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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秦十六     十样锦txt下载     十样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7、局中人②

    永宁十九年三月二十五,年家六爷带着二房奶奶夏氏一行三十人前往玫州府乡下崖山庄。这比年谅最初想的初六就动身晚了将近二十天。

    他原打算的不错,想着把事情、要求都交代下去,就由着他们做去,不等结果出来就先往崖山庄去——新铺子那边,左右自己于生意也不大懂,留着也白搭;年寿堂又是已与年槺青樱布置好了的,也无需他亲临。加之,崖山庄的账目已经拖了好一阵子了,越早拢出来越好,也好有个打算,况且,还有一桩生意压着,他现在需要全面了解崖山庄物产情况。

    然事不遂人愿,支个铺子自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许多事下面人只有张罗的份儿,也不敢拍板,事事都得拿来与他最后定夺,初四初五两日哪里处理得完。想着是自己的产业,他如何撒手不管?只得留下。因着先前就有顾虑怕满娘一人压不住场子,后又有尹槟主动送人过来的事儿,他越发不能让满娘独自先去,所以一众人便都留下,等着铺子的事利落了,再一起走。

    未成想又有几桩事出来,一耽搁便是这么久。

    原是初四一早,年谅便将吴家父子叫来府里,趁着年寿堂没解封禁,吴苌左右也是无事可做,以此为借口,要先与他些旁的事做——便是收个木匠铺子,要他去做掌柜的。

    起先听年谅和颜悦色的说想置产,收个木匠铺子时,吴苌立时躬身陪笑道:“爷英明!虽说玫州的木器不如珰州,可到底珰州远着呢,定上样子再拉过来,水陆运费花销大,又不知多少麻烦在里头,到底不如本地的便宜,——这营生极有赚头。珰州的师傅不好请,瓒州的却是容易,瓒州仿珰州手艺是仿的最好的,爷若这么想,不若咱们请些瓒州师傅来,小的还算认得几个瓒州的朋友……”

    当日年寿堂事出后,六爷拒不见吴家父子在内的所有管事,任谁心里都是打着鼓的,吴家父子更甚。好容易挨到了六爷召见,那个一向温吞和蔼的六爷却是半点面子不给,素来少受人大礼的他竟是阴沉着脸,冷冷的看着他们磕头磕到额角见血,眉毛都不皱一下,末了那个茶盏砸下去,清脆的声音入耳惊心,不少人方晓得六爷不是那等好性儿的人。

    虽事后六爷还是开口“栓叔”,闭口“吴大哥”的叫着,却总让人觉得没热乎气儿,不踏实,今儿六爷相召,吴家父子都是陪着十二分的小心,见他有笑模样,便料想是昨日府里上巳宴摆得好,爷才欢喜的,忙不迭顺着他捡好听的说,好持续这份欢喜。吴苌这听了六爷要什么,更是献计献策不遗余力。

    年谅闻言笑道:“我就知‘能者无所不能’,吴大哥果是那无所不能的。找你来商量便也是为的这桩。我听闻,你丈人也是做木器行的?”

    吴苌心里翻了个个儿,脸上依旧笑得恭敬,道:“是。小的丈人就是会点儿木匠手艺,有个小铺子傍身养老。爷可是要问木器行的事?小的这就去将丈人请来回爷的话……”

    年谅摆手道:“可是他自家铺子?我思度着,还是兑个知根知底的妥当,不若就你丈人苏家的吧。”

    吴苌是做梦也没想到年谅是这个打算,脑子没转过筋来怎么劝,年谅那边已经开始布置任务了,说左右年寿堂一时无事,收购铺子就由吴苌去谈,收铺子不过是换个东家,包括苏老丈在内工匠是全部留下,年家雇佣;不光要兑苏家的铺子,还要把一直包揽年家木器生意的牙人张掌柜那铺子一并收了。

    吴苌这砸到脚面上的下巴还没收回来呢,又听年谅道:“吴大哥丈人家自不必提,与张掌柜也是相熟的,这新铺子的掌柜的非吴大哥莫属,往后还得吴大哥多上上心。”

    吴苌那推辞的词儿还没出口,最惊人的一句从年谅嘴里翻了出来。他道:“回头盘了铺子,图样叫人与你送去。这头一批,便先做几样轮椅出来。左右他们都是做熟了的,——冲这,也比兑旁家的好。”

    冲这,也不能叫这两家木匠有一个落到别人手去。

    “爷……”吴苌艰难的吞了口口水,道:“小的于这木器并不懂行,怕万一误了爷的生意……”

    一旁的吴栓晓得这是要削儿子的权了,没想到六爷手这么快,这么绝。眼下,虽说儿子卸了差事,自己腿伤好了还一样是这年寿堂大掌柜的,但是将来呢?

    尹槟带了人来的事他也知道,也是咬着牙的恨,也是暗自揣度着曾经的师父尹迅尹大管事的意思,在玫州没有主子的时候,尹大管事是可做得七分主的,现在有了主子,怕也能当得三分家,对主子的影响绝对不能小觑。

    无论如何,他现在必须说点儿什么,可刚开口想着圆场两句,却被年谅拦住。

    年谅脸上笑容微敛,向他父子道:“吴大哥的能耐我最是清楚的,看不错,吴大哥莫要自谦了,这事儿就交给你了。年寿堂这边,栓叔你不用惦着,还是养伤要紧,你早日康复也好早日帮我。我瞧着荠兄弟已是行事了,便让他学着拿起来铺子里的事吧,历练历练便也是可独挡一面的掌柜了,现下呢,先由年槺,嗯,还有青樱,帮衬他一二。”

    吴栓瞧了瞧脸色难看的大儿子,又看了看脸上欢喜又茫然的小儿子,再抬头望着仍微笑着却目光犀利的主子爷,心里翻了几番,终是无声无息的叹了口气,陪笑道:“谢爷惦着那不成器的二小子,还费心栽培于他……”

    “栓叔说这些便是远了。”年谅打断他,只道,“我瞧荠兄弟是极好的,——只年轻罢了,历练历练便是了。”

    吴栓吞下苦水,脸上挂着甜笑,忙点头称是,又喊吴荠来与年谅磕头谢恩。

    年谅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原也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下达命令,如今吴家父子识趣,那是最好。

    吴荠忙过来恭恭敬敬的跪下,实实惠惠的磕了三个响头,心里极是欢喜。自幼再怎样努力,在家人眼里也事事不如哥哥,诚然自认比不了哥哥十分,可八分总还是有的,这入了铺子却只能做些琐碎事,哥哥却是人所敬仰的少掌柜的,八面威风,这心里不是没窝着。

    如今可算遇到伯乐了!他磕头每一起身都仔细看着六爷,满心只道,还是爷慧眼!

    *

    窦煦远每想着同年家做生意,总是会先表现些“诚意”出来,大抵是他的诚意作用吧,衙门骈四俪六冠冕堂皇的文书出得倒是速度多了,初六一早年寿堂便解了封,只是缉凶的告示贴了许久也没逮着人,案子不算了结,年寿堂损失也没个官方说法。

    那殉职的小伙计抚恤银子一早发了,年寿堂的家业也不怕折损“匪徒抢去的”那点子银子,也不与衙门纠结。只是解封之后,内部盘点是必要的,就由年槺、青樱带着人去执行。

    两人皆是无视于前堂柜台药柜边角之处偶然可见的几滴暗红色疑似凝固血迹的物质,只关心药物,前台后库细细对了一遍。前台药材数都同当值掌柜报上来的单子对上了,后库里三七、末药等等都在,却是少了一斤多熊胆。

    虽只是七八十两银子的事,但无论有心隐匿还是查账不细,都是渎职的罪过,被撵出去都是应当的。然六爷宽仁,又体谅适逢匪患店中慌乱掌柜的一时失察,不予深究,只将那日相关之人尽数贬职。或是内部提拔,或是从府里和崖山庄里抽人顶上。

    当值掌柜并一干伙计有苦说不出——说了更是死罪,只能自认倒霉,灰溜溜的下岗。

    吴栓听闻亦是无话可说。吴苌心里倒是踏实了——爷这火儿出去了,事儿也就过去了,这般动作表示爷到底还有顾虑。有顾虑就行,有顾虑就有底下人的活路。

    他这边苏家和张家铺子收购工作还算比较顺利,既是年谅压根没给他可以不成功的机会,“我要铺子”就是死命令,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便是硬着头皮也得上,也是他有心讨好爷,以示自家办事能力。再者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到底了得,又一端是至亲,一端是好友,几经说和,两家铺子便是没费多少银子就到手了。

    年谅原拟初六即走,再拖窦煦远一拖,等到第一批轮椅做出来再论,然铺子各处细节敲定就拖到初六之后,年寿堂又解封,他亲自处理了那群伙计的下岗问题,便又接见了来访的窦煦远。

    窦煦远也不是傻子,先听年谅仍不肯做瓷器生意,便是心下不快,再听轮椅是这么个合伙儿法,脸色就开始往青黑上转。造椅子的铺子不在自家手里,虽是和珅冰一样,可以“买了卖”,利润丰厚,但年家却是说把自己踹开就踹开,到头来还是与他人作嫁衣裳,何苦来的!

    他婉转提出要入伙木匠铺子,年谅却道那是“年家合族的铺子”,不便请外人帮本钱,只肯同他签一个售货合同,时限还是一年,美其名曰为了双方便宜。

    他脸色愈发难看,只有瓷器生意那桩才是他想要的。轮椅这桩算得什么,还受这等盘剥……

    然他迅速分析了一下形势,又想,只要有货在自家手里,拆了研究研究也就能仿出来了,往后是卖年家的货还是自家的货还不是他说得算!再看初三上巳宴那场面,年家找谁卖都行,现在自己不签,便是错过,东西到不了手,年家这条线也是彻底断了。罢了,卖年家个面子,先把生意拿过来,卖上一年半载,待玫州的事稳当了,再慢慢踹开年家就是。

    再三揣度,窦煦远到底签了合同,成了年家木器行的首位轮椅经销商。

    *

    这些天夏小满也没闲着,便是忙活她的铺子。召了纪灵书,搭了年谅出去寻他木匠铺子的顺风车,满城溜达了一圈,因着资金到位了,便不必费心省钱,就定下一间位置不错但门脸不大的店面。

    她想租,年谅的意思却是买。资金是到位了,她也不差钱,但是买了铺子又带不走,回头脱手也困难,哪有留着银票在手里轻巧便捷!但不晓得年谅同学是看中那铺子风水好还是有升值潜力,执意要买下来,大有“要不我买下来租给你”的架势,她哪里能说自己的小九九,只好认了。

    前生今世,终于有了一张写着自己名字的房契——那个世界房价太高,她独立供养不起,又一直没遇到适合结婚的对象,便只租房子住。如今她自己付了房款,房契上没写年夏氏,用的是夏小满。他见了也没说什么,只笑了笑,无论她叫年夏氏还是夏小满都是他的人,他对此事的理解是,她想留她儿子,不,他们的儿子,既然如此,他有什么可计较的。

    凌家夫妇自上次知道年寿堂出事后,还以为夏小满说的生意再无指望,心里说不惋惜是假的,也不是差钱,就像纪家兄妹极爱读书一样,凌二也是一个不摸那些雕刻工具便浑身难受的匠人。未成想没出几天,夏小满便带着好消息登门,铺子有了,又依着原来说的请他们搬家过去铺子后院宅子住。凌家夫妇又是惊喜又是感激,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这三两个月大起大落太快,宛在梦中一般。

    看着新铺子匾额上“琳琅阁”仨字,夏小满也如在梦中。这是她前世就有的梦想,有闲钱的时候,开一个什么好看什么好玩就卖什么的铺子,就叫“琳琅阁”,如今倒在这里做了女老板。

    有了官方支持果然就不一样,夏小满想私自干时,是十分头疼人才问题的,掌柜伙计木匠统统都缺,现在年谅一点头,方先生那边便帮着推荐人选,寻了一位姓邓的掌柜,那邓掌柜又带了几个伙计过来。而年谅又由着夏小满从他新收购的两个木匠铺子里选了两个小学徒给凌二打下手。

    如此铺子便是起来了,剩下的只是市场问题。匣子是主打产品了,设计就交给了纪灵书。坚果钳子也叫凌二试着做了,几经调试,终于应手了,开果十分方便,年谅也是大赞。凌二又开始照着夏小满的思维试着给那铁家伙上镶金嵌银,拟做不同档次的卖与不同阶级。

    此外,夏小满又推了点儿新设计出来。因某日在凌二家时,见着小不点儿凌庆拿个竹马自家玩得不亦乐乎,她灵感突发想做些小孩子的玩具。

    滑梯因为高度原因也不是绝对安全的,攀高架更不用提,秋千哪里用她做!蹦床啊、迷宫城堡之类的也不现实。她就想起自家小时候有过的那种三个轮子的小自行车。没有链条的,不需要考虑太多的动力学原理,也没太多技术含量,又好做又实用。想到了玩具车,便是一下子打开了思路,还可以做滑板车给大一些的孩子,还可以做手推婴儿车、婴儿学步车给婴幼儿……

    她想到这些,便是越发高兴,没事就和纪灵书凑到一块儿,她口述,丫头绘图,然后先拿去与凌二商量可行性,敲定最终图纸,再给年谅过目,以确定是否由木器行投入批量生产。她的琳琅阁太小,没法进行大批量生产。

    年谅看着那些都是与小孩子的玩物,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只得强笑,转移视线,问她道:“这些图纸与吴苌,你放心?轮椅到底是旧图,他原也知道,这些却是新的。”

    夏小满道:“也因着我铺子做不了大量的。交给他也没什么,丑话先说在头里,就告诉他这些图就由他保管,他守好了,如果在我们的东西没做出来时,市面上就先一步出现了,不论是工匠传出去的,还是伙计传出去的,一律算在他头上。让他自己掂量着办吧。其实这些和轮椅差不多,想仿制太容易了,防不胜防。咱们只能靠着一开始那股新鲜劲儿大赚一笔,所以咱们要防也就是有人抢先一步,赚了那笔去。这么逼吴苌也为的这个目的,再往后,仿制的出来了,肯定跌价,他偷卖不偷卖图纸其实与咱们影响都不大了。”

    年谅笑道:“吴苌怕是没好脸色了。”

    夏小满也笑,又道:“现在咱们需要一个商标……唔,我是说,一个标记,让天下人看着这个标记就知道是咱家的东西。比如我们就准备在匣子上打上琳琅阁。你这铺子,打‘年记’?我叫表小姐琢磨画个漂亮的印去。”

    “至善斋吧。”年谅略一思索,道,“止于至善。”

    图纸是夏小满亲自交与吴苌的,果然那般与他说了,而吴苌的脸色果然像染料铺子一样——黑红青白紫,五色斑斓十分好看,陪笑时眉梢嘴角都是抽抽的,看得夏小满心里大爽。

    *

    铺子合同全部利索了也到了月中,年谅同学那可怜的满娘又逢生理期,再次行经不止。

    大夫照样说脾虚,她照样能吃能睡。她说无碍能走,他听她的才怪。想想她画的那些与小孩子的东西,他自是牢牢按着她,非要延医问药诊治妥当了才罢。她不知道他想的和她不是一个星球的事,只嫌他啰嗦,可人家打着“吃药是为了你好”的招牌,又不好反抗,就吃药一事,她就没反抗成功过,便无比郁闷的灌了多日苦药汤。

    她这身上上才走,那边又逢袁家太夫人猝死,年谅少不得去袁家走礼道恼,里外里又耽搁了两天。

    袁太夫人年近七十,但素来身子硬朗,饮食也无禁忌,那一日跟着跟着儿媳、孙媳院子里赏花,说笑之际,不知怎的便突然厥了过去,再没醒过来。

    袁家一片大乱,找了多位大夫都没瞧出死因来,有说突发中风的,有说邪祟冲撞的,还有说年事过高小恙累成大患一朝发作的。前者后者都还罢了,邪祟之事又叫袁家惊惶一阵,请了不少“高人”来祛,以保家宅平安。

    虽然都没个说中毒的,老人家那光景也不像中毒的,可家里家外仍有不少闲话出来,袁家几位夫人在推卸责任彼此指责时,素日里的矛盾一并迸发出来,争斗也就从台下搬上台面。原瞧着高门大户诗礼之家,如今太夫人头七未过,却已是吵着分家,这体面廉耻统统不顾了,那便是高高院墙又能拦住什么话音儿,没半日功夫整个玫州城都晓得了。

    夏小满听着这信儿,觉得八成是心梗,她熟识的叔伯辈就有人死于此病的,说是早上起来还一点儿事没有,正吃着面条,两口没下肚人就堆委下去了,老伴唬了一跳,再过去看,人已经没了,送到医院说是突发心梗。这病就一点,快。瞬间人就过去了,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袁太夫人这症状便极像。

    但是大家族中,这事儿又谁说得好?她转而又想起年家来,不晓得年老太爷老夫人百年之后,这些个人怎么个闹法。

    年谅去参加了一回丧礼,也是感触颇深,回家来关在书房里半日没言语。只想着在袁家碰着大姐时,她与他说的那些话。

    她道:“你的心思我原也知道些,论我本心,也想你立业成大事,来玫州,我只有欢喜。然今日也是感怀,咱家祖父祖母也是这等年纪了,说句不孝的话,一日没一日的。你不止是家中嫡长房长孙,祖父待你也素与旁人不同,真是当眼珠子一样,这层自己也当省得。咱不论旁的,且看着祖父吧。若二老百年之后,你想怎样都由着你,现下……莫等子欲养而亲不待……”

    胡家大老爷去世时,年诺已是见识过亲戚嘴脸了的,如今再看袁家这般也不过再看一场闹剧而已。一则心里想着,亏得先前袁太夫人没回应婚事,倒不是这分家之事——其实即使分家了袁家在玫州地面上也是首选的联姻之家,却是袁家要守孝三年,谁又耐烦等她家。再则便是因着袁家,和弟弟要置产之事,想到了自家老人。

    那个家什么样子,她也再清楚不过,可便是这般,也……总有可看之人吧。

    *

    从城里到崖山庄需要小半天的路程,因着也不赶时间,天儿又热,一早启程时车行较快,日头高升便就慢了下来。晌午在路边歇脚打尖时,本来被年谅留在家里的长随其荩骑快马赶来,送来了上午才从驿站取来的京里书信连同一份邸报,说是方先生让送的。

    年谅拆了书信一一看了,再看邸报,脸上晴转多云,先前出发时候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夏小满斜眼瞧了,心里纳闷,却也不好多问,只加快了手中扇扇子的频率,帮着降火。

    他看了她一眼,拍了其中一封到她身旁,道:“家书。喜事。”

    她咔吧眼睛,喜事?这哪里有喜的样子?!既被默许了,便拿起那封信来看,跳过诸多华丽而无用的词句,发现中心思想真就两个喜讯。

    第一条,九爷殿试中了探花郎。

    这算是喜讯,中了就是喜讯。但是九爷和年家人一直都是奔着三元及第去的,这没中状元,喜悦自然大打折扣。

    第二条却是,五小姐三月二十二出阁。

    嫁给陆绍虞。……果然是高兴不起来的。

    她把信还了他,无言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

    兄弟,世界不符合你的想象,难道你能大喊一声陆绍虞不是好东西不要嫁?哪里有你这个叔伯兄弟说话的份儿呢。==|||况且还有个神棍在中间搅合。——信里写的,之所以这么快成亲,是因为玉仙观余真人应邀替他们占的良辰吉日。初十才占,却说一年之内就三月廿二这个日子最宜这二人成亲,旁的日子都叫他说出一篇子话来,左右是不够吉利。

    她以为余真人又是来骗钱,又或者是三老爷急着让女儿出阁——到底是十七岁的姑娘了,因此也不好说什么。他却知道不是那样。

    二月里皇上动手拾掇御史台,朝中局势便混乱起来。吏部李容昇调任御史中丞之后,不少目光不止盯着御史台的缺儿,也盯着吏部补李容昇的缺儿。这么个时候,有小御史参吏部尚书郎殊胜、吏部侍郎陆西原,收受贿赂、私售官缺、结党营私。

    那便是年谅给郎家陆家下的料。

    朝中人可不管那小御史到底是正义感膨胀跑来揭发,还是受人指使做了枪,甚至不管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只要有利可图便会大做文章。皇上念旧情,郎家有老太妃余温保着尚不太惧。陆家又有什么?

    他算计了陆家的尴尬处境,却没想到,处境尴尬的陆家会用这么卑劣的法子抱上年家。

    雇佣一个神棍。速成一桩婚事。拒绝任何变数,迅速捆上年家。——五小姐的婚期原在下半年,如果上半年陆家一直摇摇欲倒,依着三老爷的性子,退亲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然,一个庶出的五小姐许是拖不动年家。

    那么,还有一个旧盟呢,死去的陆家三小姐与年家嫡长房长子的那一个旧盟。如今替换为陆家四小姐,所差的也只是一个长辈的点头。

    年谅攥紧了邸报。上面写着皇上下旨要分招各州重臣回京述职。西北理州的大老爷年崴五月间便会进京。

    当初是年崴同陆西原定的儿女亲家,这等时候年崴回京,陆西原会……

    他挖了个坑,可陷进去的到底是猎物,还是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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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抱歉,送来晚了,天又黑了……大哭……T_

    然后还得说句欠抽的话,明天有事,如果下午五点之前还没更新……那就是俺还在外头……那就是……俺还得请假一天……>_<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8、局中人③

    崖山庄地界内并没有高崖,倒有三座小山包,连耕地带山地数百顷,为了照看地方便,佃户住的并不十分集中,山前山后分成四五个小村落,而主庄园座落在相对较矮的两座山之间,地势恰是北高南低,视野开阔许多。

    许是为了显示宗室气派——到底是郡主陪嫁庄园,许是为了物产进出方便,入庄的大道拓得极宽,又是修得极为平整,堪比玫州城内上等官路,马车行驶其上快捷而平稳。

    三月二十五下晌,崖山庄大管事尹迅带着儿子并庄内有头有脸的执事几十号人吃了午饭便迎出几里远,在道口相侯少主人年六爷的到来。

    年谅才打车上下来,这边已是乌压压跪倒不少人,夏小满扶着年谅下了车,借错身往他身后去的档儿小声在他耳边嘀咕道:“跪得真快。”

    当日年谅初来玫州,这群人在渡口相迎时,也是撩衣服作势要跪,而后被年谅拦住。如今倒好,年谅这还没下来,那边已是麻溜儿跪下了。那日年谅同年寿堂管事人发脾气的事有人原原本本的学给她听了,眼下看看,这一群估计也是有所耳闻了吧,这迅速的下跪动作是为发威的HelloKitty同学“虎威”所摄?⊙_⊙

    年谅斜了夏小满一眼,忍不住一笑,扭回头板了脸,一边儿道是都快快免礼,一边挥手叫小厮持荆持蔹抢步过去扶住颤巍巍要下跪的尹迅,口中直道:“我这腿不利索,走不快,都快去扶了大管事。岂敢让大管事行大礼!!”

    尹槟本是一旁扶着父亲的,却被父亲一把推开,待到持荆持蔹过来,尹迅也只肯让这两人扶,理也不理儿子,转向年谅道:“老奴教子无方,愧对老太爷老夫人,愧对六爷,原当往府里谢罪……”

    年谅已是拄拐走到近前,亲自扶了他,笑道:“大管事这是什么话!我是不懂了。——这大热天的,大管事何必亲自出来!下晌日头毒,咱们庄里叙话吧。”

    尹迅忙道:“是,是,是,老奴糊涂了,这边热……”

    年谅一笑,吩咐道:“持荆持蔹,扶大管事到我车上。”说着回头与夏小满使了个眼色。她会意,往后面跟小韦嫂子一车去了。

    尹迅一脸惶恐,再三推辞,满口“折煞”,到底被请上了年谅的车。

    年谅顺车窗瞧了眼尹槟,先前就注意到他走路有些跛,被尹迅推开时候还有些站不稳,因笑问:“尹管事也是,身子有恙还出来作甚!也上车吧。”

    尹槟脸上笑得尴尬,讪讪道:“小的不敢。爷先请。小的前面与爷开道。”

    尹迅在车内铁青着脸,低声向年谅道:“爷莫要理那孽障!到庄里再还请爷开堂罚他!”

    年谅哂然一笑,道:“大管事言重。我倒是糊涂了。成,那便回去再论。”

    主宅在庄园中心位置,整个宅子比玫州城里年府纪府两处加一起还大些,因着崖山庄常年没有主子,便是一直空着,定期叫人打理。先前知道年谅要来玫州便是大清大扫了一遍,又在几处改建了暖壁地热,此后虽年谅一直没来,却也是天天拾掇,这会儿看来极是立整,又是暮春,花红柳绿,赏心悦目。

    厅上落座奉茶。因着夏小满也要一同看账,少不得和这些管家打交道,便也没避讳,在年谅下首墩子上坐了。

    在车上尹迅几次想说事儿,都叫年谅打岔过去,这会儿年谅瞧了老爷子还是要说道说道的样子,便是浅浅道了几句辛苦,笑着打发了众执事下去歇着,只道有事再分找人询问。

    这群人退了下去,满厅只剩六爷心腹之人,尹迅起身施礼道:“爷这是与老奴留着体面,然老奴实是对爷不住……”说着立起眼睛,斥尹槟道:“孽障,还不跪下领罚。”

    尹槟垂着头,一言不发,站起身勉强跪下,当是腿疼难耐,膝盖触地额角已隐隐见了汗。

    年谅也不叫起,却笑道:“好端端的大管事这是为的哪般?”

    尹迅道:“回爷的话,这孽障目无主子,未经爷应允便擅作主张带人去州府,给主子添了麻烦,当严惩不贷!老奴原当翌日便去府里请罪,然身子有疾,既恐再与爷添腻歪,又闻爷一二日便能过来,故此没动身,只等爷来。当日老奴先打了这孽障十杖记下十杖,不是僭越做主,是罚的他忤逆父亲——那事也是未曾知会老奴的;今日便请主子以家法重罚,切莫饶他!而老奴,为人父,教子无方;为管家,大意失察,实是罪过,也请爷一并责罚。”说着再次要跪。

    年谅忙叫持荆道:“快扶了大管事!”又笑道:“大管事言重了。尹管事是为的我好,带人来与我解困,何罪之有?”话是这么说,却只冲着尹迅,小厮们也站得溜直,没个过去扶尹槟的。

    尹迅抓着持荆的胳膊勉强撑了身子,又是愤又是愧,额上起了青筋,眼角沁了水渍,话也说得颤了,道:“爷是与老奴留着体面。然老奴愧对爷呐……”说着忽而紧两步过去,一脚踹过去,口中骂道:“这孽障!!”

    尹槟猝不及防被踹得身子一歪,牵动腿伤痛处,一手撑地,一手去抚腿。尹迅自己也是一个趔斜,好在被持荆扶住,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睛转红,恨恨骂道:“你这孽障!老头子这条命早晚要被你连累了去!你作死你自去,莫要累了老头子一世名声!”

    尹槟收了手,伏地磕头,话里带了呜咽,道:“六爷,小的罪该万死。事有莽撞,然小的实是一片忠心为的主子着急啊!闻讯小的就慌了神,是未及与大管事通禀商量,便就先往府里去了。小的愿受罚,然小的忠心可鉴呐爷……!”又微偏头,向尹迅道:“大管事息怒,是小子不孝,大管事千万保重身子,方才能起床的……千万息怒……”

    年谅忙挥手,依旧笑得温吞和蔼,道:“大管事、尹管事,实是言重了!尹管事忠心一片,何罪之有,更谈不上个‘罚’字!大管事息怒,我倒要替尹管事求个情,尹管事到底是为了我的事急火攻心乱了分寸,方越了大管事行事,这事出有因,又非本心忤逆,大管事且饶他一遭吧。也多保重身子才是!持荆,还不快扶大管事坐下!”

    尹迅犹没顺过气来,被持荆搀扶着,大口喘息,闻言瞧了一晌年谅,忽而推开持荆,扑通跪下,因着用力过猛,身子前跄,勉强拿手撑住,便即额头触地,颤音道:“爷……老奴……”

    年谅心里一顿,忙起身,抓了拐紧着往前走,夏小满唬了一跳,转瞬晓得他的意思,忙跨步出去相扶,这会儿年谅身后的小厮也抢步过来,一众人扶着年谅紧走到尹迅跟前。

    年谅双手托着尹迅的胳膊,却扶其不动,他叹道:“大管事这是作何?折煞小辈了!我原是当尊一声尹爷爷的,奈何你只不肯,怕你不自在放才弃了这称呼。现下还是叫这一声尹爷爷,你叫小辈如何担得起这等大礼?我腿上有伤,不得还礼,尹爷爷是挑我不肯还礼才不肯起吗?”

    尹迅翻手抓了年谅的手,只道:“老奴岂敢!爷……老奴……老奴这……”

    年谅又长叹一声,声音低沉道:“尹爷爷打理崖山庄四五十年,呕心沥血,方使崖山庄有今日面貌;走前祖母又与我言,‘万事有尹大管家’!如今,尹爷爷这是不信我?”

    “爷……老奴……”尹迅攥紧年谅的袖子,呜咽着,再说不出话来。

    最终尹迅还是执意要依着家法责打尹槟,年谅反倒是替着减免,最终又打了二十杖,抬了人下去。年谅又叫人扶尹迅回去歇着,道是明日再理账不迟。

    瞧着众人走出去,夏小满扶了年谅回去更衣,因问道:“你信了?”

    年谅挑眉道:“信了谁?”

