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醉酹寒香酒一杯 33、狗、血、齐全了……
马蹄声一响,屋里的气氛为之一凝。众人脸上神情瞬时紧张起来,却又被刻意放松,显得极不自然。
只那个圆脸男子,恍若未闻,依旧问夏小满道:“二奶奶要熊胆做什么?”
那一连串的马蹄声,掷地铿然,夏小满的心也跟着绷得紧紧的,脑子转的飞快,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这会儿掉头就跑肯定不行,想全身而退就得把戏演全乎了,——狗只追慌乱逃走的人。
她攥紧了纪灵书的手,不顾自家脸上的表情已是僵硬,强作怒色,抬高声音以压下恐惧,喝道:“新来的这么不懂规矩?东家要什么轮得到你问?我家孩子惊风发痫,要用熊胆医治,怎么着,你还打算扣下不给啊?回头我倒要同吴大掌柜的问问,这是什么道理!痛快给我包了,我赶着回去,耽搁了你担待得起?快些!”
那个男子不知道是不是看出她色厉内荏,脸上表情渐渐退却,撇头去看那小伙计。那小伙计已急得一头是汗,急声道:“熊胆确是治小儿惊痫的。二奶奶,您后厅请,小的替您抓……”
是熊胆的问题?那就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夏小满忙借坡下驴,道:“嗯。我后厅去,你快些给我抓来!”说着攥紧纪灵书的手,转身要往穿堂走去。
纪灵书发现她掌心全都是汗,偏头瞧了她,低声问道:“小嫂子?”她开始察觉不对,话里带了点儿颤音,也是害怕了的。
马蹄声越来越近,夏小满那一向不准的第六感开始叫嚣,——快走,有多快走多快,有多远走多远。她无力去安慰她,只能越发紧了紧手,勉强一笑,道:“咱们到后面去等。”
身后传来那个圆脸男子的声音,道:“二奶奶,熊胆卖光了。请先回吧。”
听到“请回吧”三个字,夏小满心里一松,又咬牙维持入戏状态,头也不回,重重哼了一声,依旧操着刁蛮的语气道:“吴大掌柜的越来越不会办事了,怎的还能断药?这多影响生意!也耽误了救人!我再去别家看看。”口中说着,脚下也没耽误走路。
说话间,两匹快马冲到年寿堂门口,猛的被缰绳勒住,作以人立,长声嘶鸣。声未竭,马上人已经纵身跃下,快步奔进铺子,一个有着鲜明地方口音的汉子大声道:“椿皮、三七、血竭、末药、熊胆……快,一样滴来两三斤!”
听得马蹄声止,夏小满的心也是瞬间停住,而那个男子后面的话,却让她的心迅速沉下去。她深呼吸,再次深呼吸,极力控制着身体,不让颤抖太过明显,也强压着想立刻飞奔的冲动,力图走得四平八稳,不显山不露水。可手却不由自主的收紧,像要把纪灵书的手骨捏碎一般,死死攥着。
纪灵书是什么都不知道,纯被紧张气氛和夏小满的反应搞得恐慌了,这会儿突然十分想哭,却又不敢,便是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起来。
从柜上到穿堂,只有十余步远,却像隔了十余光年……
圆脸掌柜不再去看夏小满姑嫂主仆三人,转回身,堆着笑,道:“两位爷稍安,慢慢说来……都什么药,小的们与您一一抓来……”说着递个眼色给柜上的伙计。
那说话的汉子略有得意的扭头向身后同伴道:“是滴bai,老二,我就港(讲),细(小)铺子买不齐,还是要到国(这)州府最大的地方来bai!”
身后人冷哼一声,并不回应,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目光在大厅上转来转去,口中冲那圆脸男子丢出俩字:“要快!”
那圆脸男子哈下腰,低着头,藏住自家视线,只道:“两位爷先坐坐,喝口茶解解渴,小的们这就抓……”
夏小满眼里心里就只有通往穿堂那道门,压根没在意厅上说的什么,这会儿稳稳当当走到穿堂前,心里略感踏实,这伸手去挑帘子时,忽听背后一声断喝:“细鬼,你搞么子!”
她心里一颤,身子一哆嗦,手便落空,没能抓住门帘。那句话仿佛引爆了一个奇点,关门声、惨叫声、斥骂声、兵器出鞘声都在一个瞬间迸发出来,一股脑涌进她的耳朵里,让她脑子空白了三秒钟,无法分析任何事。危机应对潜能就此爆发出来,身体仿佛没待大脑命令便做出了本能反应,手臂再次递出,一下子甩开帘子,她拖着纪灵书踉踉跄跄奔进穿堂。
那空白的三秒钟过后,她听到了豆蔻惊恐的尖叫声,而后是身体掷地的沉闷声音,纪灵书那本是糯甜稚嫩的声音变得尖利刺耳,断断续续,抽搭抽搭透着哭音儿:“小……小嫂子……嫂子……”她慌忙把纪灵书往自己身前带,却听得丫头一口气没抽搭上来,厥了过去,身体顿时软绵下来。她登时腿也软了,又被丫头这一坠,整个人便也堆委在地上。
帘子落下来,将里外隔成两个空间。在穿堂这个四四方方的小空间里,她看不见什么,好似也什么都听不见了一般,感觉到唇在哆嗦,牙齿在打架,偏没有一点儿声音。外面叮叮当当喊喊叫叫的械斗声好像十分的遥远,远得像梦境一样,那么突兀,那么假。她想撇撇嘴,想笑一下,想鼓起勇气嘲讽一句这是谁家电视在放劣质武侠片,可偏就什么都做不出来,只有战栗,不住的战栗。
她终于知道“心要从腔子里跳出来”这句描写绝非虚言,心脏跳得如此猛烈,好似把身体里的血都泵干了一样,她的手脚变得冰凉冰凉,颤颤巍巍的手指触及纪灵书温热的面颊时,连7度的体温都觉得灼热难耐。
她想推开压在身上的纪灵书,好站起身来,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腿也麻了起来,好似还在痉挛。她堆在原地,张大了嘴巴,使尽全身力气,猛烈的呼吸,想尽快恢复镇定,想赶紧离开这里。
谁说的死过一次的人就会不再害怕死亡?那是瞎掰。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心怀畏惧。
求生,是一种本能。
豆蔻还在大厅里,是肯定不能带了,她心跳得更厉害了,纪灵书还带不带?怀里的纪灵书好像啃了毒苹果的白雪公主。而,她是谁?小矮人还是后妈?
她权衡不来。试图带走纪灵书,可能两个人都走不了,现在就要死;而不带走纪灵书,若丫头有个三长两短,她回去也是一个死。
现在逃走吧,就现在。好像撒旦钻了出来,对她说,逃走吧,你身上还有今儿准备付宅子定金的银子,省吃俭用未必……
她的手抖了很久,终还是吃力的拖起纪灵书,手脚并用,努力往外头挪移。
有时候,不是不懂得游戏规则,只是不够狠心。
只要穿过院子,巷子里还有马车,上了马车就安全了。她开始祈祷厅里不要停下来。叨念着,好不容易出了穿堂,眼前骤然明亮起来,下午两三点的阳光特别的刺眼,微风吹过,花香草香直往鼻子里钻,暖意蒸腾,她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便要下来。这一瞬间,恐惧似乎也远去了一般。
然而,只是一瞬间。
忽然有人从穿堂里跌跌撞撞冲出来,一边儿跑还一边儿扭头回看,结果这一挑帘子,便绊倒在在穿堂门口不远粗坐着的夏小满身上,自家摔出老远,也打断了夏小满短暂的美梦。
夏小满慌张去看那人,那人也慌张爬起来看她。彼此一见,都放下心来。是那个开门引路的小伙计。那小伙计呆了半晌,似乎忽然反应过来,扭头就要跑。夏小满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敢大声喊他道:“站下,过来扶我一把!”
那小伙计被喝住,又是一呆,犹豫了一下,也在权衡利弊,最终还是一言不发,调头就往外跑。
夏小满一阖眼,叹了口气。心不够狠的,只她一人。
忽然那小伙计惨叫一声,夏小满骤然睁开眼,却见小伙计已经摔在地上,捂着腿,不住的叫唤,没有血,没有伤,不晓得什么缘故。但随后便晓得了。那两个汉子提溜着柳叶刀从穿堂出来,跨过纪灵书的身子,在院子当中立住脚,扭头瞧了堆坐在地上的她一眼。
夏小满非常希望这会儿自己也能昏过去,好不用去面对,可惜,她的神经在不该坚韧的时候总是坚韧异常,她这会儿非但没有昏过去意思,反而越发精神起来,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盯着那两个粗布衣汉子。
两人身量相仿,又都是标准的匪帮脸,蓬头,虬髯,眉毛胡子连成一片,若非眼睛都不小,脸上怕就瞧不着旁的东西了,以为是大号猕猴桃。
夏小满身子虽然一时动不了,却下意识紧了紧箍着纪灵书的手,向后仰了仰。
“老子不杀堂客们。”那个带口音的汉子见了夏小满的动作,撇了撇嘴,十分不屑。
扭头不再瞧夏小满,他大步流星走到那小伙计跟前,踹了他一脚,骂道:“鬼崽子,想跑?冒门!(没门)”
那小伙计不知道被什么击在腿上,疼得厉害,这会儿又被那汉子骇的,堆委成烂泥一般,跪也跪不稳,只趴在地上一顿磕头,口中求饶,道是自家只是店铺伙计和那群人毫无干系什么都不晓得云云。
“伙计?”另一个汉子赶了过来,踢了踢那伙计,问道:“起来,开仓,椿皮、三七、血竭、末药、熊胆,每样……三斤。”
那小伙计一僵,继续死命磕头,口中道:“回爷的话,小的不敢欺瞒半句,实在是一钱都没有了,都被杨爷给收走……爷饶了小的吧,和小的不相干,要不不爷去府衙那边找,一准儿是有的……”
“死崽子!”那带口音的汉子骂道:“敢撮老子克(去)送死?!”说着举刀就要砍。
另一汉子飞快擒了他的手,喝道:“三儿!”
“老二!”那带口音的汉子也急了,眼里带了血丝,高声道:“分明是带轮子滴!克衙门送死啊?!他们哈是一伙滴!老大要是出的事,就要国些人一个都冒得跑!!”
那小伙计额角已是见血了的,那方言虽听不太懂,看那刀头始终在面前晃来晃去,越发害怕,便是不住求饶。猛一抬头时瞧见夏小满,忽然想起一事,如得救星,立刻大声道:“爷!二位爷!二位爷别杀小的!小的知道哪里有药!”
正在争执较劲的两人同时撤了手,又同时伸手揪住小伙计的前襟,硬生把他提溜起来,一齐喝道:“快说!”
那小伙计被拽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翻了翻白眼,强打精神,伸手一指夏小满,道:“她,她是我们东家奶奶!东家家里有药房,药都是齐全的!——前几日青樱姑娘还从铺子里往府里提药的!!”
刀刃贴上脖颈,冰凉的触感一路冻到心里,夏小满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又是一道该死的选择题。不带他们回府,立时就要死,还搭上纪灵书和豆蔻;带他们回府,自己也许能活,但也可能年府上下都难幸免。
从前看武侠小说时,她对江湖好生向往,还曾想过自己能练功夫做女侠便好了,一直觉得自己是爱江湖的,却不知其实是叶公好龙。如今,这柄刀架到脖子上,便只剩下恐惧和猜忌。
“提药。”那个冷脸的汉子瞧出她一脸惧意,冷哼一声道,“提了药来,便不杀你。”
赌一个亡命之徒的诚信?
她略一动头,那飞薄的刀刃便在她颈上划出一道口子来,她“嘶”的吸了口气。那冷脸汉子眼疾手快,迅速移开刀,反手揪了她衣裳提溜起来,狠狠道:“你想死?没那么容易。老老实实提药,莫耍花样。”
那带口音的汉子从前堂出来,手里像提溜小鸡儿似的提溜着早已昏过去的豆蔻,走过来,丢到夏小满脚边儿。那冷脸汉子刀头在纪灵书和豆蔻身上比量了一下,又斜眼去瞧夏小满。
夏小满阖了眼,深吸了几口气,才觉得声音回归了,方道:“提药。只是,我……走不动了……”
那带口音的汉子拿方言大声咒骂了几句什么,然后开后门出去,见有辆马车在——正是夏小满来时那辆,却并没见车夫在,瓮子巷一条长巷没拐弯的,他瞅了几眼没瞧见人,便回来一手提溜纪灵书,一手提溜豆蔻,走出去往车上一丢。刚一转身,便瞧见那车夫一边儿系着裤腰带,一边儿嘴里嘀咕着什么,却是方才腹痛解手去了。他出去挺远才找到茅房,一半天儿才回来,浑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见着那带口音的汉子十分诧异,还惊问伊做什么的。那汉子二话没说,一锭银子摔过去,叫那车夫载人去年府,刚好自家去管两匹黑马。
那冷脸汉子掐着夏小满的胳膊,把她扶站起来,一路半架着送到车上,自家也跟着上了车,车厢里就变得十分拥挤。夏小满往里头让了让,紧紧揽着纪灵书和豆蔻,低眉顺目扮可怜。
车还未行,就忽然听到院里传来一声惨叫。夏小满又是心惊,猛抬眼去看。
那冷脸汉子哼了一声,冷冷道:“卖主。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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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感谢滴小滴同学提供的湖南话。:)
、买药段子金庸的射雕,古龙的绝代双骄里都有。
、困极。爬走睡觉。叹气。明儿回帖。
卷四 醉酹寒香酒一杯 34、狗血撒啊撒①
年府和纪府之间隔着的小径在两家搬来后被砌了墙封了作私巷。掐了两道门,一个算是二门外的,供两家下人出入使用;一道在二门内,还修了个短廊通道,以方便内眷走动。两道都有门房,虽使人看着,却是对内,并不接外客。
马车停到了这条私巷前,众人一下车,那车夫便逃也似的驾车跑了。
方才他也听到了那声惨叫,吓得够呛,若非之前清了一次肚里,怕是要回家洗裤子了。瓮子巷长且直,又没个人烟,他晓得跑也跑不掉,怕是跑了死得更快,便咬着牙,准备驶出瓮子巷就跳车逃走,谁知道一出瓮子巷,就看到先前给他银子的煞神骑马并了过来,却是再跑不掉。他一路心惊肉跳,恨不得马再多生出四条腿来,飞速抵达年府,见没人寻他麻烦,自然是飞速逃走。
望见年家时,夏小满心里忽然踏实起来,而下了车,看见那角门门楣上三友拱寿的雕花,她微一愣怔,阖了眸子,深吸了口气,长叹出来。
忽然胳膊一紧,那个冷脸汉子冰冷的声音又刺进耳里,他道:“耍诈。灭门。”
再没刀子架在脖子上胁迫,那话却是比刀子还利。已然没有选择,什么妥当方法保全全家云云,都是狗P,这样的时候强者决定一切。
她又微微痉挛起来,咬着下唇,强作镇定,声音也毫无温度,到底还是说了一句:“拿药。走人。不然,同归于尽。”
那冷脸汉子心里翻了个个,疑心愈重。
先前听说夏小满是东家奶奶,他便是不大信的,他虽没见过很多豪门大户的深宅妇人,不晓得当什么模样,但各色的女人也瞧过一些,眼前这个女人的相貌穿戴实不像富贵人家出来的,若非瞧着她怀里那小娘细皮嫩肉还有些千金小姐的意思,又是带着小丫鬟的,他是断不会信的。
而后上了车,这女人虽一直瑟瑟发抖,却是一直安安静静的,他也不由得暗自提防——装得再老实也没用,若真是宅门里的娘们儿,要么哭闹,要么就像那小娘,一早厥过去了,哪里还有倍儿精神跟这儿装老实的?!
他开始疑心这是个圈套,这里未必不及府衙凶险,许是同那药铺一般,都是引他兄弟二人来,好一锅端。也是艺高人胆大,也是去府衙麻烦更多,他到底选了跟过来看看,存了个“万一”的心思,但这一路也是仔细看了周遭状况,琢磨好了后路的。
这会儿听了夏小满这句虽然气势不足但是语意冰冷的话,他那点儿“万一”的心思也拧了三拧,手钳得愈紧,眼睛迅速扫了周围一圈,警惕的盯着各个死角。
一旁那带口音的汉子手里提溜着豆蔻,见他们僵住,便有些不耐烦,催道:“老二,快些!”
那冷脸的汉子回过神来,哼了一声,架起夏小满道:“鹞子放出去了,若你耍诈,咱们交代这里,自有人来灭门。”说着撒开手,推了她一把,喝道:“提药。叫送出来。”
他们不肯进门自然是提防她使诈的,其实她也松了口气,到底往里头去要好几道门,若是全关上,也能阻这些俩人一会儿吧。只不晓得这俩人有多神奇,会不会走壁。但无论如何,总比在内部好。
她心里又踏实了些,虽是半架着纪灵书本就站不太稳,被这一推,又踉跄几步,却是打起精神来扶墙撑住身体,挪了两步,够着门上机关暗匣里的丝绦,拽扯几下,里面门房中的铃铛便是摇了几摇。
一个婆子跑来应门,正是主院的粗使婆子,算是夏小满心腹的。夏小满出门时特地安排她下晌来这边帮着留门的。这会儿她见着夏小满,便陪笑道:“二奶奶回来了,爷还没回……”忽然瞧见纪灵书这般,唬了一跳,忙接过来,道:“这是……”
夏小满听得年谅不在,无端松了口气,道:“咱们出去马受惊了,吓着表小姐和豆蔻了,我还没事。”她回身一指身后两个汉子,道:“多亏这两位……‘壮士’‘搭救’。你把表小姐送回我房里去,再叫人去配药上,要椿皮、三七、血竭、末药、熊胆……每样三斤,不,五斤!包好了送过来。”
那婆子虽瞧着那两个汉子心里犯嘀咕,但听主子这么说,便忙行了一礼,道:“谢过两位壮士大恩,快前面请吧。老奴去叫青樱姑娘……”
夏小满忙道:“别去喊青樱!”不能搭上俩!
那婆子一怔,夏小满勉强挤出个笑来,道:“这两位壮士着急,不便多留,回头再好生谢过吧。你快些去叫配药,我就在这儿等着。快去。”见她扶着纪灵书,又去瞧那汉子手里的豆蔻,便道:“没事,先送表小姐回去,小心着!叫请大夫——别去年寿堂!就近请,要快。也别告诉姨夫人去,省得她老人家惦记。”她顿了顿,认真道:“彭婆婆,这不当说的,不当叫人看见的……”
那婆子忙道:“老奴省得。”说着还想请夏小满进门,哪有二奶奶门口站着等的道理,但见夏小满脸色不好,便也不敢多说了。粗使婆子,有的就是一把子力气,这厢抱起纪灵书,大步流星往回走。
夏小满转身倚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伸了伸手,示意他们将豆蔻交到自己手上。那带口音的汉子便要走过来,却被那冷脸汉子拉住,他瞥了一眼夏小满道:“药无事。你无事。她无事。”却是他看此处不像能藏兵的,但若是有弓箭手,可是不妙,到时候少不得用这两个娘们当盾牌,岂能放了?
夏小满虽然没想到他那么多弯弯肠子,却也知道是被当人质了,翻了个白眼,不再言语。
少一时,配药上当差的二等管家年槺带这两个小厮跑了过来,一头是汗,气喘吁吁。夏小满见了直皱眉,又见没拿药,可是急了,忙道:“药呢?!”如果自家也没药了,苍天,真要绝我吗?
那两个汉子也是瞪圆了眼睛,差一点儿就把身上藏的刀拔出来了。
年槺体胖,跑了两步便是累得不行,这会儿扶着一个小厮的肩膀,行了礼,喘着粗气道:“二奶奶别急,小的是怕小子们传错话了,特来问问,可是‘五斤’?!这份是几两的?怎生个包法……”他这会儿恰在药房里整理,一听五斤,登时傻了,哪里有论斤抓药的!听闻是二奶奶着急要药,他不敢怠慢,便亲自跑来伺候着。
夏小满急道:“五斤!不用分,每样包一大包!纸不够大,拿抬盒,拿筐!”
年槺忙点头,却又摇头,道:“二奶奶,这里着实有金贵的,怕没五斤,这熊胆……”
夏小满可是真急了,喝道:“赶紧的,有多少拿多少来!——哎,不对,留点儿给爷配药的,余下的都包上!”
年槺忙哈腰行礼应声往回跑。
熊胆,凌家!夏小满这会儿心里稳当多了,血液循环也正常了,脑子也开始转个儿了,便忙喊住年槺,道:“熊胆多留半两,我有用!”
年槺遥遥的应了。
两个汉子瞧着这婆子管家小厮的,言辞正常,神情不似作伪,便有几分信了,这会儿夏小满要留下半两,两人对视一眼,带口音的汉子嘎巴嘎巴嘴,嘟囔了句方言,那冷脸汉子打量了夏小满一番,低声道:“若无诈,不差那点儿。”
夏小满原想着要不要解释两句,但瞧着人家没问,又这态度,便也住口了。
片刻,送药的小厮过来的同时,茴香也带着两个心腹小丫鬟匆匆赶来。
茴香见了夏小满几乎是扑将过来,闪着泪花,带着哭腔道:“主子,您没事吧……”
夏小满虽是不希望彭婆子回去一说,众人都过来——是怕这会儿搭上的人更多,但是瞧见茴香时到底是如看到亲人一般安心,也不计较其他了,长出了口气,道:“没事。你先等会儿,先把药给人家,好让人家赶紧走……唔,赶紧忙去……”
茴香忙让了身,拭了拭眼角泪珠儿,挥手叫个端托盘的小丫鬟过来,往前走了两步,向那两个汉子福身施礼,道:“谢过两位壮士搭救我家主子,一点谢仪,聊表谢意。”说着叫小丫鬟把盖着红布的托盘递了过去,又叫另一个小丫鬟去接那汉子手里的豆蔻。
夏小满直在那边翻眼睛,还谢个P啊,要不是这俩人,纪灵书至于昏过去吗?他们才是元凶!!然却是一句话不敢说的,赶紧把俩太岁送走才是大事!她挥手叫小厮把药送了过去——药忒多,到底是拿特制的装药藤筐装的。
那冷脸的汉子警惕性极高,瞧也不瞧那谢仪,见藤筐过来,虽然都是开着盖子的,却仍是先侧着身子,侧边敲了敲,确认没有机关,这才拎起筐,递得远远的晃了几晃,再挪到近前提鼻子一闻,确认无误才放下。如此几样都验完,从马搭裢里取出绳子,捆好驼在马背上,冲那带口音的汉子点了点头,后者放开豆蔻。冷脸的汉子朝着夏小满略一拱手,同兄弟一起翻身上马,一抽马鞭,绝尘而去。
夏小满见两人消失在巷子尽头,心里终于落回肚子里,全身的神经放松下来,便是腿一软,有些站不住,忙扶住身边的茴香。茴香原本还冲着两人的背影撇嘴,小声嘀咕道:“好生无礼!便是救了主子,也不当这般拿大……”忽见主子堆委下来,吓了一跳,忙连抱带搀,急声道:“主子……”
“没事。”夏小满近乎挂在她身上,有气无力道:“走吧,回房。”又指着送药那小厮和一个小丫鬟,道:“去包半两熊胆,交给采藻,叫她套车送去凌家,要快。再把揽月接回来……记着,嘴严实些,不当说的……”
*
回了房,因着去叫请大夫了,青樱便得了信儿赶了过来,见夏小满安好,略放下心,再见床上昏迷的纪灵书,心又提到嗓子眼,紧着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夏小满挥手打发了屋里的小丫鬟出去,苦笑道:“亏得今儿你没去年寿堂。”
青樱一愣,忙问年寿堂怎的。夏小满便将瞧见的大致讲了一下。有些事情,越琢磨越后怕。她亲历时就已经是怕了,未成想那恐惧竟是扎根了,复述时,依旧身上凉飕飕的,反像比那时候更怕。全部讲完,又是手脚冰凉,夏小满反复揉搓着指尖,暗暗叹息,不成,一会儿得泡个热水澡,暖和一下,缓和一下。
青樱已经是被这事镇住了,半天才醒过味来,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了句佛,不断喃喃叨念万幸。
夏小满吸了两口气,勉强道:“现在怎么办?”
青樱也不知所措了,饶是她再聪明,再能主事,也不过是应对宅子里的人来人往罢了,这样的事别说没见过,听都没听过。江湖似乎离宅门十分遥远,对她而言,匪就只是传说中占山为王的那一种,只存在于深山老林里。
“爷没回,方先生也出去了……这个……”青樱顿了顿,道:“二奶奶,此事……还是等爷回来示下……?”
夏小满瞧她那状态,就晓得也是个没主意的,只得点点头。若在现代,可以报警。可现在……告衙门,声誉是问题,能不能解决更是问题,搞不好是个无底洞,他们要不断用银子填窟窿,还一无所获。况且年寿堂里的到底是什么人?她又想起颜如玉那四个字,还有那个小伙计说的话——去府衙找,莫非是官家设的套儿?那便更加不能告了。是她给了人家药,这算……通匪?!
她打了个冷战,这件事……到底是套住谁?那两个到底是不是匪?说到底,她只听见械斗、听见惨叫,却是没亲眼见着血、见着伤亡的。若是演戏,就为了引她上当……不对,他们不可能知道她去药铺,她是临时碰见凌二嫂的,熊胆也不是凌二嫂说的,是纪灵书说的。那是引……引青樱上当?冲着年家?……
她抱着脑袋,使劲晃了晃,不行,不能想了,先这样吧,她快崩溃了。她现在急需温暖,洗个澡,上床睡觉,把那些可怕的事情统统忘掉……回头再捋思路。
“二奶奶……”青樱见她脸色一阵阵的不对劲儿,忙起身靠了过来。
这会儿小丫鬟在帘子外唤了一声,回说大夫过来了。
“二奶奶,您也叫大夫瞧瞧……”青樱问道,又比划了一下她脖颈上已经涂了药的伤口。
“没事……”夏小满勉强一笑,站起身,道,“走吧,先去看表小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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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一会儿还有一章。具体时间?零点之后,估计能在一点之前……算明天的吧,以后算能把时间调整过来吧……。嘻嘻。
其实,实在是这章太长了,赶不及在0点前写完了。先发这些上来。
卷四 醉酹寒香酒一杯 36、狗血撒啊撒③
豆蔻在这个晚上折腾了几次,都是突然被吓醒,嘤嘤哭了起来,直到把身旁的茴香哭醒后来哄她,这才渐渐止住哭声再次睡去。
安神丸吃了三颗茴香就再不敢给她吃了,主子曾说过是药三分毒,不能总吃。茴香也就只能挺着,一次又一次哄她安眠。也是到了后半夜,才勉强迷糊了一觉,却依旧睡不踏实,心里万分惦记着主子,——豆蔻如此,不晓得主子会如何。若是从前的性子,怕是比豆蔻吓得还厉害,好在现在性子开阔得多,昨儿白晌瞧着还无大碍,依旧是爽利的模样,可沐浴那么久,一直呆在水里不肯出来,怕也是骇着了的。
她叹了口气,下回不能叫豆蔻跟着主子出去了,到底是不中用的,这若是她……这么想着,却也打了个冷战,想起豆蔻断断续续讲的那些胳膊啊血啊的,听着都是头皮发麻。若自家去了,亲见这般血腥,许是也会这样……
那么,主子……
从天黑到天亮好像没用多少功夫,她趴在床上,实躺不住,一听见外头敲了五更的梆子,便就起身,叫来两个洒扫丫鬟过来看一会儿好不容易睡过去的豆蔻,自家利落的穿衣梳洗,往上房去伺候主子早起。
这一路上低着头心里琢磨着往厨下要些什么吃食给主子开胃,忽然听见前面低低的说话声,她一抬头,见是采菽站在正房门口,正同两个婆子吩咐着什么。她走过去时,影绰绰听着是叫舀水,不由心里一紧,又想起昨儿主子缩在水里直喊冷让添热水的模样,忙过去陪笑问道:“采菽姐姐,可是我家主子叫的水,昨夜劳烦姐姐了,——她睡得可还踏实……?”
采菽脸上微微的红,并没回话,抿着嘴笑了一回,又往屋里努努嘴。
茴香一愣,没醒过味来,犹问道:“二奶奶有恙?”
采菽红着脸,轻啐了一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轻挑帘子拉着她的手进了东屋外间。茴香跟了主子五年,诸事贴身伺候,听了动静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脸“腾”的通红,斜眼去瞧一脸揶揄的采菽,空拳捶了她一下。采菽只是笑着躲开,紧着做噤声动作。茴香脸上虽是恼她耍逗自家,可心里却是替主子万分高兴的,恨不得这次就立时让主子有了孩子才好。
两人悄声出来,茴香正待问话,青樱也带着人从那边赶过来伺候了,见两人站在外头说笑,不由顿住脚,奇道:“怎的,爷和二奶奶还没起?”
采菽不敢同青樱玩笑,忙过来小声道:“姐姐,昨儿二奶奶同爷安置的。现下……”说着声音愈低。
青樱一怔,瞧了她红着脸,随即明白过来,笑道:“我说怎的当是屋里伺候的时候你们倒跑来外面说笑。——可叫舀水、熬补汤了?”
采菽忙道:“叫舀水了。熬汤……我原没伺候过爷和奶奶的外间,不知道这规矩。这就去厨下吩咐。”说着扭身就要走。
茴香忙拉了她,道:“哪用烦劳姐姐,我去……”
青樱点了点头,道:“你且吩咐章婶,昨儿爷交代这几日都不叫用荤的,可今儿……还是熬六合老鸡汤,把肉还有带色的红枣、枸杞都捞出来,只要清汤,顶上那层油也撇下去,要瞧着不腻的,再配几个解油的小菜来。”
茴香偷眼瞧了青樱脸色无异,应声去了。
青樱把跟着的人打发的远了些,方问采菽道:“昨儿二奶奶情形可好?”
