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五章 举世伐唐之突至
………
“焚天之火,名副其实。”
青光突显,一名青衣道人骤然显现在青山之巅,他负剑静立于此,落眉望向已成火海的绵长山坳,看着无数西陵联军的骑兵与军士须臾作飞烟,感叹间,把眸光落向峡外原野处的唐军大营。
观主神情微凝,顿了片刻后,说道:“只可惜…亡唐乃天意,而窃天者诛,任何逾越跨线者,都不会例外!”
声落话尽处,青衣道人身后的木剑陡然出鞘,木剑立天穹,一声天雷动,倏忽间,风云骤起,磅礴秋雨落青山。
青山里的火势很大,但在这“天意”使然的磅礴秋雨面前依旧不够看,火焰渐熄,烟气袅袅,青山里有相当一部分西陵联军得到了拯救,他们纷纷对天跪拜,以感谢昊天之恩。
只是少有人知,其实拯救他们的并不是昊天,而是替天行道的观主。
而少有人知,就是还有人知,最起码唐营中央大帐内就有数人清楚。
“怎么突然下起了大雨?还正好在青峡的范围?”书院十一先生王持看着浮空的青峡喃喃自语。
另旁的四先生范悦看着那烟雨青山,蹙眉低声道:“难不成是天意?”
七先生木柚听到这话,当即撇了他一眼,道:“什么天意?现在你还信天?”
这话一出,四先生范悦当即沉默,而君陌却蹙眉紧盯着烟雨下的青山,认真说道:“不是天意,便是人为,天下修行者能做到如此者,应当只有观主一人。”
观主二字再一次让大帐陷入了沉默。
“观主在青峡,不正说明此时长安无忧吗?”
李慢慢面带微笑的看着大帐诸人,用肯定的语气说道:“虽然观主的出手,让青峡内的西陵联军免遭覆灭,但残存的西陵联军已经算不上是我大唐的威胁,何况观主至此,总好过进犯长安。”
“话虽如此,但观主既至青峡,那接下来必还有行动!”
抬目望向青山烟雨前的莫山山,许世拳头悄握,眉宇自然紧蹙的说道:“莫山主,不知此阵可能寻到观主所在?”
听到这话,帐内诸人便皆明白许世的潜在意思,是以莫山山当即阖目凝神,融念于阵,欲借八阵之神奇,与化月的夫子之力来捕捉观主在青山的具体位置。
数息后,莫山山睁开双目,只是此时的莫山山脸色有些浅白,似红墙白雪般的白。
“如何?”许世问。
莫山山点了点头,接着右踏七步,来到一座青山最高之峰前,缓声说道:
“既在阵中,便能找到,只是观主修为极高,据老师说,已达道门至高之清静,此境高妙无比,能隔绝世间一切力量,所以我能凭借大阵的力量以感应青山世界异常的方式来判断观主位置,但也仅此而已,山山无法让其显形投影于阵,亦无法攻击?”
说到这,莫山山无力的摇了摇头,“清静太高远,而山山目前的境界更是与之相差不可以道理计,所以除非老师亲自主阵,否则…难以撼动观主分毫。”
莫山山的话,再次让帐内因为观主二字而陷入沉默,尤其是许世。在见到八阵图能放大攻击无数倍的神妙后,他便生出了借此诛杀观主的想法,在他看来,观主虽强,但亦不是夫子,而夫子都有被迫升天化月之时,何况于不敌夫子随意一棍的观主?
只是事实并不如许世所想,观主虽不敌夫子一棍,但莫山山亦不敌观主一指。
“清静境?”君陌杵剑蹙眉,应声叹然,“据传闻,清静境乃道门传闻中最深不可测的一种境界,千年来从未有人见过,修行史上亦不曾有。”
“没想到,观主竟处于此境!”七师妹木柚道。
一旁的十一先生王持摇了摇头,叹息道:“真不知是不幸,还是万幸!”
看着那座青山,李慢慢露出一笑,平静的说道:“能见识到千年未有之清静,自然是一种幸事!”
听到这话,书院众人急切的喊道:“大师兄!”
“清静虽高远,但不是最远,观主虽强大,亦不是无敌!”
李慢慢看着诸位师弟,他的神情坚毅,声音洪亮有力,亦听不出任何忧愁悲喜。
不待说话,这时,一名身负木剑的青衣道人便骤现在营帐门口,他抬目看了眼浮空的青山全息图,然后对着李慢慢说道:“清静确实不是最远,我也并不是无敌。”
“但夫子走后,我便只好天下无敌。”
这话说时很平静,话语亦很平淡,很沉稳,所以显得特别理所当然,仿佛在说谁家的菜好吃。
可平淡的话语因说者乃观主所以给人震撼,但却镇不住唐国镇国大将许世,镇不住书院大先生李慢慢,二先生君陌,亦镇不住被姜明以无惧无畏要求的书痴莫山山。
不等他人言,二师兄君陌的声音先响了起来,依然是那样的严肃,那样的认真。
他看着门口帐帘处的观主,在微躬身子行了一礼后,说道:“不对!”
很是突然,包括观主在内,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君陌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
“怎么不对?”观主微然一笑道:“柯疯子已死,夫子已然升天,如今书院最强者莫过修得无距境的李慢慢,但…仅此而已。”
“书院面前,人间何人敢无敌!”
君陌执剑挺立,他头顶高冠,挺胸抬头站在那,好似那屹立于天地间的不变道理,“老师升天但并未死,姜师叔也仍在,既然在,你便不算无敌,所以自然不对!”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举世伐唐之七天
………
大帐内的书院弟子,本应观主的突至而有些紧张,可在此时却荡然无存,甚至有些想发笑,感觉就像这些年里被二师兄教训一样。
没有废话,没有皱眉,没有犹豫,不对就是不对,不管你是道门观主,还是花楼妓女,只要你错了,那么便要说你不对,这就是书院二先生的规矩,世间万物大不过理,守理便是守礼,而这,就是君陌。
看着与传闻一般无二的君陌,观主微然一笑,平静道:“柯浩然死了,夫子走了,虽未死,亦不远矣,至于你口中的姜师叔,他修为已足够,只可惜他修人道,亦是外人,一个外人自顾尚且不暇,又如何能管这昊天世界之事。”
“所以,我只好无敌!”
