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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秦十六     十样锦txt下载     十样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25、魑魅魍魉⑤

    永宁十九年正月二十八

    纪淙书无事,其莨的醒来,都没有让年谅心情好转过来。马车上,他一路阴沉着脸,眉头紧锁,目光落在车外,却是没有焦距,什么景色也没落入眼底。

    夏小满也跟着保持缄默,打昨儿下晌她从万祥街回来年谅就是这般模样,一气儿持续到今儿早上。刚才出发时,她犹豫了好久要坐哪一辆车,是与那啰嗦少女同车,还是面对这个阴郁少年。最后领导招招手,她就没选择余地了,乖乖伺候领导。

    她也知道年谅为的什么了——九奶奶下晌过来打听过一次纪淙书的病情,然后顺便和她抱怨了几句。二奶奶和四奶奶可就等着看九爷笑话呢,九爷这次被禁足,九奶奶便没少听她俩的闲话,这一肚子气,只跑来和夏小满诉苦。

    夏小满劝她道:“你也不是不晓得她俩什么脾气秉性,何苦置气?那不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么。”

    九奶奶懊恼道:“虽是知道这个理儿,可瞧她们那样儿,还是生气。”

    夏小满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温言安慰她几句,道是九爷春闱考完也就好了,又道九爷前途无量云云。可在心底,她只觉得悬乎,九爷是聪明,但这考试不只脑瓜,也靠心态,也靠运气。之前中了解元固然有鼓舞作用,然怕更多的是带来压力,年家长辈是对九爷寄以厚望,平辈之间又是那种嫉贤妒能幸灾乐祸的态度,九爷心态如何很不好说,再加上出了纪淙书这事……

    她叹了口气,世事难料啊。

    胡思乱想间,万祥街到了。

    “待会儿我有话要同姨母讲……”将下车时,年谅忽然低声对夏小满道。

    夏小满一愣,随即明白,这是要自己一会儿回避,她点头道:“我知道了。”

    年谅点点头,再次沉默。一会儿,是要就表哥的事,给姨母个交代。可这如何启齿也是难题。表哥的打是白挨了,姨母会做何想?表哥呢?……

    他又气闷又头疼,浑浑噩噩下了车,全然没注意前来迎接他的小韦管家那眼神。一眼瞅见纪家的管家纪洹,也只问了句:“表哥可好?”问是问了,却压根没听人家说的什么,只走自家的。

    纪洹本躬身回道:“托六爷的福,我家大爷安好。六爷怎的今儿亲自过来了,我家夫人还道……”说着说着也发觉六爷压根没理会他,不由尴尬不已。

    小韦管家这边见六爷不瞧他,也颇为尴尬,但更多的是着急。他心里装着事儿,可当着纪家仆从的面儿还没法子拦下主子来说话,他只得冲媳妇使个眼色。小韦嫂子本是跟着夏小满身边低语,瞧见丈夫紧着挤眼,便告个罪,往丈夫那边儿去。

    夫妻俩嘴上说着不相干的,慢下脚步落到人群后。少一时,小韦嫂子赶上夏小满,说了旁的两句话,低声道:“一会儿有事要禀给姨奶奶……”

    夏小满嗯了一声,低声回道:“一会儿六爷见姨夫人,我自当回避……”

    小韦嫂子点了点头。

    一行人到了内堂,纪郑氏已是站到门口了,见着年谅进来,忙拦着不叫拜,口中嗔怪道:“我的儿,怎的你也不让姨母省心!都说不让你过来了,怎的还折腾?”又向夏小满道:“怎的不拦着你家爷?”

    夏小满福了福身,陪笑道:“姨夫人恕罪。我家爷实是惦记着大爷,惦记着您,咱们实在是劝不动他。”

    年谅听到“省心”二字,心里一黯,脸上强笑道:“过来原是应当的。外甥已是大好了的,姨母宽心。”他顿了顿,撇头向夏小满微扬了下巴。

    夏小满会意,连门都不必进了,找个由头告罪出来,年家仆从自然是省事的,也就纷纷跟着姨奶奶外头伺候。纪郑氏见了,晓得外甥这是有话要说,便挥手打发了身边儿丫鬟婆子,寻思寻思,把纪灵书也打发出来了。

    纪灵书这就要去瞧哥哥,夏小满正想着怎么打发她走,好和小韦嫂子说话,如此求之不得,忙陪笑道:“表小姐先去,我这边有些事,忙活完再去找你。”

    纪灵书点点头,带着丫鬟先一步走了。

    夏小满领着小韦嫂子到一旁小偏厅,屏退左右不说,小韦嫂子还回身关了门。夏小满笑问她道:“什么事儿,这么紧张兮兮的?”

    小韦嫂子靠近夏小满,从袖子里掏出两张纸,摊开递过去,正色道:“姨奶奶您瞧。”

    夏小满探头一见满纸的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瞧啥呀?!让文盲瞧啥文章啊!!!要不是这人是小韦嫂子,她会觉得这是故意寒碜人。

    她接都没接,没好气道:“韦嫂子,你不是不知道,这,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啊!”

    小韦嫂子擎着纸的手一僵,心道该死,慌得昏了头,怎的把姨奶奶不识字这事忘了!她瞧着夏小满的脸色,小心翼翼赔罪道:“姨奶奶恕罪……我真是一时糊涂了……”

    夏小满知道她不是故意刁难,挥挥手道:“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小韦嫂子忙道:“姨奶奶大度。是这么个事情,前儿六爷不是叫持荆送的药来么,持荆来时,纪家人也从先前那大夫那边又要了方子来,见有药了,也就没再去抓,这药方子便统统叫纪家大奶奶收着了。今儿那药就剩一副,当是要去抓药的,——六爷原嘱咐过,一定要用年寿堂的药,我家的就问纪大奶奶要了方子来,准备打发人去。然纪大奶奶给了两张方子,这方子……”

    “药方子?”夏小满忙抓了过来,一张是狂草,她就算认得繁体字也够呛能看懂,直接Pass,另一张却是年谅的字迹,她平素年谅的字看多了,还能认识些,知道是前儿年谅默写的药方子,忙问:“方子怎么了?”

    小韦嫂子伸手分别点着两张方子上两处,道:“这一味药……六爷写的与大夫写的分量不同……”

    夏小满仔细看了,药名不识得,但大写数字却是识得的,年谅写的贰钱,大夫字虽草,却辩得出是肆钱!

    “嘶……嘿……诶……”她气得一咧嘴,把药方子拍到一旁桌子上,紧着揉太阳穴。

    当初年谅写药方子,她就觉着这事不靠谱,不靠谱!那药是随便吃着玩儿的?!这药可不是旁的,半点儿也错不得的!好在这是少了二钱,估计也就药效差点儿,不至于出大事。

    “纪家大爷这两天……身子咋样?没什么头疼脑热反胃恶心的吧?”问这话的时候,她心里还是带着点儿不安的。

    小韦嫂子道:“姨奶奶放心,纪家大爷无事。咱们虽都不懂药理,但瞧纪大爷那光景,想来这一味也不碍事,只是这就要抓药去了,这方子毕竟是六爷写的……咱们不敢做主,所以想讨六爷个主意。方才我家的没和六爷说上话,便吩咐我来同姨奶奶说说。”

    夏小满叹了口气,道:“六爷这会儿估计没心情理这茬。方子我留下了,得空再和他说。这事儿,你们清楚,可不好同纪家人说的……”说着她认真盯了小韦嫂子一眼。

    小韦嫂子哪里有不知道的,忙道:“这姨奶奶放心,咱们都省得!”

    夏小满点了点头,道:“这么着吧,这药也吃了两天了,一会儿呢,我过去和纪大奶奶问两句,甭管她答什么,咱们就说,找大夫再来复诊看看。你就叫小韦管家去找咱们年寿堂的大夫来看——这面儿上也说得过去,然后大夫再开新方子,按着新方子抓药,这旧方子就没用了,也不必再提。”

    小韦嫂子陪笑道:“姨奶奶说的极是!”她顿了顿,又道:“既是这么着,那旧方子……姨奶奶也就不必与爷知道了吧,免得爷那边不舒坦……”

    夏小满哼了一声,心道再看看吧,不打击他一下再有下次不定出什么乱子呢。口中却只道:“嗯哪。我酌情。”说着把那药方子塞到袖内袋子里,站起身道:“走,韦嫂子,咱们纪大爷那边看看表小姐去。”

    才出了门,那边小丫鬟就过来道:“夫人和六爷要往大爷那边儿去呢,请六姨奶奶过去。”

    小韦嫂子一怔,随即陪笑向夏小满道:“可是赶的巧。”脸上不无忧色。

    夏小满笑着点点头,握了握她胳膊,示意无妨,道:“可不是巧!”

    转到纪郑氏那边,夏小满瞧年谅脸色没见怎么好转,又偷眼去瞧纪郑氏,见其虽是笑着,脸色却也不大好看,眼睛微有些肿,像是哭过的样子。她这手就缩了缩,决定袖子里那药方子不拿出来给年谅添堵了,多暂有机会再说。

    众人来到纪淙书这边,夏小满瞧着年谅与纪淙书叙话,便挂出关怀的面孔,笑着向同在外圈站了的纪戚氏问了纪淙书现在的身体状况。

    纪戚氏望了一眼丈夫,别过头来微笑着道:“已是好多了,口子也都长上了。那药酒果然是好用的,身上几处已是不疼了的。”

    夏小满忙接口道:“这是要好了的,那还是再找大夫来诊诊,看看这药量上是不是也减一些。这药啊,吃多了也没什么好的,您说是不?”

    纪戚氏微一迟疑。纪淙书素是个不肯欠人情的人,这事出得实在让人怄火,便是不想饶上年家都不行,求医问药都是年家出力,他只觉得麻烦,原想着反正也快好了,再喝一两副药,好利索了,也就不必再瞧什么大夫,省得再添腻歪。纪戚氏知道丈夫怎么想的,夏小满这么一提,她本待立时回绝的,但是婆婆在跟前,还轮不上她说什么,便将目光投向丈夫。

    纪淙书尚未说话,年谅倒先道:“满娘说的极是。需得再诊脉,对症用药才是。”说着就吩咐人去请大夫。

    纪淙书直道也将好了,不必烦劳。

    年谅笑道:“表哥客气了,怎是劳烦?左右都是请年寿堂的大夫,都是自家的,不碍什么。”

    夏小满和小韦嫂子听了,相视一眼,都暗暗点了下头。这话让年谅说就更顺理成章了,还不用操心。

    纪淙书还待说,纪戚氏想起一事,忙紧走两步到床边,劝道:“爷便再瞧瞧吧,也叫大夫瞧瞧腕子……”

    纪淙书听她提腕子,这才点头应了。

    夏小满闻言想起昨儿来时纪淙书胳膊上糊着膏药,现下仔细看,见他袖口仍露出膏药纸角来,便问退回她身旁的纪戚氏道:“大奶奶,大爷这腕子……?”

    纪戚氏低声道:“我家爷身上几处都是好了的,偏腕子还不大好,握笔不住,让人着恼……”

    夏小满脑子里忽然有什么飘过,倒自己吓了一跳,她定了定神,深吸口气,向纪戚氏问道:“大爷腕子……是肿,还是疼?”

    纪戚氏眉头微颦,轻叹道:“也肿,也疼。当日只是肿些,还能动,还不觉得什么,昨儿晚上也没碰着,便一阵阵的疼得厉害,动也难了。许是一夜药发散了?今儿早上还好些。”

    夏小满心里暗道不好。当年大学室友就在滑冰时候摔了一跤,因拿手撑地,便挫了下腕子。当时就是有点儿疼,还能动,便没当回事,回寝室疼就贴了张伤湿止痛膏,结果没两天腕子肿起来多高,动一下就疼,她才上医院去看的。起初还以为是胶皮膏药过敏,去瞧的皮肤科,幸好遇上个老医生,也是有些经验的,听她说了病因和症状,赶忙叫她到骨科挂号拍片子,结果是隐性骨折。

    夏小满旁的没记住,就记住同学说,医生告诫隐性骨折可不能贴膏药,会适得其反。

    夏小满稳了稳情绪,陪笑向纪戚氏道:“大奶奶,依我说,还是先把大爷这膏药去了吧——一会儿诊脉也方便,再叫大夫好好瞧瞧大爷这腕子。”

    纪戚氏听着在理,见纪淙书和纪郑氏都点头,便吩咐小丫鬟打热水洗来去膏药。

    夏小满见众人依了,因着年谅已是吩咐人去寻大夫的,便又道:“年寿堂这大夫……会看跌打伤不?若不擅长这个,咱再找个有经验的跌打大夫好好给纪大爷瞧瞧吧。”

    见年谅一脸狐疑瞧着她,她也有点儿满嘴跑舌头,忙道:“没旁的,这不是,嗯,这个,这个,左右也是瞧一回不是,也妥当些……”

    “年寿堂大夫确是不擅治骨伤。”年谅瞧了夏小满一眼,目光里带这些无奈,只道,“若论有经验的,倒是只太医院柯太医瞧得好——我的腿伤便是柯太医医的。只彼时是三姐姐从宫中下的懿旨,现下怕不好请。再有,便只一位济世堂郝神医了……”说着吩咐人去请。

    这边纪家打水与纪淙书洗胳膊,年谅便被请到外头小坐。

    在一旁花厅,年谅打发下去众侍从,皱眉向夏小满道:“你又哪里听来什么土方子?要往表哥身上用?”

    夏小满挑了挑眉,道:“什么土方子?我让他干啥了我?”

    年谅叹了口气,语气里有些恼意,道:“上次那墨,你便说要洗了,我说你不懂药理,你还犟。这次这膏药乃是活血化瘀的,你又哪里听了什么法子,又要洗膏药?!你回去好生同青樱学上一两日,莫要听了什么便浑说,——这是半分也错不得的。”

    夏小满本是一片好心,听了他这么说,火也上来了,冷哼一声,讥讽道:“您知道药半分错不得啊!”说着从袖子里拿出那两张方子,拍到他面前,道:“您老自己看看!看看清楚!”

    年谅本来心情不好,原已是自觉心平气和的劝诫满娘,竟又让她这种语气顶了两句,心里恼火,扯过那两张纸来,见上面那张正是自己前儿默写那张方子,便道:“你怎得还不听人劝?这方子怎么……”他话没说完,就翻到下面那张,不由一愣,看了一遍,黑了脸,沉声问道:“这是什么?”

    夏小满瞪了他一眼,道:“前儿不是第一张方子丢了么,这是小韦管家他们派人去寻那大夫重写的一张。等方子回来了,这边药也到了,便没用上。今儿是要抓药了,小韦管家看出不一样来,没能同你说上话,才叫小韦嫂子拿来给我的。”

    她说着心里十分解气,又继续道:“你也是,你写方子时候我就跟你说,这方子记不下来就别强写,可好,差了整二钱,还好是少了,这要是多了……”

    “那便是出人命了。”年谅接口道。他脸色极糟,死死攥着那张药方,手上青筋都蹦起多高,一字一顿问夏小满道:“你说这是那日的大夫给写的?”

    夏小满也发觉他不对劲儿,也没脾气了,只老老实实点头道:“是。小韦嫂子这么说的。”

    年谅咬牙道:“芎穷活血行气,祛风止痛,却是有毒,二钱可治病,四钱便是要人命的。本草有云,‘芎穷逾量、久服,可令人暴亡。’”

    夏小满瞠目结舌,结结巴巴道:“这药方……你……原来不是看过一遍么。”

    年谅眼底已现了血色,恨声道:“若初时他写这样的方子,我早叫人将他打出去了。我自幼服药,方子见得多了,岂会看错?岂会记错?!”他狠狠把那药方拍在桌上,道:“非但药错,这字,也非那大夫的字!这方子,分明就是歹人要害表哥!!”

    夏小满一时失语,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下意识回手摸了摸。若不是年谅久病成医自己能默写方子,并抓了药与纪淙书,现在纪家怕就要挂白灯笼了吧。

    年谅咬牙切齿道:“我就知事出蹊跷,原以为害其莨只是想延误用药,让表哥多吃些苦头,又或是冲着年家来的,本念及表哥与其莨皆无事,不欲追究,未成想,他竟是这般歹毒……”

    他还未彻底咆哮起来,门外丫鬟便禀报大夫过来给纪大爷诊脉了。

    夏小满过来拍了拍年谅的后背,与他顺了顺气,道:“回头再找他们算账吧。这事总不好叫纪家人知道不是?你也消消气,稳当稳当,先看了纪大爷的病再说。”

    年谅喝了半盏茶,压下怒火,稳了稳情绪,这才过去纪淙书那边。

    年寿堂的大夫来瞧了,依旧开的是消肿化瘀祛火的方子。少一时,济世堂的郝神医也过来了,他抬了纪淙书的腕子,细细掐掐摸摸,又问了大概症状,以及用过什么药,而后道:“这位爷是伤着骨头了,好在不重,虽被头前那位先生误了,却也无大碍。待老朽与这位爷正了骨,绑了架子,再吃上两剂药,慢慢调养即可。”

    夏小满一闭眼,果然是骨折了。

    年谅也知其意,心下大惊,声音也略带颤音,问郝神医道:“依您见……多久可好……”

    郝神医瞧着众人神情异样,心下纳罕,脸上仍带着笑道:“毕竟不是脱臼,正上就能好的。这骨头是折了,然不重,要好也快。——正了之后,这腕子便不可动了,静养着,有个把月也就大好了。”

    二月初九便是春闱。

    屋里陷入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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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有兴趣可以看下这章字数……眼泪。我离吐血也不远了……所以,真的请别问我加更问题了。

    不是我小气,实在是能力有限……我没法做到主站大神那样日更八千一万的。

    现在码字都郁闷死了,天天在电脑前,却是一路从天亮卡到天黑。都是眼泪啊。。。。

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26、偏执①

    要与纪淙书正骨的时候,年谅被请了出去。

    “姨母,外甥……这次……”年谅的脸因为震惊和恼怒微微有些扭曲,原本就缺乏血色,现在看来更是白得煞人,出了暖阁,他望着纪郑氏,想出言宽慰或是许诺,然张了口却只觉得无话可说。

    纪郑氏脸上更多的是隐忍的悲愤,她似乎极力控制情绪,让自己平稳下来,然话语虽是寻常,声音里却仍有波澜,藏在袖子里的手也不可遏制的抖着,连带着露出袖口的帕子一角也是颤颤巍巍,她只颤声道:“谅儿……莫要多心。”便也再说不下去。

    她身旁的纪灵书更是无语,一脸惊惧无措,扁着小嘴儿,却是想哭哭不出来的样子,让人瞅着越发难受。

    皆因失语,三位主子僵在门口。而一干仆从呢,干瞧着,说不得劝不得,只得陪着做石膏像。

    恰有个小丫鬟,提着壶热水进来,原是大夫要了的,这会儿门口叫他们堵得死死的,小丫鬟进不去,又不太敢说话,在一旁干着急,视线从众人身上转来转去,却是主子不瞧她,仆从只当瞧不见她。

    夏小满也是不知道劝什么好,视线无目的的乱转,一眼瞧见那小丫鬟,又见壶口冒着热气,心道正好借引子打破僵局,忙挥了挥手,叫站在那丫鬟附近的人退开,道:“都小心些,别烫着!”

    那边站着的两个丫鬟忙侧身让开,那小丫鬟到得纪郑氏面前,忙不迭福了福身,结结巴巴道:“夫人……大夫要……要的热水……”

    纪郑氏的大丫鬟纳福搀扶着自家夫人挪了挪脚步,冲那小丫鬟道:“快进去吧。莫耽误了。”而后又借引子陪笑道:“夫人也莫这边站着了,这丫头们取药送水的进出不便不论,也当让六爷一旁歇歇脚呀……”

    纪郑氏点了点头,实挤不出笑来,只向年谅道:“这边……也没什么……你也不是个身子壮实的,不若,先回去吧……”

    年谅摇了摇头,低声道:“外甥等等表哥正了骨的……”

    纪郑氏顿了顿,也不再论,只吩咐众仆从好生伺候着六爷旁厅休息。

    未及到一旁花厅,就听见隐隐传来纪淙书喊叫声,——一介书生,哪里擎得了分筋错骨之痛。

    年谅脸色越发阴沉,双手成拳,几乎咬碎了牙。

    进了屋中,打发下去众人,他再无可忍,一拳砸到桌上,震得茶碗颤然出声,自家大喘着气,许久才平息下来,吩咐夏小满道:“把小韦管家叫来,让他把前儿去找那大夫的人也叫来。”

    夏小满应了一声,却没动,只道:“纪家大爷腕子这事,不是药闹的。他们也是不知道膏药对手不好……”

    那腕子分明就是被郎衙内一干人打折的,不过隐性骨折本就不容易被发现,授业有专攻,不是跌打大夫没瞧出来,给开了消肿的膏药也是正常;纪淙书他们不懂这些,贴了膏药就更是正常了——那并不是什么常识,就是她夏小满如果不是有同学经历过这事,也是不会知道的。这会儿若是找大夫麻烦,那大夫实在是冤枉了点儿。

    年谅道:“我省得。是郎子旭那混蛋。这帐要一笔一笔算!他伤人也便罢了,断人腕骨便是毁人前程,忒是歹毒!谁料竟还有险恶后招,还要换药方子想致表哥于死地!!这样恶人,岂能容他!!”

    夏小满道:“你现在要查药方的事?!”

    年谅铁青着脸点了点头,道:“那方子不是先前的方子,那字也不是那大夫的字,到底是取方子的人做的手脚,还是大夫做的手脚……”他一时恼了,又砸了桌子一下,咬牙道:“定是那大夫!这边,便是纪府的人也还不敢这么大胆!这就叫人报官去,谋害人命,定要将那大夫治死罪!”他心下清明,有人敢做这事,肯定不会自己出面留下马脚,这背后之人定是挖不出来了,那就让这大夫偿命!谋财害命,他该死!

    夏小满点了点头,水平不到误诊了,不算太大罪孽。可若是给假方子,那么,此人该死!然随即又摇头,道:“要查也回去查吧。交给小韦管家悄悄办了。现在是在纪家!本来纪大爷腕子的事就够让人糟心的。你在查药方子……纪家人还受得了么!”

    年谅阖上眼睛长出一口气,道:“说的是。回去再擒那黑了心的大夫!”

    他顿了顿,又道:“回去,还要寻九弟要他的长随,去问那日状元楼都谁在,谁动了手。郎子旭……郎子旭这混蛋不学无术,断不会无端与表哥论辩,怕是有人使坏!原不欲这会儿找他,是怕再生事端,误了表哥春闱大比……现如今……现如今……”

    想起纪淙书那腕子,他就恼恨无比。今日到二月初九不过十日,他自家是受过骨伤之人,现在腿脚还不甚利索,自然知道那伤筋动骨一百天的话,十日之内,想那腕子好了是不可能的,若能动上一动,勉强握笔……唉,书写实需腕力,借力不上,便是能写得出字来,也是欠佳,考官看文亦看字,这卷子就落了下乘。而且腕力不济,能否挺到考完,亦是难说。

    今年的大比,纪淙书已是无望了。

    年谅一下一下砸着桌子,像是要把桌子当郎子旭一般打,一字一顿道:“既不惧大比,现下绝不饶他!”

    夏小满听他砸桌子的声音一阵烦躁,不能叫他出事,不能这会儿出事!原定二月就去玫州的,这会儿一定不能出事!

    纪淙书,可怜,没错,但是自作孽不可活!怎的没打旁人就打他了?!他不多嘴能打他?他不多嘴能打了他还能让人寻着借口堵得年家没法子报仇?!他也就这样了,没得再饶上一干人陪葬。

    夏小满寻思一番,捋顺了台词,咬咬牙,过去拽了年谅的胳膊,道:“你也省省力气。别敲了。我就问一句,你准备怎么不饶他们?阜泽府告状去?!”

    年谅想到这就是气闷,哪里是能告状的?!纪淙书说了什么他不是不知道,老太爷那边也说的明白,就这事,搁哪都不占理,辱骂朝臣的大帽子扣下来,又是多人为证,这还辩什么?

    “总要收拾了他们……”他恨恨道,“总有法子叫他们知道人不是白打的。”

    “收拾?”夏小满翻了翻眼睛,道:“我说,你可想好,真要‘这会儿’去收拾他们?!你去收拾了他们不要紧,他们斗不过年家斗不过你,是能善罢甘休的吗?纪家现在可还在京城,你这还护着纪家大爷呢,都能叫他们算计了去,你再去为纪家大爷收拾他们,回头这群人还不得把纪家灭成渣渣?”

    年谅一扬下巴,道:“那是事出突然,叫他们钻了空子。你当年家是护不了纪家的?!”

    夏小满哼了一声,道:“能。能护。可,纪家就总在京城了?不回瑀州了?便是就在京城了,他纪淙书以后都不踏入官场了?”

    年谅冷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夏小满道:“报仇又何必急在这一时?现在你去替纪大爷出头收拾他们,出点儿什么事,人家都会算到他纪淙书头上,现在报复不了,总有一天会报复回来。你之前也说,那郎衙内父亲是吏部尚书,纪淙书就没有落到人家手里的时候?!到时候你怎么护?随便挑点儿毛病就能整治了他!谁又能护谁一辈子?你这会儿给他惹麻烦,才是坑了他一辈子!”

    年谅先头听着有气,脸涨得通红,手握着拳头,待要辩驳,听了后话,忽然泄了气,手也松开了,只盯着夏小满道:“那你说,这事就算了?!”

    夏小满冷哼一声,道:“我说算了,您肯干吗?”在他再次发怒前,她道:“硬碰硬肯定是愚蠢的,我猜你也不打算这样吧,那不如这么着,你消消停停的,什么话也别提,治了那大夫之后就啥也别做了,叫人看着像是你拿那大夫出气,不再追究了……然后,你等过了这阵子,风平浪静,大家都忘了这事,谁也不寻思你注意你了,再动手。你也别打着给纪家大爷报仇的招牌,只想法子暗地里收拾了这几个人也就是了。你原也是恨他们阴险歹毒,原也是要报复罢了,既然这样,有‘里子’就够了,要什么‘面子’?”

    见年谅皱着眉,上上下下打量自己,夏小满忙又补充说明一句,算是对以上陈词的撇清,道:“原本听过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后来再听九奶奶、青樱采菽她们说了些里外里的事,才想到这些。我也就能想到这么多,错了对了的,你再自己斟酌斟酌。”

    年谅挑了挑眉,微点下头,阖上眼睛,沉吟不语。

    夏小满松了口气,也往一旁坐了,缓缓品着茶。

    屋里沉寂片刻,就听外面蹬蹬蹬脚步声起,伴着丫鬟的低呼“小姐,您慢些……”,以及年家几个丫鬟的问好“表小姐”,纪灵书一推门跑了进来。

    年谅和夏小满皆抬头望她,她也没行礼,径直走到年谅身边,扁了扁小嘴儿,带着哭腔道:“表哥……哥哥的手……上了架子,握不了笔了……那春闱,春闱,春闱……?”

    年谅叹了口气,道:“表妹稍安……先让表哥养好伤再论,旁的……旁的,都没什么要紧。”

    纪灵书在那边听了大夫说的就十分想哭,可又不敢当着母亲和哥哥的面落泪,怕惹他们伤心,就随便说个借口便跑了出来。来找年谅,问这一句,既是宣泄,也是隐隐抱了点儿希望,她对哥哥中第的期待比谁都强烈,真希望方才那些不过是大夫谨慎之词,哥哥还能赴考,还能金榜题名。

    听了年谅的话,绝望了涌上来,纪灵书再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夏小满叹了口气,走过去揽住这个小人儿,轻轻拍着她后背,低声哄着她。年谅见表妹哭成这样,再想姨母,心下越发气恼,又狠狠砸了两下桌子。

    纪灵书哭了半晌,抹了抹眼泪,单薄的小肩膀耸动着,犹在抽泣,却咬牙道:“表哥要给哥哥报仇!!表哥不要饶了那些害了哥哥的歹人!”

    年谅郑重道:“表妹放心,绝饶不了他们。”

    纪灵书使劲点点头,道:“表哥,现下就去告官,让官老爷打他们板子!”

    夏小满听她说这孩子话,哭笑不得,拍了拍她肩膀,道:“表小姐莫急,莫恼。你不也知佛法,那个,恶有恶报,老天也不会饶过他们的。现下,咱们还是先安心给纪大爷疗伤,你说是不?”

    纪灵书却摇了头,道:“哥哥的伤要医治,可岂容歹人逍遥法外!岂可姑息养奸?这就当去报官!”