采菽道:“半夜时二奶奶魇着了,脸上没个血色,一身是汗,爷便让挪床上去了。后半夜甚踏实。早上时候便是……”
青樱点点头,想着昨儿的事也是后怕,若非二奶奶叫自己看家,还指不上会是什么个境况,她是断不可能带人回来取药的,必是当场身首异处。想起昨儿吴栓吴苌推脱之词又生恨意。先前几番接触,还当吴苌为人忠义,如今只觉面目可憎,难怪爷恐他善伪,一早提防着。只是如今,若是寻人替了他,倒也是难,若抛开旁的,此人实是人才,下面的执事少有能独挡一面之人。而且,经此一事,如今年寿堂的执事里可还有能用之人怕都是难说……
她暗暗叹了口气,向采菽道:“你且同采蘋这边伺候着,少一时我往议事厅瞧瞧,若无事便打发了那些媳妇子回去。——也当让二奶奶歇息歇息。”
*
屋里那两只确实在歇息。
到底是耗体力之事,一个是惊恐之余,一个是大病初愈,都不是有精神头儿长期战斗的,折腾了一回,又生困倦,也怠于打水清洗,撇了褥子下地,便是搂在一处沉沉睡去。
再睁眼却是饿醒的,她揉着咕噜噜叫的肚子,好不尴尬。他被她一动也醒了过来,睡眼朦胧,揉了揉她身上,只问:“饿了?”
她嗯了一声。
他埋到她颈窝再次窃香,而后哼道:“那起吧。”
没有旁的言语,一如寻常老夫老妻。她不知怎的就鼻子一酸,又嗯了一声,待他放了手,却凑过去,狠狠啃了他一口。
他一时愣怔,她已经翻身坐起,也不去看他,抓起小几上的衣裳披在身上,出去喊人打水,他摸了摸被咬的地方,一脸的口水,牵了牵嘴角,拽了被继续阖目小寐。
洗澡时夏小满再次怀念莲蓬头淋浴——某事之后冲澡要省事许多,爬出澡盆,已是体力耗尽,快饿成相片了。也因此这顿饭吃得格外香甜,尤其大赞了那碗只飘着星点菜沫的清汤,瞅着不打眼,却是极美味。
年谅喝了一口就晓得是什么了,抬头去看青樱,后者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解释一番,又怕万一说了是荤腥,再给二奶奶添腻味。却是年谅先一步道:“今儿的鸡汤熬的不错。”
鸡汤啊,难怪。夏小满眼巴巴的瞅着碗底儿,难怪连块肉也没有,熬得这么入味,肉怕是柴了。
年谅慢条斯理的自家一口一口喝着,一边儿道:“若是喜欢,便往庄上去住几日,顿顿吃都无妨。”
夏小满点了点头,妙极,虽然古代都是纯天然蔬菜,但是吃现摘的和搁置一阵子的还有区别;鸡就更不一样了,传闻乡下的鸡是吃虫子长大的、能飞上树的——超“鸡”,肉质好得不得了。她暗自琢磨的开心,已经开始寻思是吃清蒸鸡腿好还是红烧鸡脖,最好能炭烤鸡翅……就听见年谅那边又开口。
他道:“那收拾收拾这一两日就去吧,韦棣在那边帐拢的也当差不离了,你过去刚好看帐。你带着小韦嫂子往庄上去。这几日年寿堂怕也不得消停,青樱也不必去那边了,便在家里操持。”
听着“年寿堂”仨字,那些美食就统统灰飞烟灭了。这是,叫自己去避避风头?不过她走了,会不会更麻烦?再坐实了什么“通匪”的。夏小满搅了搅粥碗,略一沉思,还是开口道:“这会儿我还是不走的好。”斜眼瞧了周遭,打发不相干的丫鬟下去,只留了青樱一个在,然后方道:“衙门那边……”
她才起了个头儿,便被年谅打断,他道:“满娘,昨儿说的非是虚言哄你,此事勿用你再操心,衙门那边自有我去处置。”
“嗯。”夏小满心里微暖,道:“没不信,也不是胡乱操心。只是毕竟昨儿我给出去的药,若被问起,倒显得心虚跑了一般。”
“问起?”年谅轻哼一声,带着几分讽刺道:“倒当问问府衙,当年寿堂是什么地方。”
虽是没问满娘个详细,但也听青樱转述了个大概,那事绝非像衙门来知会时轻飘飘一句“匪患”那般简单,必是蓄谋而为。既是蓄谋,便算计年寿堂了,让他怄火的还不只被算计利用这事,还有年寿堂曝露出的不立时解决不可的问题。
他既疑吴苌作伪,多有提防,也让青樱去寻能替代吴苌之人,然这些天算计来,除了吴苌,没有任何一个执事熟悉多宗业务,换句话说,短期内吴苌竟是无人可替代的。——怕也是吴苌自保的法子,历来“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他使得旁人各自精通自己那块,为他所用,而又不能通贯全局,他就能永远保住位置。这会儿盲目动了他,上面还责多有责难,下面不配合起来日子也是没法过的,
年谅缓缓道:“你去崖山庄也瞧瞧,可还有能用之人,或往府里,或往年寿堂。”
“要从崖山庄抽人……往年寿堂?”夏小满大为皱眉,道,“你可想好了,隔行如隔山,庄上人种地行,药行可差远了。”这与炼钢的来造药差不多离谱了。
年谅略一摇头,道:“且先寻着。也并非全然为了年寿堂。年寿堂执事可从就近州郡年寿堂分号调过来。现下在崖山庄不过备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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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醉酹寒香酒一杯 37、有人就有江湖①
崖山庄啊。夏小满拿筷子把焯菜梗堆成小山,这会儿回忆起来,竟不知道崖山庄几个人什么样子了,初来玫州那一日,她的所有注意力都在吴苌身上,对尹迅父子的观察就要弱很多,现在又隔了十来天,只剩下一个大概的印象——尹迅老爷子似乎有些古板,尹槟从形象、气质到谈吐都很像……一个莽夫。
应该比吴苌好对付吧。不知道为什么,想到的又是无硝烟的战场,也不知道人家到底怎么想的,便就认为“从前没主子,逍遥自在;现在多了个主子,处处掣肘”,摩擦来了,心机来了,斗争就来了。夏小满暗暗撇嘴,如今是由资本家同经理人的斗争,转为地主同庄头的斗争,“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啊……
“二奶奶何不在崖山庄之前送来的人里选几个妥当的带过去?奴婢寻思,到底是那边出来的人吧,便是不熟事情还熟人呢,许能使得上。”青樱见夏小满一直微微皱着眉头琢磨事,当她是在愁崖山庄那边人生地不熟的,没个应手的人使唤,故此轻声在她耳边道。
夏小满点点头,用人的事,她也是这么想的。
对于崖山庄来的那些人,她最初训话简单明了,之后又一直没怎么管他们,全部靠自觉,不过是试探,如今十余天冷眼旁观下来,谁是什么样,大抵都有数了,倒是有几个能用的,回头就带他们去。只是之前想着指不上多暂能往崖山庄去呢,又因需冷眼旁观,便一直也没和过来的人聊过崖山庄,如今倒是要去好好问上一番,也好心里有数。
唔,若是过去了,这边除了茴香豆蔻,还想要一个采藻,这丫头端是机灵。虽然她始终认为太聪明不好掌控,不过这丫头到底年纪小,底子又干净,没什么牵扯,也耍不出什么花样来……
她夹着菜的指头一顿,不由哑然失笑,自己竟是已经开始盘算要去崖山庄的事了。实际上,这到底要不要去,还是……
外间小丫鬟来回话道是衙门里又来了人了,是位师爷。
年谅闻言一皱眉,随后吩咐请方先生先去相陪,他扭头待要说话,却瞧着夏小满直勾勾盯着自己,便当她是担心,不由一笑,道:“莫要惦记,无事。也已打发人去同胡家知会了。”他顿了顿,低声道:“去胡家说了年寿堂遇匪的事,你那事是当任何人也莫要再提的,——青樱我也交代了。回头若是大姐过来问了,你自家警醒些,莫咱们说到两岔去。”
夏小满点了点头,她找死么,敢同大姑姐说我带匪徒回家了……方才她盯着年谅却不是想的这个,而是又想到“提防董雷”这四个字,她是在寻思着要不要说。
当初烧了颜如玉那笺纸,是不想人晓得她想私下做生意的事,也是不想让人知道她和个窑姐儿有联系。无论在哪个社会的表象道德观里,和一个窑姐儿往来,都不是什么体面事。宅门里的女人尤甚,虽然不少也都是一肚子男盗女娼,可提到青楼,就必须表示不屑和愤慨,以彰显自家清白——这是一个“良家妇人”必备的“教养”。
事到如今,也不是要防着年谅如何,故意隐掉线索,却是觉着已无凭据,空口白牙的这么一说,太像一个传奇故事,荒谬离奇……
“满娘?”年谅瞧着她像是有话要说的模样,不由问了一声。随后瞧了眼青樱,挑了挑下颌,将她也打发下去。这方撇回头,瞧着夏小满,下颌空点身旁的座位,示意她过来坐。
夏小满咔吧咔吧眼睛,撂了饭碗,坐了过去,正在措辞,准备发表检讨承认错误,却忽然被他拉住手,他先一步道:“满娘,勿要想了。”
她哭笑不得,她想啥了,就告诉她别想了。
他果然是不知道她想什么的,揉着那只手,自顾自说道:“这几日府里怕是不安宁的,怕你留下来有点儿动静便受惊扰,不若往庄上去,瞧不见听不见便好了。你也莫担心那边,也不是真个叫你做点子什么出来,看账慢慢看,看人慢慢看,过得一两日,这边料理安生了,我也过去,咱们往庄上住阵子再回来。——这是天凉,待几日入夏,咱们海边还有渔场庄子,再往那边散散心。”
她一怔,五指反扣了他的手,叹了口气,到底是她小人之心了,机关算尽,把所有人都想得复杂无比,一个举动能揣摩出十几二十几条意思来,偏就不信世上还有“好心”二字。
“昨儿其实……”她决定把事原原本本说出来。
他却忙安抚道:“那些事莫要想了,都过去了,没事了。”又冲桌上鸡汤一点,转移话题笑道:“既是喜欢,多喝一碗。是补汤。”
说话间,外面小丫鬟又来报,说是方先生请爷过去。
年谅应了一声,回身摩挲摩挲夏小满后背,道:“莫想了,真个无事。”说着便要喊人来更衣。
夏小满忙拉住他,道:“你等等,昨儿的事,我从头到尾跟你说完了,你再去见那个衙门师爷,也好心里有个数。”
年谅瞧了她的脸色无异,这才点了点头,打发丫鬟去告诉方先生稍等,安安静静听夏小满坦白事情经过。当然,她也没提自家要攒私房钱的——坦白也有尺度和底线的,总不能讲自己装进去。凌二是一早提过的,彼时打着纪灵书扶贫布施的幌子,这会儿便也这么说,只是这次提了颜如玉,以及那张消失了的笺子。
“董雷?”年谅皱了眉头。难怪满娘先前问他打听董雷,不过这样小人物,他素没放在眼里,若真是都敢算计到他头上来。哼。找死。
“我省得了。”他道,“回头同方先生商量。若是吴苌勾结董雷,吃里爬外,哼。”
他脸色转为阴冷,夏小满吞了口口水。她一早知道吴苌不可用,后又知道无法收服,原想着两不相干,然这次事出之后,她曾恨恨的认为吴苌该杀,——她问过,是家生子儿,打死都是无罪。但现下真到年谅动了杀机……她又想起那个小伙计来,已经不会战栗了,但也许还会是噩梦。
嘴上说得再狠,心里到底没法子漠视生命。
年谅原是撒了手,准备起身出去的,忽然顿了顿,瞧了夏小满半晌,才道:“满娘,若吴苌真个吃里爬外,定重惩他为你报仇。只现下一时还动他不得,且这里还有吴栓几十年经营,咱们初来玫州……”
“我知道,我知道。”夏小满连忙道。她太明白了,这样奴才家族放大了就跟朝廷里的世家一样,世代经营,人脉极广,——便是皇帝也不会上来就灭门一个世家,还不是先削减势力再一刀刀剐了。
年谅点了点头,道:“你不怨便好。年寿堂诸事千头万绪,无人总理也是乱套,偏现下寻不出个妥当人来……”
夏小满也跟着点头,心下暗叹,若青樱为男子便好了,能力没问题,绝对是优质经理人,可惜了这时代不容女子才高。不过现下就算寻着旁人……年寿堂那边是吴家天下,塞个外人进去,不晓得会做成什么样,毕竟没法子唱独角戏,是讲究团队配合的。
外人……
“哎,吴栓家不是还有个小儿子……”她忽然想起那日同吴栓同来的那个少年了,好像年纪不大,秉承了家族好相貌,和他哥哥一样,眉眼极讨人喜欢的,说话没他哥那么“油”,略显文静。没记错的话,也在年寿堂当差了吧。这次事,吴苌难辞其咎,怎的都要处置,不若就此扶他弟弟上位,做个过渡,主要是先把吴苌拉下来再说,——都是儿子,吴栓那边也说不出什么来,有吴栓压着,下面也没不配合的道理。
“叫吴荠的。”年谅嗯了一声,往夏小满这边靠了靠,道:“可惜此子不及其兄多矣,据青樱看来,只是有个认真劲儿,做事细心,但并不是个能撑大事的。”
“唔……”夏小满本来想说有认真就好,可以慢慢教啊,态度决定一切,况且,是个老实的就好,是纸老虎就更好了,做个样子,年谅可以直接操控啊。可想起来年谅那经商水平,她还是闭嘴吧。
年谅那边却是没有说完,轻轻喟叹一声,低声道:“方先生倒是出了一策,只是……”他顿了顿,略有皱眉,神色不大自然,声音越发含混,道:“先生让……将青樱……嫁与吴荠。”
“啊?!”夏小满险些跳起来。
年谅拽她的手又紧了些,低声喝道:“莫要作声!”
夏小满一吐舌头,咬唇不语,心里却是过山车似的翻了几个大转。抛开旁的不谈,单论计谋,也算是良策——联姻总是良策,青樱嫁过去后,明是吴荠执掌年寿堂,暗是青樱做主,以青樱的忠诚度,这年寿堂便是牢牢在年谅掌控之中了。不过若论现实,这也太离谱了!
夏小满听过年长的婆子私下说过从外貌看青樱还未经人事——她一直觉得这么判定处女与否很玄乎,什么走路腿分开云云,这在现代,满大街看去,有几个妇女同志腿是分开的?分开的那是罗圈腿……==|||不过老婆子说得笃定,她也只好信服老人家的经验之谈。便是如此,但在大家眼里,青樱还是六爷的人,并曾是六爷妾室的最佳后备,——她记得刚穿来时,一次采蘩拿大,茴香还曾忿忿道是便是上位也是青樱,还轮不到采蘩。连茴香都这么看,可见深入人心。
本身这样一个六爷的候补妾室,被配个旁人就够离谱,还是用来收铺子,便是越发离谱了。而且,吴荠肯认吗?便是上床确认了青樱是清白的,她也始终带着“六爷的人”的标签,吴荠不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说绿帽子吗?六爷是主子,硬配了没什么,吴荠不敢反抗,但,他会对青樱好吗?若不好,别说白瞎这个人了,便从利益角度看,纵是吴荠虚情假意阳奉阴违,青樱纯被供作内堂妇,焉能掌控年寿堂?
“这件事……”夏小满想起了那双始终像在笑的眼睛,长叹了口气,到底是年谅的丫鬟,若是她的,她还有可说,若她是主母,她也有可说,可什么都不是,她只能咬牙道,“是下下策,用不得。”然后脑子里飞快转着,怎么能不提绿帽子——得给年谅留脸,还把这事撕掳明白。
年谅却是无心研讨此计是否可行的,摇头道:“原是话赶话赶到这里,你勿要和她提,怕是她听了自家寻思一番,自作主张。”他说着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自作主张。夏小满嚼着这句话,这话正反都能说,却是品不出他的意思来,但见他那状态似乎不想再提,便也叹了口气,只道:“我同她说这个做什么。”
封建社会没人权。女人更没。
好似苏东坡这样的人物都拿过侍妾换宝马,还有甚可说。
年谅那边琢磨着自家的事,又是皱眉又摇头,忽而察觉时辰,忙喊小丫鬟进来更衣。夏小满起身伺候,他拉了她的手,道:“你且吃你的,——多喝些汤。”又低声笑道:“我去去就回……”
夏小满牵了牵嘴角,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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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一树梨花一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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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山虽在不关身,且向长安过暮chūn。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杂诗无名氏
夏。四月中。斗指甲为小满。
物至于此小得盈满而未全熟,故名也。
她生在小满那一rì。
出生时,娘因着是头胎。遭了不少罪,从天黑一路嚎到天明,声嘶力竭,没了泪水也是哭音。待到她落地,稳婆说是位千金,娘却突然噤了声,哭也哭不出。
爹在外面得了信儿,耷拉着脸,包了一个最小的喜包给稳婆。
她一直是给爹省银子的。后来又能给爹赚银子。但于她自己呢。稳婆少收了银子,便少说了许多吉利话,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她往后地rì子总是不大吉利。
最初,她觉得。在节气出生实是好事,生辰格外好记。妹妹生在秋rì八月廿七,不易被记住,便就错过了很多次生辰早上的鸡子儿,----错过就错过,娘素来不会给补的。
她也不是多爱吃鸡子儿,只是因着鸡子儿而觉得那个rì子是不同寻常的,----总要有那么一点点儿不寻常,才会有盼头。后来到了年府。鸡子儿变成最微不足道的东西,甚至被用来洗身子。于是,这rì子便就又没盼头了。
也是后来,她才知道,这个生辰委实糟糕,正是这个生辰夺去了她全部的盼头。
当年府拿着一张写着同她生辰八字一样的卦符找上门来时,家里正是一片混乱。
彼时她在厨下烧火,因着爹又图便宜。买了被充凑了杂草碎梗的秸子柴,极不好烧,忽而烟蹿得多高,呛得她咳个不停,脸也熏得像花猫儿一样。
娘在院里给妹妹篦头发,提鼻子一闻,糊味弥漫。张口便高声骂道:“大丫,你作死呢?!”
响雷到哪里都是响雷,这一嗓子穿过浓烟炸开在她耳边,也传到东里间把歇觉的爹给炸醒。她陡然听到,手一抖,烧火棍险些撇了;爹陡然听到,一激灵醒过来。随即便是大骂:“MD。败家婆娘,你吵吵什么吵吵?消停些!”
于是。小床上睡着地小弟就此被吓醒,也来应景,小嘴一张,哇的一声惊破云霄。
娘自生了小弟,越发硬气起来,当下一摔篦子,梗着脖子回骂道:“你吵吵什么!儿子都吵吵醒了!zu吧你就!!青天白rì的也不说出去找活计,就知道傻吃乜睡,等着家里揭不开锅呢?!”
又是使劲一推妹子,喝道:“二丫!去看你姐zu啥呢!这是要拢着了房子啊?这还没去姚家呢,就断了自家?!这老的小的都不想活了是怎么着?!”说着自家也站起身,一边儿扑弄衣襟,一边儿往屋里走,拟去哄儿子,嘴里犹是骂骂咧咧。
妹子被推了个趔斜,拧搭着身子,歪着头,嘟着嘴,瞥了娘背影一眼,一溜小跑蹿进厨下,在门边侧身站了,掩着口,咳起来。
其实这会儿已是没多少烟了地,她手忙脚乱的收拾了锅台,正听见咳嗽声,一抬头,见妹子披头散发的门口站着,忙站起身,在大襟上蹭了蹭手,过去给妹子拢头发。“头绳呢?”
妹子嗯了一声,嘴上说道:“外头台子上呢。”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却只往架子上的笸箩里瞄。
她会意,有些犯愁,嘀咕道:“娘记得数呢……”
爹和娘吵得更凶,即使小弟哭的声再大,也压不下娘尖利无比的声音。“分家时候你不吵吵,分老nǎinǎi东西时候你不吵吵,这会儿倒知道关起门来同我吵吵!我呸!你吵吵什么?你吵吵什么!”
她知道吵到这句就会持续很久了,见妹子眼睛还不移开,咬了咬嘴唇,挪步过去,往笸箩里取了一个被掰过的糙饼,仔细瞧了,才小心翼翼掰下一条来,瞧着略有显眼,便又在另一面掰了个边儿,修了修边角,这才放回去,两块碎饼塞到妹子手里。
妹子就高兴了,攥了那块,蹲在水缸旁啃起来。她往锅里舀了瓢开水,吹了半晌,尝着不烫嘴了,方递给妹子,小声道:“慢些,别噎着。”
妹子噎得眼睛直翻,忙接过来,咕咚咕咚全喝了,勉强顺下去,才嘟囔道:“真硬。姐往后要给我带细面的。就姚二哥给地那样地。”
她想到他,心里又是一甜。牵了牵嘴角,蹲下身拢着妹子的头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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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东厢洗脸的功夫,听着扒门缝地妹子道:“姐,一群穿绸子衣裳的,是不是姚二哥家地?”
她掬着水的手一顿,脸上微热,低声道:“必不是。他……往北边儿去了,还得俩月能回吧……他家人能来做什么?”
他最终在两个月零六天时回来了,而她。刚好嫁为人妇一个月一十六天。
那张契上,有她的名字,也有他的名里一个“庚”字。她只认得这些。还是他教的。他给她地锞子上便有这字,彼时她记下了,他笑夸她伶俐,还道以后会教她识字。还道以后……
却是,再没有以后。
那张契上写的,丙戌年甲午月庚寅rì。夏氏小满卖与年府为奴,身价银子五十两,从此生老病死与夏家再不相干。
与他,越发不相干。
脸上一个红红的掌印,是娘的。纸上一个红红的掌印,是她的。她被带到东厢,剥了丧服。从里到外换了新衣。软料子的亵衣穿在身上,滑溜溜地,像抓不住一般,让她无所适从。她死命抓着那丧服,死死盯着娘。
娘不理她。一旁地婆子面无表情地从她手里夺过那丧服,丢在床上,干巴巴道:“姑娘。今儿起就不必守这家地孝了。”
孝也不必守了。从此再不相干。
她原有一匣子他送的各种小物什,从珠花胭脂粉到面人桃核雕。零零碎碎,一如她对他的回忆。
可惜,娘说,往后你过好rì子了,哪里还用得着这样的破烂东西,留下与你妹妹玩吧。
于是,她一样也没能带走。
幸而,她把那锞子贴身带了,娘不晓得,才得以留存,成为她唯一的念想,好叫她rì后凄苦之时,有可相对垂泪之物。出户住了很久,等待吉rì。
自家一间屋子,不知妒煞多少丫鬟,她却是惶恐无比,打小先是与姥姥同住,后是与妹子同住,屋里总没断人,如今却是独自一人,只得紧紧攥着那锞子,对着无尽黑暗瑟瑟不已。
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她越发沉默了,对着那些人,不晓得要用什么表情,不晓得能说什么话语,便只能低低的埋下头。娘对人夸她老实、让人一百个放心,她就这般吧。
吉rì终于到了,她极早就被唤起来,丢进沐桶细细洗刷一番,然后穿上大红的喜服。
婆子忍不住唠叨,姑娘你是有福地,还能穿大红。她也晓得,依着规矩,是不能的,便是他当初也同她说,入姚家便不能穿大红了。
因是冲喜。真人言说,必大红以压邪。那喜服里外缝的都是灵符,说是礼成后要烧掉。
有福吗?厚厚的脂粉掩住了苦笑,广袖之下,她攥紧了拳头。
因是冲喜,规矩也格外多,甚至从那个方位进门,走多少步,朝哪里拐身子都有限定。她一路行礼入了洞房,实在累得够呛。
累只是她一个人,这一路,并无新郎。
新郎在里屋床上躺着,不省人事。
帐子里没撒彩钱、百子,依旧撒的灵符。她在盖头的缝隙里,看着地上床上身上横七竖八叠落焦黄的灵符,微微晕眩起来,心里和那符上朱砂字一样扭曲。
盖头去了,屋里一片大红,骤然灼伤了她地眼。
简单被喂了几样吃食。许是饿过劲儿了,食不知其味,酒倒是辣得心口窝隐隐生痛。
大衣裳被卸去,要赶在时辰前烧掉。
两个画上的人儿一样地漂亮丫鬟走上来,请她安置。
帐子落下去,外面的人却没有离开的动静。
八个婆子,十六个丫鬟,加上帐中两人……
二十六个人的洞房很拥挤。
但她心里却踏实起来。总比无人的好。
身旁地人,无声无息。死去一般。她见帐子严丝合缝,瞧不见外面分毫,她咬着唇,鼓起勇气,半支起身子。偷偷触了触爷地脸。
皮肤在指尖塌陷,微热的温度反上来。
她长出了口气,复又躺下。姥姥去地时候,脸颊是硬地,凉的。
她扯了被子,翻身阖目,空乏了多rì,劳累了一rì,便是昏昏yù睡。
忽闻钟磬大作。陡然惊醒。
待音绝,她听着身旁传来细弱的声音。
爷道,要茶。
“嗷”的一声,她尖叫着,险些从床上跌下,胡乱的撩开帐子便要逃走,丫鬟婆子纷纷抢上来,她语无伦次。只道,他要茶,他说要茶。
她是惊惧。她们是惊喜。
“爷醒了!”
“果然高人!!”
“爷醒了,快去报老太爷老夫人!!”
洞房里再次混乱起来,人出出进进,端水地,端药的。拿着各式家什的,每个人都在笑,每个人都在忙。
只有她,把床铺让出来给众人,自家越躲越远,终是缩在角落里,不知所措。
抽冷子瞧见屏风后的小里间。她便躲了进去。中有一张椅子。上面厚厚的锦垫挖了个窟窿,其下对着朱漆马桶。一旁是半人高的窄面长几,上面放着赤铜香炉,并几个小匣子。墙角一矮几,上放铜盆手巾。
她实在困乏,坐了过去,软软的,倒也舒服,挪开那香炉匣子,俯在案上,沉沉睡去。
外面那般纷杂,她却睡得香甜,许久没有这般,竟是无人入梦。
爷醒来以后乍一见到她,知道她的身份,似乎是不高兴的样子,虽然脸上没挂什么,但是眼神是厌恶地,好像她是肮脏的东西。然后,就像再也看不见她一样,从不使唤她,----即使她是睡在爷房里的软榻上。半夜醒来,无论要水要起夜,爷喊的都是外间的青樱或青槐,好像她不存在。
那两个画中人一样的女孩,一个有一双会笑的眼睛,一个有一对甜美的酒窝。她深深埋下头,至始至终,她连伺候爷地资格都没有。她就是一个摆设。一道灵符。
于是,她每次听见爷唤人都会及时醒来,然后规规矩矩的站在那里,看着两人忙前忙后,既不敢上前帮忙,也不敢独自安睡。
好歹,在磨人的时光里,她暗暗记下了伺候爷的每一道规矩,免得往后被寻不是。
爷不用她,她却也不是没活计了,长生居里的丫鬟们有的没的总喜欢拉她去帮忙做事。她最好说话,让做什么都做,手巧脑子灵,一教就会,又只埋头苦干,也不说三道四……果然是那让人放一百个心地。
找的人多了,难免被撞见,有一次,她便是帮人抬水时,叫青槐瞧见了。青槐板起脸来,把那丫鬟好一顿训。末了,打发了那丫鬟,青槐转向她,叹了口气,道:“姑娘,这不当你做……”
她倒不自在起来,讪讪的站在那里,反复掐着衣角,也不晓得接什么话好,只好勉强笑上一笑。
她实不知,什么是当她做的。
后来,总算找到可做之事了。
那一rì章婶病了,央她看锅。因着余下厨娘各忙各的,都不顾她,好在她晓得爷每rì的菜例,寻思半晌,鱼肉实不敢动,便只好自作主张熬了一品粥,烧了一碟白菜。最简单的,家里常做地,却让爷第一次同她说话。
爷赞,极好。又叫再做。装了食盒,孝敬老太爷老夫人并二夫人尝尝。
爷问她还会做些什么。
她无端紧张起来,强挤出一个笑容,磕磕巴巴道,家里吃不起好东西,只会做这些,炒白菜炝白菜等等,还请爷恕罪。
爷睁圆了眼睛,又眯缝起来。问她你们做白菜也是要做许多花样出来?
她不晓得怎生回话才好,见青樱向她点头,示意别怕,她稳了稳神,ì子苦,换着样吃也好有些盼头。
爷沉默半晌,然后吩咐她往后也往厨下去看看,学学厨娘们地那些花样。
打那之后,每做吃食与爷吃,爷总是赞地,便也不厌烦她了,但仍很少让她端茶递水伺候更衣。爷虽是不用她,却也不许旁人使唤她。----因着她做了几次吃食孝敬府里地其他主子。不知怎的就被得知她会许多活计,绣荷包打络子是寻常,黏鞋、裁制肚兜小衫也一样做得妥当,于是,总有人寻她做活儿。爷每见着,总是黑着脸,训上两句,有时还会去找命她做活儿人的麻烦。
她每次都只是默默听了训。下一次,人家把东西撂她手里时,她一样无法拒绝。
她压根不懂得怎样拒绝。了一个五彩戏狮的笔洗,早早上床安置了。
夜半的时候,她听着爷呜咽的声音。----爷在病中时。她养成的习惯,凡爷那边有一点点动静便会很快醒来。后来爷好了,她也再改不过来,有时候爷翻身动静稍大一些,都会醒。
爷没叫人,她虽是起身了,也不敢往前。又不敢去喊外屋的青槐。只好这么站在当地。
过了好一阵子,帐子一动。爷探出头来,借着灯光,瞧着脸上犹有泪痕。爷显然没想到她在地当间站着,唬了一跳,没好气地问她道:“你作甚?”