话语平淡而沉稳,好似在诉说世界是平的这种无法反驳的规则公理,因为觉得是对的,所以君陌无从反驳,所以,他只有沉默。
沉默再一次在大帐内蔓延,只是这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李慢慢抬步向前,在对着观主行了一礼后,微笑着说道:“西陵诏令各国伐唐,在此期间,西陵与知守观皆为我书院之敌,唐国之敌,那不知身为知守观观主的您于此时到访我唐军大营…又所为何事?”
“唐国与道门既为敌对,那我来此,自然只有灭敌!”观主双眼微眯,看着李慢慢,语气淡然,“在这里的都是唐国砥柱,灭了你们,伐唐大业将再无阻碍。”
这话一出,大帐内的气温似乎骤然降到了冰点,书院诸弟子的神色有些凝重,在旁的许世眉宇作川,冷着脸,在给了王景略一个眼神后,握紧拳头,紧盯着已踏入大帐的观主,至于主阵的莫山山,他一脸平静的看着浮空的青山,双手捏印,似准备画符。
把这些都看在眼里的李慢慢看着观主,他的脸上骤露出极为少见的自信神情,道:“如您所言,灭了我们,西陵的伐唐大业将再无阻碍,只可惜,观主您做不到!”
观主带着笑意,道:“何出此言?”
李慢慢看着他认真道:“观主您虽已至清静,但也无法在瞬间灭杀我们,而我已经学会杀人,只要我逃脱,我便可以杀死许多人,除了柳白我没有信心,其余人,我都可以杀死!”
“何况,观主您也无法杀死山山师妹,您若下杀手,姜师叔再如何,也必定会出手,到那时,仅需师叔亲自主阵,西陵上下,其所属各国,除了观主您,都将覆灭。”
此话一出,大帐内诸人当即不再紧张,而观主却把目光扫向君陌,许世等人,说道:“我也可以杀死很多人,比如你的这些师弟们,比如许世以及青峡的这些唐人。”
李慢慢再次摇了摇头,道:“您非常清楚,不杀死长安城里的人,不杀死书院里的人,那么对这场人间之战,便没有任何意义。”
观主没有马上言语,他转目看了眼浮空的烟雨青山,而后把目光投向中央处的白袍莫山山以及案桌上的八阵图,足足过了十数息后,才回头道:“不愧是夫子的首徒,不过你们只有七天,七天后,我便可以放手去杀人!”
音落,观主便化作一道青光消失在营帐内。
伴随着观主的离去,书院弟子们都松了口气,但许世不然,他已经意识到了更大的危机。
不等他人,许世当即侧目看着李慢慢,严肃询问道:“大先生,先前观主所说的七天是何意?你又是否隐瞒了什么?”
君陌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盯着李慢慢。
李慢慢看了看众人,道:“其实惊神阵…出了问题。”
全场寂静,讶然!
不等发问,李慢慢沉重的说道:“观主之所以说七天,是因为我只能拖住七天,而距离惊神阵衰弱到谷底亦只有七天,七天后,惊神阵便再也无法阻拦观主入城,所以观主在等,而碍于师叔,碍于惊神阵,观主愿意等,并没有选择在此时行杀戮。”
“可若颜瑟大师不能在这七天内修复好惊神阵,到时观主犯长安,无所顾忌的观主将行杀戮,而人间亦无人能阻。”
沉重的话语如同一柄柄利剑架于众人脖颈,巨大的危机冲刷了重创西陵大军所带来的喜悦。
镇国大将许世瞪着眼睛,很难以相信的说道:“惊神阵乃夫子所创,这些年一直由颜瑟大师亲自维护,从无异常,又怎么会突然衰弱?”
面对许世的发问,李慢慢并没有回答,已然猜到什么的君陌也没有回答。
看着沉默的书院二位先生,有些明白的许世没有追问,他转而道:“那大先生可知现在进展如何?颜瑟大师又能否在七日内修复?”
并不知晓如今长安事的李慢慢选择摇了摇头,看到时,许世眸光有些黯淡,不安的思绪愈发严重。
然而这时,莫山山侧目平静道:“记得老师曾提过,若要修复惊神阵,除了夫子与昊天外,人间就只有十三先生一人可以做到。”
“十三先生?”
“小师弟?”
提起宁缺,李慢慢抬目望向帐帘处,轻声呓语道:“不知道小师弟现在何处?可还安好?”
“如今十三先生失踪?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修复惊神阵吗?”
许世眉宇紧蹙,看着莫山山,问:“莫山主,先生可说有别的修复之法?亦或者先生能否亲自出手阻拦观主?”
许世的回答,莫山山不知,所以她摇了摇头。
见此。许世看向李慢慢,“大先生,长安不容有失,不知你能否请先生出手阻拦观主?”