    夏小满翻了翻白眼,好么,刚劝下去年谅,你这边又起来了,她也无力与她辩白,只嗯嗯啊啊的敷衍着。

    谁知道小姑娘来劲儿了,挣开夏小满,紧走两步,到年谅跟前,认真道:“表哥,这就使人去报官吧。”

    年谅叹了口气,夏小满所说他已是明了,那方是上策,他眼见就离京,又哪里能护得了表哥多久?这边瞧老太爷和四老爷又哪里是肯护纪家的!不想给纪淙书惹麻烦,就现在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要做。至于报官,那是一开始就被否了的。

    现下纪灵书钻了牛角尖,就摽上了,他望着她那双瞪得溜圆的大眼睛,无可奈何道:“表妹勿急,兹事体大,还要从长计议。”

    *

    年府鸲鹆居书房

    掌灯时分。

    七爷持着个银钗,拨弄着灯芯,低低哼着小调儿,听着费管家禀报与之来往几家的消息。

    费管家一边儿禀报,一边儿偷眼瞧着七爷,见他一脸喜色,嘴角一直往上翘,心里这才踏实了些。昨儿早上七爷吃了纪家闭门羹,随后又得了信儿费了那么大力气纪淙书却活得结结实实,七爷是大发雷霆,险些把办事人的腿给打折,连带着他也因用人不当挨了一顿臭骂。今儿白晌七爷还是一脸阴沉,不知道这会儿得了什么喜事,倒是高兴起来了。纪淙书折了腕子?不过好像爷听这信儿时,没这么高兴啊,再者,这折了腕子也不值当这么高兴……他寻思一回也没头绪,便也不揣度了,七爷他也揣度不来,总之一句话,爷高兴就万幸。

    七爷把那火挑的旺旺的,跳着火苗跳动,想起下晌纪灵书那梨花带雨的小脸,就忍不住想大笑三声。

    下晌他听人报二夫人没在,自家几个弟弟妹妹又去雁回居探望了纪灵书,就叫人包了那块许给纪灵书的好皮子,也来探望。

    他已是知道纪淙书断了腕子的,心下只可惜怎么就断了腕子,不是断了脖子?!可见着纪灵书呢,自然要语意沉痛悲愤,紧着骂那些动手伤人的“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气煞我了,真个咽不下这口气!”

    纪灵书白晌只为哥哥抱屈,一心想惩治那些恶人给哥哥报仇,年谅百般劝解,她听不进去也想不开,只觉得表哥不肯替哥哥出头。然这话却是跟母亲、跟哥哥都不能说的,她压在心里,越想越难受。

    这会儿听见七爷这么说,倒是撞到心坎里去了。想着哥哥熬苦多年,这次一定一定能高中的,却生生叫一群小人给毁了!她这泪珠儿就止不住的落下来,她知道不当在外人面前失态,忙不迭拿着帕子胡乱抹着眼泪。可心里真是委屈,金豆子便是越抹越多。

    七爷瞧她那可人的样子人也酥了,忙去劝她。他最是会小意儿哄人的,几句话就说得纪灵书心里熨帖,然后郑重发誓,肯定给纪淙书报仇,没什么兹事体大,没什么从长计议,他只道:“对歹人岂能心软手软?敢扭了纪大哥腕子,他也别想好过!你且等着哥哥的信儿,就这两天,定与你办妥!”

    瞧着纪灵书那双闪亮亮的大眼睛,七爷心里那叫一个得意,这样的小丫头片子,还不是一哄一个着!

    报仇,嘿,报仇,明的暗的栽赃嫁祸的借刀杀人的,年七爷哪样是不精通的?

    “叫你去打听谁打的纪家大爷,打听着了么?”七爷听完费管家说生意上的事,问他道。

    费管家心里磨牙,这下晌才下的令,哪有这么快打听来的!他忙陪笑道:“……这个……爷在给小的些时日。”

    七爷一翻眼睛,道:“时日?问爷要时日?最迟两日把人给爷翻出来!”

    费管家忙满口称是,顿了顿又道:“爷,小的恍惚听说……六爷那边也在翻这人。”

    七爷一怔,皱了皱眉道:“这美人面前献殷勤的事岂能叫他占去?你可给爷加紧着点儿,别叫他抢在头里了!”

    费管家咂咂嘴,觉得这两句话完全不相干,可嘴上还得应着。又赶紧说了件大事,道:“爷,六爷今儿去寻那大夫了,要送到阜泽府大牢呢。”

    “嗯?!”七爷一抬手摔了个茶盏到地上,骂道:“一群废物!叫你们都小心着,可好,到底叫TMD老六察觉着了!爷早晚叫你们这群混蛋拖累死!”

    费管家忙道:“爷放心,小的们加着小心呢,就是供也供不出谁来。”

    七爷呸了一声,道:“要不是爷英明留了后手,哼!下大狱,下吧,老六本事!你就找个不相干的人传话给那大夫,他认了,就是谋害人命,就是一个死;他不认,字不是他的字,只凭这一张方子,他就死不了。他若有脑子,就叫他自己琢磨去!”说着又放低了声音,狠狠道:“要是问供没有动了大刑,那更好,板子上……嗯?你办事也给爷利索些!”

    费管家下意识擦擦额角的汗,躬身道:“爷放心,小的一定办妥当了。”

    七爷顺了顺气,往椅子背上一仰,道:“倒想起个人来。你明儿去寻着上次周家找爷麻烦时找的那几个破落户来,叫老陈出面先养着,爷这两三日有用。”

    费管家应是应了,略有踌躇道:“爷,这群人,怕是用着不伏手啊……”

    七爷哼了一声,道:“这事找老陈琢磨去。他既有求于爷,就得给爷看看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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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27、偏执②

    永宁十九年正月二十九

    夏小满同学觉得自己现在跟上班似的,定时定点儿往万祥街纪家跑,略有不同也就是今天车队里多了位高级领导——二夫人,又多了些慰问品——年老夫人让给纪淙书的补药。

    进了后堂,两厢见礼落座,夏小满看着那补药从二夫人丫鬟手里移交到纪郑氏丫鬟手里,只觉得是种讽刺。就是那句台词,“这会儿就是给俺们吃云南白药也弥补不了俺们心灵上的创伤”。有多少事可以弥补?有多少事可以重来。

    过了一整天,纪郑氏似乎已经恢复平静,脸上平平淡淡的,语气也是正常的温煦缓和,看不出一点儿悲痛的模样,然笑容却依旧有些勉强。二夫人劝她,她反劝二夫人道:“姐姐宽心,我无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这点子事又算得什么。是这孽障自己惹的祸事,当他受罚,与旁人不相干。有些事,是天命啊……”

    年谅听得不自在,告了罪起身出来,也不肯往偏厅饮茶,只在院子里站了,瞧着枯木顽石发呆。

    其实潜意识里,他已是将姨母当成母亲的替代品,姨母在,他就不是没娘的孩子,姨母开心,他才开心,于是便总想着要姨母好,要姨母顺心,操心宅子的事也好,操心纪家兄妹的事也罢,都是奔着这个最终目标去的。可这最终呢……?

    理智上,他清楚的知道有些事怨不得旁人,有些事不能妄行,他也是沉着气,按兵不动;但情感上,他还是无法避免的懊恼,一方面自责当初撺掇着纪淙书出去交游,一方面为不能立时报仇而愤懑。

    夏小满陪着站了一会儿,只觉得寒气从脚底往上走,上身穿得厚实不觉得,膝盖却是冰凉。想到年谅那腿,她忙过去劝他道:“回屋暖和暖和吧,天还冷着呢。”

    年谅摇了摇头,没吭声。

    “你较什么劲吧,你说。”夏小满叹了口气,瞄了眼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凑近几步,低声道:“事已至此,你再寻思也没用。姨夫人从头到尾没一句怪你的,也不怪年家,为的什么?一来是知道纪大爷那秉性,再来还不是因为疼你?!你这冻着,再有个头疼脑热的,你让姨夫人心里多难受?”

    年谅叹了口气,瞧了夏小满一眼,低声道:“满娘,我不是稚子。不必这般哄我。我无事,屋里气闷,只想这儿呆会儿。”

    “你当自己七老八十的呢?”夏小满撇撇嘴,道:“就说你办这事儿,要冻着咱回家冻着去,搁姨夫人这院子冻着,你冻给谁看?姨夫人想看不见都不成!你这才是给姨夫人添堵。”

    年谅气恼的瞪了夏小满一眼,见她那神情,晓得是激将,只得无可奈何的低喝道:“满娘!”

    “回屋去吧。”夏小满拽了拽他袖子,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能劝的我都劝过了,我再说破嘴皮子也没用。还得你自己想明白。”

    年谅挪了挪脚步,喟然道:“想是想明白了,却还是……”他摇了摇头,由着夏小满扶着,转身往偏厅去。

    走了没两步,就瞧见戚嫂子带着两个小丫鬟匆匆忙忙往这边来。戚嫂子瞧见年谅在院子里,不由一愣,忙紧走两步过来见礼,陪笑道:“六爷怎么这里站着?快快屋里请吧……”

    年谅点头道:“透透气,正要回屋。你这是……”因见戚嫂子一脸焦急,便是陪着笑,眉头也扭曲着,没全然打开,便道:“你且忙你的去吧……”

    戚嫂子福了福身,嘴上只道:“谢六爷。这是有点子事去禀夫人……”脚下已经挪了位,一句话说完,人已经出去了老远,三两步就带着小丫鬟闪进了屋里。

    年谅顿住身子,皱着眉低声问夏小满道:“依你看,什么事……?莫不是表哥……”

    夏小满嗯了一声,道:“戚嫂子是纪大奶奶的人,她这么慌神过来,肯定是纪大爷。不过不像是医药的事吧,不然小韦嫂子那边能有信儿过来。”她回头冲茴香一努嘴,待茴香到近前,她低声吩咐了叫她去打听。茴香应声去了。

    片刻,纪郑氏带着戚嫂子并一群丫鬟快步从屋里出来,见着年谅,她顿了脚,道:“谅儿怎的这边站着?多冷的天儿!快屋去!”语气已是十分焦急。

    年谅忙道:“外甥这就进去,姨母勿需担心。”

    纪郑氏点了点头,只道前院去一趟,少一时过来,也没顾着瞧着年谅进屋,就匆忙走了。

    她们前脚才出去没多一会儿,茴香后脚回来了。之前没少跟着夏小满往万祥街来,她也是里里外外混了个脸熟,脸熟就是好办事,几句话就从人口中问出原委。

    “回爷、姨奶奶的话。”茴香近身低声道:“纪家大爷一早起来就在书房练字,纪大奶奶百劝不得,纪大爷恼了,便把自己闩在书房里……”

    年谅和夏小满异口同声奇道:“练字?!”

    *

    纪府书房。

    案台上、地上,铺天盖地的纸张,其上字迹七扭八歪,墨汁淋漓,几乎辨不出写的什么。

    纪淙书沉着脸,左手持笔,疯狂地写了一张又一张。

    左手哪惯写字?字迹稍有扭曲,或是手颤滴了墨污了字,纪淙书便喝令书童弃去那张,重新铺纸,镇纸压好,笔端舔墨,咬牙再写。

    伺候笔墨的两个小书童铺纸研墨的手都微有些抖了,不知道主子爷这是赌气,还是癫狂,任主子奶奶在外面怎么哭喊,都无动于衷,眼里便只有这纸,这字。

    门外又响起纷杂的脚步声和丫鬟们的问好声,纪戚氏也止住哭声,泣然道:“夫人……”

    屋里两个小书童相视一眼,都松了口气。夫人来了,爷该好了。

    纪淙书却恍若未闻,几笔又写废了一张,低声喝道:“换纸。”

    换纸的小书童略一迟疑,劝道:“爷,外面……”

    应时的,响起拍门声,纳福的声音传了进来,她道:“大爷,夫人过来了!”

    纪淙书仍是不理,撇过头,红着眼睛瞪那换纸书童,大声喝道:“换纸!”

    那小书童吓得一哆嗦,缩了缩脖子,连忙抽了那写坏的纸来,丢到地上,然后铺上新的。很快,这又废了一张,他手极麻利的,再换。再写,再换。

    书房外拍门声渐大,纪郑氏也厉声喝道:“淙儿,把门打开!”

    换纸的小书童鬓角汗也下来了,趁着主子全身神写字,冲对面研磨的书童使劲挤了挤眼睛,向门那边一扬下巴。研磨的书童脸上也扭成一团,挤着眼睛,冲着自家主子直咧嘴,示意自己不敢。

    书房外已是在砸门,片刻又响起一片问好声“六爷……”,而后年谅的声音响起,道:“表哥准备将姨母都拒之门外么?!里面谁伺候呢?还不过来开门?!”

    换纸的书童使劲跺跺脚,趁换纸的空儿直冲对面做杀鸡抹脖子状。那研磨书童犹豫了下,门外实在喊得凶,又因见年六爷的管家这几日在这边打理事物,规规矩矩井井有条,比家里的管家不知道强上多少倍,便晓得六爷御下极严,这会儿听见六爷过来了,喝问屋里伺候的人,心里也是怕了,抽冷子见主子爷没注意他,轻轻撂了手中的墨块,蹑手蹑脚往门口走。

    换纸书童心里这个恨,嫌他愚笨,忍不住使劲伸伸脖子,让他快些,然他那边刚快起来,纪淙书这边又废了一张纸,低喝换纸。换纸书童只顾注意着那边,听了这边主子喊了,才忙不迭伸手。

    纪淙书因他钝了,皱着眉一抬头,刚待训他,正看见研墨书童往门口奔,他大为恼火,扬手把笔朝那书童摔了过去,骂道:“混账东西,你哪里去?回来研墨!”

    那书童已是快到门口了,跑都跑了,左右都是挨罚,回去了挨两面主子罚,开了门只挨自家爷罚,他哪里还会回去?那笔可不是飞刀,他怕个什么,况且又没砸着他,他紧着两步过去开了门,垂手站到门边。

    纪郑氏扶着纪戚氏的手快步走进来,又气又急道:“你混闹些什么?为娘昨日与你说的话你都抛到脑后去了不成?!”

    纪淙书见母亲进来也没动地方,脸色由青转红,眼底满是血丝,几欲癫狂,咬咬牙,又去笔架上抓笔舔墨,照旧往纸上去涂,口中只道:“母亲岂不闻前朝鲁义勋、黄银禟、楚郎中皆是左手能书?前人能,儿子也能!”

    纪郑氏已到了案边,一拍桌子,气恼道:“昨日怎生与你说的?你怎生答应为娘的?”说着抢步过去夺他的笔,骂道:“孽障!大夫叫你平心静气好生静养,你还这般争强,你那身子骨不要了?!”

    纪淙书死也不肯放手,紧紧攥着笔,伸高胳膊躲闪着,笔头甩甩点点,案上袖上墨迹斑斑,他红着眼,疯魔一般,只道:“母亲放手!儿子定能练出左手字来!”

    纪郑氏拽着他的袖子哪里肯放?只骂道:“孽障,为娘的话都不肯听了么?把笔给为娘!”

    一干人忙过来扶这个,拉那个,一时乱成一团。

    本站在门口的年谅见了,忙推身边的夏小满,急声道:“快去照看姨母!”

    方才他听了茴香回话立时就要跟着过来,夏小满紧着劝他道:“这是姨夫人家务事,咱还是别管了。不然姨夫人那边面子上也下不来。”

    年谅犹豫了一下,却道:“表哥至孝之人,应当不会做什么忤逆之事,只是他性子执拗,实怕他说些什么让姨母伤心,咱们还是去劝他一劝……”

    夏小满无奈,只好跟着他过来了。

    因过来后,纪郑氏脸色确实不大好看,年谅心下知道唐突了,也不敢言,叫开门也就没跟着进去,但来都来了,又实怕表哥出言不逊让姨母伤神,便就不肯走,只悄悄在门口站了,瞧瞧再说。然待见了那满屋子的纸,再听纪淙书那要用左手写字之言,他心里极是酸楚,他也曾寒窗苦读,也曾向往过金榜题名,最是理解学子心态,他是身子弱不得已放弃了,真是自己原因,便也没甚可气可恼了,偏纪淙书是飞来横祸……

    他叹息不已,本想拉着夏小满走了的,忽见表哥与姨母争执,心里一急,便想着往前去赶拉开两人,然腿却不行,身子一趔斜,他忙扶住门框,又推夏小满去帮忙。

    夏小满也被这满屋子左手字的纸给镇住了,她素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执着到这种地步。年谅推她,她才醒过神来,见年谅要倒的样子,忙去扶他,却被他推开。他眼里也泛着红,扯着脖子喝道:“去照看姨母!”

    夏小满下意识缩了下脖子,见后面丫鬟已经赶过来扶住年谅了,忙跨了门槛往里面来。

    这边纪淙书本就有些魔怔了,这挣脱不得,又急又恼,已是没了理智,猛的一抖手,一把推开纪郑氏,大声道:“我能写,我能写!!怎的就不信我?!”

    纪郑氏冷不防被他一推,脚下站不稳,退出去几步,虽有丫鬟婆子们紧着扶着,却是身子向后撞上了一四方桌几,腰眼正撞那角上,一阵疼痛。她哎呦一声,伸手去扶腰,丫鬟婆子们唬得一跳,忙不迭扶着揉着。

    纪淙书陡然挣脱了母亲,自己也没了借力,向后踉跄两步,那边原有拉架的人听着纪郑氏呼疼,都抬头瞅她了,未及搀扶纪淙书,他便跌坐在地上。

    纪郑氏却是一直只看儿子的,见他摔了,忙推开身边人,喝道:“快去扶住淙儿!快去!!”

    那边的人回过神,忙七手八脚过来搀扶住纪淙书,纪淙书却魇着了一般,只挥着胳膊,大声喝道:“都撒手,让我写!我能写!!我能拿左手写!!我能考!!!”

    纪郑氏也顾不上自己腰疼,咬着牙直起身子,甩开众人就要往纪淙书那边奔,口中直冲那些扶着儿子的人喊道:“都慢着点儿,都慢着点儿!小心他的手!小心他的手!!莫要碰伤了我儿的手!!”

    夏小满正奔到案前,见着这一幕,心里被狠狠撞了一下。

    这就是一个母亲。

    全然不顾自己,心心念念系在孩子身上的母亲。

    前一世,她的母亲也曾这般全心全意的爱她,自己疼痛不顾,只问她的冷暖。孩子么,都是心安理得的享受这些,哪里想过什么回报,待大了,晓得了,想回报了,却又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她只得伺候几个月,母亲便撒手人寰。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这一会夏小满脑里满满是母亲的脸,——那才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失去了你才会知道,再没有谁,会像母亲那样无私的爱你。

    她两步绕到魔怔着狂喊着要写字要考试的纪淙书面前,眼里漫着的是水,喷出来的却是火,一抬手,结结实实扇了他一耳光,大骂道:“你的孝道呢?!你怎么对你母亲的?!”

    纪淙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了,愣怔的瞅着夏小满忘了反应。

    不只他懵了,纪家的人都懵了,像是突然被按了暂停键,统统都定格了。

    夏小满在这静默里大喘着气,眼泪已是噼里啪啦落下来,她也不抬手去擦,借着这口气,指着纪淙书道:“你只知道自己苦,自己不容易,你想没想过你母亲苦,你母亲不容易?!你读书,你母亲也陪着你熬苦!你高兴了,她才能高兴,你就一会子不高兴了,她得陪着难受多少天!你口口声声说孝道,你那孝道就停在嘴上吗?你怎么尽孝呢?母亲为你什么都心甘情愿,你怎么就不睁开眼看一看?她图的是什么,图的是你金榜题名飞黄腾达?!她图的不是你做多大官,赚多少银子,她图的只是‘她的儿’好好的,平平安安的,顺顺心心的!!你要真是孝顺,就应当好好的,让你母亲省心、安心!!”

    纪郑氏听了,句句都撞到心里,想想从前的苦,想想这几日的焦心,她再擎不住,嚎啕起来,一把拉过夏小满揽到怀里,哭道:“我的儿!!只你知道我的心啊……!我辛苦一生为的什么,岂不就是图这一家老小平安啊!!……”

    周围的丫鬟婆子回过神来,也都陪着掉了几滴眼泪,忙不迭的来劝。

    夏小满却是吼了出来就清醒多了,心里一黯,晓得又冲动了,嘴上忙赔罪道:“姨夫人恕罪,满娘僭越了,甘愿受罚。”

    纪郑氏哭道:“我的儿,你说的半点没错,你才是知道我的。”而后松开她,又指着纪淙书骂道:“你这孽障啊!!枉费为娘这般疼你!娘都说了,这次不中,再熬三年又有何难?!娘能陪你爹等一辈子,还不能陪你这半辈子吗?!”

    纪淙书不知道是否仍在混沌之中,呆呆望着纪郑氏和夏小满,愣怔不语。

    夏小满叹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道:“今儿我是说多了,那就索性说个痛快。纪大爷,恕个罪说,您自己考了多少年了?您差这三年不?满娘佩服您的毅力,佩服您这百折不回!现下不过是个小挫折,这腕子您养好了,百十来天就能如常,您三年后一准金榜题名,什么都不耽误。可您现在要是非要练什么左手写字,这腕子养坏了,那您这辈子,真就只能拿左手写字了!孰轻孰重,您自己掂量掂量?”

    纪淙书左手捂着腮帮子,盯着自己右手腕子,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纪郑氏在丫鬟搀扶下走到纪淙书跟前,伸手去拉他,泣道:“我的儿,你且顾惜着自个儿的身子吧。娘只这一句,你要考,娘就陪着你考,你要做官,娘就与你去捐官!满娘说的半点没错,娘图的什么?娘就图你好好的!你就好好的吧……”

    纪淙书忽然翻身跪倒,抱住母亲,失声痛哭道:“母亲,儿子错了!儿子不孝!可,儿子不甘啊,儿子不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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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我小时候常常抱怨父母把他们未实现的理想加诸在自己身上,导致自己的生活沉重无比,总感觉自己是替他们活着。

    我没有服从他们的安排,自己找到第一份工作的时候还特别高兴,觉得终于摆脱了。笑。

    直到很久之后,有许多的不如意,和父母谈过,才知道,望子成龙之外,他们最想要的,也只是儿女好好的,平平安安而已。

    这一章,我本来想写一个偏执狂,写到最后,我却想说,请善待那些爱你的人。

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28、偏执③

    冲动是魔鬼。冲动之后怎么解决这个魔鬼也是大问题。

    纪家母子抱头痛哭,纪戚氏也在一旁抽抽搭搭抹眼泪,丫鬟媳妇婆子一面应景陪着哭,一面紧着劝主子们。

    年谅被丫鬟搀扶着进来了,狠狠瞪了夏小满一眼,眉梢一挑下巴一别,示意她身后站着去。

    夏小满偷偷吐了下舌头,往他身后一站,突然觉得还是有主子有人管的好啊。

    这会儿说泰然自若那是瞎掰!这就像你打了别的部门经理一样,虽然不是你的主管,可也是个经理啊,不等着被炒鱿鱼,也得减薪降职7788的吧。在这里,掌嘴?板子?希望能看自家主子面子少罚一些。

    年谅这个头疼啊,虽然刚才看到表哥推姨母的时候,他也想着立时冲过去给表哥几下子——嗯,没能冲过去不是他临场控制得好,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腿脚着实不方便呐……=_=|||。但若他打了,那打了就打了,表兄弟,最多不过躬身道个歉。可满娘打,不拖出去打死都算她便宜的!

    好不容易把她护下来,偏又去惹事,真个费煞人心!分明叫她去照看姨母,怎的就去教训表哥了?!到底失心疯的是表哥,还是满娘?年谅磨着牙,想着就生气,又回头去瞪满娘。但见她一反平常那气势,小心翼翼瞧着自己,想也是知道怕了,这心便又软了。

    他叹了口气,昨儿还在想,亏得满娘忘了前事,方得变得精明了,现下看来,还不如她是个老实糊涂的!他甩甩头不再想了,这还是先劝了姨母不气再说,便过去劝纪郑氏道:“姨母身子要紧。——便是表哥,这会儿身子还弱着,也当躺躺歇歇。”

    纪郑氏闻言,拭了眼泪,道:“谅儿说的极是,是姨母糊涂了。”说着忙叫人伺候纪淙书回房躺着。

    纪淙书先是急火攻心,后又放声痛哭,这会儿脑子浑浑噩噩的,身子也有些打晃,强撑着要与纪郑氏磕头,口中只道:“儿子不孝,惹得母亲伤心,请母亲责罚。”

    纪郑氏又是心疼又是焦急,忙拉扯他道:“快点起来给为娘躺着去!你再出事便是在罚为娘了!”

    纪戚氏并大丫鬟忙过去搀扶,纪淙书勉强起身,却是站也站不太稳当的,走路也是摇晃,走了两步一个不慎往纪戚氏这边一倾,倒险些带得她也摔倒了。又几个仆妇忙过去帮忙扶着,纪郑氏急声喊叫人抬藤椅肩舆过来。

    众人忙乱乱送了纪淙书回房躺下,又寻了安神养心丹来与他服下,纪郑氏直看着儿子合眼睡去,这才心里踏实了,引了年谅等人往外面来。

    纪戚氏也跟出来,过来轻声问纪郑氏道:“夫人,再请大夫来与大爷瞧瞧吧……”

    年谅听了,忙道:“这是自然,我方才已打发人去请了,姨母嫂子放心。”

    纪郑氏宽慰点点头,眼圈又红,向年谅道:“淙儿要有你一半儿省事,便是我的福气了!”

    年谅神情一黯,只想道,谅儿若有个像姨母这般的娘亲,也是谅儿的福气了。却怕提及亡母,自家和姨母都是伤心,只得陪笑道:“表哥只是一时心急,姨母勿要怪他。”

    纪郑氏拭着眼角,摇头道:“跟他父亲一样的执拗性子,遇着事儿就一门儿死心,要疯要魔的……”

    疯魔原是她无心之语,然在场众人都想起纪淙书今日的举动,不免有些惶惶。

    纪郑氏身边常伺候的一个钟姓的婆子因上了些年纪,又有些体面,是个能说上些话的,便忍不住道:“夫人,老奴瞧着这事……莫不是撞客邪祟了吧?”

    纪郑氏一愣,略有沉思,心里也有些后怕,微微点了点头。

    那钟婆子又道:“夫人也知,总有些促狭鬼是善迷人心窍的,大爷这会子身子弱,怕不提防撞客了。回去可得寻《玉匣通书》来瞅瞅。又或……”说着又问对面站着的小韦嫂子,道:“他韦嫂子,可知道什么祛祟的高人,咱们也好请来。”

    因这几日一直是小韦管家夫妇在这边帮忙,所以纪家人也习惯了有什么需要就找他们。因此钟婆子才有这么一问。

    小韦嫂子原也替夏小满担忧,听了她此言正中下怀,忙道:“可不就是钟婶子说的么,怕是大爷体弱撞客了,方才因着我家姨奶奶命硬,许是镇喝住了,这会儿还是正经请高人来祛祛祟才好。东边出去不远牯子街有个泽明观,虽不大,也没玉仙观那等的名气,然观主也是善祛祟的,也近便。姨夫人意下如何?咱这就着人去请?”

    钟婆子常在纪郑氏身边伺候,也是听过夏小满是冲喜妾之事的,这会儿耳朵尖,听小韦嫂子提“姨奶奶命硬”,想起刚才夏小满一巴掌下去,果然就把爷打清明了,必是能镇邪的,便忙向纪郑氏道:“夫人,咱们还是去请那泽明观主要紧。再,依老奴看,方才亏得六姨奶奶撵跑了那促狭鬼!这会儿少不得要请六姨奶奶操劳,再震慑会子。”

    纪郑氏虽是大以为然连连点头,但想着夏小满毕竟是年谅的妾室,拿来镇邪,怕是失礼,略有为难,便望了年谅一眼,却不好言语。

    年谅心里大为敞亮,正愁找不到台阶呢,暗赞小韦嫂子,脸上却是正色,口中忙道:“满娘方才鲁莽,还请姨母严惩!然若有用她之处,倒是她的福气了,姨母尽管吩咐便是。”说着回头冲夏小满使了个眼色。

    夏小满会意,忙过来俯身施礼,重复了年谅的台词,道:“满娘鲁莽,请姨夫人责罚。姨夫人肯叫满娘将功赎罪,是满娘的福气,姨夫人尽管吩咐,满娘……呃,莫敢不从。”

    纪郑氏忙一把拉过夏小满,拍了拍她的手,又向年谅道:“你们这说得哪里话来!方才亏得满娘在,方没叫促狭鬼治了淙儿去!再又,满娘句句箴言,何罪之有?!淙儿当谢她才是。”她顿了顿,又道:“只是那观主未到之时,还得满娘帮衬你表嫂一二。”

    夏小满忙点头应了,心里松了口气,就这样从一个罪人摇身一变成恩人了。嗯,感谢小韦嫂子,感谢年领导,感谢所有TV,感谢愚昧无知的旧社会。

    命硬!驱鬼!哎,她也快成挂牌神棍了。好在她是临时性震慑,若是让她送佛送上西,直接把啥小鬼赶走,那她可真没戏唱了,纪淙书就是自己钻牛角尖钻的,若醒来之后还一意孤行,又哪里是驱鬼能解救得了的?