她呐呐的反问道:“爷……要茶?”
爷犹豫了一下,伸手胡乱抹了一把脸,嗯了一声。
这是第一次爷要她伺候。她问过了自己也慌了神,要不要出去叫青槐……?她顿了顿,还是自家学着青槐青樱的样子,打暖壶里倒了热茶出来,先荡了两遍茶盏,才倒好了茶递过来。
爷接了。喝了。她寻思寻思,又回身倒了些热水到盆里,投了条手巾递过来。
爷脸上有些僵,没接手巾,狠狠的瞪着她。
她便也僵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呆在那,半晌说不出话来。到底是秋天了,又没到拢地热的时候,屋里还有些凉,她本就站了一会儿,这会儿只觉得寒意飕飕往裤脚里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撇头打了个喷嚏。
爷叹了口气,见她只穿着中衣,身上披着薄袄,身子一直在抖,再探头去看软榻,锦被大敞,约莫也是没点儿热乎气了。爷一伸手拿过那手巾,擦了一把脸,撂在一旁小几上,对她低声道:“上来。”
她顿了好久,才撩了帐子坐到床边儿,一点点地,缓缓的,将身子挪移到床上。这是第二次,她躺在这张床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彼时爷还只是一个十四岁少年,先前因着气恼愤恨落了泪,现下在女人面前却是强挺着。可背转过身,到底忍不住又红了眼睛。
她遇到难受的时候,总是躲起来一个人偷偷的哭,姥姥找到她,就把她抱在怀里,顺着她的脊梁骨摩挲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她总能很快安稳下来。她迟疑了下,手搭上爷的后背,帮爷顺着背,爷果然也很快安稳下来。
片刻,爷翻了个身,揽着她的腰,低声叨咕着她听不懂的话。举人。进士。外放。州县。主簿。
有地词儿她听过,有的压根听都没听过,于是她只能沉默,只能一遍遍顺着爷的后背,直到爷睡去。
后来她就常睡在这张床上。
比软榻宣软,比软榻暖和,关键是离得近,近到能听见爷的呼吸声,知道有人为伴,她心里踏实。她隐隐的猜到。总有一天会有什么,但那始终像是很遥远地事,她既不懂得,便也不去想。
其实,那一天很近。
爷剥开她衣裳时,她一直在打颤,话也不敢说,动也不敢动。
爷捻起她颈上系锞子的红线,她的心猛得一顿。同那锞子一道被提溜起来。----他给地锞子,唯一的念想,若是被爷……
锞子很快跌落在枕边,她的心却一直没有放下来,而是随着爷落在她心口上的唇舌而起伏不定。裸露的皮肤微微的凉。心口窝却是热得不行,脑子里乱七八糟地。异物地闯入让她陡然清明,可口中依旧说着胡话,只道“爷饶奴婢”。
爷用余下的那只手揉搓着她,又去亲吻她的脸,声音低沉,带着安抚,只唤,满娘。
她身子还是抖个不停。怎样也放松不下来。爷寻了几次方进入门户,她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爷的唇也没能让那些褶子一一打开,却未成想后面还有一下最疼地。那一刻,她全身骤然绷紧,几近僵硬,心也停了跳动,血也停了流淌。全然濒死之感。恐惧瞬间在心里扎了根,以至于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她才能完全打开身体,以平和的心态去迎合爷。
她伺候过爷起夜,但这次擦身子,到底是不同。烛火明晃晃的,她脸上臊得燥热。身子却因着有汗而发冷。爷也满是汗,擦了之后又出,口中只道热,换了亵衣,不肯盖被,定要晾上一晾。她也不敢说什么,只好强忍着陪了。直到爷摸着她身上凉了。这才jǐng醒过来。扯过锦被,把两人盖了。又箍了她在怀里暖着。
她身子是暖了,脸上也越发热了,可这心里……五味陈杂。
那个人他……如今……
锞子贴在她和爷身体中间,拔凉拔凉,怎样也暖不过来。
四更天地时候,爷将睡将醒般,低声叨念着冷,身子却是滚烫。----竟发起热来。
她手一沾爷前额便是骇了一跳,忙不迭去喊人来。
爷这才好几个月?若再病成之前那样,那还了得?!于是,从天光未亮到rì悬于顶,大夫走马灯似地来。可看过之后,大夫们都丢下同一句话,六爷是晓得房中的事情,因身子微虚,受了些寒,故发了高热,只消开些退热滋养地药便可。
她脸涨得血红,头压得极低,恨不得躲进地缝里,却未见老夫人是面sè铁青。
“原当你是个老实的,竟也学那狐狸媚子!好好的爷们,岂能叫你们熬坏了身子?!拖下去关了!!六郎要有个什么,看不生剥了这贱蹄子地皮!”
她惊恐万分,原是连话也不敢大声说的她,第一次当着许多人喊将出来,“奴婢冤枉!”
一个巴掌落下来,抽得她一个趔斜。周婆婆一把揪过她,狠狠骂道:“还犟嘴?”又压低声音只让她一个听到:“爬爷床时怎的不想个仔细?这会儿装个什么!下作蹄子……”说着反手又是一抽。
本就折腾了一宿,前后就睡了一个来时辰,脑子沉得很,早上又跟着爷这边转悠,饭也不曾吃,这会儿再挨这两下子,她只觉得身子也晃晃悠悠,眼前冒了金星,几个人也瞧不分明了,只反反复复道:“奴婢不敢,奴婢冤枉!”
却是一路叫着冤枉被架了出去,丢在东厢小里间。
那是东厢后接出来的一个耳房,有门无窗,有桌无床,原是选着方位分供家神之用,后来家神都请到家神祠里,外面不设道场,这房子方空了下来,只留着关些犯了错的丫鬟,作以惩罚。
关了门,便是骤然堕入黑暗,丝毫光线不见,她缩在墙角,紧紧攥了那锞子,紧紧阖着眸子,没有力气哭嚎,甚至没有力气默念他的名字。
如果能就此死去……
他原道,姓了我的姓,死也要死到一处去。
如果能就此到来生……
他原道,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
她眼角挂着泪,嘴角挂着笑。如果……如果还有如果……沉两三天。虽睡得头也迷糊了,舌头却一点儿没钝掉。
待清明了,爷被人喂粥时,只尝了一口,便掀了粥碗,冷冷地问,满娘呢?
谁瞒得住爷?满京城的人都晓得年家六爷最是聪敏。
爷连摔了六个碗,老夫人那边才松了口。
她被提出来后,也卧床三天,灌得满口苦药汤,夜半时还是会从内到外冷得难耐。
一晃小半个月,她再不敢靠近爷的床,便是白晌,便是满屋子都是人,也不例外。
然却在一个夜里,被爷拖了过去。
她压根不懂得怎样拒绝。挣扎也不会。只僵硬的挺着。
爷却什么也没做,只紧紧箍着她,一只手顺着她的脊梁骨一下下摩挲,像那晚她的举动一样。
一遍又一遍。
她的身子渐渐松懈下来,而后听爷低声道,满娘,原是我地不是,让你受委屈了。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压了多rì的泪水忽就倾泻而出,她终是嚎啕起来。
那锞子也像被打湿了一般,贴在心口窝,凉凉的,直冻僵了心底最深那一角,再缓不过来。
再缓不过来……
卷四 醉酹寒香酒一杯 38、有人就有江湖②
写在前面:
解释就是掩饰,于是,我啥也不说了,蹲下,抱头,等着砖头和皮鞭。
断了N久,写一章那好意思发上来,所以,今儿发三章。
趴,依旧没存稿,刚码完,都发来。所以,下周,咳咳,依旧没谱。那个,咳咳,周末再来晃晃吧。
等第三章改完,一看点儿,晕……原来我就是踩点儿的命了。大哭。To
【这是今天第一更】
————以下正文————
一碗鸡汤喝了个底朝天,夏小满同学抹把嘴,化身为黄鼠狼,开始惦记起崖山庄的小母鸡来。
在心里筛了一遍崖山庄送过来的人,又琢磨起府里人还带走几个不,比如采买上的人。她一城里长大的孩子,什么农作物的秧子都不认得,总要找两个明白人跟着才好,免得出洋相出大发了。虽然不晓得采买上的懂不懂农务,但好歹常买菜的,对菜蔬肉禽的品质和保质多多少少会有些了解吧。
她这想了一圈,还没寻思妥当,小丫鬟们已是把桌子拾掇下去,奉上茶来了。
她瞅着那五彩茶盏,摇了摇头,这事还是得找小韦嫂子商量商量比较妥当,因是要带她去崖山庄的,又还少不了她帮衬。有些人,便是她夏小满用着顺手也没用,还须得能和小韦嫂子配合得好才行,所谓团队精神么,就是得大家伙儿劲儿往一处使才能成事,不然若是内讧——这内忧外患一起来,可不是她能招架得了的。
夏小满瞧了一眼青樱,回头也得叫上她一起商量,虽是不带她去崖山庄的,但是她于这些事毕竟是熟悉,多少能给出些主意,这也是表示对青樱的重视,以及向年谅表态——好歹人家是年谅的头号心腹,叫伊来商量,也算是对年谅开诚布公。
她和他,未尝不是一种团队,也是要拧成一股才行。有她懂的,也有太多她不懂的,自知者明,若她藏着掖着,误导了他和他师爷的判断,那只会更糟糕。
先去看看纪灵书吧,她灌了半盏茶,开始捋着今日计划。一早青樱已经来回禀过,说去议事厅问了聚集过去的管家媳妇,听没什么要紧的,就都打发了。她也不准备多问,反正有事再来找便是,那探望纪灵书便就排在第一位。——其实于情于理也当如此,因着昨夜实在慌乱,脑子乱七八糟的,全然没琢磨纪灵书的事,早上又起得这么晚,哎,还不晓得一会儿过去怎生解释才好,昨儿出了事,今儿还这么晚才过去问候,唉……
夏小满想罢撂下茶盏,掸掸衣裙站起身,向茴香道:“咱先回房,换了衣裳去瞧瞧表小姐。”因青樱没在房里,便就吩咐了采菽,道是一会儿叫青樱并小韦嫂子到她房里去。
正说话间,青樱打外头挑帘子进来,未待夏小满开口,她先打发了屋里几个人出去,然后移步近前,低声道:“二奶奶,这姨夫人那边,您不过去瞧瞧?一早小韦嫂子过去,现下回来了……”
她眉宇间已是带了忧虑。今早上得知二奶奶半夜被魇着了,又听闻豆蔻一个晚上不消停,便担心表小姐那边。这姨夫人在六爷心中位置有多重,不知二奶奶清楚不,她却是再清楚不过的,这连带着表小姐身份亦是尊贵起来,表小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姨夫人不饶,六爷这边……
夏小满一笑,道:“可是想到一处去了,我正准备回去换了衣裳就去瞧。小韦嫂子早上过去了?”说话间心里也略有紧张,这事弄的哎,得先和小韦嫂子对对词儿。
青樱点头道:“一早那边儿府里来寻止泻的药,说是小少爷昨儿晚上吃坏了些东西,夜里起来了几次。小韦嫂子借着送药过去的,方才回来,因爷和二奶奶这边用早膳,点个卯便往后面去了,现下……二奶奶可要招她过来?”
“嗯。请她我房里去吧,我回去换衣服。”夏小满道。又问,“纪家二少爷吃坏东西了?请大夫没?那孩子才多大?可别乱给他吃药。”不能再出乱子。
青樱道:“这二奶奶放心,都是妥当的药,小少爷原也用过的。”
夏小满点点头,叫她去招呼小韦嫂子了,自家带着茴香回房。
出了门,因着心里有事,脚下便就快了些。茴香赶着紧走两步,过来小心翼翼的扶着夏小满,又满口道是主子身子要紧,走慢些。
夏小满想起昨儿下晌那阵子,真是吓得腿软了,不由一笑,道:“我可不是昨儿那样了,今儿是强多了。甭扶着了,我没事……”忽而偏头瞧了她红扑扑的一张小脸,骤然明白她的意思,这老脸也微有一热,忙掩饰似的咳嗽两声。这就是贴身丫鬟,什么都管,在她面前似乎没什么个人隐私。
茴香微微扬起红苹果一样的小脸,蚊子大小的动静道:“恭喜主子……”
夏小满听了这话便是脚下一滑,这后槽牙也跟着疼了起来,只剩下哼哼。好似终于把她推销出去了一般,瞧着吧,回头丫头肯定还得同她提往后的日子云云。
果不其然,丫头瞧着左右无人,便是低声道:“主子莫嫌奴婢聒噪,奴婢实在是一片为着主子的心,也是那日小韦嫂子说的那般,如今爷可是大好了,主子也当往长远里想……”
“嘿……我就知道……”夏小满嘿嘿两声,又是这套,已经变成固定套路了吧。这就应该写个板儿上,下次想说时,也不必动口,直接动手——像乱马他爹一样举板,多方便……
茴香也不是没瞧见主子那脸不耐烦的样子,但若不说心里实不踏实。说话间主子便要去庄子上了,这若住上十天半个月的——主子多暂离过爷那么久过,这些天,又谁伺候爷安置?主子是不上心,可底下上心的不是多着?!若那上心的得了个空儿……
天下总没处买后悔药去。
听了丫头吞吞吐吐说完,夏小满缓缓绽出个笑容,却是没有笑意,也无话可说。真是,连“顺其自然”四个字也是说不出来了。
那事,食髓知味,岂是一个“守”字能解决的?他和她都不是白纸一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能看本心了。
至于他们的关系,她翻眼扫了满院子的花红柳绿,从前没那事,便是万般设想,也是无用。如今有那事……虽说她素来不认为有什么关系可以捆绑束缚住她,但确实要重新捋顺两人的关系了。
容她转过脑子来再想吧……
眼下……
*
豆蔻醒来后,乖乖喝了药,倒是安稳不少,已是强要起身干活的。叫夏小满瞧见,又按回床上去。
“急什么?哪里有那多活计?先歇两天。”夏小满笑眯眯瞧着她,温言安慰两句。
豆蔻实是还有些没缓过来,嘴上说着无事,笑容却十分勉强。
夏小满叹了口气,再想纪灵书,越发郁闷,只拍了拍她的手,叫她好生养着。出了她那屋门,又吩咐茴香寻两个妥当的丫鬟照看她几天,叫她身边儿别离了人。
“过两日再好些,就叫她跟你一块儿,你带着她些。”夏小满坐到自己床上,舒展舒展筋骨,接过茴香递的茶,叹道,“越把她一个人放着,她越害怕。等过阵子,她心里踏实了,就能好些吧。”
茴香应了一声,也叹了口气,道:“主子心慈。豆蔻也是小,没经过什么大事,这次若磨过来了,许是以后就顶用了。”她顿了顿,仔细瞧了主子的脸色,犹豫了半天,才低声道:“主子……往后少……那个,出去还是多带些人吧……”
夏小满没言语,脸上已带着苦笑,难道带一加强连的保镖出去不成?当她自己是谁呢!她晓得茴香是想劝她往后少出去,这话年谅也沾边儿提了一句,这短期内,她实在是不可能出去了。
一则是不能惹恼了年谅。人家虽然没直接说别出门了,但意思也表达清楚了,她若装糊涂和人家拧着来,其结果只会是以后都没出去的机会。再来,也是自家多少有些惧意,既怕那伙匪,也怕捕快了。
外面实在太黑了。
说什么夜行逢鬼,却是哪里都是漆黑一片,谁都是鬼,明的暗的,防不胜防。
还是家里安全系数大些。
“嗯,我这一时是不会再出去了。”她低低道。然后听见茴香明显松了口气,连道主子英明云云。
她挑了挑眉,果然还是省事些好,大家都喜欢省事的。
不要急功近利。她对自己说。慢慢来吧。
凌家签下了便跑不了了,反正现在没成本投入,而且也是啥啥都没有,没厂房没铺面甚至没开始市场调研。而现在纪灵书的状态……唉,画图还要看心境啊,这一时能不能画出漂亮的图纸来,也是未知数。
她苦笑,生意还没起步,却满满的都是麻烦。到底是万事开头难,还是这没开始就要结束?
她这厢愁眉不展,那厢小韦嫂子进门时也带着点子愁容。
夏小满这心里就越发闷起来,先是问了小孩子病症,然后问了纪灵书,这舌尖数了一遍牙齿,愣没敢开头提纪郑氏。
小韦嫂子一样样来回答,自然少不了纪郑氏的消息,她道:“二少爷无大碍,已经止了泄了,到底是小些,昨儿晚上贪嘴,看着的丫鬟又没止着他,要什么果子给什么,这才酿了错。姨夫人和纪大奶奶已是罚过跟着的人了。……表小姐瞧着是无碍的,有说有笑的,但还是和往常不大一样,只说不上来。姨夫人那边,脸上淡淡的,不省得是因着小少爷那事不痛快,还是表小姐这边的事。——实是不瞒二奶奶说,我只寻思,这表小姐说得再圆,姨夫人怕也能瞧出端倪来。如今……”
夏小满嗯了一声。女儿那点子变化哪里逃得过做母亲的眼睛?尤其纪灵书个老实孩子,压根不善于掩饰。现下回想,彼时她那小脸儿都是煞白的,又瞒得住谁?
“你怎么和姨夫人说的?”夏小满托住额头。一句谎言总是要用十句百句来圆。还能怎么办?——问清楚,然后编瞎话圆呗。>_<|||
“表小姐昨日怎生和姨夫人说的,我并不知……”小韦嫂子苦笑道,“实是去探了下二少爷,姨夫人并表小姐也在那边……您也知,这等光景,实在是没法子同表小姐单独说说话,问上那句。瞧着姨夫人那般,我也未曾提旁的,只撂了药,请了安,便就回来了。”
夏小满点点头,也好,那就全看临场了。便道:“那便这样吧,韦嫂子,你先去忙吧。我过去那边瞧瞧。回头我还有事找你商量,——嗯,等我回来再细说吧。”顿了顿,又喊住告退要出去的小韦嫂子,道:“韦嫂子,纪家二少爷那边能吃东西了不?”总要带点子什么去探病吧。
小韦嫂子道:“方才去时,只知是止了泄了,当是没吃什么。一般都是要清清静静饿上几顿的。”
夏小满嗯了一声,这法子红楼上有,溥仪的回忆录里也有,似乎老人应对胀肚腹泻等胃肠疾病的都一个法子——饿。可饿的滋味,怕是比病还难受,小孩子哪里擎得住饿?没体力,病也好得慢。
她摇头道:“不吃东西也不是个事儿。吃点儿清淡的清清胃肠就好了,真什么都吃,人也虚脱了。青樱,你瞧咱们厨下能做点儿酸甜口的小菜不?能就叫她们做几个清清淡淡爽口又不腻烦的。酸甜儿的小孩子也爱吃。再叫熬一罐子粥吧,吃不吃的,先配上,也是这个意思。粥别加糖,也别加花样什么的,就清粥就好,别太稠了,不好咽,多留些米汤……”
两人应声下去,夏小满这边起身慢慢梳头更衣,等着粥、菜好,一路带过去。这带着礼,甭管着多少轻重,好歹没那么心虚。>_<
头发才梳好,外面小丫鬟来报,门外一位凌肖氏求见二奶奶。却是凌二嫂来了。
夏小满一笑,吩咐小丫鬟去告诉厨下那酸甜口的菜多备出一份来,拿食盒装了,一会儿送到偏厅。今儿净遇着小病号了,不晓得凌二嫂家惊痫的孩子怎样了,想来那样情况,昨儿也是没吃好的,既是做了“病号餐”,回头就也与她带一份走。
凌二嫂带着个包袱进的门,等夏小满走进厅,丫鬟们退出去,未及开口说话,便就把那包袱往桌上一撂。摊开后,里面是那一系列莲花样的匣子,和两个照匣子图样扒下来的莲花样的绣袋。
夏小满一愣,扭头去瞧凌二嫂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微黑的眼圈,一时说不出话来。
凌二嫂见她这般表情,却是一笑,认真道:“二奶奶一直不爱听我们说大恩大德这话,也不图稀我们什么报答,我们也实在也没什么可报答二奶奶的,便只这份穷心思。——这匣子是外子赶工出来的,荷包是奴的手艺,虽是赶得紧,却不敢有丝毫马虎,还请二奶奶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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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还有两更。
卷四 醉酹寒香酒一杯 39、有人就有江湖③
【前面还有一更。请勿错过。】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争斗,也有道义。
夏小满缓缓呼了口气,瞧着那些细腻的花纹,丝毫没有赶工敷衍的痕迹,伸手包了那包东西,坐下来,又一抬手,请了凌二嫂也坐下,这才慢声道:“二嫂子高义,我实在惭愧。”
她自问也讲道义,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道义多半是为利益服务,是遵守游戏规则,真心几何,连她自己都不晓得。
凌二嫂忙道:“二奶奶哪里话来,二奶奶大仁大义,我们万……”
夏小满抬手止了她的话,问道:“二嫂子从哪条街过来的?可听说了年寿堂的事?”
凌二嫂一愣,道:“不曾……”随即忽明白了什么,愣怔之后满是认真道:“二奶奶这边若是有事,与奴说的那事作罢也无妨。这些物什原也当是我们报答二奶奶的——奴还是那一句,二奶奶许是不当那是恩德,我们却是永感大恩。二奶奶也瞧见奴家的境况,奴与外子一时离不了玫州府,想用奴,奴随叫随来;不得用,也无肖惦记,二奶奶与奴的那些银子和药材,足够奴一家年余的嚼用。”
她生怕被打断,极快的说了这些,夏小满那厢听了却越发不自在。一时间,这脑子也跟着热起来,甚至起了念头想只做投资人,拿了银子叫凌二嫂做生意去,自己既不出府,就提个方案交个图纸等个分红。
诚信没有问题,手艺没有问题,本钱不多,起步会慢,可也不是大问题,剩下的问题……
她脑子里被热浪扫过一周,想到实际,便又慢慢冷静下来。
剩下的,是招揽生意的问题。凌二嫂虽然瞧上去很碴利,但限于性格过直,瞧着又不像肯妥协的人,未必做得来生意,凌二更不必提。加上还有个名声……。真的交付到凌二嫂手里,误了自家,不过几百两银子罢了,搞不好怕是要误了他们一家子人。
她静静听完,默默想罢,压了心中万千感慨,终还是道:“也不瞒二嫂子,二嫂子待会儿往隆庆街去,便能晓得年寿堂出了何事。最近这段日子,我怕是出不得门了,二嫂子那边的事,只能先搁置下来的,相信二嫂子也能体谅我的难处。买卖的事在我心上,一旦我这边儿得空,或是想出旁的路来,会立时去告诉二嫂子。”
她顿了顿,郑重道:“我是把贤伉俪当朋友待的,二嫂子家里若有什么事,也莫要同我见外,尽管过来,我必全力而为。”
凌二嫂闻言忙站起身,道:“二奶奶哪里话来!!奴口拙,感念二奶奶恩德的话已是说尽,想来二奶奶明了奴的心意,奴实是……”
夏小满起身过去扶住她,道:“二嫂子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是把我的意思说给二嫂子听,二嫂子明白我便好。往后这些客气的话便也不用提了。”说着一指桌上的包袱,道:“我再说一句,二嫂子莫恼,算不得客气,也是实情——这些算是我从二嫂子这里订的,眼见三月三上巳节,也当往各处送礼,恰好这匣子用得上,作价与先前一样……”
“二奶奶。”凌二嫂抓了夏小满的袖子,微有皱眉,道,“我来时可是把话都与二奶奶说明白了的,二奶奶的心意,奴也省得,然还请二奶奶体谅奴的心意。二奶奶若这般说,奴昨日的药钱,奴几时能还得清?”
想起昨儿的熊胆,便就想起那俩匪,继而想起扛走的那几筐药材。彼时真是怕了,只想着尽快打发俩煞神走,这会儿想来,还不知道昨儿被“劫”去那药材多少银子呢——因这面的帐都算在药铺里,归青樱打理,青樱自然不敢来与她说这话,她昨儿到方才还都在混乱中,哪里顾得那个,便压根没过去问过药材损失多少银子。不过用小脚趾想,也知道银子少不了,说上千那是悬,百余两怕是不够。
年谅是不能问,但是自家折了这些,总不是件舒坦的事。相比起来,凌二嫂家那半两熊胆,根本不值一提了,说扶困都寒碜了些。
罢了。凌二嫂不要银子,她也不好再执意给,便顺着药物话题问了凌二嫂家孩子的状况。
凌二嫂道是服了药便安稳了。说话时又是满口感恩——那毕竟不是一味便宜的药,而这一给半两,够吃上好一阵子的,保不齐病就能好。说到孩子的病,而说到孩子的病因,她也没说许多,只说了一句见了腌臜东西冲撞的,可声音里却不无恨意。
腌臜东西。冲撞。夏小满垂了眼睑,低头抿茶,既是说了无意于他人私隐,便就闭嘴吧。
腌臜啊……“世界本就邋遢”。
*
凌二嫂走的时候到底叫夏小满塞了一食盒酸甜口的小菜和一些新鲜点心,夏小满又交代了后门上两个算得是心腹的管家媳妇,若自家不在,凌二嫂有事寻来,叫她们能帮的就先帮下。
夏小满回房把那几个匣子并荷包重新拿好包袱皮包好,再带上那一食盒粥和小菜,瞧着“礼”够厚了,这心里也没那么虚了,寻思寻思,又叫来采艾,带上了六条同学并它那套旌旗鬼脸的家什。自上次六条把一饼灭了,她再没把两只往一块儿放过,也是怕再出什么事不好收场,但今儿若能活跃气氛解了围,那就是让六条单挑纪灵书的动物园她都认了。
然而“超鸟六条奥特曼”大战百兽的场景并没有出现,甚至连它那些行头都没拿出来。
因着本场主要观众纪方杰小朋友身体状态还是不大好,估计是饿的,有气无力的模样,瞧见六条也没个笑容。他这般,其余观众就不用说了,都是只顾着心疼他,提不起兴致来看耍鸟的。纪灵书瞧见六条眼睛亮了一下,但还是抿了嘴巴没说话。
六条也明显是受了这低压环境影响,也显得有些蔫。
气压再低,夏小满同学都必须精神百倍,这脑子高速运转,好随时调整策略,改变言辞,适应场景,以博纪郑氏个舒心。
进门请安问好,瞧了一屋子沉闷,便也不提早上,更是不提昨天,只先陪笑道过来探望小少爷,带了六条来给小少爷解闷。待见小少爷闷大发了,没心思看六条耍宝了,便提了一句也就撂开,挪了食盒过来,道是做了些酸甜爽口的小菜,给小少爷养胃。
纪戚氏睁着双微微浮肿的眼睛谢过,说了病情无碍云云,眼睛就落到婆婆身上,等着婆婆做主。
纪郑氏坐在床上,把孙子揽在自家怀里,一下下摩挲着他头发、脸颊,眼里满是喜欢,满是心疼。原听夏小满请安问好,她只点点头,没什么表情,没往日的亲近,却也没带出颜色来,好似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怀中那个孩子身上,听得夏小满说了酸甜口儿的小菜,这才微扬起下颌,带了丝笑容,道:“难为你有心。”却是拍着孙子的身子,道:“他这般胡吃,当清清静静的饿上两顿才是。”
她怀里的小家伙微扭了一下,不晓得是不好意思了,还是想抗议而没体力。
果然是这套理论。夏小满瞧那可怜的娃,忙陪笑道:“姨夫人说的极是。但小少爷毕竟年纪还小,刚净了肠胃,身子还虚,再这般饿怕是难熬,还是多少少吃一些,只清粥小菜,也无油腻,既果腹,也能调理滋养肠胃。”
小家伙睁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可怜兮兮的望着祖母,却是因家教甚严,也不敢吱声。
纪郑氏瞧了夏小满一眼,又瞧了瞧孙子,叹了口气,低头拍了拍他,柔声问道:“保平,你小婶子与你送了好吃食来了,起来吃些?”
乳名叫保平的小家伙纪方杰早饿坏了,闻言忙不迭点头,便撑着胳膊要起来。纪郑氏一笑,扶了他坐正了,纪戚氏和夏小满并几个小丫鬟忙过来伺候。纪郑氏摆摆手,示意不用,把他往怀里带了带,低声问道:“保平,谁与的吃食?”
小家伙立刻懂事的直起身子,抱拳哈腰,向夏小满一礼,饿得声音也弱起来,却是礼数周全,道:“方杰谢过小婶子。”
夏小满忙还了半礼,笑道客气见外了,心底一个劲儿的唏嘘。素日里并不大和这纪家这俩小孩接触,因着所谓“勤有功,戏无益”,俩娃都是被纪淙书拘着看书的。这知书达礼是好,再这么养下去,终是又两个翻版纪淙书,方正有余,变通不足。
地球是圆的,你是方的,岂非格格不入?