李慢慢没有马上言语,而一旁的君陌却替其道:“许世将军,如观主所言,师叔修人道,而王朝兴衰,人间更迭,自然之理,亦属人道,所以在正常情况下,师叔是不会直接出手干涉人间之事,而且自老师被迫升天后,师叔就随之被昊天注目,如今昊天降临人间,师叔已然无暇他顾。”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举世伐唐之紧迫
………
伐唐的核心在长安,只要长安仍在,纵使国土尽丧,只余一城,大唐也终有复归昌盛日,可长安若破,纵使青峡守住,尽灭西陵联军,也无济于世,因为城破则国亡。
到那时,不仅仅是唐国亡,更将代表着书院亡,代表着夫子的千年努力化流水,代表着人间之战的彻底失败,道门将彻底统御人间,人类亦将永无自由日。
是以,长安之重要性要远大于青峡,而惊神阵是唐国最后的屏障,亦是令观主忌惮,道门生畏的关键,所以身为唐国镇国大将的许世在听到惊神阵出问题后当即有些焦急,失态。
只是许世不知,这一切都在李慢慢的原定计划内。为保密,或者说为保证计划的顺利实施,他选择了隐瞒,目的便是给颜瑟大师恢复惊神阵争取时间,尽可能减少意外的发生。
而长安是李慢慢与颜瑟等人选择的最后决战地,因为惊神阵是克制观主,甚至击杀观主的唯一手段。
观主是挡在大唐与书院面前的一座高山,欲阻止天下伐唐,必先灭观主,这是李慢慢君陌等书院弟子的清晰认知。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惊神阵的问题也远远比想象中的大,李慢慢也没有预想到,在姜明的判断中,身为惊神阵守护者,天下最出色神符师的颜瑟最后竟然无法修复惊神阵。
姜明的判断,李慢慢并不怀疑,而对于观主的先前之语,他也不怀疑,因为昊天不会允许人间有超出其掌控的人存在,道门也不会允许,而道门底蕴深厚,李慢慢相信观主不会没有任何准备。
强如夫子,斗争千年,最后亦选择升天化月,选择与天战,何况姜明还是天外人。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李慢慢并不觉得师叔姜明的修为会比老师夫子更高,而老师升天化月,能否胜天都尚未可知,何况师叔姜明。是以,一向仁义的李慢慢出于此,便没有回答许世的话,而君陌亦因此替其回拒。
沉默在众人间流转,寂静变成主色,无论是君陌,还是许世,他们都在思索。
感受到大帐内情绪的变化,李慢慢忽然开口说道:“我去寻找小师弟!”
一语出,众人纷纷侧目。
李慢慢面露微笑,回应着众人的目光,十分自信的说:“还有七天时间,我会尽快寻到小师弟然后带他回长安。”
“天下之大,大先生何处去寻?”许世蹙眉望着浮空青山,冷冽道,“与其于人海中寻找杳无踪迹的十三先生,不如去相信颜瑟大师,哪怕七天后惊神阵无法修复,我大唐也还有无数铁骑,万万唐人。”
“纵使战至最后一名唐人,纵使唐国最终要覆灭,那也要西陵上下…为我大唐陪葬。”
充满杀意与不甘的话语在大帐内回响,所有人都相信,若真有那天,许世一定会亲率天下唐军杀向桃山,不死不休,哪怕全军覆没,唐人皆亡。
“将军豪迈!”君陌大受感触,“若真有那天,君陌定陪将军执剑杀上西陵!”
听着用最豪迈的语气说出纵身死国灭亦不屈的话语,李慢慢感觉这未免太过悲凉了些,他始终相信明天会很美好,而大唐并不会走到那一步。是以他看着许世与君陌,冷静的说道:“七天时间虽不长,但已完全足够我寻小师弟回长安。”
这话一出,君陌便明白大师兄的话意,他转目看向李慢慢,恍然道:“师兄是要去询问师叔?”
李慢慢点了点头,道:“当初老师曾说,师叔通晓天下事,能察天下人,所以我相信师叔一定知道小师弟现今被困在何处?”
“被困?”王持等人讶然道。
“大先生此话何意?”
许世亦有些惊讶,根据他前几年对宁缺的过往调查与行事做派来看,宁缺其实是个寡廉鲜耻冷酷无情贪生怕死之人,在夫子升天,如今唐国危难前,为保命而惜身躲避是最符合他一贯做派的。
李慢慢不急不慢的说:“我相信小师弟若真听到诸国伐唐的消息,不论多远,定会赶回来支援,可如今已渐至冬,诸国伐唐的消息早已传遍天下,但小师弟却依然杳无音信。”
听到此,君陌顺着说道:“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小师弟一定被困在某个地方?而这个地方,要么是西陵桃山,要么是知守观,要么…便是佛宗!”
或许更应该在佛宗!
不论是君陌,还是李慢慢,皆在心里这般想着,只是佛宗很大,亦很强,若真是其所为,便不会放人,所以李慢慢觉得只能在确定坐标后迅速出手,否则只有徒劳。
想到此,神情渐变得凝重的李慢慢再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大河询问小师弟下落,而这里,便拜托诸位师弟了。”
君陌郑重的点了点头,其余书院弟子则道:“请师兄安心!”
音落,李慢慢在对着许世微躬身子行了一礼,便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唐军大营。
看着李慢慢人影消失,君陌对着许世说道:“许世将军,大师兄一定会把小师弟带回长安,只是时间紧迫,修复大阵亦需要时间,而这时间,便需要我们去争取。”
许世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也只能相信大先生会带回宁缺,只是在他心中,他更相信长安的颜瑟大师,但不论如何,修复大阵都需要时间,而时间要争取。
是以,他看着莫山山,冷静道:“莫山主,如今青峡内的西陵大军虽被重创,但一众修行者却并未有太多伤亡,后面,便需要你针对这些人。”
“将军放心,山山明白!”
莫山山点了点头,便准备再次出手,她知道自己是来支援的,而用大阵帮助大唐守住青峡,尽可能的消灭西陵联军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唯一能帮宁缺做的。
“风阵前袭,云阵接后!”