    夏小满撇嘴小声道:“当然不是尹槟。信尹槟,哼。”那真是见鬼。尹槟是个鲁莽的家伙,实不擅长演戏。而尹迅,她也看不透。他瞧着比吴苌真挚得多,可姜是老的辣,他道行也比吴苌深啊。

    尹迅老爷子么。年谅回想几次见他的情形,心里一叹,口中淡淡道:“那要看他信我不信。”

    未进内院,便有小丫鬟跑来回话道是管家媳妇们都后面等着二奶奶训话。

    夏小满摇头道:“也没什么话,明儿一起说吧,今儿先歇歇。叫小韦嫂子她们也歇歇。”

    小丫鬟应声下去。

    方才路口相迎的都是男管事,以尹槟媳妇尹张氏为首的管家媳妇们便没跟着去,只在庄内相侯。匆匆见了一面,这二奶奶就同爷一道前堂厅里接见管事们了,管家媳妇们便在后堂议事厅里等着,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小韦嫂子等府里过来的人闲话,试图套出些二奶奶的秉性来。

    这等了好一会子,小丫鬟来传了二奶奶的话,众人也就散了。尹张氏原就惦着丈夫的事,一打听,又是被打了,忙不迭往家里去。

    刚进了门,就见尹槟床上躺着,那一张黑脸都变白了,口里骂着擦药的丫鬟,直叫下手轻些,她便极是心疼,忙接丫鬟手里药膏,坐到床边与他涂抹,眼里汪着水,却是咬牙道:“凭怎的,还有多少年的劳苦功高在里头!他小小年纪,怎的就这么狠的手?!”

    尹槟骂道:“闭嘴,你知道个P!哎呦,我说你TMD下手轻点!……不是他,是老爷子还不依不饶的!”

    尹张氏闻言手下一滞,尹槟立时疼的大叫,直骂:“你TMD要老子死啊?!”

    尹张氏也不是好性儿,这一恼,又狠狠按了下,然听了他大喊大叫又是心疼,便是又揉了揉,恨声道:“老爷子可是糊涂了?!素日再不待见,你不也是他亲生的儿子?便是一百个不如意,也没个让亲儿子死的道理!”

    尹槟哼哼两声,也不言语。

    夫妻俩正说着,只听外头远远传来咳嗽声,又有小丫鬟喊着请大管事安。尹张氏忙站起身,扯过被来给尹槟盖了,抻抻衣襟,抿抿鬓角,往外头来。

    尹迅在门口站了,等了片刻,见儿媳妇出来行礼,略一点头,并没言语,径直往里头去。尹张氏挑着帘子,咬着嘴唇,顿了顿,到底小声说了句:“老太爷,老爷可是伤得厉害呢……”忽然见尹迅犀利的目光射过来,她素来最怕公爹,从不敢当老爷子面嚣张,后面的话便是再不敢说,只请了尹迅到里间,吩咐小丫鬟上茶,自家便退了出去。

    尹槟瞧着父亲脸色铁青,只道:“爹息怒,是儿子不孝。”顿了顿,又有些恼意,道,“然儿子也说了千八百遍了,儿子确是一片好心。怎的如今六爷都信了,爹倒仍疑心亲儿子!”

    尹迅也不端茶,也不坐,冷笑一声,道:“蠢东西!当我老糊涂了,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会不知?你又真当六爷是什么都不知?我且告诉你,今日是六爷给我留了脸面了!你便是不认吧,也与我听好了——主子就是主子,没轮到你说话做主的份!你要想算计主子,不用六爷收拾你,我头一个不饶你!”

    尹槟心里哼哼,嘴上犹委屈道:“爹,怎的你就不信儿子!”

    尹迅不理,道:“你最好给我夹着尾巴做人,别看六爷年纪小身子不好就想出什么幺蛾子,六爷那少举人不是虚名!你作死不要紧,别连累了尹家一家子忠良名声!”

    尹槟冷了脸,只咬牙道:“爹,我是好心。真是好心!”

    尹迅冷冷道:“收了你那好心坏心,给我记住‘本分’!”说着拂袖而去,临出门,又回首道:“蠢东西!你又当吴栓是傻的?”

    门帘摔下,脚步声远去,尹槟盯着摆荡的珠帘,使劲咬牙,忽觉得身上又疼,便是阖了眼又哼哼起来。

    *

    接风宴上,尹槟因着挨打不能动而未出席。于是这宴席看着热闹,每个人的笑容背后,却又都带了些旁的东西。

    次日起,这些旁的东西就迫不及待的露头了。

    年谅拿了庄子耕地的账簿册子去查粮仓,夏小满则被分配去看看家禽家畜。夏小满先在后堂集合了所有媳妇子,简单交代了几句场面话,然后带了相关人往后庄鸡场去了。

    打田间经过,夏小满随口提了几句产粮多少何时播种之类的话,不过是闲话罢了,旁边一个年轻的媳妇倒是上心。

    因那媳妇是丫鬟出身,有几分眼力见有几分胆色,也是凑得比较靠前,见夏小满身边的尹张氏没有说话的意思,便壮着胆子陪笑道:“回二奶奶的话,玫州地肥,寻常年份下等田一亩也能出三四石,好年景上等田至少出六七石。‘占禾’的话能更多些,虽诨名叫‘百日黄’,但里头却有六七十天就能熟的,好时候能种三茬,只是打的米吃着没‘乌早’、‘六月白’、‘红桃仙’那些个味儿好。还有就是这边水好,去年冬天没怎么下雪,南边儿几个州都旱了,只咱们因有丁午河,庄里引了水渠,不怕旱的,便还是如常,也没耽搁春种。”

    见夏小满频频点头,她也高兴了,又近了两步,因是识字的,更想显一番自家不同,便陪笑道:“若说下秧子的时节,奴婢背与二奶奶听啊,《农书》里是这般写的,这‘二月惊蛰节、春分中浸稻种,三月清明节、谷雨中种稻,四月立夏节、小满中秧早稻……哎呦……”

    她话没说完,忽被扇了个耳光,又被一推,跌倒在地,滚了一身灰土,还没醒过神来,尹张氏已在那边掐腰跺脚指鼻子骂道:“作死啊!二奶奶的名讳也是你叫的?给你脸了吧,没个尊卑……”

    那媳妇“哎呦”大叫时正在夏小满耳边,也吓了她一跳,翻眼去看,见是尹张氏一张脸作满月圆,血盆大口张张合合唾沫横飞骂得起劲儿。

    她冷冷瞥着,早从崖山庄过来府里的人口中听说过尹槟媳妇母老虎的威名,昨儿打了尹槟,想必伊心里一定不痛快,——接风宴上就是笑容勉强,言辞闪烁,她没爱搭理伊罢了。如今伊可是当老虎上瘾,碰着谁都伸爪子?弹压想上位的也就罢了,还想给她夏小满立规矩不成?那就看看是谁与谁立规矩吧,她嘴边挑起个冷笑,扫了一眼小韦嫂子。

    小韦嫂子方才就看不过眼,早待说话了,碍于夏小满在,也不知她心意,不好僭越,见夏小满那脸色那眼神,便重重咳嗽一声,冷冷道:“尹嫂子倒是知道尊卑规矩的,在二奶奶面前便大呼小叫起来了?”

    尹张氏合上嘴时下巴嘎吱嘎吱直响,扭过身来,挤出个笑,满月脸硬挤成月牙弯,道:“这小娼妇着实可恶,张口闭口叫二奶奶名讳,我也是气不过,嘿,也是我管教不严,所以现在给她教训,这二奶奶也当能体谅……”

    小韦嫂子冷着脸,道:“尹嫂子也说规矩,是,家有家规,主子没在,高一等的管家媳妇倒可教规矩管下人;可这主子在,主子还没发话,哪轮到媳妇子教训下人了?这是谁家的规矩?年家的规矩,尹嫂子当是熟知的吧?!”

    尹张氏脸骤然变回满月,连眼睛也如蛙眼一般圆,大声道:“韦嫂子也知道规矩,难道这小娼妇叫二奶奶名讳是应当的?教训也教训不得?”转而不理小韦嫂子,直接向夏小满,甚至隐隐带了问罪的语气,道:“二奶奶,你看这,我是护着二奶奶的,韦嫂子倒是冲着我来了,这怎么个事儿啊……”

    夏小满嗤笑一声,也不理她,慢悠悠转向捂着腮帮子垂头退在一旁的那媳妇子,问道:“那位嫂子,你可知刚才哪个词儿说错了?”

    那媳妇子咬了咬唇,带着哭腔,只道:“回二奶奶的话,奴婢是无心的……”

    夏小满道:“你且说方才哪个词儿错了。”

    那媳妇子哭哭唧唧道:“恕个罪说……立夏……是二奶奶姓氏……二奶奶,奴婢实在冤枉,奴婢实是无心的……”

    “连姓也不得说了?”夏小满嘻嘻一笑,扭头向尹张氏道:“尹婶子太小心了,这边知道我名字的有几个啊,她哪里是有心的!再者,小满就是个节气,不叫小满叫什么?我也是小满那天生的才叫了这个,难道还因为我叫了,这节气就得改名了不成?那我不也得跟着改了?哪有那么多忌讳!”

    听夏小满这般说,尹张氏勉强抽了抽嘴角,语气依旧不善,道:“二奶奶大度。那是我想左了。但依着规矩……”却因为蛮横惯了,不善掩饰,脸还是气鼓鼓的,冷笑从心底透到脸上。

    夏小满只作不见,打断她,慢悠悠道:“我晓得,尹婶子是心里惦着尹管事,心里急,这才容易发火的。我有时也这样,说起来六爷身边丫鬟多去了,都是妥当的,但这不是亲手伺候吧,总是惦记着,怕缺这少那的,便总是急,火大。这将心比心,我岂能让尹婶子也受这煎熬。所以这几日尹婶子就好生回去伺候尹管事养伤吧,不必跟着我四处走了。左右我这儿也没多大的事儿,她们都是办事儿办老了的,你也不用操心,等有不明白的,我再打发人去问你。”

    这话入情入理,正常人听了就算不满也无可奈何,便是表忠心说工作比家人更重要坚持要留下来,那她也还有更煽情的说辞非打发走了不可。

    而她这次遇上的不是正常人。

    尹张氏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脸似冷月寒,不管不顾直言道:“二奶奶是撵我?”

    夏小满心里大乐。这绵里针练得久了,便依旧笑眯眯道:“呦,这什么话!别说我,就六爷也不好说这话啊。我是体谅尹婶子的心情,叫尹婶子去好生照顾尹管事呀,尹婶子是心里急,又想左了。”

    小韦嫂子又在一旁接口道:“二奶奶好心体谅尹嫂子,尹嫂子也不谢一句?还要忤逆惹二奶奶生气不成?这是什么规矩!”

    夏小满不待尹张氏张口,便道:“哎呀,尹婶子就不必操心惦着我了,我说没事就没事。行,就这样了,你这就回去吧。走,咱们走吧。”说着带着大伙儿人就往前走。

    昨儿听说尹槟挨打,今儿又见二奶奶轻飘飘几句话剥了尹张氏的权,原常受尹张氏气的这些管家媳妇们都是心里叫好,巴不得二奶奶再狠些,彻底收拾了她才好。而局势也明晰了,谁还会搭理尹张氏,二奶奶说了个走字,大家抬脚就跟着走,留下个尹张氏站在原地干瞪眼。

    尹张氏险些气炸了肺,当然舍不下脸来去陪小心挽回,能强忍着不大骂出来就不错了。小声嘀咕咒骂实不过瘾,心里憋屈的难受,她便使劲跺跺脚,扭头就走,——MD,非回家关起门好好骂个痛快不可!!

    *

    这往养鸡场去的一路上,先是有人试探着不轻不重的批了尹张氏两句,大家小心翼翼的瞧着夏小满的表情。见这位二奶奶始终和颜悦色的,便有人开始大着胆子数落起尹张氏的不是来。

    然后,我们的二奶奶夏同学依旧保持着蒙娜丽莎的面容,偶尔会心一笑,却一言不发,只听不评。

    然后,这些人像得到鼓励一样——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想着左右也是说了,说一句也是说,说十句也是说,这口水就如山洪暴发,喷将出来,汹涌不绝,让夏同学心下不住惋惜——要不是冲着她喷而是冲着田喷那就省得浇水了。

    当然,这也让夏小满同学迅速掌握了尹张氏的全部情况、尹槟的部分情况和庄子里可能存在的管理漏洞情况。

    对付女上司需要收集资料,对付下属同样需要。八卦的力量是无穷的。夏小满同学对着太阳眯缝起眼睛,拿着从前看文的经典台词暗自感慨了一下——“八卦,你是照亮我生命的太阳。”

    崖山庄的鸡场养鸡千余只,也细分到产肉鸡和产蛋鸡。舍间管理和现代化养鸡场没法比,还处于自然放牧、将下蛋时人工赶撵的时代,但比夏小满想得还是要好很多。

    “食鸡和角鸡,味俱肥美,远胜旁的,家里这两种养得多些。往年给京里送,都是送这两样。”那个挨打的小媳妇甘卢氏介绍道。

    她原是尹迅妻子卢氏买的丫鬟,因买来时就是识字的,打小便跟着卢氏帮读账本誊账本。因是拐子拐来的,早没了名姓,卢氏便让她跟着自家姓了卢。卢氏去世后,这批丫鬟便也没留,她就被许给了管事甘苾,成了管家媳妇中的一员。

    她既不是管养鸡的也不是管稻田的,但因着原就比旁人懂得多,又是有心人,什么都知道些,今日二奶奶一问,她积极回答,倒显出她渊博来了,正经管着养鸡的管家媳妇倒退避一旁。众人瞧着心里都是不快,然二奶奶刚收拾了尹张氏,这会儿谁敢出头作死,都不过在心里磨牙罢了——这小蹄子真是因祸得福了,入了二奶奶的眼。又多少人暗恨刚才尹张氏那嘴巴子怎么没落在自家脸上,平白失了个出头的机会!

    “那是柴鸡,二奶奶瞧它,多小!身子也轻,也就一二斤,也是身轻吧,还能飞能上树!”甘卢氏伶牙俐齿一路介绍。

    “真有能上树的啊!”夏小满是很想让它表演个试试,可惜周遭也没树,况且这么说出来实在不太着调。>_<

    “嗯。能飞。”甘卢氏陪笑道,“回头奴婢取只给二奶奶送去乐乐。”又道,“您别看这鸡小,最能下子儿的,还能爱抱窝,养这就是为的下子儿孵子儿。”

    说话间到了一片棚子,一群妇人正在里面把篮子里新捡的鸡蛋分门别类往大些的藤条筐里码,见着夏小满一行人过来,忙都停下一边儿扑弄衣裳蹭手的,过来与夏小满见礼。夏小满笑道免了,叫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不用管她。

    那群妇人都是熟练工人了,单手便能拿三个鸡蛋,一双手起起落落,极轻极快,未见一个鸡蛋在她们手里碎掉的,少一时就码好一平筐。鸡蛋分类也较细,不同鸡种的蛋固然要分开,红壳白壳也分开,大的小的也分放不同的筐,夏小满不由频频点头,倒是合理。

    “二奶奶,这个不能码太高,太高太沉也容易碎……”管养鸡的媳妇见夏小满仔细看那装鸡蛋的柳条筐,总算得空插了一句嘴。

    夏小满点点头,却是想着旁的。

    鸡蛋托。

    节约空间就用鸡蛋托。

    没有塑料也不是问题,她见过一种纸质的鸡蛋托。估计是烂纸浆加浆糊再塑形烘干的,因为是纸壳性质的,承重没问题,而托本身重量很轻,两三百斤的鸡蛋,纸托只占八九斤,搬运上比塑料的不知道省力多少!

    造这个呢!这个可比旁的都算有技术含量的,比如纸浆和浆糊的添加比例,成型模具,烘干时间7788的,这么个配方、工艺,没内鬼,旁人一时半会儿学不去。又是成本低廉,推广却快。而且也可以上升到高档级别,比如好好包装一下金贵的鸡蛋,像原来纪郑氏给年谅的那种神奇的锦蛋;或者,干脆做金托儿金蛋,装饰品么……

    唔。装饰品么……俄罗斯彩蛋。

    夏小满同学又兴奋了。不能走复活节路线,有了道家佛家就够了,大秦朝不需要基督,她也创立不了基督,就走……送子嬢嬢的路线!

    那赤子儿不是鸡蛋上缠个娃娃么,咱就整鸡蛋里装个娃娃!!!做漂亮的金蛋银蛋,设个机关,里头装个娃娃,匣子就是是莲生贵子也行,是仙鹤送子也行……;陶瓷的也很讲究,做坯子时候放进去那是不可能了,一烧就成灰儿了,但是可以先做两个一半儿的陶瓷蛋,然后想法子锔到一块儿去,还叫瞧不出来的,然后买家打碎陶瓷蛋,里面露出个金娃娃——这种还可以像前世一度卖的挺火的“希望珍珠”那样,娃娃做个七种八种的,福禄寿喜占全乎了,购买者压根不知道某一陶瓷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要的就是运气和惊喜!

    夏小满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灿烂。

    那管鸡场的管家媳妇见二奶奶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尚不明所以,但因着自己刚说了话,二奶奶就“欣喜”了,到底还是心情愉悦的,斜眼瞪了甘卢氏一眼,心道总算扳了一局回来。

    *

    年谅打外面回来,一路上琢磨着米粮的事,因打发人去看夏小满回来没,片刻,他的满娘乍着双手进了来,进屋先找盆洗手,道:“什么事叫得急,我撂了笔就过来了。”

    年谅端了茶灌了两口,笑问道:“又写什么……”忽而想起他的满娘与旁人不同,便是哂然一笑,自觉改口道:“又画什么呢?鸡鸭鹅?”

    夏小满扭头一笑,兄弟,真是越来越了解我了。她直起身,擦了手,笑道:“画鸡蛋……”这话咋这别扭,达芬奇么?囧。于是又添了一句,“还有鸡蛋托……”

    不是同一个星系的兄弟咔吧咔吧眼睛,再次无语。了解行为不代表理解思想。他依旧听不懂她说的嘛。⊙_⊙

    夏小满打发他更衣,简单的说了个大概。年谅还是不甚了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夏小满叫人拿了个小口盅并一个鸡蛋来,将鸡蛋半身坐进盅口,指给年谅看,道:“这般放鸡子儿稳当,也不容易打,立着还比较节约空间……唔,我是说,省地方。然后一层一层这样放,又稳当,码多高都行。”

    “倒是个巧的。”年谅笑道:“难为你怎么想到的。只用木托怕是沉的,又得耗多少料子。”

    夏小满干笑两声,道:“也是下面媳妇子说了几句旁的,提了个醒儿,我自己琢磨琢磨,估计还行。不用木头,用纸糊。这样的纸托儿就轻巧了,成本低,用处还大。”

    “纸?”年谅皱眉道:“纸能擎住鸡子儿?”

    夏小满笑道:“你那写字的宣纸当然不成,纸也有硬的啊。你想想表小姐给的那个厚的浣花笺!淘了纸浆,再熬些浆糊,混一起,照模子出型,就成了。当然,我也就这么一想,回头具体还得试着看。”

    想到纪灵书,她忽然一拍大腿,道:“瑀州产纸不是!我倒把这个忘了,回头叫姨夫人那边回瑀州联系一下,在瑀州设摊子,成本更低!”

    年谅笑道:“你倒是想着四处开铺子。瑀州指着姨母打理却是不能了,姨母不善这些营生,有铺子也都交予管事了,只乐意收租子,少操心。——她又是心慈,总减免些也与人方便,也算是自家积善德,心下舒坦。”

    夏小满笑道:“纪大奶奶也不是个做生意的料,怕将来也只能是姨夫人这样。表小姐怕是叫我带出几分来了。”想着纪灵书总要回去——纪淙书手一好怕就要张罗回去了,心里又泛凉,不得不说,就算纪灵书不是铺子唯一能用的设计师,却也总比用旁人方便得多,也管用的多。以后要是两地,交流受阻,这又没个网络、传真的,难道还飞鸽传书啊!等驿站黄花菜都凉了。

    留下纪灵书。她这小算盘又悄悄响起来。嫁掉纪灵书。能使得“只有她离开纪灵书,没纪灵书离开她”的份儿的,只有一个人。她眼睛瞄着年谅,听着他一边儿抿着茶水一边儿道是“表妹比先前可强了,却也不是个能管这些的”云云,心里翻了几个个。

    门第。大姑姐。年谅本身。三道坎。于是,她还是搁置了,只笑道:“她多学学也就好了。轮到她当家,不会也会了。哎,也不知道谁有福气娶了表小姐去。”

    年谅混不在意,继续喝他的茶,顺口道:“我原觉得若非三房……十四弟是极好的。后来船上也与姨母提过,姨母却道不欲找豪门贵胄,免得表妹受委屈……”他想到母亲,心里也是别扭起来,便是皱了眉,不再言语。

    纪郑氏不乐意找年家?!这她还第一回听说,但也佩服纪郑氏的见识。齐大非偶。只是,对于她的“自主择女上司大业”来说,这是第四道坎了。>_<

    她转移话题,把今天尹槟媳妇叫她撅了的事简单说了。

    年谅叹了口气,果不出所料,庄子里不服满娘的怕是不少,便道:“今儿打发了她就对了。原也与你说过,莫纵着她们,不然越发拿法人,使唤不动都是小事,怕是欺瞒坑骗的事都出来了。”他顿了顿,又道:“你也留心哪些人是能用的。怎么摆弄还得再瞧瞧,但还是那句话,备着吧。”

    夏小满点头道:“我知道。你说过,兴许年寿堂还用得上。”

    年谅点头道:“正是。”又道,“今儿瞧着,我这几天便就是看粮仓了。你多走走,各处拢利索了,咱们呆个五七天,账清了就回去。还有些旁的事堆着。又,你那琳琅阁不是定的四月初开张?正好回去。等你铺子也妥当了,咱们就往海边庄子纳凉去。”

    ————不算字数分割线————

    PS:懒得拆章了,反正都是一天的事儿,就顺下来了……。

    从字数上看,这个,这个,勉强算补了前两天的吧……

    迅速抱头遁逃……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9、局中人④

    一连几日,不晓得是不是尹迅的压制作用,尹张氏还真是老老实实的在尹槟床前侍疾,彻底消失在夏小满的视线里。可这眼前清净了,耳边却并不清净。

    许多相干不相干的媳妇婆娘每日介跑来,谄媚讨好又同夏小满打小报告,告尹张氏黑状。说什么的都有,上至挪用钱粮中饱私囊下至鸡毛蒜皮碎嘴诅咒都当惊天大案来回,一个个神叨叨的,不晓得是眼线布得多,还是半仙体质能掐会算。更是事无机密,连每一日尹家两口子关起门来怎么骂的爷和二奶奶这等事也有七八个人特特跑来告诉夏小满知道,还一个人说的一个样,搞得她哭笑不得。

    她原是乐意听些八卦的,为的是能从中得到些有用的信息,却不是想听这种无用的废话。这些人的心态她了解,既有素日积怨,也出于怕反噬考虑——如果不在她这二奶奶走之前扳倒尹张氏,那么她一走这群人便是加倍倒霉,尹张氏会把这些日子憋的火气统统撒在她们身上。况且来告状的每个人多少都是心虚的,自己告黑状自然也怕别人告自己黑状,这要是尹张氏不倒,回头再有人向伊揭发她们现下的行径……嘿,那怎一个“惨”字了得!

    看着这群人蹦蹦哒哒的,夏小满只有冷笑的份儿,不晓得她们是低估了尹张氏,还是低估了她夏小满。尹张氏哪里有那么容易被扳倒,而她夏小满也没个给人当枪的爱好。她拿尹张氏立规矩年谅能赞,也认为是必要的,然她若想扳倒尹张氏,年谅绝对不会同意——年谅需要尹迅信他,为他效忠,她自然动不了尹家的人。

    就说尹槟两口子揩油的事,夏小满是绝对相信,在这个位置不揩油就奇怪了,况且又是这样性子的人。不过,揩油这事就像蟑螂老鼠一样,讨厌而无法被彻底消灭,就看一个“度”了,而且,对于过去式的揩油能否被查出来,那要看家贼们“调账”这一基本功做得如何了。显然,尹槟还是下了功夫的,夏小满细细对了一遍账,对于有人揭发过的地方更加仔细,依旧没查到问题。这捉贼可是要捉赃的。

    虽没证据,但床帏之间夏小满也同年谅提了一句,年谅却只笑,道是“若瞧出什么,且先扣着,自有用的时候”,既不处理也不放过,态度已是鲜明。顶风上可不是夏小满的风格,况且,说句难听的,到底揩的是他年谅的油,正主都这么说了,她揪着什么,这次便就撂过手了。

    至于往后的应对,夏小满所能做的也就是每月账查得仔细些,时不时的突击抽查账面和实物是否吻合罢了。她和小韦嫂子这些天基本上把各处都走到了,虽没挨只动物挨斤植物查验,也了解了具体状况,回来商量了一下,把账目上不够详细的地方提了出来,又制定了往后逐月报账的流程和需报的账目内容。再有便是安插线人了,在那些有着强烈扳倒尹张氏欲望的媳妇子找来时,若有若无的暗示一些话,聪明的一旦发现什么,自然会想法子来报。

    揩油逮不逮两说,但是知道是一定要知道的。用年谅的话说——自有用着的时候。

    这几天年谅便是一直在盘米粮,从种到收再到卖,统统研究了个遍。夏小满只当他要当“庄主”,也没在意。只是他好几次似乎想同她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她是好奇,但也不肯多问,免得问不出来彼此尴尬,不若装无事吧。

    崖山庄纯天然无污染的小笨鸡确实好吃,烹炒炸炖蒸样样美味,可这日日吃就是黄鼠狼也会腻味,夏小满吃鸡吃到快吐的时候,年谅同学终于完成了他农业博士学业,携他的满娘回了玫州城,一同带回还有崖山庄几个管事,其中包括甘苾、甘卢氏两口子,以及三车崖山庄土产。

    *

    回府换了衣裳,先是去与纪郑氏请安。

    夏小满那边规规矩矩坐在年谅下首陪着纪郑氏说话,对面的纪灵书却紧着向她使眼色,那长睫毛都要眨掉下来了,那小模样让人忍俊不止。

    纪郑氏也察觉了,笑向夏小满道:“灵儿见天念诵你多少遍。可算回来了,也不拘着你们了,去说说体己话吧。”

    年谅在一旁笑道:“满娘也是见天念诵姨母和表妹的。总想着回来。”

    纪郑氏笑道:“我的儿!你也去歇着吧,晚上过来我这边吃。”

    年谅笑着谢过,夏小满忙也跟着站起身客气了两句,三人一同出来,夏小满原说尽职先送年谅回去安置了再过来寻纪灵书,不想却是被纪灵书悄悄拽紧了袖子。小丫头那一双大眼睛瞅着年谅,紧着眨啊眨,年谅会意,笑着把满娘让出去,小丫头这才高兴了,极淑女的像模像样的福身谢过表哥,却是压不住一脸的雀跃。

    目送年谅一行人远去了,纪灵书高高兴兴的拽起夏小满,道:“小嫂子,我可想你了!你可算回来了,走,快去瞧瞧我画的你说的那彩蛋!”

    夏小满无语了,偏头调笑道:“到底是想我,还是想我瞧你的大作啊?”

    纪灵书狡黠一笑,道:“都想。”又拽她道:“咱们快些走吧。小嫂子车马劳顿,瞧了也好回去歇着。小嫂子别怪我失礼,实是不叫小嫂子看了我都不踏实……”

    夏小满被她拉着走着,嘴上揶揄道:“还说体恤人知道车马劳顿,却又拿话堵死了,让我回去不得,——表小姐,这可是两头堵啊。”

    心里却忽觉得轻松快乐,原本觉得小丫头又酸又聒噪,这几天不见,倒还想念了。尤其是在黄鼠狼堆儿里打滚儿几天,累心的很,这会儿看到小丫头纯粹的笑容就高兴,怕就是听她念诗吐酸水都会如闻天籁吧……

    纪灵书的院子里,一进门就撞见一饼同志晒太阳。一饼记性忒好,见着夏小满调头就跑,纪灵书提嗓子喊了几声它也不回来,还是小丫鬟跑了过去,提溜着脖子抱起来,送到纪灵书手里。

    夏小满见纪灵书把它抱稳当了,坏心眼的伸手捅了捅它额头的“饼”,见它呲牙咧嘴的样儿就大爽,而后笑道:“表小姐可是喜欢猫?下次同我去吧,庄子里猫可多了。粮仓那边捉耗子的,一个个身手了得,辗转腾挪的,这上树就三蹿四蹿的事儿!——只毛色没那么正,瞧着没一饼金贵罢了,一样的好玩。”

    纪灵书笑着捋了捋一饼背上的毛,笑道:“额间雪原也是会捕鼠的,现下却是不成了。‘但思鱼餍足,不顾鼠纵横。欲骋衔蝉快,先怜上树轻。’……”

    夏小满又开始“胃疼”,好吧,想象还是与现实不符,无论怎么想念这个小丫头,听着她念诗她都条件反射的反酸水。不过这次里有两句倒是她耳熟的。年谅在庄子里也说过。

    有两日年谅巡视粮仓回来总一身的猫毛,她替他换衣裳时笑问他可是与猫掐架去了,他却无可奈何道是最初一时兴起,叫人拎了鱼来喂猫,后来猫见着他就来蹭着要鱼吃。她想起被缠着一身鱼肉卷丢进猫群里的乱马,笑得前仰后合。他只摇头,道是再不能喂猫。她笑他记仇,他道猫儿馋鱼,给它吃了鱼之后便是不肯捕鼠了。末了又说了这两句,“但思鱼餍足,不顾鼠纵横”。

    这是带着感慨的,他忽而喟然道,人也是如此,朝中地方皆是。

    她素不知他还忧国忧民,只转移话题,浅笑说终于知道最初为什么六条落咱们家了,是他心慈仁厚感天动地、动物缘太好,勾得六条来要谷子,现下又勾得猫来要鱼。可说到后来,想起来他还招贼惦记,便是自家也笑不出来了。

    这表哥表妹的倒是默契,说猫都能说到一句上去,不凑到一处怪可惜的。夏小满咔吧咔吧眼睛,还有相似的,小丫头也是被贼惦记过的,嘿,只不知是不是也忧国忧民。反正她夏小满是只忧自家的。

    “庄子里的鸡也是极好的,捎回来些,已叫人给这边儿厨下送去了。回头表小姐尝尝。”她笑眯眯的转移了话题。“表小姐叫我看什么?”