小丫鬟上来揭开食盒,端了粥碗小菜出来,要来喂纪方杰。纪郑氏却道:“交给灵儿。”又向纪戚氏道:“你一早跟着,家里事还没处置,先去忙吧。保平我这边照应。”
纪戚氏应了一声,瞧了眼夏小满,揣度着婆婆这话,是叫自己走,还是来带着将夏小满也请出去。却听纪郑氏又道:“纳福,怎的不搬凳子来与满娘坐?”纪戚氏这就明白过来,福了福身,把满屋子丫鬟都带了下去。
夏小满想着东窗事发,略有紧张起来,心里盘算着是拿十句百句话来圆个谎还是求个坦白从宽。见纳福搬了凳子,她笑着谢过,打发了茴香采藻她们出去,又往纪灵书手里去接碗,陪笑道:“碗还有些热,别烫了表小姐的手,还是我来吧。”
纪灵书笑道:“无妨,小嫂子勿念。”
纪郑氏示意纳福也下去,见屋里无人,这才长出了口气,向夏小满道:“满娘,你素来疼她,我也省得,这是从小事上也都瞧得出来。——其实,这小事上才最见人心思。”
倒似问罪的开场白,夏小满忙恭恭敬敬站起来,垂手道:“姨夫人折煞满娘了。是表小姐聪敏灵慧,待人又好,哪里只我一个人喜欢她,您也知年府上下便是没个不喜欢表小姐的。”
纪灵书听得夸她,忙低下头搅和着粥,却是笑得甜甜的,轻声道:“小嫂子过誉了。小嫂子待我是极好的。嗯,府里人也是待我极好。”
纪郑氏瞧着女儿一笑,点手让夏小满坐下,随即又叹了口气,摸了摸孙子的头,道:“灵儿呐,自小姊妹一个,只淙儿这一个哥哥,又是差了十来岁的,当初她父亲也是想把她当个儿子来教养,这性子难免独起来,也不爱有伴儿。如今带她来京,也是想让她见见世面,省得些人情。满娘,”她撇过头,道:“我打见着你呐就想着,谅儿身边可不就当有你这么个知冷知暖知疼人的么;你又是个懂事的,那一日劝淙儿的话,句句在理,都说到我这心里去了,我便也同谅儿讲,有你这么个人儿,也是他的福气。”
瞧着夏小满又站起来,欲说话的样子,纪郑氏便又一挥手,止了她的话,道:“如今呢,谅儿和你都疼着灵儿,肯带着她,是她的造化,她又爱跟着你们,我也是极放心的。你是省事的,做事最有分寸,当是能带好她,可是?”
夏小满暗自吸了口气,心里苦笑,纪郑氏确是待她不错,打来京只有夸她,都没说过一句重话。今儿这话也算是点她了,不晓得昨儿的事纪郑氏到底知道几分,但显然是不追究的意思,却要她心里明白该怎么做。那便,打个包票吧,反正以后也不会带着纪灵书出门溜达了,就算纪郑氏敢放心她,她也不放心自个儿了。
她恭恭敬敬施了礼,正色道:“姨夫人谬赞。是姨夫人瞧得起满娘,满娘不敢有负姨夫人厚望。表小姐这边,满娘必……”
“不必赌咒发誓的。”纪郑氏打断她,认真瞧着她,道:“我心里待谅儿同淙儿一般无二,都是一家人,说那些个都是虚的。灵儿往后少叫她出去些,往哪里去了,你多上上心,多帮我瞧着些,也就是了。”
夏小满便也再无辩白之言,只极简单的躬身应下,却是比什么承诺都郑重。
纪郑氏舒了口气,满意的点了点头。
纪灵书在一旁听着,微嘟起小嘴。昨儿实是算骗了母亲,虽说母亲没细问,叫她松了口气,但到底骗没骗过去,她心里也是没底的。现下看来,必是没骗过,已是不叫她出去了,她虽不快活,可到底理亏,又不敢插嘴,便只拿碗里的粥出气,搅个不停。
可怜纪方杰,他是听不懂大人说些什么,就巴巴的瞧着粥碗到姑姑手里半天了,愣是一勺也没往他这边递,不由着急,可又不敢逾礼,听着大人话音一停,他就这么小心翼翼的鼓动一下身子,提示祖母要给他东西吃了。可转瞬话音又起,没人搭理他,把他郁闷得够呛。这会儿又没声音了,只瞧见姑姑使劲搅粥,就不给他,他是真不高兴了,轻轻推了推祖母的腿,低低唤了声“祖母”,然后又巴巴瞧着那粥碗。
女儿那边什么神态,纪郑氏都是瞧在眼里,由着她耍小性子,也不理她。这会儿听了孙子叫,偏头瞧了孙子那委屈的小模样,撑不住乐了,扭头呵斥纪灵书道:“灵儿,粥可是凉了?”
纪灵书琢磨自己的事情呢,忽听喊自己,不由愣怔,手里也是一顿。夏小满忙过来解围,伸手接粥碗道:“表小姐,我来吧。”
纪郑氏叹了口气,抬声喊了纳福进来,又冲两人道:“你们两个谁都别来了,叫纳福来吧。保平已无碍了,满娘你也不用惦着。灵儿,带你小嫂子去你房里坐坐吃茶,不必跟在这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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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还有一更。】
卷四 醉酹寒香酒一杯 40、有人就有江湖④
【前面还有两更,请勿错过。】
拐过花墙,瞧着纪灵书那院子了,夏小满便回身吩咐采艾过来把一直赖在自己胳膊上的六条放回笼子。
这一饼同志也是处于放养阶段,满地乱跑的,别再隐匿在哪里,见着六条一大扑——嘿,她可得为六条的“鸟身”安全负责。当然,她觉得可能性更大的,是她得为一饼的“猫身”安全负责,上次怎么看怎么像六条没打够,今儿见着了,还真指不上谁掐谁。
她摸了摸下巴,瞧着面上装贤良不摇不晃却目露凶光的六条同志,极为惋惜的想这厮要是鹰就好了,这么凶,以后她出门可以让它当保镖了。=_=
纪灵书本是一只小手攥着夏小满的袖子,空着一只手不时顺一下六条的羽毛,难得六条极乖的没有反抗,她正高兴呢,听夏小满道要装笼子,忙改改双手抱了她胳膊,央道:“小嫂子,烟霜听话得紧,何必拘着!”
自那日凤头红和猫咪掐架后,夏小满直呼她的额间雪为一饼,她也开始光明正大叫六条为烟霜。——虽然六条依旧不接受任何新名字,压根不理不睬,但并不妨碍她自己叫得乐呵。
夏小满知道她一会儿还想逗着玩,便笑道:“先装起来,等你院里一饼藏好了,咱们关了门再把它放出来。不然怕见着一饼,它就没那么听话了,再打起来。”
“嗯。那也不用拘它。”纪灵书忙喊揽月道:“快些回去,把额间雪、梨蕊它们都挪东屋去。”
揽月听了忙往前跑,拂星也带着两个小丫鬟一路去帮忙,——这就两步的路,说话间就进院门了,猫儿可不比鹦鹉,能一架子端走的,怕还要寻上一会儿。
夏小满噗哧一笑,道:“得,我的小姐,可是怕了你了。可够折腾人的。”
纪灵书自己也抿了嘴,却不言语,兀自摩挲着六条。
夏小满侧着头仔细瞧了她的神情。方才见她就如小韦嫂子所言,有说有笑的,同平日里一样,这会儿再细看她,确是面色无异,可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总是不踏实。就像知道瞒不过纪郑氏一样,始终觉得就算纪灵书一根筋,也未必真能哄过她去。想起昨儿她的哭声,心里越发没底,开始后悔带了凌二嫂的匣子过来,——若不提这茬,是不是还能挺两天,容她再缓缓?
东西已在一过府的时就先打发人送到纪灵书的院子了——总不能提溜着去见纪郑氏吧。这会儿想后悔,已是来不及了,若不提……
夏小满这厢犹疑不决间,已是到了纪灵书院里,厅上落座奉茶,小丫鬟就把夏小满先遣人送过来的包袱捧了出来,撂在桌上。
纪灵书舍了六条,打量着包袱,笑问夏小满道:“小嫂子又与我什么好物什?”
夏小满脸上的笑略有些僵,打发了满屋的丫鬟,回头盯着她的脸,缓缓道:“方才凌二嫂过来了,把这些送来的,又给你绣了两个荷包。”
“凌二嫂的荷包!”纪灵书一喜,调子里带着快活,笑道:“真的呀……”却在伸手要揭那包袱时顿住,抬起头来,微皱了眉,略有紧张问道,“凌二嫂家那孩子……”
昨儿她昏迷醒来后,一直处于惊恐中,浑浑噩噩的,今儿早上又是侄儿染疾,家里忙乱,她也想不起凌二嫂那事来,这会儿提到,方想起昨儿可不是要去给凌家那孩子抓药才……
她下意识打了个冷战,神色里带了些惶然。
夏小满见了,心知不好,忙走到身边去揽住她,不住拍她哄她道:“没事,没事,昨儿给了那孩子药了,吃了药就好了。昨儿的事儿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没事了,真没事了。”
纪灵书攥紧了夏小满的衣襟,挺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小嫂子,昨儿……真是假的……?”
夏小满极力保持平静,放柔和声音,道:“当然是假的。你也不用想那些,你就看,你、我、豆蔻,咱们不都没事么?”说话却紧紧固定了她的头,生怕她这会儿抬起头来,瞧见自家一脸不自然,再穿了帮。
纪灵书并没抬头,埋头在她怀里,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小嫂子说的是,咱们不都好好的……”然后慢慢撒开手。
夏小满勉强一笑,调整好表情,这才放开她身子,转而捧起她的小脸,再次认真道:“丫头,咱们都好好的,就成了,对不?”
纪灵书多了些释然,想点点头偏被她端着脸也借不上劲儿,动了动,绽出个笑来,低声道:“小嫂子,我省得。”
夏小满舒了口气,撤了手,转而打开那包袱,指着匣子道:“瞧瞧,你画的那,雕出来了,喜欢不?”
纪灵书拿起来反复端详了,脸上透出欢喜来,赞道:“凌二哥手艺实在高明。”又问夏小满道:“小嫂子,这能卖好些银子吧?”
夏小满语塞,干笑两声,道:“嗯,能卖好些。”心里又开始盘算,要不要直说了那合伙的事搁浅了,还是,再缓缓?
纪灵书摩挲着匣子,笑眯眯的自言自语道:“那可好,凌家有了进项,药就不再愁了。”
夏小满那话便噎在嗓子眼里出不来了。本来带着这些东西来,是想送与纪灵书,好冲淡生意不成给她带来的失望,可现下却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罢了,她暗自叹气,改日再提吧。她笑道:“这是头一批匣子,拿来给你把玩的。”
纪灵书却放了回去,摇头道:“不了,小嫂子,卖了吧,好能多与凌二哥一些,他家那个境况……。我想要,往后他日子好了,再央他独做与我便是!”
夏小满再三道是无妨,纪灵书却始终执意不肯,她便也不好强留下来,只得再包起来,先拿回去再说。荷包倒是收了,纪灵书拿了荷包也是极欢喜的,却定要留一只给夏小满,俩人一个人只。夏小满也不拂她的意,拿了荷包同匣子包到一处去。
归拢完这事,纪灵书一边儿拿果子喂着六条,一边儿笑道:“小嫂子,咱们再画套烟霜的如何?”
夏小满笑道:“表小姐想了什么就先画着,只是一时还不能做出来,你看凌二哥身子也不好不是?铺面咱们也没找好,咱们慢慢来,从长计议……”
纪灵书点点头,想起母亲说的不让自己出去了,又微嘟了嘴,下巴枕到胳膊上,道:“却是不能同小嫂子一道看铺面了……”
夏小满也不知说什么好,怕又勾出她的恐惧来,只好陪笑道:“说起来还得先同表小姐吱应一声,过得一两日,我怕是要往崖山庄去一趟,许是住几日才能回来。”
纪灵书丢下手里的果子,直起身子,瞪圆了眼睛,道:“小嫂子要出门?”随即又皱眉,闷闷道:“母亲不叫出去,小嫂子又要出门,可要闷死人了。”
夏小满有心说那把六条留下来给你作伴,这一瞧六条同志正拿尖喙狠狠的啄着果子,凶神恶煞——这厮实在容易走火,不安全,忒不安全,于是那句话到了嘴边儿,临时改成:“那表小姐不妨在家里多构思些花样出来。这也春暖花开了,院子里的景都可入画,还有表小姐的鱼啊,猫啊,鹦鹉啊,都能画得漂亮,对不对?表小姐就先画着,等我回来,咱们再好好商量生意。”
纪灵书眼睛亮晶晶的,使劲点头,道:“小嫂子说得极是。”说着伸手点了点六条的脊梁,笑道:“我一会儿就先画个烟霜的来。”
夏小满也笑着使劲点头,心道,有事情可忙便好,至少不会琢磨那些恐怖的事情了。早忘早好。
纪灵书捅咕了六条一会儿,寻思了些事,歪头瞧着抿着茶水的夏小满,咬了咬唇,道:“小嫂子,前两日,咱们遇着的那个颜姑娘……”
夏小满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咳了两声,忙急声问:“表小姐何出此言?”心下大惧,难道这女人真是手眼通天,自家那边防得铜墙铁壁,伊的魔爪便伸到纪灵书这边来了?
纪灵书忙递了帕子过来,道:“小嫂子慢些。”又道:“我只是想着,可惜了她……她是极有眼力的,那个金莲蓬做出来便是极好。方才瞧着六条,寻思着,若能搭上些首饰摆件,比如外雕喜鹊登枝,内里是攒梅的钗环,都是应景又讨巧的……”
夏小满叹了口气,道:“我已与表小姐说过,她不是良家。”
纪灵书嗯了一声,小声道:“小嫂子若怕她坏咱名声,咱们自己做可好……?”
夏小满一笑,道:“好是好,可表小姐,这金玉行当不比旁的,极压本钱的。我一时还没这个银子。”
纪灵书忙道:“小嫂子,我原还有些体己银子,也有几百两了吧,添与小嫂子……”
夏小满笑道:“表小姐好意我心领了,若做咱们的匣子,表小姐乐意入股,便入一股;若说做金银铺子,不是打击表小姐,这点银子怕还不够。——就说咱们这几日逛的地方,无论大小金铺,哪里会是只一两件首饰摆设的?都是数十数百的,这些本钱怕就要压几千几万两,拢回来的也慢。咱们与凌家,拢共几个人,又能做几件出来?”
纪灵书家里有田租铺面,所学又杂,与那些行商之事也不是全然不知,听夏小满这么说,皱着眉头寻思着确是这么个理儿,不由叹道:“确是杯水车薪。”可又觉得委实可惜,嘴里忍不住叨念了两回,还寻思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正说话间,外面拂星轻咳一声,禀道:“小姐,二奶奶,年大姑奶奶过来了,在夫人那边。夫人请小姐、二奶奶过去……”
夏小满便是一惊,纪灵书却是欢喜,唤了拂星进来,笑问道:“大表姐几时过来的?”
拂星回道:“方才纳福姐姐打发人过来告诉的,当是刚到。奴婢也不知。”
纪灵书点了点头,又向夏小满道:“小嫂子稍待片刻,我这身实不便见客,先去换衣裳。”说着回了卧室更衣,留了夏小满主仆在厅上。
夏小满瞧了眼后面跟进来的茴香,茴香忙过来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主子莫急,奴婢已叫采藻去问了。”
片刻采藻便回了来,低声禀道:“二奶奶,大姑奶奶方才到的咱们府上,听闻六爷待客,便没进门,直接往这边府上来拜姨夫人的。”
夏小满转着手中的茶盏碗盖儿,开始积极措辞。领导早上就交代了,她遇到那事再不能对任何人讲,她脑子也没进水,自然不会当大姑姐面儿提。但大姑姐若问了昨儿的事,哪能什么话都不说?!可说了,纪灵书也是在场的,万一冒出句啥来怎么办?就算什么都没冒出来,这可是好不容易把丫头哄住了,这再穿帮了,落下点儿啥毛病可怎么办?纪郑氏也聪明着呢,察言观色再一联系,得出啥结论来怎么办……?
她撂下茶盏,往椅子背儿上一靠,开始狂揉太阳穴。说一句谎话,果然是十句百句也圆不回来的!她得生生编部辞典来圆。>_<|||
纪灵书要是这会儿昏迷不醒就好了!她磨着牙,恨恨的盯着门口,那丫头可没一点儿昏迷迹象,活蹦乱跳的进了来,笑道:“小嫂子,走,咱们找大表姐去。”
年诺是对纪灵书疼爱有加,多次约她到家里或是出去游玩,她自然是同这个美貌、博学又和蔼的大表姐亲近。不像她,对这大姑姐,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夏小满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襟鬓角,一呲牙,携了纪灵书的小手往外走。大姑姐横竖瞧她不顺眼,她原就只想着井水不犯河水了,却没想过,大姑姐会不会成为助力——比如推动唐僧成为女领导。
短期内,她走不掉,不是因着今天向年谅跨近了一步,而是这次的事件让她晓得了水深水浅;可短期内,年谅要娶妻,他到底是大家之子,逢弱冠之年,没有不娶的道理。既然走不掉,既然他要娶妻,她总要做些事情让自己过舒坦吧。从前她也不是没想做点儿什么,不过到底是不够积极,现下,算是迫在眉睫,这不积极也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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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得内堂正厅大门,只见年诺同纪郑氏说话,纪戚氏在下首相陪。夏小满颔首低眉一路小碎步蹭过去,在纪灵书之后施礼问好。
年诺微一点头,应了声,瞧了她两眼,淡淡道:“你过来了。”
夏小满陪笑道:“过来探望小少爷。”
年诺嗯了一声,却并没有问年家的事,倒是拉了纪灵书到身边,笑道:“怎的这几日都不见你往我那边去了?”
纪灵书笑道:“日日去怕惹表姐厌烦。”
年诺笑道:“你日日来,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厌烦?若无事,便多往我那里去,我们府上那几位小姐可是总念诵你的。”
纪灵书点头道:“灵书也念着几位姐姐,还想着,过几日院子里的花再开开,就请几位姐姐过来赏花作诗的。”
年诺笑道:“回头我与她们说,还不知欢喜成什么样呢。”
她们说笑她们的,夏小满在一旁装着蒙娜丽莎,眼角余光却不住的在纪郑氏和年诺脸上转悠,以分析成事的概率。忽而听纪郑氏出言留年诺吃饭,年诺欣然应下,夏小满这一想到伺候大姑姐吃饭是人家吃着她看着,便就有些胃抽筋。
正是郁闷中,年诺告罪起身去解手,却点手叫上了夏小满。她越发郁闷了,原来干活还有降级的……还不如伺候吃饭呢……
纪戚氏领着进了间客室,里面隔断了个小里间作卫生间。纪戚氏告退出去,年诺却没往小里间走,而是在外间桌旁坐下,指了身旁的墩子,示意夏小满也坐,然后才问道:“你虽在内宅,但六郎既让你理家,年寿堂的事便当知道些吧,昨儿究竟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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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儿到此为止。趴。本来想攒四章一起发,瞧着比较像忏悔,可惜没码出来;本来想时间赶早些发出来,可惜又踩点儿。苍天啊,这就是想象和实际的差距。
下周,实在心里没谱,所以,不辩白,只伏地,等待砖头和鞭子。>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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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生物钟了,困得不行,帖子先加精,明儿再回复。请见谅。
卷四 醉酹寒香酒一杯 41、有人就有江湖⑤
领导早上特地交代,说,咱俩啊可别说两岔去。可是领导哇,这不说两岔的前提是,得事先统一口径啊!!!旁的不论,主要是,她压根不知道年谅派人往胡家怎么禀报的。
年诺的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徐,像是问一句寻常话那样,这是天生遇事不急,还是明知前因后果却有心试探?应该不会是前者,若是前者,就不会在这个时候问她了,——若不急,回头问你兄弟岂不更好?可若是试探,又试探什么?
没有时间多想,迟疑就代表有问题,一瞬间夏小满找不到一个相对理想的表情,只好低头叹了口气,加以掩饰,开口便是装老实本分一无所知,只道昨儿爷不在府里,官差来也好,年寿堂的人来也好,她和青樱内眷之人不好出面相迎相询,只能等爷回来计较。
“这是正理儿。自当是爷做主的。”年诺捋了捋自己衣袖,道,“可你也不当什么都不省得,毕竟管着些事呢。差役来了不便相见也就罢了,自家管家有甚不好见的?”
这话是没错,若和自家没关,便是警察又有嘛好怕?见去就是了。可惜,自家搅进去了,所以彼时她只能躲在浴桶里借水温驱走满身寒意。
夏小满头也不抬,竭力回忆了昨儿青樱都同她禀报了些什么,心里念诵着“那事没人知道”给自己打气,延续风格,慢声慢语道:“大姑奶奶教训的是,满娘就改。也是昨儿事出突然,多少有些慌神——差役说是年寿堂遭了劫匪,死了个伙计。柜上再来人回话时,因想着既出了人命,便不是小事,故此不敢做主,也就不好多问,免得耽误了爷处置。”
年诺嗯了一声,挑眉上下打量了一番夏小满,缓缓道:“你也莫谨慎太过了。”
谨慎太过。夏小满压低头,暗自眨了眨眼睛,目光落在年诺薄纱的裙脚。谨慎太过。一刀戳在心口窝。上一秒还在谋算如何使伊成为助力,下一秒见着本尊,那点子心思便立时熄了火。遇上伊,她的本能反应不是靠近讨好,而是扭身逃离。
碴利惹人生厌,谨慎又不讨喜,哪里还有出路?还是宁可保守一点儿,便是再多的错儿,好歹占了个驯良,真的假的至少显得人品没问题罢……?
她抿了抿嘴,低声道:“大姑奶奶教训的是,满娘谨记。”
年诺瞧着眼前这做低眉服帖状的女子,眉梢微颤。母亲书信中原赞,满娘手巧勤快又是极老实的。她便是放心。妾么,又不是使唤丫鬟,这手巧不巧勤快不勤快都无关紧要,甚至能不能伺候好爷都没什么,最要紧的是老实。这若不老实,那便什么千好万好都算不得。
然近来母亲书信又言,借神鬼之力,满娘转了性子,像个能管事的样子了。她便不再放心。弟弟身边可不缺能管事的女人,青槐没了,还有青樱,就算都没了,不说要来老夫人房里的青梅青桃吧,母亲身边的青棉青榕任谁都是好的,况且终究要有主母,屋里人能管事固然好,这更重要的是要有忠心。对于这个莫名其妙转了性子的女人,她心存疑虑。
她同母亲年轻时一样,熟读佛经,却半个字也不信。那些于她不过是谈资,是讨好家中信佛长辈的手段罢了。她不晓得母亲怎么上了年纪,反而信了无稽之言。受了伤忘了旧事的,她不是没见过,胡家百年望族,宅院深深,自是有过几个忘尽前尘的半疯之人。可哪里有神鬼之力呢?分明是忘了旧事,去了伪装,尽显本性罢了。
见了这个女人,容貌寻常,穿戴寻常,言谈举止处处寻常,可就是这份谨慎,太不寻常。
多思多虑之下,可还有真心?
某个瞬间,她甚至起了杀意。——能在年家那个院子里藏了本性数年而不被察觉的,是何等人物?!偏是弟弟对此女倚重犹在青樱之上,而这个女人,思虑太多,怕是难和弟弟一条心。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清楚得紧,他最容不得背弃,小时候便是……如果有那么一天这个女人也……那她宁愿这会子解决了麻烦。
家里是糊涂了,抬举了这个女人做二房,不然收拾起来更容易些。但便是个二房,在玫州一亩三分地上,还没有她年诺办不成的事儿。只在这当口,一时还不妥当——知府侯廉孝她还没放在眼里,不怕他查什么,却是不能耽误了弟弟的亲事——新媳妇进门前,不能凭白没了个二房,免得传出什么不好听的来,反倒坏事。
她整理了袖口,挪了挪腕子上的镯子。这事得加紧办了。……哎,袁太夫人那边也没个回话,哼,当家里养的天仙吗?不回便罢,谁耐烦等她家?就弟弟这品貌学识,放在哪里当不得“一表人才”四个字?瞧着又哪里有病模样?只现下这双腿显的……加之京里传出来的常年卧病的名声,生生拖累了去。……瞿家的二小姐也不错,只是,十七了,略大了些……其实也无妨,许能好生养……
思量着乱七八糟的事,她也没了心情,原要细说年寿堂的事,如今也不想提了,末了只顺着夏小满的话,淡淡道:“你省得便好。”
屋里陷入沉寂,小里间燃着木樨,香气漫出来,愈发浓重,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夏小满双手在袖中悄悄握了拳头又松开,松了又握,反复几次,也没听见年诺的动静,她就觉得大姑姐在瞧自己,便也不敢偷眼去看,免得对上目光,还不知道说什么好,更加尴尬,便只无聊的握拳头消磨时间,脑里也是山路十八弯的转着。
忽然外面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年诺扬声问了,外面回说年府有人过来寻二奶奶。
什么是如闻天籁?这就是。
夏小满强板住脸不露喜色,偏头去瞧年诺,似有请示的意思。年诺扫了她一眼,扬声让人进来。却是采菽。
采菽进门先行礼问了好,然后奉上来个拜帖匣子,道:“二奶奶,府外有位夫人来访。门上回说二奶奶不在,那夫人也不肯走,也不肯约改日,便就一直等着的。门上回了内堂,青樱姐姐不敢做主,叫奴婢过来寻二奶奶示下。”
她说话间便是捧着匣子往前递,忽想到递与谁的问题,便是迟疑,见年诺抬手往夏小满那边一摆,她松了口气,奉了过来。
花梨木百宝如意拜匣内盛浣花笺,纸有花香,字体飘逸,落款是“舒韵如”。这个名字未冠夫姓,却被称为夫人,有点奇怪,当然,也不排除夫家姓舒或者自报闺名以示亲近的意思,只是,这舒姓……瞧着匣子笺纸都不寻常,当不会是普通人家,夏小满来玫州时日不久,也没跟着四处交游过,却因持家总帮着备礼,这玫州府的大户人家也知道个七七八八,却是没听说有姓舒的。
而且,她也算没名没姓的,这样的人巴巴的上门来找她什么意思?当着年诺的面儿,也不好直接问采菽更详细的,至于这帖子给不给年诺看,这个,这个……
年诺瞧了她一眼,见她垂着眼睑,眼珠儿在眼皮下滴溜溜的转,便轻咳一声,淡淡道:“既是家中有客,便去与姨夫人说一声,家去吧。晌午我在这边,家里不用备我的饭了。”
夏小满心里念了声佛,忙叠了笺纸站起来,陪笑道:“如此满娘先告退了,晌午再来伺候姑奶奶用膳。”
“不必了。”年诺撂下眼皮,道:“下晌我自过去。”
*
跨进年府院子,夏小满才长出口气,摆弄着手里的匣子,心里琢磨着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呢。不过前面官差还在呢,这事可别搅合到一块儿去,忙喊采藻道:“去请客人从东角门往松筠厅去。”又问采菽道:“哪里的夫人说了吗?”
采菽只盯着那拜匣苦笑,道:“就是方才奴婢回禀的,旁的奴婢实是不知。”见夏小满脸色不大好,想起前儿才处置的门上的小厮,忙道:“门上晓得二奶奶的规矩,只这位夫人——车驾端得气派,又是客客气气的等着也不肯走,门上不省得是哪家的,不好劝走,也不好就这么搁在门口,这才禀了内堂。”她声音压得越发低,近乎耳语道:“二奶奶,这不方才大姑奶奶过来……是小韦嫂子叫奴婢去的纪府。”
夏小满一顿,随即一笑,领情领情,确是解围。瞅了身上衣裳挺立整,也不用换了,便直接往松筠厅拐去,因问道:“青樱呢?”
采菽回道:“青樱姐姐在配药上。”
夏小满点点头,吩咐道:“告诉青樱去,大姑奶奶晌午在纪府用膳,她这边儿忙完了若无事,便过去请安。还有,大姑奶奶说不用我过去了,晌午我在家里吃。”
采菽领命去了。
夏小满这才抬前脚进了松筠厅,瞧见来人,后脚便是顿住。
TMD。果然是位神仙。
花仙子今儿不扮金花娘娘了,一身藕色衣裙绣饰浅淡莲纹,耳上坠的头上别也是碧玉荷叶簪,瞧着简洁清爽,没有半点儿娼家味道,纯良得一塌糊涂,这手里再提溜朵荷花那就是何仙姑了。
您老是cosplay玩挺好啊?混社团的?夏小满暗自翻着白眼,勉强把后脚挪了进来。这个女人实在……忒胆大了吧?咋就盯上她了呢?道上堵了不行再登门拜访,就不怕她乱棍将伊打出去?
别说,她还真就不敢。赶这个时候……想起她写的“提防董雷”,夏小满这心里也突突的,现在衙门的人可还在前堂坐着,这个女人到底想干嘛?
“二奶奶。”颜如玉仪态万方的起身施礼,满面春风,好似全然忘掉了上次见面的不愉快。
夏小满扭头瞧了一眼跟着的小丫鬟,寻了个由头都打发了下去,只留了茴香和采藻两个。然后瞧也不瞧颜如玉,径直走过去,往主位一坐,由着茴香上了茶,自家端起茶盏拿碗盖撇了撇茶沫子,眼皮也不抬,道:“我还当哪位舒夫人。上次听颜姑娘说要从良,想必已成了,嫁入舒门?恭喜啊。”
颜如玉真是铁板撞啊撞就习惯了,这回笑容半点儿没碎,自家起身慢悠悠坐回原来的位置,道:“奴本姓舒,小字韵如。先前在京师万芳楼,因着妈妈说,既姓舒,应景那句‘书中自有颜如玉’,便就改了。现下熟识的,便也不带姓氏称呼,只叫奴一声,‘如姑娘’。”
夏小满轻轻哦了一声,也没言语,只拨弄着碗盖等她下话。
颜如玉也不兜圈子,见她不语,便开口笑道:“奴上次与二奶奶的书信,想必二奶奶是都看了吧,也晓得奴的诚意吧。上回奴与二奶奶商量的事,二奶奶思量得……如何?”
“上回什么事?”夏小满道。
颜如玉也不恼,笑道:“二奶奶真是贵人多忘事。奴想请二奶奶拿那些图样,入奴那生意一份子。红利的事,好商量。”
“颜姑娘。”夏小满称呼不改,撂下茶盏,不轻不重,却是铿然有声,道,“我觉着,话之前也说明白了,图你也能拿到,不必再谈了吧。还有旁的事吗?”