第三百五十八章举世伐唐之悬空
…………
一柱光明入夜空,青山当即黑白颠,星隐,月潜,日现。
大唐天启十八年深秋,人间举世伐唐,各国二十万大军陈兵青峡,与唐军对峙许久。可某日入夜,天火焚山,而后不久,青山周遭三百里,黑夜不再,白日当空,仿若自成一界,其后,洪水没青峡,群雷落青山,山崩地陷,接踵而至。
这夜的青峡发生了很多事,也死了很多人,包括很多修行者,它让西陵联军与唐军攻守之势易转,让人间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也让人间众多昊天信徒对西陵神殿的神圣产生了怀疑。
颠倒黑白,洪水凭生,天雷群落,这些种种都不是人力所能办到的事,尤其是自夫子升天之后,所有昊天信徒都相信这定是昊天所为,亦是昊天给予人间的启示。
西陵诏令天下伐唐定是错的,因为是错的,所以昊天施下一众天罚手段,来惩罚人间那犯错的人,也是警告人间之人,伐唐不可为,这是人间很多普通人,很多虔诚信徒认为的。
虽然他们也觉得这种认为有些不可思议,但再不可思议,在这等非人力所为的手段面前,也只能无奈的选择相信。
只是在知情人的眼中,无论是柳白,还是西陵天谕大神官,知守观叶苏,亦或者悬空七枚,他们都知道这并不是什么昊天降下的惩罚,而是人为,人力,只是这人力,有些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西陵二十万联军虽被彻底重创,几近覆灭,但也没有因此退出青峡,因为如柳白这般真正的大修行并没有重伤,因为还有观主在,身为道门之主的观主并没有下达撤退的命令,他站在坍塌的青山上,看着身前宛若天堑般的鸿沟前,下达了增兵但暂不进犯的命令。
晨光熹微,黎明破晓,柳白叶苏等人站在坍塌的青山之巅,看着不远处军容严正,气势正盛的唐营沉默不语,只有一身青衣的观主把目光转向大河之南。
……
……
大河之南,青翠树下,姜明身着一身黑衣,静坐在树下,饮茶,阅经。
他的身前站着一个人,一个身着棉服,腰系水瓢的书院大师兄李慢慢。他把目光从北方天穹收起,继而落向面前的那个年轻人,很是认真的感叹道:“没想到山山师妹看着乖巧恬静,可内心却如此坚毅果决,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如此的石破天惊,毫不留情。”
“真让人…!”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不过也确实会让很多人惊叹,意外。因为任谁也想不到,导致西陵联军近二十万人覆灭的直接元凶竟是一向以贤淑恬静著称的书痴莫山山。
不过姜明倒不觉得意外,身为书痴莫山山的老师,他其实清楚那才是真正的莫山山,坚毅决绝,只要认为是对的,哪怕天下人非议,亦不会在乎。
就像如原先的历史中,在盂兰盛会上,莫山山在看到宁缺愿意为了桑桑与世界为敌后,便毫不犹豫的抛下一切,哪怕是事后可能需要付出生命,她决然主动出手,以块垒神符帮助宁缺断后,那一句“十三先生,快走”便足见其性。
是以,姜明看着手中的书册,微笑着说:“这才是真正的山山,既号书痴,便需要有最疯狂的那股子痴劲,如此看,那决然覆灭近二十万人之举便实属正常,说到底,也不过是随手画几道符而已,倒也算不上什么。”
“你觉得呢?慢慢?”
看着姜明脸上的微笑,与话语中透露出的那股子肯定欣慰之意,李慢慢只好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道:“师叔所言极是,慢慢十分赞同!”
落下书册,姜明抬目看着李慢慢,笑了笑道:“好了,看你那急切模样,那我便告诉你宁缺的位置。”
“如你所想,宁缺正在悬空,只不过却是在棋盘里。”
“小师弟在棋盘?佛祖棋盘?”
李慢慢瞳孔微缩,很是吃惊,不过只是一瞬便退散了去,而后他摇了摇头,叹然道:“看来老师说的没错,这天下间应没什么事能瞒得过师叔,可有一点让我疑惑,师叔既能知天下事,那为何只是独自一人坐于此地静观天下风云?”
观其话,听其意,李慢慢的意思姜明知晓,他把目光投放到天穹极西处,缓声道:“其实观主的话算对也不对。”
“夫子升天后,我与凯莎便是昊天的首要目标,只是很可惜,在天,有夫子,在地,还有宁缺,身具红尘意的昊天已经不再纯粹,否则,她早已回归昊天神国,而红尘意一日不断,她便不能回归神国,而有宁缺一日在,纵使斩断红尘意那亦无法回归神国。”
“千年布局,她终小看了夫子,小看了‘贪生怕死’的宁缺,小看了这人间,亦或者说,从布局之始,桑桑降世,后被宁缺捡到的那一刻起,最后的结局就已注定,昊天不是天,她终究会成为桑桑,宁缺的桑桑。”
说到这里,姜明转目看了眼李慢慢,接着缓缓起身,走到滚滚大河边,淡然道:“所以我之所以静观风云,从不是因为那所谓的自顾不暇,而是结局已然注定,既已注定的结局,那便没意思,既然无趣,那便不值得出手。”
“慢慢呐,这人间之斗,着实没意思。”
大河奔腾,冷风拂,极尽无味之语流向四方,李慢慢听着很是震撼,他想起了去年秋天,也是在大河,当日老师在大河,他也在。
“茫茫宇宙,那一定很美。”
这是当初老师说的,李慢慢至今记得,当初并不是很懂,现在,他似乎有些懂了。
他躬身对着姜明行了一礼,而后光影一闪,一身棉衣的李慢慢便已消失在大河之南。