    心魔矣。她暗自念了句佛。折磨自己,还捎带上旁人。罪过。罪过。

    到暖阁坐了,纪戚氏叫人上了茶,也诚意谢了夏小满。夏小满瞧着她嘴角涂着厚厚的粉和胭脂,也掩不住“烂嘴角”,忍不住劝道:“大奶奶也别太上火了,自己保重身子。你身子若不好,大爷又靠谁照应呢?丫鬟们再怎么着都不如自己亲手做放心不是!”

    这却是心里话了,她伺候母亲几个月,最知道伺候亲人的心思,护士再怎么照顾,自己也不放心,明知道自己没人家专业,却怕人家不尽心,总要亲力亲为才踏实。

    纪戚氏眼圈一红,低声道:“方才夫人说你句句箴言,半分不假。真个说到人心里去了。想来只有你这般也需日夜伺候六爷的,方能明白咱们苦衷的,可不就是你说的那般,总怕丫鬟们毛手毛脚,不自己做,便放心不下。我家大爷这边又……唉……”

    夏小满干笑两声,心道那哪里是根据伺候年谅有感而发,她还真就没惦记年谅过,只把伺候他当工作,巴不得丫鬟接手她好翘班。她咔吧咔吧眼睛转移了话题,向纪戚氏道:“大奶奶嘴角这边不舒坦,就别涂胭脂水粉了,怕是沾了更不好。”

    纪戚氏下意识去掩了下嘴角,脸上微红,略有些尴尬,那刻意涂厚的胭脂水粉正是为了掩住溃烂的,到底让人瞧破去了。但想着之前夏小满就叫纪淙书洗掉腕子上的膏药,后来大夫也是说膏药不好,想必夏小满是懂得些的,许是伺候病弱的年六爷伺候久了,见识多些。

    她想罢,也就没那么多避讳了,只当夏小满是半个大夫了,便道:“就这一夜起的疮,不只这里,嘴里也满是泡,吃些东西便疼得不行,只能勉强喝些粥。早上敷了些‘败毒散’,也未见好。”

    夏小满道:“是大奶奶上火了。一来也想开些吧,再来,那边难受也别去舔,多吃些鲜果,过一两日就好了。嘴里的,我倒听过一个偏方,拿些糖敷上,又不蛰挺慌,又止疼。也是别去舔,一天敷上几次,好的能快些。”

    要是有维生素片就简单多了,可惜啊。她咂咂嘴。这样的时代,大冬天的,便是新鲜果蔬也实在不多。

    纪戚氏听了便告罪去洗掉嘴角的胭脂粉,又叫人拿小碟子盛了些糖霜,小匙儿倒到嘴里敷上,果然舒服许多。回来谢过夏小满,心里待她越发亲近。

    少一时大夫过来了,跳大神祛邪祟的神奇观主也过来了,夏小满功成身退,返回到后堂厅上,纪郑氏当着二夫人的面又好一顿夸她,纪灵书因一直跟在二夫人身边,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这会儿听母亲说夏小满如何如何,也感念她“救”了大哥,也过来道谢,这倒让夏小满窘在那里,尴尬不已,能用的台词都搬出来用了,紧着说客套话。

    二夫人本来因着纪淙书这事,觉得挺不得劲儿的,待这一番纪郑氏这般说,倒把先前的不快都遮掩过去了,实是给他们个台阶,她口中谦逊客气着,瞧向夏小满的目光里却带着赞许,想起一事,心下又有一番计较。

    *

    年府福寿堂

    二夫人向年老夫人回禀了去纪家送补品的事,简单说了纪淙书的病情,捎带口的也提了今日撞客邪祟的事。

    老夫人对着邪祟倒是敏感,直道:“到底凶险!这也不是闹着玩的。泽明观我都没听说过,怕不是什么有道行的地方,还当请玉仙观余真人才是!回头叫四郎媳妇去办。”

    二夫人应了,待老夫人念了几句佛,捻了几颗佛珠,瞧着她神情放松下来,便试探着陪笑道:“今日说起来也亏得六郎房里的满娘有胆识,敢过去震慑,姨夫人那边也满是夸赞,临了还赏了她副头面。媳妇这边倒还在想着赏她些什么好。”

    老夫人挑了挑嘴角,轻哼一声,道:“瞧着她平素闷声不响的,一锥子下去也出不来个动静,倒是个有主意的?”

    二夫人陪笑道:“她近来却是好的,做事也爽利了许多,难得有得几分急智,又是十分的忠心。这次媳妇也没亲见,到底怎么个光景也只是听姨夫人说说罢了,然媳妇想着七郎媳妇那会儿……”她顿了顿,偷眼见老夫人脸色无异,方道:“祭家神那日,七郎媳妇发癫,谁人不躲得远远的?——七郎房里哪两个更是不堪!一干人便就只她肯过去照应……”

    提到七奶奶,那是一连串的糟糕回忆,老夫人心里就不痛快,只脸上没带出来罢了,但听二夫人这么一讲,想想祭家神那日,她进去时,确实就只见夏小满在七奶奶身旁,二奶奶四奶奶也说夏小满照应来着。她垂了眼睑,道:“倒是这么回事……”

    二夫人陪笑道:“媳妇也是想着这般。林林总总的,她都算是有功、当赏的。然一直也没赏与她什么,——却难得她做事妥当、敢担当,又不居功,一直守着本分。六郎身边也当得有这么个人照应着。媳妇想着,咱家素来惩罚分明,现下也当是赏她的时候,这会儿赏她,也是给六郎那边提提面子,给姨夫人提提面子,——姨夫人不也是没口子的赞她的?!不若……抬举了她为六郎二房……”

    老夫人手里一顿,掐住一颗佛珠,斜眼瞧了她一眼,没言语,眼珠转回来,又低垂眼睑,手里再次继续捻着佛珠。

    二夫人僵在那里,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顿了顿,只得硬着头皮道:“这也是天暖了——二月初三就是九九,想着丁午河北边儿那段儿也该解冻了,将是六郎能往玫州去的时候。媳妇也是想着,到那边,内宅里总要有个有名分能辖制丫鬟婆子的,省得有人生事作耗……”

    老夫人依旧眼皮都不抬,缓声道:“那还有青樱。再者,她也是姨奶奶了,又什么辖制不了的。若真辖制不了,你这番就是白赞她了。”

    二夫人一时尴尬,轻咳一声,道:“老太君说的是。只是青樱……不省得六郎怎么个心意。媳妇只是怕再有……”

    她就此顿住口,老夫人那边闻言眼睛一翻,定定盯着她。

    二夫人不敢接她目光,便也不再提旧事,只道:“故此媳妇想,若这满娘果然是行事的,倒不如抬举了她。瞧她这些年,再瞧现下,抬举了她,她必是心存感念,以后越发尽心。若是将来谅儿正房过门,后宅也是能叫人省心的。”

    老夫人嗯了一声,沉默半晌,缓缓道:“洛娘,我只寻思着……近来这些时日……她哪里来的胆子……?”

    她这会儿一阖上眼,所能想到夏小满所有形象,都是胆小如鼠,畏畏缩缩的。——尤其那一日,跪在那里,只哆哆嗦嗦抖个不停,都不是话说不清楚,是压根什么话也不敢说,便是哭也不敢哭的窝囊样子。

    近来这一两个月,这人变了吗?好像也没怎么变吧,或者是自己没注意过?若只这么想,能做这些事,倒确是变了……

    “或是那药……”她想起余真人那副药,彼时他说,‘消前孽,招后福,忘忧者寿’。她不敢尽信。如今看来……她叹了口气,道,“若果然是那药,莫不是我误了六郎?早与六郎服了,六郎许是早好了……”

    二夫人顿了顿,忙陪笑劝道:“彼时您也瞧见了,余真人那药着实霸道。若果真与六郎服了,真个将老太爷老太君都忘了,怎生得了?”

    “正是。那老太爷定饶不了我这老婆子了。”老夫人自嘲的一笑,喟叹道:“罢了,依你说的,你且问问六郎的意思。莫要像上次那般,他不肯,再闹。老婆子可与他消磨不起了。若他肯,也就阖家上下知会声罢了,席不摆了,毕竟他表亲那边遇了祸事,咱们再摆这么个席,实是失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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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明天更新也得晚上了,几点……还不知道。擦汗。别pia我……

    所以,提前祝大家,情人节快乐~~~!!o(^0^)o

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29、偏执④

    三十的晚上没月亮。又逢乌云满布,星光淡漠。

    人间却是不管天庭喜怒的,自寻自家快乐,灯火璀璨,笑语欢颜。

    清河街万芳楼便是这么个无论阴晴雨雪都能寻乐子的销魂窟,“彩袖殷勤捧玉钟”,“歌尽桃花扇底风”。

    偎红倚翠,夜夜笙箫,那都是普通场子的老套节目,这万芳楼的特别之处,就在于时不时的会上演些新鲜的,热血的,充满激情的,——咳,别想歪——五陵少年争风吃醋,富商豪客大打出手。

    做生意的大抵讲究个“和气生财”,然这万芳楼的鸨母钱妈妈却另有一番生意经。

    因着有靠山,谁也动不得万芳楼的根基,也赖不得万芳楼的帐,那么,这砸坏了东西,自然有人赔新的;打坏了人,自然有人掏银子料理。一场架打下来,这家具器皿换了新的不说,还少不了落下些“赔偿金”,非但无损失,倒还赚了。

    然这最赚的,还不是这些。每场打架,那打架的引子红颜祸水都能由此走红。

    现下里万芳楼出场子的,都不时兴介绍这姑娘会些个什么曲子什么花活儿,都讲究说一句“这便是惹得X公子和X少爷打破脑袋争抢的XX姑娘”,这多体面,多气派!真就大有客人好这一口,就喜欢瞧瞧这旁的男人打破脑袋想抢的姑娘到底什么滋味。

    于是乎,想在万芳楼站稳脚,曲子要学,花活儿要学,媚人的伎俩要学,这挑拨男人为自家打架的本事自然更加要学得炉火纯青才行——若没男人为你打架,你在姐妹里都抬不起头来!

    所以这个晚上,钱妈妈瞧见两个小衙内与个抄着外地口音暴发户打扮的主儿指着鼻子对骂时,非但没过去劝,反而点手叫来几个素会挑拨人的丫头过去两下帮腔煽风点火,自家往楼上视角最佳的暗房里一坐,叫龟公端来茶点,一边儿吃着喝着瞧着热闹,只等打得差不多了,再下去弹压几句好捞银子。

    可惜,今儿这打架双方都忒不上道,死活不肯在屋里打。

    那土财主被泼了一盏酒,火往上撞,口里直嚷嚷屋里狭窄较量不得,要出去“理论”。两个小衙内那在京城大部分地界也是敢横着走的人,便是出来玩乐,身边也带着几个人手,加之瞧他那副蠢样子,哪里会怕他?当下就应了,两厢拉扯撕掳着,出了门,往后巷背人的地方去了。

    楼里虽有人想看这热闹,但想起这俩小衙内的为人,怕是那老粗要倒霉,还是别往前凑合的好,免得殃及池鱼,还是在楼里搂着美人吃酒比较安全。这般想来,也就没有人跟出去观战了。

    钱妈妈在楼上气得直跳脚,又一注横财飞了,便把那跟着伺候的姑娘和特特派去帮腔的丫头都叫上来,狠狠一顿臭骂,要不是现在不到二更,还得让这几个女儿继续做生意,她都想打她们一顿好解气了。

    撂了几句狠话,把她们打发下去了,龟公又上了来,头一句话就气得钱妈妈一仰脖儿,他道:“花姐,刚才那员外就一进门时与了三两银子茶果钱,因没点姑娘呢就……就打起来了……然后,陆衙内和李衙内的银子也没结……”

    钱妈妈一碟子点心扣到龟公身上,骂道:“王8羔子,老娘养你们做什么的?!你脑子被狗吃了?怎的不拦下要了银子再放人走?!”

    点心碟子能有多沉,倒也不疼,只可惜了这身缎子衣裳叫点心蹭的又是渣子又是油,龟公一缩脖,低头瞅着大襟儿倒是心疼,只道:“花姐,这不赖我啊,多暂也没客人这样的——都是打完了再出去。这会儿在气头上,要银子也要不来吧……。——再说俩小衙内不也是先记账的,您添上一笔也就是了,他哪里敢赖您的……”

    钱妈妈兜头啐了一口,骂道:“没用的东西!你那小九九当老娘不知道?怕上前儿去挨打?!我呸,老娘多暂让你白挨打过?!他打你倒好了,老娘不信挤不出他银子来!亏得两家小衙内是先记账的,不然老娘剥了你的皮!!下面可打了什么东西没?”

    龟公悄悄蹭下去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满脸堆笑道:“有,有,踹倒了两张椅子,摔了个海棠红釉梅花壶。”

    钱妈妈翻了翻眼睛,道:“就这么点儿?该把方才叫去帮腔的蠢东西都打一顿!越活越回去了,怎的不趁乱多丢些下来!!”

    她气了一会儿,又道:“陆衙内精明着呢,怕是添不上什么;好在是李衙内是个含糊的。——你一会儿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就拿条汗巾子往后巷去寻寻,要是俩小衙内打尽兴了,就把汗巾子给他们,说姑娘等着呢,给老娘请回来。再看那财大气粗的主儿怎么样没,要是还有气儿,就问他在哪个馆子里住着,着人送他回去,别忘了问他家里人要帐。”

    龟公忙陪笑道:“是,是,还是花姐英明。”

    钱妈妈白了他一眼,坐下来气鼓鼓的盘算那帐怎么个记法。

    钱妈妈阅人无数,事情算得素来精准,可惜也有估量失误的时候,此时万芳楼后巷的场面和她所想相去甚远。

    *

    万芳楼后身有条小巷子,因不是主干道,没有街灯,而左右又没有住家,都是商铺的后院,到晚上打烊了,也就没什么灯火。这样的夜晚乌漆抹黑,站到对面也就只能见个粗略的人影,莫说五官看不分明,五指怕也瞧不那么清。

    这会儿,巷子深处,地上零乱弃着七八个红底墨字的灯笼,都是被掐了火的,本身无火就显得那红色黯淡,这又落在地上沾满泥污,瞧着越发腌臜。其中一个还被踩破踏扁,一只泥脚印赫然印在那方方正正的楷书“陆”字上。

    再往前,横七竖八躺着几个长随,都是被打昏过去,毫无声息。

    而钱妈妈想象中当是尽兴殴人的两个官家小衙内,这会儿正被人痛殴,满地打滚。

    这两个小衙内出了万芳楼,见那土财主不过带了三两个人,虽是身材高壮,可瞧着憨头憨脑,就不像打架的料,因此非但没有提防,人家往巷子里头走,他们还暗暗得意,一门心思想着打他个骨断筋折,给他长长记性,知道知道爷的厉害。

    谁知道差不多到了背人的地方,他们的随从未及动手就叫人打了闷棍躺下了。两人没回过神来,就已经被踢翻在地,拳脚相加。

    黑咕隆咚的,两人连对方有几个人都不知道,更是还手的余地也没有,心里就有些慌,然听着喝骂声中有京城口音,便又壮起胆子,想仗着各自父亲的名头震慑恐吓对方,便满口叫骂着:“爷的父亲可是吏部侍郎!”“爷的父亲可是鸿胪寺少卿!!”“敢打爷?!想挨阜泽府的板子吗?!”“敢打爷?!不要脑袋了吗?!”

    可那一群人听了只顿了一下,有人低喝了声什么,便又动起手来,打得比方才还凶还狠!

    两人吃不住疼,再不敢逞强放狠话,只高喊“救命”,“打死人了”,还想着有路人或巡街的官兵来解救他们。可这么个巷子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再到后来两人声嘶力竭,只剩求饶的份,满口子“大爷饶命,饶命,咱们再也不敢了……”

    这吵打声一直传到巷子尽头,那里停了辆标准的花楼马车,雕花缠锦,脂粉溢香,四角挑着点点猩红鸳鸯灯,桃花纹车帘内又有鸳鸯戏水声。

    那娇媚的吟哦声和外面哀切的求饶声应和混杂,透着几分诡吊。

    待车厢里声音渐歇,一个黑衣汉子靠近车厢,咳嗽一声,低声道:“爷,再打两个小子就要交代这里了。”

    车厢里的男子平了平气息,推开挂在他身上的女人,整了整衣襟,问道:“老实了?服软了?”

    那黑衣汉子躬身道:“回爷的话,求饶半天了。您听……”他说着顿住口,那边遥遥传来爷爷长爷爷短的求饶声,静夜里,听得分明。

    车厢里的男子寻了酒壶含了一口药酒,挑帘子跳下车,仰头漱了口,又吐在地上,大着舌头道:“走,去瞧瞧。”

    两人走到斗殴现场,一干打手已经停了手,两个小衙内趴在地上吭吭叽叽动也动不了了。

    黑暗中那锦衣男子也分不出谁是谁,一捅旁边的黑衣汉子,那汉子忙踢了一脚脚边的人,道:“爷,这个喊他爹是吏部侍郎,那个喊他爹是鸿胪寺少卿。”

    他脚边的,正是吏部侍郎陆西原的三公子陆绍虞。

    那锦衣男子在陆绍虞跟前蹲下身,哑着嗓子大着舌头道:“小衙内,你不够狠呐。”

    陆绍虞虽自己双手护住头脸,但头上还是挨了两下子,脑子有些木,可这反应还不很钝,听了跟前人这话,晓得是反话,他忙道:“爷饶命,爷饶命……小子再也不敢了……”

    锦衣男子摇了摇头,又道:“你不够狠呐。”

    陆绍虞慌了神,只恨少生了条舌头,急急道:“小子知错了,爷饶了小子,小子不该犯浑泼了爷一身酒,小子赔爷衣裳,不,不,不,爷要什么小子赔爷什么!爷高高手,饶了小子吧……”他既看不清眼前这是什么人,也辩不出他声音是不是先前那位的,便只当他是那富商,止不住的赔罪求饶。

    那锦衣男子啧啧两声,站起身,忽然踢了他几脚,恨声骂道:“就TMD因为你不够狠……!”

    他磨着牙,心里骂着,就TMD因为你不够狠,打断了纪淙书的腕子而不是脖子!你TMD要是把纪淙书打死了,爷用费那么大劲吗?爷用花那么些银子吗?!废物!废物!!

    陆绍虞吃疼,胡乱喊着“爷爷饶命”。

    那锦衣男子嘿嘿一笑,道:“爷爷,叫得亲近。”说着脚下越发狠了。

    陆家,你想娶七妹妹,你妹想嫁老六,啧啧,真是想和咱家亲近亲近啊,那爷就让你亲近亲近。

    他一下一下狠踹着他。亲近。Cao。亲近。爷让你亲近!

    MD你个混蛋,今儿非把你黄子踹出来不可,叫你让爷费劲!叫你让爷费银子!叫你让爷糟心!!

    他踹累了,收住脚,站在一旁喘息,因着天黑,没人瞧见他脸上尽是狰狞之色,只能听得他声音越发低哑阴沉,他道:“你不够狠。做爷们,就得够狠。不够狠做什么爷们?啊?”

    他说着,伸脚比量了下陆绍虞的胯骨,撇过头,扬了扬下巴,问身旁那黑衣汉子道:“不够狠做什么爷们?啊?”

    那黑衣汉子一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露出惊惧之色,迟疑道:“爷,这个……这可是……”

    他直起身子,整了整袖口,掸掸衣襟上的尘土,像个世家子弟一样,优雅地迈着方步,往巷子尽头那马车走去,声音飘过来,还带着几分和煦,却道:“不够狠就别做爷们。去帮小衙内料理了……”

    当马车里年七爷怀中的女子又摇摇曳曳唱起歌来时,远远传来陆绍虞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

    荣祥街陆府陆三爷的院子

    暖阁里,陆三爷陆绍虞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一旁大夫正在一点点检查他的伤势。

    暖阁外间,其母乔姨娘坐在一边,擎着绢子不住抹眼泪,其父陆西原则背着手,焦躁的在房里走来走去。

    丫鬟过来换了两次茶,大夫才从里间出来。乔姨娘一见,也顾不得什么,扑过去便问道:“万先生,我儿如何?”

    大夫万先生略有尴尬,瞧了一眼陆西原,并没言语。

    陆西原一皱眉,推乔姨娘道:“你去瞧瞧儿子擦药。”又摊出一手,向大夫道:“万先生,请外面饮茶开方子。”

    万先生点了点头,跟着他出去,到一旁的书房,上了茶,关了门,他方道:“陆大人,三爷身上伤无碍,老朽开个活血化瘀的方子,再留些膏药,内服外敷即可。只是……”他犹豫了一下,道:“只是那处根本却是伤了……老朽浅薄,实是无法可医……怕以后子嗣上……”

    方才褪了儿子衣衫时,陆西原见了就觉得要不好,但还在往好里想。如今听得大夫的话,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忙扶住案台,正待发问,就听外面小丫鬟低声急呼道:“姨奶奶……”

    陆西原一怔,稳住心神,向大夫道:“先生请先开方子,某去去就来。”说着大踏步过去,一开门,就见乔姨娘倚在小丫鬟身上,翻着眼睛,几欲昏厥。

    他两步过去,把她抱到怀里,使劲掐着她人中,乔姨娘抽搭两声,才缓过这口气来,睁眼见是丈夫,不由“哇”的一声哭出来,只喊道:“我苦命的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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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咩,虽然这章内容实在不符合情人节的气场……

    虽然情人节还有不到0分钟就过去了……

    还是要说,情人节快乐~~!!

    *

    还有,老七的存在不是用来恶心大家的,真的不是。

    是用来……玩暗黑的。

    只不知道这样的一个他够不够黑。

    望天。

    *

    下章想牺牲一个炮灰。一个不起眼的炮灰。虽然我觉得没啥。但是还是提前打下预防针吧。。。。

    有兴趣的也可以猜猜牺牲的是谁……

    无良的爬走。。。。

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30、偏执⑤

    乔姨娘这一嗓子还没喊全乎,就被陆西原迅速掩住嘴。

    陆西原又气又恼,低喝道:“大半夜的,嚎什么?!”

    乔姨娘被捂得狠了,翻了翻眼睛,又要厥过去。陆西原连忙松了手,好一顿抚胸捶背,见她悠悠回转,这才长出了口气,恼道:“不是叫你去看儿子?怎的跑来书房……”

    乔姨娘本是有气无力的喘息着,瞥了一眼陆西原,眼睛骤然圆睁,拼了力气攥了他的衣襟,泣道:“老爷还想瞒我不成?!可瞒得我一世?!……我苦命的儿啊!!……”

    陆西原又要去掩她的口,然怕她再背过气去,又不敢了,只钳了她的肩膀,低声道:“收声!没见万先生在么?!没得让先生笑话!待我送了先生,安置好儿子再与你理论。”他顿了顿,又斥道:“这是什么好事?!你再嚎上几嗓子,脸面可是不用要了!”

    乔姨娘紧紧咬着下唇,死死攥着他的衣襟,定定瞧着他,泪如走珠,也不言语。

    陆西原与此妾感情最深,瞧她这般越发心疼,低声哄她道:“你好生等着我……”说着吩咐丫鬟先将她送回陆绍虞的暖阁,自家往书房来。

    这会儿大夫万先生已是将药方写好了,又写了诸多注意事项,见陆西原进来递与他看。陆西原扫了一眼,连赞高明,语意一转,又提今日之事还请他不要外传才好。万先生常出入官宦府邸,这些事情岂有不懂的?那嘴严才是保命的根本。当下谨慎言辞,郑重承诺。

    乔姨娘巴巴的等着送走了万先生,也没等人通传,就自行往书房来,进了门就听见陆西原打发心腹小厮与陆绍虞服些丸药、擦些药酒、敷些膏药,并不叫去药铺抓药,只道天明再说。

    乔姨娘大为气恼,三步并两步走过来,横眉立目,厉声道:“老爷这是要小三儿的命不成?!那老爷先把我勒死正经!”说着就往他身上撞,一副拼命的架势。

    陆西原眉头紧皱,双臂箍住她,冲心腹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忙不迭收了药方子退了出去,又把门关的严严实实的。

    陆西原这才低喝道:“你闹什么?方与你说什么来着?大半夜的,这事哪里是好张扬的!小三儿难道不是我的儿?我怎会不疼他!方才已是问过万先生了,无大碍的……”

    乔姨娘服软下来,想到儿子可怜,又抽搭起来,泣道:“老爷可要与咱们做主,报官拿了那些天杀的歹人与小三儿报仇!!”

    陆西原闻言不由大怒,松了双臂推开她,恼道:“胡闹!你怎的这般不省事?刚说了不好张扬,你又扯出报官来!”他顿了顿,咬牙道:“你道今天是谁送他回来的?是万芳楼的人!都是你惯的他!他在窑子里与人争风吃醋被打了,这是体面的?!咱们掩还来不及,还要大张旗鼓报去阜泽府,让天下人尽知不成?!我还跟他丢不起这个人!!”

    乔姨娘被他推开还有些恼,听到“窑子”二字,哭声戛然而止,脑子也僵了,抽搭两下,强辩道:“我的儿子我最知道,小三儿一向洁身自好,——大爷、二爷妻妾之外,哪个房里不有三五个通房丫鬟?只咱们小三儿就两个,一个还是我与他的!他哪里会去那等腌臜地方!”

    陆西原挥手道:“你眼里只他一个是宝!我自污声誉骗你这做什么?!窑子里的还拿着他打的记账条子来的,叫还银子!”提起这事他心里火更大,然幸好万芳楼的人知道规矩,送人回来也没声张,要账领赏也只与他一个心腹管家说了,这事要是传出去,可不只是丢面子的事儿。

    乔姨娘瞠目结舌,傻愣了半晌才道:“那……也是小三儿……小三儿与人应酬……”她忽然想起一事,未及细细思量,便脱口而出:“你不也是叫他与郎大人家小衙内多多亲近,这许是……”

    陆西原一拍桌子,怒道:“你胡吣些什么?!”

    乔姨娘被喝住,呆了一呆,又开始抽搭起来,只泣道:“我苦命的儿啊,老爷可要与咱们做主……”

    陆西原过去揽了她,两人偎依着坐到椅上,他叹道:“你当我不想千刀万剐了那歹人?然此事万不能张扬,眼下御史台将有大变,到处盯得都严,此事论不好便是小三儿德行有亏,连带我也有过,免不得要遭弹劾。此事还要暗下里寻着那打人的,再与理论……”

    乔姨娘晓得利害,也不犟了,俯在他肩头,呜咽道:“是我躁了,可老爷,我这心里着实恨呐,——小三儿往后怎么整……他尚未娶妻,这一辈子岂不就毁了?!”

    陆西原素来最爱这个妾室,虽然平时觉得这小三儿不争气,但爱屋及乌,也是疼爱有加,想到此一番竟是断了儿子子嗣,心下大为恼火,暗自咬牙,想往后查着下手之人定要千刀万剐了,方消心头之恨。而听爱妾说儿子亲事,心里又是懊悔,儿子也老大不小了,早两年与他定下亲事便就好了,原是一直想觅良配,现下可好,唉,如今……如今……只怕他是那事也不行了,可寻个什么样的人家……

    他叹了口气,道:“之前也有人与小三儿提亲,是咱们嫌人家门户低,唉,却是咱们误了他。现下……现下这般……也只得择个妥当的,速速定下亲事。——若有什么风声走漏,这良配可越发难觅了。”

    乔姨娘抹了把眼泪,咬牙道:“那不成!老爷,我不管,儿子这娶妻之事,定不能敷衍了他!”

    陆西原大为头疼,皱眉道:“他如今这样了……你还想要什么名门闺秀做媳妇不成?!”

    乔姨娘扁扁嘴,道:“就年家七小姐!小三儿谁也瞧不上,就欢喜她!!他从小到大,就没问咱们要过什么,如今已是这般了,拢共就这么点儿心思,说什么也要让他得偿所愿……”说着又嘤嘤哭了起来。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陆西原更怒,不由骂道:“你还提年家?!上次你打我名义去年家提亲,结果怎样?!非但未成,反而受辱!累得我这张老脸也丢尽了!你还敢提?!”

    “我不管!”乔姨娘非但没惧,反而怒了,猛得坐直了身子,眼角还挂着泪,却是柳眉倒竖,厉声道:“我只这一个儿子!老爷,我只这一个儿子!!当初为了他,我险些死了一回。这儿子也是拿我命换来的!如今老爷要委屈这孩子,那便先拿绳子勒死我吧,也省得我心疼!——省得那一位碍眼!”