    纪灵书忙拉了她进了书房,取了画稿出来,指着设计的彩蛋给她看。

    琳琅阁马上就要开张,这几天时间做复杂的金银彩蛋恐怕来不及,夏小满只挑了两个花样简洁但有特色的出来,和纪灵书修了下细节,送去铺子叫凌二那边试试看,告诉的不着急要,但最初的务必做精细了,第一批光临的顾客最有可能成为老顾客,这批人是一定要抓住的。

    凌二那边原是按照手工业的老规矩,每个学徒自己独立完成匣子的制造、打磨、雕花等工序,最终细活儿做不了的才给师傅做。夏小满把工作掰开,做了个简单的流水线,造盒子的只造盒子,打磨的只打磨,粗加工雕花的也只做这个,凌二就管半成品的再加工——雕花或者镶嵌,最后漆色也由专门的小工来做。年谅的木匠铺子也是这般叫她分配了一番,于那边多少还是出于技术保密考虑,只叫核心技术人员懂安装,其余的全部是配件生产。于自己铺子这边,就纯粹是减轻个人工作量,提高工作效率了。这样下来,琳琅阁倒是备了不少货出来,就等开张了。

    年谅的木匠铺子至善斋是走前开张的。年谅对这个其实没十分上心,因为只做家具的话铺子也能赚。他心里又装着一票大生意,轮椅这点利润也不大当回事。结果效果要比他预期的好许多,这次从崖山庄回来,吴苌来报账,半个月纯利已逾千两。

    轮椅,不少人都看年六爷、汪老太爷坐过,那家里有上岁数老人的便也动心,但因着关系有远近,不好张口同年六爷讨,这会儿年六爷家木匠铺子做了,买来方便多了,还不欠人情。

    婴儿车之类的还差些,没那么多家有婴儿的消费者,这三轮童车却是极吸引孩子眼球的。

    当初做宣传时,夏小满出的主意,在家生子中找了两个漂亮宝宝,穿得漂漂亮亮的,骑那小车玫州城绕了一圈,当时便勾了不少人来问。而这学堂里亲戚间孩子们的攀比也极有促销效应,一家小少爷有了,十家八家的小少爷都想着要,所以卖得极好。

    而因着胡家在玫州官商两界的地位,也是流觞宴上年谅做到位了,一时间大商贾都卖年谅面子,有资本实力的铺子也就不好立时着手盗版童车开发这块市场,只有些小铺子承揽低价定制,质量上很一般,形不成竞争力,况且“至善斋”一经宣扬变成一种品牌,大户人家就认这个,不屑于买别家,至善斋便借此大赚了一笔。

    有着至善斋的成功在前,夏小满开始无比期待自家的铺子开张,从商品摆放到伙计着装,每一个细节都推敲无数遍,只等着宾客盈门之时。

    *

    四月初六。剑锋金。定执位。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琳琅阁开张大吉。

    夏小满设想过无数次生意开张时候的境况,但就算再理智,也隐隐抱有美好希望,每一个想赚钱人都会有的希望——像穿越教材里女主们一样一炮走红日进斗金数钱数到手抽筋。

    但现实就是现实,琳琅阁的遭遇和至善斋恰好相反。

    不是所有人都爱匣子。头三天铺子拢共卖出去十来个匣子,还包括纪灵书最好的几个千金小姐朋友友情购物买的。那些小姐虽然也都会画几笔图,但少有兴趣浓厚到同纪灵书一样——想把自己作品变成产品的,所以DIY这条路也没发达起来。

    开果器亦没有预想的好效果,有钱人家不少都直接从干果店买去壳的干果了,而穷人……穷人谁有闲钱吃干果啊!好在本身开果器也不是很贵,不少喜猎奇的人觉得新鲜,便买回去玩玩,或者干脆变成了小孩子的玩具。

    巨大的落差使得夏小满有了强烈的挫败感,最初也想过失败,但是失败来临的时候没有人能真正心平气和的面对。她怏怏的,怎么瞧年谅怎么不顺眼,心里多少有些后悔把好创意给了他了。

    年谅虽是说了不过问她的生意,但是她生意什么样他能不知道?且看她表情他也能知道了,全然不是得知童车大卖时喜上眉梢的模样。然也没法子劝,也是因着他既说不过问还咋能问?况且,他于生意全然不懂,也实劝不出什么来,便是佛云:“不可说,不可说,说即是错”。于是也不言语,白晌忙自己的,只在夜间,她偶尔辗转叹息时搂过来摩挲后背安抚片刻罢了。

    她既不是傻子,也不是木头,在他怀里窝了两天,心里再别扭,也就不好意思瞧人家不顺眼了。

    需要寻找一条新的出路。她打起精神来筹谋,零售这么看肯定是不行了,再这么下去连伙计都养不活。彩蛋做了一个就让停了,别再卖不出去,白白熔了金银嵌了珠玉的。现在需要牙人去拉珠宝店等铺子的大订单。

    她请邓掌柜推荐了牙人,然牙人还没派出去,就先有人上门下订单了,便是金玉堂。只是,如今金玉堂已经不姓任,而姓舒了。

    邓掌柜虽原不是在珠玉这行做的,但也有不少熟识的,金玉堂易主他也清楚,是晓得这面上是位舒姓客商的产业,实际上属于春融楼的颜如玉,便是不敢贸然接单子。瞧着数额不小,便往年府报与夏小满知道。

    夏小满素来不会跟钱过不去,这种订单又只是买卖而已,也不是合伙关系,倒不忌什么——这是颜如玉自己来了,要是打着别人的招牌买去了,你又上哪里知道去。不过,伊既亲自来了,许是还有想让她夏小满领情的意思吧。

    可惜了,她不符合颜如玉的想象,她是——东西照卖,情绝不领。无论伊人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她只按自己的原则走,伊便是束手无策。

    夏小满笑着松开了攥紧的单子,吩咐邓掌柜,来买东西就卖,咱不歧视任何职业,但除了买卖,旁的一概不理。

    金玉堂之后,牙人拉来玛瑙院签了一批匣子备五月节用的,夏小满拨弄拨弄算盘,行,俩月不用愁了,心里这才缓过来些。

    心境不同了,情绪稳定了,这会儿年谅说往海边儿庄子纳凉去,她还算以较为饱满的热情回应了,欣然相随。说起来,她也很久没见到海了,穿前穿后,里外里算来,离开海边快两年了。

    夏小满原问要不要请了纪郑氏一家一同去,年谅却道还有些旁的事,他们先去料理,料理完了再请姨母过来。她想起那边还有渔场,许是还有账要拢,也就不言语了。

    *

    车行两个时辰,还没看见大海时,先就闻到了海的味道。

    夏小满从小在海边长大,已经习惯了窗外总悬着一片海,每天见着海时哪里还有激动感慨?到调去总部,想念的也不过是海货而已,她始终认为自己对大海没什么深刻感情。直到这一刻,嗅着熟悉的腥咸味道……

    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说什么都是陌生的,熟悉的,就只这海腥味了。

    如此熟悉,使得她忽然鼻子酸酸的,游子归乡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的家乡,海水深蓝,天空苍蓝,海天之间有着明显的界限;玫州的海水则色浅了许多,泛着绿色调,不晓得是不是无污染的缘故,也清澈明亮了许多,海天相接之处总像漫着迷雾,看不分明。

    色泽虽不一,但两片海一样的广阔无垠,瞧着心里就敞亮,累日的浮躁骤然消失,她全身心放松下来。

    有海,就到家了。她深呼吸,对自己说。

    年谅见她站在车前也不走动,只痴痴的遥望着海,完全陶醉的模样,不由哂然,过来拉了她的手往庄子那边领,又低声笑道:“回去歇歇乏,往后有的是时候看呢,在庄子里看海也是好的。一会儿叫年橹去给咱们打螃蟹去。你不是爱吃?这儿可比城里的鲜,现出水现做。”

    “嗯。”她使劲攥着他的手,使劲的点头。

    他是这么多天来头次看到她这么高兴,也就跟着高兴起来,笑容和晌午的日头一样灿烂。

    这边的渔场带着个小庄子,和崖山庄主宅没法比,却也不小,比玫州城年府宅子还大些,是备着主子们夏天过来纳凉用的,建在高崖半山腰上,观海极佳,其庄名便为“望海”。

    渔场管事年橹也是年家多少年的老人了,将五十的年纪,脸因为常年吹着海风,面相显得更苍老些,身子却是硬朗,手脚麻利,做事井井有条。年橹家的,没有管家媳妇那种气势,更像一个渔妇,四十来岁,皮肤黑红,始终带着憨厚的笑容,让人瞧着就亲近。

    这夫妇俩看着可比尹槟夫妇让人省心多了,夏小满这心情就更加愉悦了。

    渔场里根本没有什么账可拢,夏小满就这么愉悦的吹着海风,晒着太阳,啃着螃蟹,抛开所有烦恼,过了几天无忧无虑的日子,然后,生理期如约而至,继续血流不止。

    头回流血时挺惊悚的,老这么流啊流啊的,她觉得都流习惯了,什么感觉没有了,也啥都不想,大夫说脾虚就脾虚吧,乖乖喝了药,蒙头就睡。醒来时,外面打蟹的不知状况,又往厨下送了鲜蟹,可惜螃蟹性寒,她经期不能吃,倒郁闷了好半天。

    知道她醒了,年谅同学也过了来,不是来抚慰她郁闷的心灵,而是带来一个惊悚的消息。

    “明儿冯友士过来。”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先来同她说,可真说了,却怕她这会儿就开始害怕,便攥紧她的手,予以力量支持。

    冯友士是谁?她睡糊涂了,偏头想了想,忽然警醒过来,“啊”了一声。

    他早有准备,连忙把她从靠背上揽到自家怀里,摩挲着她后背,道:“满娘,无事……莫怕……”

    她下巴硌在他肩头,紧着翻白眼,她是才想起来是谁表示下惊讶罢了。若说不怕,其实真见这人,恐怕还是会有些胆儿颤,但是这会儿说起来,要差很多,已经过了那股子谈虎变色的劲儿了吧。尤其是上次那群人来,也没怎么样……

    哎?那这次来做什么?“他们来做什么?”她顺口问了出来。然后意识到不对,年谅说他们明天来,他怎么知道?难道他们还下帖子?!

    她怎么觉得绑架信更符合那群人身份一些?!>_<

    “你莫怕……”他柔声道,“和董雷窦煦远侯廉孝的不相干。我叫他们来的。唔……做笔生意。”

    “啥?”她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做生意”这仨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就不大靠谱!和匪做生意,那就更不靠谱了!!她很想伸手摸摸他额头,发烧了没,怎么说胡话呢?还是她睡糊涂了,听出胡话了?!

    “叫冯友士帮我瞧瞧腿。他善接骨。”他简单道。

    她嗯了一声,前两天房事时他腿拧了,又疼了阵子,这么下去确实不是个事儿。刀尖上讨生活的人会接骨也是正常,只是……技术可信,人心可信吗?满口仁义道德的人多去了,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个?谁没有自己的小算盘!

    “许是要……折了重接。”他听她声音平静了,又缓缓道。

    她猛的直起身子,瞪圆了眼睛,对上他的脸,道:“啥?你信他?!让他掰了你的腿?要是个套儿呢?!腿是别的吗?要粉碎性骨折你这辈子就废了!”

    他瞧着她突突突的说了一通,笑着拍拍她,道:“你莫怕,我自有打算。”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要委屈你了……”

    她有些心烦,挥挥手,伺候人的事儿就不用提了,随即想到可能是说房事,耳根微热,挪开视线,心里暗自啐了一口。谁知他道:“对外面不能说是疗伤,得说跌伤。……怕是要连累你担不是了。”

    她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若跌伤,伺候的人都得跟着挨罚。原版怎么死的,不就是看守不利让爷摔伤,这才被抓了当小白鼠么。

    他看着她脸色难看起来,心里叹气,扶了她胳膊保证道:“你且安心,我断不会让姨母、大姐罚你。正好你……唔,葵水……便就在屋里歇了,我自出去,回头叫持蔹他们抬我回来就是,就说在外面跌伤了——人我都安排好了。大姐问,你也有说辞。”

    嗯?她皱了眉,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姨夫人和大姑奶奶都不告诉?!”

    他却垂了眼睑,并不看她,只道:“你莫问了。往后大姐便是问起来,左右你是不知道的,也免得为难。”

    她情绪不稳,火儿腾一下起来,呸了一声,咬牙道:“你可拉倒吧!大姑奶奶要是生疑,我说我不知道她也得信啊!回头严刑逼供,我是活活被打死了也没个应对!!”

    MD,莫非你也想告诉我一句“打死我也不说”的台词?!

    他皱眉道:“哪会!”见她瞪他,又伸手去抱她,却被她推开,他也沉了脸,低声道:“满娘!”

    她冷笑一声,这是筹谋多久了?这是要做什么?生意……?他死要她垫背?!她一字一顿问道:“既然是生意,匪给你治腿,你给匪什么?”

    他再次对视不下去了,挪开视线只看她显得缺乏血色的手。差不多十万两银子,还得有明面的账,怎么着将来满娘都会知道的。然现下……。不是他信不信满娘的问题,他信,他当然信,但是……

    她在静寂中泄气了,无力的靠上靠背,撇头道:“罢了,你原先对我说,不想说的就不说。现在我也不问了。你就告诉我大姑奶奶来了我怎么回话吧。别说两岔去。”

    “满娘。”他叹了口气,摩挲着她的手指,低声道:“我是怕你现下知道了心里老惦记着,老害怕,过些时日稳当了,再告知你。现下……”

    “你不如一丁点儿都不告诉我。”末了,她低声道,“我是一知半解才会心里没底,老惦记着老害怕……”

    他收紧了五指,缓缓道:“……我原是……怕你明日见了冯友士,再受惊吓……也怕你当我真个摔了,再受惊……”

    ————不算字数分割线————

    PS:今儿写呀写又不知道写到哪里去了,不想踩点儿,就先发了。也不想切割了留明天了。所以,明天的更新时间……甩汗……写完就发,写不完就上来公告领抽……

    以上。

    抹眼泪爬走……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11、局中人⑥

    上房暖阁里。

    年谅拿手背蹭了一把脸,道:“姐难道要我回去学那闵子骞单衣顺母不成?!”

    年诺一时火大,方才出了手。这一巴掌出去,自家心也跟着抽了一抽,那悔意顿时冒了头。

    可听了这话,不由怒火又起,悔意也被烧尽,她点着弟弟斥道:“为的什么打你?哪里是为了你不肯见她!为的是你自个儿不顾惜自个儿!莫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毁伤失孝,便是搁自个儿说,难道不是自个儿的身子骨!便不回去,你何须自残肢体?!此等行径,不当打你?!”

    方才进门她就感叹,原想着五月间大老爷年崴奉旨回京述职,这父子俩能见上一面呢,不成想人算不如天算,六郎这腿又跌断了,怕是一两个月动弹不得,如何能回去。这口上越发恼以夏小满为首的弟弟身边伺候的那些人,——因着年崴已有多年不曾回来了,难得现下回来,西北的差事又不能耽搁,怕是住上小半个月便要回去的,这次见不着,又不晓得几年能见了。

    未想,弟弟对此事表现得十分冷漠,依旧替周围人开脱,反复强调自家不慎,对于不能去见父亲,没有半点儿遗憾的意思。

    年诺一早知道弟弟对大伯父有些埋怨,但她自幼丧父,内心深处渴慕父爱还不及,对于弟弟不肯亲近大伯父便就不甚理解。其实,如果她知道弟弟本心为的什么,怕是更不会理解,她的父亲有通房,她的丈夫有妾室,在她看来,世间男子专情的,不是没有,却是少之又少,有妾有通房再正常不过。经年的寡妇见过,鳏夫有几个?

    她只将弟弟的埋怨归结到家中纷争上,但再有纷争,父亲不能不要。

    既提到纷争这事,便不得不提大房他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二夫人与她家书道是十郎年诫、十一郎年谆两个也到了科举的年纪,大老爷原就说过想让他们在京乡试,也是方便后面的会试殿试,故此这次大房是阖家回来,继室佟氏夫人带两个儿子回京读上两年书,熟悉熟悉环境,好在京考。

    她想提醒弟弟些什么,可弟弟却彻底冷了脸,言辞僵硬而满是嘲讽,嫡子、宗长、爵位皆弃如敝履,又冷冷道是有本事随他们同四房逞去,自家身子骨奉陪不起,眼下正好要关起门养腿,不回京凑这个热闹。

    年诺听了,忽而疑惑起来,若非方才自家带来的大夫言之凿凿六爷的腿确是断了,她真疑心弟弟是装病。然再看他那眼神,那表情,听着那话里透着的冷意……她心里骤然一片冰寒,——弟弟这腿,真是“不慎”“跌”断的?!

    她越反复回想见到弟弟时候他的神情言辞,想越不对劲儿,心里腾着火,炙得将窒息,手脚却是拔凉拔凉。强作平静,问弟弟道:“你竟是觉得断腿也好过回去?”

    弟弟表情明显有些僵,却没回答,反问道:“回去作甚?”

    巴掌扬起来那一刻,她只觉得恨。

    昨儿听说弟弟摔了,她唬得够呛,一整晚都没睡,一阖眼便浮起弟弟小时候那些次生重病的样子,躺在床上,无声无息,好像随时都会变成冰冷的尸体;耳旁也老萦绕着弟弟小时候那稚嫩的声音,他总是拖着长长的尾音,可怜兮兮的喊她,姐,疼……

    她也疼。心疼。疼得都整个心都抽抽起来。

    今儿见了他,才知道,他竟然是为了不回京而伤了自个儿!

    她便只剩下恨。她恨,她这么疼这个弟弟,怎的他就不知道心疼自个儿?她恨,她这么疼这个弟弟,他怎么就狠心作践自个儿让她心疼到不能自已。

    她原先别说动他一个手指头了,那都是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可现下她是真恼了,一时恨不得就打死了他,——大家死在一处吧,省得独她一人儿在这疼着!

    “你自是有谋略的,身子骨是你一个人的,可怎的不想想多少人替你疼着?!”她手也颤了,声音也颤了,尤憋着一口气,咬牙道。

    年谅听了姐姐一顿斥责,看着姐姐的黑眼圈和眼底闪动的泪光,心里也不是滋味。反驳吧,解释吧,可本心呢……终还是拽了姐姐的袖子,道:“姐!并非我自残肢体!我岂会为那等人做此蠢事!”

    年诺一甩手,冷着脸道:“当真?”

    他点头,咬死字眼,道:“当真。并非我自残肢体。”

    年诺定定的瞧着弟弟半晌,才取了帕子拭去眼泪,犹是怒目,道:“你还知是蠢事?!”

    年谅陪着小心,道:“姐,我原是……”

    年诺挥挥手,掖了帕子,板着脸道:“你还提单衣顺母!上个月袁太夫人过身时我同你说什么来着?你都抛在脑后了?你回京是为的什么,冲的谁?难道是冲着她回去的吗?单她这个人,理她作甚?!可不还有大伯!还有祖父祖母!那‘莫待子欲养而亲不待’不单说的两位老祖宗,你莫忘了,大伯也已年过半百!你便是恼了,也有尽的时候,还有多少年可恼?你又想躲到什么时候?一辈子不回京了?父亲不要了?家也不要了?!你又置两位老祖宗于何地?!”

    “我不曾躲。”年谅道。

    躲?没有。绝对没有。既不惧也不屑,为何要躲?他只不想见这些人罢了。不想见。尤其这个时候……免得坏事。就是这样。不想见罢了。

    “姐息怒……姐说的话我都省得,”他缓缓吸了口气,慢慢道,“养好身子我自是要回去侍奉两位老祖宗。”

    *

    年家姐弟俩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很久就被打断了。

    送礼的登门。

    经过快马回城请大夫、年家亲戚大队人马一夕一朝呼啦啦出城这一番折腾,玫州城中上层人士便都晓得年六爷不慎伤着腿了这一新闻。

    无论私下里是不是幸灾乐祸的道一句“可不是做轮椅的么,倒与自家先用上了”,面上都是要表示殷勤关切的,便是不亲自跑来探病,也要打发管家过来送压惊礼。不冲年家还冲胡家,便是谁也不冲,还有个礼尚往来的规矩。

    盐商陈家和马家都是当家少爷第一时间亲自赶来探病的。听着门上来报,夏小满第一反应是年谅的形象问题,这脸上贴着个红巴掌可怎么见人?然进屋通禀时,却发现年谅脸上连个印儿也没有,倒是年诺,脸上没带什么,眼圈却已不是墨色而是泛红了。

    估计是小丫鬟听错了。夏小满也不好意思使劲瞅着这姐弟俩,也是怕年诺指不上哪一下子就冲自己来了,便是垂着头,轻声慢语禀报了,道是帮年谅更衣。

    年诺瞧了她一晌,什么也没说,只向弟弟道:“不必陪他们多言,自家身子要紧,礼数到了也就是了。”

    年谅忙陪笑道:“我省得。姐放心。”

    年诺点了点头,出了屋。夏小满听着脚步声越过外间门了,这才直溜起腰来,一边儿吩咐小丫鬟取外衣来,一边儿打量年谅的脸。

    年谅见她瞧自己,有些尴尬,摸了摸脸,咳了一声,低声问道:“能……瞧出来?”

    得,瞧这样是挨打了。估计大姑姐也是不舍得,没下狠手。又或者大姑姐没睡好觉,没体力啊没体力……>_<

    夏小满摇头道:“啥也瞧不出来。”又往抽屉里取了妆奁镜子与他看了。

    他呼了口气,偏头看了夏小满,却不是说话的时候,便只道:“我无事,你不必惦着。更衣吧。晚上再同你讲。”

    夏小满虽然很想知道他们冲突的内容——这决定了一会儿她对大姑姐的态度,若是跟处罚他们的失职罪有关,那她就得加倍小心,这种状况下成为炮灰的概率可是相当高的,但现在确实不是说话的时候,眼瞅着客人都要进门了。

    她扯了衣裳过来,帮他穿了上衣,又整理好了被褥,喊了小丫鬟去催茶,一边儿退出去,叫二门上请陈、马两家爷进来,自家不大情愿的往偏厅去伺候纪郑氏并年诺。

    偏厅那边,方才小丫鬟悄悄报与夏小满年谅挨打的事,夏小满并没告之纪郑氏。因此纪郑氏这会儿瞧着年诺眼圈微红,只道她心疼兄弟,便就劝了两句。

    年诺虽然已是别过劲儿来了,但还觉得弟弟伤得蹊跷,而且对弟弟和大伯父的事极为头疼——现下是回不去了,可将来呢,老这么别劲真不知往后会如何,这祖父祖母已近耄耋之年……况且,孝道之外,说不上分家也就这几年的事,弟弟这般早晚是吃亏……。

    这会儿听了纪郑氏的劝,她心里又难受心疼起弟弟来,又不好同纪郑氏说,只得勉强陪笑,反劝纪郑氏不必担心。

    夏小满进门行了礼,先便问午饭问题,好借机开溜——道是时近晌午,厨下有新鲜的鱼虾蟹,问姨夫人和大姑奶奶点些什么,好吩咐这就做出来。

    年诺瞧了瞧她,却压根不接那茬,只沉声道:“便算你忘了先前五六年的事儿,这在六郎身边儿也有几个月了,怎么伺候爷还用人教?你自己说,今儿的事儿当不当罚你?”

    夏小满后槽牙磨得嘎吱吱直响。阴,真阴!让她说啥?能说不当罚吗?那好,死不认错,罪加一等。她说当罚,伊就会得摆出民主的姿态——‘呐,这是你自己说的呢,不关我事’。到头来成了她自愿受罚。:(

    MD,年谅到底和大姑姐说了什么啊,莫不是他逼大姑姐答应了不罚她,大姑姐就来这招阴的,让他们都没话说?:(

    “满娘自知身上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一些事也做的不够妥当,还有待进一步学规矩,以更高的标准要求自己,尽心竭力让六爷舒坦、满意,让大姑奶奶、姨夫人放心,往后……”夏小满开始挪移点儿入党申请书的内容,半文半白,也管不了年诺能听懂几分,总之是车轮话绕着说,避开实质问题,好含混过去。

    年诺听了一起子表忠心的废话,心里冷笑,抬手打断她,道:“甭说往后,往后岂容再有今日之事?且说今儿的,怎么与你长长教训。”

    夏小满勉强一笑,继续绕圈子道:“大姑奶奶说的极是。再不会有此类事,满娘定当自身反省,吸取教训,好生照料六爷,不辜负大姑奶奶谆谆教诲……”

    年诺眉梢抽抽,碰上这么一个装滚刀肉的,就只剩下兜圈子了,偏你还找不出来哪里说的不对,没法子直斥。她手里茶盏一墩,缓缓道:“话说得好听,可事儿怎么办的呢?若是有记性的,照那话做就是,不必见天的说。见天说的,都是些没记性,怕忘了的,也是心里糊涂的。不与些教训,依样记不住,怕也明白不过来。”

    夏小满垂着头,抿着嘴,话到这份儿上还能说啥,且装死吧,看大姑姐到底想咋地吧。想让她自裁,那是不可能滴;伊不出实招,她就挺着。

    然大姑姐还没说话,小韦嫂子打外头蹭进来,陪笑道:“姨夫人、大姑奶奶恕罪,实是有急事找我们二奶奶。——石家送了补品过来,这回礼还得二奶奶定夺,再又,给陈、马两家爷的回礼还等着二奶奶过目,两位说了不在这用晌午饭,也是说话间就要走了……”

    年诺一皱眉,纪郑氏已在一旁开口,因笑道:“听满娘说的是明白话,也不是个糊涂孩子,怎么做她自家也当晓得的,眼下,还是照顾谅儿要紧,这还些家务事要张罗着,且记下这一回,让她去吧。”说着瞧向年诺,目光温和,又向年谅卧房方向微扬下颌,示意还要瞧着年谅。

    年诺抿了抿唇,半晌,缓缓绽出个笑来,也未言语。纪郑氏也是淡然一笑,又转向夏小满道:“你是明白孩子,然我少不得再给你提个醒,好生服侍你家爷,你家姑奶奶的话你也听着了,可不容有下一遭!”

    夏小满心里念了句佛,脸上绷绷着,表情极为严肃,一本正经福身道:“满娘谨记。姨夫人、大姑奶奶放心。”

    见纪郑氏点头,她又问道:“满娘这就要下去张罗海货。姨夫人和大姑奶奶的晌午饭……?”

    年诺复又端起茶盏,慢慢转着碗盖,缓缓道:“家里海货可还够?不够往旁处匀些来,庄子上也就这算得新鲜物什了。陈家马家是少家主亲自来了,不要怠慢了。且石家来了,怕还有旁人来,多备些。”

    夏小满道:“一早叫年橹准备了,大姑奶奶放心。这晌午饭……”

    年诺挥挥手,道:“去筹备吧,别耽搁了那边客人的时辰。家里人,晌午饭好说,叫厨下瞧着做便是。”

    夏小满应了一声,毕恭毕敬行了礼退出来,直出了院子,又拽了小韦嫂子走出一段儿,这才深呼吸两次,低声笑道:“又蒙韦嫂子替我解围……”

    小韦嫂子忙道:“二奶奶言重了,实是回礼的事得请二奶奶定夺。旁的有定例,也可照送的东西差不多的回去,只这海货怎么个拿法……”

    “拿螃蟹吧。一来这阵子螃蟹好,再来螃蟹看着出数——鱼虾几十斤瞧着也就那么一点点。回礼别用筐,一律拿篓子装了,瞧着满满的。单个儿沉不沉没事,主要是挑大个儿的,一定要瞧着漂亮的。”夏小满顿了顿,声音愈低,道:“一会儿给大姑奶奶带走的,也要这样,瞧着‘又大又漂亮’的。”

    小韦嫂子应了,夏小满又道:“姨夫人说不住了,估计是下晌和大姑奶奶一块儿回去。也给姨夫人装些螃蟹。这份呢,”她露出个大大的笑容,道:“大小不打紧,但一定要个顶个的沉甸,多挑团脐的!”

    *

    六爷腿脚不能动,晌午饭自然是房中解决,夏小满乐不得随身伺候,跟着一道屋里吃的,没在大姑姐那边立规矩。大姑姐估计也是乐意于看不见她的吧,没她伺候的这一顿饭下来,脸色倒像比先前好了不少。

    纪郑氏母女果然是跟着年诺一块儿回城,纪郑氏临上车前又嘱咐夏小满伺候年谅之余也注意自家身子,夏小满心里热乎,一再表示每天都派人送信与姨夫人汇报六爷病情进展,请姨夫人放心,等这边好些了再请姨夫人过来住上几日。

    听能过来住这话纪灵书是最高兴的。昨儿晚上来的晚,早上这边人又忙,也没个人带她去海边儿玩,她站在院子里眺望了好一阵子,一直觉得惋惜。尤其是夏小满又送了她一匣子自己前几日捡的漂亮贝壳海螺小石子,她越发心痒痒了。这会儿直拉着夏小满的手,悄声道表哥要是无碍了,还请小嫂子早些来邀她一道捡贝壳去。

    送走了纪郑氏并年诺,夏小满却是一个下晌也没闲着,不时有人家送礼来。亏得他们有成算,最初海鲜没可劲儿往外给,不然怕都不够回礼的。

    “这每天海货能打多少上来也没个数……”夏小满阴郁的瞅着大筐里张牙舞爪的螃蟹,以前只管吃,没琢磨过这些事,等到要送人的时候,恨不得螃蟹是结在树上的,明晃晃的查得出数来,好能按总数分成份儿。

    橹婶子陪笑道:“二奶奶说的是,这海这么大,龙王爷怕也不省得有多少虾兵蟹将的。看天看风看潮,赶着一拨,许能打得多些,实没个定数。”

    夏小满眨了眨眼,问道:“自个儿养蟹呢?像鱼塘那样,挖个大坑引海水进来呢?”