颜如玉收了笑容,黛眉微颦,正色道:“二奶奶,您原是疑心奴的诚意,可如今那信您也瞧了,奴诚心可鉴……”
“颜姑娘。”夏小满打断她,听了那信手心发凉,脸色愈寒,森然道:“既是说到诚心,那就请颜姑娘为我解惑,——你那信最后一句什么意思?”
颜如玉回头与身后的两个丫鬟道:“出去候着。”看着两人出去带了门,她目光又落在茴香和采藻脸上,又瞧夏小满。
夏小满昨儿才从险境中走出来,今儿哪里肯再置自己于危地,茴香和采藻也算信得过的人,自然都留在身边,万一有个什么也好应对。
颜如玉等了半晌不见动作,咬着唇平了平心气,这才开口,低声道:“董捕头在奴那边歇了两宿,奴听得的信儿,冒着风险来禀知二奶奶,既是盼着二奶奶有个应对,也是示以诚意。如今,二奶奶也能证实奴未有虚言,如何还不肯信奴一片至诚?”
夏小满耸肩冷哼一声,道:“你言辞含糊,模棱两可,——出事便算你言中,不出事你也可说防人之心不可无。颜姑娘,你这心可真诚!这样就要我领情?”
颜如玉面色也沉,道:“‘领情’二字折煞奴了,奴并无此意。二奶奶说那信含混,奴便斗胆问上一句,二奶奶说怎样才是清楚的?奴听得多少说与二奶奶多少,不过是聊表诚意,奴图个什么,不过是徒慕二奶奶才华,委实……”
“打住。”夏小满冷冷打断她,“颜姑娘不必这么夸我,我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得很。”
就知道从这女人嘴里问不出什么来,其实,就算问出什么来,她也是疑心大于信心。自己也是可笑,既是不信,还问伊做甚?罢了,这件事她不想再插手,既是年谅说他处置,那她配合就是,自己做主又指不上出什么乱子。这会儿真不能再出乱子了。
摊开了说,彻底打发掉伊算了,她没精力同伊纠缠不清。
“姑娘要合伙,我不妨摊开说,打年家招牌就是年家六分利。年家不差这一处买卖,姑娘的银子不是还有大用处?所以,姑娘还是三思吧。”夏小满嘴角挂起一抹冷笑,道,“而且,就算我想做这买卖,我家爷,我家姑奶奶也不会许。言尽于此。给彼此留个脸面吧。姑娘慢走,我不远送了。”
颜如玉咬着唇,硬是纹丝未动,一双美目在夏小满身上转来转去。夏小满也不理她,只做请的动作。
半晌,颜如玉松开唇,缓缓道:“二奶奶,未曾想过要些体己银子?不是奴说,红尘里骨碌一圈过来,奴算看透了些人事。这世间,什么都是虚的,只银子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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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周一就写好了大半,还合计这回发的快了,结果自己纠结了,看来看去又推翻,推翻来推翻去,到底拖到周四,还这德行,好歹字数不少了……寻思周末一起发,结果被平姐一顿鞭子抽的……先发上来了。
(说实在的若真拖到周末,搞不好又要推翻了。太纠结了,什么叫挖坑把自己埋了,我现在就是……我的眼泪啊,填满渤海湾……)
照例是码多少发多少,不藏着掖着。下一章,甩汗……真没谱。唉。。。。爬走码去了……
卷四 醉酹寒香酒一杯 43、有人就有江湖⑦
窝了一晌方起身。年谅由着夏小满整理衣裳,听她说着纪方杰的病况和她送去的礼物,频频点头,忽一低头,瞧见她还穿着在家的衣衫,不由一笑,抬手止了她,道:“别打发我了,快去换衣裳吧,既是家里无事,便莫让大姐久等。”
夏小满绕到他身后,抻了抻后襟,放缓语气道:“我叫青樱过去伺候大姑奶奶了。回来前,大姑奶奶吩咐晌午不必我过去。”
年谅不以为然,扭头道:“大姐不过一说,你还当真了。去换吧,一同过去吃。”
夏小满使劲扥了两下,抻得没了褶子,转到他面前,抿了抿嘴,道:“不大好吧。大姑奶奶可都说了不用我过去。——我也叫厨下备了我的饭了。”
见年谅不言语只盯她,她也晓得这词儿说不过去,微有些尴尬,找一个能摆平年谅的借口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便又道:“没旁的,还是昨儿的事儿……主要是,大姑奶奶若席上问年寿堂的事,我这边……”
年谅摆手道:“不会。若真能在席上提,先前又何必私下招了你单问,姐这是不想让姨母忧心……”话虽这么说,却到底顿住,拍了拍她胳膊,道:“也罢,左右你方才也与大姐请了安了,……大姐也是有言在先的……”
到底里头牵扯了表妹,若大姐真个问了,当着姨母面,满娘怕是更难应对,还是不过去的好。回头关上门家里再说,还能瞒了姨母那头,——虽然也不是久长之计,但能瞒多久瞒多久吧,日子久了随便想个什么说辞也就糊弄过去了。
夏小满却压根没琢磨昨儿的事,她自然知道年诺不可能在席上提那事,这么说不过是个幌子。听闻年谅不用她去了,不由心里念了句佛,低头瞧了瞧这双腿,啧,少遭一次罪。
年谅见她低头不语,忙道:“那事儿莫想了。”又岔开话题凑近她调笑道:“——我可这就过去了,再耽搁便到饭时了,没得叫姨母见笑,这‘闻风而来’,多长的腿子!”
她撇撇嘴,小声嘀咕道:“我腿可不长,这立久了,踩一踩更短了。再末梢神经坏死,把脑袋憋大了……啧啧,亏得免了……”
他隐约听了半句,似懂非懂,还想调笑,忽想起上回大姐过来时,席间姨母让她落座她也不肯,一路站着相陪。这会儿叫她纪府吃饭,她怕是想着得立规矩伺候布菜,才嘀咕这句话、这般模样不肯过去吧。他叹了口气,缓声道:“大姐最是随和,你也不必太拘谨了,——姨母不也唤你?入席便是。”
她眉梢高挑,眼睫低垂,嘴角依旧扭曲着,调子微有些拐,只道:“有些规矩……还是守着好……”
他瞧着她这副样子,忍不住弯了眸子勾了嘴角,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省得规矩是真,只不晓得肯守规矩是真是假。换着法子推了旁人做恶人。”
她斜眼瞧他,有心玩笑一句,可若话泼出去便是变相承认她先前确实逃避守规矩了,只好抿了嘴,装聋作哑,耸了耸肩,佯作不懂。
“罢了。”他彻底被打败了,笑着摇了摇头,道:“下晌大姐过府再论。不问你是最好,若问你……还是那话,推说不知吧。”
他转身才迈了两步,又顿住脚,偏头对扶着他的夏小满道:“吴家父子还在前堂,回头你寻个由头打发走,就说这会儿我没空见他们。——你也别见,也什么都别问。听我的,先晾着。”
*
年诺没在席上问年寿堂的事,倒是似是无意问起满娘人怎么没过来。
年谅想着满娘那副模样,心中好笑,脸上便不由透出几分笑意,只回道:“因着姐说不用她过来,不敢拂姐意思,故此留她在家处置些家务事。”
年诺夹起片青樱撂在布菜碟子里的嫩笋,端详了下,随意道:“倒是听话。”
年谅一怔,随即陪笑道:“她是实心眼的。给个棒槌就当针认了。”
年诺淡淡一笑,不再言语,放了那片笋到口中细细咀嚼。新下来的春笋,鲜,嫩,爽,脆,却是带着点子寒涩。
饭后饮茶闲聊片刻,年诺便辞了纪郑氏,又约下三月初一去上香,跟着年谅回了年府。
对于来上茶的夏小满,年诺却是什么也没问,只接了茶。年谅瞧着她没开口的意思,便冲夏小满使了个眼色,打发她连带满屋子丫鬟下去,这才把一早想好的台词挪了出来,简单扼要的讲了年寿堂的事,又说了早上来的那个衙门罗姓师爷的言辞。
年诺听着脸色愈差,末了冷哼一声,道:“姓罗的?不认得。这等不入流的人物,也配往这边来。往后府衙那边,除非侯廉孝亲来,旁人不必费口舌。”说话间已是带了气恼,提及侯知府,忽而想起知府那好亲戚来,便又问:“窦家……可有什么举动?”
“姐息怒。身子要紧。这起子小人慢慢收拾。”年谅忙劝,听闻又问窦家,摇头道:“并无举动。自上次闭门不见后,窦煦远便不往这边走动了,也再没走礼。”
“不晓得他是知趣儿,还是等着你去寻他——这等人惯会落井下石。”年诺依旧火大,冷冷道:“昨儿掌灯时候听得咱家人来说的那些,你姐夫当时便遣人去看了,年寿堂已是进不去的。今儿白晌也往府衙去了,还没个结果。想来是和那姓罗的走两岔了,不然侯廉孝断不敢派那等人来。哼,这事儿,没那么便宜饶了侯廉孝,是年寿堂遭劫,咱家是苦主,他封铺做甚?!挟公报私?哼,非与咱们个说道不可。你姐夫也说了……”
她眼底一片阴霾,压低声音道:“打腊月就传闻今上要动手拾掇御史台,却一直没个准信儿,最近消息不断,今儿连邸报也出来了,两位中丞大人,一左迁一外放,却只从吏部调了李容昇补缺,还空着一位,——李老大人又已是花甲之年,怕是时日无多……。想来朝中可是不少人惦记着,正是寻事邀功的时候……,也还有想从京中棋局抽身,无有去处的……”
年谅奇道:“今儿的邸报上……”
年诺垂了眼睑,微微点了点头。
侯廉孝本无根基,不过依附朝中几家,若彼方自身难保,谁还顾他?东南繁华,玫州知府也算是一等一的肥缺,多事之秋,盯着的人自然不少。如今,这侯廉孝治下有匪胆大包天,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在闹市区抢劫药铺,治绩到什么程度了?从失察之罪开始论起,深挖一挖,上面的人想做什么样的文章做不成?!
这些不肖谁与他分析,曾游走在玩政治的高干子弟之间的年谅也是极明白的。正月里他也是准备等御史台变革这个机会,寻几个底层正直不阿的小御史给郎家和陆家下些料,——扳倒绝无可能,但只要引子牵出来,上层有人想收拾他们就会贴上来,找他们个晦气;就算没人想动,最少也能给他们添些腻歪,只肖传进金殿,无论那位尊者说不说话,他们都得三五个月睡不好觉,也算给表哥报仇出气。
如今这招挪到侯家,那更是不费力气。只是,他时而疑心,这些他懂,侯廉孝会不懂?侯廉孝既是善于钻营,又怎会在这么个时候为了点子蝇头小利而生事得罪年家、胡家?(与仕途相比,贡瓷实是蝇头小利,况且贡瓷也肯定是窦家吃大头,侯廉孝搂不了多少。)可这事,听满娘转述,分明里头有个套儿,若说和府衙没半点儿干系,怕是谁也不会信。而且,府衙封了铺子,到底为的什么……他打一知道就派人日夜在年寿堂外头守着了,无论拉尸体出来还是运药进去他都会知道。可偏就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若说在他派人之前那边就已做完手脚了,那何必继续封铺?
他正思量着,又听年诺道:“府衙不是没缝的地方,不晓得方溥明与你指了路没有,你姐夫说他原有不少朋友。”
他顺口道:“遣人往府衙去瞧着了。方先生也指了路,只他两个使得上的朋友恰不在玫州,眼下只能先府衙年寿堂两下守着,查出多少算多少。”
“两下守?查?”年诺一皱眉,道:“此话怎讲?”她眼睛一转,忽然想到另一个可能,忙道:“我说怎么封咱家的铺子,莫非匪患与府衙有关?”
年谅顿了顿,低声道:“也只是我与方先生猜测,未敢当真,还要再看看。”
年诺哼了一声,咬牙道:“若是姓侯的有胆子纵匪行凶,还动咱们头上,那他就等着人头落地吧。”
年谅勉强一笑。
年诺皱眉思量片刻,道:“你方才似是未提吴栓。这事吴栓怎么说?当时是怎么个光景,听了他说,便可知府衙到底怎么回事吧。又,大致损了多少药?你这边日常吃的可还够了?我们夫人那边还有几棵参,都是往年人孝敬来的,你这边……”
“不用,姐,我这还够。”年谅差一点儿就说出来劫的不是人参了。他压下这句话,心里苦笑,满娘说的没错,任谁听说药铺被劫,都以为会劫人参这样的高贵药材吧,偏匪劫的不是。这事本身就透着蹊跷。
他稳了稳神,方道:“姐,我还未去问吴家父子。”见年诺一脸错愕,忙解释道:“这事本就出得蹊跷,吴家父子昨儿来时,我不在家,他们却只留下些敷衍脱罪之词,越发可疑。今儿白晌我先见的罗师爷,又来拜姐,还没顾上他们,也想着先晾上一晾,晾到他们惶然不安,方好问出实情。”
“胡闹。”年诺沉了脸,道:“这都多少功夫了,你拖得越久,他们话编得越圆,哪里还有什么实情?”
年谅陪笑道:“姐莫恼,我省得。我自有计较。”
年诺听他这般说,仔细瞧了他脸色,见无异样,方放下心来,也不深问了,叹了口气道:“你有计较便好。我原与你说,吕榭这边带出来几个人还算伶俐,你若缺人,不妨拿去,只是到底不能用在外面,便不如把内宅的人换出来。——年寿堂说到底,也须得有几个听你使唤的,免得闭塞。”
年谅点头道:“我也想着这次把年寿堂下面不中用的换下些来。只还没思量周详,等我要用人,再问姐要。”
年诺点点头,又叹道:“自我来玫州,也只逢几个年节,吴栓和庄上的尹槟会来胡府与我磕个头,旁的我也说不好,没的与你支招,只说这么一句,——你也晓得,祖母一直是赞尹迅尹大管事的,吴栓又是他老带出来的,早年也算尽忠。年家不容背主之人,然你行事间也想想祖母。”
年谅忙道:“我省得。姐且放心。”
年诺一笑,道:“这两日又扯出桩私盐案子,你姐夫那边也是忙着,恐不得空来寻你,你这边有什么事,打发人往司衙上去。”
见年谅应声,年诺端了茶盏饮了茶,转了话题,道:“初三上巳节。我寻思着,你来玫州多日,各府也都走过了,却还不曾回请,不如就上巳节请吧,我见两面府里都有流觞亭,上巳节也刚好应景。回头我与你列单子瞧瞧,多请几家爷小姐,——有来有往的熟识了,往后都有个照应。”
年谅一怔,道:“姐,初三……会不会急了些?如今的事儿……”
年诺道:“也是图个上巳节曲水流觞应景。年寿堂的事,我说,你也莫急莫忧,一个侯廉孝,到底翻不出什么水花儿来。正好,上巳节多请人,官家商家都请,也叫侯廉孝掂量掂量咱家是什么份量,——官面上不必说,想做买卖,也轮不到窦家往前面凑合。”
“姐……”年谅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想着这两日让满娘往崖山庄去盘账,所以初三筹措不及……”
固然因着眼下不想让满娘继续留在是非之地,也是因着满娘实不适合那样场合,出不出席都是尴尬。可满娘若不在家,请客却无主事女眷在,实说不过去。是以他只好硬着头皮驳了大姐的意思,只推说满娘有事,筹措不来。
年诺皱眉瞧了年谅半晌。崖山庄查账!这么说还是那个女人一个人去?这……
不行,不能问这是谁的主意,不当她问,况且,问了也没结果。现在那个女人管着弟弟内宅,弟弟腿疾,命其去盘账也在情理之中。只是……
她只要一想到这有可能是那女人的主意,而那个女人指不上打什么算盘,就觉得十分不妥当。然事涉崖山庄家务事,已不是她好管的了,只得咳嗽一声,道:“不差这一两日吧。”
年谅倒没避讳,大姐就是大姐,嫁出去了,换个姓,可不还是骨肉相连,也还是护他疼他的大姐。便陪笑道:“原是遣韦棣去细拢账目好算红利,可如今出了这事,外事上没个得力的管家,便想着把他调回,让满娘过去拢个总的——迟早也是要交到满娘手里的。这一晃也小半个月了,账目久拖不下,也不是个事儿,我寻思着,越早弄利索了越好……”
年诺手中转了转茶盏,抬眼看他,道:“我多嘴一句,有些事儿得细思量,你看,尹大管事毕竟年迈,恐不能事事照应周全。”
年谅脑子里转了几转,确实要多思量,尹迅年迈,满娘若不服众……。虽然他送满娘过去,并非真个为了查账,但在下人眼里,便是如此了。身处大家,又曾在一群鱼龙混杂管家长随中调理出些心腹,他对下面那些人有什么心思、什么手段也知晓不少。
莫要满娘去了,再有人生事让她难堪,倒坏了他的本意,唔,还是自家跟着同去的妥当,便是自家什么都不管,“主子爷”三个字撂下,也能压制一二。
反正,这边无论衙门打的什么心思,都像是不会扯满娘出来。扯出满娘来,那就一查到底,府衙也别想好。
那就……初三之后再去?可这上巳节的宴……
*
夏小满送走了年谅,便叫人往前堂去打发吴家父子并一干执事走,只说爷有事没空见他们,等爷想问话,再招他们来。然后起身往后院议事厅去,叫上小韦嫂子,先商量商量崖山庄的事。虽是青樱不在,但等商量个大概,回头再与她探讨也不迟。
才叫来小韦嫂子,议事厅落座,小丫鬟便寻来,道是吴家父子不肯走,执意要等爷事毕禀报年寿堂的事,说是有爷一句话,下面人也好行事。
夏小满瞧了小韦嫂子一眼,牵了牵嘴角,道:“要六爷一句话?六爷刚才不是有话——等想问时在召他们。怎么,这句话不作数?”
小韦嫂子是知道事情全经过的,自然晓得夏小满心里有多恨吴家父子,说实在的,她心里也觉得他们该死,可现下这般境况,听着夏小满话里夹枪带棒的,只得陪笑劝道:“二奶奶,这出了事他们心里都没底,您还是体谅一二,莫怪罪他们,打发他们去了就是。”
夏小满撇撇嘴道:“也要打发得走才好。”转头叫小丫鬟,道:“叫二门上找持葛,让他打发去。我说话他们还不信,看持葛说他们信不。还是那句——六爷在忙,现在没空。”
小丫鬟应声去了,小韦嫂子方叹了口气,道:“二奶奶,我知道您恼他们,但眼下实不是发作他们的时候,事儿不还得查?”她顿了顿,又道,“这话原不当我说,然也是想给您提个醒儿,吴栓到底是府里家生子,多少年的老人,您与爷再气,不念僧面念佛面。若还得用,重罚是重罚,莫削了他们脸面,——没了这点子体面,这在年寿堂也不好做不是。”
夏小满冷着脸道:“用不用,这话轮不到我说。别说六爷了,六爷上面还有老夫人呢。我也没旁的意思,说什么顾全大局给他们留着面子,成,这不是问题,我也不是没忍过。可也要瞧瞧,他们给不给我面子!”
小韦嫂子陪笑道:“二奶奶言重了。他们哪敢!”
夏小满摆摆手道:“韦嫂子,我也不与你外道,就只说,在这府里,被你们叫声‘二奶奶’,我还能说上几句话,出了二门,指不上怎么回事呢。别说比你们家小韦管家,怕还不如持葛说话管用。”
小韦嫂子刚待说话,夏小满忙止住她,道:“韦嫂子,你最知道,若本就不压人,这手底下没个好使的,那说什么都没用。”见小韦嫂子缓缓点头,她方又道:“不知道青樱同你说了没,六爷早上让我这一两日往崖山庄去查账。你也知我肚子里那点墨水,所以还得韦嫂子你与我同去,多帮着我。”
小韦嫂子忙起身道“是”,又道:“哪里敢当一个‘帮’字?!二奶奶折煞我了。二奶奶吩咐便是。”
夏小满示意她坐下,转了笑脸道:“不是虚言客套,是真得小韦嫂子帮忙。当然,也不能只你一个人忙活,我是寻思着,咱们对崖山庄都不熟,还得找两个熟的带回去——正好就从先前崖山庄送过来的人里选。我还没拿好主意,这一个人看啊,总是片面,我瞧着面上光鲜的,背地里又不知怎样了,你帮我参谋参谋。——还得有一句放在头里,这些人说是我用,其实你用的时候比较多,所以你也要考虑你用着顺手不。”
小韦嫂子心里一暖,再次起身站直了,郑重道:“二奶奶这般看重于我,实是惶恐。必尽全力,定不负二奶奶所望。”
夏小满也站起身,过去按下她,道:“韦嫂子快坐下吧,不信你还能找你?!真不必和我这么客气。”她顿了顿,叹道:“说起来,韦嫂子实在帮我良多,又常点拨我,——碰上我这样油盐不进的,韦嫂子也头疼吧。其实那些话我都记在心里,也记着韦嫂子的好……”
小韦嫂子红了眼圈,口称“折煞”,挣扎着要起来。夏小满却不放手,笑道:“得,好嫂子,这话我也不再说了,你只明白我就成。咱们说正事,说正事。”随后拿了府里的花名册,摊开在两人中间,点了几个名字,问小韦嫂子意思。
小韦嫂子那边才起了个头儿:“……孟橡我不甚清楚,回头我再我问问我家的,孟橡家的却是手脚极勤快的,玫州本地乡下的,种地喂鸡的事都操持过,是把好手!嗯,二奶奶您斟酌……”小丫鬟便在帘外叩门回话,说事持葛求见二奶奶。
夏小满瞧了瞧漏刻,也到了饭时了,一面叫持葛进来,一面吩咐小丫鬟把自家和小韦嫂子的饭摆这边来。
持葛进门行了礼,躬身道:“回二奶奶的话,小的好说歹说,吴大掌柜只是想见爷,说若爷忙着,他们等着也无妨,不然回去也不知如何行事。吴少掌柜的在前堂冲北跪着谢罪呢……”
夏小满听了前面还在冷笑,听得最后一句,一拍桌子,喝道:“这什么意思?表忠心啊?六爷说话他都不听,这样还叫忠?他怎么不往街上跪着去!那样更多人看见他忠心了不是?!分明是威逼胁迫,还想陷六爷于不仁不义!乱棍打出去!”
“二奶奶不可!”小韦嫂子一时情急喊了出来。见夏小满和持葛齐齐瞧她,不由尴尬,忙起身绕到夏小满身边,伏在耳畔低声道:“二奶奶这棒子下去,不就成全了他的‘忠’,越发显得您不仁义了!而且,这若打重了,回头六爷哪好再惩治他!”
夏小满拍拍额头,都怪这句台词儿听太多了,虽没用过,可这会儿生气,便顺嘴儿溜了。当下低声道:“嗯,是我气糊涂了。”
这惺惺作态的小人。她磨着牙,眼珠儿一转,计上心来,拽了拽小韦嫂子的袖子,低声道:“在晌午饭里下点儿巴豆给他送去,看他还能跪得住不!”
小韦嫂子哭笑不得,忙劝道:“二奶奶使不得!这可是坏名声,为这等人,不值得!况且,他可是在药铺里长大的,见天鼓捣药呢……”
“嗯,对……”这招对药剂师实属无效,夏小满嘟了嘟嘴,“那怎么整,由着他跪着?没得让人恶心!我不信还治不了他了!”
小韦嫂子摇头道:“只能劝了。好歹吴大掌柜在一旁……如我先前说的,二奶奶还是与他们留分脸面吧。”
夏小满哼了一声,向持葛道:“寻常六爷生气怎么个态度你也知道,不用我教你吧。你就去与他们说,‘若想威胁主子,那就继续等下去、跪下去’,然后只瞧吴栓。就这一句。他们解释什么都没用,他们说什么,你都只用这一句回就行。他们若什么都不说,死等,你就隔一会儿功夫说一遍这话,还是那句,眼睛就给我盯死了吴栓,不容他躲。直到他们走了为止,去吧。”
持葛苦笑道:“二奶奶,您这不是罚他们,是罚小的啊……”
夏小满挑挑眉,道:“得了,晌午饭你自家去小厨房点,和章婶子说我说的,给你补补舌头。不叫你白费口舌就是。”
持葛无奈领命而去,少一时,回来同正在吃饭的夏小满禀道:“吴大掌柜说了不少话,小的依着二奶奶吩咐,只回那一句,末了大掌柜也是没辙,少掌柜也没了话,起了身,带着一干人去了。”
一旁小杌子上坐着的小韦嫂子忙赞了句高明,夏小满却摇了摇头,扣帽子罢了,比谁更无赖。只不晓得吴苌这无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般作态,到底是他一贯伪善伪忠风格的延续,还是因着年寿堂的事里别有隐情……?
*
饭后年诺过府,夏小满往前面去敬了茶,见年谅使眼色让她下去,心里一松,忙不迭行了礼出来。因着青樱也被打发出来,便正好拉了她一同去议事厅,继续与小韦嫂子讨论“崖山庄查账行动组”成员人选问题。
商量一番,最后定下带名单上的七个人走——崖山庄送过来的三个人并家里两对儿夫妇,加上小韦嫂子、采藻、茴香、豆蔻和夏小满自己,拢共十二人。刚好组队踢球,还余下一替补。==b
青樱还怕庄上的人用着不伏手,叫夏小满多带几个小丫鬟过去。夏小满却觉得现下带得人就不少,查账又不是种地,用不着人多力量大。况且,查账也只是个幌子而已。
流程上,这份名单最后还得提交年领导审批才能生效。那边来人报说大姑奶奶要走,夏小满便揣了这名单前去相送。
回了房,她一边儿替年谅更衣,一边儿先讲了吴苌的事。
年谅听后只冷哼一声,并没言语,往床上一倚,琢磨自家的事。夏小满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不晓得他这态度是针对吴苌的长跪行为,还是自己对这种行为的处理方式。
沉默半晌,她才想起揣着的名单,忙搬了个墩子坐到床边,拿出来给年谅看。
年谅挪了挪身子,拉她床上来坐,而后接过单子扫了一眼,却是没发表任何看法,而是复又折上,捋着纸边,道:“崖山庄的事,是我欠思量了。……你准备了也好,只不急在一时过去。”
夏小满咔吧咔吧眼睛,忽然琢磨过来他什么意思,眯缝着的眼睛也瞪得溜圆,偏头问道:“嗯?你是说,不去崖山庄了?”
“不是。”他瞧着她那脸骤然变化,不由笑了,握了她的手,道:“不是不去。是现下先不去。过阵子,我与你同去。”
呃?唔……那样也好。虽然她不知道年谅怎么改变主意了——估计同大姑姐有关吧,不过这和她没关系,在她这边论,其实通匪这件事若不被坐实,她就没什么心理障碍,在哪里呆着都一样,不是非去乡下不可。而往后若是年谅同她一起去崖山庄,那有领导坐镇更好说话了,会省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算是好事一桩。
夏小满呼了口气,绽开一个标准笑容,露出锃亮的八颗牙,道:“谢六爷!”