    陆西原人品不值得提,却是痴情种子。年少时只爱这乔氏一人,一心一意想娶为妻,奈何家里另与订了亲事,违命不得,蒙乔氏不弃,甘愿为妾,他越发欢喜,百般宠爱。

    你道这陆西原怎的与年家大老爷年崴结交的?便就是投了“痴”字的脾气。年崴当年是顶着家里压力娶了出身不甚高的郑氏为嫡妻,又只爱此妻一人,侍妾皆无。当年一次同年酒宴上,众人酒醉后提起这些韵事,两人大为投机,彼此引为知己,成了好友。

    陆西原一直羡慕年崴果决,总恨自家没能下狠心与家里闹翻,好迎乔氏为正妻,端得让她居于人下。彼时他年少冲动执拗,悔恨之余便不肯再碰妻子,一心想让心上人诞下子嗣稳固地位。却未成想嫉妒可以让一个女人变得狠毒无比,陆夫人不动声色使了些小手段,就让乔姨娘失了那个孩子。

    待陆西原觉悟了,与妻子修好,有了第一个第二个……第六个孩子,乔姨娘却因为那次之后伤了身子,屡次滑胎,最终好不容易立住陆绍虞这么一个宝贝,生产时又是九死一生,险些命也断送了。

    这会儿乔姨娘提这个,他心里委实难受,使劲儿把爱妾的头按到自己怀里,摩挲着她的后背,道:“我省得你的苦……我是知道你的……这么多年,你不知我么……?”

    乔姨娘闻言心里一暖,身子也柔软了下来,转而又泣道:“老爷当初与我说什么来着……这会儿要委屈儿子不成……?”

    陆西原倒是骑虎难下了,好不尴尬,只得咳嗽一声,道:“不是我要委屈儿子,实在是……这年七小姐确是许了人家的,虽咱们与年家交好,这事也勉强不来……你也知,年家大老爷不在京,这年四老爷与咱们,大抵也只是面儿上罢了,他都拿年五小姐敷衍咱们,这意思不已是……”

    他忽然顿住,脑子一转,继而沉声道:“你放心,我定与儿子娶个大户千金来。年家不是提及年五小姐未有婚配么……”

    乔姨娘本在他怀里安稳下来,听他这话,十分不满,拧着身子道:“老爷糊涂了?!那是庶出!她爹是个白身!先头你还引以为耻呢!”

    陆西原道:“怎么说那是老郡主的孙女,淑妃娘娘的堂妹,年家的千金小姐。如今……小三儿这般,她已是良配了。莫要叨念年七小姐了,那是万不能的,这五小姐,除了其父身份低些,也没旁的不妥……你且想先头与小三儿提亲的那几家,又是什么人家?哪里比得了年家?”

    乔姨娘心里清明过来,也知道年七小姐是娶不过来了,而确是没有一家比得过年家,——便是庶出的庶出,论家底也比旁家强上几分。父母都是为了孩子好的,若不能让儿子娶那个最心爱的,也一定要娶个门第最好的。她这心里就有几分松动。

    但回想一番五小姐,她仍是别扭,只道:“我与夫人去年家走动时见过这五小姐,和七小姐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模样还行,却是木讷性子,这样的可配不上小三儿!”

    陆西原道:“木讷?”

    乔姨娘道:“可不是!老实的过头儿了,呐呐的也不大会说话,瞧着就是个依人随样儿欺负的主儿,怎么给小三儿做当家主母?”

    陆西原却点头笑道:“老实便更好了。如今小三儿那里怕是不中用了,烈性的妇人再吵将出来,没得再生事端。她既是个老实的,便就只守着本分,这才是家宅安宁呢。”

    乔姨娘听得明白,先是脸一红,捶他一下,随即眼圈又红,泣道:“我那苦命的儿啊,这辈子……这辈子……”

    陆西原拍了拍她,道:“小三儿这……未必不能好……且养着吧。你也顾惜着自家,莫哭伤了眼睛。这事,已叫上下都闭嘴了,你也仔细着点儿。若那人明儿问你,唔,咱可得想好个说辞。……只委屈你了……。那婚事,却是事不宜迟,先定下来方好……”

    *

    正月三十陆家这边哀哀切切,年家长生居却是欢欢喜喜。

    一早二夫人就带着年老夫人的话,往长生居来问年谅的意思。支出去众人,单与年谅说了。

    年谅笑道:“二婶不是早就让表妹喊满娘小嫂子?这是满娘的福气。”

    二夫人笑道:“你倒是个鬼伶俐的,只等婶子与你提!满娘这孩子,婶子瞧着也是好的,先头,其实……哎,不提也罢,现下她倒是与你争气,也配得做这二房。婶子也盼着你身边儿有这么个能撑得起的人。”

    年谅也知道,原来二夫人叫纪灵书喊满娘小嫂子,未必是真想着抬举她做二房,无非是想在纪家人面前给自己提面子。叫九奶奶陪着这些女眷逛逛倒是行,可许多事到底没法子叫人家代为料理,少不得要满娘这姨奶奶去做,叫纪家人晓得她是有体面的,她行事自然也便宜得多。彼时虽不是真心要抬举满娘,却是真心为着她好。而现下,“真心”二字可未见得,二夫人抬举她,老夫人也能答应下来,怕还是想着纪淙书那事与他找平衡罢了。

    但无论如何,这结果总是好的。

    年谅笑道:“侄子知道二婶疼侄子。侄子先与二婶磕个头,再叫满娘过来磕头谢过二婶。”

    二夫人点着他额头,笑道:“你心里晓得就好,做那虚礼什么!你既是应了,婶子便去回了老太君了。待书、礼过来,再叫满娘过去磕头谢恩吧。只有一样,婶子可先与你说了,老太君那边不叫摆席,想必你也晓得什么意思,你这里,若是乐意摆,几个菜意思意思便罢了,别大张旗鼓的,一来惹眼,再来也是忤逆,惹老太君不痛快。”

    年谅点了点头,道:“侄儿省得。侄儿原也不欲张扬,只想与满娘个交代罢了。她也是不喜张扬的,咱们只关起门来水酒一杯便可。”

    二夫人笑道:“那就好。”她顿了顿,瞧着年谅尽是欢喜,心情甚好的模样,才又提道:“不是婶子赶这会子讨你嫌,却仍想问你一句——老太君那边也是提了,青樱你待如何?若要开脸,不若这一道求老太君个恩典,也与她个名分。”

    年谅神色一僵,垂了眼睑,道:“二婶,这个侄子另有打算。侄子也是许过青樱……”却是声音越来越小,终不可闻。

    二夫人盯着他道:“青樱这孩子,谁瞧着不是好的?伺候你这么些年,如今也是大姑娘了,可拖不得几年。婶子提这话,你别不爱听,她还不比青槐,青槐到底还有个哥哥在外头,她家里可是没人了的!”

    提到青槐,年谅脸色越发难看,嘴抿得紧紧的,一声不吭。

    二夫人瞧了他半晌,最终只得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你呀……也是个执拗的。——你要真个心里有数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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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甩汗,咋会河蟹老七?

    望天。

    望着天爬走……

    (哎呦,谁丢的香蕉皮……?!眼泪,同志们,走路不能一直望天,也要注意脚下啊……)

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31、偏执⑥

    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当你想要一个苹果时,上帝偏给了你一菠萝。

    夏小满一直认为,非我所要时,就是给人参果也没用。却没想到,这菠萝却比想象中的好吃多了。

    她没想要在这宅门里求生存,却没想过求发展。所以对升职并不热衷。

    就现在而言,若说权限,长生居这群人,刺头儿被撵走了,本分的依旧本分,见风使舵的也一股脑的往她这边倒,她梳理了三个月,还没谁是她使唤不动的;而若说长生居的管账,她还处于文盲阶段尚接管不了,况且,她也怠于管那些琐碎的,青樱知道进退,银钱上也没怠慢过她,这她就很知足了,——自己银子要抓紧,那公家的银子自己把在手里干嘛呢?有点儿什么反倒落不是。不如啥也不管的好,反正自己也不吃亏。

    因此,这升职里只有一条让她有兴趣的,那就是加薪了。

    姨奶奶的月薪五两银子。年家还没有过二房这职位的人,所以她也没处参考薪水去,不过按照正房奶奶二十两的标准,她原合计着,能升到十两是顶天了,保守估计是七两——老爷房里的姨奶奶们是这个价,这爷房里的二房,能和老爷房里的姨奶奶比肩也就不善了。

    未成想,只加薪一条就出乎她意料了,上面发话,夏氏月例十二两。

    夏小满大为惊讶,止不住的咂舌,倒是真给年六爷面子。可年六爷却似乎还觉得这面子给的不够足,仍略带不满道:“怎得出这么个数来?也当十六两才是。”

    要什么自行车?!夏小满嗤笑一声,眨眨眼道:“要多少是多?六爷眼界可是高。”

    年谅摇了摇头,怕是祖母想与,有人心怀不满克扣了吧。也罢。若真赏得多了,也未必是好事。老五家的那边儿还不知道闹出什么花儿来。因此他只道:“不图银钱。只是觉着此数不成规矩。”

    夏小满笑道:“嘿,我看正好相反,正是规矩。我现在倒成了‘先例’了,怎么也得给后面留点儿余份儿吧,我要十六两了,过两日哪位老爷房里的扶成二房,银子给多少?十八两?瞧着也不成等级啊。现在我这一等十二两,老爷二房那一等十六两,啧啧,这就像那么回事了。”

    年谅瞧她这般嬉笑模样,忍不住笑道:“原怕委屈了你。你倒想得细致,反替她们辩。”

    夏小满心道,这多多益善之外不还有个知足常乐么?便笑着揶揄他道:“原来你是替我抱不平!那咱也不多事给旁人添腻味了,四两银子你补给我好了,咋样?”

    年谅击掌笑道:“好,你倒越发不饶人了。我却不补,左右瞧你也不急,依你方才所言规矩,待过些年,我是老爷了,你自然就是十六两了。”

    夏小满翻了翻眼睛,干笑两声,道:“你倒会省钱。”

    她暗自磨牙,往后的事谁知道?难道真跟这儿熬到你年六爷升级成年六老爷?阿弥陀佛,您还是别咒我了。

    年谅倒也没真省钱下来,该与她打的首饰一件不少,来不及裁新衣,便使人往外头成衣铺子置了两件襦袄两条裙子应景。夏小满咔吧着眼睛恨不得都折现,当然,此言未免太煞风景,只好郑重谢过领导,十分应景的穿戴起来与领导鉴赏。

    自家领导还是好伺候的,领他的“赏”倒没什么规矩,领旁的领导的“赏”,却是不同。几位夫人各有赏赐些首饰尺头并金银锞子,夏小满往年老夫人那边谢恩时,一并叩头领回来了。

    这还是夏小满穿过来之后第一次正经八百的磕头行礼。她起初还安慰自家,无论你乐意与否,这都是无法之事,就当拜佛了,又比拜佛还实惠些——拜佛是你磕了头还得花银子买香烛上供,现下却是你磕头人家与你银子。

    只不过,拜佛只跪一下磕个头就拉倒了,领赏却是要跪着听老夫人训话。好在老夫人话并不多,重点不外乎“恪守本分,好生伺候主子”,也好在不必经常跪来跪去,不然她真得琢磨琢磨是不是也整个那传说中名唤“跪得容易”的护膝。

    除了领赏之外,还领了一份“婚书”。

    二房算是贵妾,与普通妾室最大的不同,是其正规性,虽然不及正妻那般六礼齐备,却也需要有大媒,纳吉行聘,并有类似正妻的婚书——只比那言辞上要简单些而已,之后女子正式入夫家户籍,而非普通妾室的奴籍。这般下来,算是受法律保护了,而不似那些普通妾室,是夫家的“动产”可随意买卖。

    夏小满先卖入年家,这会儿扶为二房,纳吉聘礼统统没必要了,只差补一份婚书而已。

    夏小满瞧着那装着婚书的朱漆描金雕花帖匣,心中感慨万千,从前也到适婚年纪了,差一点儿也就结婚了,没想到却是在这边先领了“结婚证”了……

    除了加薪和“结婚证”,还有更意想不到的等着她,那才是“菠萝最好吃的部分”。

    年谅派人去与她落户籍,她还没脑子寻思到底怎么回事,待年谅着人讨来她的卖身契,问她是否送回夏家时,她才反应过来。

    消了奴籍,重入户籍,从此之后不再是奴,而是自由民身份了。

    “自由了?”她有点儿难以置信,升职还有这等好处?!“以后是平民百姓了?”

    年谅瞧着她惊喜的模样,心下又是高兴又是唏嘘,点头笑道:“你安心,已是除了奴籍。同你……未来之时一般了。”他顿了顿,又问:“这契书……”

    夏小满真想仰天大笑三声,现在跑了是不是不算逃奴了?!她强压了想大喊大叫蹦蹦跳跳的欲望,伸手去端茶想稳稳心神,听了年谅问话,连忙撂下茶盏,两步抢过去,攥了卖身契在手里,道:“既然是消了奴籍,卖身契自然是还我!”

    年谅才从匣子里拿了卖身契擎在手里,就突然被她抢去了,不由一愣,随即大笑,道:“你急个什么!又没说不予你!”

    夏小满撇撇嘴,却仍忍不住嘴角上翘,道:“到底还是揣在自己口袋里踏实。那这契没用了,能烧了不?”

    年谅笑道:“自是随你。只是,不送回你家里去与你父母知道?”

    夏小满一翻白眼,给他们知道就完了,好不容易断绝关系的,这要知道了卖身契失效,将来再有个啥的,搞不好还敢打主意再卖她一次!她只道:“用不着。我知道就行了。”

    年谅见她态度冷漠,又这般说,忽然想起一个来月前小韦管家曾回禀过夏家人种种表现,叹了口气,拉了她近身,道:“你勿要担心,你如今有了婚书,户籍落在年家,这一世便是年家的人了。便没这契了,他们又敢如何你?打发个人告诉他们一声,不过是想着让他们也欢喜欢喜罢了。”

    年家的人。夏小满那点儿希望的小火苗突然被掐灭了,白欢喜一场,真是蠢,光想着不是奴籍,跑了不算逃奴了,现在却仍是年家的人,户籍还在年家,离自由人也还差远了。

    年谅见她忽然神色黯然,只道她也为父母之事伤心,便揽了她劝道:“也不同你说那些‘悖德’、‘悖礼’的话,只是圣人也云‘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如今告知他们你出息了,他们脸上不也有光?也算是你尽孝了。”

    出息?夏小满继续翻着白眼,真稀罕,原来这就叫出息!至于尽孝,这更是笑话,她老早就指鼻子告诉夏氏夫妇少跟她提那个“孝”字,他俩那德行还配不上说这个字。她哼了一声,道:“谢您好意,还是不必了。他们还真就用不着我给他们争光。”

    年谅听这话音儿就不对,叹了口气,道:“你到底在气什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夏小满想起夏氏夫妇所作所为来,冷笑一声,打断他道:“那是你爹娘好,你没见着极品的。等你见着了,毫无怨忿,还能搁我这儿论什么百行孝为先,那我就服了你了,——你都不是凡人,是圣人了。”

    爹娘好……。年谅一时怔住。于他本心,真个觉得“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了么?对于父亲,他在恭敬之余,真是半分无有怨忿吗?他是圣人么……?

    夏小满瞧他发呆,也没理会他想些什么,挣了下身子站起来,喊小丫鬟拿了铜盆来,仔细看了是自家的卖身契,便拿火折子当年谅的面儿点了。

    看着那张泛黄的纸渐渐变黑,最后化成一摊灰烬,夏小满先前因想起夏氏夫妇的哪点儿不快也随之消失殆尽,心里舒畅无比,无论如何,这算是了结了件大事。

    年谅见了火光才回过神来,见她兴高采烈的,也抛了烦心之事,跟着笑道:“祖母虽不许摆宴,然也不屈了你。我已交代下去了,晚上咱们自己置桌席,自己乐呵乐呵。”

    夏小满对吃吃喝喝也没多大兴趣,左右也是天天吃那些东西,还能做出什么花儿来!便道:“咱还是商量商量,免了这桌酒吧,这么着我就挺乐呵了。”她忽然想起个事,忙又道:“要不换个庆祝法?……如果能叫人改个称呼,我就更乐呵了。”

    今儿老夫人那边儿正式传话过来抬举她为二房时,长生居的丫鬟们就立时改了口,皆叫她“二奶奶”。她初时听了差点儿没摔一跟头。

    “二奶奶”这是个多强势的词儿啊,她满脑子想的是琏二奶奶、白二奶奶,这词儿,实在是太……太……太让人无语了。况且,家里不是有个二奶奶——二爷年证的媳妇,这不是叫混了吗?

    等她问了茴香才知道,她这二奶奶只是在长生居的内部称呼。将来年谅娶了正妻,那就是她们的大奶奶,直接叫奶奶,而她夏小满被叫二奶奶,以示二房尊贵,区别于其他妾室的姨奶奶称谓。而在长生居之外,别人还是称呼她夏姨娘,夏姨奶奶,和家里四房的“证二奶奶”并不冲突。

    虽知道怎么回事了,她却还是觉得别扭,倒还不如姨奶奶听着习惯。

    年谅闻言挑了挑眉,心下有些不快,语气有些冷硬,只道:“你想叫什么?”

    夏小满浑然未觉,道:“还是叫姨奶奶吧,顺口了,别人叫二奶奶我都不知道是在叫我。”

    年谅一怔,随即知道自己想歪了,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我就知你并非那等恃宠之人……”

    “啥?”夏小满险些被口水呛死,恃宠?!她没听错吧?!她挠挠头,小心翼翼问他道:“我……咋了?”

    “不相干。是我想左了。”年谅摆手笑了笑,随即又正色道:“只这称谓还得按规矩来,免得以后乱了规矩,你自家不觉得,倒叫外人瞧着不像。”

    *

    晚上长生居设宴,既是不张扬,年谅便兄弟谁也没请,只问了九爷。九爷晓得自家去了,更显得年谅没请旁人,再叫旁人挑理,便直言不过去了。因着九奶奶和夏小满一向交好,她倒是过来送了贺礼,陪了一阵子。

    年谅还请了二夫人并纪灵书过来坐坐。二夫人来吃了一杯酒便先走了,只叫纪灵书在这边多玩会子。纪灵书送了两个装了锞子和如意的荷包与夏小满为贺。

    待九奶奶告辞后,纪灵书便与年谅道:“灵书身子也好了,也当是回家侍奉母亲哥哥。”

    她其实今儿一早就想着回去的,因二月初一也有祭祀,恰好回去与家人一道。然雁回居皆道夏小满今日被抬举成二房,她遣人去打听,白晌长生居里外人都忙着,——里面人陪着夏小满谢赏,又筹备酒菜,外面人则要跑夏小满落户籍之事。而后年谅又打发人来请二夫人并纪灵书晚上赴宴。纪灵书不好不来,便将回去之事搁置一旁。这会儿提起,是想着明日能走,算是与他们作辞。

    夏小满先前也与年谅说了二夫人想留表小姐,年谅心里也清楚二夫人思女之意,所以虽然纪灵书语意坚决,两人却也只含糊着,不置可否,想拖到翌日问问二夫人的意思再说。

    待散场了,席面撤去,两人洗漱安置。

    夏小满想起纪灵书那些七零八碎的东西就头疼,哎,这植物园又动物园的,忍不住向年谅道:“先不说二夫人怎么想,其实要是纪家这就回瑀州的话,不如多留表小姐住两日,——她东西实在不少,省得折腾,费二遍事。”

    年谅沉默半晌,才道:“我还想劝他们晚些回去。郝神医也说了,表哥的腕子需静养,若不慎再碰了伤了,怕就要落下病根,再难痊愈。他们回去还要经麒麟山,行山路,车马颠簸,我实是怕再出些事端,那表哥的手真是毁了。不若在京里静养几个月,彻底养好了再回去也不迟。——左右回去也只是读书罢了。”

    夏小满点头道:“说的也是,腕骨再挫了可不得了。”

    年谅叹了口气又道:“也不止是此……”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本不欲与你说,但又怕过几日你问起,嫌我瞒了你。咱们初时定的二月初丁午河解冻便走,及至表哥来了,我便想着等会试放了榜,表哥有了去处再走。后来却又出这等祸事……现下,我想等表哥伤好咱们再走,免得咱们走了,京里无人照应他们……”

    夏小满不以为然,道:“你是不是多虑了?有上次换药那事,你就总怕有人再害了他!但还是那句话,你能护他多久?要害早就害了!这几日不也没旁的事?”

    年谅摇了摇头,正色道:“那日开药的大夫昨儿死了。”

    夏小满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道:“死了?”

    年谅道:“问供,他只不招。府尹动刑,他受刑不住,死在堂上。有他徒弟的供词,到底定了罪。阜泽府那边下晌送的信儿,说他‘谋害人命未遂,证据确凿,却妄图狡辩脱罪,受刑而亡。’”

    他顿了顿,见夏小满略有紧张的盯着他,不由苦笑道:“与我不相干。我是想定他死罪,却没想这般。不到十板子就死在堂上,绝不是他体弱,当是有人买通衙役下了重手。我倒真未想他能供出什么来——能设计的人就不会把自家栽进去,然却是有人心里有鬼,先行灭口了。我叫人去查谁使的银子,能查到的都是些不相干的人。”

    夏小满深吸了口气,道:“知道与你无关。只是……有点儿感慨罢了。其实那日,我也觉得他换方子害人,该死!但……哎,也不是我瞎慈悲,到底是一条人命,判死罪和这般……到底不一样。那人,够狠,做事也够干净。”

    “正是,好不歹毒。”年谅喟叹一声,拍了拍她以示安慰,又道:“因此我才放心不下。如你所言,我护不了纪家多久,但现下这般境况,我实是不能踏踏实实往玫州去了。姨母是我亲姨母,却不是我这些兄弟的至亲,若托与他们,老五老七提都不必提了,老二老四定也是敷衍塞责,只老九我是信得过的,然老九还要大比……许不必等那么久,等放榜的吧,等老九能腾出手来,咱们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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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咳咳,那个,有空请看下公众版公告……16号刚订正的……关于女频年终盘点投票……

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32、偏执⑦

    永宁十九年二月初一

    大秦袭前朝旧制,定二月初一为中和节,取意“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此日祭“勾芒神”与“日神”,始春耕。百官休沐一日,归家祭祀。

    逢初一望日,扫宗祠、拜神佛也不可少,所以这一日的祭祀活动颇多,从早上一直持续到近午时。

    祭礼毕,年谅便寻了个由头,把二夫人从老夫人身边支开,问了她纪灵书之事。

    二夫人是舍不得纪灵书,可到底是别人家的女儿,哪里有她总留着的道理?便是自己姑娘也留不得一辈子。她有时也想若这孩子能嫁来年家,无论给了十二、十三、十四哪一个,都是好,但又想起纪郑氏不愿女儿入豪门之言,也就歇了这念头了。

    她叹了口气,向年谅道:“灵书也与婶子说过了。她是个孝顺孩子,总念着母亲哥哥……昨儿也收拾了收拾行李,还没太归整,你们一会儿帮着打点妥当,好生送了她回去。婶子还要往老太君那边去,不便过去,你们去了替婶子与你姨母代个好。”

    年谅应了,回来长生居,与夏小满道:“表妹已是和二婶说过的。昨儿也算是来辞了咱们吧。你回头往雁回居去,帮她料理料理行李,眼见也晌午了,她若去辞了祖母,祖母必留饭的,想来要下晌才能走上。”

    夏小满心里念了句佛,走了也好,走了咱也就省心了,不必再头疼她念经,也不必担心大灰狼了。——前儿老七往纪灵书那边送皮子,她收了,年谅气恼了半晌,幸而采藻报说七爷也就呆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走了,之后老七一直没什么动静,而当时年谅心思又都在查那大夫和挑拨郎衙内动手的人上,无暇分心兼顾,这才把纪灵书这事撂下了,那还嘱咐夏小满多留神呢。

    夏小满是很想把这丫头关小黑屋,不放出来的,现在送她回家,叫姨母大人守吧。反正门房上也必是交代过的,老七连大门也进不了,安全无敌。

    她忙道:“嗯,那我这就过去。收拾利索了,就先叫人陆续送到万祥街去,然后下晌直接带她人回去就行了,不耽误时间还方便。”

    年谅点头道好。

    两人正商议着,外面又报持葛有事来回。

    持葛进了门行了礼,略有焦急道:“爷,小的方才瞧着陆大人的长随了。”

    年谅挑挑眉,道:“‘献生子’的?还是陆大人也来了?”

    中和节民俗以青布口袋盛百谷果实,互相赠送,谓之“献生子”,既是贺春耕,又是祈丰收。然大秦官吏间这种互赠却并没有象征性意义,不过是同逢年过节礼尚往来一样,走个形式罢了。

    因着各家人口不定,这祭祀又是家人逐一上香磕头的,所以各家祭祀时辰长短不一,方才年家祭祀未完,就已经有人送礼过来了,被请在外院客厅待茶,祭祀礼毕四老爷并二爷四爷就匆匆出去待客了。

    持葛是年谅心腹,年谅查出陆绍虞挑唆郎衙内打纪淙书的事他也是知道的,所以这会儿见着陆西原到了才会忙不迭回来禀报。他道:“许是,打听了是有礼的。但,陆大人拜老太爷去了,同去的还有翰林屈大人,——小的寻思……会不会是来赔罪的?”

    年谅哼了一声,道:“不会。他若有心赔罪早赔罪了,这都过去多少天了?诶……?”说着忽然想到前儿派了人去查谁与衙役使了银子打死那大夫的事。

    莫非陆家心里有鬼,听着风声了,才来赔罪?——打一个纪淙书没什么,若是灭口杀人却是大罪了。这是想着化干戈为玉帛让年家莫要追究了?还请了老太爷的至交翰林侍讲学士屈大人来说和?

    “先见了四老爷又见老太爷?”年谅沉声问持葛道。

    持葛回道:“像是没去四老爷那边——四老爷那边也忙着待客呢。陆大人是同屈大人直接去拜的老太爷。”

    年谅冷笑道:“哼,便就是赔罪,岂能饶他?陆绍虞忒是狠毒,撺掇也就罢了,还换药方子要害了表哥!这会儿又敢除了大夫灭口,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单‘赔罪’就能免其罪责?!陆大人倒是会寻和事老,屈大人果然是有面子的,然便是祖父不追究,也别想我饶了他,咱们且瞧着!……”

    持葛没敢接茬,等着主子说了一番气消了些,才道:“爷息怒,小的也就这么一猜……许是真来‘献生子’的也说不定……小的这就往老太爷那边打听去……”

    年谅点点头,挥手叫他下去了。夏小满对于他的报复计划没有半点兴趣,她只希望去玫州前不生事端才好。只可惜,这抻着的日子长了些,纪淙书的手还得俩月才能彻底愈痊吧。

    她站起身,向年谅道:“若没事,我这就过去雁回居了。还用带什么话不?”

    年谅摇头道:“不必。下晌……祖父那边若无事,我同你们一道过去。”

    夏小满点头道好,挑帘子出来外间,正碰上采菽匆忙进来,与外间丫鬟打听年谅这会儿得空不。瞧见夏小满,她连忙过来行礼,笑道:“二奶奶,奴婢正有些个事想回。”

    夏小满听那二奶奶就晕挺慌,咔吧咔吧眼睛,勉强一笑,道:“去吧……人搁屋呢……”

    采菽顿了顿,扫了一眼屋里几个小丫鬟,凑近夏小满道:“二奶奶,二门上的来递话,说官媒朱婆子又来了,在老太太那边呢。”

    夏小满嗯了一声,第一反应是,朱婆子是谁?官媒?这和她好像没啥关系吧……然后才想起年谅来,又想起刚才持葛说的陆大人也来了。于是又转身跟着采菽回了屋。

    年谅听了采菽说的,脸色变得极难看,只问:“朱婆子谁家遣来的?”

    采菽道:“爷恕罪,奴婢不知,是刚才二门上人来回的。像是没递帖子,若不是老夫人招她来的,怕就是跟了哪位大人夫人一道来的,——今儿前门来‘献生子’走礼的着实不少,门上的也乱了,混不记得了。”

    年谅沉着脸,道:“探个准信儿再来回。”

    采菽见他不快,忙道:“奴婢已经着人往老夫人那边转转了……奴婢,奴婢这也去瞧瞧……”说着见年谅一点头,便忙不迭退下去了。

    夏小满瞧着年谅,道:“用帮忙不?”

    继续……装病?一回两回三回?哎,现在陆家要是铁了心嫁闺女过来,别说你是半死不活床上躺着,只要你没躺进棺材,人家照样能把花轿塞进门。陆家前脚打了纪家,后脚又要嫁闺女进来,这……她忽然有些想笑,若不知道的,许是能想成陆家打纪家是为了年谅争风吃醋呢,病秧子也成香饽饽了?

    病秧子可没她那么多幽默细胞,也不知道怎生想的,往床上一仰,阖上眼睛,语气透着疲惫,只道:“不必。你去雁回居吧。这事,我自有计较。”他顿了顿,近乎咬牙切齿低声道:“他们休想。”

    夏小满无限同情的瞧了年谅一眼,转身做自家事去了。虽然她也抵制陆家人进门——已经是结仇了,还是那句话,年谅要不待见这姓陆的媳妇,两口子不和,她夏小满极可能成为头号炮灰。但是她抵制有啥用?还是先做好自家日子,以不变应万变吧。

    *

    雁回居

    二夫人在老夫人那边没回来,青榕也是一早跟着去伺候的。只青棉看家,得了信儿说六爷房里夏姨娘过来了,青棉就带着几个小丫鬟过来迎夏小满,见面就先行礼贺喜。

    雁回居的青榕青棉可不比旁人,在二夫人身边顶半个女儿用的,夏小满一直和她们保持良好关系,也常是能开玩笑的,因此和拉了她,笑道:“得了,昨儿酒我也请过你了,今儿你就是再说吉利话,我也是没可给你的了。——咱还是免了吧。”

    青棉也是玩笑惯了,揶揄道:“姨奶奶月钱可是翻了倍的,怎的还小气起来了?昨儿我是喝着喜酒了,自不会向姨奶奶再讨赏,可下面这些小姑娘还等着您赏呢!这是姨奶奶大喜,可赖不得!”