    橹婶子陪笑道:“早年间也有人做过,然那塘不比河水的,得总换水,——便就是离海近了,防不得潮,离远了不便换水。且也不知是水深了浅了,还是缺了什么,蟹子甩的子也不大活,没两三年就弃了。这几十年也没再见有人弄。”

    夏小满道:“圈海养呢?”

    橹婶子愣道:“圈……海?海可怎生圈法?”

    “拿长杆子套个网,下到海里拦着……”她摸摸额头,吃螃蟹她在行,养螃蟹就傻眼了,不过是提个题目,技术问题压根不行,只得含混道:“唔,再琢磨琢磨吧……我也是怕螃蟹不够,急的。”

    “二奶奶说的,那得多长的杆子,能戳到海里!若真要这般,可得好生寻寻。”橹婶子陪笑道:“二奶奶也莫急,明儿早上船回来便有了,不行再匀去,左近这些个庄子,怎么还匀不出千八百斤蟹来!也不是日日要回礼的,怎么也够了。”

    夏小满点了点头,吩咐了几句旁的,望了望肥美的螃蟹——生理期只能看不能吃,无比怨念,抽身回了上房。

    年谅白晌接待大姐,下晌接待客人,也坐了大半天了,身上也是乏,叫小丫鬟捶打后背松了半天筋骨,才被伺候着躺下,再敲肩臂。瞧见夏小满进来,他忙打发了人下去,叫她往床边来坐,拉她手道:“大姐那边,委屈你了。”

    夏小满往床头坐了,抽手出来,帮他揉掐着脖颈肩窝,道:“有人和你报了?”

    他嗯了一声,又抬手去拉她手。

    她继续揉她的,还道:“不是肩酸?你别动,动了还怎么捏肩啊。”

    他的手还是伸过去,落在她指头上,就那么覆着,也不动。

    她撇撇嘴,微微低下头,看着他忽闪忽闪的眼睫和一点儿痕迹没有的腮帮子,问道:“今儿你和大姑奶奶怎么了?”

    他脸上一僵,手也挪开了,收回到被里,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大姐让我五月回京。”

    “呃?怎么话儿说的?不是出来养病,二月出来的,五月回京,这折腾什么!”她也好奇,大姑姐瞧着极稀罕这弟弟,不像要甩掉包袱的样子,说这话什么意思呢。

    他抿了抿嘴,道:“父亲五月奉旨回京述职。”

    她手上一顿,西北的大老爷回京……不知道京中年府会怎样,五老爷占大夫人那嫁妆铺子那桩事,原是因着大老爷离得远,便是没个说法也好遮掩,如今大老爷回来,那些由距离产生的遮掩不复存在,这事儿还指不上怎么发展呢。家里人什么态度?五奶奶那边能消停那就奇了怪了,老夫人呢?若是大老爷还表示不管,年谅这边……

    大姑姐又是什么意思?让弟弟回去督促父亲把铺子收回来?

    她找不到合适的言辞,不晓得应该鼓励还是劝慰,只得闭嘴,手上又揉捏起来。

    他却没有闭嘴,而是又道:“佟氏带着老十老十一回来,过两年要在阜泽乡试,怕是要一直住着了。”

    佟氏是他父亲的填房,他却连个称呼也不肯叫。她听着那调子也是泛酸,像个被夺走糖果的小孩子在赌气,心里也是一叹。

    这样的心态,她也有过。她和他一样,母亲过世,父亲再婚。面对那个取代母亲位置的女人,怎样也亲近不起来,瞧着那个女人,心里就不是滋味。

    尤其是,她的继母……

    想起继母种种嘴脸,她的心也扭曲起来。都说母亲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从没了母亲那一刻起,她就没了家。尤其是,自从父亲的结婚证上出现那个女人的照片,家更不是她的家了,只能叫,父亲的房子。

    都是没家的孩子了。她苦笑,伸手去摸了摸他紧皱的眉头。都是一样的人,谁可怜谁呢?

    他望进她的眼底,忽然伸手擒住她手,送到唇边,低声道:“满娘,别捏了,过来。”

    她一愣神,随即叹气一笑,起身去了外衫,在他身边躺下。

    他环住她,下颌贴上她的腮,汲取那点点温度,低低的喟叹。

    “我不回去。”他话里透着生硬。

    她嗯了一声,牵了牵嘴角,小孩子啊,也是,就这腿,想回去那是不可能了……她忽然一怔,拉开距离盯着他,道:“莫非你这会儿‘治’腿,是为的这个?”

    他把她的头按回去,避免看她的眼睛,道:“也不尽是。”顿了顿又道,“大姐是当我为的不回去自残肢体……才动手……”

    “我就知道大姑奶奶只有疼你的份儿。”她扭了扭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自残是该打,换她她也打。他也是,看这样是不肯告诉大姑姐找人给重新接骨了,何苦来的,瞒的什么呢。而他说,“也不尽是”,他到底思量了多少件事,才决定掰了腿?

    “那大姑奶奶让你回京的事……”她问。肯定有目的吧。

    “大姐道,莫待子欲养而亲不待。”他平静的道。

    她默然。她还琢磨大姑姐不是要甩包袱就是要帮忙抓铺子的,事实证明,就她一个穷算计利益,人家都是讲感情的。大姑姐当是至孝吧,当然,也或许和大姑姐亦是单亲孩子有关。唔,如果不是这件事,她几乎忘了,大姑姐是自幼丧父的。

    谁都有个苦难的童年呐。想起犀利的大姑姐,她暗自摇头。

    “子欲养……子欲养……子……欲养……”他反复叨念着,末了咬住那个“子”字,嘴角挂起个冷笑,道:“他也不只我这一子。自有人养他终老。我回去做甚。”

    父亲子女双全呐。他咬着牙。他未尝没有想过父亲回京意味着什么,不止陆家的亲事,自然还有瑾州铺子的事,可他实在不能确定父亲的态度,心底隐隐的,害怕知道父亲的态度。尤其是,那个女人也跟着回来。

    她想别过头去看他,这话听着已非寻常了。他却揽得她愈紧,不由她动弹,她又不敢挣,怕伤了他的腿,只得放松下来,低声道:“你也消消气吧,左右回不去了,别想了。”

    他仿佛没听见她说的什么,兀自道:“便是他不认我了……哼,想让我单衣顺母,万万不能!”那个女人,算什么东西!

    她初时倒是试图单衣顺母的,但架不住人心不足,终是无法和继母在同一个屋檐下,后来发展到在同个城市都无法忍受。她调去总部,虽没明着提和家里断绝关系,但论实际行动,也差不多了。

    她双臂也环紧他,一个同类。她叹道:“我明白。”

    “明白……?”他阖了眼。

    谁明白?满天的白幡纸钱转瞬变成一府的红灯喜幛,强烈的色差冲击眼底,谁明白他心里做何感想?

    谁明白?远远看着那个女人牵着抱着两个小肉团子站在他父亲身边巧笑嫣然,谁明白他心里做何感想?

    谁明白?他心里的憋屈了十几年,年少时候也曾同亲近的人含混提过,可大抵是被个“孝”字堵回来,越发不能说,越发憋屈。到底谁能明白?

    他记恨呢,替自己恨,也替母亲恨。若当初父亲本就妾室成群,那他也不会这么怨,偏先前父亲执意不肯纳妾,好一似情深意重,却是妻子尸骨未寒便就续弦。从前的岂非都是假的?如何不恨?

    她明白。她何尝不记恨?母亲重病时,父亲也曾日夜守在病榻前照料,没有半点儿抱怨或是不耐烦,尽心尽力,全然情深意重;母亲不治身亡时,父亲也曾悲痛欲绝,颓然消沉。可怎么那么快,就可以和另一个女人坐到民政局结婚办去照相?容那个女人堂而皇之占有母亲的一切,还来算计她?

    爱情的保质期有多久?人走茶凉?还是爱情本身就是个笑话?

    他低沉倾倒着他的恨意,没想找什么明白理解,在“百行孝为先”的世界里,他怨恨父亲就是大逆不道。

    她心里搅合着她的恨意,却是无法宣之于口,只能道“我懂,我明白”。知道他不可能相信自己明白,她自然也没法子告诉他为什么她懂他的心态,但仍这么说,“我明白”,仍抱紧这个同类,彼此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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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抱歉,送来晚了。这是补前两天的。今天的继续码去……

    甩汗,现在只能说,我尽量写,不差字数,至于时间……甩汗。

    抱抱啃啃安慰我的朋友,也不是心理压力多大多大的,只是职场习惯,既然来挣这份钱,更新就是责任和义务。(*^__^*)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12、局中人⑦

    一连几天,始终有来送礼探病的。玫州府中上层人士不说,新朋旧友也是不少。

    窦煦远四月上旬就拉着他那瓷窑的瓷器、并至善斋的第一批几件轮椅北上寻买家了,这会儿没在玫州,窦家管家也不是白当的,听着年谅病讯,立时打点礼物送过来,再三表达自家主人不能亲来的歉意,让人挑不出半点儿理来。

    同做得滴水不漏的还有颜如玉,怕是她自知上门也是碰钉子,便是又往琳琅阁那边下了个订单,同时留下补品礼物。生意在先,邓掌柜是收也不得,不收也不得,又不能立时飞马过来问过东家,只得先留下,东家若说不行,再想法子退了。翌日东西送到望海庄,夏小满瞅了半天,只向邓掌柜道,订单打个九折,把礼品钱饶出来。攀交情?拉倒。可以和她谈钱,但绝不和她谈感情。

    想打感情牌的也不只这一个,马贩子陶连山也是亲自往望海庄探了年谅。三月上旬他们谈妥了生意便回京提货,这次是送马过来玫州府,听闻年六爷病了,便特来探看。既是拉近感情么,也顺便推销,言说因着七七八八的关系,他同卖家定的分四批交付所有马匹,大约每月往这边来一趟,六爷那些朋友若是有看上他那马的,他顺路捎来,也是便宜。经过上次挨打事件,有几家他已是不好明着上门去套近乎兜售,还想着走年谅的门路。

    年谅并不接茬,只笑着敷衍两句,因不见姚庚,便顺口一问。陶连山见年六爷不大热络,又问姚庚,心里自不痛快,陪笑道是姚庚有旁事绊住脚了,又道:“我原同他说,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当撂下,先看六爷要紧,——偏他牛心不肯。我也不敢耽搁,便先过来了。”

    姚庚哪里是有事,不过是听了年某人又出事,心疼小满却又无可奈何,怕见了越发难受,便寻个由头推了往年家的应酬罢了。

    陶连山嘴上虽然让了让姚庚,却是巴不得他不来,上次宴席出了事儿,事后年六爷对这小子态度显然比自家好很多,这年六爷的门路可是他陶连山搭上的,若是要是让这两家搭上了,反把自家踹开……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儿他陶连山可绝不能容忍。

    然不防见了面年六爷还是问了姚庚,他岂有不踩上一踩的道理?

    年谅听得他的意思,笑着撂过手去,少一时便说身子不适,端茶送客了。

    夏小满听得二门来报陶连山来了而没见姚庚,便是心中念佛,待那边送走了这厮,她往上房来,年谅还把陶连山挤兑姚庚的事当个笑话,顺口讲给她听,她哪里还笑得出来,摆出个最大的笑容,却是没有笑意,迅速转移话题,只道:“人也来了不少了。你这次腿伤动静可不小,怕是要传到京里去了吧。”

    年谅却挑挑眉,道:“传回去更好。”

    她料知他有不少打算,他不提,她也不想问,他说好便好吧。

    而她这几日,倒不大好。身上没觉得什么,依旧不疼不痒不冷,血却是不见少,六七天上还没有止住的意思。年谅也叫人回城请了大夫来给她瞧了,可还是那套话,脾不裹血,又说是累着了。

    能不累着么,筹备回礼其实也不是多严重,关键是还有打着探病送礼幌子来旅游的。——有几家公子爷携了女眷同来,是瞧完年谅又瞧海。年谅接待男客,夏小满哪能把人女宾丢一边?只得一路陪笑奉陪。虽不是带着下海游泳,就只在庄里几处观海亭台转转看看,给介绍介绍,可架不住人多啊,一拨一拨的,她导游词儿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这第七日上,她正帮着年谅换药,外面又报有谭爷谭夫人来探病。

    夏小满紧着撇嘴,两口子来的,肯定又是旅游。虽没听过什么谭爷,但这几日没听过的人多了,认识的不认识的,沾边儿带落儿的,瞧着年家至善斋生意好想结识结识的都跑来了。

    年谅心里也明白,拉她道:“原同你说,不相干的打发了走吧,你也歇歇。”

    夏小满打发了人出去告诉,爷换药呢稍后待客,扭头向他道:“看看吧,谁知道又是哪家太岁?阿弥陀佛,但愿是不相干的。”

    结果恰恰相反,这是个很“相干”的。

    专门接待女宾的偏厅里,夏小满瞧着眼前这个年三十许浓眉大眼一身英气操着西北口音语言风格极为熟悉的女子,彻底失语了。

    “冯……夫人?”她勉强扯出个笑来,衽敛还礼,伸手请伊落座,打发了满屋子的丫鬟,这才问道。

    那女子一笑,道:“二奶奶别来无恙。”

    夏小满皮笑肉不笑的,点头道:“无恙。无恙。”顺手端起茶盏,心里嘀咕着,那谭爷就是冯友士了,今天第七天,这莫非是来售后服务的?先头他们并没有说还管售后啊,这要早知道,刚才就不给年谅换药了,等着专业人士来换多好!

    这次这两口子换了新名字,自然又是新面皮,她其实很想知道,这俩人老这么化妆舞会似的,累不累啊。这次冯夫人……哦,不,谭夫人……罢了,还是叫匪婆吧——直指本质,这次匪婆妆可能不重,瞧着就比上次自然许多,乍一看,相貌平平,可细看,却发现单拿出来眼睛鼻子嘴都是很漂亮的,就是凑合到一起……唔,说不上来,反正是凑合到一起就一点儿也不突出了。这是第二眼美女?还是特地化妆成不出众的样子……?

    她这边胡思乱想着,那边匪婆却道:“二奶奶果真无恙?”

    “呃……啊?”夏小满回过神来,斜眼瞧她,道:“哎?冯夫人什么意思?”

    匪婆一贯风格,开门见山道:“二奶奶身子可有不爽利?不瞒二奶奶,外子与我曾学过些旁门,算不得懂医,却是防身救命用的。前几日外子来与六爷接骨,观夫人面相似是身子不适,不便直言,今日便叫我来与二奶奶瞧瞧。二奶奶今日面有脂粉,我看不出什么,还请二奶奶掌心一观。”

    囧。夏小满第一反应是那些神棍的忽悠段子,皆以“瞧您面相瞧出点儿问题”作为开头,随后什么“印堂发黑”就出来了。>_<

    不过,说起来她也确实听说过不少稀奇的诊断,什么面诊手诊舌诊虹膜诊的,有这门技术确实存在倒不是忽悠;她又回想了下,那天确实是一从床上跳起来就直奔年谅那边了,也没上妆,确实是符合诊断要求的。只是,这江湖中人拆骨接骨倒是正常,看病的话……

    好吧,人家说了,旁门功夫,不算大夫,但能救命……话说只有生存需要才能刻苦钻研吧,要不怎么说这医圣医仙医神啥啥的都在江湖呢……

    好吧,好吧,就算伊不是忽悠,可为嘛给她看呢?怎么着,这是买一送一?治个年谅再搭她个添头?还是粮食之外他们还想要些什么?

    “谢过冯夫人关心,我没什么大事。”夏小满直言拒绝。虽然血流啊流的不是个事儿,但是她比较担心和魔鬼做交易付出的是比血还可怕的东西。

    匪婆一笑,道:“到如今二奶奶还是不信我?”

    “信~~~。”这个“信”字的调子拐了十七八个弯,夏小满笑得灿烂,道:“但我怕是付不起诊金。”

    匪婆一言不发,微笑着站起身。夏小满又是下意识的往后一倾身子。匪婆见了,露出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笑道:“二奶奶还是不信我。”

    夏小满翻了翻眼睛,抻了抻衣衫,心道MD耍我啊,口中却笑道:“让冯夫人见笑了。”

    匪婆并不坐下,而是向主位走过来。夏小满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没事儿没事儿已经能确定匪不是来闹事的不会伤害自己,可是拳头还是攥得紧紧的。

    匪婆面带微笑来到她身边,一手挽着袖子,一手前探,掌心摊开,做了个请的动作,道:“二奶奶略松松手,请掌心一观。”

    夏小满微扬下颌,道:“冯夫人也说明人不说暗话,那就请开诚布公说一说,夫人是什么意思?”

    匪婆奇道:“我头里不是说了?与二奶奶瞧瞧身子。不瞒二奶奶,咱们这旁门不比诊脉,寻常小病症面相也不大显,能叫外子瞧出有恙的,嘿……。”她吞掉后面吓人的话,又道,“二奶奶救命之恩在先,我们岂能坐视?我是明话也说了,便也请二奶奶明着相告,二奶奶可防得我们什么?”

    是啊,我TMD防的什么?夏小满偏头瞧了她半晌,心里思量了十七八回,其实也是哈,自家实在没什么可被骗的……>_<,这才缓缓伸出手。

    匪婆一笑,接过手来,侧身让了光线,先瞧了她小指指根处,问道:“二奶奶在信期?”

    “是啊。信期。”夏小满咔吧咔吧眼睛,咧嘴一笑。手诊能不能看出生理期来她不晓得,却是想起本山大叔的台词,——‘饭店工作滴。你咋知道滴呐。身上一股葱花味’。她现在身上……有血味儿吧?!江湖中人鼻子都和警犬一样。╮(╯_╰)╭

    匪婆却是表情严肃认真,微点了点头,细细看了一回,道:“胞宫寒,冲任失固。然由先前外子所说面相,再看这手相……二奶奶像服了不妥当的补药?先是寒邪入体,终淤于胞宫,又骤服大燥大热之物——便犹如冰上淋滚油,外面瞧着热气腾腾,内里犹寒。这不省得服了什么,倒不冲撞,只是这大补之物遮了脉象乃至面相,怕是误了大夫,或以为旁的病症,乃至药不对症,一路耽搁下来。”

    夏小满彻底听傻了,没想到这女人还有两把刷子,前头两句和大夫说的一样,后面的道理也是讲得明晰,她由忘忧散琢磨到锦蛋,想来真是锦蛋大补,反而造成了一种假象,误导了大夫的判断。寻思半晌,她才点了点头,开始同所有的病患一样,虔诚信徒般恭恭敬敬问大夫道:“那怎么治?”

    匪婆未答,又瞧了一回,道:“我原也以为是旁的,只带了调理的九转丸——这是百病皆宜的,与什么都不冲撞。而依二奶奶这症状,我得回去寻贴膏药,三日之内必打发人与二奶奶送过来。贴脐上,拔寒气,快又稳妥。”

    呃。丸药是营养药万金油,这膏药……,咳咳,她夏小满就听说过一句广告——贴肚脐治痔疮……>_<

    *

    年谅这边复诊也结束了,腿骨长势不错。冯友士又道现下已可以挪动挪动了,老躺着也养不好。——这点年谅倒是早就知道了,去年十一月腊月间夏小满就怕他躺得肌肉萎缩,老叫他活动。

    又聊了两句生意,冯友士那边头批粮食已运出来了,该挂名的,出入账的,都做得妥当,没有半点儿纰漏。年谅心里也踏实了,瞧着时辰,虽离午时不近,但算算路程,冯氏夫妇若要回玫州城,也是赶不上午饭的,便开口相邀留宴。

    冯友士刚开口回绝,外面便报二奶奶求见。

    夏小满是来同年谅汇报:冯夫人想去海边儿转转,她跟着去当导游。

    诊断结束,匪婆没要诊金,就提了这个小要求,道是自小在西北长大,虽然之后跟着丈夫走南闯北,但是一直不曾在海边儿近处细细看看,难得这次有机会,所以请夏小满“成全”,领她往近处看看。

    夏小满无可奈何的借着搔了搔额头,拿手当了小半张脸,使劲儿翻白眼,果然,TMD两口子来就是旅游的……。可人家免费给你治病,又免费给药,想看看你家外面那片海,你还能拒绝?夏小满只能当一回实地导游。

    当然,出门前还得来请示领导。其实,她此来也有好奇的成分在里头,想看看冯友士先生这七十二变又变成什么了。>_⊙

    冯友士先生果然没有让她失望,这次是个中年发福的商贾模样,一脸横肉,眼睛被挤成狭长的一条,却是目光犀利。听闻夏小满说他媳妇要去海边儿,眼神透着几分无奈,胖嘟嘟的脸上却是表情不明显。

    “与六爷添麻烦了,拙荆不谙事……”冯友士道。

    年谅笑道:“想留先生还来不及,何谈麻烦!”又是偏头向夏小满道:“你便陪谭夫人去吧。”顿了顿,虽当着冯友士面不大好意思说,到底还是低声嘱咐道:“你莫像上次那样兴起玩水。水凉着呢。你身子不爽利,顾惜点儿自家。”

    夏小满抿着嘴,忍着笑意,点头应了。

    问了橹婶子是落潮的时候,夏小满就更高兴了。好几日不曾到海边儿,因忌口不曾吃蟹,就想去捉些小螃蟹回来炸了吃。——春天雨后采蘑菇,夏天海边捉螃蟹,都是她童年最为快乐事情,这爱好就一直延续下来,便是大了,她也爱这样拎个小桶去海边捉小螃蟹,回去一过油,炸得酥酥脆脆的,嚼一嚼满口香。

    虽是生理期忌寒,然也不多吃,就当零食,应该无碍吧。

    到了海边儿,已经是落了大潮,海水蜷缩在天边一角,留下大片滩涂。

    站在大块磨石垒的小码头上,夏小满指了指远处淡蓝的一抹,道:“不巧了,落大潮,就能看到那么一点点。要不咱们要两双不怕水的皮靴子,往里头走走?”

    匪婆极目远眺,半晌才深吸一口气,缓缓笑道:“无妨。终是见着了。海子终是有边儿的,海却是连着天,也没个边儿,好生阔朗,瞧着便极是舒畅。”又问,“……这水是全退光了?多暂能回来?”

    夏小满道:“也不知道是不是退到头儿了,若到头了,半个来时辰就开始涨了,到涨满差不多得三个时辰。吃完晌午饭再来看看,那时就能大不一样。”

    匪婆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忽然瞧见不远处泥泽中,一只小海蟹从蛰伏的洞穴里爬出来,青褐色的甲壳边缘看来有些透明,纤长的腿迅速交错,很快又隐没在另一个洞穴中。

    她偏头瞧了瞧夏小满,露出孩子般的表情,问道:“蟹?咱们下去看看?”

    夏小满笑嘻嘻道好,又从小丫鬟手里接过一早叫备下的小桶,递了一只给匪婆。

    滩涂上,这会儿没有女侠没有夫人,只剩下个好奇心极强的大女孩,掖好了裙脚,不顾海泥沾湿鞋帮,兴致勃勃的跟着夏小满学怎么翻石头找螃蟹,怎么避开大螯捏着蟹壳两侧抓起螃蟹来,玩得不亦乐乎。

    夏小满见她纤指翻翻捡捡着实伶俐,心道不愧是江湖中人,就是一个手脚利落,便也就不怎么照应她,由着她玩去,拎着小桶捉自己的,好自制“蟹肉酥”。

    她这边琢磨着自家的零食,那边忽然听见匪婆“哎呦”了一声,她忙扭头去看,却是匪婆遭遇了一只拳头大小的蟹,光顾着高兴了,不晓得这样螃蟹的狡猾厉害,一不留神就被蟹螯夹了手指,忙去甩手,却是越甩夹得越紧。

    夏小满忙道:“快把螃蟹放水里去,放水里它就松开了……哎,哎,不行,别拿石头砸……”她这话音还没落,匪婆那头一早抓了块石头,手起石头落,把那螃蟹壳子砸个稀烂。

    夏小满无奈的拍了拍脑门,弱弱的道:“大姐……砸了它也不松开啊……”==|||

    蟹壳四分五裂,肉都成了肉糜,螃蟹自然无差别挂了,可蟹螯劲力仍未消失,依旧死死夹在匪婆手上。

    匪婆秀美紧皱,咬牙切齿,伸手去掰那蟹螯,却是既掰不动,掰一下也钻心的疼。

    夏小满一头黑线,这女人装贵妇的时候还真像那么回事,温柔娴淑,那拿帕子擦珍珠的镜头还在她眼前晃荡,这转眼又是匪气十足,砸螃蟹这个狠劲儿……>_<

    “你不会武功……?”夏小满问道。一边儿寻了块长条石头,塞到蟹螯缝隙里慢慢撬动。

    “不会。”匪婆咬着牙,回答得简洁利落,做事也不烦啰嗦,止了夏小满的手,扭头往远远站着的随从那边提声喊道:“绿珠,过来。”

    一个梳着双髻瘦瘦小小的小丫鬟迅速跑来,脚步轻盈,燕子点水一般,滩涂上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夏小满挑着眉,开始琢磨着这是不是轻功的基础步伐。

    匪婆举起她那挂着螃蟹残肢的手指,简洁到就一个字。“刀。”

    小丫鬟从衣襟下取出把只寸长的小匕首来,眼睛都不眨一下,手腕一动,银光一闪,蟹螯“吧嗒”掉在地上,已是没了锋利的夹子尖。

    夏小满目瞪口呆,半晌嘀咕了一句古龙的台词:“好快的刀。”⊙_⊙

    好刀,好手劲儿,好准头。少了一样,怕断的就是匪婆的手指头了。也是艺高人胆大,敢叫这么动刀。

    小丫鬟被打发走了,匪婆揉着指头上被蟹螯夹得淤血泛紫的伤口,向夏小满一笑,道:“好生厉害。”

    夏小满勉强扯了扯嘴角,又忍不住问道:“你不会武功?”

    匪婆笑道:“二奶奶又不信我?”

    夏小满干笑两声,道:“也没。好奇而已。瞧你刚才那一板砖……哦,不,一石头,下手利落……”

    匪婆一笑,道:“没。只是有一把子力气。与外子成亲时,年岁已不小,身子不利索,身边儿又总是有绿珠这样的人,便就索性偷偷懒,不大想练了。”

    夏小满垂头捅了捅泥沙,自嘲一笑,道:“我原听人说,多大都能练功夫的。还总想着自己比划两下子来着……”她也曾有个女侠梦,直到匪的刀架在脖子上,才破灭了。这会儿对着匪婆,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匪婆笑道:“能练,怎的不能?不过功夫高低罢了。只二奶奶是金贵人,何必练那劳什古子。”

    夏小满想着那匪的刀,轻哼一声,道:“防身。”

    匪婆这会儿也突然想起上次劫持事件来了,虽是她心里没当回事,又是多少有点儿嗔着夏小满不够洒脱——白白瞧着是个爽利人了,但到底是己方惹的不是,且无论被逼还是自愿,到底是夏小满出手相帮……

    想罢,她便笑眯眯道:“二奶奶岂不闻‘君子善假于物’?防身也不必自家练,信不过旁人,拿些机栝便是。想练就练练准头,不想练,那么大个活人在那里,随便也能打上一处,器够利,打上哪都够一受。”

    “暗器?!”夏小满兴奋的神经被点燃,眼睛里都是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小星星。

    匪婆瞧她那表情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道:“二奶奶真是个妙人。”

    夏小满咔吧咔吧眼睛,这句怎么听着不是好话?>_<

    匪婆那边已是抬高声音,喊随从道:“老二。”

    夏小满还没吧唧过味儿来,听着这声老二又是头皮发麻。果然,过来的男子看容貌自然不认识,但叫老二的,耷拉着冷脸,眼神冰寒,没事还瞪她的,还能有谁?

    匪婆拍了拍胳膊,道:“连珠子卸下来给我。”

    那老二皱眉瞧了夏小满一眼,稍一犹豫,还是服从命令,收回视线,挽起袖子,从小臂上卸下四寸长外裹兽皮的扁平匣子。匪婆接过来顺手递给夏小满。那老二忙阻止道:“夫人,不可!防那女人奸险!”

    匪婆淡然一笑,还是交到夏小满手上,目光炯炯只瞧夏小满。

    夏小满眉梢颤了颤,又斜眼去看老二,冷笑一声,忽然把匣子调转,孔洞对着他。

    条件反射是动物本能。那老二一惊,迅速往旁边闪身,动作奇快无比,夏小满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就在另一个方向上了。

    她擎着那沉甸甸的匣子,好似举着个炸药包,满意的绽出个大大的笑容来,八颗洁白的牙齿在太阳底下闪着光,慢条斯理道:“这位先生,我还不知道怎么用呢,你怕什么?”

    那老二呆在当地,脸上因着易容而显波澜不惊,眼里却似能喷出火来,周身骨头缝嘎吱吱直响,那动静三里外都能听得到。

    夏小满好似报了刀架脖子的仇一样,心里舒泰无比,继续扩大某人的内伤,若无其事的别回头,笑眯眯的问匪婆道:“这是给我的?这怎么用啊?”