他手紧了紧,脸上虽也笑着,却是叹了口气,道:“还有个事儿,三月初三上巳节,家里要设宴请客……”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1、不速之客①
永宁十九年三月初三玫州
上古所定三月第一个巳日为上巳节,而因初三多逢巳日,遂后以三月初三为正统节时。
上巳节自古便有衅浴水滨祓禊之俗,最初还有专职的女巫司管此事,即《礼》所书:女巫掌岁时祓禊衅浴。祓,是祓除病气和不祥;禊,是修洁、净身;衅浴,谓以香熏草药沐浴。此节祭祀主要是要通过洗濯身体以除去凶疾。而发展到后期,专职女巫自然是没了踪迹,祭祀也并非节日庆典的主体了,沐浴、采兰、嬉游、临水饮宴等综合性活动才是民众所热衷的。其中要说风雅,自然首推曲水流觞。
丁午河畔原有前朝所遗九曲流觞水道,后又由乡绅们几度出资修葺翻新拓展,又置石案石墩,现在已是颇具规模,玫州城寻常士人欲借节景聊抒感怀的,往往自带褥席酒菜,祓禊之后便相聚于此,把酒吟诗,时流欢笑。而大户人家到底讲究些,踏青嬉乐等活动是一个都不能少,若要饮宴自然还是回归宅院之中,于流觞亭内从容坐了,美酒佳肴摆上来,再悠哉悠哉调素琴阅金经。
年府的流觞宴设在下晌,开席时辰几经推算,订在未时一刻(下午一点十五),既是特特择的吉时,也是把春游时间与客人留出来——刚好游玩归来,歇歇脚,午饭晚饭一起解决,顺便吟诗作对写写春游感想,抒发下热爱自然的情怀啥的。(>_⊙)
当然,定这个点儿也是给主人家年谅同纪淙书携带两府家眷出游留时间。
丁午河畔除了山花烂漫芳草如茵之外,其实谈不上什么好风景,但这上巳节特殊,还是有些亮色,——“明眸皓齿,看江头、有女如云。折花归去,绮罗陌上芳尘”。
因着上巳节原还有一个古老的习俗,《礼》云:“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即是公然赞许男女互赠信物私定终身甚至野合,上巳便约等于情人狂欢节。后来与时俱进,朝廷弘扬贞节风化,这项目也就免了,只留下一个春嬉变种——“拜高禖”,即是妇人拜生育之神祈福求子。
尽管如此,但玫州民风开放,上巳节的春游仍等同于青年男女欢乐会,现下放眼望去,红男绿女嬉戏游乐毫无避讳禁忌,执柳捧花相携而行的也不在少数,有些人的开放程度让新人类夏小满同学也咋舌不已。
车里同坐的年谅同学却是无心赏风景,这几天他正因着年寿堂那破事而糟心。若非昨儿下晌收着家书——会试放榜,九爷年诰再登榜首,他今儿简直连出来的情绪都没有。九弟离“三元及第”越发近了,他这心里方透亮了些。
他一边儿无意识的摆弄着满娘放在他掌心的小手,一边儿琢磨着家里乱七八糟的事。
年寿堂,守了一天两宿,到底没一点儿动静;衙门那边,只探得送走了一批琪州的捕快,旁的消息竟是半点也无。案子搁置着,铺子封戒中,府衙满口官腔说的都是与案情无关的废话,方先生也糊涂了,不知道府衙在拖什么,但有一点是清楚的,若侯廉孝窦煦远等的就是年家上门求和,那只要迈出去这步,便落了下风,——这是胡家所不许的,也是年谅无法接受的。
年谅面上也拿官腔回应,却是同胡元慎商量了,一并遣人往京里去。解决事情也许不需要复杂而极端的手段,但若有人自作孽,那便不可活。
家外面没动静,家里面可是热闹。年谅到底招了吴栓父子来问,好么,这父子三人带着一群掌柜执事进门就呼啦啦统统下跪,吴栓甚至是从轮椅上滚下地的,场面那叫一个火爆。年谅第一次感觉到厅里配置的接待员忒少——这都不够拦着他们的,他张口说了声快扶起来,几个小厮全上去了却仍是手忙脚乱不够使,拉起这个跪下那个,拉起那个这个已是磕头山响。
年谅倒不言语了,坐在主位上冷冷看起热闹,直看到一个小厮鬓角急出了汗,而因跪在角落里而无人理会的两个小伙计额角实实惠惠磕出一片青红,这才抬手摔了个茶盏到地上。
好瓷听音儿就知道。
“哗”的一声,那叫一个脆,当场就把众人都镇住了。
年谅借着片刻的肃静挥了挥手,这才一个个都立正站好了。
再问事情经过,吴栓是一直养伤没管事,自然什么也不知;吴苌说当日与一药材商谈生意,不在铺中,也是不知;至于那些“亲历险境”的当值掌柜、伙计,全然不再像案发当日同青樱说的那般“唬得紧了语无伦次”,这会儿条理清晰言辞生动,一个个跟说书先生似的,唾沫横飞舌尖莲花朵朵开。
说什么几个匪徒持刀而入,上来就杀了个小伙计,把众人震慑住,然后拿刀架脖子上依次捆了手脚堵了嘴巴丢在一块儿。匪徒们似乎不识药物,散药未动,只包了两包袱成药,然后把柜上钱匣子里几十两散碎银子以及众人身上值钱的东西统统掳走了。匪走了众人也是动弹不得,亏得一个执事因有事要过来找当值掌柜,这才报了案,继而衙门接了手。
讲着讲着,有人说得激动了,手也跟着比划起来,大约是见年谅没反应吧,还特地撸胳膊秀了下擦伤、刀伤和腕上被绳索捆绑勒得淤血青紫痕迹,惊险程度倒似比满娘遭遇的更甚。
最后报账,说当着官爷面盘的,铺子损失银两成药折算后拢共五百零六两四钱又三百七十文,掌柜伙计身上财物损失折银一百一十两。两个买药的客人被抢财物折银十二两八钱又二十三文。
年谅瞧着递来的单子上那有整有零的钱数,听着说还有客人,心里叹了口气,圆的好啊,合情合理。那是下晌最热的时辰,玫州城大部分人家都是歇午觉,客人不当多,而有两个客人比没有客人显得更真实。
他嗯了声,却忽问道:“还有买药的客人?没听衙门的人说呐。”目光一直紧盯着吴苌和当值掌柜的脸。
吴苌本半低着头,闻言眉梢动了动,微微翻眼似是想去抬眼看主子爷,然很快又转为皱眉,撇头去看那当值掌柜。后者的脸色却白了些,面上惶恐多于惊诧,接收到吴苌的目光,顿了顿方连声道自己不知道衙门怎么回事,但当时确实有两个买药的客人,“都是寻常人家,一个三十许,留着小胡子,来抓药的。还有一个上了些年纪,头发都花白了,一路咳嗽着来瞧病的……”
年谅已是心里清明。
“上了年纪,怕是骇着了,持葛,回头去打听,送些银两过去。不要损了年寿堂仁义的名头。”他无意继续追究,将计就计顺着他们的话,向持葛交代一番,结束了这场问话。
执事伙计都好说,主要是现在缺乏一个能取代吴苌的人。内提,吴荠,身份够,资历不够;外调,等请示了祖母再等人到,指不上是几月了。如果不嫁青樱,只能先让配药上的年槺来顶一阵子。——然年槺跟了他小十年了,他再清楚不过,管管药草还成,内外都抓起来,做不到。
缺人呐,能拦着这群“暴徒”下跪的仆从缺,能取代这群“精明鬼”的执事也缺,他头疼起来,开始后悔自己从京里带人带少了。
上午还想着缺人,下午人就来了,可是,他更头疼了。
韦棣从崖山庄赶回来了,同来的,还有尹槟并十五个男丁。尹槟笑得憨厚,只道:“听着凶险,怕爷这边缺人使唤,特特先领了十五个手里有两把子力气做事又妥当的与爷。”
他还没寻思什么,就只听尹槟又道:“要是年寿堂下面有软蛋的,这些人也能顶上,撑个摊子。”
狼子野心。他觉得挂在嘴角笑都有些僵了,隐隐听见自己的后槽牙在微微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最终,还是笑下去了。一群狼。外面的狼盯着算计,家里的狼扯着内讧。是狼,都TMD是狼。
尹槟这个莽夫能做出这样明显的愚蠢事来他一点儿也不奇怪,只奇怪,这件事尹迅老爷子是什么态度。尹老爷子不会犯这种错误。莽夫说老爷子不知情,果真如此吗?
尹迅,可是祖母最放心的大管事。临来玫州前,祖母曾言……
身旁的女人嗤笑一声,打破了年谅的沉思,他低下头问她:“满娘,笑什么?”
他的满娘笑得花枝乱颤,空着的那只手抖着指了指窗外。
哪里有消费市场哪里就有生意人,河畔边许多拎筐挑担的商贩穿梭于游人之间,兜售鲜花首饰以及各种吃食,夏小满所指正是一个买花的女子,应春景儿一身绿油油,却偏择了朵艳红的牡丹绢花别在鬓角,罩了半面头发,红绿一映,好不滑稽,偏还搔首弄姿,越发像个小丑。而那卖花的一脸堆笑不住恭维也就罢了,她的男伴也是满面笑容频频点头,称许一般。情人眼里出西施,半点儿不假。只是,这审美观未免忒……
年谅见了也被逗笑了,摇了摇头,转眼瞧见她发髻上别的攒珠金荠花——上巳节的习俗是妇人要别荠花,以祈谷物满仓,富贵人家多嫌荠花低贱,不肯别鲜花,遂以金银铸就攒珠装点,既要讨吉利又不落身份。他揽了她过来,抬手推了推那发簪,低声道:“这两日光忙着今儿宴席的事了吧,也没想着添置首饰。待会儿咱们早些回去,往金铺里选两样下晌戴的……”
簪子尖触着头皮,微疼了下,夏小满偏过头,拄着年谅的腿撑了身子,叹了口气。她知道他的意思,她身份在那里,还得靠衣装抬抬人。但是她没兴趣当花瓶,况且,这身子压根不是花瓶的坯子。
想到下午的宴会,她有些烦躁起来,这是她前世今生第一次操持这样的宴席,前生她一次大型party都没组织过,连参加酒会的机会都是一只手就数得过来;穿越后也只在年节时参加过几场年府家宴,还都是跟在二夫人身后低眉顺目规规矩矩伺候着,于设计布置上没太注意过,而执行上则完全是个外行。而且,这也不是寻常吃饭听曲儿的宴席。
虽然得了纪郑氏不少指点、纪灵书不少建议,可到开宴后到底还得她一个人照应全局,应酬那些“尊贵人”,心里总是没底儿。有些知识,不是书本、电视或者旁人能教给你的,必须得实践了之后才能真正掌握,至于运用灵活,唔,那要看天分实践频率了。
她对自己说谁为谁眼光活着啊,她对自己说不必在乎,可就算再不在乎,出丑毕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
想到可能出现的冷嘲热讽,她心里越发不耐烦,轻哼了一声,道:“免了,衣裳首饰合格有什么用啊?模样这摆着呢!况且,到底不是那类人,一身黄金甲也没用。”
他手一顿,笑容渐敛。她也察觉这话味儿是不对,忙扭头敷衍道:“哎哎哎,不谈这个。出来踏青就开开心心的,下午事下午再说,好吧,好吧……”
他自然开心不起来,手指在一排小簪子上流连,并不言语。
她翻了个白眼,懒得伺候了,使劲一撑身子,要挣起来,口中道:“放心吧,我有行头,不会很给你丢人的。”
他被碾着肉,腿上吃疼,一呲牙,“嘶”了一声。她唬了一跳,忙斜了身子挪开手,复又伸手过去轻轻扑弄扑弄,略有紧张道:“咋样,没事儿吧?”
他没好气道:“没事。”
她呼了口气,像哄孩子那般继续轻轻扑弄,脸上却没一点儿表情,只道:“没事就好……”
他深吸了口气,一把把她带到怀里,箍得紧紧的,恼道:“你恼什么?”
她瞪他,道:“喂,明明是你恼了。听你说话那动静儿!”
他沉默半晌,缓缓松开手,道:“满娘,……这是头一遭,往后……慢慢就好了。下晌穿戴什么,随你的意思吧。请的人多,人杂,若有不开眼的说了什么,你只别往心里去便是了……”
他声音越发低了,自己也知道这话劝了也没用。满娘一直心思极多,从前虽是不声不语,可人家说的每一句话都往心里去了,越不言语越是憋闷自己。现在她的话像刀子一样利了,动不动就亮出来,刺得人心里难受,可她自己心里呢?到底还是琢磨了、难受了吧,不然那话里的怨气又从何而来。
她撇嘴,哼了一声,没言语,身子却不那么僵了,倒靠在他身上。好吧。头一遭,总得有个过程么。就当锻炼?好吧……
少一时车停了,小厮过来帘外恭声请下车,年谅推了推靠在身上阖目假寐的女人,还是别扭着吧,外头的景儿也不看了,嘴角也耷拉着。他想说话,可她已利落的起了身,伺候他挪下加长的座椅。
于是,他腿沾地的时候又“嘶”了一声。
她忙揽腰扶肩,问道:“没事儿吧?”
他勾起嘴角,偏过头,凑在她耳边低声道:“都说了没事,偏你不信。那就晚上瞧到底……”
说话间暖气儿吹到耳后脖颈,直钻到衣领里,痒痒的。她一缩脖子,嘴角抽了抽,却只冷冷哼哼两声,脸上没个反应,耳朵却是微微热了起来。
下了车,年谅接过拐站稳了,深吸口气,向夏小满道:“走,去请姨母下车。”
虽他平素是拄拐走的,但腿还没彻底愈痊,有时骨头接茬处会疼,小腿也会肿,所以以往若是出门,需要走多些路的时候都是带着轮椅的。今儿他却执意不肯,坚持要“踏”青。——踏者,用脚踩也,这脚不沾地儿叫什么“踏”青。
连纪郑氏也说不过他,只好两厢妥协,许他自己走,但不让他走太远,不往河边儿去了,叫人带蘸了河水的兰草过来与他祓禊。——古老的祭祀已经被一再简化,最终只剩下象征性形式,即是立在河畔,拿兰草蘸河水掸在身上便算是祓禊礼成。
“累了就回车上。”纪郑氏一再嘱咐,不住重复之前与年谅达成的“协议”。
年谅笑着应着,又道:“出来一趟,外甥怎么也要陪姨母走上一段儿吧。”
纪郑氏笑道:“等你大好了,走上十里地!如今可免了。咱们往河边儿去了,你且近边儿的转转吧。”说着又拍了拍扶着她的夏小满,笑道:“今儿这么个日子,委实不当陪着我老婆子。你也不必跟着去了,且照顾好六郎要紧。”
夏小满被她推着放了手,再听这话,有些尴尬,只陪笑道:“还是伺候好姨夫人要紧,姨夫人高兴了,六爷才踏实。”
纪郑氏笑着摇头道:“也不在这会子的虔孝。去吧,扶着六郎些,走稳当些。咱们去了。”说着携了纪灵书,由纪戚氏扶着,带着一家子人往河边儿一早叫人置备下的棚子去了。纪淙书在后面冲年谅抬抬手,年谅点头一笑,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夏小满这边吩咐人拿着兰草篮子跟着往河边儿去蘸水去,挑眉道:“六爷要哪边儿溜达?”
年谅瞧了瞧周遭,道:“实没什么好瞧的,听姨母吩咐,近边儿转转。也如你说的,活动活动筋骨。”
夏小满本拟站在他身后,然这一转身,发现本来负责扶着爷的持葛持荆俩小厮齐齐撤了身,低着头,却拿眼角余光扫她。她一时错愕,再瞧了四下里相携相扶的男男女女,咔吧咔吧眼睛,到底还是蹭了过来,搀起他的胳膊。
他已是自己走了两步,偏头看了她,顿足一笑,长出口气,再缓步而行,一边儿瞧着春景,一边试图寻找愉快的话题,道:“殿试在三月初一,不省得九弟如何了。还得半个来月能知道信儿。”
她道:“九爷会元都中了,应该没问题吧。”九奶奶也捎了信给她,晓得她不识字,只简单写了几句,却是满满透着欢喜。她也是真心欢喜,也是盼着九爷能三元及第的。
“当是。”他亦欢喜,调子都轻快起来,颇为自信道:“叫你备的那份会元的礼,先不必送出去了,等殿试放榜,两份贺喜表礼合一处给。”
想到贺会元的礼,她又不痛快了。昨儿才接到信儿,今儿又有那个该死的宴席,哪有空备礼!偏他奴隶主一样,比什么都急,赶着赶着要备礼。
她嗯了一声,语气冷下来,道:“没备呢。——这不只顾着准备今儿的宴么。”
他发觉又提到让她不痛快的宴席话题上去了,也郁闷,今儿是怎么了,怎么就和这事摽上了呢,三句半准绕上去。他原本也没期盼这场宴席,现在只想着赶紧过去吧,好让满娘把那刀子嘴收一收。
他顿了顿,转口道:“嗯,这阵子螃蟹也下来了,等月望之后最是肥的时候。喜讯一到,就择上等的,一并送过去。”
她脑子没转,顺口道:“螃蟹?起码得四月吧,这会儿有么?”前世她家就住海边儿,她记得每年都是五一前后吃螃蟹。
他嗤笑一声,道:“打哪里听来的?”忽想起什么来,道:“我也是忘了。你原同我说过,与姥姥在海边儿住过阵子……嗯,北面许晚些吧……”
她迅速抿上嘴巴,又慢慢张开,讪讪道:“嗯……我不记得了。也是听下面管家媳妇们谁的说了这么一嘴……”
比起宴席,她更不愿意听她忘了前尘的事吧。今儿……实在……。上巳,本应该是个让人欢喜的日子。唉。他见她脸上仍有些别扭的样子,低声喟叹,手肘触了她一下,轻声道:“原就应了你入夏咱们渔场庄子里纳凉去,现下,等蟹肥了便去。”
可惜了,春光中的夏小满同学全然不解风情,还在为自家乱说话而后悔不已,只翻眼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梦游一样道:“哦……”
河畔满满是人,嬉笑声叫卖声混杂一片,喧嚣不堪。忽然后面一大嗓门的老远吼了一声,“六哥!!”
望天的夏小满同学一激灵,脖筋险些扭着,忙抽了一只手托住后脖颈子,回头去看。然人海茫茫,声源已无处可寻,只瞧见不少路人同她一样往后张望着。
“是不是叫你?”她转过来捅了捅身边佛爷一样淡定的年六爷,问道。
“不是。”年六爷压根没回头,脸上褶子都没一个,云淡风轻道,“玫州就没有叫我六哥的。”
她还没开始为自己的不淡定而惭愧,就听后面又是一声吼,“六哥!年六哥!……六哥,等等我!!”,话音已是近了不少。
她怔了三分之一秒,然后爆笑出来,拽着他的袖子直打颤,牙也抖了,舌头也抽抽了,只含混道:“猴哥,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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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2、不速之客②
二师兄的台词,猴哥,等等我。
夏小满笑成这样,年谅哪里还绷得住脸,虽不知道她说的什么,却也跟着咧了嘴,托了她的手,无可奈何嘀咕道:“你莫笑我,这边熟识的真没个与我叫六哥的。也不知这是哪个……”
说话间,那边快步过来一位十七八岁白衣白靴小白脸的公子哥,绫罗缠身,仆从环绕,这天还没大热呢,偏手里掐了把扇子了,也不打开,只这么当兵器似的挥来舞去,没一会儿安稳,少年多动症一般。
夏小满强收了笑,扮一副贤良淑德样戳到一边儿,眼角瞄着,嘴角翘着,原来不是八戒,是小白龙呐。
那位走到年谅跟前,抱拳作揖,极为亲热道:“远远瞧着就像六哥,这近了一看,果然是六哥!真是巧了,今儿见着了。”
年谅回礼笑道:“是巧。可原下晌也能见着,——莫非梓魁兄不肯赏脸寒舍小酌一杯?”
那位哈哈一笑,手舞足蹈道:“六哥这是挤兑我!这自来就只有我怕六哥不让我去的份儿!”
年谅笑道:“梓魁兄言重了。”说着略偏了头,向夏小满低声介绍道:“市舶司提举瞿大人家三公子。”夏小满忙福身行礼口称瞿三爷。
那瞿梓魁于年家的事也知道些,晓得这是年谅二房,打量了一眼,拱手算作还礼,笑道:“小嫂子吧。”又向年谅道:“携美踏青,到底还是六哥风雅!哎,六哥可别这么瞅着我,我今儿可不是,原是陪两位京里来的朋友过来瞧瞧热闹的,……”他似乎才想起来什么,猛一拍大腿,道:“糟糕,瞧着是六哥便忙不迭跑来了,把客也扔下了,六哥稍待,我去瞧瞧那起子人!”口中没说完,脚下已启动,就这样带着一帮小厮仆从呼啦啦又往回跑。
夏小满一脑门子黑线,这位干嘛的?神经……不大好吧?==|||
年谅笑着摇了摇头,向夏小满道:“他许就是这样性子,先前在胡家见过一回,也是这般火急火燎的。”
夏小满嘴角有点儿抽抽,勉强道:“真有活力……”>_<
少一时,这位瞿三爷带着他的客人过来拜见年谅。走在前面那一位四十来岁年纪,身材不高,微有些胖,一身浅棕色绣福云员外服,肤色略黑,八字胡,眉眼寻常,却是一团和气;而后面那位,二十多岁,身材……
夏小满眨眨眼,这人瞧着好生面熟哇,好像……
呃……
……啊!!!=0=
和煦的春风吹啊吹,她却是倒吸一口凉气,直接冻僵在当场。
这TMD不是……原版的旧情人姚庚么。
前面那位中年男子道上就知道是京中年家了,见着年谅便是躬身施礼,欢喜道:“见过六爷!原来三爷说的朋友是六爷您呐!嘿呦,这京中谁人不闻少举人年六爷呐,在下虽也在京,却一直无缘相见。未成想在这儿幸得遇见!”
瞿梓魁笑着介绍道:“这位是京城陶记车马行大当家陶连山陶大爷,这位是京城姚记马行的二少当家的姚庚姚二爷。”
姚庚那边刚一抱拳,年谅这边抬了抬手,都还未开口,那陶连山已经是满脸堆笑,凑到先前,向年谅道:“在下从前虽没和六爷没见过,可年家几位爷在下都是认得的,这个,这个,大爷二爷三爷四爷早年在下都去请安过,五爷七爷那……,咱们常在一处吃酒的……”
他声音略低了些,陪笑道:“去年腊月里在下还曾替五爷跑了回腿儿,——阜泽府尹陶大人是在下族叔。”
年谅不置可否的一笑,陶记马行在京中也有一号,百十来年的经营,土生土长阜泽本地人,而这阜泽府尹陶梁坊却是地道的西南瑭州人,不晓得这“族叔”从哪里论的。他也不戳穿,生意人多要找靠山的,也不足为奇,陶连山所提五爷的事,怕就是周家告状那事,想必是其搭桥引线介绍老五认识的陶梁坊吧。和老五有关系,和他却不相干,他想找陶梁坊,可用不着陶连山这等人牵线。
陶连山见这年六爷反应不强烈,有点儿下不来台儿,忽而想起身后的小老弟,忙一拽姚庚,陪笑道:“六爷,那次吃酒姚二弟也是在的。还是在下引荐姚二弟认识五爷的,如今也是熟络了……小二,快来与六爷见礼啊……”
姚庚极力控制自己不去瞧小满,忍得这样辛苦,以至于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好在打过来陶连山就挡在前面,那嘴巴巴的就没停下,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也没显得多失礼,这会儿陶连山一拽他,他忙稳稳心神,露出个笑来,再次抱腕施礼道:“见过六爷。”
年谅一笑,还礼道:“姚二爷别来无恙。”
陶连山一怔,奇道:“原来六爷和小二认得?!嘿,这事叫我办的!我竟不知,还想着给两位引荐,哎,这可真是……哎,这个这个,那个,六爷莫怪啊。”
记个把人对年谅来说比十以内加减法还容易,他淡淡一笑,道:“有过一面之缘,年某自京畿启程来玫州时,在渡口见过姚二爷。”
姚庚点点头,见陶连山斜了眼睛,目光里带了点儿寒意,忙道:“确是一面之缘。山大哥,就是送井叔他们往北边儿去那次,恰在渡口瞧见着五爷,过去招呼一声,方知是六爷出行。”
陶连山斜眼变成了笑眼,道:“嘿,啧,瞧这事!那一日我原也要去的,偏听闻你家三老太爷也去……老爷子那脾气,我便是不敢了。哈哈。哎,这谁料到,竟失了个早认识六爷的机会,实在……实在……哎,那个,实在……”他措辞半晌才吐出来一句,“实在得不偿失,对,得不偿失啊!”
瞿梓魁在一旁笑道:“现下认识也不迟啊。”
陶连山忙道:“对,对,三爷说的对!不迟不迟。见着就是有缘!”他顿了顿,略靠近了年谅些,涎着脸,道:“六爷,今儿也算是……唔,奇缘了,在下这次来玫州谈笔生意,带了几匹好马过来,若六爷不嫌,在下这就送两匹过去府上与六爷赏玩赏玩?”
年谅客气的一笑,道:“陶大当家高看年某了。某体弱,不堪颠簸,从未学过驭马,赏鉴就更加不懂了。陶大当家好意只得是年某心领了。”
陶连山手里最得意的便是几匹好马了,献宝之时却是忘了瞧瞧光景。听年谅说了,也见着这位六爷是拄拐的了,肠子开始转筋,恨自己一时忘形失言。可到底是老江湖了,这脸上笑容半点儿没变,愣是把话圆回来了,他犹笑道:“哎,是在下糊涂了,举人老爷都是坐轿子的!”
瞿梓魁扇子一挥,拍了拍他肩头,笑道:“难得你这心思。其实也无妨,六哥不骑马,还有纪大哥呢,还有旁人么。”
陶连山忙陪笑道:“是是是,亏得三爷提点,今儿在下真是欢喜的糊涂了。六爷且留着,慢慢赏玩,若有朋友喜欢,六爷转赠,那也是……唔,也是……也是一段佳话,对,一段佳话啊!”
夏小满压低了头,既是不想瞧姚庚,也是偷偷使劲儿翻白眼。原来在京的时候,她一点儿没觉得年谅是高干子弟,怎么这一出来,好像这人一下子升值了一般,走到哪里都有人贴上来送礼。经过窦煦远和颜如玉之后,她对这种自觉自动贴上来的狗皮膏药也习惯了,好像送礼是一种基本生存法则。难怪最初年谅收了窦煦远那么多东西,眉毛也不抬一下。
年谅这次照例眉毛也没抬一下,淡淡笑道:“这如何使得。”
“哎,六哥何必见外,陶大当家也是诚心相赠。”瞿梓魁比比划划的笑着蹚到年谅身边,又低声在他耳边道:“六哥觉得白收他的不妥,叫他下晌也去赴宴便是了,算给他天大的面子——左右搭些酒菜罢了。”
年谅瞧了他一眼,心下了然,微一思量,道:“既然梓魁兄这般提了……”
瞿梓魁声音立时放大,笑道:“哎!还是六哥仗义!”又转向陶连山,道:“陶大当家,六哥也是诚意相交,下晌年府可是有个流觞宴,请的都是玫州城有头有脸的文人雅士,吟诗作对风雅得紧,六哥可是也邀陶大当家你过去品品佳酿赏赏佳作。”
年谅也道:“陶大当家若是无事……”
“无事,无事……”陶连山嘴角咧到耳根后头,忙不迭作揖道:“谢过六爷抬举,谢过三爷美言!其实,嘿,在下是个粗人,也不懂爷们那些东西,可也想着去了长长见识——都说南边儿诗人大学问,出口成章,嘿,若能见识一番,那也不枉活一场么……”
年谅笑道:“陶大当家谬赞。年某是个不懂马的,然今日宾客中必有懂马之人,想必能与陶大当家谈得来,若能得遇一二知己,才是真个不枉。”
陶连山听得明白,喜道:“六爷实是爽利人!!在下真是恨呐,没能早些认识六爷!在下旁的本事没有,往后六爷要是用马,只消招呼一声,在下亲自送到六爷手中!”
年谅挥手笑道:“陶大当家客气了。”
陶连山依旧满口恭维客气话,瞿梓魁也在一旁打边鼓。站在后面的姚庚却是觉得脸上连笑也快挂不住了。
得知是要往玫州来时,他就是一僵,他记得分明,那日在渡口那人说的是要往玫州去。
若说刻意为躲她而不来,那不可能。他也不再是十七岁的少年,还分得出轻重。
打正月里父兄就在为这桩生意奔波,眼见最后一步,大哥染疾病倒,父亲又是年迈,外姓人不足取信,家中只能让他南下来撑。这关头他若说个不来,无人可替,生意便全盘落到陶记手里,父兄先前的辛苦便全是为人做嫁衣,这等事岂能儿戏。
但若说能什么也不琢磨痛痛快快的来,那他也做不到。心里到底是别扭的。不是旁的,想着那瘸子……
哎,哪里那么巧就遇上了?彼时他如是想。遇上又能怎样?年六爷若知道什么,敢动她分毫,他就……
可,哎,怎么就遇上了?!
一个月前,那人还在椅子上不得起身,现下已是能走路的了。想必……能好吧。而她,倒没上次见那般神采,低着头垂着手一副恭顺安静的模样,一如……从前。她到底……过得怎样?
不若不见。不见他虽心里惦记,却总能往好处想,一旦见了,他想骗自己都骗不住。
但他又能怎样?他原在心底不是没咬着口横气想那人待她不好他怎样也要把她赎出来。可见着她了,当初她脆生生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你能给我什么?”。是啊,他还能给小满些什么?二月十二,秋令已经过门了……
下晌就不去了吧,左右已同那桩生意没多大干系,陶连山想再捞些,由他去,他姚庚只想……
他思量间,那边已是两厢作别。
走出老远,陶连山才陪笑向瞿梓魁作揖道:“谢过三爷成全!”
瞿梓魁笑道:“哎,陶老大这就见外了,你与我朋友要的价钱公道,我也不是糊涂的,总要寻一处与你补回来才是!若头桩生意便让你赔了,哪里还有往后了。你也不必谢我,今儿也是在赶巧儿了,谢老天吧!”
陶连山笑道:“还得说三爷仁义!……”
瞿梓魁扇子一戳他道:“哎,你也要做的仁义才好——可别真个当我六哥真是个不懂马的,拿孬货来诳他。”
“嘿,三爷,我哪敢啊!”陶连山忙道:“就算敢得罪六爷,也不敢折了三爷的面子啊!往后还望三爷多关照生意!”
瞿梓魁哈哈一笑,扇子一晃,敲了敲他肩头,又往江边美女堆儿里遥遥一指,挤眉弄眼道:“这等良辰,就当赏景,赏人。不谈生意。”说着摆着扇子摇头晃脑的前面开路。
姚庚瞧他走出几步了,才在后面轻轻拽了陶连山,低声道:“山大哥,下晌我便不去了罢。”
陶连山顿住脚,脸上的笑容收了个干净,冷冷的上下打量他,道:“小二,行啊,想吃独食?”
姚庚无奈道:“山大哥想哪里去了!实在是……都是吟诗作对的,我又不懂,去了也说不上话。索性不去,省得烦恼。”
陶连山自然不信,冷哼一声,道:“小二,莫要同我耍心眼。这生意,姚家能做,陶家自个儿也能做。凡事多听听你叔父们的,别自个儿就拿了主意,到时候后悔,可是没人替的。”
见姚庚脸色难看,陶连山也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这次怎么说都是两家合伙,他丢的话虽硬,其实也不尽然。他挤出个笑来,拍了拍姚庚道:“小二,你心眼最多的,会不晓得今儿能去年府的都是腰缠万贯的主儿,不说手里那几匹能卖出一两倍的价钱来,就是往长远里看,像这次这样的生意,还少得了?南边儿没好马,都得搁北边儿买,远了不说,就京中,可也不只你我两家马行。多条门路,便是多条活路——这还用老哥教你?”