    夏小满笑道:“嘿,我是怕了你挑理了,幸好记得带荷包来,不然今儿这院子怕都走不出去了。”说着招呼茴香上来。

    茴香拿了个小口袋大小的水红绣喜字纹锦袋,里面装的皆是散钱,摊开口递过来,叫每人抓一把,抓多少是多少,只道图个喜庆吉利。

    小丫鬟们便都热热闹闹围过去抓钱,青棉引着夏小满往里走,便走边低声笑道:“今儿是中和‘献生子’,姨奶奶这倒好,抓青钱!——真个聪明,岂不欺负咱们院里的小丫头手小?便是两只手能抓多少?”

    夏小满哂然一笑,确实图的这个,比包红包可省多了。嘴上只笑道:“也是图个吉利,个人儿撞个运气。——也要看她们有聪明的没,我就教你个招,下次你碰上这事,千万别用手抓,要用双手去捧……”

    青棉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拽着夏小满的袖子笑道:“姨奶奶,我真个服了你!这等妙计难为您想得出来。”

    夏小满心道我那是上学联欢会上抓瓜子花生得出来的经验,也陪着她笑了一回,又道:“六爷使我过来帮着表小姐归整归整行李,表小姐呢?”

    青棉道:“表小姐方才往老太君那边去辞行了,姨奶奶先东厢稍等吧。——纪家的洹嫂子过来跟着收拾呢。”

    夏小满点头跟着她往东厢来,拂星揽月两个大丫鬟都跟着纪灵书过去福寿堂了,只剩下几个小丫鬟,在洹嫂子的指挥下将行李一一归置装箱,瞧见夏小满和青棉进门,都赶着过来问好。

    夏小满见行李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那几个活物,是要最后放进去的,便打发人先抬了几个大箱子出去,到二门外交给年谅的小厮并纪家派来接人的下人,装车送往万祥街。洹嫂子见夏小满还要喊年家的管事媳妇进来帮忙,连说不用,自家跟车去了。

    夏小满才送了她们一车行李出门,就见纪灵书的丫鬟拂星打穿堂过来。拂星跑过来施礼,笑道:“姨奶奶怎的过来了?”

    夏小满指指刚消失在拐角的拉行李小辇,道:“过来先搬些行李送回万祥街,省得下晌表小姐回去后面跟着一溜行李车,瞅着都累挺慌。你打哪来?表小姐呢?可是老太君留下吃午饭?”

    拂星陪笑道:“老太君那边有客,未留小姐,只道‘不同你讲那些虚礼,也是近便,多暂就回来了。’打福寿堂出来,倒是七爷请小姐去了,说是要与小姐践行,府里几位小姐小爷也都是过去的。我家小姐也就跟着去了,打发奴婢回来与青棉姐姐说一声,晌午饭不必给小姐备了。”

    夏小满仰着头,无语问苍天。不是我军无能,而是X军太狡猾!一个不留神,小羊羔就能叫狼叼了去!赶紧把小羊羔送走吧,她可受够了。

    她暗自磨牙,面上笑容也多少有点儿抽抽,只叫青棉先领拂星回去再看看行李去,待两人去的远了,自己这边吩咐茴香豆蔻道:“豆蔻回去,问六爷,七爷把表小姐请走了,咱还半路请回来不。茴香,往各房爷、小姐那边去,瞧瞧是不是各位小姐都去了。有什么信儿立刻来回。”

    夏小满回院进屋喝了两盏茶,豆蔻先一步回来了,青棉借引子出去,豆蔻这才回道:“主子,爷没在。青樱、采菽姐姐也都没在。采蘋姐姐说,六爷听了采菽姐姐和持葛的禀报就往老太爷那边儿去了。”她顿了顿,又低声道:“她说,六爷似是恼了……”

    看来媒婆真是来提亲的了。陆家小姐么……夏小满荡着手里的茶盏,瞧着清碧的茶汤,或悬或沉的芽叶,挑了挑眉,不晓得年谅抗争结果如何,不晓得……这是牛魔王的妹妹能沏出盏什么茶来。苦的,甜的,涩的,香的……甭管什么的罢,只要端上来,年谅总得喝下去,而她所要做的——就是躲远点儿,省得年谅喝得不爽,喷了,再喷她一身……=_=

    过了两刻钟茴香也回来了,却带回真正让夏小满头疼的消息。

    “三房、四房的爷小姐们都去了。”茴香回道:“但奴婢方才打那边过来时,却遇着九小姐了。九小姐道,吃了几盅酒,老太君那边召唤五小姐过去,大家就散了。”她仔细瞧了夏小满脸色,继续道:“九小姐还说,她欲陪表小姐一道回来的,七爷却说有事,把表小姐留下了。”

    夏小满拍了拍自己脑门,现在算不算“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不过,很可能她还没等着“大任”就先被这丫头折腾死了!年谅不在,保卫小唐僧的活计就落在她肩膀上了,她是八戒吗?!

    “主子……”茴香小心翼翼的问道:“咱们现下……”

    夏小满翻了翻白眼,现在?维护世界和平,拯救女版唐僧。她站起身,抻抻衣襟,道:“走吧,去接表小姐回来,趁早送了她回家!”

    夏小满交代了青棉等着洹嫂子来再搬行李走,自家带了茴香豆蔻,往七爷的鸲鹆居来。

    夏小满升职之后,一路遇到丫鬟婆子都特别客气,然而到了鸲鹆居却并没受到礼遇。

    “夏姨娘大喜啊。”青桂皮笑肉不笑的挡在门口,连院儿都没有让她们进的意思,嘴里虽是贺喜,可听着却格外刺耳,她又道,“我家爷有客,正忙着呢,夏姨娘还是改日再来吧,或者,留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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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昨天忘记说了,关于二房在内部被叫二奶奶的说法,请见《红楼梦》第六十八回,善姐儿与尤二姐的对话,以及凤姐儿训下人们的话。

    二房实际的地位是比妻低一等,比妾高出许多的。

    但这还讲个因人而异,比如尤二姐过得还不如凤姐儿的普通丫鬟。

    至于咱家小满……哇哈哈哈。

    以上。

    爬走。。。。

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33、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唐僧①

    夏小满还没待还口,茴香已先一步急了,厉声喝斥道:“怎么说话呢?!”

    自采蘩之后,下人里再没人敢这么跟自家主子说话!

    这青桂从前常在长生居逛荡,人前装得什么似的,背后没少挤兑自家主子,给其话儿听。那会儿要不是青桂冲着和青槐好,茴香才不会忍她,便是忍着,也有过几次口角,却总落下风。如今青槐没了,不必顾及什么,而自家主子又是正经二房奶奶了,哪里容她这么阴阳怪气的?

    最近茴香被夏小满丢出去与纪家那些大小丫鬟管家媳妇们打交道,人越发碴利了,也是什么都不怕的,这会儿既是生了护主的意思,也想着为自家出口恶气,因此立时出言训斥。

    夏小满并不晓得茴香那点子小心思,但见她出头相护也不是一遭两遭了,当下一笑,拽了拽她,示意她不必多言,然后收了笑脸,淡淡向青桂道:“我不找七爷。我找我家表小姐。劳你去通禀一声。”

    她穿过来以后,青桂很少出现在她面前,只侧面接触两回,她觉得此人十分做作,因此毫无好感。这会儿又想起豆蔻手里那个小小的银锞子,心里更加厌恶,挖墙角敢挖到她头上了,眼下不知道抽的什么风又冷嘲热讽的,装什么大尾巴狼?当她是死的啊!

    她终于明白五奶奶当初为什么一怒打了珍藨个半死,七爷房里这群妖精都是欠收拾的!不过这会儿她没空收拾妖精,况且她还没混到五奶奶那职位,敢两下子打这妖精个半死,纪灵书在狼窝里多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先顾“牧羊犬”这正业吧,速战速决,妖精么,来日方长。

    因此她只是还算“客气”的叫青桂去通禀,然后打定主意,“敌退我进”,只要青桂一回身,她也跟着进去,先把纪灵书喊出来再说。哎,这都需要兵法了,天天和这群人混,得死多少脑细胞啊。

    可惜,她的脑细胞白牺牲了,青桂并不是个能如她愿的。

    青桂本身就是烈性子,又在鸲鹆居被惯出来了,七奶奶在的时候也是约束她不住,七奶奶不在了,更是她一人独大,说一不二。她素来没把二等主子放在眼里过,尤其是窝囊的主子,比如这长生居的夏姨娘,从前当着人前主子面儿她还有三分虚情客气,若是没人什么难听的也都说过,而那夏姨娘老实巴交的就只有擎着的份儿,几时敢与人甩脸子?越这样越叫她瞧不起。

    可这么个叫人瞧不起人儿,竟然在昨儿被抬举成二房了!呸,封个姨奶奶都是姓夏的白捡来的,凭什么被抬举成二房?!青桂是又妒又恨,目眦尽裂,五内俱焚,直呼老天不开眼。——苍天,凭她这般聪慧貌美,怎得还在人下做个奴才,那等窝囊废竟能成主子了?真个老天不公!

    她打昨儿得到这个信儿就忿恨不已,本想着晚上缠着七爷,也讨些平衡,谁知道昨儿七爷又不知道跑哪里喝花酒去了,一夜未归,早上回来换衣裳,又是一股子陌生的脂粉香。青桂咬碎银牙,才拧搭拧搭闹了两句,就被七爷兜头一顿骂,这火儿便生生窝在心里。晌午纪灵书并家里的爷小姐们过来了,她瞧着七爷待纪灵书那份殷勤劲儿,越发不顺眼,碍着自家爷和小姐在不敢怠慢,只得强颜欢笑,勉强应承。

    这会儿人走了,只七爷和纪灵书在里屋不晓得做些什么,七爷又交代不许进来。她那半身子是醋,满心是火,整个儿人又酸又燎,正难受着没处发泄呢,可巧夏小满就来了。

    本来瞧见夏小满,青桂就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又见夏小满是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她恨得牙痒痒,心道才做多会子二房奶奶,就端这样的架子?!反正有七爷交代的话摆在那里,她有得推脱也不惧什么,那笑也懒得装了,脸撂下来,硬邦邦道:“说了我家爷待客,不便相见。我家爷也交代了,不许相扰。夏姨娘请回吧。”

    若只这么说也就罢了,偏她抬了手像要来推夏小满似的。

    夏小满见这狐假虎威的就不爽,心道真是蹬鼻子上脸,还要动手?看来深宅大院里也得学点儿防身的功夫啊!虽然她夏小满不是五奶奶不会功夫,可力气还是有的。见她胳膊过来,便伸手使劲儿一拍,冷冷道:“我也说了,我找我家表小姐,和你家爷没关系。叫你通禀一声算是尽礼,你这儿挡着算什么?让开。”说着也不理她,直着就要往院里走。

    青桂没想到窝囊废如今不止能还口,还能还手了,措不及防叫她拍了一下,胳膊生疼,下意识的一斜身子,这夏小满人已进院子了。

    青桂火儿更大了,也不管不顾,伸手就去拽夏小满衣裳,口中尖利嘲讽道:“夏姨娘还讲‘礼’?这般直闯讲的哪门子‘礼’?!”

    茴香方才被主子压着,还不便往前凑合,这会儿主子的态度已是分明,见青桂竟敢去撕掳主子,她哪里肯让,抢步过去,一手护主子,一手去推青桂。

    夏小满见着青桂来抓她胳膊,自然侧身避让,却是让了位置与茴香。青桂个高,这一下子揪了茴香衣领子,茴香哪里示弱,也抓了她的胳膊去推她,这俩人倒是一个拽一个撕掳起来。

    夏小满站在原地,用了一秒钟去判定自己若与青桂撕掳起来会很丢身份很丢人,又用一秒钟去思考要不要扇她一嘴巴叫她知道知道谁是领导,再用一秒钟否定了扇耳光的计划——主要还是扇了纪淙书后虽阴错阳差得了福,却还是被年谅训过鲁莽了,多少有点儿后遗症。

    三秒钟之后,夏小满做出了判断,一手扶了茴香,一手狠狠拍上青桂的手,正义凛然喝道:“干什么?!都撒手!”却在同时迅速抬起脚来,一脚踹在青桂小腿骨上。

    青桂手上吃疼不由松开了茴香衣领,还未反应呢,腿上又挨了一下子,更疼!便“嗷”的一嗓子喊出来,脸上也抽抽了,身上也抽抽了,身子一弓,却是失了平衡,眼见要跌倒。她忙不迭空手划拉一把,却是茴香闪身慢了,被她攥住了外衫的袖子。茴香襦袄外面套的统一的青衫“工作服”,料子寻常,又穿得久了些,有些“淘”了,哪能承力,只听“嘶啦”一声扯出个口子来,青桂再借力不上,跌坐在地上。

    她又气又恼,撒了手去捂着腿,也不起来,越发耍泼,尖声道:“夏姨娘这是要动刑吗?!你才当了多会子二房奶奶这就找不到北了?你且看好,这里是鸲鹆居,不是长生居!这儿还轮不到你来打我!”

    茴香见衣服坏了,她还耍泼混赖,已是气极,口里骂道:“这成什么了?你满口浑说什么?!当我家主子好欺负不是?!”说着又要冲过去给她两下子。

    夏小满只觉得可笑,一把拽了茴香到身边,拍了拍她肩膀,道:“别急,和这等人一般见识什么?”她已进了院子,这会儿便故意高声道:“她不懂规矩,自然有七爷教训她!”

    而后扭回脸,冷冷的向青桂道:“这是哪里?鸲鹆居?鸲鹆居是哪的?是年家的!你还没独门立户呢,这还是年家地界儿,就得守年家的规矩!不打你是给七爷面子,你当我动不了你?”

    青桂几乎气炸了肺,厉声道:“你……你敢?!你凭什么……”

    夏小满打断她,冷笑一声,道:“年家有规矩没有?你懂尊卑不懂?我便只是半个主子也是你主子!等你熬到半个主子的时候再来与我叫号!不过,就算你是半个主子了,六爷是兄,七爷是弟,还有个‘长幼有序’,你也想想明白,你能和我叫得了号不!”

    外面这么一吵,屋里人早听见了,几个先前被七爷吩咐屋里呆着不许出来的丫鬟也跑出来了,这些人平素被青桂压着,都是敢怒不敢言,这会儿巴不得看她热闹,也不上前帮忙,都躲的远远的,抿嘴笑着。

    青桂恼羞成怒,正待一骨碌爬起来再与夏小满撕掳,却一眼瞄见七爷和纪灵书也从上房出来了,便把抬起的身子又按下,赖在地上做柔弱状。

    纪灵书小脸喝得红扑扑的,见着夏小满,忙着紧走两步过来,拉了她手,笑道:“方才听着就是小嫂子的声儿么,七哥哥还说不是。果然灵书没听错。小嫂子怎么过来了?”

    夏小满反拉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喝醉了点儿,似乎哭过,脸上还有泪痕,但瞧着却是高兴的样子,——估计是喝高了吧,因为平素断不会上来就待她这么亲热……咳咳,好在倒没旁的,衣裳立立整整的,也没什么其他引人遐想的痕迹。

    夏小满这才松了口气,也挂上笑脸道:“表小姐不是要回去?行李都归整好了,也送万祥街一部分了,因着已先禀明姨夫人这就送表小姐回去,怕姨夫人等着焦急惦念,所以六爷叫我来接你。”

    纪灵书点头笑道:“嗯,好,灵书这就……”

    她话没说完,七爷已经到近前,打断纪灵书的话,向夏小满道:“夏姨娘这是何意啊?”说着目光移到地上坐着的青桂身上。

    夏小满瞧了一眼大灰狼,挑挑眉,正经八百行礼问好,然后拉了纪灵书到身边,又把茴香拽了出来,指着她衣裳的裂口,笑眯眯道:“七爷,您房里的青桂姑娘倒是有趣得紧呐,想与咱们练功夫呢,这不,把我丫鬟衣裳都撕破了,也不知她过瘾了没,这孩子这小身板儿,怕是陪她练不起,还得请她另请高明。”

    七爷听了便一皱眉,扭头问青桂道:“你怎么回事?”

    青桂也是腿疼,也是恼火,强挤了眼泪出来,一手捂了肚子,一手指夏小满,带着哭腔道:“奴婢好端端的与夏姨娘说话,谁知哪句让她恼了,想要奴婢的命呢,上来一脚就踹奴婢肚子!爷,奴婢的肚子!”

    七爷没少与她欢好,听这话也怕她肚子里是有种了,这真要叫夏小满踹上一脚……!他脸色铁青,回头呵斥远处站着看热闹的丫鬟过来扶青桂,然后扭头向夏小满,沉声道:“夏姨娘又怎么说?难不成今日是特特过来替爷管教人的?倒不知六哥是什么意思?!”

    夏小满却是笑得无比灿烂,只道:“七爷这么说,我可不敢接话了。我只问青桂姑娘,——呦,姑娘啊,地上怪凉的,你别哪儿坐着啊~~你且站起来给七爷看看,你多高的个子,我多高的个子?我这裙子还是窄的,我腿能抬多高?我够得着你肚子吗?哎,这说话,可也要能圆上才行!”

    两个小丫鬟过来把青桂扶起,她比夏小满高出一头来,又因身子丰腴,可比夏小满显得壮实多了,加之平素性子泼辣,若说她被老实人夏小满踹着肚子打趴下了,凭谁也不会信。

    七爷语塞,狠狠瞪了青桂一眼,斥道:“素日担待你得了意,越发上脸了?闹什么闹?!下去!”说着使了个眼色叫她滚。他想做的事还没做成呢,可不能叫青桂和夏小满这一架给搅合了!纪灵书出了年府大门,他想再见她都难。

    关起门来怎的都行,青桂却是从没在人前这么被七爷骂过,一来当着她最瞧不起的夏姨娘,再来当着新奶奶的面儿——若新奶奶见爷不宠自己,以后怕是少不得要作践自己!她自己常是这般欺负人的,这会儿“以己度人”,自然也就当天下人都如她这般,心里惶然。一眼又见那些素日里被她踩在脚下的几个丫鬟都是幸灾乐祸的样子,她越发觉得大折面子。

    青桂是又恨又恼又委屈,这脸上也挂不住了,两步抢过去拽着七爷的胳膊,嘤嘤哭起来,一反方才强硬,只柔弱弱娇滴滴道:“爷,夏姨娘这是要治死奴婢呢!这怎么也是鸲鹆居的地方,奴婢再有错也是当禀了爷再处置的,夏姨娘这么说,哪里还与奴婢活路了?又把爷放哪里?”

    夏小满一翻白眼,刚才果然踹她踹的轻了!这等妖精就应该一钉耙打死。她冷冷的瞧着年七爷,心里翻了几翻,想了些词儿,只看他怎么说,好做应对。

    青桂自是千娇百媚楚楚动人的,可惜七爷那心思就没在她身上,只觉得她是个搅了他好事的祸头,都没细听她说的什么,一把推到一边儿,骂道:“还闹什么?滚回去!”

    青桂这面子没圆回来,又折大发了,心里一急,眼泪是真掉下来了,跺着脚又哭又嚎的。七爷更恨,上去就是一脚,又骂小丫鬟道:“由着她这耍疯?还不拖了下去?”

    飘蕊续芳两个巴不得踩青桂几脚呢,听爷这么说,忙跑过来架起青桂,嘴里甜言蜜语哄着,下手却极狠,又拉又拖,把她拽了下去。

    夏小满笑眯眯的瞧着妖精掐架,心情甚好,偷眼去看纪灵书,小姑娘眉头微蹙,脸上露出些不忍来。夏小满叹了口气,刚待说话,那边年老七已是换下暴风骤雨脸,挂上阳光和煦脸,笑向纪灵书道:“妹妹莫要被那贱婢搅了兴致,咱们回去接着喝酒。”

    夏小满同学就这样被华丽丽的无视了,她心里破口大骂,脸上却越发淑女,咳嗽了一声,恭恭敬敬提醒了七爷她的存在,道:“七爷。”

    七爷仿佛刚瞧见夏小满一般,脸从纪灵书那边转向夏小满这边,就像跨了俩温度带,由热转寒,一本正经向她道:“夏姨娘此来……”

    夏小满心道这演技堪称一绝,你选择性失忆是不?!她道:“方才已同表小姐说了,七爷想必没听清,——我来接表小姐回去,姨夫人等着呢。”

    七爷干笑一声,向纪灵书道:“姨夫人真是惦记着妹妹。只是妹妹方才还未尽兴。既是我做东道,与妹妹饯行,怎能叫妹妹败兴而归?”说着近前两步,便要拉纪灵书,也不去瞧夏小满,口中只道:“夏姨娘先回去吧,待会儿爷亲自送灵书妹妹回纪府。”

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34、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唐僧②

    厚颜无耻到极致也是一门学问啊。啧啧。

    夏小满暗自咂舌,为了不碰一鼻子灰,且先看看唐僧的态度吧。

    她也不挡七爷,却是把纪灵书的手攥得紧紧的,恭恭敬敬陪笑道:“七爷说的在理,但表小姐也不是这就回瑀州了,老太君今儿还说不与表小姐讲虚礼,离着近便,想过来就过来了。今日表小姐要是没尽兴,改日咱们长生居摆宴,请表小姐过府,也请七爷赏脸过来,定要诸位都尽兴了!表小姐,你看这样可好?”

    纪灵书笑着点头道:“老太君慈爱怜惜,确是这般与灵书说的。七哥哥好意灵书心领了。今日灵书已然是尽兴了,这就同小嫂子回去了,免得母亲悬心。”她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认真道:“那事,灵书先谢过七哥哥,改日当时灵书摆宴以谢七哥哥襄助。”说着轻轻挣开夏小满的手,端端正正福身一礼。

    七爷哪容煮熟的鸭子飞了,那本来要去拉纪灵书的手往上一翻,变作虚扶,笑道:“妹妹说的哪里话来。‘谢’字我就不敢当了,哪里还讨妹妹水酒?妹妹若真想谢我,也不消再请我,便今日咱们饮个尽兴!——别惦着姨夫人那边,一会儿我打发人与姨夫人送信就是,待会儿哥哥亲自送了你回去,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夏小满心道,让猫送鱼,放心就见鬼了?!

    男女授受不亲、孤男寡女的话不能说。一来这是亲戚,多少没那么避讳——纪灵书还不是老往年谅那边去?再来,方才已是孤男寡女一块儿了,本来无事,再说这话岂不坐实了?某人再打蛇上棍,要求负责,得,白忙活一场。最重要的是,这话无论如何不能是她夏小满说,她是什么身份,说这话是僭越!俩人再没什么事儿,再不认这事儿,那更糟糕,那她就是污蔑!!诋毁主子,嘿,除非你是焦大,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否则,就等着被乱棍打死吧。

    “不敢劳烦七爷。”夏小满现在纪灵书之前开了口,再次攥了她的手,微微与七爷拉开距离,笑眯眯道:“七爷也别让咱们难做啊。车已是备下了,姨夫人和六爷也等着呢。六爷身子骨您也知道,不便久等,这也罢了,这姨夫人这边……表小姐可是至孝之人,这想回去是怕姨夫人惦念,那是孝心一片啊,七爷也当全了表小姐这孝心才是!”

    孝道这帽子够大不?

    七爷恨得牙根痒痒,几次都是这贼婆娘跳出来坏他好事,半路拐走纪灵书,这次又是故技重施——嘿,别说换汤不换药,TMD这是连汤都不肯换!偏就这张利嘴,堵得你严严实实的,真个是老六教出来的人,这般奸猾!

    他这会儿是极想一脚踹把碍眼刁嘴的夏小满踹出去。先前他顾及着纪灵书在,不好与夏小满翻脸,怕的是惹纪灵书反感生厌,眼下,哼,先解决麻烦,回头再好好哄哄美人儿吧,反正哄人他最是在行。

    七爷索性不耍嘴了,沉下脸,话里隐隐带着风雷之音,道:“夏姨娘这是要替爷拿主意不成?六哥的好规矩!你倒回去问问六哥还有什么旨意,一并降来!”说着大手一挥,已是送客的意思。

    夏小满动也不动,依旧挂着笑,淡淡道:“满娘哪敢?满娘只说,七爷也是至孝之人,当能体谅表小姐这份孝心不是!六爷的规矩七爷自是不必理会,可满娘得守啊,六爷吩咐满娘把表小姐接回去,满娘哪敢怠慢?七爷若是不信呐,满娘也不会跑,人就在这儿,咱请六爷过来做个鉴证……”她回头冲豆蔻道:“回去与六爷说,七爷不信我,请六爷亲来……”

    纪灵书眨着那双水汪汪清澈澈的大眼睛,接口道:“表哥身子不好,可莫折腾他了,小嫂子也是为了灵书好,七哥哥怎的还不信小嫂子?圣人有云,‘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人之行,莫大于孝。夫孝,始于事亲。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

    七爷也被她噎得一窝脖,一句听不懂,顿时头疼无比。

    夏小满心里笑翻了,头一次觉得这紧箍咒也没那么刺耳!纪灵书也是把双刃剑啊,这紧箍咒杀伤力极强,逮谁箍谁,所向披靡~!

    七爷学业不精,头多少年就已是不看书只看帐的,哪里找得出什么诗词曲赋应对纪灵书的词儿啊,正绞尽脑汁想怎么接话呢,就听外面脚步声起,随后有人缓声道:“大冷天,怎的都在院里站着?”

    众人忙回身去看,却是十四爷进了门。

    十四爷给七爷行了礼,又客客气气冲向他行礼的夏小满拱了拱手,算是回了礼,然后瞧了纪灵书一眼,道:“灵书姐姐怎的还在?我只道你已回去了。”

    纪灵书笑道:“这就要走了。”

    十四爷绽出一个挚诚的笑容,道:“那我送姐姐一程。”

    这次是七爷被华丽丽的无视了,他可没夏小满同学那好修养,这等绅士可做不来,脸上已是没了笑容,咳嗽一声,问十四爷道:“十四弟此来何事啊?”

    “哦。”十四爷也似才看到七爷一般,慢吞吞把视线从纪灵书身上挪回到七爷身上,无视他气得发青的脸,缓缓道:“七哥,母亲叫你过去。”

    “母亲?”七爷一皱眉,带着狐疑问他道:“怎的还叫十四弟跑这一趟。”

    十四爷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语气也没波澜,宛如审判长在宣布判决书,道:“方才母亲遣派丫鬟过来叫,但被青桂拦了。母亲不快,便叫我再来。”

    七爷头更疼了,心里暗骂青桂不省事,这回被三夫人恼了,回头他还得挨一顿骂。他语气顿时缓和下来,脸上也露出点儿笑模样了,问道:“十四弟可知是什么事儿?”

    十四爷依旧一张扑克脸,摇了摇头,道:“不知。恰从十二哥那边回来,去请母亲和姨娘安,母亲给的差事。我并不知何事。”

    夏小满笑着侧头去看纪灵书,声音不大不小,道:“表小姐,七爷这边还有要事,咱们是不是就不叨扰了……嗯?”

    纪灵书点头道是,然后向七爷笑道:“既是三姨母喊七哥哥,七哥哥还是快些去吧。灵书今日真个尽兴了,谢过七哥哥,就此告辞。”

    “我送姐姐。”十四爷这次话说得倒极轻快极利索,没待七爷说话便立时接口道,动作也十分利索,话音一落,就转过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夏小满咔吧咔吧眼睛,开始怀疑十四爷说三夫人有事的真实性。她咋觉得这宅子里卧虎藏龙到处是奥斯卡影帝呢?不过咋说都是同盟啊,当下忙拉着纪灵书带着仨丫鬟冲七爷福了身,口称告退,转身同十四爷一道往外走。

    七爷一千一万一亿个不乐意,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往外送了两步。再想辄吧,眼下最让他头疼的不是纪灵书问题,而是怎么去接着三夫人这顿骂,——也不知三夫人什么事。他全然忘了当初吩咐青桂的是“甭管天王老子过来,一律不许打搅”的话,满心只想着,MD,等爷回来的,非抽青桂那小贱人一顿不可。

    七爷一路怀着不安进了三夫人的院子,几个小丫鬟忙不迭通禀进去。

    七爷一边儿走,一边儿掐了引路的丫鬟那肉嫩嫩的小手,悄声道:“心肝儿,什么事儿?”