    匪婆面上微笑,心里大笑,不住暗自叨念“妙人啊妙人”,偏头去打发内伤到五脏喷血的老二,只淡然道:“连珠子与我了。你去吧。”

    *

    匪婆确实是内陆的人,对海货十分陌生,想来河鲜也不常吃,晌午饭时,对着螃蟹和虾干瞪眼不知道怎样下手。

    夏小满再为人师,又教了她一回,演示了一遍怎么剥虾壳,怎么去脐掀蟹壳。

    匪婆一边儿拿蟹螯挑出黄儿来,一边儿不住摇头道:“虾还罢了,蟹太麻烦了,肉又都在软壳里,剥也剥不出,还得寻家什挑出来!”

    她瞧了瞧蟹螯,学着夏小满去咬,又被倒刺扎了口舌,“嘶”了一声,大为摇头,扭身喊了绿珠,拿了她的匕首来,在蟹螯上划了两刀,把坚硬的壳划开了,这才伸手去掰,也不大借力,口中只道:“这壳真个可恶,倒是有个锤头砸了才好。”

    刀。锤头……?

    夏小满本是笑着的,想起一物却叼着筷子走了神。见鬼,她在这边吃了一个来月的螃蟹,竟然没想起来还有一样琳琅阁能做的东西——蟹八件!

    那一世她原还想过在网上买一套蟹八件来着,后来看了资料才知道,拿那物什吃一只螃蟹就要半个来小时!这显然不符合她吃螃蟹的速度,她是讲究大快朵颐吃得又快又爽的,那东西附庸风雅还行,不解决实际问题,于是便是放弃了,甚至忘个干净,这么多年吃螃蟹只讲究吃得尽兴了,再没往那物什上琢磨。

    做蟹八件呢?蟹八件能在明清时期成为上流社会的时尚之选,在同是讲究诗书礼仪的大秦应该也能。那物什显摆的不就是一个优雅,一个内行么!一定能流行!一定能!就算不能,也要找几个推手把这流行风给煽动起来。

    还在午饭席上,还听着匪婆抱怨螃蟹吃着麻烦,夏小满已是不知神游到那里去了,满脑袋都是她的新品项推广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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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抱歉,今天纯属意外,全区停电,都没地儿可上线去。没网络的世界真痛苦啊。>_<

    论字数,补昨天的。甩汗。欠债终于还清了。希望明天能早点儿码出来。。。只是希望……甩汗。阿门……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13、局中人⑧

    匪和匪婆对海货都不感冒,那些作为回礼的虾蟹也不肯收。夏小满也没推让,不收就算省下了,倒是让厨下装了几屉蟹黄包给他们。

    送走了匪类,夏小满这才得空回上房坐下同年谅汇报今日行动。年谅已是知道匪婆与满娘瞧病的事,打发人下去便先问道:“冯夫人怎么说?”

    夏小满讲了个大概,压根没提忘忧散,对锦蛋是含混带过。因着前者是禁忌话题,而后者,本是年谅好心,反而办错事,她再强调倒像是强调年谅的错误特地让他内疚一样,实不厚道。

    然即使她什么都没提,年谅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到底是内疚起来,搂紧他那可怜的满娘连声道是“倒累了你”好一阵子,直到满娘说姿势不对起来重睡腰酸背痛腿抽筋才放手。

    夏小满得以脱身,便立时拍拍他的肩膀转移话题,又拿来那暗器匣子连珠子来显摆。年谅也是没见过这物什的,好奇的接过来鼓捣了半天,夏小满就绘声绘色讲起来海滩上匪婆被螃蟹夹了事件,年谅跟着笑了一回,先前的沉闷气氛也就消失了。

    她想起自家那个蟹八件的创意来,便道是回房画些东西,起身要回去。年谅却拉了她,正色道:“这东西不能私造!”

    呃?她奇道:“什么?”怎么就不能……她突然醒过味来,笑着一拍手道:“你不会以为我造连珠子吧?!”

    年谅瞧了她半晌,松了口气,敲了敲手中匣子,道:“原是当你兴起不细思量呢。——兵器只军器监造得,民间便是猎刀也有所限。那些江湖人暗处私造器械私下贩卖也便罢了,咱们明着拿出来卖岂非疯了。”

    夏小满哈哈一笑,卖暗器?那她真是疯了。她笑着推了推他,道:“我又不是傻的,谁造兵器啊。我要做套吃蟹的家什。”她顿了顿,又问道:“虽然刚才没想,但这会儿想起来,咱们要不要造几个连珠子留着自己人用?”

    年谅摇头道:“不妥。授人以柄。毕竟是朝廷禁造之物。”

    夏小满耸耸肩,这东西就像新社会的手枪一样,属于管治器械,那她现在算不算非法窝藏枪支?“那这个怎么办?不能留?”

    年谅摆弄摆弄手里的匣子,道:“单一只无妨,也好含混过去。若像你所言,多留几个,若真遇小人,查将起来——这物什一时又烧不化,便是埋了沉塘了都能抄得出,罪责难逃。且这物什……多说近边儿防身,护院还得是马刀弓箭。”

    他说着忽而瞄了她一眼,拉了过她胳膊,在她惊诧中撸了她袖子,捏上一捏,笑道:“你留虽是留,然能用得上?这可是沉甸,得好臂力才成。”

    她撇撇嘴,单手提溜起来掂掂,道:“还行。拿得动。”

    他挑眉笑道:“你便不曾想,这物什现用现戴可来得及?若是天天戴着……”

    她揉搓着那裹着匣子的兽皮,翻得只剩下白眼仁,嘀咕道:“沉死是不能,但一定得捂出痱子来……”

    发现暗器根本比不了手枪、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方便之后,夏小满闷了好一阵子,又一个梦想破灭了,便就丢在一旁,全身心扑在她的蟹八件上,就在年谅房里桌案上铺开画纸涂涂抹抹起来。

    凭着记忆力画出几样,她拿去给年谅过目,又叫人拿了熟蟹来,手动分解,给他讲解每样家什大概怎么使用。

    年谅频频点头,笑道:“虽繁琐,按部就班倒是斯文。吟诗赏景慢慢品来,别有一番风雅。只知你爱吃蟹子,未成想你这般上心,难为想得周全。”

    夏小满干笑两声,没敢接茬,只道:“这一两日就把表小姐请来帮着画图,再捎回去给铺子里?”见年谅只笑着瞧她,便眨了眨眼,又解释道:“不是我着急,是螃蟹最肥就这阵子,这东西不讲究个时令么,错过去就只好等秋天了。这眼见也五月节了……”

    “没说你急。”他笑出声来,道:“我瞧这图做来不难,一会儿就快马叫人送图和银子回铺子里,我先要一套,后个儿之前送到庄里来。”

    呃?咋比她还急?夏小满奇道:“你腿伤呢,现在还不能吃发物,这么着急要什么?还是……给谁家回礼?”

    他抿了抿嘴,道:“你过糊涂了,后个儿你生辰。”在她愣怔时,已揽了她入怀,啄了啄她耳尖,道:“我原在想,生辰与你添置些什么好,首饰衣裳总没你可心的。可巧,我也省省心,你便成全我吧,琳琅阁头一套这‘蟹八件’算我与你贺生辰的,可好?”

    *

    夏小满在古代第一个生日收到了有生以来价钱最贵的生日礼物,一套嵌珠玉镶宝石的纯银蟹八件。

    没有更贵的礼物,是因为这个生日十分低调,没往玫州府发一张帖子,也就没有礼尚往来送生辰贺礼的——玫州府那些人家里侧室做寿的不在少数,年府也没少随份子,夏二奶奶做寿也不算逾规,只是她不想罢了。

    夏小满可不在乎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是懒得同那些夫人奶奶小姐周旋,前阵子年谅病中的往来应酬也让她腻歪透了,过个生日可不想折腾了。年谅倒是有心抬她身份,但想着她那身子骨,也是怕她再累着,她既不喜热闹,便也不提摆宴了。

    于是这个生日只在庄子里设了两桌酒,有头有脸的上桌喝一口,下面人也有加菜加餐;玫州城府里那边虽没主子在,却也这么置办的;然后府里、庄里以及琳琅阁上上下下仆从伙计都有红包。

    庄上唯一的客人便是纪灵书了。打头两天夏小满因蟹八件的事想叫纪灵书过来商量,年谅便派人打着夏小满生辰的名头接姨母表妹过来乐乐。纪郑氏过来瞧了年谅无碍,送了衣料与夏小满做贺,便就回城去了,只留纪灵书在这边住几天。

    生辰这天,酒席宴变成了教课堂,那一套蟹八件生日礼物就成了教具,夏小满慢慢拆了三四只蟹,反复给纪灵书演示,教会她所有细节,又趁着她高兴劲儿,叫她反复练习,直到动作娴熟优雅,蟹八件市场推广代言人这光荣任务就交到小丫头身上。

    纪灵书一直住到四月廿九才回城,若非初一要陪纪郑氏礼佛上香她还是不想走。走时恋恋不舍拉着夏小满的手,直央磨过阵子再寻由头接她过来,道是天天对着海比在城里松快多了。其实她也没多松快,这几日里也设计了不少款式蟹八件。与之搭配的碟子碗也有琢磨,但因着无论烧瓷还是雕玉碗都没那么快,便就放弃,准备做后续周边产品。

    她们这边每确定一份图纸,夏小满都遣快马送回玫州城,让琳琅阁放下一切订单,集中力量做蟹八件。邓掌柜从几个小金玉铺子里借了些伙计专门打下手,总算抢在五月之前先赶出二十套来,而后再慢慢做。

    这其中十套给了纪灵书。夏小满同她商量着,让她端午节前后开场诗会,请那些千金小姐们吟诗饮宴,席间作以推广。又两套是孝敬年诺的,——铺子里有新鲜物什总要去孝敬,免得日后旁人说将起来,年诺反倒不知道是自家亲戚出的,未免心下不满挑理。余下的才是自家留了做第一批货源。

    谁知道年诺收着东西当天就去同纪灵书学了怎么用,然后又从琳琅阁拿了六套走,五月初三胡府私宴宴请玫州城头几位号人物时便就用上了,临走时又一人送了一套。

    翌日琳琅阁留存的蟹八件就全部买光了,又收了几张加急订单,都是在十套以上。

    纪灵书那边宴席还没定日子,就已有朋友来同她打听琳琅阁的蟹八件,她手里那十套便也没留住,都匀了出去。

    至此琳琅阁才迎来的第一个售货高峰期,之前借的伙计非但没还回去,连做木匠活儿的伙计也被拉来帮工,便是这样,也得没日没夜的赶才能赶出订单来。邓掌柜急得不行,当天下晌便亲自驱马来见夏小满汇报情况商量对策。

    邓掌柜抵达望海庄,正是夕阳西下时。

    夏小满对于城里的事一无所知,原是定的不必日日来报信,只等端午节纪灵书那诗会开了之后再说,因此这会儿正是晚饭后推着年谅在海边儿散步。

    她其实爱海上日落比爱日出多。日出着实太快,上一秒火球儿才在海平面上露个头,下一秒已是一纵而出,瞬间光芒万丈,咄咄逼人。日落却是一个极缓慢的过程,火球没了刺眼的光芒,呈现一种将熄灭般的暗红色,慢慢的,一点点沉沦,若是海面无风无浪,那更美好,水波始终漾着碎金样的光,煞是迷人。

    她从前就最喜欢这个时候出来,晚风徐徐,晚霞满天,没有清晨的浮躁,显得安静而祥和。

    小时候是牵着父母的手来海边儿散步,夕阳把人影抻得老长,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长大后同男友偎依漫步,会在瞧着左右无人注意时,彼此交换亲吻,甜蜜而美好;原也一次又一次幻想,许多年后,白发苍苍,与老伴相互搀扶着甚至推着轮椅再来看日落,文艺腔的说一句“夕阳染红白发”,“共度残生”,又是怎样的幸福。

    而如今……她确实推了个人来看日落……可是,哎……

    她偏头去看年谅,他面容平静,眼睛微眯着,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夕阳没染红他乌黑的发,却是染红他白皙的脸。发觉她瞧他,他也偏过头,目光相询。她轻轻摇摇头,他淡然一笑,拉过她手握在掌心焐着。

    五月间地处南方的玫州本已是极热,但因着望海庄在海边儿,比城里温度要低不少,早晚起风时甚至有些凉。夏小满出来时也是披着薄斗篷的,身上不冷,只是一路推着轮椅,手露外面,叫海风吹得发凉。

    手上一暖,她绽出个笑来,抬头望了望越发黯淡的夕阳,深吸一口气,好像某个瞬间可以持续一辈子那么久。

    可惜,实际上和谐美好持续不了多久。那边长随跑来禀报,邓掌柜来了,在庄上没找到东家,等不及派人来请东家回去,便自己跑来海边儿找了。

    夏小满瞧着气喘吁吁跑来的邓掌柜就是一惊,先前美好的心情“咵嚓”一声稀碎,无数坏念头涌上来,——有过一次失败,再怎样也无法极度乐观,便是有点儿什么总先往坏处想。况且,没大事哪能这么急?

    忽然手上一紧,她低头去看年谅,他只道:“莫慌。”愈发攥紧她的手。

    她牵了牵嘴角,点了点头,待邓掌柜到近前,尽量平静问道:“什么事?”

    邓掌柜一边儿喘,一边儿把这两天的事说了,道:“小的也没想是这样,现下东家还是尽快想个法子才是,这一两日的生意抓不住,怕就有人拿了咱们的蟹八件去别家仿制了!”

    夏小满简直听傻了,她没想到她期待的火爆没出现在走使用路线的开果器上,倒出现在走形式主义路线的蟹八件上;她也万没想到蟹八件竟是在大姑姐手上推广开来的——不是推广这件事本身,而是大姑姐这个人,她一直觉得大姑姐不给她拆台就不错了,能帮她简直是见鬼了,上次年谅腿的事儿没收拾她算她走运,这会儿……唔,应该是个意外……>_<

    太意外了。她脸上挂着笑,已是不知道神游哪里。

    “东家……东家……”邓掌柜快急疯了。蟹八件有多大利润?就看来下单的这些人,个顶个富得流油,都是银子打的面子!这每套蟹八件不净赚几百两都对不起自家,几十套订单,那是上万两银子,抵多少匣子呢!若被别人截去生意,肠子都得悔青。

    他忙不迭掏出誊的单子,奉与夏小满,道:“东家早做定夺……或是……盘几个铺子过来?借的人不长久啊。”

    年谅发现满娘走神,不由一哂,晃了晃她的手,自家先接过单子来扫了一眼,夏小满回过神来,忙跟着一起看。果然是形式主义战胜了实用主义,订单极具“贵”妇特色,一律是可着贵的来,铜的都没人搭理,皆是纯金纯银、镶玉镶宝石,简直不是显风雅,而是摆阔。

    “需要盘几个铺子,大约要多少银子?”年谅问道。

    邓掌柜还没说话,夏小满先打断,道:“先不盘。”

    邓掌柜和年谅皆是一愣,年谅低声道:“琳琅阁账上银子若不够,你在官中暂支上一两万也无妨,崖山庄那边头批银子已是入账了的。”

    夏小满已是想过了的,才刚起步,不能盲目扩张,还是等稳定了再说。只摇头道:“不是差银子。蟹八件前头这一阵子是卖得好,但一户人家能买多少套?一套能使多久?这不是瓷的,动不动就碎了,这结实着呢,许是十年八年都没事儿。这东西仿的也容易,没多久怕遍地都是了。这会儿谁都知道咱们急,盘铺子肯定高价,而一两个月下来,该买的买差不多了,仿制的也都出来了,咱们又许用不上这么多人了,到时候再兑铺子出去就难了。连带着这些人也没活儿做,咱们既不能白养活着,又没法子让他们自生自灭,左右都是麻烦。”

    邓掌柜脑门冒了汗,道:“东家,不能这么想,有了现下这几笔,就能将几个铺子本钱赚回来了,彼时再兑出去,兑多少银子是多少银子,都是白落。现下这几笔要抓不住,往后更没生意了。”

    夏小满道:“还是等稳定了再说。当然,现在的生意不能不要,但是咱们不兑铺子。咱们先头不是借人么,现在还是借,立个契,算他们在咱们这里打短工,咱们给那些铺子里多少银子,给帮工的伙计多少工钱,都写进去,白纸黑字,双方认可。时间……就先一个月吧,到期再续。咱们等于免费……唔,我是说,白教他们学徒做蟹八件的手艺,那些铺子东家一定乐意。也就这阵子,回头他想把人送进来咱们都不收呢。”

    见邓掌柜面露难色,她也没理,继续道:“前头这些单子要紧着做出来。之后就开始限量,每天接单子多少数,手艺一定要保证,力求精益求精,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蟹八件哪里都能买到,但琳琅阁的才是最正宗最好的!只要有这个口碑出来,以后就总会有生意,而且,还是越是限量,来买的人越多。”

    邓掌柜道:“东家后面说的我省得,只是借人这个……”

    夏小满道:“邓掌柜先前不也借来了?我相信你能做到。学徒就这样了,师傅的话,倒是得多雇两三个,凌二一人肯定忙不过来,这个你去问问凌二的意思,让他举荐。你这边有什么好人手也举荐几个,叫凌二看看,主要是看合得来不,能一块儿做活儿的就用。”

    邓掌柜抹了一脑门子汗,无可奈何应声称是。

    夏小满笑道:“还请回去转告,难得开门红,大家伙辛苦一下,这阵子忙过了,定封大红包相谢,人人有份。邓掌柜,你的那份就不用我说了吧。”

    邓掌柜也没太欣喜的模样,主要还是愁人手问题,便只谢过东家,就要回去。

    夏小满忙道:“天都快黑了,就在庄上住吧。来回跑马也太辛苦了。其实也不必你亲来,打发小伙计过来就是了。”

    邓掌柜道:“谢过东家惦记,只还得安排东家交代这事,明儿再回去怕是耽搁事了,还是这就走。这边儿道好走,黑也没什么。”

    夏小满便就没再相留,年谅吩咐了安排两个长随护送回去,也是回府里知会韦楷,若琳琅阁那边忙不过来,就叫家里人过去,帮着做些不需要什么手艺的活儿。

    送走了邓掌柜,夕阳也彻底沉入海底,只剩下微末的红霞犹是不干,紧紧抓着天边一角。

    夏小满忽然觉得特别不真实,从眼前的景色,到蟹八件这件事。一直期待一直期待,可真实现了,反而怕是虚幻。她仰起头望着墨色渐浓的天空,深呼吸再深呼吸,止不住满脸的笑,喃喃道:“成功了……”

    年谅一笑,握起她的双手,道:“恭喜。”

    她歪头看他一晌,粲然一笑,使劲点了点头,忽而俯下身,抱住他,同样被海风刮得微凉的脸颊贴上他的,阖目感受那片皮肤的热度,低声道:“同喜。”

    他一笑,揽住她,偏头亲吻她腮颈,半晌方低声道:“天黑了,也起风了。回去吧。”

    *

    一向自诩信奉实用主义的夏小满同学到底靠了形式主义物什淘到了第一桶金。

    之后的经营却不是如最初那般一帆风顺,借人计划远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亏得邓掌柜也不是简单的人,最初辛苦了几日,到底从几处划拉了人来。伙计是不缺了,师傅这边却不容易找。

    凌二那边在金玉这一行里并没什么好友了,倒是叫邓掌柜挖来一个从前金玉堂跳槽的师傅,同凌二合作过,虽没交情,但彼此认可,现在也能配合到一处去。再在玫州城寻成手师傅便不容易了,邓掌柜提出要去瓒州雇,夏小满也同意了,只还没找到合适的。

    琳琅阁不是至善斋,到底没年家的牌子,没人卖这个面子,蟹八件走俏后,各大金玉行都开始仿制。人家无论资金还是人力资源都强过琳琅阁,又都是多少年的老铺子,早有一批固定的客户,琳琅阁的生意便被分走不少。

    然琳琅阁占了一个先机,最初大赚一笔不说,名声也打出去了,“正宗”两字抬了不少身价,而后走的精品路线,又有款项限量的说法,吊足了人胃口,到底站稳了脚。

    金玉堂也开始做了蟹八件。最初颜如玉见着蟹八件时便是顿足捶胸,只恨当初没能拉得夏小满入伙。抛开旁的打算,就只说,这等好创意可哪里去寻?步人后尘又能赚上几个子儿?她像痛失一座金矿一样,抑郁了许久。听说琳琅阁缺人四下借人时,她还想失而复得,主动上门去找邓掌柜,示意乐意合作。可惜邓掌柜受了夏小满死命令,绝对不和颜如玉扯订单之外的任何事,便只婉言谢绝,她只能抑郁到底了。

    对于金矿敏感的人可不在少数,窦煦远鼻子就永远那么灵,他从北边儿一回来就找了年谅,自然先是探病慰问,然后说了轮椅卖得尚好,接着吹嘘了自家的瓷器,还有要年谅入伙的意思。

    年谅对于他的执着十分无语,就在准备端茶送客的时候,他又说起想代理蟹八件的外省销售。年谅也不好做主,同夏小满商量了一回,便是应了。

    窦煦远手脚极快,人脉也极广,到了五月底,蟹八件风潮已是席卷所有沿海城市,玫州的蟹八件像珰州的木器一样都成了当地特产了,琳琅阁也被奉为经典,分得了最大的一块蛋糕。

    夏小满并未扩大生产,而是实行了承包制,在仿制品遍地仿制工艺水平较高时,把半成品制作包给一些小铺子,只将精加工这块攥在手里,因着严格把关,发现一个不合格就整批退货,高额索赔,整治的小铺子不敢作假,质量上有了保证,效率也大大提高了,终是一个铺子没盘,以最低的成本确保了稳定供货。

    此后便是顺利了,夏小满过上了自来这里之后最为顺心的一段日子,望海庄毕竟离着城里远,她又是权利下放,铺子里一般小事都交由邓掌柜处理,只有出大事时那边才会派人来请示她,实际上,又有多少件能称之为大事?

    于是夏小满除了同偶尔过来的纪灵书讨论讨论图样,陪她海边儿玩阵子,其余时间主要业务就是陪着年谅做复建散心了。

    江湖救命药物不是盖的,效果确实极好,一个月的时候年谅已是能拄拐走了,想来冯友士所说两个月行动自如大有可能。而夏小满这边宫寒症状大为减轻,早上起来摸着小肚子也不凉了,五月生理期虽然血量没有明显减少,量还是不小,但时间已经恢复正常了,也没了燥热嗜睡的毛病。

    夏小满觉得现在简直是在过退休后的日子,晚饭后两人固定去海边儿转上一圈,看夕阳晚霞,而白日里没事就在玻璃大棚里呆着,像老人家一样晃着摇椅晒太阳,他看他的史书棋谱,她拿几条彩线学着打各种络子打发时间,一旁支个小桌放了笔墨,想了什么点子就立时写下来。又或者做些娱乐项目……

    玻璃大棚刚建好时里面什么都没有,只设了十来个架子,用夏小满的话说,纯粹晾被用的。人家暖棚是种花种草种蔬菜,夏小满同学都给省了,准备专物专用。后来也是爱闻被褥上的阳光味道,便在这边设了两个藤摇椅,摆了个小桌,没事过来坐坐。

    既是成了休闲室,自然就要装修一下了,这才在里面种了草坪,铺了几张毯子,又挪了几盆花。晾被的架子摆了个五行八卦阵,中间设的桌椅,既透着亮,又被褥挡着,那一面玻璃墙透进来的阳光也不会直射到人身上。棚顶上种了蔓藤植物,阳光洒下来,被叶子当去大半,只剩下斑驳的光点,便就不会很晒。

    在年谅大好了之后,发现在这里做点子旁的事,也是别有意趣,——首先是光线好,其次绿意盎然瞧着就精神愉悦,重点是虽知周遭锦被遮掩外头看不见,心理上却带着点儿刺激,实在妙哉。于是便特地改造了把合欢椅放过来,尽情享受美好生活。

    然美好生活真的不具备持久性,终结这种顺心美好生活的家书就是在一场美好运动之后送来的。

    送水的小丫鬟红着脸禀报其荩方才送了信和邸报过来,拿进来放在桌上。

    夏小满与年谅擦了身子,换了衣裳,自家懒洋洋爬回浴桶里继续泡着。他取了信本还倚着摇椅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调笑几句,待拆了信一看,便彻底笑不出来了。

    先是京里来的消息。

    有御史参吏部尚书郎殊胜之子郎子旭,目无法纪、横行市井、强抢民女、纵奴伤人等罪,呼啦啦列了十来条,条条有鼻子有眼,还不止今年,是把两三年的旧事统统翻出来的。又有一条是,殴打朝廷命官,——据说这御史是一脸青青紫紫淤血伤痕上的朝堂,以身示例,证明郎子旭有罪。

    然后郎殊胜那本就被炒得火热的营私舞弊罪之外又加了一条教导无方纵子行凶。

    郎衙内名声一向不好,其实皇上也有耳闻,但因着既有老太妃旧情,又惜郎殊胜吏才,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不晓得是脸上过不去了,还是什么人让他下了狠心,竟把郎殊胜踢出京师,外放西南瑭州。

    吏部本来侍郎的缺儿还没补上,不少人盯着,眼瞅又空出来个尚书!皇上也不吐口,暂叫副都御史潘剿与吏部侍郎陆西原共理。

    一个是皇上跟前新近红人,两度被封钦差派往沿海考察;一个是吏部老牌干部,副手位置坐了多年,业务熟练。满朝皆知这尚书便就从此二人中产生了,都持观望态度。

    年谅恨得牙根痒痒,他挖坑是想埋了陆西原,结果陆西原竟有手段把郎殊胜踹下去填坑,踩着郎殊胜再往上爬。

    他笃定的认为,参郎衙内的事一定是陆西原做的。——郎衙内虽然恶行不少,但御史所报事情十之七八不是其干的,都是那群衙内钻所为,可惜名声在那里摆着,这事赖到郎衙内身上,也是百口莫辩。陆老三陆绍虞是标准的衙内钻,一向和郎子旭走得近,事情知道得可不少……

    夜行逢鬼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睡在身边的人变成鬼。

    虽然年谅也想整治郎子旭,这厮才是打纪淙书的罪魁,但这么被陆西原利用了,他自然是极度不爽,更何况陆家父子还在逍遥,还可能升官!

    只是可能,不说潘剿是御前红人,单说陆西原虽然化险为夷,却也没彻底洗干净,还在有人叫嚣着“陆西原是郎殊胜同党需得一同治罪”。他想往上爬,依旧没有靠山,缺乏盟友。

    这样一个时候,而在外人看来,是政治投机最好的时刻。——陆西原距离尚书之位只有一步之遥,此时能助他一臂之力,回报注定丰厚。

    五月间年崴回京,陆西原求见。

    末了,年谅便收到这样一封家书,说是七月玫州酷热难耐,不若回京避暑,彼时腿伤也应该不碍事了,正好去陆家下定。

    大老爷已答允与陆家的亲事,腊月陆家四小姐及笄后,便即迎娶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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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15、局中人⑩

    话说在头里:

    这章显示是三千来字,实际字数一万零四百。

    嗯,我对三房太有爱了,笑,写五小姐这段写的太长,又舍不得删掉,虽说实际上和剧情很有关系,但仍怕被人说讲不相干的浪费大家银子(咳咳,主要也是写太长了),所以这七千字免费奉送,希望可以少挨骂。

    再次解释,对于包月读者来说,没赚也没损失咩;对单订读者来说,算省了点儿……

    十六爬走,敬请观赏。

    ————以下正文————

    卷五好和井径绝尘埃15、局中人⑩

    阜泽年府三房后院

    阜泽的六月也已是大热,五小姐生母关姨娘的屋里却是门窗紧闭,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关姨娘倚着半旧的青缎靠背躺在床上,身上穿得立立整整的,却还盖着夹被,一张脸焙得通红,布满了细汗,妆也有些花了,梳得整齐的头发更像水捞过似的,精湿精湿。小丫鬟芍药拿着湿帕子帮她拭着额头鬓角,口中道:“要不主子躺躺吧……叫姑奶奶瞧见再……”

    “没事儿没事儿。”关姨娘收回望向琉璃窗外的视线,不耐烦的打断她,道,“说了多少遍了。有功夫说这些牢什古子不如往前头看看诊儿多暂过来。”

    芍药忙道:“主子稍安,茉莉去看了呢。定是夫人高兴,多留了姑奶奶会子。”

    关姨娘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目光一早飘到窗外,口中嘟嘟喃喃不知道说的什么。芍药拿手背蹭去鼻尖上的汗,偷偷叹了口气,帕子又落在自家主子额头上。

    一炷香的功夫,院里热闹起来,老远就听见九小姐十四爷生母白姨娘那特殊的大嗓门,声大语速快,爆豆子一样叽里呱啦,而后才见三房姬妾丫鬟众星捧月般护着五小姐年诊一路嘻嘻哈哈过来。

    关姨娘的丫鬟茉莉先一步跑回来,挑帘子就喊道:“主子,姑奶奶并诸位姨奶奶来了。”

    关姨娘喜上眉梢,眼仁儿都乐开了花,道:“一早看着了,还不快请进来。”芍药忙掖了帕子出去帮着相迎。

    七爷生母谢姨娘并白姨娘一人携了五小姐一只手进了屋,后面一连串跟着三老爷的另四房妾。谢姨娘未语先笑,道:“姐姐,姑奶奶来瞧你了。”又拉五小姐往床边儿去,口中道:“姑奶奶,关姐姐可是盼了有日子了。”

    五小姐被带着坐到床边,眼圈微红,勉强笑着问好,又道:“姨娘觉着怎样了?可请大夫了?”