姜明站在河边,对极西天穹,微笑道:“虽然人间之斗没意思,但在踏向宇宙星空找到更大的意思前,我只好让它变得有些意思。”
音落,风起,人消。
第三百五十九章 举世伐唐之般若
………
如是我闻:有山名般若,其重十万八千倍天弃山,能填风暴海,能镇一应妖魔。
站在荒原极西处的天坑边,看着距离坑边至少数十里的险峰,姜明突然想起曾在某卷佛经里看到的这句佛言。
他到现在都清晰的记得,那本佛经名《摩柯般若经》,乃是他当年为助凯莎研究此界道法而特意去月轮白塔寺藏经阁所借的诸多书册之一,相比较其他经书,唯一特殊的,可能就是这本经书据说有极大可能乃是佛祖当年亲自所写,也因此,他才特意借了过来。
只是若因此,倒也不会给他留下极深印象,毕竟这只是一本可能由佛宗之祖所写的普通经书,最多在加上些许的历史价值,收藏价值罢了,可直到姜明观到此句,他发现,他似乎错了。
只因此句,此经便已不再普通,就像人世间所有的人名在最初都本无差别,不过是文字的不同组成而已,可因其人的不同而渐有不同,比如:夫子。
在此之前,或许有很多人称夫子,可自此后,人间之内,夫子二字便为专指,便不可轻言。
在看到此语前,姜明认为佛祖所看之远,所谋之大,除夫子外,人间历史中,便无人可及,可在看到此言后,他才觉得,这世界不愧是昊天的世界,夫子也不愧是夫子。
从字语上说,般若二字为如实认知一切的终极智慧之意,然佛祖涅槃,肉身化为险峰,号为般若,在姜明看来,是因其看到了因果,可殊不知当你凝望深渊时,深渊也在注视着你,而你因此所看到的一切却极有可能是故意让你所看,其一切筹谋也自在它的测算之内。
天意不可测,它即是因果,佛祖不相信,不明白,所以他集众生意相助,另辟世界,决然涅槃,以欺瞒昊天,布下局来妄图杀死昊天化身,可天算之下,一切皆明,所以这注定失败。
同比,明白天意难测,可这天意却乃秉人意而生,而人意更难违的夫子,选择身融人间,他即是人间,这条路很对,甚至夫子若不升天化月,只要再于人间几百年,到时仅凭夫子自身就足以战胜昊天,只可惜夫子不愿。
不过夫子虽升天,但却布下了后手,姜明相信,宁缺之所以能在茫茫人间迅速找到觉醒的桑桑,甚至敢于伐唐之际追着桑桑进入棋盘,这其中定然有夫子的相助与授意。
可想到这,姜明突然抬头看向天穹,那于无穷光明之后的圆月,微笑着发出了轻喃:“夫子,我看你才是真正的天算,不仅算天,还算了人间,一切可能与意外都在你的测算内,也都不会导致最终的结果发生偏离。”
音落,声息,崖边一道秋风骤落,姜明的身影便已不见,伴随着秋风,还有一人至。
这人穿着一身破旧棉袄,腰系水瓢,站在悬崖边,蹙眉望着远处险峰,目光在山间寺庙流转,未做太多停留,便已消失。
…………
山名般若,因云雾缭绕周身,远而望之有若悬空之山,其间黄色寺庙不计其数,遍布峰峦,时隐时现,有若佛国仙境,故其寺名为悬空,这也便是悬空。
在峰顶有一寺庙,今晨庙门初开,顺着庙门处看去,有一殿,为大雄宝殿,在大雄宝殿内供奉着一尊金色巨佛,一尊同瓦山之巅佛祖石像一般大小,一般无二的佛像。
一名老僧跪坐在佛前蒲团上,面色平静的看着身前那名金发女子,缓声道:“人世间有很多苦乐,也有很多喜乐,每个身处人间的人,都有义务和责任去维系这个世界的存在,这也正是我佛留下诸多手段,誓要杀死冥女的原因。”
“杀死冥女,乃整个人世间的意愿,还望先生以苍生为念,莫要阻拦。”
“杀死冥女,维系世界?人间之意?”凯莎抬头看着面前那金色巨佛,“维系世界,众生确然有责,可冥女即昊天,那杀死昊天,究竟是众生之意还是佛祖之意?”
“我佛慈悲!”
老僧面无悲喜诵念一佛号,继而道:“苍生有难而佛有感,我佛不忍苍生之难,誓要除魔,更留下诸般手段以卫世界,后辈弟子,自当秉其志,替众生,护世界。”
“如是我闻:有山名般若,其重十万八千倍天弃山,能填风暴海,能镇一应妖魔……”
一段经文顿起,回荡在亮丽的佛殿内,凯莎看着面前突然阖上双目诵着经文的老僧,沉默了片刻后,道:
“在我过往的无数岁月里,见过很多人,有善良,有邪恶,有心向光明,亦有身坠黑暗,又或者身怀所谓大慈悲之人,只是这些人中,光明善良者,无一人是为佛,黑暗邪恶者,亦无一人为佛。”
“可自今日起,那些黑暗邪恶者,或可称之为…佛。”
话音落处,蒲团上阖目诵经的老僧面色骤然一动,而后,佛殿内经声大作,悬空其余诸寺亦有诸多经声大作,以为回应。
“如实我闻:三界皆无常,诸有无有乐,有道本性合,一切皆空无,无风亦无露,无雾亦无电,以此清静观,自彼身而起。”
有山般若,佛音浩荡,如钟声一般悠远,如木鱼声一般清静,如焚香声一般细微,如佛音一般深入人心。
就在经声阵阵中,秋风落山寺,一名身着破旧棉袄的中年男子随风入了大殿。
第三百六十章 举世伐唐之天启
………
“如实我闻:三界皆无常,诸有无有乐,有道本性合,一切皆空无,无风亦无露,无雾亦无电,以此清静观,自彼身而起。”
这段佛经,出自大慈虚卷。
这段佛经,说的是李慢慢。
所以,这随风入殿的来人只能是书院大师兄李慢慢。
李慢慢的身形缓落在佛殿内,他凝神看着金色巨佛下的阖目老僧,脸色发白,棉衣轻颤。
金色巨佛下的老僧跪坐在蒲团上,他似乎并没有发觉来人的注视,又或者说有人来,他依旧只是阖着双目带着虔诚慈悲色,在金佛下继续诵经。
佛音继续,四周环境也好似因之陷入了一片寂静,或者说安宁,绝对的清静,无风,无露,无电,一切皆空无,好若无数万年前的原始状态。
在绝对清静,一切皆无的世界里,又怎么能够穿行呢?