    那丫鬟平素就同他眉来眼去的,只没得手,当下拧了拧身子,斜了七爷一眼,低声道:“五小姐大喜呢。有人与五小姐提亲……”

    “给五娘提亲……?”七爷眼前浮现他那木头妹妹的形容来。

    三老爷这些姬妾也是个顶个的美艳,生出来的孩子自然没有丑的,五娘虽不及七娘艳丽,倒有一双漂亮的杏核眼,本是应能给整张脸增色的,却因着她性子软绵木讷,总怯生生的半垂着眼睑,不大敢看人的样子,也就显不出那眼睛的光彩来,眼神更是虚的,便活脱两颗死鱼目,真白瞎了一双好眼。

    倒是有个好皮囊,可惜了那性子。七爷笑着摇了摇头,总算是嫁了,他也去块病。

    这几年三老爷挑挑拣拣,总想给闺女卖个好价钱,聘嫁银子给得不够多就不肯许亲,就把五小姐六小姐都耽搁下来。现在俩人年记已经不算小了,两个姨娘都是急,却是坐地没说话的份儿,三夫人又因着孩子不是自己生养的,更加不肯说话,况且,素来“贤惠”惯了,少有不顺着三老爷的时候。

    因着五小姐的亲娘和七爷的亲娘谢姨娘较为要好,私下里没少同谢姨娘说道,求七爷帮着寻个好人家。谢姨娘当年刚被老爷收用时吃了不少苦头,五小姐亲娘没少帮她,她心下多有感念,如今听了那说也就往心上去了,凡见着七爷总要叨念上几句。

    七爷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然自家亲娘,也说不得骂不得的,才唬着脸驳斥两句,她就哭天抹泪的提当年如何如何,七爷是真没辙了,只好每每拿三老爷压着来搪塞,如今五小姐嫁了,也实是帮了他大忙,落得耳根清净。

    阿弥陀佛,总算嫁了。七爷笑着揉捏着那丫鬟的手,笑道:“老爷竟是许了的?不知道是何等人家……”

    那丫鬟抿嘴笑道:“却是一等一的好人家,爷再想不到呢,——也是五小姐的福气……”话未说完,上房挑帘子出来几个三老爷的妾。

    七爷忙放开那丫鬟的手,过去给人行礼。因见着五小姐的亲娘,又陪笑道:“姨娘大喜。”

    那姨娘忙还礼,嘴上挂着笑,眼角已是见了泪,只道:“谢过七爷,托七爷的福……”却是喜极而泣,说不下去了。

    一旁几个姨娘都不做声,六小姐的亲娘更是脸色难看,只七爷的亲娘谢姨娘忙过来拍拍她,笑道:“大喜的事儿,姐姐这是做什么。”暗中掐了她一把,那姨娘忙胡乱擦了眼睛,收了悲声,客气一句,借引子跟着一群人回后面去了。

    谢姨娘落后两步,过来拉了儿子的手,收了笑,低声嗔道:“你呀,不给人省心,夫人恼了呢。快些进去赔罪!还有,五爷五奶奶也在呢……”

    七爷知道三夫人怕是连着谢姨娘一道骂了,心里也不自在,忙道:“姨娘安心,我省得。……一会儿后面瞧姨娘去。”

    谢姨娘点了点头,撒了手,赶着两步,同那群姨娘们一块儿去了。

    七爷整了整衣襟,由丫鬟挑了帘子,进了屋里。一脚才迈进去,正听见五奶奶道:“……那嫁妆早也是备下了的,同二姐的一般,这会儿夫人要添,二姐那边瞧着成什么了。不妥当吧?”

    七爷心里冷笑,果然找自家就没好事,原来是与五娘添妆。其实两个妹子嫁妆头好几年就置备下了,这会儿怕是三老爷三夫人想要体面,又不肯出银子,想从儿子们身上讨便宜?莫不是三夫人嫌五嫂最近太消停了?

    他紧走两步过去给三夫人见礼,又给五爷五奶奶见礼。

    三夫人见了他兜头啐了一口,厉声骂道:“下流东西,净纵着你屋里的小妇作耗!……”

    七爷晓得她要是骂将起来,没个把时辰停不了,忙陪笑道:“母亲骂的是,儿子知罪了,都是那蹄子昏了头作死,儿子回去就一定重重责罚。母亲唤儿子来是为……”

    三夫人素来说不过五奶奶,这不,刚才起了个头儿就叫五奶奶拍了回去,正堵呢,听了七爷这话,立时抛开青桂那事,顺着道:“你五妹妹眼见要出阁了,我寻思着先前的嫁妆太薄,不是咱们这等人家的体面,便来与你们兄弟商量,一家与她添些个。七郎意思呢?”

    她说话间,七爷已经拿眼睛扫了一眼,五爷对面坐着,佛爷一般,只低头拨弄茶盏——这样的事他素来是不管的,有些话亦不好说,都是可着媳妇冲锋陷阵;而五奶奶这边呢,一脸不屑,嘴撇得都要到天上了。七爷心道看来又是好一番“恶战”,当下拿定了主意,听了三夫人问他,便陪笑道:“母亲说的极是呢……”

    这一句话三夫人爱听了,又欢喜起来,也忘了先前怎么骂他了,眉开眼笑,挥挥手道:“还是七郎省事!七郎坐吧~~坐下说。”

    七爷谢了坐,向五爷下首坐了,然后挂着笑继续道:“母亲说的极是,儿子自当听母亲吩咐。这五哥在前呢,儿子既是做兄弟的,又跟着五哥做事,不敢僭越,且随五哥的例。”说着又冲五爷点头陪笑。

    三夫人那笑也僵了,脸撂了下来,老七平素任她打骂都不还口的,原指着他应了,好拿他去挤兑五奶奶,没成想这小子忒是奸猾,一句随五哥,又把她推向五奶奶了。她磨着牙,却是无从驳斥,咬着牙强挤出话来,道:“你倒知道规矩。”

    五爷瞧也没瞧他,嘴角线条却是微有上翘,只端着茶盏抿了口茶,以作掩饰。五奶奶却是毫不掩饰的讥讽表情,斜了七爷一眼,冷笑一声道:“七弟果然是省得规矩的。咱们也是省得的——这还有个长幼,五妹再怎么不能越过二姐去!别说二姐不痛快,旁人瞧着也不像。”

    三夫人恼道:“二娘嫁的是什么人家?五娘嫁的什么人家?岂能相提并论?!咱家什么门第,与商家那是屈就了,嫁妆意思意思也就罢了,姑奶奶怎样都是有体面的;可眼下五娘要许的是官家,那是三品大员!咱们不依样备了嫁妆,岂不失了体面?!咱们搁内院里且不怕什么,你怎的不想想外面的爷们?怎的不想想老爷,想想五郎!以后妹子没体面,五郎就是有体面的?!”

    五奶奶道:“夫人说体面,可顾着自家体面也要顾了亲家体面吧?这事媳妇看,且压压,看亲家送多少聘礼来再论——若嫁妆压过聘礼,岂不折了亲家体面?”

    七爷听得糊涂,倒不是为这嫁妆——他原也是知道五小姐嫁妆不多的。因着三房庶出,而这群孩子又没一个是嫡妻肚子里爬出来的,婚嫁上就没那么多讲究,基本上都是娶商家女嫁为商家妇的命。二小姐就是嫁给个商人,彼时三老爷吃了一注聘礼,然后随便给了二小姐些嫁妆就罢了,行的就是刚才三夫人说的这理论——你的出身就是你最好的嫁妆,你出身高就怎么都是有体面的。

    待五奶奶嫁过来后,五小姐六小姐也渐大了,她是个极会做买卖的,没等有人来提亲呢,先就依着二小姐的标准帮把俩小姑子嫁妆备好了。当时谁都知道这俩小姐肯定是要嫁到商家的,便谁都没理论。

    嫁给商家,年家嘴大亲家嘴小,年家怎么说怎么是,便是没嫁妆都能说平整了;可现在若说嫁到官家,那就五小姐那点子嫁妆,实在忒寒碜了。

    七爷只是惊诧于这五妹亲家的身份。官家。还是三品大员?!

    七爷暗自咂咂嘴,嫁到官家就是不易了,还是三品大员?听着不像妾——嗯,三房再怎么位卑年家也不会让女儿去做妾的,那……莫非哪位没了媳妇的要娶填房?哎呀呀,真是好运气!这等美事竟让那木头摊上了!!五妹妹真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

    他心里盘算着,还是出点子血儿与五妹妹添些嫁妆吧,原本自家亲娘和她亲娘关系就好,自家现在肯舍银子出来,五妹妹必是感恩戴德的,以后她发达了,他这舅爷有什么事儿的,她也能帮衬帮衬不是?!可转而一想,又歇了这心思,就五娘那性子,便是做了当家主母,也是当不起家的,估计什么事儿也指望不上她,自家还是省省银子吧。

    再寻思寻思,不成,还是多少添些,瞧三夫人这样,怕是推脱不了的,三夫人掐不过五奶奶,怕是要私下让他出的,左右都是出,自家先出比让她掐着脖子挤的好,还能卖个好不是。还有就是自家亲娘那边,也有光彩。至于五妹妹这边给不给他回报,嘿嘿,只要搭上线儿了,那回报他自己就能拿了,何须人给?

    七爷算盘啪啦的山响,盘算半天,然后才想起来,不知道是哪位三品大员要娶五妹妹,好像近两年没听说谁家死婆娘的……他瞧着三夫人和五奶奶唇枪舌战没人注意他,便偏过头,陪着笑,低声问身旁的五爷道:“五哥,兄弟这才过来,还糊涂着呢,这五妹妹许了谁家了?”

    五爷挑了挑眉,道:“吏部侍郎陆家。你也认得,陆三爷陆绍虞。”

    七爷耳边响了个炸雷,勉强挤出个笑来,强稳着声音道:“原来是他家……”

    他觉得身子慢慢冷了下来,手心里明明有汗,却是一片冰凉,脑子麻木浑噩,三夫人和五奶奶的话音儿都远去了,耳边只剩下谢姨娘呜呜咽咽的声音——

    是她经常说的词儿。反复说着过去的日子。

    她道:“也不论旁的,当初我怀着你,谁不是恨来着,可劲儿作践,只她待我好,时不时的与我个鸡子儿补身子。一个鸡子儿没什么,却是这份心难得!你能落生,也是她的恩德,我不图你怎么报答她,她就这一个女儿,眼见也这么大了,你成日里在外头,便帮她寻个如意郎君又难到哪里去了?!”

    如意郎君。如意郎君。如意郎君……

    那呜咽声中又隐隐夹杂着一个男子的惨叫声。

    七爷嘴角抽搐着,手攥得紧紧的,把那些冷汗尽数挤出去,竭力维持镇定,心里想着,不相干,不相干,不过是个妹妹……TMD,死不死谁儿子……

    他这么想着,努力的想摆脱,想听听三夫人和五奶奶说什么,好盘算下一步自家做什么。可怎样都听不进去她们的话语,眼前总晃着那双被眼睑遮了一半儿的漂亮杏核眼……

    ————不算字数分割线————

    PS:不知道有朋友看过杜琪峰的《神探》没,刘青云主演的。每个人心里都有“鬼”。所谓“心魔”。多重人格的隐喻。

    其实,也不全然是精神分裂啥的,便是正常人,行事时内心也总会有些矛盾,有些挣扎。

    *

    不知道最后这儿算不算虐老七。(望天,我这么爱老七,咋会阉了他呢……偶尔折磨他脆弱的小心肝一下也就不善了……)

    也不知道这章之后是不是会有人看不起老七了,觉得他坏的不够彻底,没磨练到铁石心肠……

    ╮(╯_╰)╭

    不过,他也只是被心魔魇了一下罢了,本文中你不会看到他就此弃恶从善——比如去求老爷不要将妹妹嫁给陆家这种狗血剧情。

    七奶奶疯了那章我就写过,如果我写老七从此变成好人了,那一定是我疯了。

    咩,我只是偶尔抽风。离疯了还有一定距离。

    咔咔。

    *

    五小姐是炮灰。目前,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目前,她已经领盒饭下场了。至于以后……我也不知道。

    基本上,不会有人踩着五彩祥云来救她了。

    至于她会不会更倒霉,就看我码字的时候有没有抽风了……

    以上。

    *

    呃,另外,哭一下,这章真TMD长。眼泪。

    我几次想切了留下点儿做存稿,可又觉得切了就不连贯了。我也挣扎啊挣扎,到底全发上来了。也不知道影响前文效果没……眼泪,真纠结……

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35、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唐僧③

    十四爷送了纪灵书并夏小满上了小辇不说,还一路护送回来,却是一路安安静静,未有只言片语。

    待到了雁回居下了小辇,十四爷方问纪灵书道:“待会儿姐姐怎么回去?我送姐姐?”

    纪灵书拉着夏小满,笑道:“不劳十四弟了,表哥和小嫂子送灵书。”

    十四爷瞧了一眼夏小满,拱手道:“小六嫂受累了。”又向纪灵书道:“姐姐一路顺风。我先行一步。日后姐姐过府,若有差遣,尽管寻我,必不辞。”

    夏小满一时间对斯文的十四印象暴好,都忍不住想做牵线人了,关键是,能把唐僧推销出去便阿弥陀佛!她可没兴趣一直冒充护花使者。

    想罢忙向要转身离去的十四爷道:“十四爷留步。”又转向纪灵书笑道:“六爷还没过来,表小姐的行李也还没尽数收拾好呢,咱们一时还走不上,十四爷既然来了,表小姐何不请十四爷进去坐坐,喝口水,歇歇脚?”

    纪灵书点头道:“小嫂子说的是,是灵书怠慢了。辛苦十四弟相送,还请内里待茶才是。”

    十四爷白皙的脸上透出点儿红色来,张了张口,却是没发出一点儿声音。他顿了片刻,才讷讷道:“二伯娘……”

    夏小满一愣,以为他是怕家长在不好说话,便挂上狼外婆的笑脸,道:“二夫人还在老太君那边,十四爷要找二夫人?”

    十四爷摇摇头,只道:“谢过灵书姐姐、小六嫂美意。我……我……改日吧。就此告辞。”说着行了礼,看了纪灵书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纪灵书轻飘飘的施礼与他道别,扭回头却见着夏小满盯着她看,她那双无辜的大眼睛眨啊眨,全然不明所以,只道:“小嫂子,咱们进去吧?”

    夏小满心里喟叹,哎,可怜的十四,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又喟叹,MD,老娘怎么摊上守卫这么个傻妞?!

    进了屋,纪灵书先指点了丫鬟把她那动物园打包,然后换了衣裳,往旁边屋来见夏小满。

    夏小满则是先打发了人回长生居去问年谅是否跟着去,自家在这边吃点心。

    因着二夫人在老太君那边,纪灵书又是不吃午饭了的,丫鬟们的饭菜不敢给夏小满摆来,雁回居倒有个老姨奶奶的份例,人家却又是吃素的,青棉不好做主,便来问夏小满吃些什么,要与她单做。夏小满也是嫌麻烦,也因着到底不是自家院子,不好拿大,于是婉拒了青棉,只道吃点儿点心垫垫即可。——待送了人之后,回长生居再怎么吃都行。

    “小嫂子尚未用饭?”纪灵书进门就见夏小满端着茶盏,嚼着点心,忙道:“小嫂子先用了饭咱们再走也不迟。”

    夏小满喝了口茶,把嘴里的芙蓉糕涮下去,站起身笑道:“没事,稍微有点儿饿,吃点心垫垫,待会儿送了表小姐,我回长生居再吃。——只是六爷还没过来,咱还得要等他一会儿才能走。”

    纪灵书忙道:“岂能叫小嫂子饿肚子送灵书?”说着又要吩咐人。

    “不必麻烦。”夏小满拍拍身边儿座位,笑道:“左右也等六爷,我再吃两口就是了。表小姐也过来坐着喝盏茶?瞧着你脸上还有些红,酒没下去呢。”

    纪灵书一笑,点头坐到她身边儿,道:“嗯,方才已是喝了醒酒汤了,才消了些。”一旁已有丫鬟过来与她也倒上茶。

    纪灵书端了茶盏抿了一口,瞧了瞧盘子里的点心,觉得无甚可吃,便吩咐揽月道:“咱们那个褶儿酥我叫搁外头的,快给小嫂子取来。”

    她偏过头才要与夏小满说话,却见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不由一怔,怯生生的伸出只纤细白皙的小手往脸上比量了下,又滑到鬓角,低声问道:“可是灵书……脸上头上不妥……?”

    夏小满一愣,随即笑着摇头道:“没有……是我想……嗯……”

    是她突然想正经八百同纪灵书谈谈的。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一回两回三回,谁能守她一辈子不成?输血不成要造血,还是早日把她培训出来比较好。只是话到嘴边儿,又不知道怎么说了。

    夏小满其实挺不耐烦教育小孩子的,尤其,和这娃掰扯不清啊。这娃,不晓得她是太聪明还是太傻,她知道每一条圣人云佛主云,却是理论与实际严重脱节。有时候特好哄,给个漂亮的花样子都能高兴上一天,咋瞧你咋顺眼,你说啥她听啥;可很多时候都是主意正呢,倔强异常,她认准的,凭你十头牛的力气,怎么也拧不过劲儿来。

    揽月拿食盒进来,摆在两人面前,纪灵书热情的介绍那点心怎么个酥怎么个脆如何如何好吃,紧着让夏小满尝。

    夏小满叹了口气,这娃不唐僧的时候也没那么招人烦,偶尔还会有点儿可爱。哎。她挥挥手叫满屋子丫鬟都退出去了。

    纪灵书不由愣怔,问她道:“小嫂子这是?”

    夏小满深吸口气,一本正经的说起开场白,道:“我没怎么读过书,也不大识得字,只晓得些粗浅道理,表小姐别嫌我粗鄙。”

    纪灵书听了这么一句,脸微微有些红起来。她原先确是嫌弃这小嫂子粗鄙来着,现下小嫂子这么提,莫非是她那私下抱怨的话传到人家耳朵里去了?她像做了坏事被戳穿的小孩子一样,有些窘,有些不安,两只小手绞着,讷讷道:“灵书没……”

    夏小满没空研究她的表情,继续道:“先前听表小姐说‘孝’,那一篇子话我也记不住,只想请问表小姐,这孝,是不是就是‘父母命,不敢违’?”

    纪灵书听她是问自己学问,不由松了口气。难得小嫂子能问她学问!从前她在长生居逗玩凤头红时,但凡说两句圣人的话,小嫂子就不耐烦起来,总要刺她两句。这会儿能来请教她学问……她十分高兴,紧着点头道:“正是小嫂子所言呢,圣人云,夫孝……”

    夏小满立刻掐断她的紧箍咒,让她拍懵了还咋教育她?!只道:“表小姐,我说了我听不懂这些,表小姐还是免用‘圣人云’吧。表小姐既说父母命是要遵从的,那我想问下,表小姐,姨夫人总会交代表小姐些个为人处世啊接人待物的话吧,表小姐是不是当听呢?”

    纪灵书十分不解,母亲的教诲她自然是都有听的,于是点头道:“正是。小嫂子此言……”

    夏小满道:“表小姐,我也不同你兜圈子,姨夫人怎么看待七爷的,应当同你说过,表小姐可还记得?可听从了?”以之前纪郑氏门都不让七爷进,态度那么鲜明,不可能一点儿都没跟闺女说过。

    果然纪灵书一怔,随后眉头微蹙,道:“母亲对七哥哥……颇有微词。——然母亲也有偏颇之处,七哥哥并非那等人,七哥哥待我就极好。”

    夏小满翻了个白眼,怎不问为啥待你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惜这算不得非亲非故,多少带了点儿亲戚,就掩映的不那么分明。她心里一动,糟,不会妞儿已经上了人家鱼钩了吧?便忙死死盯着纪灵书的脸,重复道:“七爷待表小姐极好?”

    纪灵书脸上没有半分少女娇羞什么的,小脸绷绷着,眼底一片清明,极认真的点了点头,道:“七哥哥为人爽利,待我同亲哥哥一般。这次哥哥的事,他还……”她本是顺着思路表述,忽然想起七爷吩咐她有些话先不能同人讲,忙住了口,顿了顿,只强调道:“七哥哥是至诚之人。”

    至诚。呸。夏小满忍不住心里呸了一声,但见纪灵书的神情言辞,知道她并不是看上老七了,委实松了口气。看起来,她是将老七当了亲人,处于一种“不设防”的状态。然老七为人奸猾,想充好人蒙骗小姑娘,怕是一骗一个准儿,所以这种“不设防”也就十分可怕起来,不晓得什么时候就沦陷了。

    夏小满想了想,真没什么事能戳穿老七那画皮的。和一个小姑娘说老七是色狼,丫鬟逐个睡遍,实不妥当,而且,在某种社会风俗下,睡丫鬟算不得什么大罪。最能体现老七负心薄幸的就是七奶奶事件了,不过这在年家……算得是丑闻了,老夫人为了不提这事连老七儿子的周岁酒都不肯摆,这会儿她说嘴……罢了,注意措辞吧,就这例子吧。

    她道:“有句俗话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长辈经历的多,说的话都是有一定道理的。没来由姨夫人也不会觉得七爷如何如何,表小姐想,是不是这个理儿?表小姐说七爷至诚,我无话可说,只想同表小姐讲个事儿,……咱们府里七奶奶的事,然后表小姐自己判断去……”

    纪灵书却道:“七奶奶的事,我略有耳闻。周家着实可恶,坑害亲女不说,反而诬陷年家!幸亏官老爷明辨是非,还了年家清白。七哥哥……甚是可怜,也是他仁义,不计前嫌,还将周氏供养在庵里……”

    夏小满差点从椅子上滑到桌子底下去,死的心都有了!她强抓着桌沿儿坐稳当了,瞧着纪灵书一本正经的小脸儿,使劲儿一拍额头,苍天,这TMD什么世道,年老七咋还成悲剧英雄了?!

    “这话是七爷告诉你的?”夏小满咬着牙道。

    纪灵书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七哥哥提过几句,并没细说。后来是鸲鹆居的几个丫鬟同我说过。”

    夏小满心道,团队作战,组团儿忽悠人来了这是!她就不信揭不开老七这层皮!再想起七奶奶种种,她心一横,冷冷道:“七奶奶前事不提也罢。表小姐怎么没问,若是七爷仁义,为何要休妻?别提不能祭宗祠,我同你说,便是真不能祭宗祠,那得是老太爷发话才能休妻,可这话老太爷都没说!官司一了,是七爷没禀告父母就立时写了休书送到周家的,就这么决绝!供养七奶奶?那是老太爷得知七爷休书已送到周家,无法收回,这才发的话!他还把七奶奶做自家孙媳妇看。可七爷呢,七爷做过什么?甭说别的,若是他还念着半点儿夫妻情分,你且问他去瞧过七奶奶一回没?!至诚?仁义?这词儿压根就用不到他身上。”

    纪灵书瞪着一双大眼睛,呆呆瞧着夏小满。

    夏小满叹了口气,拍了拍她肩膀,道:“这事本不当我说,是不忍表小姐被他唬了……这话表小姐知道就行了,烂在心里吧,再别同旁人讲了。”

    纪灵书被她一拍,回过神来,小脸儿皱成一团,却道:“到底……是周家无义在先……”

    得,这话说不了了。夏小满那拍过自己额头又拍了丫头肩膀的手最终重重落在桌子上,“啪”的一声,吓得丫头一哆嗦。夏小满也哆嗦了——疼得一哆嗦。MD,以后再气也不能拿肉掌碰实木了,真TMD疼啊……>_<

    “你可以不信我,你就说,姨夫人能害你不?姨夫人说的话都是为你好的,你心里有数没有?就是不提那‘孝’字,你当听不当听?!”夏小满先头火大,吼了两句,而后意识到一定不能吼,不然真就把娃逼到老七那边儿去了。

    要和蔼要和蔼,她对自己说。想挤出个笑容来,可惜挤不出来,便只好板着脸,继续道:“不为六爷,我也懒得劝你。你想明白,你的表哥是六爷,不是七爷!六爷待你好,是血浓于水,七爷,嘿,七爷为什么?天下哪里那么多好人都叫你撞上?不图你点儿啥为啥对你好?”

    纪灵书紧紧咬着嘴唇,母亲引圣人言“巧言令色,鲜矣仁”说七哥哥,小嫂子也说七哥哥有所图,可七哥哥一直都在给她东西,何曾问她要过什么?这次他又不畏权贵,替她报仇,表哥是亲表哥,可表哥又替她做了什么?!哥哥的手断了呀!!哥哥这次春闱都不能考了呀!!她觉得这是天塌下来的大事,表哥却当什么?——表哥说,从长计议,然后便没了下文!!

    打她记事起哥哥就一直读书考学读书考学,直读了这么些年,考了这么些年,才得中举人,哪里是容易的?那一日,母亲喜极而泣,嫂子喜极而泣,哥哥亦是喜极而泣,只是她们喜的是他终得中了,他喜的是却不是——摆席时他喝得酩酊大醉,散席后,只剩一家人,他嚎啕大哭,只喊着,“能进京了”。

    他想要的不是这个举人,而是进京的资格,殿试的资格,金榜题名的资格。

    这么多年,他想要的全部就只这一个金榜题名。

    而她,坚信哥哥一定能金榜题名。这一次他一定能中,九哥哥也说了,先生说他一定能中!

    然功名近在咫尺,就这么生生断送了!她如何不恨?若说是自家没考上,运也,命也,只得认了,可偏是恶人作梗!!她如何不恨?!

    不惩戒恶人,叫她如何心甘?!

    她渐渐激动起来,原本没消下去的酒统统翻上来,一张脸焙得通红,小手紧紧握着拳头,带着恼意向夏小满道:“表哥待灵书好,灵书知道;七哥哥如何待灵书的,灵书也是明明白白的!表哥是灵书亲表哥,为什么不肯替哥哥报仇?你们说七哥哥德行有亏,然他却什么都没问灵书要过,还肯替哥哥报仇!”

    ————不算字数分割线————

    PS:说句不相干的。

    今儿我从卓越买的书到货了。慕容雪村的《多数人死于贪婪》。

    还没看,咳咳,我想说的是,在封底看到一句话,“骗人不是罪恶,骗不成才是。”

    这书名,这句话,让人感慨万千啊……

    于是乎,拿来……咳咳……与君共勉。。。=_=

    爬走。。。。

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36、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唐僧④

    “报仇……”夏小满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一根筋的人是不可理喻的。表哥替你做了什么?!年谅听了这句话会气晕过去吧。报仇,呸,且不说报仇这事本身,就说,老七说能给你报仇你就信啊?他拿什么给你报仇去?!光靠一张嘴,我还说我是超人蜘蛛侠X战警呢,你信不信?!

    她腹诽不已,正措辞呢,准备用不甚冲动、娃又听得懂的语言表达出来,偏纪灵书正在劲头儿上,见她那神情腔调,道是她嘲笑,不由恼了,厉声道:“小嫂子没读过书,安知读书人的辛苦?!不予相帮也就罢了,何苦相嘲!”

    她就被这句话撞了一下腰。

    经历过高考的,谁不知道读书的辛苦?

    提倡素质教育那么多年,真正应用的有效的还是题海战术。扩招了那么多年,想上好学校,依旧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天天点灯熬油,没命的做题,为的啥?只为那场决定一生的考试。

    相比之下,科举算得什么?高考才是真正决定一生的考试!——虽有复读,可一年一年光景不同,耽误了一年,就业形式便不知道怎么变化了;耽误了一年,人生便不知道滑向何方了!她夏小满亲身走过那紧张的时段,也亲眼见过不少高考失利后寻死觅活甚至精神分裂的,如何不知读书的辛苦?

    她辛苦上了大学,辛苦找了工作,辛苦从底层小职员熬成到中层助理,她是容易的?

    好不容易能调到总部了,有可能再升一步了,又莫名其妙穿到这里来,现在又莫名其妙的成了这一根筋傻妞的守护神,她是容易的?!

    上帝太缺德。辛苦的时候不让她穿,该她享受辛苦得来的劳动果实了,把她整穿了。穿过来继续辛苦。

    纪淙书是委屈的,是无辜的,她不委屈?她不无辜?!

    真正十几年二十几年心血付诸东流的不是纪淙书,是她夏小满!

    他还能延续再考,而她是全部推翻重新开始!

    “荒谬。”夏小满脸上浮起个冰冷的笑容。“我如何不知道?你如何知我不知道?”

    她斜着眼睛打量纪灵书一番,不屑道:“你才多大点子,经历了些什么?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只知道在这里大呼小叫,指责别人什么都不懂。你又懂些什么?自以为是!你不是嚷嚷报仇吗?按你说的那么报仇,报官么,你知道你哥都说了些什么?等报了官,随便人家张张口,打你哥一顿板子都是轻的,想满门抄斩也不是没可能!你哥早晚得叫你连累死!京城是个什么地方,你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就乖乖闭嘴!你也别琢磨了,你那小脑瓜还是留着装你的圣人佛主吧!”

    这番话纪灵书哪里能尽数听懂,可也知道夏小满在骂她,她越发恼了,只捡她听得懂的反驳道:“满门抄斩?凭什么!分明是歹人断了哥哥的手!!可还有理法没有?!这是京城,我如何不知?京城乃天子脚下,岂容枉法之事?!小嫂子休要危言耸听!”