    关姨娘还没吱声,后面白姨娘先就笑道:“请了请了,七爷去请的,每日里都过来瞧脉呢!瞧时辰,这一会儿就能过来了。哎呀,有咱们照料着,姑奶奶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关姨娘脸沉了下来,立了眼睛去瞪白姨娘,只女儿在跟前不好发作,谢姨娘在一旁瞧见了,忙陪笑道:“姑奶奶和关姐姐好生说说体己话,咱们就先告辞了,回头再来陪姑奶奶。”说着一手拽了一个妾就要往外走。

    白姨娘还站着没动,五小姐已经站起身,腼腆谢过开始送客了。她也不好再呆,只好跟着出来了。

    牛鬼蛇神撤离,跟着五小姐回来的媳妇婆子一早被年府管家媳妇请在外面用茶用饭,这边茉莉怕主子不好说话,又把伺候五小姐的陆家丫鬟并陪嫁丫鬟让到别处喝茶,让芍药在外间伺候,只留了这母女在屋里。

    五小姐还未说话,就被关姨娘一把拉到怀里,带着哭音儿叫了一声诊儿,又像女儿幼时那样搂着她不住拍她,忽然想起自家病着,忙将女儿推出去多远,口中忙不迭道:“瞧我,竟忘了……”

    五小姐眼角已见了泪,一把抓住生母,低声道:“姨娘,不妨事。”

    关姨娘伸手抿去她的泪,又摸了摸她的脸,道:“瞧着可比五月节时瘦了。你的荷包我都收着了,针脚可真细,可是熬人伤眼睛呐,你如今是金贵人,何必还费神做那牢什古子?瞧瞧,这人都累瘦了……”

    她可是想煞了女儿,自回门之后,她再没面对面见着女儿说说话,端午之后陆绍虞同五小姐倒是来过年府请安,但像关姨娘这等身份上不得台面,堂前宴上都没她份儿,只远远的瞧了女儿一眼罢了。

    “也没什么,做惯了的。”五小姐勉强一笑,道:“姨娘安心,不是为的那个。是近来多少有些苦夏,恹恹的不大吃得下东西。”

    关姨娘忙道:“你从前没这症状,可是陆家厨子做的吃着不惯?可找大夫瞧了?”

    五小姐道:“没。也没什么。”她声音小下去,道:“这点子事儿,没得劳师动众的。”

    关姨娘忙道:“诗礼人家规矩是多,咱们家不也多!——只咱们房头……哎,嘿,瞧我这说的什么。那个,你守着些规矩是对,可也别苦着自个儿,正好一会儿大夫过来,叫给你瞧瞧。虽不是什么大毛病,可也是自个儿难受不是。”

    五小姐讷讷的,转而问道:“姨娘觉着身上怎样?”

    “没事儿,没大事儿,大夫都说吃几剂药发散发散就好了。”关姨娘又递了绢子与女儿擦汗,道:“要发汗,屋里热,委屈你了。”

    五小姐忙接过来,又道:“姨娘怎的穿得这样多?虽是发汗,不如盖被,这多不舒坦。我与姨娘更衣躺下吧。”

    “不用不用,一会儿大夫来了再躺不迟。”关姨娘怎么瞧女儿也瞧不够,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的看,笑道,“你难得回来,咱们多说会子话。这俩月可好?听说亲家老爷要高升了呢,哎呀呀,可了不得,这下不知道多少人往咱们房头来呢,老爷极是高兴的……”

    五小姐有些尴尬,笑得十分勉强,只点了点头。

    关姨娘已经习惯了女儿的木头性子,笑着拉着她的手自说自的,道:“这回夫人待我也好多了。这不,病着也没叫出去庵里。知道今儿你回来,夫人还来念诵了一回,留了两包香茶……哎呀,瞧我记性,光顾着欢喜了!——芍药!芍药?!怎么不快把夫人拿的香茶与你姑奶奶沏上!”高声喊着芍药沏茶。

    五小姐刚道不用,那边芍药已经是端了茶上来。

    “尝尝,尝尝。闻着可是香呢。”关姨娘见女儿端了茶相让自己,心里极是熨帖,忙道:“我喝过,喝过,你尝尝!我是借了你的福气了!如今谁不说我生了好女儿!也莫说我,你嫁了这等好人家,咱们房头……,不,合家都是借了你的福气呢。就说六娘……”

    五小姐扯了扯嘴角,垂下眼睑,又端起茶盏来掩了苦笑。

    关姨娘这说着又想起一事来,忙喊芍药开箱子拿匣子过来,向女儿道:“也是病着糊涂了,我这忘这忘那的,上个月老太君那边儿腾库赏东西,咱们房头得了两件镯子,夫人没看上,与了我们,样子是老气些,可我瞧着质地还是好的,也不辱你身份,就与你留着的。原想叫七爷多暂给你捎过去,他也没得空,正好你今儿拿回去。”

    五小姐忙道:“姨娘留着戴吧,我那还有。”

    关姨娘道:“我戴作甚么!戴了也只气气姓聂的那娼妇(六小姐的生母聂姨娘)罢了。她还想与我争来着。我呸,若不是你,六娘哪能定下那么好的人家!——都说裴家有好几个布料铺子呢,儿子还是个举子!她寻思什么呢!陆老爷一高升,裴家就来提亲,还能是六娘自己的本事?!她不来谢,倒还摆谱,说说话便急眉赤眼的,我呸,呸!诊儿我告诉你啊,回头裴家爷们要前程必是要找你这门路的,你可别与他们客气啊!”

    芍药捧了匣子过来,关姨娘取出个雕喜鹊登枝的赤玉镯子,拉过女儿手就要与她戴上。五小姐忙缩了手,道:“姨娘真个自己留着吧。”

    关姨娘哪里依,抓着她的腕子往自己身边儿带,口中道:“从前好东西也到不得我这儿,哎,不说也罢,这回有个体面的,你还不要不成?”她到底病着,推搡一下便是大喘起来。

    五小姐不敢再挣,忙伸手去接,道:“谢过姨娘……”

    关姨娘笑道:“这才对,我与你戴上。大热天的怎了穿了窄袖,这也不好撸……”

    五小姐躲避不及被她撸了袖子套了镯子,关姨娘的笑容也就此僵在脸上,眼睛直勾勾的瞅着五小姐的胳膊,那雪白藕臂上赫然几处青紫伤痕,新旧相叠,触目惊心。

    五小姐极是尴尬,忙伸手去放袖子,惶然道:“姨娘……没什么……不小心撞的……”

    “你莫要哄我!”关姨娘紧紧扼着她的腕子,眼里漫起水,却又喷着火,恨恨道:“到底怎么事儿?!你可是正房奶奶,陆家还敢……还敢……还敢作践你?!”

    她年轻时候虽得过三老爷的宠,却也不是没挨过打,在她眼里,为妾为婢的挨打也就罢了,女儿可是正房奶奶,正房呐!况且,堂堂年家小姐……

    她越想越气,说着忽然掀被就要起身下地,口中怒道:“走,去回夫人、老太君去,凭他陆家天大的官,还能大过咱家老太爷去?你是年家小姐,正经的正房奶奶,他竟敢这般作践你……”

    “姨娘息怒,姨娘息怒,仔细身子……”五小姐泪珠儿滚滚而下,拉了生母的胳膊往床上扯,口中只道:“原是三爷多喝了两盅……我没事的……姨娘仔细身子啊……”

    芍药在外间听得里头吵嚷起来,忙不迭进来,见关姨娘挣扎着要下地,唬得不行,忙扑过来劝慰。

    关姨娘被按回床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紧紧攥着女儿的手,泣道:“你莫哄我,到底怎么事儿?别白白受了委屈……”

    五小姐肉性子只是嘤嘤的哭,半晌才低声道:“无事,姨娘莫念着……”

    “怎会不念着?你若想我安心便与我说实情!”关姨娘抹着眼泪,道,“若是小夫妻口角,这天下没个牙齿不碰舌头的,倒还罢了,可若是……姑爷怎的这么狠的心!你是正房奶奶,你都被他打了,哪里还降服得了下面那两个妾?!”

    五小姐依旧是哭,只重复道:“姨娘仔细身子,莫念着了……”

    正说话间,外头七爷请了大夫来,谢姨娘在院里便高声说了,关姨娘忙抹了把眼泪,芍药忙服侍她更衣躺下,又与五小姐整装,这才去开了门,又请谢姨娘的丫鬟代为喊茉莉她们过来伺候。

    谢姨娘进了屋,瞧见这母女俩脸上都是泪痕,心里也是酸楚,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哪一时不是挂着的?自家生的儿子,好歹日里能见着,这还牵肠挂肚的;这女儿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了,泼在近边儿的,月余还能走动走动,泼到外阜的三年五载也见不上一面,可是想断娘的肠呦……

    她竟也不好劝,怕提两句母女俩更难受,便强笑着岔开话,道:“七郎请了大夫来呢,姐姐快叫看看,正好姑奶奶也在,叫姑奶奶听听姐姐大好了,这心里不也就踏实了!”说着叫自家的小丫鬟过来展了屏风,请五小姐屏风后面坐了,好听着大夫诊脉。

    关姨娘这边隔着帐子又道:“待会儿与五娘也看看,她苦夏呢……”

    谢姨娘满口应着,又陪笑向五小姐道:“姑奶奶还是早先那性子,不愿麻烦的。这小病不打紧,却是自家难受呢。姑奶奶是金贵人,当多顾惜自个儿才是。”

    七爷这会儿也进来了,乐不乐意的也得往屏风后面来走个礼节,与五小姐两厢见了,他扯了一张面皮露出点儿笑来,道:“瞧五妹妹清减了。”

    五小姐含颌道:“谢过七哥哥和谢姨奶奶平素关照我家姨娘。”

    七爷忙道:“自家人,这不就外道了?甭说别的,往后我们还要五妹妹多关照关照呢……”

    五小姐本不善言辞,也说不出什么客套话了,讷讷的,头越发低了,七爷瞧着也闷,陪笑告个罪转出去,看着大夫诊脉。

    关姨娘这边病情还是老样子,方子也没改动,只叫发散透彻了就好了。落了帘子大夫又与五小姐把脉,搭了片刻他便笑着起身,口称恭喜,道是喜脉,又道因方一个来月,还未坐住胎,姑奶奶身子虚些,自家要多注意,他再开个方子与她好生调理调理便是。

    “当真?!”关姨娘也顾不得什么,一把扯开帐子,喜极而泣,道:“诊儿有了?阿弥陀佛,这下可好了!”

    谢姨娘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真个是神佛保佑!前几日五奶奶那边有了身子,如今姑奶奶也有了,老爷既添了孙子,又添外孙子,真个双喜临门!!!”

    七爷愣怔片刻,心下狐疑,脸上却立时堆起笑来,道:“五妹妹大喜!”

    偷眼见五小姐脸上既无欢喜又无慌张,竟是一脸的茫然,又带了点子恐惧,他心里翻了一翻,无喜便不会是陆绍虞好了,不慌怕也不是私下偷人,莫非……一锅烩了……?

    想着聚麀七爷也尴尬起来,忙咳了一声作掩饰,陆家的事,陆家自己料理去,孩子左右跑不出姓陆不是,自家便即请了大夫出去开方子,又往外头去报喜。

    关姨娘这边一个劲儿的抹眼泪,谢姨娘见五小姐兀自愣神,不由笑着拉了她过来,按到关姨娘身边,笑道:“瞧瞧咱们的姑奶奶,可是欢喜得傻了。”

    关姨娘搂过女儿,一边儿拍一边儿道:“这可好了,你是正房奶奶,又这么快生了儿子,往后看谁还敢作践你!”

    五小姐一言不发伏在生母怀里,长长的眼睫遮了那双漂亮的杏核眼,也遮了眼底一片死寂。

    *

    两日后,谢姨娘亲手做了两套小衣裳小鞋,招了七爷来,叫得空送到陆家去。

    七爷哪里肯去陆家,拿了那小衣裳小鞋更觉得讽刺,只皱眉道:“姨娘也太心急了些,哪里这么快就用得上这些了!。”

    谢姨娘瞪他道:“若不是你鲁莽,我这会儿当是与你做这些才是。好端端当三喜临门,就叫你给……”

    七爷头都大了,这事儿他也郁闷,没郁闷自家喝高了没个节制,只郁闷续芳肚子里有种不自知还往他身边儿凑合,嘟囔道:“姨娘,这事儿骂也骂过我了,也消消气吧。我也冤枉,都是那小蹄子糊涂!我若知道她肚子里有了哪里会碰她!也是无心之过么。……该着命里没这儿子……”

    谢姨娘还待再说,七爷忙岔开话头,道:“这五妹妹手最灵巧,许是自己就做了,且陆家什么人家,也用不着旁人做这些。姨娘没得白累自个儿不是!”

    谢姨娘道:“多少是个心意。当初怀着你的时候,你关姨娘与我鸡子儿……”

    七爷头越发大了,忙道:“五妹妹出阁时没少与她添妆,能买多少鸡子儿?!姨娘这份心意已是到了的!”见着生母又是要抹眼泪,忙道:“……行,行,姨娘莫嗔我了,我去送还不行!今儿就去还不行!只姨娘顾惜着自个儿身子,下回别做了。”

    谢姨娘这才破涕为笑,道:“送到了打发人来给我个信儿。”

    很快谢姨娘就收到了儿子打发人送来的信儿,却不是东西送到了,而是丧讯。

    “五姑奶奶在园子里散心,失足滑进了荷花池……殁了……”小丫鬟来报与谢姨娘道,“七爷被老爷叫去,前面商量着丧礼的事儿,少一时再过来瞧姨奶奶……”

    谢姨娘整个人都傻了,犹在梦中,浑浑噩噩的同关姨娘报了丧,直到关姨娘“嗷”的一嗓子嚎出来,她才醒过神了,忙要去劝,关姨娘却是一口气没哭出来,反厥了过去。

    屋子里登时乱了套,谢姨娘也慌了手脚,忙这边捶打着,那边喊着人叫大夫救命。

    大夫没赶来,倒是以聂姨娘为首的姨娘们过来瞧了热闹,名为帮忙,却是不动手光动嘴,风凉话一拨一拨的丢过来,谢姨娘又气又急,恨不得一棒子把这群人都打死才干净,却是人单势孤,斗了两句嘴败下阵来。

    好不容易大夫来施了针,关姨娘醒了过来,开始嚎啕大哭。因七爷也跟着来瞧了一眼,谢姨娘这才有了仗势,直起腰板把那群妖精都骂走了,回身好言安慰起关姨娘来。

    因着有汗,关姨娘头发凌乱的粘黏在脸上,显出几分疯癫,脸上病态的红色褪尽,好似那些血都转到眼里,脸上只剩骇人的白,布满血丝的眼瞪得浑圆,直勾勾的盯着谢姨娘,死死抓着她的手,咬牙道:“陆家杀人!陆家杀人!诊儿身上都是伤!是陆家害死的诊儿!是陆家!”

    谢姨娘恐惧起来,一边儿抽手,一边儿颤声安抚。七爷听了两步过来,顾不得什么,一把掰开关姨娘的手,喝斥小丫鬟上来照料,拉着生母出了房间。

    谢姨娘拍着胸口,被儿子抓着的手臂一直在抖,颤声道:“这事儿……这事儿……”

    “这里没姨娘的事儿,姨娘别跟着掺和了。”七爷冷冷道,“一会儿我叫人来给她灌安神的药。别叫她浑说。”

    谢姨娘张了张嘴,却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来。

    “姨娘歇着吧,我还得同五哥商量事儿去。”七爷一直把生母领回房里,走前再三告诫,“这事儿姨娘别掺和!”

    谢姨娘坐了一会子,忽而不知所措起来,开始暗恨,这会儿若有个闺女儿媳妇的在身边,好歹也能商量商量,如今……她茫茫然走到院里,听着关姨娘那边的动静。

    泪尽了,便只剩下干嚎,一声一声,肝肠寸断,无止无休。

    *

    年府的白幡也挑起来了。

    已嫁女的丧仪并不复杂,但往来走礼的极多,也让管家的忙个够呛。

    三房就三夫人一个人儿顶着,儿媳妇里七奶奶周氏被休之后七爷一直未得续弦,只一个五奶奶,还因有身子,卧于内室,诸事不理,——原就没人好气儿管她,这会儿武将军又在西北统军,她身价愈高,越发得罪不起。亏得送礼大抵都是冲着大房和四房来的,诰命夫人也都这两房那边迎送,三夫人不过是个摆设,也不至于累成什么。

    可越是可有可无,三夫人这心里越发不痛快,面上还不好带出来,冷眼瞧着那些个大理寺卿夫人、户部侍郎夫人、翰林学士夫人的陪笑同老夫人和那三位夫人说话,独自家插不上嘴,不由暗自憋气。

    有人来报席面摆好了,众人便纷纷起身相携往那边去,走在园子里,忽有丫鬟急急跑过来,附在三夫人耳边低声报说,关姨娘疯疯癫癫往这边来了。

    三夫人慌忙带着丫鬟紧走两步离了人群,低声恼道:“混账东西,怎的不拦着?找几个有力气的婆子捆回去,还由着她疯?”

    那丫鬟带了哭腔,道是原不晓得,以为要去牌位那边哭,也没拦,谁知道拐这边来了,这会儿叫婆子去了,人还没来,因着她疯癫,丫鬟也拦不住,只能请夫人去呵斥两句震慑下。

    正说话间,就听见那边吵嚷着,有声音喊着要老太君做主。再望去,正是关姨娘,大力撕掳开两个拦着的丫鬟,一路往这边来。

    三夫人又气又惧,她怎么这么倒霉?先头疯了个儿媳妇,这会儿又疯了个妾!老夫人本就不满三房了,现下又这么多客人,回头不定怎么收拾她呢……她骇得手脚冰凉,急急的往关姨娘那边去,恨不得一脚踹飞回去。

    人群已经停了下来,老夫人脸上酝着风暴,斥道:“混闹什么?!”

    二奶奶四奶奶忙带人过去看,二奶奶问了两句便即转身回来,在老夫人身旁陪着小心,细声慢语道:“老太君息怒,是五妹妹亲娘,原就在病中,听了五妹妹的事一时急火攻心,人有些疯癫。您且同贵客先请,这边儿孙媳妇来处置。”

    老夫人皱眉道:“既是病了怎么还在府里?过了人怎么办?三房还有几个奶娃娃,十四郎也不大,身子骨娇嫩的!我看你三伯娘是越发没个成算了!”

    她这话音刚落,那边嗷一嗓子喊出了句火爆的:“老太君,诊儿是被陆家害死的!”

    语惊四座。

    本是因着有外人,三夫人也好,四奶奶也罢,都不敢太过拉扯拖拽关姨娘走,这一嗓子吼出来,这俩人都是肠子悔青半截,齐齐喊人过去架人堵嘴,一个道:“我看你是病糊涂了!”一个道:“姨娘思念五姑奶奶心切,这是癔症了!快抬回去请大夫!!”

    婆子媳妇丫鬟往那边聚得越多,老夫人的脸色越发难看,旁边几位女宾谁也不好说什么,都只扭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然心里都是犯嘀咕,脸上多多少少不大自然。

    关姨娘癫狂起来十分凶悍,咬了几个堵她嘴的婆子的手,在婆子们的惨叫声中,断断续续大喊道:“诊儿身上都是伤!开棺一验便知!……陆家杀人!陆家杀人!……老太君与诊儿做主啊!……诊儿冤呐,死不瞑目!!!!”

    老夫人心下未尝没疑惑过。活了这把年纪,什么瞒得了她?荷花池半尺高的台子,好端端的哪有什么失足落水?只是,事后陆家以伺候奶奶不周为由杖毙了陆绍虞的两个妾并几个丫鬟,陆西原又亲自领了儿子登门,一脸戚容,直道没能照顾好这儿媳,她便只当是歹毒的小妾下的黑手——别说杀主母,就是杀家主的小妾丫鬟她也是见过的,不足为奇。

    事已至此,还能怎样,黑心的小妾也偿命了,陆家也大做道场,给足了年家面子……到底是个庶出女,死后哀荣,也算不枉……

    如今……若真是陆家逼死五娘……

    别说陆西原还没被加封,就算他陆西原是吏部尚书,年家为着子弟荣禄敬他一尺也就罢了,岂容他欺到头上?这个该死的姨娘,早怎么不提?早有此言,多少法子都想出来了,既能压了陆家,也不必撕破脸。现下闹将出来,这么多人看着听着,回去指不上怎么传说,若无举措,还道年家怕了陆家!

    老夫人刚刚拿定主意,还未发话,那边关姨娘在混乱挣扎中长指甲竟戳进一个婆子的眼睛里。鲜血迸流,那婆子捂了眼睛惨叫起来,疼得满地打滚。周围的人都是惊惧愣怔,关姨娘却是猛挣脱了束缚,撒腿便跑。

    回过神来的婆子媳妇都在往老夫人这边拦着,生怕她冲撞了老夫人,谁知道她竟是奔着假山石去了。

    她似癫似狂,口中疾呼“诊儿冤死!!陆家杀人!!不与诊儿报仇,我母女就算化作厉鬼……”,一头撞上山石,声音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凝滞起来,所有人都惊呆了,傻傻的看着她柔软的身体堆委下来。

    三老爷曾最喜欢她的额头,平整光洁,总说瞧她天庭饱满便是个有福的。

    现在,有福的额头上赫然一个窟窿,血汩汩而出,淌过她因不甘犹自瞪得溜圆的眸子,淌过她狰狞扭曲的面庞,淋落在丧服上,绽开朵朵殷红的花……

    *

    玫州望海庄

    “我就说,陆家没有一个好东西。陆绍虞这个混蛋。”年谅脸阴沉着,拿着扦子挑弄着火盆里未烧完的信笺,看着火苗一点点将它们舔舐成灰。那是他昨儿写的抗婚信,亏得没送走,现下完全用不上了。

    夏小满看罢家书,掩信叹息。陆绍虞果然是个混蛋。

    刚刚有身孕的五小姐殁了。

    陆家给的说法是五小姐失足掉进荷花池。

    他们买通阜泽府仵作,验尸报告轻描淡写,而后丧礼大操大办以示重视。

    然年家到底疑心,几度交涉未果,不知怎的传到太后耳朵里,道是年五小姐死得蹊跷。太后懿旨,再度开棺验尸,本意是安抚年家,也还陆家清白,压下在京中高层大员女眷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未成想五小姐虽系溺水而亡,却是在其身上发现数十处新旧瘀伤。一时京师哗然。太后震怒,在阜泽府提交的验尸报告上批了八个字,“歹毒至此,禽兽不如”。

    于是,被钦点禽兽不如的陆绍虞涉嫌虐杀发妻被丢进大牢,而陆西原涉嫌包庇罪——纵容儿子行凶,事后还伪造证据试图隐瞒,被停职罚俸,只等会审之后定罪。

    夏小满唏嘘半晌,五小姐,这才成亲几个月呢,想起那个始终怯生生木讷讷的女孩,不住摇头,这样的性格真愁人,原版夏小满、七奶奶、五小姐都是一类人,逆来顺受,最终活活被生活压迫死。年家还有一个同样木讷的六小姐,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了,不晓得将来怎样。性格不是短期内能改变的,但愿五小姐的事儿能给她敲响警钟吧。

    “这个……要不要给三房丧礼……?”唏嘘之后始终要面对现实问题,夏小满收了信,瞧了年谅半晌才道。她不知道这边这样的事定例是多少,估计得给点儿银子吧,那一世母亲过世时亲戚也是随礼了的。

    “不必。”信笺彻底燃尽,年谅丢了扦子,冷着脸站起身,掸掸衣襟,道:“三叔鬼迷心窍,把五妹妹嫁给了陆绍虞这混蛋。饶不上旁人。”

    夏小满心里哼哼,那事也不是三老爷一个人的问题,四老爷金蝉脱壳在先,老太爷却不过媒人金面应允在后,三老爷,三老爷徒慕虚荣也只是中间过场罢了,没有四老爷开头老太爷点头,这婚事还成不了。

    罢,一场孽缘吧。

    “这和那也没关系。你不也常说规矩礼节么。”夏小满道。其实在她心里,固然知道是属于礼尚往来范畴,也明了五小姐除了纸钱香火啥也用不上了,给了也是形式主义,可本心还是想给一些,好像表示一点儿心意自家就能安心一样。

    年谅冷笑道:“给,算谁的?现在京里大房有人。”佟氏鸠占鹊巢,占了大房的位置,想一毛不拔,没那么便宜。

    夏小满抿了抿嘴,道:“自然是算你自己的。你做人家哥哥的,如今也差不多是自立门户了……”

    “没错。”年谅一击掌,自立门户,没错。他挑眉道:“是自己的。当有一份。满娘,你打发人回去让小韦嫂子查查旧例。她若是也不知道,就打发人去问大姐。”他坐回到书案旁,揉着额头道:“就叫其荩送信回去,顺便请方先生得空这边来一趟。”

    夏小满应声下去吩咐了,想了想又往厨下端了碗荷瓣莲子羹来,放到年谅案边。年谅瞧了瞧撂了笔,叫人拿了小碗来,分了一半儿给夏小满,坐到一处吃了。

    夏小满见他纸上写着个陆字,又浓墨划了个竖杠,像删除的意思,摇了摇头,道:“陆家父子会有报应的。你且等着结果吧。反正如今……”

    如今无论陆家父子判刑与否,年陆两家反目成仇已是定局。年谅与陆四小姐那所谓旧盟碎成渣渣随风飘散,年谅如果不是想替五小姐报仇什么的,已经不需要再扳陆家了。

    “我自是等着看。潘剿不会放过陆西原的。”年谅拿着汤匙搅了搅羹汤,压下去一枚莲子。“必置于死地。”

    “潘剿?”夏小满咔吧咔吧眼睛,这是哪里跟那里?“潘剿不是……垮了么。”

    “今上让彻查而已。潘剿是御史台出来的,手里还有不少小御史。”他慢悠悠道。“侯廉孝参了潘剿你说会是谁指使的?”

    “呃……陆西原?”夏小满撇撇嘴,道,“不过,虽然陆西原嫌疑最大,但是不是陆西原……不好说,没准有人挑拨呢?”京城水深着呢,这样的破烂事,谁说得清楚?

    他笑而不答,道:“且看吧。”

    有人害潘剿,所有人第一反应都会是和潘剿同争一位的陆西原。潘剿自然也这样认为。而且,也一定会认为,陆西原就算不是第一个下手的,也肯定有推波助澜。所以无论如何,潘剿垮台都不可能和陆西原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潘剿恨陆西原是一定的。一旦有机会,肯定会想尽一切法子把陆西原拽下来,甚至拖着陆西原一起死——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好。

    现下是个多好的机会,年家在京里本就极有清誉,上流社会也都知道年家五小姐为人忠厚老实,陆绍虞虐杀发妻已够得上太后所谓“禽兽不如”四个字了,又是这样一个贤淑无辜的发妻……舆论只会无限同情年五小姐而无限憎恶陆家父子的。

    官职停了,缺儿空出来了,圣眷没了,群众的唾沫都喷过来,这一转身,陆家就变成了落水狗。

    别说想谋个职位的那些人想把陆西原踩下去,就是想捞些声誉的,也会站出来痛打这只狗,以显示自家的道德正义,顺便,向年家示好。

    这样的时机,潘剿岂会放过。

    年谅和方先生这边还在算计时局发展,瑾州的其莨送来消息,八小姐要参加选妃,由她唯一的哥哥八爷年谱护送回京,五夫人单氏和八奶奶彭氏也一并跟着回去照应,现已启程。

    “老八。”夜风也带着热度,空气里有焦灼的味道,年谅同学摇着扇子看着满天星斗,像一个占卜师一样对他的满娘道:“我原只道京里会热闹,看来家里也要热闹了。”

    彼时,他的满娘正在挥舞着一个琳琅阁特别订制的长柄银勺,同半个西瓜做斗争。吐了一口西瓜籽儿,抹了脖子上的汗珠儿,她只道:“天是真热了。”>_<

    六七月是大秦最热的时间段,帝都阜泽官场也被热浪席卷。

    吏部刚提拔了两个新侍郎,很快就抓起彼此的小辫子,相互攻讦,又被罢职,只从旁处平调官员暂代。空缺出现得越来越多,争夺也渐渐白热化,满城都是探子,满天飞着小辫子。

    吏部老牌领导陆西原使了银子,案子久拖不下,可自身仍被无数御史咬着不放,拖一拖,问题竟是步步升华,从个人的道德败坏上升到危害社会影响人类进步的高度,先前的卖官营私事件又被翻了出来,又连带挖出无数罪行来,竟像是想灭了陆家满门一般。当然,其中大部分御史是潘剿的人。

    不知道是陆西原是开始进行反扑,还是为了转移视线,或者两者兼而有之,煽风点火之下,潘剿贪墨案也渐渐升级。各州挖出来的侯廉孝式人物着实不少,——都是为了谄媚上级拼命敛财,或加倍盘剥百姓,或官商勾结做些非法勾当,于是,潘剿也成了促使人类堕落的罪魁祸首。

    这番层层彻查,竟又查出几处边关回易事件。瞿家好运气,做得隐蔽,又一向出手阔绰,地方中央关系都搞得不错,躲过一劫。瑾州市舶司提举梅奕梅大人就没这等运道了,被查出与南夏数宗交易,涉及多种违禁品。

    他倒霉不要紧,瑾州的上层也跟着倒霉,皇上下旨押解梅奕回京刑部受审,又招瑾州重臣回京述职。

    谁都知道,这一番回去最次也是被皇上骂上一顿,搞不好就是乌纱变小甚至变没,这会儿竟是保住那能戴乌纱能吃饭的脑袋便就是万幸了。

    从邸报上得知瑾州重臣回京述职的消息,年谅一夜未眠,次日天一亮,他就推醒身旁的满娘,吩咐道:“你回城一趟,上次姨母不是说表哥腕骨好利索了,只等我腿上愈痊就回瑀州?你悄悄同姨母说,咱们要出远门,若他们想回去了,且再住十天,就安排人送他们走。”

    夏小满同学打着哈欠揉着眼睛,问道:“出远门,去哪啊?”