这自然是不行的,所以脚刚沾地,李慢慢便蹙着眉头,凝神注视着老僧,因为很明显这是针对他的,或者说,是老僧以之来针对他的无距,以防止他李慢慢用无距趁机取走蒲团前的佛祖棋盘。
老僧阖目诵经,其六尺外的凯莎无视佛语,静立于殿,平静的把目光落向佛殿内的老僧。她来此确实要对老僧出手,也确实有助书院之意,但她在李慢慢出现之前与那刻,都没有选择出手,至于原因?因为她是凯莎,带领女性天使崛起,把自己的意志撒遍宇宙逾万年的天使女王,亦是宇宙之王。
无人注目李慢慢,好似他根本不存在,只是脸色渐苍白的李慢慢清楚,时间紧迫,他必须马上取回棋盘,然后救出小师弟,否则,长安危矣,大唐危矣。
干净的眼眸里浮现一抹亮丽的鲜红,李慢慢当即对着身前的凯莎俯身行礼,真挚的说道:“老师在天战,小师弟被困棋盘,还请师叔援助。”
这句话李慢慢说的真切,诚挚,也很焦急,可更多的却是相信,他相信凯莎会出手,相信老僧拦不住,相信小师弟会脱困,这些相信就如同李慢慢相信老师夫子一定会战天而胜之一般。
清晰的话音穿过佛语到达耳畔,蒲团上的老僧顿觉惊诧,而凯莎听到这话语,自然不会保持不动而沉默下去,他看着阖目诵经的老僧,骤露笑意的说:“这些年,我翻遍了道经佛卷,在那些经卷里,我看到了一个词,叫‘除魔卫道’。”
话音刚落,阖目诵经的老僧眉宇再蹙,轻动的唇瓣突止,大殿内的佛语也随之骤歇。
老僧骤然睁眼,紧紧盯着一身红袍的凯莎。
“除魔即卫道,在这昊天的世界,何为魔呢?纳天地元气于内的明宗便为魔,杀魔即卫道,那么我想,灭杀企图消灭昊天的佛宗,也应是卫道吧。”
凯莎满是笑意的看着老僧,抬步向前一迈,淡声道:“光明不灭,昊天永存,佛宗妄图灭杀昊天,已沦为魔道,当诛!”
话音落下,在老僧惊骇怒容下,原本静寂一片的天地,忽然发生了一些变化,隐隐约约能够听到噼噼啪啪细碎的破裂声。
微风拂进大殿,如湖水渐生涟漪,似梨枝斜拉摇摆,接着,一束耀眼光明自天穹极高远处直射向大殿老僧处,这光明消瓦融顶,把一切阻碍化为虚无,直至遇到老僧。
老僧是悬空讲经首座,不仅佛法为佛门之极,修为亦是如此,其佛身已修至金刚不坏的境界,是谓厚土无量。
脚踩厚土,便有无穷力量,便能金刚不坏,这佛门的无量境或可称之为当世最强防御,所以佛身第一时间承受住了那束光明的照耀,那来自于天穹极高远处的力量。
“天启神术!”李慢慢第一时间惊道。
跪坐在蒲团上的老僧满是惊愕的看着凯莎,此刻的老僧不着片褛,因为身上的袈裟在这光明之下,已然尽数作尘,目不转睛,老僧唇瓣微颤,吐出一语:“这是…天启神术!”
老僧很惊诧,很难以置信,殿门处的李慢慢也很惊讶,惊讶到一时忘了趁机取走佛祖棋盘。因为这是真正的道门神术,真正的天启神术。
真正的道门天启神术极其罕见,因为这是需要昊天之力加持的,而其强弱,则取决于昊天之力的多寡,所以贵为西陵掌教的熊初墨可以凭之镇压一切,甚至可以凭之唤出极其恐怖的黄金巨龙,而失去了加持的神术,却可以被二十三年蝉轻易隔绝,以至熊初墨最后被余帘镇压,叶红鱼击杀。
无穷光明从天落,直直的打落在讲经首座身上,这是昊天神辉,是真正的天启神术,或者说昊天之力,规则之力。
虽名为六境天启,但其力量却已然逾过六境,而无量再强,也只是六境,而再强的防御也有极限,那束夺目光明便能逾过极限。
老僧银色长眉化尘,面容紧皱,血泪,鲜血如涓涓小流般从眼眶与紧闭的唇齿间溢出,一出,便被净化,其双膝已然没入了砖石,至于跪坐的蒲团,不知何时,早已消失。
看的出,老僧在支撑,而若无动作,不须多久,老僧便要似昨日袈裟般尽数作尘。
相比较老僧的苦撑,凯莎则很淡然,似乎压制,甚至击杀闻名天下的讲经首座就如同宰杀牛羊般并不是什么多大的事。
目光下落,看着平躺在地面砖石上的佛祖棋盘,凯莎道:“时间差不多了,你该走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心中有甚多不解的李慢慢也不在思索,他对着凯莎再次俯身行礼,而后踏步上前拿着棋盘,身作青光,在般若山的佛语里,消失。
第三百六十一章 举世伐唐之星火
…………
李慢慢带着棋盘离了佛殿,但这场光明与人间之佛的战斗依旧在继续。
老僧是讲经首座,乃替佛讲经,秉承佛祖志愿之人,如今面前之人不仅要阻挠佛祖的千年大愿,更要行灭佛,断佛门根基之举,如此,便只有死战,也唯有死战。
无穷光明压其身,讲经首座根本无法有大动作,或者说,连抬眉睁眼都极其费力的他看到距离自己只有五尺的凯莎,索性也不再动弹,再阖双目,嘴唇再启,再诵一段佛经,这一次他的语速非常快,虽快,但却字字如雷,有若地动天惊。
“如是我闻:以三昧力故,令删提岚界一切山树草木土地变为七宝,令诸大众悉得自见,皆于佛前听受妙法。”
“随所思惟,或自见身青色、黄色、白色、紫色、赤色、黑色,或见似风,或见似火,或见似空,或见似热时之炎,或见似水,或似水沫,或似大山,或似帝释,或见似华,或似迦楼罗,或似星宿,或见似象,或似野狐!”
