不跟着回去四房禧鹭堂,紧着跑到夏小满这边来痛快笑上一番。
夏小满对于老夫人能训四夫人实在好奇,便问道:“听你先前说,老太君也是瞧着表小姐是好姑娘,老夫人想给十四爷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训斥四夫人?”
九奶奶眨了眨眼,发现自家欠思量了。刚才只想着回四房就没法敞开了笑了,又因着跟夏小满极好,所以才跑来她这边宣泄,也就未去想这话里还带着门第问题,话赶话提到这里,方晓得不妥。夏小满本身寒门小户,她再提什么门第,便如当着矮人说腿短当着秃子说少发一样,未免惹人生厌。因此她并不回答,端了新上的茶抿了两口,脑里想着拿什么话搪塞过去。
夏小满瞧她欲言又止,笑道:“是有什么话不好说?那便罢了,不必为难,我只好奇而已。”
九奶奶在这院子里原同七奶奶、夏小满以及二爷的潘姨娘最好,与她们才肯说些真心话。而七奶奶出事出了年府,这一个月又因九爷使银子的事与二奶奶四奶奶落下嫌隙,又不好去找潘姨娘说话,便就只能往夏小满这边来。原就是和夏小满投缘说话说惯了,这会儿又只这一个朋友,心底是越发待她亲近。
听她这般说,九奶奶倒有些不好意思,像瞒了她什么一般,便瞧着夏小满的脸色,把老夫人提的那门第之说给夏小满学了一遍。
然九奶奶是白担心了,夏小满哪里是会把这门第的事往自己身上套的?她就算没当众生平等,也没真正觉得自己低谁一等过。听了这话全然没有不良反应,只了然的点了点头,心道这封建社会婚配中门当户对实在是首要条件。
想想三房就是实例:三老爷是庶出,又是没功名的,素不招老太爷老夫人待见,这娶个三夫人就是家世普通。再瞧三房下面这群庶出的孩子——只五爷媳妇身家高点儿,然一来是自由恋爱,再来武家虽有个官名,却是贫民骤贵,算不得大家,也是颇让年家上下瞧不起的;大爷和七爷都找的是商家女,二小姐也嫁作商家妇;五小姐、六小姐都是眼见十七岁了,还没许人家,年家人私下都传三老爷是一直寻聘嫁银子丰厚的富户人家而未果,故此耽搁了两位小姐的婚事。此话勿论真假,谣言背后总有那么点子真实的东西,这两位小姐的婚姻走向由此可窥。
纪家现在几代白身,虽然有个举人功名,在瑀州许是耀眼,但在京城那就是土沫砾石。在京扫一扫进士都能有几撮子,何况个小小的举人?虽他们算是年家的亲戚,但若论门楣,完全不值一提。
夏小满咂咂嘴,摇了摇头,无意识的笑道:“原来如此。我原以为会是与我们……”
九奶奶知她的意思,见她先提了,脸色并无异样,便也没了忌讳,抿嘴笑道:“不瞒姐姐,我原也同姐姐一般想的。今儿晌午在老太君那边,瞧着二伯娘过去,也寻思她要与六哥说好事。谁知道老太君这般回的我家夫人。——你们这边更是绝了的。”这表小姐许给嫡亲四房的庶出子都被嫌门户低,那是越发配不上年谅这嫡长房嫡子了。
夏小满嗯了一声,笑了笑没再言语。女唐僧不做自家主母不必朝夕相对听她念经固然是好,但主母早晚是要有的,谁知道下一个来的会是牛魔王的妹妹还是白骨精的师姐呢?
九奶奶顿了顿又笑道:“十四弟也是好的,模样不必说,这人虽年少,却是稳稳当当的,老太君也是疼他的。咱们都瞧他与纪家大娘甚是般配,现下便只看姨夫人了。”
夏小满只见过十四爷几面,知道是个老老实实的小男孩,也听过一点儿关于他的传闻,好与不好呢,她下不了定论,但想着话不多的他若与女唐僧纪灵书结亲,大约就如纪淙书与纪戚氏的组合一般,能算是种互补,怕真是良配也说不一定。
*
送走了九奶奶,夏小满寻思半天,还是决定把这消息告诉年谅。年谅于纪灵书有情无情完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她只想别最后出点什么岔头儿,再变成她里外不是人。
年谅听了夏小满原原本本讲完,皱眉道:“与十四弟?!十四弟倒是好的,只这三房……”
夏小满晓得他对三房的憎恶根深蒂固了,其实她对三房那几个人也是缺乏信心,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这两个月的见闻,四房又好到哪里去了?大家半斤八两。
因着不知道他对纪灵书心意,她也不好多说,便是交代了这事就完事大吉,一旁静坐,也不插话。
年谅当了这姨母是亲娘,把那纪淙书当亲哥哥看,自然也就把这纪灵书当亲妹妹待。况且这个妹妹尚年幼,那满口引经论典也让他隐隐有些厌烦,实在难生绮念,所以他压根没往自家婚姻上去想,这会儿只一心想着护着妹妹,免受迫害。
“待回头去与姨母说……”他开了个头儿,立时又否定了,这话没法说,难道能同姨母说年家人不好?“满娘,不若你……”他开了口又再次放弃,这也不妥。他反复思量,开口四五回,却都是说了半句就没了下文。
夏小满听着直抻挺慌,便半开玩笑道:“听闻老太君是叫二夫人代为提亲。二夫人最是疼你,姨夫人也最是疼你,不如叫二夫人倒戈,替你提亲吧,准保比十四爷有戏。回头两家乐意,再说服老夫人……”
这话真是半句玩笑半句认真,她也是想起三房四房几位奶奶各有各的厉害,心底倒觉得若一定要有一位主母,唐僧真的比牛鬼蛇神强多了。这事万事俱备,就看能不能说动老夫人抛开门户之见了。
年谅却一脸诧异,转而窘道:“这是哪跟哪?满娘莫要玩笑!”
夏小满认真瞧了他的表情,吐了下舌头,不再说话。
年谅瞧惯了她那模样,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寻思亲事,他自家还有一场亲事有得头疼。——那与他有过婚约的陆家四小姐是今年及笄。
早先他身子骨好时,也曾出去应酬,与陆家几位公子都有过结交。他本就不太待见陆家人,而后来他病重,陆家更是悄无声息,他心底便是雪亮。若陆家就此退亲,他反倒开怀,却不知陆家最是反复无常——既有一次反复,这第二次也就没甚难的。
这一二年不知道陆家想些什么,不但不退亲,反而常来走动,常带着四小姐过来年家人面前转转。而到了去岁他因青槐那事再次病重,京中各户虽不知内情,却也都知道年家六爷又病倒了,陆家便立时又消停下来,腊月正月诸节都是只走了礼不见人。如今眼见出了十五,若年节一完,陆家人仍不出现,则其意尽显。
年谅知道陆大人陆西原现是吏部侍郎,管着官员考评这块。年家多少人在朝为官?便是为了这考绩,也不会太过得罪陆家。他也知道这里又多少也涉及了些朝堂上复杂关系,便想退亲也不能轻举妄动。
可一想到那家人,年谅还是烦躁起来。娶谁也不娶陆家!得想法子在去玫州前退掉亲事,万一陆家厚颜无耻,待陆四小姐一及笄便送来玫州,他再想推就更难了。
正月十五。年谅阖上眼顺顺气,心里暗自祈祷,正月十五陆家人千万不要出现,这样他好有说辞与老太爷交涉退亲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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