    “笑话!”夏小满气极反笑,“理法?!那些人若知道理法,你哥就不会挨打了!你同恶人说放下屠刀皈依佛门,你说得着么?!你说了,恶人就不砍你了?!这世道哪里是你想的那样?!——甭说旁人,就现在,就咱俩,我说的是良言,肺腑之言,你当啥了?你说我是‘危言耸听’!我跟谁说理去?!”

    “这……你……”一根筋的妞儿转不过来,小拳头握的紧紧的,气鼓鼓的,大力喘息着,眼圈微微有些红,又似要哭的样子。

    夏小满瞧着她吹了气的红气球一样的小脸,忽然倦怠起来,何必跟个小孩子置气?便也不瞧她了,挥了挥手,长叹一声,道:“我现在都替六爷不值!嗯,也替我自个儿不值。多余和你废话!你自己寻思去吧。远的不说,就说没咱们,你哥那右手早就彻底废了,还科举什么?——咱倒成啥也没替你做的人了。真可笑。”

    纪灵书楞是楞,却不是混不讲理的,这会儿想起家人与她复述,夏小满如何不畏邪祟大胆驱鬼救醒她哥哥保住她哥哥右手的,便有些臊了,脸上赤色没褪下去,反而愈红。小嫂子是好人,她知道,表哥待她也是好的,她也知道,哎,不是说表哥不好,是……表哥没七哥哥好。

    哥哥那手……这仇……

    纪灵书那口气松了下来,咬了咬嘴唇,终还是埋头低声道:“灵书年纪小,情急之下言不知轻重,小嫂子莫怪……”

    夏小满嗯了一声,淡淡道:“不敢当。该说的我都说了,也不奢求你听下去多少,不怪我僭越我就知足了。”

    纪灵书也轻轻嗯了一声,反复咬着嫩嘟嘟的嘴唇,留下一排排整齐的牙印,半晌才缓缓道:“表哥和小嫂子待灵书好,灵书知道,灵书日后必会报答;然七哥哥也是待灵书好的,不论旁的,这次七哥哥与灵书报仇,灵书便不能不感念……”

    夏小满彻底无力了,报仇,娃就跟报仇摽上了,报仇能让你哥手立刻长上?能让你哥立刻中状元?!况且没说不给你报仇,就这么一时半刻也等不了了?!

    信老七?信鬼吧。

    她冷冷道:“怎么报的仇?七爷去告状了?阜泽府把打你哥的人判刑了?你就告诉我,谁打的你哥?别是他随便找个替死鬼吧。”替死鬼也没可能,年谅现在也盯阜泽府呢,有点儿什么风吹草动的他不知道?!

    纪灵书迟疑了一下,还是道:“七哥哥没说是谁,说是个大官家的小衙内。七哥哥说……说已严惩恶人了……”

    夏小满冷笑道:“严惩?什么叫严惩?怎么个严惩?嘴上功夫谁都会。空口一说罢了。若是报了官,有判罪,那是官家告示都要贴出来的,天下人都知道。现在就他一人儿说严惩了,证据呢?”

    纪灵书两只小手绞着,心里乱七八糟的,却是没想得周详,但是……但是……七哥哥许过给她的东西,都是极快就送了来,从未失言,这次……这次……。她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摇了摇头。

    见过傻娃,没见过这么傻的。夏小满使劲儿的翻着白眼,恨不得瞪死这娃算了。老七就是油腔滑调骗小姑娘罢了,偏就碰上这么个好骗的。还是个死心眼,被骗了还不认!

    唐僧从来不相信妖精是妖精。除非你当着他面儿把妖精打回原形。

    夏小满道:“七爷为人,表小姐也不必和我犟,七奶奶那事,咱也不说了,就说刚才你瞧见的,七爷怎么对青桂的?我可瞧见表小姐你也皱眉了哈。我听说姨夫人待下宽仁,表小姐也心慈心善,想来不是虚言吧。我没读过佛经,但我听说过,一个人,如果心存善念,对什么人都是仁善的,不分三六九等。表小姐觉得呢?况且,这青桂是谁?表小姐也去过几次鸲鹆居了,也知道青桂什么身份吧?七爷待这样的人都毫不留情,可是个大善人?”

    纪灵书低低的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纪家确实是宽待下人的,规矩是有的,下人有错是会责罚的,母亲和哥哥嫂子都是好性子,绝不会像七哥哥今天这般打骂下人。这青桂,也是伺候七哥哥许久的人了,——就像她的拂星揽月一样,要让她打她们,她是肯定不会的……

    圣人云,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

    圣人云,上善若水。……与善仁,言善信……

    圣人云……

    可,七哥哥在她面前一直是和善的,待她是极好的……

    她点头之后,复又摇了摇头,一张小脸皱皱着,茫然而困惑,只道:“确是……然七哥哥待灵书,也实是极好的……”

    夏小满一怔,倒是不气了,心下唏嘘。

    其实,好人的定义,到底是做好事的是好人,还是,对你好的是好人?前一世,大家从小受的教育都是“一个对国家对社会对人民有益的人才是好人”,然在个儿人心底呢?好人永远是个相对概念——不管这个人杀人放火,只要他对你好,那就是你的好人。

    人性本私。

    她夏小满未尝没这么想过。她都这么认为了,拿什么去指责人家小姑娘?

    她叹了口气,最后只好抛弃这个话题,转而道:“表小姐这么认定,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方才表小姐说知道我和你表哥待你好,说以后要报答,咱们自家亲戚不必论;我且问表小姐,你也说七爷帮了你这帮了你那,虽从未问你要过东西,你便不报答七爷了吗?表小姐读了这么多书,晓得这么多道理,又是女子中的君子,君子都是‘知恩图报’的吧,表小姐,你又打算拿什么报答他?你拿不出报答他的东西,又如何敢这会儿收他的‘恩’?!”

    无以为报以身相许,贡献出自家一身唐僧肉。嗯,妖精得意了,他要的就是你的唐僧肉。

    纪灵书越发混乱了,她也想不出来怎样报答。

    很多时候,她只是一个理论主义者,她的“报答”大多数时候是名词,而不是动词——基本上没想过何时、怎样报答。“日后定当报答”,“日后”二字,很多时候不是用来安抚别人的,而是用来安抚自己——让自己相信自己会报答,只不过,遥遥无期罢了。

    她窘在那里,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什么,一双小手把衣摆攥得都是褶子,最后眼角沁出泪来,慌忙翻出绢子来,使劲按了按眼睛,抽搭一声,向夏小满道:“灵书失态,小嫂子少坐,灵书去净面……”话没说完,人已起身快步走出去了。

    夏小满叹了口气,拨弄拨弄盘子里的点心,她言尽于此,娃能相通多少,就不是她能管得了的了。她拿起块褶儿酥丢到嘴里,和纪灵书说的一样,酥、脆、甜,可吃着却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听见外面茴香轻唤主子,她扬声道是进来。却是茴香和豆蔻一起进来的,豆蔻打长生居回来有一阵子了,方才一直没敢进。

    “主子,爷在老太爷那边,还没回来。”豆蔻回道。

    夏小满点点头,道:“哦。那不等他了。没几步路,他想去多暂再去。”

    也不差送这一趟的情分,便是送了,人家领情么?阿弥陀佛。

    她吩咐道:“茴香,去和表小姐那边说,六爷有事不能过来了,等她梳洗完咱们就走。”

    *

    虽是坐了一辆车,夏小满和纪灵书却是一句话没有。

    小姑娘一直扁扁着嘴皱皱着脸走着神,若有所思。夏小满则杵着额头假寐,从造型上来说,比小姑娘更像思考者,但她却什么都没思考。

    因为,路太短了。=_=

    这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到万祥街纪府。

    后堂拜见了纪郑氏。纪郑氏的脸色并不太好,眼睛瞧着略有些不自然,似乎是哭过的痕迹。但是她还维持平和的笑容,拉着夏小满的手,先是贺喜,然后送礼,最后勉励。

    夏小满也陪着笑应和着,好在她的话也不太多,说了几句也就罢了。

    夏小满再去探望纪淙书时,被告知大爷歇中觉,纪戚氏迎了出来,眼睛明显是哭肿了的,勉强笑着对夏小满道了声恭喜,也没旁的话了。

    夏小满还准备赶紧回去补午饭,也没兴趣研究纪家的事,送佛送到西就完事大吉。当下客气两句,表达了自己领导改日再来探望的意思,便辞了纪家人出来。

    一直留这边帮忙的小韦嫂子跟过来,悄悄同她说了原委。她道:“听说是白晌纪家大爷同姨夫人别扭呢。”

    夏小满一皱眉,道:“他又犯浑?”这人真是孝子吗?!

    小韦嫂子摇头道:“不是。大爷清明着,没被魇着。——只是倔脾气……许是这没几日便是会试开考,心里堵挺慌吧。”

    夏小满默然,这个,心情可以理解,行为还是要批评滴。

    她问道:“那怎么?莫非他要回瑀州去?六爷可是有交代……”年谅是不希望他们走的,怕的是他腕子出事,再真断了。夏小满则是真心希望这群神仙赶紧回火星去,可别搁地球折磨她了。再粗壮的神经也会被磨断的。

    小韦嫂子却摇头道:“纪大爷……也是不肯回瑀州的……”

    “啊?”夏小满一愣,那他想去哪里?真去火星啊……转念一想,忽然明白了几分,“莫不是怕回乡被人耻笑?”

    他这么骄傲一个人,只怕平时目中无人,多与人交恶。这次踌躇满志进京赶考,觉得自家一定能金榜题名,好么,没考呢,先断了一手,灰溜溜的回去了——这还不得叫那起子等着看热闹的小人笑死。这个好面子的人呐……

    小韦嫂子点了点头,道:“她们也就影绰绰听了那么几句,差不多这个意思……二奶奶要不要劝上一劝,上次……”

    夏小满撇撇嘴,上次他糊涂着,又被她一巴掌打懵了,没能拿长篇大论来砸她;这次他可是倍儿清明,她再上去劝,嘿,一通紧箍咒不折磨死她!她这不自己找腻味呢么!她还是省省体力省省脑细胞吧,劝个小唐僧就够让她抓狂了,再管大唐僧,——这TMD还让不让人活了!

    她脑袋拨浪鼓一样晃,道:“我是没什么好劝的,只能回去给六爷提个醒,让他自己琢磨吧。”

    要管人姻缘,还要管人科举,佛祖也累吐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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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题外话。

    那个,我今天看了那本《多数人死于贪婪》。

    咳咳,慕容雪村式的幽默,我大爱,但,这是本……黑暗的书。

    不是旁的。咳咳,慕容雪村一直把人性之恶写得淋漓尽致,我说黑暗,不是说人心有多黑暗,而是里面有一些……唔,有点儿恐怖的东西,比如,一些吃食……

    建议想买的,可以看下下面链接这个书评,看看那些我觉得恐怖的你能接受得了不,然后再决定。

    .douban./revie/158990/

    *

    总体来讲,我爱他的《原谅我,红尘颠倒》多一些。其实要说骗子,说人心黑暗,我觉得这本更透彻。《多数人死于贪婪》里面,多是人性扭曲。

    《原谅我,红尘颠倒》起点有全本,后面入VIP了。

    书号:1080494。

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37、打包

    年府长生居

    夏小满回了长生居,年谅还没从老太爷那边回来。

    她乐得自在,叫厨下收拾出几个菜,好填肚子。然这菜才摆上,还没吃两口,小丫鬟过来禀报:“二奶奶,爷回来了。寻您呢。”

    夏小满盯着那碟子玲珑鸭片暗自磨牙,飞快的叨了一片儿丢到嘴里,使劲儿嚼了两下,吩咐豆蔻道:“菜先别拾掇下去了。也不用拿热水温着,温久了也絮,先拿海碗扣上吧,等会儿回来不太凉就直接吃。”交代完了恋恋不舍的放下筷子,洗手漱口整衣襟见领导去。

    走院子里正和青樱走个对脸儿,青樱笑道:“奴婢正要过二奶奶那边呢。方才丫鬟没眼色,搅了二奶奶,爷说了,请奶奶用了饭再过来也不迟。”

    夏小满笑道:“不必,我这都漱了口了,先去见六爷吧,等他吩咐完,我再回去接着吃,——心里也踏实些,不用紧赶慢赶的。”

    青樱笑了笑,道:“那就随二奶奶意思。”说着一边儿引着夏小满往上房来,一边儿低声道:“二奶奶,爷不痛快呢。”

    夏小满瞧了她一眼,低声试探着问道:“陆家的婚事?”

    青樱点了点头,夏小满挑了挑眉,看来注定是大家都要遭殃了。她头一号,青樱怕是第二号。

    她想起刚刚送走的纪灵书,忍不住比较起来——到底是关系到切身利益的,女唐僧也比牛魔王的妹妹强啊……关键是,纪灵书的哥哥是男唐僧,陆四小姐的哥哥是牛魔王啊……两者杀伤力就不是一个等级上的,还有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之说……

    如果……就好了……

    暖阁里年谅刚换了衣裳,桌前坐着,皱着眉头盯着茶盏,好像茶是用来看的而不是用来喝的。

    见着夏小满跟着青樱进来,他一愣,奇道:“不是叫你吃完过来?”

    夏小满摆出最轻松的笑容,道:“没。这不怕您着急么。啥事?”

    年谅知道她说笑,却是一点儿笑不出来,挥手叫人退下,只问她:“表妹送回去了?听采蘋道是你寻我来着。”

    夏小满瞧他脸色不好,迟疑了一下,到底道:“是先前七爷把表小姐请去了,说是饯行……”

    话没说完,年谅已是拍着桌子怒道:“老七这贼子……”

    夏小满忙拍拍他以示安抚,道:“你别急,没出事儿……我得了信儿这不就过去了么。在七爷那边口角了两句,后来十四爷来了,说三夫人有事找七爷,咱们这才得出来的。”她顿了下,叹道:“只是表小姐是个执拗的,七爷骗她要给他哥报仇,她就信了,把七爷当神仙供着。——哎……你别激动,我已同她讲道理了……哎……”

    夏小满强压下去几乎要跳起来暴走的年谅,站他身边拍着他后背帮着顺气,道:“我冷眼瞧着,表小姐对七爷没那意思。只是七爷这次骗她报仇的事——那天你也见了表小姐盯着盯着问你报仇的事,不是一般犟,她正想着报仇,七爷骗她,她就信了,把七爷当天下第一的好人。到底是年纪小,易被人哄了去。今儿我也同她讲道理了,说了七爷是什么人,只是听进去多少,就看她自己个儿了。不是我说,咱这么守她没用,得她心里知道提防了才成。不过现下也行了,送她回了纪府,姨夫人是断不会让七爷进大门的,那七爷也就没戏可唱了,她自己想通想不通的,姨夫人再劝劝许就好了。”

    年谅怒火稍息,又问:“姨母那边怎么说?嗯,表哥今儿如何?”

    夏小满就等他问纪淙书呢,便把从小韦嫂子哪里听着的纪淙书不愿回乡的事给他复述了一遍,然后道:“我见姨夫人不大想说话的样子,自然也不会同她多说,表小姐的事只好改日再论吧。”说着也暗自摇头,这一双儿女,就没给纪郑氏省心过,真是难为她了。

    年谅心里叹息,当初他因着身子不好没能参加会试,二月初九前后那几天,他一直都情绪低落,心里异常烦躁。直过了几年才缓过来,听了科举才不难受。因此现下是非常理解纪淙书那心态的。只是不回瑀州……

    “表哥那仇……”年谅皱着眉头,以手轻扣桌面。

    夏小满忙道:“你别是听了表小姐要报仇这会儿急了,之前怎么同你说的……”

    年谅挥手打断她,道:“我有计较。”他咬咬牙,道:“便是报仇,如今怕也只能从郎子旭这混蛋身上报了。陆绍虞这混蛋……”

    他攥紧拳头,猛一砸桌子,道:“陆家来提亲了。”

    夏小满瞧他那恨不得杀人的样子,叹了口气,转回来坐到一旁。以后陆绍虞就是年谅的大舅哥了,这仇是没法报了。她很想说“节哀顺变”,然又想到陆四小姐过来,这两口子天天打架,自家也好过不到哪里去,也是需要“节哀”的,于是没吭声,低眉顺目只默哀了。

    没成想年谅道:“陆绍虞那个混蛋,竟然求娶五妹妹!”

    “呃?……啊?……啥?”夏小满着实吃了一惊,猛抬起头,托起快掉到地上的下巴,咔吧咔吧眼睛。不是我不明白,这个世界变化快……可,这变化也忒快了……

    年谅恨声道:“陆西原来与儿子提亲——三子陆绍虞求娶五妹妹。无耻的是,他竟说是先前四叔许过的!!无耻,无耻之至!四叔分明是搪塞之言……”

    夏小满回过神来,忙道:“你方才过去,不会抢着和他们说陆绍虞挑唆郎衙内打纪家大爷的事了吧?!”

    年谅斜了她一眼,道:“你自家鲁莽不论,倒当旁人皆是鲁莽之人?”

    夏小满翻翻眼睛,不就扇了纪淙书一嘴巴子么,瞧你比纪淙书还记仇。她哼了一声,未及言语,年谅已先开口。

    “哪及我说!陆家贼手倒是快的,庚帖也换了,婚书也下了……”他又一拳砸到桌上,“陆老三没功名,又是衙内钻,名声不大好,祖父也知道的,我只道……唉,偏他们请翰林侍讲学士屈大人为大媒,屈大人是祖父至交……祖父这边……他们提四叔先许了的,三叔那人,哼,知道是陆家,欢喜之极,忙不迭便应了,换了庚帖收了婚书……”

    夏小满拨弄着手里的茶盏没言语,先前四老爷虽是搪塞之言,怕还带着点儿羞辱的意思吧,可人家厚着脸皮打蛇上棍,你也没辙;三老爷呢,嫌贫爱富还管什么人品;陆家大媒又请的重量级人物,老太爷不答应也难。陆家真是决心大大滴,手脚也够快,这怕是年谅娶陆四小姐的前奏吧,这下一步亲上加亲、娶妇嫁女……?

    年谅又道:“及我赶去,他们已是走了。我同祖父说了陆绍虞挑唆的事,道是此人德行低劣,非是良人,祖父又责我多有偏颇,只说表哥错在先,被打怨不得旁人。”

    夏小满顿下手,问道:“你没提那药方的事吧?!那药方可还没证据呢……”

    年谅道:“我如何不知那药方没证据是说不得的?!只如今,怕也是查也查不得了。”他咬咬牙,道:“怕是陆家报的就是这个心思!结了亲,我如何还能查那药方?真个查着了,咱们也跟着倒霉。表哥那断腕之仇,只得从郎衙内身上报了,便宜了陆绍虞这小人!……只如此结亲,又把纪家摆在何等位置?!”

    夏小满听着“报仇”俩字就郁闷,摆摆手道:“咱不是没告诉他们是陆绍虞挑唆的么?纪家人也只当郎衙内是仇家罢了。”

    年谅道:“亏得姨母他们不知……可……实在恼人!”如何不恼人,半分主都做不得,一个亲戚也护不住,家里要同歹人结亲也阻不了……

    “早些去玫州。”他咬着牙。他受够了。到玫州就自在了。

    夏小满就这话爱听,忙点头道:“嗯哪,早些去玫州就好了。”

    “待表哥伤好的……”年谅咬了半天牙。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自己劝自己也无数次了,可还不甘心放过陆绍虞那小人,他一脸阴郁,道:“我实是不甘……。待会试过去的,五妹妹出阁前,非要给陆绍虞个好看不可!”

    夏小满皱眉道:“你不是想把陆绍虞打残了吧?这会儿你就是把他打死了,五小姐也得出阁——那是望门寡……”

    年谅厉声打断她道:“浑说什么!你自己也谨慎些,这话说了就该掌嘴!”

    夏小满撇嘴道:“我晓得了。这不是……说这么个意思么。你可想仔细了。”

    年谅道:“我有分寸。只是,出口气。不会叫五妹妹过去遭罪的。收拾了陆绍虞,也能告诉表妹替表哥报仇了,省得她老惦记着,遭老七蒙骗。”

    夏小满道:“陆家如今也成了‘亲戚’,你还是背后打闷棍吧,要真让他们家知道你收拾了陆绍虞,五小姐嫁过去还有个好?你也想想五小姐那性子……”

    她忽然想起陆家也要嫁女儿过来,禁不住嗤笑一声,长出了口气,道:“啧,你要打呢,不如陆家小姐嫁过来再打,便是陆家人知道了,他们女儿在咱手里,他们也不敢折磨五小姐。”

    人质的力量是无穷的。

    年谅闻言又是一拍桌子,喝道:“你今日魔怔了?净说昏话!什么陆家小姐嫁过来?谁娶他家女儿?!”

    夏小满也就是想到那儿顺嘴溜了,见他急了,倒正经了几分,瞄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慢悠悠道:“我的六爷呀,今儿是四老爷‘许婚’在前,屈大人大媒在后,老太爷便答应了五小姐的婚事。若过两日,陆家依样葫芦做下来,当年婚盟在前,找个什么大人大媒在后,老太爷会不会答应陆四小姐的婚事?”

    年谅一时愣怔,他打回来就憋闷着一口气,光寻思陆绍虞了,全然没往同陆四小姐的婚事上想过。如今想来,陆家不惜折节迎娶五妹妹,便是发狠要同年家绑到一处去了,这到底意味着有一门亲捆绑便不需要再嫁陆四小姐,还是意味着准备越捆越紧,娶了五妹妹立时把陆四小姐嫁过来?如果是后者,那么,照满娘说的,寻个老太爷也无法拒绝的人为大媒……

    他一阵烦躁,道:“总之我不会娶她就是了。过几日就往玫州去,离了这虎狼之地。若他们没廉耻的把女儿送玫州来……”

    他顿住口说不下去了,这才是最让他头疼的。他先前一直想尽快退亲,就是怕陆家把闺女丢来玫州,到时他可怎生推却……

    他在纠结,夏小满也在纠结。

    唐僧VS牛魔王的妹妹,到底哪一个能让她过得舒心……

    最终,夏小满拿定了主意,认真瞧着年谅,缓缓问道:“六爷还记得我说的,锦蛋最好的保存法子?”

    年谅一皱眉,这都哪跟哪?怎的说上了锦蛋?!他不耐烦的挥手道:“满娘休要言它。你便是厌烦吃的,这会子吃都吃尽了,还抱怨这做什么?”

    夏小满淡淡一笑,道:“没错,最好的保存法子就是吃到自己肚子里去。不怕坏,也不怕贼偷贼抢。你娶了表小姐吧,也就不必提防七爷搞鬼了。——这样自然也就不必娶陆四小姐了。”

    年谅一时错愕,随即沉了脸,恼道:“你真是魔怔了,这都说的什么昏话!”

    夏小满挂出无比正经的笑容,向在同客户报底价一样,认真而诚恳道:“我说的是两全之策。六爷自己思量一下。”

    年谅又气又恼,瞪了她两眼,却见她一直面色平静,认真的盯着自己,并不是玩笑的样子,心里更堵,唬着脸道:“莫要浑说!我视她同亲生姊妹!”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她,也不宜为妻。”

    夏小满眉梢一挑,说到关键了,不是不肯,是不宜。她歪着头,似笑非笑瞧着他,道:“不宜?”

    年谅被她盯得窘了,也板不住脸了,摇了摇头,叹道:“你莫要玩笑了。你也是知道的,她那性子……只做妹妹便罢了,实是久处不来。娶她岂不自找麻烦……”

    夏小满心里喟叹,这厮也是聪明的,晓得唐僧哪里不好,不知道七爷为嘛就没觉得唐僧啰嗦呢?还没命的往上糊。不过也对,七爷的择偶标准估计也不是啥有理想有文化,只要有美貌也就够了。

    放弃吗……等着牛魔王的妹妹过门……?

    或者……

    她眼睛转了转,叫他稍等,自家出去,把廊下笼子里的六条唤了出来,又叫小丫鬟给她抓了一把果仁。

    年谅见她带了六条进屋,还道要与他解闷,不由皱眉道:“正经说事,偏你又寻这玩物……”

    夏小满笑眯眯道:“我也正经说事呢。你瞧着。”

    她把六条放到桌上,六条也有两三天没同她玩了,也是极闷了,这会儿就十分活份儿,跳来跳去,一会儿上了茶壶,一会儿往点心盘子里凑合。她笑了笑,喊了声六条,摊开手掌心,中有几枚果仁,六条立时乐颠乐颠往她这边来。

    她忽然一翻手,手握空拳,向六条一挥。六条一个急刹车,迅速跳开两步躲了,站一旁偏了偏头,眨眨眼,瞧着她,似乎寻思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跳近她。这次,她没再捉弄它,把掌心摊到它面前,六条快乐的啾鸣一声,就着她的掌心啄食起来。

    “瞧见没,”她向年谅道:“六条当初也不是个好性子的,当初怎么训它的?你只会供着!这想让它合你心意,就不能一味让着,供着。甜头要给,教训也要给,这就是‘调教’。如今可顺当多了吧,便是打它,它都和你近乎。”

    她伸手摸了摸六条的羽毛,道:“此外,还得让它知道你的好处。那会儿它不是飞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它先前也不是没主人,怎的就飞回咱家,不去它旧主子家?还不是知道了咱们的好处!”

    年谅脸色稍霁,从她另一手里接了些果仁,也去喂六条,喟叹一声,道:“你倒是满口的道理了。然这鸟和人又怎能一样。”

    她顿了顿,无端想起往事,鸟和人怎的不一样?

    从前某任男友,分手后又回来找她,理由是那句泛滥成灾的台词——再找不到一个像你这样待我这么好的女孩了。当然,她只回应他一个“滚”字。她鄙视他,而她自己呢?工作中途不爽,险些就要辞职了,悄悄找了一圈新工作,结果哪里待遇、前景都不如现在的公司好,便又老老实实的留下来,继续忍受她那变态经理,熬开资的日子。

    知道好处了就不走了,知道好处了就会回来,鸟是这样,人也是这样,谁都这样,没啥不一样的。

    她好心情一点点灰掉了,把果仁都倒在桌上,扑弄掉手上渣子,只道:“那就试试吧。表小姐年纪还小,也好‘调教’……”

    年谅沉默半晌,道:“满娘。我不会娶她。此言不必再提。”

    夏小满收了笑容,冷冷道:“那你就准备‘调教’陆四小姐吧。”

    年谅心里越发烦躁,双肘拄在桌上,拇指压着太阳穴,四指使劲儿揉着额头,像是想把烦恼都挤走一般,口中只道:“待去玫州……不再管京里的事……待去玫州……”

    屋里沉闷下来,只有六条是高兴的,兀自蹦蹦跳跳,吃着果子,啾啾作鸣。

    玫州啊。她盯着快乐的吃着坚果的六条。你总把玫州当天堂,可实际呢,是各各他也不一定。人和鸟不一样么,你出去了,知道京里的好了,会不会回来?

    她垂了眼睑,自己呢?跑掉了,知道年家的好了,会不会回来……?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那边年谅猛然放下双臂,唬了她一跳,也醒过神来,她偏头去看他。

    他深吸了口气,眼中烁然,异常坚决道:“去玫州。这几日就走。随陆家折腾去。爷不管了!带姨母一家一起走——表哥不是不愿回去,让他去玫州养伤,养好再论;带走了表妹,老七还想什么?姨母也当享享清福了,到了玫州,咱们做主,定让姨母舒舒服服的!”

    夏小满翻了个白眼,学的真快,如今都知道“吃不了,打包带走”了!!