    “从玫州走的话,也不算太远。”年谅深吸一口气,道:“瑾州。”

    ————不算字数分割线————

    PS:炮灰五小姐了。顺带炮灰了五小姐的亲娘。同样恶趣味。摸摸下巴,鞭子板砖鞋底儿招呼吧。

    今天晚上加紧写,但明天更新时间,抱歉,我没法许诺,晚些来看看吧,或者……周一……

    另,本周精华没有了……甩汗……这种情况只在发文头两周出现过……之后每周都有剩的……抹眼泪,真囧。那啥,没加上精华的只能下周给补了,请见谅。

    十六顿首。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16、石榴(上)

    还是话说头里这章又冒了甩汗这回夸张了两万字然后上传也上传不了了……趴。

    用修改法也不行只能拆章。大哭啊大哭我特地为了凑十六章的。打滚打滚。

    不管了这上、下都叫16了。(扭头咬手绢。)

    石榴这标题笑好吧恶趣味。但不止是俺外号啊笑还有旁的含义。

    以上。

    以下正文

    永宁十九年七月二十四瑾州府梅犀街郑记盐茶铺子

    虽是名叫盐茶却既不卖盐也不卖茶只是瑾州府人借以代指稍高级些的生活用品盐茶不比柴米缺了柴米是任谁也活不了了的盐茶却只是稍有家底的人生活里不可或缺的对于最底层的贫苦人家也算得奢侈品了。因着瑾州南临手工业达的南夏国边贸昌盛大部分盐茶铺子做的都是二道贩子批生意收了南货卖与行商往大秦诸州贩运这盐茶铺子也便是外贸品批铺子。

    头三十年前提起瑾州府郑家东南商界无人不晓一十五家商铺占了瑾州府南货生意半壁江山。郑家虽家财万贯却是子嗣凋零几代单传到了郑老太爷这里却彻底绝了户只得两个女儿。他生xìng洒脱全然不理会旁人背后指指点点既是无近支族人可过继也是不肯收养养子只将两个女孩教养成*人。全部家产与女儿做了嫁妆。

    图个吉利二女每人分了六间铺子其余三间铺子并家里房产田地变卖之后分了三份老爷子拿这一份去养老其余也均分与她们。后郑二小姐出阁时。为便宜卖了铺子携银子嫁去的州。这样一来瑾州府郑记铺子就剩下郑大小姐的六间。

    说来也是离奇许是往来客商只认郑记?这六间铺子竟是比卖出去那些生意好上许多一年两年数年十数年皆是如此气得不少人干瞪眼也是没辙。

    本来这生意正红着不晓得朝廷刮起了什么风市舶司地提举梅大人被刮下台。新大人一经上任便全面严打。这关税高着呢说起来谁家都多多少少都有些夹带藏掖的新大人铁面无私一查之下货物没收不少这小吏商贾又抓了不少。于是货价开始一路涨高两国许多商家都是束手观望边贸大受影响。

    大环境如此郑记自然也难幸免。这不打入了七月。生意就一天好一天坏没个准头到了十五中元节前后还好上了几天大家伙儿都当这风要过去。谁知道往后却是越艰难。

    今儿一早郑记盐茶铺子梅犀分号的掌柜的范枫便来了铺子可这眼见rì上三竿却仍人影儿不见。范枫在柜上翻着账本开始愁下晌更是没人了怕今儿又难开张掰着手指头一算这个月就剩下恁几天月底报账。还得被大管事提溜。

    梅犀街是瑾州府最大的一条南货交易街梅犀分号也是平素进项最多地一间他这儿若是见不着什么利旁处怕更是白搭。然这并没给他带来心理平衡反而压力越大因为大管事肯定会说“原指着你们出数。瞧瞧现下?!”。他可是拿着银子换了顶“能干”的帽子被提拔上来的若是这俩字守不住……。

    “唉……世道艰难呐……”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账本丢在一旁背着手在铺子里走动起来。

    这厢正惆怅间忽然一个小伙计快步跑了进来张口便喊:“掌柜的!掌柜的!”

    “上人了?!”范枫见是迎宾的小伙计便是一喜忙问。

    “不是!”小伙计喘着气道:“是宁大管事往这边来了!还带着不少人!瞧着……不善啊……”

    “老宁头?”范枫一皱眉。

    这宁大管事宁遨是年寿堂瑾州分号的大掌柜与尹迅同属当年王府陪房既是老夫人心腹又是在瑾州数十年经营隐然是瑾州年家诸管事之。老爷子最是刚正倔强前些年和五老爷年岌因着药铺倒药地事儿生口角凭五老爷怒冲冠他竟是毫不示弱更是撂下狠话只听老夫人的气得五老爷一封信回京死活要讨年寿堂来。可惜终是未到手两人的关系越恶化该到逢年过节去请安的时候宁遨只称病打人去送礼礼不少却是压根不会登门;而五老爷一家人连素rì请平安脉都不用年寿堂的大夫他手里这些管事只大管事万逸和总管家龚械对宁遨恭敬些旁人坚定的站在自家老爷身边完全的敌视能找麻烦时候绝不手软。

    范枫招手喊铺里伙计们道:“都过来门里候着且瞧老宁头耍什么花样。后面库上的也都给我叫来!”

    他安排好人手迈着方步踱到门前就见宁遨带着二三十号人呼呼啦啦来到郑记梅犀分号门前。范枫瞧着不好手边只十来个人远是不够忙低声吩咐小伙计去报万大管事知道自家往前两步拱了拱手也不正经见礼皮笑肉不笑道:“宁大管事稀客啊。有何贵干?”

    宁遨板着一张脸也不理他斜眼看了身旁青衫男子便一挥手冷冷道:“封账房。”

    范枫鼻子都气歪了当自家是死的啊?!猛的撂下手召唤伙计出来把铺子门口挡死厉声道:“宁大管事这是做什么?趁着五老爷、八爷不在家来找麻烦是不是?当咱们是吃白饭地?!”说五老爷八爷的时候特地举着胳膊冲天抱腕以示恭敬也不无拿主子压人的意思一双三角眼立立着死死瞪着宁遨。。。

    宁遨依旧不理。对己方那些脚步稍顿的人道:“封账房。”

    出来地这些个都是极壮实的有范枫认得的年寿堂伙计也有他不认识的撸胳膊挽袖子奔着铺子门口便来了大有要动手的意思。

    梅犀街虽然近来普遍生意惨淡。却也不是连个行人也没有了有人见这边扎堆儿便也驻足看热闹加之周边铺子闲得无聊地伙计掌柜都是踮着脚往这儿瞧也远远围成一圈。

    范枫见这架势心下生疑宁老头儿虽是横练但损年家脸面的事儿当不会做。如今就算是找茬……他还未说话那边两军已是碰到一处一方想进一方不让虽没打起来也是相互扯拽撕掳。

    他大喝几声止不住紧两步往宁遨面前来指点着周围看热闹的斥道:“宁大管事还要不要体面?当街便要行凶逞强不成?!主子爷不在你倒要反天……”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人撞了一下。却是郑记地小伙计被宁遨的人推跌过来。范枫这一下子站立不稳一个前跄手还擎着木头人一般。样子着实滑稽周围人群里边有出声嗤笑的。

    范枫听着讥笑便是恼怒抬头看见宁遨几人都是一脸不屑更加火大回手一把把那刚刚站稳的小伙计推翻在地含沙shè影骂道:“妈了个巴子瞎了你的狗眼!”又冲后头怒喊:“都TmD给老子住手!!”

    他直起身子一抬手遥指着高悬地匾额。向宁遨道:“姓宁地咱们是敬你叫你一声大管事你是哪里地大管事?你可看好了这匾上写的什么?写地什么!郑记!郑记!!不是年寿堂轮不到你年寿堂的大管事来指指点点!!TmD你们这群年寿堂的人跑来郑家逞横吗?小心惹恼了老子报官去。大家没脸!”

    宁遨还未说话。他身旁的青衫男子道:“原来你还知道这是郑记。郑记又是谁的?轮得到你这边耍混逞威风?”

    范枫一早瞧着这人了完全不认识。但那青衣料子、刺绣花纹昭示此人乃是年府一等管家他心里揣度此人身份抽了抽鼻子道:“既是府里的还用得问?”说着又是双手抱腕冲天一举道:“郑记是咱家大夫人留与六爷地六爷年少体弱我们五老爷这做叔叔的疼惜侄儿代为cāo劳派了我们在这边打理十数年如此。这位又有何指教?”

    那人一笑略抬了抬手道:“在下韦楷在六爷身边听差。奉六爷命封账房取账册回去查检。”

    范枫一时惊愕使劲眨了眨眼睛忽而冷笑向宁遨讥讽道:“不是说只听老太君的?可是自己扇自己嘴巴了。”

    宁遨冷哼一声那韦楷接过话来道:“年寿堂的事儿自然是听老太君地。六爷现下是请宁大管事搭手帮忙罢了。”说着又沉了脸道:“既知是六爷的铺子六爷要查账你还敢拦着不成?让开!”

    范枫冷笑道:“韦管家?你这是要拿到玫州去看?!你好本事呐?!那是账!也别说你来便是六爷亲自来了也得知会五老爷一声再动!五老爷如今上京去了等五老爷回来点了头你们再来取吧。”

    他一直说着压根没注意过往马车谁停下来谁走着依旧声音不小道:“你们也少六爷说事儿!你说六爷便是六爷?想哄我?!六爷这会儿玫州庄子里卧床养腿怎么事儿还不知道呢!六爷那身子嘿谁人不知?你们扯着虎皮就是大旗了想找茬怎么不说大老爷呢?!”

    话音刚落人群忽而被一伙青衣侍从分开走进两个人来。一个范枫不认得年纪二十出头年轻人个子不高体态偏瘦相貌俊美一袭锦衫文弱公子的模样。另一个……竟然是瑾州知府温廷涧!虽温知府穿着便装但范枫曾在两次年府宴上远远见过他绝不会弄错。

    范枫吃惊之余态度也立时软化下来忙溜溜的过去与知府大人行礼还没走到近前。就听宁遨那边人齐齐躬身道:“六爷。”

    一个人声音不大十个人的声汇在一起可是不小尤其那称呼……如平地惊雷震得范枫耳朵麻头皮酥可是刚拐弯骂了六爷。六爷就从天而降真是走了“霉”字儿了更惊人地是六爷不是在玫州养伤?他清楚的记得五老爷走前他和府里一管家喝酒时对方还顺口提起说这边儿得的信儿就六爷那身子还折了骨头一养就得小一年儿。入冬前能拄拐下地都是快地。

    他特特瞧了那青年的腿行走无碍一瞬间他开始疑心这是有人假扮地弄这么大阵势是要下个套儿啊?!他背后冷汗也出来了唯今之计只有一个字“拖”。等着铺子大管事万逸过来再说万逸是认得六爷的再者。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他嘿还是别凑合了。

    那边知府大人因着便装。六爷介绍说温老爷宁遨等虽知情却不说破。范枫这边心里有数脸上满满的笑过去一揖到地口称给爷请安。

    知府大人自然是不搭理他地六笑着爷向温知府点头示敬然后向前几步敛了笑容。向范枫斥道:“你是梅犀分号地掌柜的?这边闹地什么?瞧瞧街上多少人看着诚心坏我年家声誉不成?”

    范枫肠子都转筋了心道还不是你叫人来闹事!反而倒打一耙!可人家是爷是他们这些家生子儿地主子祖宗!爷嘴大咱嘴小爷咋说咋是。他躬身陪笑道:“是。小的范枫。五老爷遣来打理梅犀分号的五老爷抬举。封小的个掌柜的。小的一直谨遵五老爷命行事不曾逾规半点六爷明察。今儿这是宁大管事不晓得什么意思要来封梅犀分号的铺子!这怎么说的小的哪敢做主啊怎么也得请示了五老爷……”

    他口中句句不离五老爷眼睛四下踅摸心里恨着报信儿的怎么跑得那么慢万逸怎么还不来!

    六爷哼了一声道:“爷叫人来封账房查查账怎么你这挡着门什么意思?不许?反了你了。回头再与你细算!”说着向韦楷一扬下颌道:“还不去取来!”又转向宁遨点头笑道:“辛苦大管事。”

    宁遨含颌抱腕瞧着六爷这般心下甚慰昨儿同六爷说要抬出爷地架子来横些方好压了欺软怕硬的小人六爷只笑不语他还道斯文的六爷做不出那等横劲来。今rì见了六爷这冷脸的模样也极是唬人。

    韦楷这边闻言忙亲自带人往前范枫那边急了忙叫人拦着自家凑到六爷跟前低声道:“六爷您是不是跟五老爷知会一声?您别叫小地难做啊?要不您稍等片刻已着人去请万大管事了……”

    六爷却并未小声道:“放肆!爷查自己的铺子还要等你们应允不成?混账东西你先前没口子的咒爷爷还未与你计较你倒越上脸了?是当叫你认认主子了。”

    范枫还未及喊冤后面上来一伙青衫家丁不由分说按在地上便打。范枫被压着哪里挣扎得过开口便喊:“小的是五老爷……”话未说完为的一人高声斥道:“辱骂主子爷、顶撞主子爷还不打烂他的嘴!”

    那些家丁下手极狠抽出五寸长的厚竹尺揪起范枫的头就掌嘴几下便是血肉模糊牙齿吐落一地这下便是想喊冤也喊不出了。范枫被打那些堵在门口地伙计谁还敢如何都退让开来韦楷带人进得内堂收拾账房账本统统装箱抬走。

    这边六爷回身退回到温知府低声道:“一些家务事让世叔见笑了。方才未成想这奴才胆大包天倒污了大人的眼实是侄子的罪过。世叔店里请……”他脸上云淡风轻笑容和煦声音平静又是一副谦谦公子模样仿佛那边什么事都不曾生。

    温廷涧脸sè十分难看心里极是后悔。

    一早这从玫州来的年六爷便来拜访于他撂下厚礼言辞亲近。他虽与年五老爷年岌有些交情但年家的事也不尽知这五老爷的亲侄儿来了且是京中年家嫡长孙。将来地家主他哪能怠慢!何况这不还有厚礼呢么!于是这两句半就世叔世侄叫上了。

    这年六爷温文尔雅进退有度称是来地不巧。叔父回京在瑾州府这段时间便得请温世叔多多关照晌午丰乐楼摆酒请世叔赏脸又言郑记铺子近rì进了批新货眼下这时局进些好货也是艰难所以借花献佛孝敬世叔只不知世叔好些什么因往丰乐楼是顺路。还请世叔移驾去瞧瞧。

    温廷涧生平所好酒、sè、财这会儿还有一桩事急等着用钱填补见这年少家主如此上道又给足了他面子极是高兴衙门里也是无事便即乐颠颠跟着来了。原还想做长远算计谁知道撞上这一桩!

    他心知还未算计人反被算计了这年六爷是存心叫他看这一幕将来若有什么。年六大可以大嘴一张说知府大人也是亲见的!他又气又恼隐隐又有些惊心年六爷做这么个阵势是存心与年五老爷找麻烦?京中年家还是离他远地年岌却是他的上官。他一脚踏进这水坑里得罪了风雷之xìng地年岌可大大的不妙。

    他沉了脸低声道:“年六爷这是何意啊?青天白rì朗朗乾坤当街行凶让本官……”

    正说着那边甘从铺子里拎了个双层提盒出来递到六爷身边略掀开盖子与六爷和温知府看。六爷淡笑道:“世叔言重了这些是家务事。那奴才是侄儿家奴不听管教与他些教训罢了并非行凶。世叔您看这是涡国的犀簪和南海明珠若还入得世叔眼侄儿这就叫人送到府上去。人都说这犀簪妇人用之。尘不着。想来婶子们定是欢喜。”

    知府大人眨了眨眼瞧着那串珠链想着修长柔媚的美人颈。暗暗吞了口口水咳嗽两声道:“世侄家事本官不便插手只是也莫这般叫百姓瞧着……”

    “是是……侄儿知错了。实是被那奴才气到。”六爷说着生气脸上却无没有半分愠怒。

    谁叫拿人家的手短?谁叫还想着往后长久拆兑?温廷涧心里哼哼两声如今只能推说是年家内事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如何好管?且不过是家生子儿揪个错儿关起门来打死也没啥可说只别在街上就好。

    他刚待再叫年六爷家务事家里处置去那边快马赶来一行人为的正是郑记铺子总管事万逸。。http:。万逸瞧着温廷涧便是一愣刚待过来行礼那边温廷涧长随便提点道“温老爷”他会意常礼见了然后来请本家爷的安。他是见过少年时的六爷地满脸堆笑道:“六爷何时来的瑾州小的们竟都不知实在是罪过。”

    “万大管事。”六爷淡淡道“你来的正好爷叫人拿个账你的人倒横加阻拦好大架势。不服管教?那好梅犀分号的账爷自个儿带走了你去把那五家的并你的总账今儿就给爷送到南弦街宅子里。”

    万逸擦了擦额角的汗一笔写不出俩年字儿来一向温吞的六爷几时拿了八爷地横腔陪笑道:“六爷这五老爷不在瑾州小的们……”

    六爷挑了挑眉冷笑道:“五叔同我是亲叔侄有什么还用你们多嘴?还是你也需得爷告诉你这是谁的铺子?其荩!”其荩打后面过来怀里取出几份房契地契等契书六爷冷冷道:“万大管事要请温老爷验一验这契的真伪?!”

    万逸打瞧见这些人就知道六爷想做什么了也是暗惊当初五老爷就是用地查账打走了郑家的陪房接手的铺子如今六爷这是依样葫芦挪了回来……别说他一时间脑子乱了想出好辙来且说五老爷已北上多rì圣旨之下谁敢耽搁绝无回转可能八爷一早在京里了瑾州府里没一个能与六爷平起平坐的主子他们再怎么说都是奴才。六爷决意如此既占势又占理他们是压根没辙的。况且这温知府……

    他嘴里说着小的不敢目光一早飘到知府大人那边去知府大人和五老爷也有些交情这会儿不指望伊站在己方。然哪怕是和稀泥也好。

    温廷涧这会儿别说肠子心肝脾胃肺就没一个不是悔青的但事已至此只能咬牙挺着。这是年家家务事家务事。他管不着管不着。他开始自我催眠沉着脸目光早不知道落在哪里对近边生的事视而不见。

    六爷脸上挂着冰霜道:“不敢?天下还有你们不敢地事儿?这两年往京里奉账的账是多少你当记得吧?”

    万逸瞳孔骤然收缩哪里有什么奉账。但他能说五老爷不让奉账吗?账怎么做的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当初五老爷有恃无恐纯心赌气压根没有让做假账掩盖的意思现下别说今儿就要就是给个三五天那三五年的账又怎调得过来!况且最大地分号梅犀分号地账已落在六爷手里了……

    他见过少年时地六爷脸sè始终是病态的苍白笑容也是无力漆黑地眸子里尽是温吞的光芒待人极有礼的对他们这些外面的管事们也都客气。都说六爷聪明。他却也只当是读书人地聪明罢了弱冠少年且是病体缠绵能厉害到那里去?

    如今却是……

    六爷再没有半点温吞。竟是咄咄逼人道:“爷在京病着你却挪了爷救命的汤药银子何等居心?你还有什么不敢?五叔一向疼我红利特特多分了我两成你们这些黑了心肝的主子也敢害?!五叔被你们蒙蔽了打量爷是傻的?还是你们觉得爷活不长了。不能来找你们算账?!”

    此言一出万逸连陪笑都笑不出来了。六爷这不光是要收铺子还要他们死!

    他迅扫了一眼周围鄙夷目光嘀嘀咕咕的人群又瞧了泥菩萨一样的知府大人口中紧着道:“小的冤枉六爷误会了。咱们且回去。小的细细报与爷听。”

    六爷目的达到见好就收挥手道:“好。带着账本往南弦街来细禀。”六爷转回身。身子微恭朝车停的方向做了个请地动作向温廷涧道:“世叔莫叫这群奴才搅您的兴致您请……”

    温廷涧已经没有半分兴致了又不好作铁青着脸咬着牙一甩袖子上了车当郑记铺子那匣子东西交到他手里时他才稍稍顺过气来些。丰乐楼的酒席那是无可挑剔温廷涧心里有事儿却是吃得半点儿不痛快。回到后堂召唤师爷来商量今儿的事儿师爷还没来倒是他地夫人带着三个有些体面的小妾过来了。

    “老爷可算回来了!我有好事儿与你说。”温夫人将手里那朱漆雕满花嵌珠玉的匣子撂到温廷涧身旁桌上。

    温廷涧皱了皱眉。他这妻是乡下婆娘素来粗鄙没见过什么世面他第一任带她上任惹了不少笑话后就再懒得带她赴任当然这也是为了方便纳妾。现下是因着乡下寡母没了再没什么由头让妻老家守着只得接来。方才年六爷来访他六爷的二房nǎinǎi就往后面来访他夫人瞧这考究的匣子当是年二nǎinǎi送的礼吧。

    想到年家他就抑郁没好气道:“什么好事儿?”

    “说的就是这个呢!”温夫人欢天喜地的打开来匣子里头一套镶了七彩宝石地纯金蟹八件流光溢彩美轮美奂。她美滋滋道:“老爷且看这少说也值千八百两吧还是什么……什么板子的来着?”她扭头去问一个小妾。

    那小妾心下鄙夷脸上堆笑道:“限量版。说是整个大秦就五套!因着限量价钱怕又高出十倍不止。”温廷涧其实也没风雅倒哪里去古董收藏品一概不懂古董这东西值天价也得有人买不是?没人买窝手里就一文不值。他就只看着金银是好的故也没在意那十倍的价钱只瞧那金灿灿光闪闪想必价值不菲。

    他心里舒坦了点儿哼了一声道:“这就是你说的好事儿?”真没见过世面!就算千八百两与他亏空上的那些也是杯水车薪。

    温夫人道:“不是不是!这阵子琳琅阁地蟹八件瑾州都买不到了嫣红说了。旁家地都不及琳琅阁地体面。眼见中秋老爷不是还叨念要请潘大人赴宴不若叫这个年家姨娘给咱们弄上十几套几十套琳琅阁地蟹八件来咱们摆螃蟹宴又体面又……”

    温廷涧翻眼瞪了老婆一眼。打断她道:“胡说八道你知道年家是什么人家?你就开口问人家要东西?”关键是这蠢婆娘居然只要几套蟹八件没见过世面!没见过世面!

    温夫人撇嘴道:“一个姨娘而已!我头里还想年家忒轻慢竟叫个姨娘来同我这夫人说话。谁知道原来那年六爷是个痨的都没有正房……”

    “闭嘴!少浑说!”温廷涧不耐烦道“什么乱糟糟的。别这儿胡闹回后堂去!”

    “我哪里浑说!本来就是个痨的!他们不是求你办事么?要他两套蟹八件还是便宜他了!”她顿了顿忽然挥手打了那几个妾出去凑到温廷涧跟前低声道:“我不也是急你那十三万两地饥荒!不是说若不堵上又是没官帽又是没脑袋的?你看这不是老天相帮想着想着就有人送上门来了么看他们给礼这么大方。这十三万两银子便跟他们要好了……”

    她的话又一次没说完就被粗暴打断了这次迎来的不是怒斥而是一巴掌温廷涧道:“别浑说!你知道他是谁?他的银子是好拿的吗?!”

    “那姨娘说他没官没爵呢……况且还是个痨的……”温夫人捂着腮帮子吭叽着。

    痨的?mD。比鬼还jīng!温知府沉着脸挥挥手道:“你后堂去!”

    他地银子是好拿的吗?虽然论理说他如今得罪了他叔叔在瑾州府怕只能靠自己了但这人敢这么来怕也不是没背景的……不行得思度思度不到万不得已谨慎为上……

    温夫人哼了一声。揉着腮帮子往外走心里还庆幸亏得小妾被打出去了不然可是没了正房夫人的威仪。转而一想不对还有红印子呢……不行一会儿得捂着帕子回去。回去多擦粉……

    南弦街年府

    当年五老爷怎么撵的郑家陪房走。如今年谅便怎么把五老爷的人赶出了郑记铺子在账目上做文章。屡试不爽。

    而后就是管事们的处理打了范枫不过是打了五叔的一条狗万逸却是不好打杀的那一辈儿的管事都是伺候过祖父母地还得顾着老人家的面子。他刁难一番也就罢了反正他也不过是想收回铺子罢了追回五叔拿走的银子这样的事儿简直是白rì做梦况且他于那银子其实也不大上心最重要地还是母亲给的铺子万不能叫人占了去。

    五老爷身边的大管事龚械也来拜见本家爷还想说上一几句年谅先声夺人房契地契和查出问题的账目拍在桌上龚械想兜圈子也兜不了更要命的是还有这些年没奉账的事实他能做的只有快马送信给五老爷知道。

    年谅知道五老爷压根不可能赶回来八月选妃之前老八也回不来况且从京里到瑾州骑着千里马也要跑上半拉月这段时间他足以把铺子牢牢抓在手里。而且即便他们回来他也不惧什么舆论基础奠定好了又拖了温廷涧做见证人他是把罪过都推在奴才身上了奴大欺主如果五叔回来找麻烦那立时就变成“叔父欺负幼侄强占铺子”的戏码他们也得掂量掂量不是。

    他写了三封措辞严谨地信件分别给了父亲、五叔和祖父母然后开始进行换血工程。全换血是做不到了一时间招人太多良莠不齐更容易出事儿而且外行太多更不利于铺子经营他只把高层管事统统换成了自己人幸而先前为的收拾年寿堂他崖山庄和望海庄里筛选了不少可用之人年寿堂没用上倒先用在母亲的铺子里了。

    他终于成了一直心心念念母亲所遗铺子的真正主人。

    然后他开始为生意问题头疼了。他本就不懂做生意现在时局又是这样南货的生意越难做。他不在乎能赚多少钱反正他有玫州的产业垫底却是不想让母亲地铺子在自己手里关门了。

    “咱们拿自己地东西来卖吧。至善斋的轮椅、童车。往南边儿货也好啊反正咱们也不走私……哦我是说私相回易。”夏小满建议道。“琳琅阁地蟹八件也不错啊这边虽然也有蟹八件但是少关键也没琳琅阁的。这边儿人还是蛮认琳琅阁地。”

    自从窦煦远被捕之后年谅再没同签下什么经销商瑾州这边至善斋和琳琅阁的东西基本上是断货了。六七月是螃蟹甩了籽壳空肉泄的时候也没什么人家乐意吃自然也就少有想买蟹八件的。商家也不爱进货了是以市面上别家的蟹八件也不多。

    “眼见八月十五……”她道。又是食蟹高峰期。

    “少挪些来看看吧。”年谅摇了摇头道“蟹八件这个……因着还在查潘剿的案子瑾州也是人心惶惶大户人家有兴致吃蟹开蟹宴不知道还有没有。”

    “也只是瑾州那些官儿恐慌吧。”夏小满撇嘴道回去的都是要员谁都有背景谁手下都有替死鬼。底层这些人压根不知道上层到底会牺牲掉谁自然惶恐不安。不过和商贾富户没什么关系吧。

    “瑾州富户有几家不做南货生意的?”年谅仍不太看好。“南货生意这么差哪来地兴致?”

    夏小满继续撇嘴你自家着急就当旁人都着急。实际上富户有危机感的就家里管事的几个人而已大部分蛀虫还是过富贵rì子呢就像红楼贾府快垮台的时候不还是左一场宴右一场宴的吃着?再者玩末rì狂欢的也不是没有。

    “得暂且看看吧。你不是说不差这几个铺子的进项那就拿银子顶着先维持着这种情况不能一直持续下去京里审理结果出来了。这些人就踏实了生意就会好转的。”她只好道。

    “嗯……只能如此想了。”他叹了口气。

    入了八月螃蟹开始肥了果然什么危机都没能扼住人们的胃口蟹八件小小的走俏了一阵子。但大户人家螃蟹宴地到底不多蟹八件的生意也没夏小满想的那样能把盐茶铺子几个月的工人工资赚回来。这种形式主义地东西。只能靠高端奢侈品市场制造利润。腰缠万贯的贪官们不买最昂贵的那些了。中等人家买再多也是利润有限。

    八月十五还是有摆宴的比如知府温廷涧。年六爷自然收着请柬了。而他的二房夏姨娘因着为知府夫人提供了十几套名牌琳琅阁的蟹八件便也在邀请之列。

    宴席在中午免得耽误晚上大家团圆赏月。这场宴席美食美器本应美妙绝伦不巧的是邸报这会子抵达看了头条这些官吏虽然十之**心情大好面上必须做出戚容来宴席也不得进行了草草收场。

    那是一条讣告。

    征讨西北骨藩部的武将军为叛徒所害夜半于营内被割了头颅。翌rì鞑子高杆挑起武将军人头开始猛攻大秦军队。大秦军队一时气衰连败几场丢了两座大城。后全军缟素迎敌竟是凶猛无比夺了一城回来。可惜却是未得喘息又被另一藩部岐野谔部偷袭再次失城。接连三场场恶战数位将领被杀大军群龙无险些全军覆没残部退回理州城。自此理州城以西七座城池尽数落入鞑子手里。消息传回京里皇上大怒四处抽调兵力誓要灭了骨、岐野谔两部雪耻。

    全国默哀是一定地所以瑾州这螃蟹宴尤显得不合时宜早散早好。

    “这回这些人踏实了。”回到府里年谅笑对夏小满道“皇上注意西北潘剿的案子怕就要放一放了。”

    “那始终也是悬着。不过这些人也是得过且过的。”夏小满剔出一壳蟹黄来丢到嘴里。大约因为前两个月有二十九天的她的生理期没在十五抵达因此放心大胆的跟着那群贵妇一处吃螃蟹。可偏今天高雅宴会都是拿蟹八件拆蟹半天也没吃到嘴一个一会儿功夫又是邸报来了彻底搅了宴也就吃不成了。她这馋虫勾上来回了家就叫煮螃蟹高低得过了瘾。

    “你也少吃些到底xìng寒。”年谅调子还是极轻快地道:“八月选妃之后老八也不会回来了。五叔碍着是长辈也不能怎样看来白送了温廷涧礼了。”

    她耸耸肩道:“就吃两个解解馋哪有那么严重。”转而打岔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回来?”