姚庚叹了口气,道:“晓得是晓得。……只是……想着诗词便腻歪……”
陶连山心里冷笑,嘴上却道:“腻歪个什么?!喝酒便是!”又道,“老弟,今儿下晌孝敬六爷这马,咱们一家出一匹——我可是分了一半儿六爷的人情与你。”
*
瞧着上蹿下跳的蛐蛐小白带着生意人和危险人物远去了,夏小满心里长出口气,活动一番垂了半晌的脖子,扭头问年谅道:“你请他们下晌家来?就这样的……?”
年谅笑着反问道:“何妨?”
无妨。她自然知道不少宴席都是商家交往的平台罢了,古今一般,其实今儿也没少邀商家。不过,这曲水流觞,到底是场优雅宴会吧——最少听上去很优雅,这么来俩马贩子,嘛也不懂,只兜售马匹,那搞成什么了?白瞎了她这几天的布置也就罢了,主要,还是,咳咳,她这会儿的口号是,珍爱生命,远离姚庚。
她撇嘴,道:“分明是那姓陶的想借引子卖他的马,你也是看出来了,还鼓励他?今儿这宴成什么了?人家还得以为你是中间人,抽了花红,当你是那种……”
他笑道:“花红?且看他们下晌送的什么马吧。陶连山既然千里迢迢从京里来,就没有带驽马的道理。”
嘿,别说,真算是分红了!可窦家丢过来的大蛋糕也没见你接,也没见你怎么稀罕马啊。她挑了挑嘴角,低声重复道:“两匹马……嘿……真行……”
他拉了她的手搭在自己胳膊上,示意继续往前溜达,淡然道:“瞿梓魁的意思不也明白?”
“市舶司提举家的少爷比玫州知府面子还大?”她倒像是窦家代言人了。
“不同。”他摇了摇头,低声道:“窦家要合伙。这陶连山不过要借我个地方。”
是这话。性质不同风险也不同。她叹了口气,借个地方……罢了,席面毁了就毁了,毁了她倒踏实了,那宴席的事悬在心里好几日了,想起来就烦躁。
她勉强挤出个笑容,道:“但愿他们别耍滑头,卖了驽马给人,回头这帐却被算到咱们这中间人头上。”
他却笑出声来,道:“满娘,你多虑了。陶记和姚记在京里都不是籍籍无名——你可还记着,当初七弟妹那事,还是你瞧着了马车写的‘姚记’,也说城北那一带车马行都是姚家的。陶记比姚记大得多,这样的行口,不会做行骗之事坏了自家名声的。陶连山是老油子,难能自断生路。那姚庚,我瞧他倒是个知趣的,进退有度,与旁人不同,想是亦不会做这等事。”
他对姚庚的印象颇好,主要是因为姚庚不像那些上来就死缠烂打的人一样巴结他……==|||
她是不知道他对姚庚咋个印象,若知道是这缘由,肯定大白眼翻过来——横刀夺爱,能巴结才怪!!
她这儿只听着提七奶奶和姚庚,便就只哼哼两声,彻底闭了嘴,免得牵出来她回娘家的破烂事。
爱咋咋地吧。她磨牙。姚庚也不足为患,哼,她失忆了,失忆了,啥啥不记得!这把保护伞就能抗一阵子。
至于往后……往后再说。虽说现下她同他……
*
因两人走的极慢,这没走出多远,那河边蘸水的人已回来了,赶过来与两人祓禊。少一时纪郑氏纪淙书一众人也回来了。
纪郑氏瞧着夏小满便笑道:“满娘,来,择个赤子儿。”她身后,是一个穿着半旧红褂子的老妇人,头发花白鬓角却别一朵小红花,耳朵上两个红坠子,胳膊上挎个罩红布的篮子,一身喜庆,却是位“送子嬢嬢”。
相传,高辛之世,玄鸟遗卵,简狄吞之而生契,后代帝王立高辛为媒神,称高禖,掌管婚姻生育。
由这传说衍生出这“送子嬢嬢送赤子儿”的风俗。送子嬢嬢必须是子女双全的妇人,穿着红裳,于上巳节给虔心求子的女人送“福音”。(当然,同送财神一样,是要收费的……>_<)
那篮子里是红线缠绕的泥娃娃和红壳鸡蛋。那胖娃娃也就鸡蛋那么高,穿着大红肚兜,怀里抱着石榴和青笋,寓意子孙万代,腰间拴着根红线,另一端系得是煮熟的红壳鸡蛋。求子者自择这么一组赤子儿,吃了鸡蛋,将那鸡蛋这段红线系在自家腰带上,那仍拴着红线的娃娃揣进荷包,便是祈福早早受孕得子,并拴住孩子长命百岁。
夏小满见着煮鸡蛋就头疼,又是这等寓意的,手指尖都冒凉风,却还得做羞臊状,半低着头,飞快的扫了一圈,在老妇人的吉利话声中,捡了个最小号的鸡蛋,顶着纪郑氏殷切的目光,勉强吃下去,又拴好了娃娃。
纪郑氏欢喜了,取了红封递与那老妇人,连声道:“借你吉言,盼高禖大神赐福赐子。”
夏小满接了茴香递过来的小茶壶,灌了一口水,把鸡蛋渣子都涮下去,脸上陪着笑,心里却是默念,不信则不灵。
其实,虽与他无防护同床,但她并不太担心,因想着他能使青槐受孕,而原版与他夫妻五年都未有身孕,八成是原版属于不孕体质吧,况且服了那“忘忧散”后,这身子更是内分泌紊乱,估计想怀也够呛,她就越发宽心了。
但,孩子迟早会成为问题。
无论有或者没有都是问题。
在回程的车上,他们偎依着,皆是闭目养神。
他虽没睁眼,却似感觉到那个装了赤子儿娃娃的荷包就在他手边。他顿了顿,阖目伸手往那边摩挲了一下,却没触到柔软的缎子,碰到的是她柔软的皮肤。他攥了她的手往身边拉了拉。她微微动了一下,又静下来,呼吸均匀绵长。他揉搓着她的掌心。
孩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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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姚庚这支股已经跌破发行价了。不是要提溜他出来刺激男女主关系的。特此说明,不接受因为姚庚问题抽我的……(←,抽你没商量,还管你接受不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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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4、不速之客④
打发了采菽走,夏小满往厨下催了品樱桃汤上来,也算圆上先前的话。
在积翠亭敬了一圈,再往流觞亭坐下,她盛了两碗汤,一碗敬了年诺,一碗递给吃酒吃得小脸红扑扑的纪灵书。
纪灵书接过来甜甜一笑,口中还说着谢,心神却都挪移到联诗那边去了。她本就是一谈到诗词便兴奋,今儿联诗越发把瘾勾起来了,见有思滞不得好词的,简直恨不得自己去替了人家才好,又不时与人叨念着,今日定要把“七阳”的韵都用尽了才散。坐在她身旁年诺见这光景,也是忍俊不止。
夏小满瞧着神采飞扬笑靥如花的小丫头,心里微微叹气,这样一个灵气逼人的纪灵书,大姑姐不喜欢吗?绝对没这回事,从大姑姐瞧这丫头的眼神就能看出来,和年谅的爱屋及乌完全不同,她这是打心眼里喜欢的。
她想起原本二夫人说过瞧着纪灵书便想起年少时的女儿,看来纪灵书和年诺许是有相似之处吧。爱你就像爱自己?她心里摇头,也许是一种更复杂的情感吧,可就这么喜欢,到底也没准备让纪灵书成为年家长房嫡孙媳,到底还是有了这场相亲宴。
是……门户之见?老夫人觉得纪灵书只配许给庶孙,年诺也这样觉得?若真是如此,那再想也无用,她总不能把小丫头丢到年谅床上去玉成此事。当务之急是……
她还是偏过头,似是无意却是仔仔细细的观察起席间女子来。先筛了一遍,门户放在首位,商家女排除掉,庶出女排除掉,再挑了余下中拔尖的几个列为研究对象,观察她们衣着打扮言谈举止,并暗暗记住她们下箸最多的食物,推测她们的喜好,准备一回去便整理资料出来。
这当口跑路是不成的,年寿堂的案子还悬着,她跑了,可能转身就变成通缉犯了。逃犯比逃妾死得还快。
反正,依着规矩,就算今儿就定下娶谁甚至这个月就能下小定,那到大定再到迎娶,最快也是半年后的事。她还有时间……再说,也没有新奶奶一过门就立时整死侧室的规矩,要名声要脸面的还得装三个月呢。
无论如何吧,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资料是一切的基础。
夏小满这边观察调研做得正热火朝天的时候,却见本在那边调度帮忙的小韦嫂子往这边来了。小韦嫂子先福身与年诺纪灵书见礼,才在夏小满耳边道:“二奶奶,咱们府里来了位冯老爷并夫人,冯老爷往爷书房说话去了,因冯夫人要见奶奶,爷让来请二奶奶去濯涟厅相陪冯夫人。”
冯?夏小满瞧了一眼斜对面席上坐着的冯家小姐,微微皱了眉,冯夫人也在积翠亭坐着呢,玫州城冯姓只此一家……
她欠身告了罪,与小韦嫂子一同出了院子,走出远些,便是连珠炮的问道:“姓冯?是熟人吗?外地的?你见着了没?那夫人多大年纪?怎么……你亲自来了?”
怎么还要见她?要见她怎么还不来纪府这边,可是还有宴席。猛想起那个本名舒韵如艺名颜如玉那女人,报姓也不是什么靠谱的,她突然有点儿不好的预感。
小韦嫂子道:“不是相熟的。许是外地的,冯夫人是西北口音,冯老爷话音儿倒像咱们阜泽的。两位怕是过了半百,头发都花白了,但瞧着身子还很硬朗。”
夏小满闻言舒了一口气,不认识。不过,西北?好像年谅老爹在西北……
小韦嫂子继续道:“我是怕小丫鬟传不明白话,问什么她们再说不清楚,倒叫二奶奶着急,这才自个儿来的。”
夏小满笑着拉了小韦嫂子的手,道:“还是韦嫂子心细。我一直也这么说,亏得有你帮我!”如今,靠得住的也有几个,若说办事信得着的,也就小韦嫂子了。
小韦嫂子笑道:“二奶奶说得哪里话来!”说话间过了私巷到了年府,她笑容微敛,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二奶奶,虽是忙了些,你也当顾惜些自个儿的身子……要不,咱们先往厨下吃口东西去?”
夏小满略有错愕,随即笑道:“还是韦嫂子惦着我!也不用去吃,你知道我最嘴馋了,哪里能饿着自个儿?方才在席上也吃东西了。”
小韦嫂子顿了顿,哎了一声,满是笑意,低声道:“何止我惦着!方才爷从纪府敬酒回来,恰窦四爷来时,爷叫我打发人去传话,末了听着爷自个儿念诵了句,‘头里没吃多少点心,这也不知站了多会子了,穷守规矩,只劳苦自个儿。’——这可不是爷方才过去瞧着二奶奶站着呢,惦着了。”
呃……夏小满咔吧咔吧眼睛,不知道用什么台词好。扯吧,年谅就真这么想,也不会嘀咕出来吧。
小韦嫂子见她愣神,趁热打铁,搀扶着她的胳膊,低声道:“可见爷于二奶奶还是上心的,二奶奶也当多上心才是。二奶奶白晌不是拜了高禖择了赤子儿?这上巳拜高禖最是灵验……”
果然,又来……夏小满无奈的瞧了她一眼,又是孩子。女上司转眼进门,这会儿得了孩子才是找死,算算时日,难道要她挺个大肚子跑路?还是挺个大肚子跟女上司周旋?!到时候女上司要她死再容易不过,甭说别的,就是绊她一脚,都能一尸两命。
小韦嫂子还待再说,却见那边匆忙跑过来个小丫鬟,向夏小满行了礼,又向小韦嫂子道:“小韦嫂子,前面有几位爷喝醉了,失手打了摞碟子,割了手,小韦管家找你拿药呢,还叫开库再拿些碟子出来备着。”
夏小满一皱眉,问道:“怎么打的?打架?谁伤着了?”不会吧,流觞宴都能变成流血宴?怎么这么不靠谱?
那小丫鬟一脸苦相,道:“回二奶奶的话,奴婢实在不知,奴婢不是跟前伺候的,是小韦管家叫奴婢来传话的。”
“我不便过去,你快去看看。”夏小满忙向小韦嫂子道:“大姑爷方才回去了,六爷这会儿书房会客,纪大爷不是个能主持大局的,真有哪位贵客喝高了,两个韦管家恐怕都不好说话。这样,不行先请汪三老爷压制一二。”小韦嫂子应声要去,又被她抓了袖子,她又压低声音道:“多叫人过去,看着点儿,别叫谁趁乱出幺蛾子,尤其……那个姓窦的……”
小韦嫂子点了点头,匆忙去了。
夏小满回头瞧了眼豆蔻——茴香被留在纪家席上支应了,只豆蔻一个在自己身边伺候,心道这娃真不是一般倒霉,上次心理障碍还没好利索呢,本想着这几天热闹,让她跟着忙叨忙叨日子充实了心里踏实了好尽快摆脱阴影,可这儿又出这破烂事,别再见什么血光又骇着,一回两回的怕更严重了。
夏小满招手叫豆蔻往身边儿来,把她的小手拉在手里好叫她安心,然后不走靠近流觞亭的近路,反拐了个弯,穿小花园子过去濯涟厅。
一路上鸟语花香也无心欣赏,夏小满满心只琢磨着流觞亭里准女上司的资料,顺着一处花障走着时,忽然隐约听见一句:“你搞么子?老子……”声音颇大,带着恼怒,然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另一个声音低沉冰冷而短促,却因隔着远听不太清。
她的头皮倏的一下,像过电一样,立时顿住脚,攥着豆蔻的手不由一紧,豆蔻一怔,刚待问,她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她开始心跳加速,四下张望了一下,并无人,当是在花障那边儿,那面是什么来着,她脑子一时错乱起来,就只剩下那个典型的南边儿口音。
……那日劫匪的口音。
镇定,要镇定。
她瞧着跟着精神紧张起来的豆蔻,勉强挤出个笑来,想低声安慰,可是又不敢出声,那个匪会不会像传说中的武林高手一样,耳听八方,任何细微的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不会,不会。那边儿是两个大花池,这动静,隔着远,跑还来得及。可往哪边跑?唔……声从哪来?
她深深吸气,稳了稳心神,侧耳听了,却是再无声息,这心里越发没底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发现了,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杀手一样潜身往花障这边来,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就会有一把尖刀从花障后面穿过来……
不行,她甩了甩头,暗骂自己,不要往恐怖片上想,赶紧出园子要紧,然后……喊人。
亏得崖山庄送来十五个男丁,——虽然也许在武林高手面前那些人就和萝卜白菜一样只有任人砍的份,但,但是,人多总比人少好,今天来宾也多,带的长随里应该有会点子功夫的吧,要有保镖就最好了……
一瞬间,地图在她脑海里格外清晰。往假山去,那边绕过去,然后东边儿角上有几间客房,实际上是给客人上卫生间用的,那边应该有当值小厮,当时指派过两个人来着。
她安抚性的拍了拍豆蔻,再次做了噤声动作,拉着那双小手,快而轻的一路往假山那边走去,头也不敢回。
有人就行。有人就好办。本来今儿有席面,人手大抵安排在厨下席上,何况刚才又出了事,肯定都往那边支应去了,这会儿左近连个人也没有,等找着人的……
刚才出了事……
她陡然清明起来,不由皱了眉,方才,不会是这俩劫匪混进来捣乱的吧?窦煦远?……董雷?!
她脚下越发快了,脑子转得也越发快了,这叫什么事?窦煦远到底要做什么?示威?!他不敢作案吧,作案了他能跑得了?今天多少“贵宾”!不敢,他应该不敢……
她正想着,忽然觉得豆蔻在拽她。“怎么?”她偏头问。却听见……
“……小满。”
*
苍天在上,这会儿她夏小满第一不愿意看见的是匪,这第二不愿看见的,就是你姚庚啊!!!
看着扶着假山石站起身的姚庚,夏小满欲哭无泪了。这TMD什么命啊。
不过……碰到姚庚也比碰到匪好。遇着人,安全系数就大一些。
想到身边儿的是豆蔻,她心里又稳当了些,勉强挤出个笑容,衽敛道:“见过姚二爷。怎么在这边儿坐着?”
姚庚是席上喝了几口闷酒,被年家小厮领着去解了手,走到园子里忽是胃中搅合,酒菜尽数呕了出来。小厮要扶他客房去,他嫌气闷,只道与那边假山择块平整石头坐了吹吹风醒醒酒便好。小厮便依言照办,然后跑去给他倒茶。
姚庚这坐了一晌,歇得差不多了,也没见那小厮回来,自己回去又恐找错路,在人家园子里乱撞总归不好,正犹豫间,却忽然见小满从那边过来了。
他原本还当自己喝醉了,恍在梦中花了眼,使劲揉了揉眼,那人越走越近,不是小满是哪个?只是小满眉头紧蹙,脸色不大好,脚下也极快,……并没有瞧他。他心底叹了口气,她总不看他。又是那个酒楼上的小丫鬟认出了他,还伸手去拽她。
他扶着山石站了起来,到底唤了一声,小满……
她却笑得勉强,又叫,姚二爷。
姚庚微微阖目,复又睁开,也是笑得勉强,拱手还礼。
他客客气气大概说了原委,夏小满琢磨着,那小厮八成去取茶半路上叫人逮去流觞亭拉架了,这才把姚庚晾在这。
唔……莫非,老天不是耍她,是送了她个保镖?她犹豫了一下,这保镖能用不?会不会连累他?还有啊,会不会连累她?!到底从前……哎,没事她可以说失忆,要让人撞着俩人一路……搞不好扣上犯了七出,要是被休那最好——她还求之不得,可最大的可能性却是浸猪笼……
豆蔻在一旁,身子都略有些颤起来。她本就有些精神敏感,而之前因为主子的神经兮兮而越发紧张起来,这会儿见着姚庚,却是忽然忘了刚才的紧张,只剩下另一种害怕了——和主子想的一样,若叫人瞧见怎么办。主子是个死,难道她是能活的?
瞧见豆蔻的哆嗦,夏小满完全误会了,她这会儿只按照自己的思路走,只当都是怕匪。匪比姚庚还可怕。这是她的结论。于是,她迅速做出决定,然后尽量让笑容自然一些,道:“竟把客人丢在这里了,是下人不省事,回头我罚他们。那个,现在我领姚二爷出去吧。”
豆蔻闻言腿都软了,可知道主子性子,也不敢劝。
“这……”姚庚犹豫一下,虽然她说得客气,行事也是客气,可若真叫人撞着他们一路,他没什么,怕是害了她,“不大妥当吧,还是小……唔,夏姨奶奶你先去吧,再着小厮来接我便成。”
他第一次改口叫“夏姨奶奶”,苦水从胸腔一直满到口腔,脸上爬满苦笑,只用极低的声音道:“还防小人口舌。”
夏小满心里也叹了口气,就这样,她还利用他当保镖替死鬼?她想张口说那好我先走了,可忽然想起来,把他留在这,万一叫匪杀了……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她终于开口,道:“走吧,我带你出去。”她又补充道:“快些,我还有点事儿。”
*
她走在前面,百褶裙忽闪忽闪的,脚下极快,想来是真有急事,可到底还是为他领了路。姚庚顿了顿,瞧着周遭没人,那个丫鬟又显然是心腹,才低声唤道:“小满……”
她脚下压根没停,只挑音道:“……嗯?”
他道:“你……一向可好?”
他在后头,当然不晓得她的表情可以用七窍生烟来形容。夏小满这个气啊,她这边精神高度紧张,一直提防着不定从哪里出现的匪,他那边还问废话!然又不好发作,只道:“挺好。”
她脸上分明都是愁容。他虽这么想,却也不好说什么了。半晌才说了他一直想说的话,他道:“小满……秋令,二月十二过门的……”
然而她脚步依然没有任何停顿,只道:“哦……”好像那是不相干的人。
他心里叹气,她准备把夏家统统忘了?
实际上,她却是脑子没在那上,没反应过来。忽然意识到,夏秋令不是原版她妹吗?!她翻了翻白眼,自己真是脑子不转筋了。
那个女孩啊,跟她说姐我想过好日子。
如今,进了姚家,是过好日子了。二月十二过了门……
哎?她顿住脚,扭头瞧了他一眼,道:“二月十二?”今儿才三月初三,新婚燕尔就出来工作?是敬业啊,还是……“商人重利轻别离”。
好日子……嘿……
姚庚见她突然回头,唬了一跳,也顿住脚,见她眼睛都立起来了,也不晓得说错了什么,讪讪的张了张嘴,复又合上,只瞧着她。
她嘲讽一笑,终呼了口气,道:“没事。”待转身,还是忍不住嘟囔了句,“也别只想着生意。”
他一时错愕,完全不明白她说的什么,只好应了一声。
沉默间出了院子,她径自走着,他瞧着周遭都不眼熟,不是来路,也不知道她要往哪里去。小满方才分明是生气的模样……
他皱了眉,想了想,才道:“小满,我并非……唔,实是这次是同南边儿有生意,要从这儿走海船,才来玫州的……”
夏小满挑了挑眉,牵了嘴角,这不是要解释为什么弃新媳妇于家,却是要解释不是故意来玫州的吗?当日在京畿太平渡,今日在丁午河畔,他都能做到“不认”,方才又算是为她着想,不肯跟着出来,他待别人如何不必提,于她,算仁至义尽了。
得,她这儿也就别端着架子摆谱了。
她长出了口气,想把话题调松快些,道:“走海船?我还以为运马是你们骑在头马上领队,后面马群就跟着跑呢。”她从前见过云猪牛羊的栅栏货车,却实想不出古代运这些家畜怎么运,马车拉马……听上去跟绕口令似的,走海船,她不知怎么倒想起黑奴船来了,顺口道:“这是往哪儿去还要走船?远渡重洋呐。”
于是话题非但没轻松起来,反而凝重了。他自悔多嘴,吱唔了一声,道:“也没哪里。”
夏小满听他动静不大对,也察觉自己说错话了,事关商业机密吧,她居然还问人家这个,白痴么!她回头歉然一笑,道:“哎,我就随便问问而已。”
他勉强一笑,稳了稳神,道:“……也不是近地方。”到底没说。
再无言语,出了夹道,往左走过穿堂便是濯涟厅,她安全了。夏小满松了口气,瞧着那边穿堂门上立着个小厮,便喊了他过来,道:“这位爷净手出来走迷了,恰好叫我遇上。你去领他到流觞亭宴上去。”
那小厮垂手应了,又请姚庚。
当着小厮,姚庚也不敢使劲的瞧她,可又忍不住不瞧,终还是强忍着,抱拳施礼道:“谢过……”
夏小满也认真福身一礼,却是在心底谢他这免费保镖护航,口中客气道:“不敢当,姚二爷客气了。”
“夏姨奶奶”他不肯再叫,“姚二爷”她却叫得自然,客套又疏远。
姚庚自嘲的一笑,直了身,再仔细看她一眼,末了道:“你多保重……”
她笑眯眯的,依旧那调子,回道:“姚二爷保重。”
姚庚收了笑容,点了下头,扭身跟着小厮去了。五步,十步,他拳头微微攥起,到底回了下头。
她却早已过了穿堂自去了。
空荡荡的夹道,连片衣角也没有。
*
濯涟厅。
夏小满一进门,就瞧见客位椅子上站起一位夫人,看貌相五十有余,若说六十怕也有人信,头发已是斑白,皮肤松懈而有着较深的纹路,但眼睛亮堂堂的,身材维持的不错,果然是小韦嫂子说的身板硬朗。
“冯夫人?”夏小满衽敛陪笑道:“那边席面忙着,来的迟了,让夫人久等,还请见谅。”
“是老身冒昧来访,搅了二奶奶,还请二奶奶见谅。”那冯夫人像是在笑,却也看不大出来,确实北方口音,爽朗洪亮。
“冯夫人客气了。快快请坐!”夏小满忙让座,又叫小丫鬟奉茶上来。待自家坐稳当了,才笑问道:“冯夫人此来是……?”
那冯夫人一偏头,身后一个瘦弱的丫鬟提了一个中号食盒上来,撂在桌上,福身而去。夏小满瞧着纳闷,见冯夫人也不看口,只看厅上众人,她犹豫了一下,才挥手叫侍立的丫鬟都退了出去,才做了个请的姿势。
冯夫人亲自起身,提了那食盒放到夏小满这边,揭开盖子,满是榧子类的坚果。她挽起袖子,夏小满眼尖,瞧出她胳膊皮肤白皙紧实,和手上的褶皱全然不符,忽而警觉起来,第一反应从椅子上蹿起来,立到一旁,眼神在冯夫人和门之间游曳,微喘着气,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奶奶聪敏。”冯夫人话音里透着笑,脸上却依旧没有笑容,手下一翻,坚果堆里露出几颗浑圆光洁的珠子,她道:“但我无恶意,还请二奶奶宽怀。我与外子此来,是特特谢过二奶奶和六爷的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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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5、不速之客⑤
“救命”二字一出口,此人身份昭然。
她猜的没错,这女人和劫匪是一伙儿的。
可,劫匪和谁是一伙儿的?
当她发现自己猜对的时候,就开始后悔跳起来早了。都是叫匪吓的,一旦发现不对,逃就成了本能反应。
“救命?”夏小满脸上抽抽半晌才抽出个笑容来,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打颤,勉强道,“冯夫人弄错了吧?”
就劫匪的事,她琢磨过无数次,怎样想都觉得是圈套,无论是故意给年家下套儿,还是年家只是一石N鸟中的一鸟,实质没有太大区别。那么,现在这一手报恩,是不是圈套的一部分?
这会儿她应该镇定,装糊涂,也不能露半点儿口风,这样才能不落下口实,跳起来岂不显得心虚?
可都起来了,这会儿再坐下,也是万万不能了。
“错?岂会有错!二奶奶不是认出了什么,怎会如此行事?”那冯夫人笑着扫了她一眼,一只手挽着袖子,一只手在榧子堆里翻着,把藏匿其中的珠子一颗颗捡出来,口中道,“二奶奶赠药之恩,外子与我铭感五内。特备薄礼一份,还请二奶奶不吝笑纳。”
赠药?呸。是劫药!
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听说过,打劫了之后回头还送礼感谢您配合的,没TMD听说过!!>_⊙
而且“赠”药这说辞,本身就是个套。
这是身处盘丝洞,到处都是网,句句都有套儿。
夏小满干笑两声,模糊掉她跳起来的事实,只含混道:“冯夫人说的什么,我倒糊涂了?是年寿堂?我们年寿堂既然是药店,救死扶伤就是本分,如何敢当这谢,冯夫人还请收回。外头可还有席呢,冯夫人既然来了,就一同出去喝杯水酒……”
她说着,脚下微动,还是不能留下,指不上下一句是什么,周旋越久越容易出事,跑出去再说,再想法子圆。眼角余光瞄着门口,头一次恨自家厅大,离门这么远。这么跑肯定是没人家练武的身形快,百分百跑不掉,要喊人呢,那还差在速度,自己人没进来呢,先被劫持成人质了。或者……
她一双手瞧瞧抓紧椅背,心里掂量着,若像电视里演的,抡椅子掷对方,对方闪躲时候,她就夺门而出……
唔,是玄乎点儿。但成功与否就看老天成全不成全吧,总不能束手待毙。
可她轻轻抬了下椅子,才发现——这也忒TMD沉了!囧。不由气得心里大骂,该死的年谅,搞什么柏木家具,这死沉死沉的,砸人倒是实在,一砸一个半身不遂,可前提是也得抡得起来啊!>_<
……年谅!
她忽然想起来,这匪是组团来的,那位冯爷在和年谅对话!对话多久了?!小韦嫂子来纪府找自己的时候,那边就已经进了书房了。到自己这一路走回来……
年谅没发觉破绽,还是……年谅已经被劫持了?
然后他们按兵不动,等着她上套?
目的呢?套话?栽赃?
冯夫人瞧了一眼夏小满因用力而骨节尽显的手,眼睛笑得弯弯的,道:“二奶奶不必忧心,我不会武,也不会加害与你。”
信你?夏小满暗哼了一声。难道你是阿朱?会易容不会武功?
冯夫人取了一条丝帕,慢慢擦净了那些珠子上沾的坚屑沫,摊放在桌上,悠然道:“二奶奶,明人不说暗话,外子为奸人所害,亏得二奶奶慈悲大义赠药救命。血竭、末药、熊胆能与我们五斤,足见二奶奶是大心胸大手笔。如今我拿来这些小物什,不是药钱——说药钱那是辱没了二奶奶的好心,自然也不是买命钱——性命无价,不过一点儿谢仪,聊表愚夫妇感激之意和敬慕之情。”
话越发直白,还是紧扣“赠”药。夏小满扫了一眼。六颗龙眼大的珠子一字排开,闪着温润的光芒。
珠、玉不比金银,基本上都没有固定价格,看产地,看品质,看也“量”——大块整玉料可以雕同质成套的物件,自然就贵;珠子也一样,如果这六颗珠子大小、色泽都相同,那就相当值钱了。可虽然看得东西多,但这么大颗的珠子仍不是容易得的,所以就算等级不高价格也不会低。
这么大的饵,钓的什么鱼?他们值当钓一回吗?