    ————不算字数分割线————

    PS:注释。这个词,“各各他”。估计大家都知道。不过还是注释一下。

    各各他是希伯来语,骷髅地的意思,是耶稣被钉死的地方。

    以上。

卷四 醉酹寒香酒一杯 1、溯游①

    二月初七。大溪水,成执位。冲鸡,煞西。宜出行,忌栽种。

    这是黄历上前后五天里唯一一个宜出行的日子,一大早阜泽城北丁午河太平渡口便人满为患。出行的,送行的,挑货的,督货的,把岸边挤个满满当当,河面上更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走了几只又挤进来几只,便是没有空位的时候。

    二月的天儿还没什么热乎气儿,行人还都穿着厚袄,不住的捂手跺脚,脚夫们却是衣衫单薄,或担或扛着货物进进出出,周身大汗淋漓,得闲的手不住抖着衣襟扇风。路过人群时,他们总是用低沉而鲜明的号子声,提醒人让路,莫要磕着碰着。然总有些穿着体面的人,因着“依依惜别”而不肯挪地儿,非要让脚夫站上会子,说上句好话,才不情愿的抬起尊贵的脚,过后还要呸上一口骂上一声不可。

    张三太爷就刚刚被个脚夫打断了饱含深情的送别词,气愤不已,破口大骂,这光是骂还不过瘾,若不是怕那脚夫肩头颤巍巍的箱子掉下来砸着自己,他老人家还想着去踹上一脚来着。

    “三舅公何必和这些人置气?”“是啊,三叔公息怒。”“井兄弟这就要上船了,三舅可莫要跟那起子人费口舌,倒误了咱们正经事。”他的几个晚辈忙不迭过来劝。

    老爷子倒来劲儿了,又开始挨个数落眼前这几个晚辈,从威仪体面说到御下之术,然后又抓着即将出行的俩人胳膊,道:“到北面莫要一味客气,倒叫人瞧扁了去,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天子脚下皇民……”

    那俩也是商场上打滚儿好些年、天南海北跑了多少趟的,哪里用得着这等教育?只该着倒霉,老爷子非要出来溜达顺便与他们送行,倒叫他们凭白挨了这么一顿说。两人得苦笑着向送行诸人眼神求助,可这群人里谁不知这老神仙是越劝越来劲儿的主儿,便都只在他身后愁眉苦脸的撇嘴摇头以示无奈和同情,也有四下踅摸脱身之法的。

    算是其中一个走运,这么一撇头,就瞧见官道上来了一行人,打头骑中一人正是熟识的,因他站这处也算显眼,那人也是闲极无事,四下张望,正瞧着了他,也认出来,便在马上遥遥的拱了拱手。他忙也拱手还礼,顿了顿,又瞧了一眼张三太爷,便躬身道:“三舅公,小子方才瞧见了个熟人,不好不过去招呼一声,小子去去就来。”

    张三太爷再次被打断,十二分的不满,道:“小二瞧着谁了?小二,不是老夫说你,你就是忒没个深沉,老夫原就说过,不要与那些不相干的称兄道弟,没得辱没你的身份……”

    那被叫小二的有些不耐烦起来,想过去也有想脱身的意思,却未成想缠到自家身上来了。而周围人呢,还道他英勇献身替大家解围,或多或少的暗自赞他一句。

    然他便是不耐烦也得陪着笑,只是语气生硬了些,道:“三舅公,是原翰林掌院学士年老大人府上的几个爷……”

    张三太爷科举一生勉强中个秀才,再未能前进一步,听着“翰林掌院学士”这词儿就如同礼佛人听到“大慈大悲观世音”一般,立时换了嘴脸,忙道:“不早说,快去,快去请安,也与老夫带个好……哎,不成,不成,这太不成敬意,老夫也同你……”

    那小二没等他说完立刻道:“小子这就过去。——两位叔叔不用等侄子了,莫要耽误了时辰。”说着拱手鞠躬一溜烟的跑了。

    身后一群人一顿呲牙,心里一边儿骂小二奸猾,一边儿可惜着怎么没把老神仙请走,又一想省得老神仙没跟过去,省得拉着人家聒噪起来,没得丢人,然天不遂人愿,老神仙被再次打断后,忘了先头说到哪里了,于是便又提要去拜会翰林大人家的子弟,唬得这群晚辈连忙拉住他,又东扯西扯一通,扯得老人家兴致来了,再次滔滔不绝起来,众人才松了口气,——活爹呦,折腾死个人了。

    且说那小二,往官道上来,心里却没一点儿乐呵,虽是拿他家名头脱身,然想起些旧事,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两个小厮在身后跟着,其中一个小声嘀咕道:“三舅太爷这张嘴是……难怪咱们家老太爷也好拿他开心,主子这好不容易出来了,怎得还这模样?”

    另一个跟着主子日子长的,晓得些内情的,忙捅了他一下,压低声音骂道:“作死?!莫要吭声了!”

    那小二只想着自家的事没注意俩小厮说的什么,抄近路往金玉口去,——太平渡紧挨着专门停官船的码头有两处是专供宗室所用的,任那边挤破头,这边空无一船,也是不会有民船敢停往这边的,百姓便戏称这里为“金玉口”。

    年家十数辆车出来的,浩浩汤汤,绵延出二里地去,车行甚缓。那小二赶过去的时候,熟人还未到金玉口,他便又往回迎了过去,抱拳笑道:“年五爷,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年五爷翻身下马,还礼笑道:“姚二爷一向可好?”说着又与身边下马的年七爷引荐道:“老七,这是姚记车马行的二少当家,姚庚姚二爷。这是我七弟,年谊。”

    年七爷听了姚记车马行就想起了周家那案子,姚记车行的一个车夫来作证才治了唐周氏的罪,想必五哥便是那时认识的这姚二爷。他是个惯会算账的,思及姚家车马行城北多少也是有些名号的,立时堆笑抱拳道:“年前那案子多亏二爷帮忙,原总想着摆席好生谢过二爷,奈何正月里俗事太多,缠绕不清的,一直没得着空,相请不如偶遇,二爷若有空,待会儿鸿宾楼我做东,请二爷一醉。”

    姚庚确是周家告年家时认识的年五爷。彼时大哥在外地,五爷便经人引荐来寻他帮忙,他原本因着夺爱之事,对年家多有怨恨,并不想帮,然五爷却是极会做人,又能说会道,晓之以理啊动之以情,最终他听到了五爷是要为其夫人开脱,心有触动,便就应了帮忙,这才极快的翻了那车夫出来。

    那帮忙实算不上帮七爷的,姚庚拱手推却道:“七爷美意心领了。今日实不大方便,改日姚某相请七爷。”

    七爷笑道:“实是不巧。姚二爷这是出门?”

    姚庚道:“不是,来送两个亲戚往北面儿去贩马。”他望了一眼年家浩浩汤汤的车队,笑道:“五爷、七爷这是要出门……?”

    七爷笑道:“咱们也不是。相送我家六哥。”

    姚庚身后那知内情的小厮心里“突”了一下,略有些紧张起来,他年岁长些,又是姚庚心腹,是知道几年前那事的,心知自家主子若癫狂起来,谁也拦不下。听二爷出声,他只觉得心惊肉跳,生怕二爷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出来。

    结果却只听到二爷平静的声音道:“如此……”

    年家后面的车陆续停了下来,跟车的丫鬟婆子们纷纷赶过来伺候女眷们下车,姚庚知道再站不妥,便施礼道:“五爷、七爷先忙着,姚某便不打扰了,就此告辞。改日有机会,一醉方休。”

    五爷和七爷也拱手说了两句客气话,他刚待走,却见九爷推着年谅过来了。

    今日是年谅往玫州启程的日子,因着二爷、四爷都是有官职在身,要上朝的,这相送兄弟的担子就落在五爷身上。五爷原是带着七爷、九爷出来,然因纪家人同去,下面那四个妹妹三个弟弟便也嚷嚷着要来送行,可好,又组一团儿。

    五爷跟这些兄弟们都没什么话,便只在前头引路,这才百无聊赖四下张望碰巧瞧见姚庚的,毕竟受过姚庚相帮,他便客气的招呼一声。

    七爷这跟年谅去玫州当太上主子的愿望落空了,而最近这几天都没能成功混进纪府,目前的出路仍只有巴结着五爷,便就没往后面去,跟在五爷鞍前马后磨牙逗趣的。

    九爷自然是不会往五爷七爷那边凑合,便就跟着几个兄弟,在这年谅、纪淙书这几辆车之间转悠,聊天解闷。

    这会儿到了金玉口,大件的礼物和箱柜都是一早就先遣人装上船了的,现下只是些随身的行李,车一停下来就有管家来打发人往船上搬。而九爷则带人扶了年谅下来,把他安置到轮椅里——年谅虽已是能拄拐走的,但因怕他上下船不方便,还是推了轮椅出来,左右轮椅也是要带到玫州的。

    因要与五爷七爷汇合,九爷一瞧见五爷七爷在同人说话,便向年谅道:“六哥,这五哥七哥‘待客’呢,咱们便不过去了吧。”

    年谅知他厌烦老五老七,心道你当我是乐意的?却只得笑道:“人既来了,好歹也承他情,不能落脸不是。”

    九爷哼了一声,到底推了轮椅往这边走,忍不住嘟囔道:“我原同祖父说我一人送六哥便成,偏祖父还总当我是稚子,信我不过,还道放心不下!难道叫他俩来便是放心得下了?”

    年谅哑然失笑,道:“待你冠礼之后再说自个儿非稚子吧。”又道:“后日便是大比之日,这会子本不当让你出来……”

    九爷忙道:“哪里。六哥也知,若我不送这一场,心里总不踏实,也是读不下书的。”

    说话间两人已是到了五爷这边,姚庚与之走了个碰头,不晓得是年家哪位爷,不好怠慢,只得停下来瞧着五爷,五爷便于他介绍一番。

    姚庚听了极是后悔,悔不该晚走一步,悔不该过来。他曾想过见着这人定要与他理论,现在却是极不想见他。

    听见年谅道是腿有伤不能全礼,姚庚的拳头忍不住紧了紧,勉强道:“六爷身子染恙?那此行……”

    年谅对自己的病素来不忌讳,只淡淡一笑,道:“此行正是往玫州养病。”

    姚庚强笑着说了两句恭祝早日康复的客气话,只觉得再装不下去,便道是不耽误六爷登船时辰,告辞而去。

    因避讳女眷,他便没从官道上走,而仍走了下面行人踏出的便道。便是没诚心往那边看,到底还是瞧着那个让他熟悉无比的身影。

    瞧着像是比两个月前了些,衣着首饰都是不俗,想起那日她说的“那些华服美食你觉得能给我的,我已经有了”,想来非是虚言。其实,那日送走了她,他就知道那非虚言了,若她真过得不好,又怎会去下馆子,夏家那般……他当时只想着过得不好,光顾着难受了,也就没思及其他……

    她是过得好的。足矣。

    足矣么……那人明明……

    她的目光突然射过来,他不由一顿,然而她的目光片刻都没有停留,就在他身上滑过去了。倒是她身边儿那个小丫鬟,瞧了他好几眼,脸上的表情分明是认出他的。

    他把头撇向河面,望着粼粼波光,觉得自己是笑了,可分明听到自己的叹息。

    *

    天地良心,夏小满可以对天发誓她压根没看见那人。河沿儿上那么多人,上哪儿注意一个长得又不帅,衣着又不怪异的人啊!——兄弟,不是咱眼神儿不好,是你不够闪亮。

    那会儿她正在忙于安抚九奶奶,偶尔被九奶奶的话雷一下,撇头望望河水调整下心态,然后回过头继续安抚工作。

    九奶奶这会儿是哭泣天使,一手紧紧攥着夏小满的手,一手紧紧攥着帕子,不住的抹眼泪,好生回忆两人的伟大友情,又开始展望未来,低声道:“七嫂子出府了,贤姐姐那边我也去不得了,满姐姐这再一去玫州,满院子越发没个说话的人了……姐姐……我……只盼六哥快些好了,姐姐快些回来……”

    夏小满心道,回来?嘿,我倒是盼着再回不来了。但嘴上还得安慰着她道:“莫哭了,九爷这眼见大比了,不是说殿试后有休假么,到时候你同九爷一道来玫州玩玩,多好!”

    九奶奶点了点头,道:“满姐姐说的极是。……只盼着我家爷早日三……”她原想说三元及第,忽然觉得那话有些厚颜,便生生咽下去,脸上微有些红,岔了话题,又同夏小满说起坐船的注意事项。她年少时曾家人坐过一次船,其实彼时年幼,她已记得不是很清了,却仍很认真的把记得的事一一说给夏小满听。

    那边儿纪灵书也在跟年家几个小姐小爷依依惜别中。她自小少有朋友,这半个来月同他们已是感情深厚了。她打知道要去玫州起就翻出来旧日做的半成品绣活儿,带着俩丫鬟开始没日没夜的赶工,年家的小姐并九奶奶是一人一个荷包,年家几位小爷并七爷九爷则是一人一个扇套。到了临行前拿出来,旁人没怎样,自己先哭得稀里哗啦的,几位小姐也陪着掉了些眼泪,几个小爷自然是紧着劝慰。

    待夏小满来请纪郑氏、纪戚氏并纪灵书上船时,纪灵书一张小脸也快哭成小花猫了。夏小满瞧着她有些好笑,忙一本正经的递上绢子。

    对于纪家人能跟着年谅走,夏小满也十分诧异,不晓得年谅使得什么法子说服的纪淙书同意往玫州。而纪郑氏,儿子若说去了,夫死随子,她也是不会有异议的,纪灵书更加不会。至于年家的态度,年家没态度,实在年家管不了纪家的事,别说纪家是去玫州,就是去南极洲,他们也说不上话。纪家是来访亲,不是来投奔的,人家有银子,凭啥听你年家的?

    待上了船,扬帆启航,两厢挥手道别时,再瞧那几位小姐小爷,一人手里拿着个物件,也是表情各异,让夏小满觉得十二万分的有趣。转而想到七爷费了一溜十八开的劲,最后只落了个扇套……哎,不晓得会不会气出内伤来……

    不晓得啊不晓得,夏小满只知道她自个儿现在还得故作依依惜别感伤状,不敢大笑,憋笑憋得快内伤了。

    带着人安置好了纪家一家子,回来伺候了年谅舒舒服服躺床上。夏小满往自己的舱室来,豆蔻紧张兮兮的拉了她。

    她见小丫头似是有话要说,就打发茴香下去,瞧着舱外没人了,方笑道:“丫头,又怎么了,又有人给你银锞子了?”

    豆蔻却是跪到了地上,低声道:“主子,奴婢瞧见上次您回娘家,咱们在酒楼上遇见那位爷了……”见夏小满愣怔不语,她又补充道:“就是……给夏小爷买面人的那位……”

    夏小满那是惊得没回过神来,待反应过来,忙问:“在哪儿瞧见的?”

    神啊,不带这么耍人滴!眼瞅都要走了,这会儿再跳出那么个家伙来,再整点儿7788的破烂事,真要被打被杀的,她跑都没处跑去,这可是在江面儿上啊!!浸猪笼是方便了……给一脚她就下水了。

    豆蔻道:“方才咱们下车的时候。奴婢见那位爷瞧了主子一眼……然后他又别过头去,再没瞧了……”

    夏小满翻了整个白眼仁出来,然后长出一口气,死丫头,不带这么吓人的!幸好心脏够好,不然还不吓死过去!她没好气道:“你瞧准了是他?从哪儿的,我怎么没瞧见……”

    豆蔻点头道:“奴婢瞧准了。那位爷……好像是前头儿五爷七爷过来的。”

    夏小满一呆,年谅好像也过去来着,没打着照面吧?哎,打照面也没关系吧,俩人也不认识。嗯。反正自己也没啥被抓现行的,回头他问,就说自己忘了就是了——本来也不记得啥。

    她自我安慰了一番,心态恢复了正常,才想起来小丫头还在跟前跪着呢,忙一把拉起豆蔻,想笑着说上一句,可话到嘴边儿还是变成:“他瞧了我一眼就别过头没再瞧?”

    豆蔻紧着点头,只道:“奴婢瞧准了。”

    那是不想认了。很好。夏小满瞧着豆蔻,认真道:“豆蔻啊,那事、这事,都忘了吧。”

    豆蔻使劲点头,银珠儿耳坠子跟着乱颤,晃得夏小满眼睛一花。她满口只道:“嗯,奴婢忘了,奴婢一早忘了的。”

    夏小满翻翻眼睛,我都忘了那人长啥样了,怕是走对面儿充其量也就是个眼熟,你却见面就能认出他来,这样还能叫忘了……?

卷四 醉酹寒香酒一杯 2、溯游②

    本身在河上行驶就要比在海上平稳许多,这段儿河面水流又缓,即使有风,也没什么浪头。夏小满也就敢往甲板上去溜达,四处看看。

    她从前看书时,没少憧憬泛舟山水之间,可惜却是都没正经八百坐过船。

    虽然在海边儿长大,但因着并不是在港口,附近就只有渔船。小时候登那种小渔船也只是玩耍,那锚还在水里下着,根本就是原地静止动也不动,不提也罢。而水上娱乐那种海上摩托……不算船吧……

    后来出去旅游,在公园里坐过那种仿古画舫,想着附庸风雅一把,品茗品景,非常不幸的遇上一忒是粗制滥造的,外面瞧着龙头凤尾雕梁画栋,票价也极“高贵”,一进里面立时心凉半截,赫然摆着大众食堂最常见的塑料桌椅,——什么叫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什么又叫做过度包装欺骗消费者呢!……泡茶?没那设备!瓶装的冰红茶冰绿茶还是盗版名牌的,一样的瓶子不一样的厂子,味道还用提么?更有无数人时不时来兜售各类旅游纪念品。

    那实在让人绝望之至,她坐过一次之后再到哪里玩也不肯上画舫了,总觉得自己那点子古典情结就这样被生生被坑杀了。

    勉强能算拿船当交通工具的,就是坐过一回短途海上轮渡。短途,非常短,单程才十分钟!那轮渡就是大些的快艇而已,怎么形容那设备呢,这么说吧,包严实了路上开那就是公交车……

    这会儿能坐上正经八百的客船,她着实高兴,好像第一次坐飞机时候都没这般兴奋——唔,当然,再怎么论人家飞机上都不会让她四处溜达四处乱摸乱看的,而现下她却是可以从船头溜达到船尾,挨个舱室瞄一眼,摸摸桅杆摸摸浆橹的。

    这一行“船队”里有六条船。

    年谅这次往玫州去,仆从只带了四十余人,剩下的准备在玫州庄子上提拔。他带着点儿“一走一世”的决绝意思,这仆从是尽量挑整户的带,整户肯去而儿女无处托寄的,也都许连孩子都带上了。凡有夫妇子女在三房四房的,都没要,或是留在长生居所谓“看屋”,或是挂着大房的名,请二奶奶四奶奶另交代差事做——这也有先例,大房和五房两房老爷都在外地,京里仍有挂名管家。

    他这四十来人,加上纪家带过来的家仆十几人,并几位主子,一行近七十人,行李无数自不必提,还有些年家人备下的与玫州亲戚朋友的礼物,又想着这一路过去少不得购置些土特产的,便雇了六条船,为的地方宽裕些,省得彼时买东西装不下再雇,沿途州县的船行到底不比京中的船行让人放心。

    这六条船中,大客船一艘,中等客船三艘,货船两艘。

    那货船便是专职拉货,舱室只是供船工住的,没有供客人住的。其上下四层,最底层土石压仓,余下三层都是高大宽阔无隔断的舱室以供存货。

    头等的大客船是五层的,以甲板为分界线,上二下三,层多、舱室多、设施也极为精良——属大秦朝的豪华游轮,一般也只有大户人家出游才用得起。底层同样压仓土石,其上一层是专放行李和货物的。甲板上下一层是住人的,这两层共有舱室近五十间,厅堂卧室一应俱全。若是天暖住在甲板上一层还可,这般天气却还是底舱暖和,年谅等人便安置在甲板下一层。最顶层大小厅室都是给客人饮酒作乐赏江景用的。

    中等客船也是四层,几层设置与头等客船一般,只少了最顶一层的“娱乐大厅”,以及舱室没那么多。

    这大客船着实不小,夏小满只在甲板上走了小半圈,没太细看,便也耗时不少。江风不小,刮得她脸上生疼,身上也像被吹透了似的,虽是穿着披风抱着手炉,还是觉得冷。茴香跟在她身后,见主子有些缩脖子,忙紧走两步到她身边,道:“是奴婢疏忽了,主子快回去吧,受了风可如何是好!”

    夏小满眼睛还在船身上打转转,听她这么说,笑道:“是觉着冷了,但还想再看看。”

    茴香陪笑道:“咱们还得在这船上住上七八日呢,改日风小些,或是到南边儿天再暖和些,主子再瞧不也成么?奴婢只怕到时候主子日日瞧,怕就嫌闷了。”

    夏小满笑道:“嗯,也就新鲜这么一阵子。走吧,先回去吧,留着点儿明儿再新鲜。”

    两人说笑着回了底舱,采菽迎面过来,笑道:“奴婢正待去寻主子呢,表小姐过来送六条了。”

    当时走的时候啥行李都好打包,就那凤头红六条不知道怎么安置,夏小满想起纪灵书那动物园,想必她是知道怎么箱子里装活鸟的,于是着人把六条给她送去了。

    纪灵书得了凤头红欢喜得不行,拿各种果子喂它,拿各种名字呼唤它,依旧试图纠正它低劣的认名品味。偏这厮忒是嘴硬,愣没一个名字认可的,又摆起大爷架子——果子照吃,叫六条之外的名字理也不理。纪灵书抑郁好一阵子,今儿早上才装了箱。

    方才刚上船什么都要收拾,也就没理会,不知怎的六条却是和纪灵书那几只鹦鹉不和睦起来,扎着膀子鸣叫着,若非都是脚上有链条系着的,怕都能飞到一处啄架。而猫儿额间雪也跟着凑热闹,鹦鹉架子旁边蹿来跳去的。纪灵书本还想着拘它两日,非要让它认个好听名字不可,眼下却是没辙了,只得早早送还好保自家宝贝儿们太平。

    夏小满先回舱换了衣裳,然后往年谅舱室旁的小厅来,才挑了帘子进门,忽然见六条扑棱着翅膀迎面飞来。不知道六条是要表达高兴还是表达不满,这上来就是奔着她脑袋去了,她条件反射的一偏头一闭眼一遮脸,然后,六条就在她头顶高高的发髻上站稳脚,抖抖翅膀,不动了。直坠得她头一沉,好在头发长,梳的发髻厚,没抓着头皮。

    屋里人都唬了一跳,小丫鬟们连忙过来围捕六条。

    夏小满醒过味来,晃晃脑袋,摸摸脸,没啥事,就近拍着冲在最前面青樱的肩膀,笑道:“没事儿,一会儿我收拾它。等我坐下你再够……”

    青樱忙扶她往椅子那边去,纪灵书也站起来过来帮忙,口中只道:“这怪灵书了,方才送它过来是系着链子的,因想着原先在表哥这里见它都是不带链子,便给去了……”

    只年谅,先是一愣,然后非常不厚道的大笑了起来。

    夏小满白了他一眼,让人把六条抓下来丢桌上,又把头发抿好,然后拔出个珠钗来,一顿敲打六条。六条躲了两下,到底还是挨了打,却是不恼,得空跳过来轻啄她的手,啾啾几声。夏小满一板脸,低声嘟囔道:“讨好也没用,还往我脸上扑,破相了怎么整?!”

    虽然六条以前也好落她头上,却没这次扑势这么猛的,夏小满多少有些后怕,六条的爪子也不是钝的,便就是钝的,杵着眼睛也够呛啊。她寻思以后得整块皮子,做个护肩护腕,再整个啥徽记,专门训练六条识别降落地点,降低危险性。

    年谅笑着低声揶揄她道:“你原不是与我说,教训也要给,甜头也要给,可是要叫人拿果子来……?”

    夏小满又一个大白眼撇过去,当着纪灵书不好顶撞,只得道:“爷说的极是。”然后一边儿吩咐小丫鬟去取坚果,一边儿迅速转移话题,向纪灵书笑道:“表小姐怎的没多留六条两日?”

    纪灵书听了这个抑郁啊,她倒是想留,人家不听她话啊。她只勉强一笑,道:“圣人云,君子非……”

    夏小满现在对抗紧箍咒的反应越来越快了,立时掐断,道:“我明白表小姐的意思了。也是,方才看来,六条还带着点儿野性,表小姐千金之躯,可不能叫它伤了。如此,表小姐下次想瞧它衔旗还是过来咱们这边儿瞧吧。”又忍不住腹诽,今儿这六条真么毛躁,莫非纪灵书也对着它念经来着?可怜的六条,若是这样,我原谅你了,阿门。=_=

    纪灵书话没说完就被夏小满打断也不是第一次了,也晓得她啥意思了,只得尴尬一笑,点点头,却不知接句什么才好了。

    正好青樱与夏小满上了盏茶,又换了个添满炭的手炉递过来,笑道:“二奶奶喝口茶暖暖吧,脸都有些叫风扫红了。”

    纪灵书便顺着道:“小嫂子炉边儿坐坐暖暖吧,方才进来也是带着股子寒气呢。可是往江面上瞧景去了?”

    夏小满挪位到一旁的铜炉边儿坐了,笑着回道:“嗯。原来没坐过船,只觉得新鲜,就多看了会儿。风大,挺冷。”

    纪灵书道:“灵书也是头次见,方才也想着上去的,只母亲言道灵书方才哭过,这会儿不宜到上面吹风……”她顿了顿,略带了些恳求调子,道:“明儿小嫂子再去,叫上灵书可好?若……母亲不许,还请小嫂子帮灵书说和上一二。”

    夏小满满口应道:“好说,好说。”心道,好说好说,你要不念经咱啥都好说。

    年谅本想问满娘,她曾言说小时有一阵子靠海住过,怎的还没坐过船?刚待开口,想起她已是忘了的,便又咽下去。这会儿听两人说要看江景,方撂下茶盏,劝道:“今儿个风大,瞧着这般,明儿该进了珅州境了,珅州比阜泽冷些,冻着可不是玩儿的。你们还是待两日转了往南到瑱州境再论,乐意上面看江景、哪怕岸上逛上半日也是无妨的。”

    夏小满奇道:“转了往南?现在不是一路往南?!”

    年谅摇头道:“是沿着丁午河走,先往北过珅州南界,然后才是转南下经瑱州、瓒州才到玫州。”

    *

    这一日风大,船速较快,果然初八就进了珅州地界,继续一路北行。

    珅州只比阜泽靠北不了多少,气温却要降下来好几度。

    夏小满习惯了屋里拢地热有暖壁的环境,在船上就有些不适应,进了珅州更觉得寒气逼人。虽然舱室里也拢了熏笼铜炉,被褥也是拿汤婆子腾过的,到底是环境温度低,就觉得身上没点儿热乎气。

    主子的舱室取暖设备还算多的,下人们一舱只有一个铜炉,却是被冻得够呛。

    年谅是重点保护对象,他那舱是最热的,睡了一夜还不觉得什么,第二天自家在底舱里拄拐溜达,随便儿进了个屋,却察觉出冷来了。因是在全木质结构的船上,直接拿铜盆生火盆实在危险,年谅只得招来大管家韦棣,叫他吩咐船行快些,好在前面码头停了,上岸添置密封的铜炉和木炭。

    韦棣早年间往来过几个州府,对这片很熟悉,上了甲板问了船家几句,回来道:“爷,前面有两处都是小码头,小的是知道的,没个正经集市,耽搁时辰还寻不着东西。到下晌能到畴仁渡,畴仁府是珅州大府城,买什么都便宜得多。”

    年谅点头道:“那就往畴仁渡口再停。多买些取暖的,有住人的舱室少说也要一屋得有三个炉子,才够取暖。”

    韦棣应了,寻思了一番,忍不住道:“爷,说起来左右一两日也便出了珅州了,多说瑱州北面能冷些,再南下就越发暖了,到玫州怕是半点儿用处也无,现下买这么多炉子——更是要添多少炭,银子之外,搁在船上也占地方不是。小的们都是能忍忍的,单与爷这边添置几个……”

    年谅皱了眉,摇头道:“按我说的买就是。岂省在这点儿?这非是‘忍’的事。若这般冻上两日,怕出了珅州就要停船请大夫来挨个与瞧病了!”

    他顿了顿又道:“这会儿想来,玫州宅子不知改地热火墙了没,若是现改,怕也只是上房改了。下面那些屋子若还是原来那般,持葛他们可就要挨冻了。还是多备些,哪怕到时不用库里堆着,也比添置不及使人挨冻的强。”

    韦棣心里叹气,口中连声道六爷仁义,上去寻船家交代去了。

    船家加速行驶,申时(下午三四点)便到了畴仁渡,然虽是到的早,却是也寻不着地方停船。

    畴仁渡是蕖水和丁午河汇集之处,水面宽阔,又数处码头,是远近第一处货品集散地,不少北边儿过来的东西在这里重装,往东、西、南三向转运,畴仁府也因此而成为珅州除了州府外第二大繁华城市。

    往日这里也是多有拥堵,却没有今日这般厉害,码头前几里后几里到处都是船,加之年家这几艘船也委实大了些,一时寻不到停泊之处。

    这两日所过之处少有这等繁华景象,这会儿夏小满坐在甲板上层舱室里,透过窗户饶有兴趣的看着熙熙攘攘人群,笑道:“这瞧着和京里的太平渡差不多热闹了。”

    年谅是得着信儿上来看境况的,却是头疼,叹道:“今儿不是宜出行的日子,怎的也这般多的人?待会儿若是停不过去,只得行出去几里,叫韦棣再返回城里去买了。只是人这般多,这去时马匹怕也不好寻……”

    夏小满心道,这会儿开个租赁公司倒是赚了,管着是租炉子还是租马呢……

    正胡思乱想着,漫无目的望着,忽然哪里射来一道亮光,晃了下她的眼,她撇头望过去,就见一个脚夫肩上扛着个被污嘟料子包裹的四四方方正方体往船上运,那料子恰散开了,露出莹白剔透的一角。她不由愕然,忙拽了拽年谅的袖子,指着问道:“那什么?冰?!”

    年谅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皱了眉,点头道:“是冰。……莫非今儿是祭神启冰的日子?嗯,许是,难怪船这么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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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样锦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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