    他瞧着她啃着蟹螯无可奈何地一笑才道:“武将军殉国。他们还不趁机拿老五媳妇开刀?老八也是善理铺子的我问了瑾州这些铺子月底报账时老八也跟着听账地。他本是一直等好缺儿才没为官在哪里等缺不是等如今是个好时机他与其回来同我撕掳还不如把京里铺子拿到手。”

    她笑道:“你有房契地契他胜算不大。京里五爷七爷都是庶子他是嫡子……”

    “不在那个。”他道“铺子是年家合族的铺子。原是三叔被罢官又没进项又没事做才与他打理三叔打理的并不好但因着能走仕途的都走仕途了也无人可用管家之外总要有自家人听账才稳妥也一直用他了后来老五打理还好些就一直交由三房了。现下三房出了多少事故?两位老祖宗一早厌烦了若有人用自不会用他们况且祖母一向最疼五叔也疼老

    真酸。她总觉得他在说五房招老祖宗疼的时候带着一股子醋意她笑眯眯的掰了个完整的夹子肉递到这个貌似成熟无比却总不经意流露孩子气的家伙嘴边。

    他一愣眨着眼睛瞧了瞧那蟹肉又瞧了瞧她挑了挑嘴角倒先迅啄了她手一下然后才衔到嘴里咀嚼着露出偷吃糖果的孩子才有的表情。她啐了一口特地夸张的在衣裳上蹭了蹭手然后继续若无其事的拆她的螃蟹。

    他坐过来笑吟吟低声道:“今儿可是团圆既是葵水未至晚上……”

    她白了他一眼佯怒道:“要半夜来了呢?”

    调子凶悍脸sè却同盘中被煮的螃蟹一样红。

    他声音愈低道:“那就不等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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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没完还一章。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16、石榴(下)(完)

    前面还有一章,别忘了看。(*^__^*)

    ————以下正文————

    阜泽年府

    还没人拿五奶奶开刀,五奶奶自己先病倒了。

    父亲殉国的消息传回来,五奶奶情急之下流产了。

    她也是刚强,小月子里愣是挺着,回家同母亲一道给父亲治丧,任谁也劝不住。可再壮实的身子也受不了这样的折腾,终因血行不止卧病在床。

    老夫人虽仍不喜她,但是就这个“孝道”,也不由唏嘘,瞧着满家子孙,不晓得百年之后哪一个能这般待自己。

    偏这时候三夫人愚蠢的以为时机到了,竟说了一句“妹子殁了,身上才有就称病不肯料理,这回亲爹殁了,有病没病的也不装了!——还是先前不肯尽心!”

    老夫人恼了,一茶盏摔在地上,拍桌子骂了三夫人个狗血淋头。年家另四位夫人都在场,都冷眼看着,三夫人自觉没脸,便也称病不出院子了。

    三房房头的事原本是五奶奶料理的,五奶奶回家奔丧,三夫人才代管了几日,如今装病,三房的内务竟是没人接了,好在没两日,在辽州军营任昭武校尉的大爷年诀被随军调往西北,大奶奶便带着孩子回了京,接了三房内务也算名正言顺。

    而年家外事铺子,原本五奶奶也顶半边天的,现下现实摆在那,又有八爷的不懈努力游说,终是交由五爷和八爷共同打理。七爷也使劲儿来着,却是没抢上头里,反倒身上又压一座大山,怎一个“郁闷”了得。听闻九爷得了缺年底要往瑀州去,他又打起这弟弟的主意,想着同去瑀州开辟自家事业省得老受人辖制。九爷任他罗圈话说来说去,一直也没答应。

    丧父丧子之痛还没缓过劲儿来的五奶奶又面临彻底下岗。三房的内务交给大奶奶于情于理都是应当的,况且她也不想管了,眼见就是六小姐出阁,破烂事一堆,甩手还来不及。可那铺子!!那是自家苦心经营一点点开拓的,竟被个老八占去,她那火爆性子如何甘心,便是病中也闹了两场。可惜了,终没个结果,反而把老夫人那一点点怜惜她孝顺的心给闹没了,此后再没好脸色。

    朝廷抚恤发下来了,皇上特地厚赐武家。武夫人一未亡人下辈子都是素服,便只取了金银,把布匹都送到了年府给闺女。

    大奶奶新来,没站稳脚跟,自然要一直秉承着谁都不能得罪谁都要讨好的原则。见了武家送来的布匹,以她的思维认为这是表达“圣眷犹在”、好生安慰五奶奶与之处好妯娌关系的好时机,于是特特把那成匹的绫罗绸缎摞成垛,抬到五奶奶房里与她看,还不断称颂皇恩浩荡。

    未成想五奶奶杏眼圆睁,猛的挣扎着下地,一把推翻了那垛,把个大奶奶压在锦缎堆下,她扑倒其上,举拳就擂。

    亏得五爷这日没往铺子里去,就在书房,听了丫鬟来报忙跑回房里,打横抱起媳妇,又叫人快些将大奶奶救出来。好在五奶奶身子虚,拳头也没了往昔的力道,大奶奶只被布匹压得几欲窒息,倒无大事,却是骇得够呛。

    五奶奶的长指甲劈了两根,血染得半个手掌都红了,却是浑然不觉,由着五爷拿湿帕子与她擦手,眼睛直直勾勾的盯着地上散乱的绫罗。五爷长长叹气,问她又怎的了。

    她忽而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媳妇素来刚强,五爷几乎没见过她落泪,只前阵子岳父殉国才见她哭了几场。他不顾丫鬟还在房里收拾摊子,慌忙把媳妇揽在怀里软语安抚,生怕她也同七奶奶一样就此疯掉。

    然而他听到她说了一句无比有逻辑的话。

    这些是买我爹命的?人命真贱。

    *

    瑾州府

    瑾州府的官员们没高兴多久,坏消息接踵而至,先是皇上并没有将瑾州的事放一边,随着瑾州要员抵京,瑾州市舶司提举梅奕走私案开审,很快第一批牺牲品新鲜出炉,有贬官有流放还有斩立决。接着又扯出些旁的案子来,比如贪污受贿,挪用公款,第二批牺牲品也进了刑场。最后,皇上决定派个调查小组,下来瑾州全面的调查。

    瑾州的空气再度紧张起来,那些手里不干净的,都怕自己成为那第三批。于是就要想尽千方百计修补漏洞,再上下打点。

    年谅府上也迎来这样一位。温廷涧在两次被他搪塞之后本再不来的,不想这次又跑来借钱,这次说的是借,但开口比以往都夸张,二十五万两。

    年谅笑了。别说他这会儿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就算拿得出,他凭什么借?

    彼时他并不知道那时候自己是压倒温廷涧的最后一根稻草。

    后来他回想过几次,如果当时知道了怎样,怕也是不晓得怎么选择的。

    就在大秦皇帝调大军倾全力去灭西北藩部时,就在东南边疆官吏目光全在京畿,惶惶于自家乌纱乃至性命不保时,南夏国忽然出兵,一举围了瑾州城。

    围城那天白晌,年谅还在欢天喜地的撰写计划书,口中叨叨念念同他的满娘商量着。

    他道:“五六月间坐月子可不好,太热,必要遭罪的。瑾州不用提了,玫州也热,哎,不若咱们这就往瑀州去,姨母也能照料你一二;九弟来信,放外任也是瑀州,你不是同九弟妹合得来?正好又在一处了。”

    夏小满同学仰躺在床上,刚喝了补汤这会儿躺着还有些反胃。她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只看着帐子顶上细琐的花纹,在抑郁的盘算如何处置腹中这个孩子。

    世界总是不符合她的想象。知道青槐的孩子不是他的,她还以为是俩人都是不孕体质呢。

    她能带着孩子跑吗?她能留下孩子自己跑吗?她能同孩子一起留下来等着女上司出现一同受苦吗?她能期待概率小到不靠谱的“女上司是好人”吗?

    “你能娶表小姐吗?”她低声问。

    “什么?”他在写信,脑子里幻想着他们在瑀州的日子,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兀自道:“要走头十一月就得走,也省得你身子不便宜,也怕晚了北边儿下雪,不好走了。这一呆,怕也要一两载了,等儿子大些壮实些才好四处走动,免得道上出点子事故。一时不回京了,正好等表哥三年后再考,咱们一同进京,叫祖父母看看咱们儿子,然后还打京里回玫州去,现在想来,还是望海庄好些。”

    “你能娶表小姐吗?”她重复了,声音比方才还小。她忽而笑了。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可笑了。

    即使他能娶纪灵书,她能摆脱那一大家子人吗?她能把小唐僧教出来,如何对付那一大家子人吗?她能保证长大成熟的小唐僧不用她教的那些招数来对付她吗?

    “表妹不是给你来信同你说你先前琢磨的那个放鸡蛋的纸盅儿做出来了?你若喜欢,到那边再同她支个琳琅阁瑀州分号好了。”他撂下笔,踱到床边坐下,手摸在她还无比平坦的小腹上,道:“明儿开始好生查查书与儿子起个好名儿。祖父起祖父的,我再与儿子取个,将来做字也好。”

    看她脸上还有笑,他也笑了,柔声道:“你笑什么?笑我心急了,名字起早了?”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他怎么可能没期盼过孩子的到来?她做童车是因着想要一个孩子吧,他也想给她孩子,如今,那童车终于能给他们的儿子用了。他如何不欢喜?

    她看了他半天,缓缓阖上眼。

    喜欢这个男人吗?不喜欢吗?没感情也可以滚床单,但没感情可以一起养孩子吗?

    喜欢吗?不喜欢吗?有感情就可以一起过日子吗?

    她的理性彻底吞噬掉感性,甚至开始判断,她没有很多的时间来思考答案,必须在孩子有心跳有胎动之前做出选择。——因为在那之前她可以当它不存在,而之后,她也不能肯定自己是什么心态。她看过太多的文,文里都是写感知小生命存在后女人的心总是柔软的。而且胎动会给一个母体留下深刻的记忆,扼杀掉之后,那个记忆就变成幽灵,时不时的冒出来干扰母亲的心。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理智的疯子。

    确实没有很多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了,因为在那个晚上,南夏大军围了瑾州城。

    围城。哪里也去不了了。他去不成瑀州,她也跑不掉了。

    *

    夏小满生在和平年代,战争都是电视上的国际新闻,什么飞机轰炸,什么流血冲突,都是播报员口中的说辞而已,总是离她的生活很遥远,那么不真切,仿佛闭掉电视机就不存在了。

    她一直觉得冷兵器时代的战争虽然没有跑声没有空袭声,但应该是喊杀冲天的,离多远都能听见,或者像《英雄》里那样,无比强大的箭雨。没想到这场战争存在感竟然薄弱,瑾州城大,在内城中心连喊杀声都听不到,日子一如既往的安静,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可这种无声的恐惧比什么都可怕,——因为你明明就知道战争来了,可又压根不晓得正在发生什么,又即将发生什么。一片空白。简直是一种精神摧残。

    瑾州城绝大部分人也是没经历过战争的,瑾州虽然挨着南夏国,但是近三朝以来数十年相安无事,边患问题从不存在,所以听闻南夏出兵,大多数人的反应是“这是笑话”。直到确认了,还有人无法相信友邦怎么一下子变成敌人。

    因此对待战争的不成熟心态也助长了恐慌情绪。

    绝大部分人选择都呆在家里,可家里也没给人多少安全感,都要提防不一定什么时候突然破门而入的官兵——无论是己方还是对方,都不是好事儿,对方固然是因为城破,己方则可能代表着来抓壮丁。死亡的概率一半一半,结果都是一样的糟糕。

    物质摧残也同样要命,而且毕竟有粮食才能活命。

    街面上卖吃食的几乎绝迹,有家底有条件的都开始屯粮。瑾州人也不晓得战争多暂能过去,但是听说“围城”二字首先想到的就是断粮草。

    “早知道就在玫州了。”年谅到底忍不住叹气。一觉醒来,大军压境,家里粮食能挺一个月,因着天热,蔬菜只能挺三五天,好在冰窖里还冻着些个鱼、肉,可因着是夏秋,物产极大丰富,大抵是买新鲜的现做,备的不多。之后就得想法子重金去买粮了。“玫州好歹有崖山庄。”

    不在玫州那怨谁呢?还不是你心心念念想夺回瑾州的铺子。夏小满推开盘点了几遍粮食数依旧少得可怜的账本,道:“即使在玫州也没用,崖山庄在乡下。要围城,崖山庄也是被围在城外。”哪里有那等好事,围城刚好把你围在个粮庄里!

    好吧,也怨她,就算是突发事件,也考验出她没有足够的危机意识,竟不晓得要屯粮,实在愧对看过的那些穿越教材。

    他没自我反省,却道:“崖山庄好歹能有鸡子儿给你补补身子。”

    她突然觉得这对话特别像那种贫困家庭温馨夫妻间说的,一张饼分两半,一碗粥相互推。然如果他说的是鸡腿,那么效果可能会更好,许就打动她了,可惜他说的是鸡蛋,她只会反感的想,MD,谁爱吃鸡蛋啊!我巴不得不吃呢。

    围城五天,南夏大军不攻城,只困着,像一条蛇缠紧猎物,等待猎物自己窒息。

    “拖死一城人?等着弹尽粮绝举旗投降?”入夜,夏小满照例和年谅在院子里溜达散步晒月亮,从前是为了他腿恢复快,现在变成了为她的顺产做准备——虽然她还没决定要不要这个孩子,(至少现下不能流掉,围城,药物也短缺,流掉养不回来岂不是自杀?),虽然她记得好像是到肚子蛮大时才有必要做这个运动,但是反正闲来无事,兴许还能消除围城带来的紧张感。可到底三句半还是不离围城。

    “或者拿瑾州作饵,准备钓大鱼。”年谅瞧着北边儿的天空,道,“珂州、瑚州、琨州随便哪一州调兵过来这会儿都应该到了,没来怕就是看穿了这点,按兵不动。”他顿了顿,略有沮丧道:“也许是等朝廷的旨意。”

    官僚主义害死人啊。夏小满仰天长叹。

    他攥着她的手越发紧了,如果是等作战时机,那还有一线希望,但若是久等朝廷旨意不下,瑾州真的可能被拖死。

    “往后咱们还是在玫州住吧。”他想寻些轻松的,有希望的话题。

    “因为玫州崖山庄有鸡子儿?!”她嗤笑一声,“我真是不喜欢吃。——唔,许是还是没饿着。饿着了就什么都吃了。能有鸡子儿都烧高香。”

    话题又转回来了。没忌讳是不是代表着抱有希望?现在当是还有希望吧,不然为什么没有绝境的悲凉感,倒是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围城不会是安乐死,全无痛苦,也许就像饥饿本身,最初是钝痛,渐渐尖锐,终是难忍,死前无比痛苦。而现在只处于饥饿的初级阶段。钝痛。

    “不是鸡子儿。”他笑,还是尽量往好处扭转,比如……“我一早说,住望海庄。你不是喜欢海?”

    “我喜欢螃蟹。”她说完又后悔。这本来可以是个笑话,但在饥饿阴影下,这是个深海冷笑话。

    “也喜欢夕阳西下。”她补充道。到底扭转过来了。

    “嗯,我晓得。”他摩挲着她的手指。

    他们一起在海滩上看夕阳时,她的表情总是很柔和,在承欢时都没有过的柔和。她从前表情很少,木木然,笑也是涩涩的;忘了过去之后,表情其实丰富了很多,但大部分时候,她会竭力保持那种木然,可惜眼角眉梢仍透着尖利。他说不上来是不是喜欢她那种柔和,他其实最喜欢她的表情是笑得大大的,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看着就喜庆,就高兴;可这种柔和的表情,却让他很踏实,说不上来的踏实。

    “看夕阳时,很踏实?”他问她。他想,是她踏实,才能使得他瞧着也踏实。

    她点头,道:“是啊,很踏实。你不觉得夕阳看起来很安静很祥和?”

    “……我是瞧着你觉得踏实。”他实话实说。

    她沉默片刻,低声道:“大多数时候,我瞧着你也挺踏实的。”如果不考虑往后。

    她习惯了一个人了,习惯了独立,习惯了自己爱自己。她总是在想往后,未来的未知性让她恐惧。所以她和谁在一起,都始终带着距离,并强迫自己不依赖任何人,全然的自我保护机制,发现异常立即逃离,始终坚信“信谁都不如信自己”。

    虽强迫自己不依赖,但他不是护她一次两次,他不是安抚她一次两次,但是知道他是可依赖的时候,还是很踏实。

    “往后就住望海庄,天天去看夕阳。”他道,“看到老。”

    她想起白发苍苍一起看夕阳,心里一动,莞尔一笑,道:“好。一直看到老。”

    真的可以不考虑往后吗?

    心没热乎多久,很快又不和谐的想起他的正妻。三个人一起看夕阳……?这诡异的构图。她又笑不出来了。

    “怎么?”他见她情绪突然转低,不由相询。

    她摇了摇头,他却再次追问。她翻着眼睛看了他半天,道:“在想,仨人看海太奇怪了。当然,也要看六奶奶喜不喜欢海。”

    他听前半句,还以为她是说他俩再带着儿子,还想说怎么会是仨人,会是很多人,会有很多儿子,还有女儿。听了后半句,才知道她说的是他的正妻。他也沉默了。仨人看海……他脑子转了一下,那画面……好像,确实,很奇怪……

    两个人静默无语。夜凉如水。

    忽然,城北方向火光冲天,那一片天空都被染得通红。本就精神紧张的居民骚动起来,近边儿宅子开始人声嘈杂,犬吠不止,自家的下仆也开始惶恐不安。

    两人相视愕然,顿了顿,异口同声道:“破城?”

    “那个方向,像是粮仓。”他道。

    “走。”一瞬间她又想逃了,每次遇到危机她都会想逃,她抓着他的手,奔了几步,忽而停了下来。扭回头瞧着他苦笑,道:“往哪里走?天整个儿塌下来了,往哪里走?”

    “满娘,莫怕。”他拽她入怀,拍着她的后背。“莫怕。便是破城……也不会怎样……”他安慰她,说他自己都不大相信的话。

    她就更不相信了,她看多了写侵略者烧杀抢掠的,实际上破城之后秋毫不犯的简直是凤毛麟角。细软一早藏好了,现在看来,真没用,拿刀逼着你,让你说家里财宝在哪里,难道你能宁死不说?那可真是要钱不要命。

    火光像在天边泼了红,她又觉得场景特别假了。不知道是自我心理宽慰逃避现实还是什么,她总是觉得一些画面特别假。好像伸手就能戳破,然后幕布后头绽露出一个新世界来。

    恐惧吗?

    她突然觉得不恐惧了。她只是焦躁。

    大抵是被拖了太久,饥饿的钝痛。

    她希望赶紧戳破吧,结束吧,无论什么样的结果。

    “满娘,莫怕。”他抚着她的后背。

    “没怕。”她深吸了口气,到底是不同于对着刀锋,她现在……

    他还是搂紧她,抚着她,一下又一下,沉声道,“满娘,我们一处。我们一处。莫怕。”

    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灾难从来没有先兆,都是瞬间降临,许是夺走一点儿,许是夺走全部。你能抓住什么?

    没有往后。一生有多短?一生有多长?

    无论如何,我们一处。

    生生死死,必不相负。

    她觉得夜露真是重了,都打湿了眼睫。她那伸出去要捅露幕纸的手圈了回来,紧紧抱住他,头埋下去蹭了一蹭,闷声道:“好。”

    *

    屋里点着灯,两人穿得立立整整的,偎依在一起,等待那个结果。

    他摸了摸她的手臂,道:“卸了吧。硌人。”

    那里是连珠子。她啮着他的颈,道:“不的。好不容易安上的。”

    “能做什么?”他微低下头,嘴唇擦着她的额头,“能杀一人,能杀十人?百人?千人?”

    “总得让我用一次才甘心吧。”她嘟囔着。其实可能射杀敌人更麻烦,比如事后要不要赔医药费……

    去,TMD,不要想了。她使劲晃了下脑袋,没有往后。她的手臂也紧了紧。

    连珠子到底还是用上了。

    两个黑衣人,不晓得怎么进来的,无声无息,外间的丫鬟也没惊动,偏进来后不晓得非礼勿视,还特地咳嗽一下,好像提醒搂在一处的两只有旁观者在场。

    这身行头夜闯民宅,那绝不会是慈善机构扶贫帮困的。夏小满条件反射,胳膊扬起来,连珠子的小箭射了出去。

    然后后悔了,这等半吊子,一定被躲过去,然后对方本来没想下杀手也下了……

    当然会被躲过去,压根没准头,偏出十万八千里。两个黑衣人还都躲了一下,然后意识到根本不用,就齐齐扭头回去,斜着眼睛去看钉在高几上的六只小箭。

    其中一个男子极为惋惜道:“可惜了这上好的家什。”

    另一个哈哈一笑,道:“老二,莫念诵了。不是赔了你个好的?”他说罢扭回身,向年谅一抱腕,道:“六爷可大好了?”

    灯光下,来人三四十岁年纪,鼻直口阔,模样方正,并无匪类特色,只是不知道这张脸是本尊,还是面具之一。

    年谅一时愣怔,后沉下脸来,道:“冯友士,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顿了顿,又厉声道:“南夏的?粮仓的火是你放的?”

    冯友士笑着摇头,道:“算不上南夏的,我一向是‘谁当皇帝,喊谁万岁’。不过近来与南夏做些事罢了。瑾州粮仓的火可同我没干系。”

    他划拉了一圈,瞧着个椅子,一边儿看着年谅,一边儿指了指椅子。年谅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冯友士径自坐下,道:“温廷涧放的火。”

    年谅和夏小满坐得端端正正的了,闻言面面相觑,一脸错愕,这要同归于尽?即使得了城也别想要一颗粮食?温廷涧那个贪财的家伙有这等气节?

    冯友士却道:“粮仓里多说二十石粮食,还是去年陈米,——粮一早被他运出去卖空了。今年是旱了,南夏也少粮,边境各地倒卖衙门粮仓的不少,何况去年陈米还多,都有盈余。温廷涧也不是头一份,只不过还没得填上,就出了梅奕那桩。现在钦差下来查检,怕是他做梦都想着怎么填平呢。”

    年谅和夏小满相视一眼,都摇了摇头。温廷涧来借钱是为了买粮?疏通关节?还是……卷款跑路?

    “如今一把火,他也有退路了。”冯友士讽刺的笑,道:“奸人粮仓放火,粮食没了,全城百姓都饿死,不若为救百姓大义献城。”

    “笑话。”年谅道,“通判岂容他个知府胡为?”

    冯友士笑道:“通判潘良善原就同温廷涧一伙儿的。六爷且看明儿早上吧。”

    年谅攥着夏小满的手越发紧了,冷冷道:“那冯先生此来?——崖山庄九月的粮当运走了吧?”

    冯友士笑道:“直接运来瑾州了,六爷放心,说了那事儿做得干净,断不会连累六爷的,没人知道是从崖山庄来的粮。我此来,是与六爷送最后一笔银子,也来通禀六爷一声时局。当然,也想着来帮衬一二,免得明日夏军入城,有不开眼的冲撞了六爷。”

    *

    南夏天成十六年(即北秦永宁二十年)六月十六

    大半年里北秦在西北、东南连连失利,西南又蠢蠢欲动,疲于用兵,因着西北被占不过数城,而东南却被占了三大州,因此朝廷决定先不理东南,迅速收复西北之后再集中兵力南下,免得两线开战腹背受敌。

    南夏吃了瑾州、琨州和瑚州后并没有急速扩张,只将战线推至琨州北面墨岫河,与北秦隔河对峙。在瑾州和瑚州这样的后方阵地,开始了稳定经营,要彻底消化掉,成为自家的州府。

    琨州和瑚州断断续续的还有起义,在瑾州,大秦旧臣的氛围却相当淡。到底因着瑾州原就挨着南夏国,南夏又不是番邦,和瑾州人同属一族,不过是地域不同,外族感薄弱,对于瑾州人来说,对南夏人可要比阜泽人更熟悉,更有亲切感,就像最初许多人不相信友邦变敌人一样,现在许多人觉得瑾州融入南夏也没什么不妥当。尤其是先遭遇了“官场动乱”和“边贸经济危机”,人心离向;后又遭遇围城,如果是攻城,有惨烈的战争有阵亡就有丧亲刻骨的仇恨,那么人民反抗意识会很强烈;围城却是最能瓦解人的意志,经历饥饿后,有食物就变得十分美好,“有吃的总比没有的好,有吃的就好”这样的心态指导下,人们只求安逸温饱。

    随着时间的推移,瑾州人越发把自己当成南夏的子民,恢复了寻常生活。和战前唯一的不同就是因着前方战事,信笺不通,同北面断了联系,货最北也就发到琨州了。但南货依旧很有市场,而且没有关税,价格要便宜许多,于是部分批发商转型成了零售商,而未转型的也大抵变成了收了琨州、瑚州货往南发。

    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

    年府的日子也在进行下去。

    瑾州沦陷之后,城内年家就年谅一个主子爷,原来五老爷府上家奴并年寿堂宁遨以下,皆尊年谅为主,听他差遣。五老爷府上有管家起初并不听话,还想过找碴,却是挨打的挨打,被撵的被撵,领教了六爷的狠心和厉害后,也都消停了。

    五老爷的府邸是官邸,即前面衙门后面内宅,南夏占瑾州后,官员自然搬进相应衙门,官邸也都是要与南夏官员腾出来的。五老爷的家产年谅丝毫没动,在城中租了一处库房,让宁遨、万逸、龚械、韦楷四人共同监督,全部物什都挪了过去。

    与家族断了联系,年谅的心态是复杂的,准备抗婚时,他已经做好了被家族放弃的心理准备了,所以实际上他并没有很强烈的思家情绪,况且最后的家书写了家里的混乱局势,他对于能不掺和其中还是十分庆幸,未尝没有些幸灾乐祸坐山观虎斗的意思,现在远了这些人,也算不得坏事。

    但如大姐年诺所说,总有可看之人吧。他还是觉得自己没能在祖父跟前尽孝,反而让祖父惦念,实在是种罪过。

    尤其,这天他坐在书房里一遍一遍书写给孩子想好的名字的时候,总想着当是祖父来起的,越发怀念起小时候祖父教他读书的岁月。

    他曾想过找冯友士去帮忙送消息,然哪里还找得到,冯友士压根没留下过联系方式。冯友士确不是南夏人,他找冯友士介绍他认识的南夏官员打听冯的消息,却是一无所获。

    断了信的不止阜泽,玫州、瑀州也都联系不上了,他有时候甚至想如果玫州也沦陷了就好了,他至少还可以和大姐在一起。现在,他又剩下自己一个人,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姐妹。

    这话不对,他不是自己一人,他还有满娘。他只剩下满娘。

    不,也不对。他及时纠正自己的错误。他还有和满娘的孩子。

    他嘴角挂起笑意,继续执笔反复在纸上勾勒名字。

    那个小生命已经悄然长成,即将瓜熟蒂落。

    清晨的阳光透进窗户时,他又起身去问消息。二更天满娘开始见红阵痛,亏得稳婆一早找好,安排住在府里了,就怕临时抓瞎。府里很快忙碌起来,他就被撵到书房。他开始书写孩子的名字,试图静心下来,可压根做不到,他不时盯着漏刻,一刻钟去问一次。

    宁遨妻子也赶过来帮忙了,不住的笑着劝他,六爷别急,女人生孩子急不得。别说一个时辰,三个时辰、三天也是有的。您听着咱们信儿好了。

    他勉强笑了笑,应了一声,还是板不住跑去产房外看一看。

    四个时辰过去了,孩子还没出来。他不知怎的忽然有点儿惧意,拽着宁婆婆,低声道,若有万一,救满娘。

    宁婆婆先是一愣,随即眼里闪起晶莹的光,笑道,六爷多虑了,真个无事。

    但愿无事。他回到书房继续写孩子的名字,却突然顿住笔,他想,他应该抄佛经。

    他甩下笔站起身往书架那边去翻,他并不虔诚信佛,佛经塞在最角落里,一时间也记不得哪一本经是保佑诞子顺利的,翻了两下,又躁了,哎,随便什么吧,保平安,保平安就行。

    他刚拿着佛经转过身,隐隐听见婴儿的啼哭声,他愣在当地,以为自己幻听,熬了整个晚上,一直紧张着,许是……他微晃了晃脑袋,还没待偏头仔细去听,外面就传来嬉笑声,有人高喊快与六爷报喜……

    他二话不说,也顾不得恭敬神佛了,一把将尊贵的佛经撇到地上,大踏步奔了出去……

    日出总是很快的,转瞬太阳已经蹿到半空,阳光也从书房窗边一直挪移到书案上,扫过宣纸上那个被反复书写的名字。

    年熙。

    熙者,光明,兴盛,和乐,吉祥。

    (全文完)

    ————不算字数分割线————

    终于完结了。大笑三声。我真不容易。>_<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尾了,虽然我大爱“不相守长相思”,但是想让两只相思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挠头……

    所以,就是现在这样了。笑。我竭力使之符合逻辑,至于能不能达到,甩汗,笔力有限,只能如此。(⊙_⊙)

    *

    新文一年半载不会写了。笑。太熬人了。

    *

    最后,还是老话,感谢所有点击、推荐、收藏、投票的朋友,谢谢一路支持。感谢所有阅读了十样锦的朋友,笑,无论乃在哪里看到,谢谢认可。万分感谢。

    十六顿首再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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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样锦介绍:
她穿成了冲喜小妾,摊上个病秧子夫君;虽没有复杂的多妻妾关系,却有着难缠的妯娌;长辈多有偏心眼,仆从打着小算盘。她誓要好好经营自己人生,收获不一样的精彩!十样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样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样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