“南夏炜州的玉山果。”冯夫人拿出个锦袋,把珠子装好,放在食盒上层,不再提,反捻起一个榧子,道:“这是都是贡品,要往宫里进上的,可不易得,味儿极正的。二奶奶坐下尝尝。”说着自己退回原来位置,掸衣襟坐下,还是一副知礼的客人模样。
夏小满吸气再吸气,缓缓道:“都说了我当不起。冯夫人还是收起来吧。若是想谢年寿堂——交给六爷才是。”
冯夫人闻言叹了口气,道:“不省得二奶奶防的什么。我一再说,此来为谢救命大恩,无它。我辈自有道义,有仇必报,有恩必报。恩将仇报的事,非侠义所为。”
这话没得让人恶心。报恩,打劫还讲究什么报恩?拿刀逼着人提药还报恩简直是讽刺。夏小满的手再次扣紧椅子,冷笑一声,似是而非道:“小女子常在深宅,也不懂夫人说的那些。若说防,原也是防被人刀架脖子拿东拿西罢了。深宅之内,不知侠义如此这般。”
冯夫人目光闪烁,盯了她半晌,一笑道:“手下弟兄多有得罪,二奶奶提防于我,也是人之常情。也足见二奶奶睿智机敏。”她顿了顿,道,“然我却不能责我弟兄,因若彼时是我,亦会如此。怕是二奶奶也会如此。且问二奶奶,如何与他们取药了?听闻,二奶奶曾想自尽,因着带了两位姑娘出来,怕她们受累,这才应了回来取药;又曾言‘同归于尽’相迫我弟兄,拼死也要护府里周全。二奶奶既有所护之人,当能体谅我辈欲护人之心,——我欲救外子,别说架个刀,便是杀个把人也是寻常事。我这些弟兄亦然。”
试图自尽……囧,纯属误会。那是她一不留神撞刀口上了。囧RZ。夏小满额角抽抽起来,捧吧,这样她倒成牺牲自我力保全府的英雄了。
说这么多,道理还是有的,比如她夏小满若真想救谁,确实也会不惜杀人,她从来都不是什么谦谦君子,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换位思考到“你为了救人杀了我,我还得死的心甘情愿”的地步。到底她是受害人,她怎么体谅?!将心比心也是有限度的。
年寿堂还死了个伙计呢,怎么算?
得,也别算了,人家台词肯定更冠冕堂皇,那是叛徒啊,是我替你扫清了叛徒啊!回头没准你还得感谢人家咧!
谢恩就是个笑话。伪善。或者压根是阴谋。
夏小满恢复了蒙娜丽莎的笑容,坚持不认账,道:“冯夫人的话我越发不懂了。我见识有限,不若……夫人的话,我转与六爷听吧,到底怎样,也得是我家六爷做主不是!”
冯夫人叹了口气,微阖了眸子,道:“二奶奶似有顾虑,不肯认我们。这也无妨,施恩不图报原是二奶奶高义,知恩图报是我们的本分,我们识得二奶奶便是——东西既送了,就没收回的道理。待会儿外子会亲自过来与二奶奶谢恩,便请六爷那边收了罢。”说罢抬眼瞧了一眼桌上茶盏,淡淡一笑,道:“可否讨二奶奶盏热茶吃。”
夏小满琢磨着她话中深意,是要绑了年谅过来?忽闻要茶结束谈话,求之不得,忙扬声向外面喊道:“采芑,换热茶来!!!”
热茶换上来就变成了品茶会,冯夫人再没提旁的,默默吃茶,偶尔赞上一声好。夏小满应声笑着,心里装满了今天乱糟糟的破烂事,不住叹气,再这么下去她不心衰也非早衰不可,忒伤心脏和脑细胞。>_<
又两三盏茶功夫,那边来人报说冯老爷要走,请冯夫人出去。冯夫人站起身,淡笑告辞,转身便要走,桌上那食盒看也不看。
夏小满才不管那个,起身相送时喊豆蔻提了食盒跟着一起出来。冯夫人面皮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混不在意的样子,也不知道面皮下有无动容。
冯家人从西角门走,车已经停在二门外,年谅并冯老爷也在这里相侯女眷。
冯夫人先一步走出来,与冯老爷交换了个眼神,随即向年谅衽敛为礼。夏小满也跟着向冯老爷行礼,眼角却瞄着年谅,瞄着他脸上表情,瞄着他身后是自己人还是敌人。年谅瞧着并不是高兴的模样,虽也笑着,却无笑意,可再见着持葛持荆一干小厮戳在哪里,神色正常,她心里到底踏实多了。
刚直起身,那冯老爷向前一步,抱腕作揖道:“老夫冯友士谢过二奶奶大恩。”
夏小满忙闪开身不受他礼,慌忙望向年谅。年谅略点点头,口中圆道:“冯老爷客气了,妇道人家不谙事,不敢当冯老爷一谢。”
那冯友士爽声笑道:“六爷才是客气。”说着回头又道:“老二老三。”
他身后过来两个汉子,是那日的两个劫匪,自然和夏小满那日见的模样全然不同,相同的只有口音和眼神。可现在这样又谁知道是不是本来面目。出来混,总要多一张脸应付通缉吧?
两人都不是很情愿的拱手道:“先前多有得罪,年奶奶恕罪。”
听着那个南边儿口音,夏小满还是忍不住一哆嗦,只听年谅沉声道:“满娘,时辰不早,送冯夫人上车吧。席上还得支应。”
她心里一松,随即大爽,可转而又担心匪徒当场暴走,待瞧着年谅一脸深沉,像有准备,又觉得很有主心骨,便压根没理会还在行礼的人,笑着应了一声,扭身请了冯夫人,又喊豆蔻拿上那食盒。
还抱腕低头的两个人就被晾在那里,那阴沉脸的老二脸色愈黑,而那性子躁的老三猛抬起头,瞪圆了眼就待开口怒骂,忽闻冯友士咳嗽一声,他强咬住牙闭了嘴,额角青筋暴起,连带脸上横肉也是一阵抽搐,处于暴走边缘。
冯友士看也不看他们,却指着豆蔻要放在车辕上的食盒,道:“六爷,无论如何,这点面子不给吗?”
年谅扫了一眼,点头道:“冯老爷客气。谅愧受了。”又唤:“满娘。”
夏小满应声叫豆蔻拿了下来,笑向冯夫人道:“家里点心粗劣,和夫人这匣子比不了,也就不拿出来献丑了。就此别过。但愿后会无期。”那个“无”字说得快而含混。
冯夫人却是听得分明,瞧着夏小满半晌,想说些什么,终摇了摇头,道:“今日多有叨扰,告辞。”撂下车帘。
冯友士那边踏镫翻身上了马,动作利落身手矫健。他在马上抱腕向年谅道:“六爷若想通透了,不妨来找老夫。”
年谅只拱了拱手,道:“不远送。”
冯友士一笑,催马带着一行人护着车驾离去。那带口音的汉子落在最后,持鞭回头狠狠瞪了年谅和夏小满一眼,到底呸了一声,才一挥马鞭随着去了。
*
夏小满紧张的神经才略松弛下来,扫了一圈周围,瞧着豆蔻手里那食盒,快步走到年谅身边,搀扶着他往回走,低声道:“那食盒里东西你知道了?”
年谅却顺了她的手在掌心攥紧,道:“你无事吧?”
“没事。”她长出了口气,也扣了四指攥住他的,他的手总比她的热。“就是吓了一跳。没想到这群人还能来。你那边没事儿吧?”
他松了口气,攥得愈紧,道:“无事。先前不知……后又不得时机知会与你,倒累了你。”
她一笑,道:“我还怕你被他们劫持了呢。”说着也不待他问,简单复述了一遍经过,又道:“不知道搞什么鬼,我怕她诈我,死没认账。那不,食盒也叫我提溜出来了。——你刚才让收,知道不知道里头是……”
“知道。”他缓缓道,只攥皱着眉头,却没有提那冯友士与他说了什么。
她等了半晌没见下文,也不便这里追问,方才送别时他半点面子不卖匪徒,想来也不是吃亏了,便回身吩咐豆蔻提那食盒送回主院房里,又吩咐各人忙各人的去,才向他道:“我回纪府那边儿去了。也过来半天了。”
他先点头,又拽她道:“先往厨下吃口点心吧。”
她一笑,道:“我在席上也没干听诗!催菜时也叨了两口。”
他也笑,道:“那便好。——也罢,这面也快散席了。”
她想起这边流血事件,忙问道:“哎,刚才这边儿怎么回事,不是那群匪捣乱吧?”
他提起来就没好气,道:“不是!还不是那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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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吃饭跑出来寻地方发的,帖子暂时不能回了,下午来电再回复加精,挨个抱抱。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6、局中人①
“多数人死于贪婪”。
陶连山就是这多数人里的典型。
席间都是大家公子爷,声、色、犬、马,哪一样能落下,还有正经几个是懂马的,玩得极明白。大秦南方没什么好草场,也不出好马,有钱的便是从北边儿捎马过来,因着需辗转千里之遥,一匹顶级好马甚至千金不止。所以不少人对陶连山带过来的马上了心。
陶连山求“财”若渴,又怎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张嘴讲起养马相马来滔滔不绝,又是曲意逢迎,巴结所有问他打听马的“大人物”。
恰就有这么两个十足的马痴就一处相马问题发生口角。陶连山这老油子夹在中间,一来也是谁也不敢得罪,再来,也是存了贪心,想哄高价甚至最好能赚两家的银子,便不思拉架,还一味在中间吹鼓搅合。
其中一个邱家少爷是出了名的弄性尚气之人,喝了些酒,犯了犟劲,也合着陶连山倒霉,这边儿刚安抚了他一句那边儿又去巴结对家,他便冲着陶连山来了,一把揪过来就往餐台那边猛推。陶连山也是没反应过来,当然,便反应过来也不敢还手,这一下跌出去,绊倒个墩子,撞了高几,其上放着的一摞取餐碟子稀里哗啦跌落下来,砸了他一身,被碎瓷伤了几处。
年谅咬牙道:“瞧着陶连山像个明白人,竟也是个蠢的。表哥不省事,瞿梓魁倒是拉了一回,邱翟压根不理会,还是汪三叔压了阵,端着辈分把袁冠明邱翟两个劈头骂了,这才消停了的。”
夏小满撇撇嘴,无声无息做了个“活该”的口型。心道叫你不思量周全揽这瓷器活儿,出事也是自找。
“那会儿我还在书房,瞿梓魁过来找我叫冯友士的人拦了,怕是又闹了个没脸儿。我这才出来,还没见着。”他斜了她一眼,没瞧见她的小动作,但见她那表情料她是想到先前所说出事要赖他们这中间人怎么办,便道:“这事儿,和咱们不相干。席上都晓得陶连山是瞿梓魁领来的,也是瞿梓魁与众人引荐的。”
上蹿下跳的小白龙和……马贩子。这组合,啧。夏小满极不厚道的露出个没心没肺的笑容。
很快,她却是笑也笑不出来了。
年谅略叹了口气道:“听韦棣道事出时那姚庚没在席上,回来撂了几句场面话倒是漂亮,邱翟那边也顺气了。若是当时这人在,许就没这场乱子了。”
夏小满没吭声,今儿给姚庚领路那事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权衡一番,她果断决定,自首。她自己说,还可以有选择性的说,十句话里有一句是真话就行了,领导都会信,这样再从谁嘴里进到年谅耳朵里都不会有毁灭性效果。
“嗯。那会儿我搁园子里碰着那姚二爷了呢。”她道:“伺候的小厮把他撂那里了人就没了,他在园子里迷路出不来,还是我领出来的,道上逮着个小厮就叫送过去席上了。”
年谅嗯了一声,道:“亏得你碰上。也亏得是他,若是贵客岂不怠慢?家里这些人也当约束约束了。”
他语调平平,像交代寻常事。但她心虚啊,到底有点儿不放心,眼睛一转,道:“哎,也没什么,到底是个寻常客人么,再说听那姚二爷顺口提这次是货要从这儿走海船才来玫州的,也不是常来常往,这终年不见的,怠慢了就怠慢了吧。”
若哪一时他查出来什么,她也可以解释,一早告诉你人家从玫州走货才来的,和她没关系。
可他的关注点却不在那里,他一怔,偏头认真瞧她,问道:“货从这儿走海船?”
她心里忽悠一下,说错话了?!必须一瞬间做出判断,不能卡壳,她艰难的点了点头,道:“他顺口这么说的,我也不知道……”
他嗯了一声,兀自思量。
她瞧了他的脸色,开始转移话题,道:“呃……那个领路的小厮,其实也许不是散漫没规矩,丢下客人自己跑了。刚才小韦嫂子过来叫我时,有人来报出事,我怕是窦煦远出幺蛾子,才和小韦嫂子说多带人去盯着。我后来琢磨,那领路的小厮可能那会儿被叫走的,才耽误了领路差事吧。”
“嗯?……哦。”他最初思量自家的,没注意听她说了什么,听了窦煦远这名字才仔细起来,末了一笑,道:“你心思缜密,是当防他些。”
她刚宽心一笑,他却又问道:“那姚庚说的真是货要从玫州走海船?”
她又悬心了,但绝不能含混,她点头道:“是这么说的。”
他嘴边挂起个讽刺的笑容,她的心脏就开始往嗓子眼蹿,脑里一片混乱,各种数据奔涌,CPU占用率百分百,眼见死机,结果,他说了句和她完全不相干的,——他冷笑道:“好个瞿老三!私相回易。”
=0=|||……MD,早晚被吓死。
夏小满翻着白眼,把心咽回肚子里。咔吧咔吧眼睛,忍不住问:“思想回忆?”那是啥?年同学麻烦你不说诗词时不要说火星话好吗……==|||
年谅好一番解释,她才明白过来,却是傻在当场,那意思是,走私。
*
“瞿家私相回易?”年诺一时错愕。
流觞宴结束后,送了客人走,夏小满、纪戚氏带着一帮管家媳妇两下张罗收拾场子,年诺则往年府来,和弟弟私谈今天宴会情况。
年谅点了点头。
年诺皱眉道:“哪里来的消息?当真?”却未待年谅回话便叹了口气,道:“这也难怪。”
她撂下茶盏,提起这话来也带着点儿恼意,道:“还不是十七、十八这两年朝廷接连遣派钦差往沿海巡视海防闹的。”又问他,“你在京里也当知道些吧?”
年谅点头道:“略有耳闻,可也听说是今上要提拔潘剿潘大人,才放他下去熬个资历、竖些威信,并不是要真查什么……”
“就是这话。”年诺叹道:“谁不知道潘剿要高升了?这一路上各州相迎,银子流水似的,唯恐不够诚意。这明面上的花销虽也不少,然几个衙门一摊,各家不过万八千两罢了,算不得什么。只是,这私下的‘冰敬’、‘果敬’却是折了不少人的家底。”
“海防本就连着市舶司,而市舶司又是出了名儿的肥缺——都知道那些腰缠万贯的海商们常来巴结着,多少人眼热呢,那一位岂能放过?瞿源宁能不加着小心?”她的声音低了些,道:“都说瞿家这两次孝敬出去十万两雪花银,依我看,二三十万不止,这才把瞿源宁这提举位置铸得磐石一般。”
这个数字等同于大秦中原地带一个中等县一年的税收,便是见惯了官场礼尚往来的年谅也不由动容。
年诺的声音有些冷,道:“海商是富,是巴结,可不是傻子,万八千两罢了,几十万两,谁会与他填这个窟窿?有这银子都不若推旁人上位,怕还能省些。”她顿了顿,又缓声道,“我原见瞿家现在依旧呼风唤雨,只当还是有些家底的,却未曾想,原来是生财有道。”
“有道。胆子大罢了。”年谅哼了一声,道。
年诺摆了摆手,道:“你莫左性,这原也没什么。沿海、边关,回易的多了,不过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罢了……”在她心里,走私是犯法,可也算不上天大的罪。也是默认的潜规则——贪污还犯法呢,当官的又有几个不贪污的?!
“姐,”年谅绷了脸,沉声道,“你可知他回易的是什么?”
“玫州能产什么?”她只淡淡的笑。
瞿家也不是没背景的,也不是没脑子的,既然敢回易,肯定做得滴水不漏,便是天下人都知晓了,也别想查出半点儿实物证据来。没证据,那就什么都不算。
年谅盯着姐姐的眼睛,道:“马。”
“马?!”年诺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底一片漆黑。
马不卖南夏。违者,斩立决。
“当真?”年诺一字一顿的问道。“这样的事儿不可偏信道听途说。”
年谅犹豫了一下。满娘从不骗他,他信她。况且,满娘压根连走海船意味着什么、回易是什么都不晓得,这话绝对不会说谎。只是,这是掉脑袋的事情,姚庚这样一个精明商人,岂会随便就同外人说了?
姚庚在诈满娘?意图陷害瞿梓魁?不至于,他年谅非官非吏能把瞿梓魁怎样,跟他的满娘说这话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要么就是……姚庚压根不知道马卖与谁了,说出来也是无心之举。嗯,当是不知道的,不然陶连山还敢跑来他这边酒席上兜售马匹!
走海船。北方的马,要卖北方早卖了,只能是卖往玫州以南;而正当生意,北方诸港都能走,何必非是玫州?玫州往南,除了瑾州港,便是南夏了,往瑾州又何须走海船……
只有私相回易才能全部解释通。瞿梓魁就是拉纤的,还帮着处置相关手续。
这点陶连山和姚庚会想不到?
或者,商人逐利,其胆量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年谅终是点了点头,正色道:“当真。”
年诺脸上微微显出失望来,阖了眼睛,缓缓叹了口气,半晌才道:“可惜了,他家二娘我看是极好的。年纪是略大了些,可人也稳重端庄得多,不似那小的毛躁。——方才你也看到了。我也私下问了瞿夫人的意思,瞿夫人也是极愿意同咱们家结亲的,也想早早过门——到底年纪摆着。只待过来问问你的意思,若也中意,我便往家里去个信儿,请祖父母、大伯父斟酌,合适便就下聘,这年底前就能过门。唉,你这边家宅安稳了,我也就踏实了……”
年谅手指摆弄着茶盏,头也不抬,只道:“姐,回易马匹……”
“唉……”年诺长叹一声,道:“委实可惜……”她再中意瞿二小姐也没用,再不将回易当回事也没用,这个风险她不能担,绝不能给弟弟找一个隐患。
剩下的那些人家,都或多或少……不那么可心。
她揉了揉额角,偏头问弟弟道:“你今日……可有入眼的?”
*
夏小满收拾完两个宅子,回房把那食盒里的珠子取出来,箱子里锁好,然后叫茴香取两个雕花匣子来,分装榧子。年谅方才吩咐,榧子给大姑姐装些去,不必提谁送的、多高品质云云,只当孝敬的就好。她这寻思着也给纪灵书拿一些去,小姑娘也是喜欢这些小零食的。
收拾妥当,剥了颗榧子吃,贡品果然不一样,“香”就一个字!而且,不单她爱,就是六条也是极爱的。
今儿人多,没把六条放出去,怕这厮脾气坏,不禁逗,再被惹毛了,啄了人就不好了,便只关在她房里。六条这些日子自在惯了,被关得气闷,情绪不高,夏小满逗它它都带搭不理的,直到她拿出它最爱的坚果,它才大牌的偏头看了看,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踱过来,叨了一口。
遵照它正常生气被哄好后摆谱的惯例,应该是像个君主一样昂起它高贵的头,表示一下这“果实尚合朕意”。然而这次它意外发觉这比寻常吃的好吃一百倍,于是也顾不得“皇家体面”,顾不得摆谱,甚至忘了自己还当是在生气,低下头长喙起落飞快,把夏小满手里的果仁儿都吃光,然后又非常不矜持的跳到一旁碟子里,伸喙去啄。果壳坚硬,可哪里啄得开,它啄了几下就放弃了,又跳到夏小满近前,也不装君主了,咔吧着一双黑珠子可怜巴巴瞧着她。
夏小满哈哈大笑,今天的郁闷扫掉了不少,然伸手去剥榧子的时候,忽想起一事。榧子因为有“西施眼”,算是坚果类里最好剥的之一,而像松子,不开壳的她这牙口根本咬不动,榛子更不必提。当初同九奶奶嗑松子,她还想着设计一个开坚果的钳子,批量生产家居必备小工具。
现在,可以实现了,凌二会做金银器,估计铁器也行!
她越想越高兴,都忘了手里的榧子了,直到六条不满的啾鸣一声,她才醒过神来,忙剥了几个仁儿丢过去给它,不管它欢天喜地的示好,扑弄扑弄手就喊茴香拿笔墨来,她要先把设计图大概画出来,再找纪灵书修修边儿。
这边儿图纸初稿还没搞定,那边儿小丫鬟就来报大姑奶奶要回去了。夏小满看着满手墨迹,愣了三秒,忙蹿起来洗手去——MD,都是刚才画兴奋了,没注意卫生,好在没整袖子上去,那边催的紧,洗把手还来得及,再换磨磨叽叽换衣服,估计大姑姐那眼神直接让她成急冻人。>_<
也就是匆忙了些,手没洗干净,当她向大姑姐双手奉上那匣子榧子时,大姑姐盯着她指上一片淡淡墨色愣了三秒。
是今天受刺激了要真心做学问了,还是做做样子与她和她弟弟看?年诺垂了眼睑,挥手叫人接了匣子,又侧头去看弟弟,半晌才道:“自家多注意身子。”登车而去。
夏小满不明所以,送走了大姑姐,扶着年谅回房,问他道:“大姑奶奶不喜欢榧子?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
不会吧,年谅个做兄弟的应该知道她的喜好吧?唉,如果早知道大姑姐不喜欢就不给了。其实她并不很在乎大姑姐高兴与否,主要是,她心疼那榧子——白瞎了那好吃的东西啊……>_<
“不相干。”大姐不是不喜欢榧子,怕是因着他的婚事堵挺慌。他叹了口气,掰着她手看了那块墨色。
她缩手道:“墨。没洗干净。”
“哦,练字?写什么了?”他问。
“呃……”她咔吧咔吧眼睛,小声嘀咕道:“……画了个钳子……”
呃……他也咔吧咔吧眼睛,无语了。
果然不是一个星系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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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晚上和方先生聊了很久才回房的年谅情绪不是很好,导致躺床上之后,某事不大和谐,把夏小满弄得不大舒服。
白天姚庚的事,女上司的事,匪的事,让她也郁闷来着,但是下晌想着开果器这营生,她心情就大为好转,想着他缺乏这么一个情绪转移点,于是即便不爽也没与他置气,还算配合来着。但事毕之后,她翻身下床拿水擦身,与他擦时还是小心眼的特地下手重些,作以报复。
他歇着乏,想着自家的事,没在意她那点子小动作,然她挪他腿时,关节疼了一下,他不由“嘶”了一声。
“你今天腿可疼了好几回了,白晌在车上时就是。”她揉了揉他的痛处,道,“要不明儿寻大夫来看看?”
他摇了摇头,想起冯友士说的话,心愈沉。
……冯友士道:“……我不是大夫,不懂看病,但走江湖的,断胳膊断腿是家常便饭,中毒也不必提,故而这接骨、解毒就是保命的手艺。分筋错骨手常练,我这双眼睛,看人骨头断不会错。……六爷这腿,没遇上好大夫,叫人接错位了。寻常大夫肯定看不出来,这骨许是摸都摸不出来的,我却只肖瞧六爷走上几步便知。……”
那日他跌了一跤,便是不省人事,并不知谁医的他。醒来后,才听她们道,宫中淑妃娘娘遣了御医来与他医治的……
她丢了手巾在盆里,把帐子掩好,一边儿叫小丫鬟进来抬了水出去,一边儿扯了被把两人盖好。
他看着她半阖着眼睛打着哈欠,伸了手揽她过来。她的身子软绵绵的,带着微微的凉意,一双手落在他身侧,却拽着被角,在他身下掖好,天儿已是热了,她还是这般,生怕他冻着。他的手顺着她的腰臀一路滑到腿上。
……冯友士道:“……六爷放心,拆骨重接便可,敷上秘制膏药,两个月,保你行走自如。……六爷可是信我不过?贤伉俪可是救我一命,我辈中人,岂会恩将仇报?且说,六爷你自家便没觉着腿不舒坦?我说的可是有错?……”
他的腿什么状态,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起初他身子虚,坐都费劲,腿好得慢些也有情可原,但如今快四个月了,他现在身子已是大好了,这腿却仍不利索。似是强些?拄拐不大吃力,可走远些便是又疼又肿,房事时偶尔扭着压着也会疼上一晌。大夫来瞧了,也没个所以然,还只说他身子弱,叫莫心急,好生静养……
“满娘……”他手里揉捏着,轻轻唤了声。
“嗯。”她昏昏欲睡,伸手扒拉他一下,道:“痒。”
他也想腿好,然……
……冯友士道:“……这桩买卖六爷不亏,卖与谁家不是卖?六爷放心,这事我做得绝对干净,不会染着六爷一点儿。无论买卖成不成,我先与六爷治腿,六爷腿好了,也就信了,彼时再谈也不迟。……”
这生意……
“满娘……”他又唤。
“嗯。听着呢。”她有些不耐烦,又去拍他手。
他的手挪到她腰上,道:“最晚初六,咱们去崖山庄,这两天准备准备。”
“诶。”她答应着。想起年寿堂那边还封着,窦煦远今儿又来了,他还没说做了什么,顿了顿,到底问了句,“那年寿堂呢?”
“年寿堂无事了。明天安排年槺先接手,叫他带一带吴荠。青樱还是以内管事名分去帮衬。……方先生那计,再看看吧。”他道,“家里留韦楷,持葛也留下帮忙,外事有方先生。还是带韦棣走,他对崖山庄的账还明白些。”
她抿了抿嘴,道:“吴苌……怎么安置?”
他摇了摇头,道:“他不是乐意和药材商谈生意?叫他谈去。店里的事交出来,他管外事。”
拜托,外事才是最重要的吧?她翻了个白眼,想了想,也对,这是药店,不是药厂,零售为主,所以内事为主吧。
沉默半晌,他深吸了口气,道:“窦煦远,来问了轮椅。如你说的,窦家想做轮椅生意。但还提瓷器。”
嗯?她本来挺困的,这下可精神了。轮椅,耽误了一个月,不晓得还有市场没有。和窦家合伙儿做轮椅?还是……卖图纸?后者可能没什么赚头,现在玫州城里可有两家店是会做的,随便塞点儿银子,不愁弄不出来。最初那家……还是吴苌的老丈人。
她想到这点,忙推了推他,道:“你想和窦家合伙?吴苌的老丈人家是木匠,会做轮椅的……”
他却是在想冯友士的话,阖了眼,道:“我想置产。”
嗯?她一时愣怔,知道他心情不好,但是这置产的话又是从哪里来的?想娶妻,先置产……?她叹了口气,捅了捅他的脸颊,半晌道:“你想开铺子卖轮椅?”
他想要一份年寿堂和崖山庄之外的产业,全然自己掌控的产业。哪怕这个产业名义上算作是年家的,有七成红利入官中。他需要一些自己的东西,自己的根基和……退路。他点了点头。
她思量半晌,把思路捋的比较顺溜了,才开口道:“有个法子,把这些人都能用上,我想了个大概,可能也不是很缜密,回头咱们再商量,你先听听行不行。”
见他点头,她道:“咱们去收了吴苌老丈人家铺子,让吴苌去当掌柜的——这不就把他从年寿堂摘出去了,理由也说得过去。然后这家铺子只做轮椅。轮椅这东西不像药,你开铺子就有人走来买,前期还得找人去推销……唔,我是说,知道了谁家可能需要,上门去卖。咱们现在缺这个牙人。”
谈到缺人问题,他头又大了,径直埋头到她颈窝。
她捅了捅他,道:“在听哈,那我继续说,咱们没牙人啊,所以,咱们可以只轮椅出来,叫窦煦远去卖——窦煦远做冰做了这么多年,人手齐全,肯定有卖东西的门路了,会比咱们自己卖得好。咱们或者是一开始就先把货全卖给窦煦远,那么窦煦远再卖多少银子就和咱们不相干了;或者窦煦远从咱们这里拿货去卖,卖出来咱们抽几成利,这么算。”
她顿了顿,道:“关键是,这样,咱们和窦煦远就不是一伙儿的关系了,是卖家和买家的关系。窦煦远等于一个二道贩子。等咱们有自己的门路了,或者闯出名声了,二道贩子换谁不行,想不用窦家就不用窦家。”
他认真想了下,道:“我一时想不太透,容我斟酌斟酌。”他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唇舌又落在她锁骨上。
她掐了掐他后颈,道:“还有,既然说到这儿,我还想和你商量个事儿。回头我和表小姐各入点儿本钱,也起个铺子,做些小家什。”
他顿了顿,随即嗯了一声,道:“先前也说了,随你。”
她的开果器啊,想想就激动,就算不为赚钱,自己用也方便啊。
“其实,咳,我说其实哈,我们那个师傅金玉木雕都能做,手艺很好,你这边轮椅上雕花镶嵌的细活儿也可以交与他做。”她脑子里粗略盘算了下,道:“这块剥出来,等于外包,成本高了,利润少了,往京里官中交的钱就少了。而实际上这块儿成本是咱们小铺子的利润,说到底还是在咱们手里。里外里,就是和京里官中分红利时,咱们多得了。”
他听着她绕口令似的算计一通,抬起头嗤笑一声,在她脸上轻啄一下,道:“管家管的倒是越发会算计。既说了是你的脂粉钱,便是你的,多多少也是你得。”
这个晚上他第一次笑出声来,心里敞亮不少。可寻思起往后的事来,终是闷闷。末了,他叹了口气,道:“满娘,那珠子,既然是冯友士谢你救命之恩的,你便留着吧。也不必往官中入账。……与你添些首饰脂粉。你若想做本钱,也随你……”
她盯着他眼睛看了半晌,轻轻嗯了一声。往后……
他有妻子。她有银子。
也好。有了本钱,她就可以开铺子,做匣子,做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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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十万分抱歉,非但天黑了,而且……再拖阵子估计天就亮了……甩汗……
卡了,结果写一写又多了,又不想切割,就一口气发上来了。==
今天这点儿了,估计再写不了几个字了,所以,我想说……明天的更新也早不了了……而且,我也不敢说天黑天亮啥的了……人品负值,极不靠谱,抹眼泪……(←,挨抽宣言)
趴,这就是命啊,大哭,我咋就是踩点儿的命呢……
洒泪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