这是佛言,是身处佛国的人间之佛所发出的佛言。
一脱口,便如雷霆般响彻佛殿,不停地空中炸响,殿外崖坪梨枝断裂而落,山间寺庙泛起七彩光芒,无量佛语大作,与之相和。
光芒自起,佛语阵阵,从山底至山顶,般若山被完全笼罩在七彩光芒里,这是一道泛着七彩呈半圆环状的光罩,亦是佛的世界,一出现,便拦住了那束自天穹极高远处的光明。
拦光明于山外,而没了那光明的威压,讲经首座自然便能起身,双膝挪动,缓缓而起,紧盯着凯莎,诵念一声佛号:“我佛慈悲!”
“先生若就此离去,可保平安,可与佛结缘。”
言辞入耳,但一身红袍的凯莎好似没有听到此语,又或许是因为此时的讲经首座在先前的光明下失去了蔽体袈裟,以至于凯莎并没有注目讲经首座,她只是抬头仰望着佛殿顶部,透过极规整的大殿顶部窟窿向天穹处的七彩佛光看去,道:“佛光大阵。”
“不错的阵法。”
这话亦如凯莎脸上那淡漠容颜般透着淡然,或者说不以为然,挺身而立的讲经首座听着话便明了其意,他想施雷霆手段,展明王之怒,只是一想到大河畔的那人,讲经首座便只好在心中感叹一声,后道:“人间有难,而我佛慈悲,然众生何辜?还请先生以苍生念,与我佛携手,挽救人间。”
这话听着极其真诚,事实上,也确实发自讲经首座真心,只是因为青云道门姜明的实力,因为对凯莎为何能施展真正天启神术的困惑,这些种种让讲经首座生疑,忌惮,以至于他选择等待,等待一个其实已经清晰的答案。
“若先生不愿,我佛也不会勉强。”讲经首座看着殿门外再次说道。
目光朝外,这是归去的意思,但凯莎并没有任何离去的动作,她仍旧专注于佛殿窟窿外的七彩佛光,静看着天穹之光与无量佛光的碰撞,没有选择马上回应。
佛殿内陡生片刻寂静,然天启神术虽强,而能完全防御这神术的佛光大阵自然更强,由此可见佛宗之底蕴,只是力量不会凭空来,施展如此庞大的大阵,每一息都要耗费甚大代价,是以,讲经首座并不愿多等,也不会多等。
事实上寂静并没有持续多久,过了约摸十息的功夫,凯莎终于动了,她伸张开双臂,白玉般的手掌自然分开,头部再仰,朝向透光佛顶作拥抱状,道:“但…只是不错!”
“错”字刚一出口,凯莎便阖上了眼眸,刹那,天外云层翻涌,日光陡然生黯,漆黑夜色当空,明月现,骤然,一柱极尽璀璨之光明自天穹极高远处碎云化风破暗而来,落于七彩佛光之上,似要把那人间点亮,将黑暗驱散。
…………
…………
天坑最远处的崖壁边有一湖泊,湖泊旁站着一名青年,他穿着一件极老旧的青袍,手持一柄木剑,胡茬灰尘遍布脸颊,头上那本乌黑的头发已有些结扎,这副破落且似难民打扮的青年却有种难言的贵气,尤其是那双眸子,若与之对望,却难免生出自惭形愧之感。
“好温暖的光明。”
这名青年正凝神仰望着那柱璀璨光明,道:“昔日光明大神官曾言,光明,慈悲而冷漠,温柔而强大,可今日见了这光明,才发觉,真正的光明都生于黑暗,似那初升之阳,划破黑夜,点亮黑暗,以慈悲仁爱之心,温暖人间。”
一卷微风轻拂,掀起湖面涟漪,裹挟着清晰话语压弯草甸,自在飘向四方。
无数衣衫褴褛的农奴在风中显露,他们朝天穹那光虔诚跪拜,高呼着什么,而看着这景,站于青年右侧的貌美女子仰头侧看着他,其眸中似有光闪烁,怅然道:“光明…真好。”
音落,不久,远处的山峰泛着的七彩光芒骤消,在一道极尽凄厉声后,无量佛语不再,天穹黑云随之退散。
光明临尘,驱散黑暗,照亮人间,那这恶佛,也该退散。
“隆庆,该去把光明带向人间了!”
一句清晰话语,骤落此湖畔草甸上,声音在四野间回荡,片刻后,青年男子弯腰俯身对天一拜,道:“必不负众生之托,光明之旨。”
话语刚落,青年男子便持木剑高举,一旁的女子当即把一团火郑重引向剑尖。
火触,木燃。
他高举火焰,向着中央山峰处进发。
第三百六十二章 举世伐唐之长安
………
荒凉的原野上,有一棵孤伶伶的树,树干灰白,叶若蒲团,于微雪间青青团团,这正是菩提树。
相传佛祖于菩提树下侧卧闭目涅槃,而树下那几处光滑如镜,洁净无一物的陷坑,便是佛祖留在人间最后的痕迹。
这本是佛门的崇敬之地,亦是修行者的崇敬地,然而此时,其中央处的陷坑上,却站着一个人,一个身着青衣,身负木剑的道人。
这道人的双脚平实踩在陷坑上,其脚上的步履使原本光滑洁净的陷坑不再,而他脸上的神情淡然,目光平视,无一落向脚下,很显然,他并不在意脚下这处陷坑有甚由来,或者说,他并不在意造成这陷坑的佛祖以及佛门。
因为他叫陈某,天下陈,某人的某,是道门知守观的观主。
观主看着前方,片刻后,道:“今日的隆庆,确很出乎我的预料,而你们的选择,亦很出乎我的预料。”
说话得有对应目标,所以观主这话并不是独自的呓语。
在他身前不远处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女者着红袍,男者穿黑衣,他们同时望着观主,那目光意味难明,至少让观主难明。
值此伐唐之际,能让观主远赴荒原,且让观主郑重对待的也只有身为天外之人的凯莎与姜明。
看着菩提树下的观主,姜明微笑着道:“出乎意料却仍在道理之中,看似出乎意料的选择并不代表那不是正确合理的选择,道有名,却无名,道可道,非常道,不论如何出乎意料,它始终都在道之内。”
观主没有马上回答,他静立在菩提树下,蹙眉,深思。
寒风卷过,青叶拂,在寂静声动之中,观主骤然道:“众生不是道,做不到一切皆应道,身心皆合道,他们不完美,有杂念,所以人需要修行,需要选择,而每一次的选择都应尽可能的契合道,否则便会出错。”
“错误的选择,会产生歧路,会生出歧途,会产生众多污秽,以致人间生乱,这样的人间…违天,背道,定不会永恒。”
“永恒!”
仔细体会这两个字,感受到无尽渴望的凯莎说道:“为了永恒,所以有了道门举世伐唐。”
如果一切都将终结,那么曾在时间里存在的一切都将失去意义,自悟道起,每每想到此,观主便会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所以他追求永恒,哪怕是没有自己主观意识的永恒,正所谓“知将永恒,必然欣慰。”
是以,观主盯着二人,十分认真的开口道:“有错便须改,可有些错误已经根深蒂固,然道门秉承天意,要做的,便是助其纠正错误,以保人间永恒。”
观主求永恒,夫子求自由,求超脱,所以有了根本冲突,而对姜明这个界外人而言,亦有一定的冲突,因为他所修者为仙,仙者,便是绝对的自由逍遥,或者说永恒的自由,所以从这方面上说,他很贪心,不过正因此,他选择站在夫子一边,可同时,也能理解观主,也始终没有选择直接站在观主对立面。
同样的,凯莎也理解,甚至从某方面来说,她和观主亦很相像,观主追求世界永恒,决然替天行道,凯莎追求正义,为贯彻正义,决然与整个宇宙为敌,以一人镇压不服,这是她的道。
因此,道不同,虽不相为谋,但却相惜。
看着面前的青衣观主,凯莎收回了目光,没有丝毫出手的迹象,亦没有再言语,一旁的姜明则看了看天穹的高阳,然后回看观主,转口道:“今天是第八日,在此拖你七日,足以慰夫子。”
虽早已猜到姜明凯莎二人的选择,但观主还是有些意外,他问道:“没你们,如今的长安城拦不住我。”
“道本无常,却有常,本是天外客,何染此界尘,为这人间而战的人已经够多了。”
看着树下的观主,姜明说:“何况纵无我们,你也攻不破那长安城。”
观主无言,站在菩提树下保持着沉默,不知何时,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知一道冬风拂过菩提叶,树下便已不见观主的身影,留下的,只有树下陷坑里的那双鞋印。
走到树下,抬头看着这株菩提,凯莎骤道:“你若不去,长安城会死很多人,包括那个老头。”
“他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能倒在守护大唐的路上,想必他会很乐意,很欢喜。”
姜明抬手接住一片菩提叶,摩挲着叶纹,低语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是他的选择,也是宿命,万物有始终,而世间一切的死亡,都不过是久别重逢。”
“我们…会在他乡再见!”
…………
…………
此时的长安城刚好入冬,草木不深,风雪已至。
这是天启十八年的第一场雪,初雪。
漫天雪花飘落,把城中的街道与檐瓦覆盖成白,放眼望去,好生洁净,而风雪下的长安皇城,红墙白雪,好不美丽。
只是这美丽下充斥着危机。
在皇城御书房外的廊道上,站着数人,其中大唐皇后夏天搀扶着脸色极为苍白的唐皇李仲易,他已病入膏肓,可此时,他必须站在这里。
“父皇,有书院的众位先生与颜瑟大师在,长安定然无忧,而一有战果,渔儿定然第一时间告诉父皇。”李渔把目光从朱雀大街收回,侧目看着满目忧思的李仲易,打起精神道。
“不,”李仲易看向远处的朱雀天街,道:“此战我大唐虽然必胜,但战胜道门观主这等事情,当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朕这一生已经错了太多的风景,这等盛景,朕必须得亲自看着。”
听到这话,李渔很是疑惑,她很清楚如今的情况,只是越清楚,就越担忧。
就在这忧思间,南门城墙上的薄雪间,出现了一双脚印。
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现出了一抹青衣。
第三百六十三章 举世伐唐之池鱼
…………
雪花纷扬显身形。
一柄道剑,负在他的身后,这站在南门外的道人正是知守观观主。
七日对峙,七日不眠,再从极西悬空赴至大唐长安,纵横西东数万里,他依旧神清气明。
抬目看向远处的城墙与白雪,观主双目骤然微眯,下一秒,观主抬臂,挥剑。
“嘭!”
天空当即迸发出一声巨响,响声悠扬洪亮,宛若黄钟大吕,城内钟动,人醒,城苏。
振动,把绵长十余里的南墙白雪抖落无数,雪如幕布,落堆至墙根。
一条绵长的雪线就这样垒在南门前,而在这雪线内,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书生。
他穿着一身老旧棉袄,只不过现在这件棉袄不仅老旧,还很破,破到棉袄上满是切割开的口子,数百朵白叠子现在白雪寒风里,它们,在风雪中颤抖。
这书生叫李慢慢,是长安城南书院的一位先生,此时,他选择站在这里。因为在他的身后,就是长安城,这座长安城是大唐的长安,而大唐,是书院的大唐。
所以,他存,则城在,他亡,则城亡。
看着雪线外的青衣观主,李慢慢平静的说道:“观主,您比我预想中,似乎来的晚了些。”
“不晚。”观主抬头看着灰白的天穹,“天色未暗,大雪未消,尚来得及覆盖这座城。”
李慢慢眉宇微微一皱,然后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道:“现在看来,还是您等到了您想要的结果。”
“这是必然。”
观主看着他,平静且自信的说:“对于这个结果,我并不感到意外,而为破这座城,道门准备了很长时间,我也准备了很长时间,如今夫子升天,便没人可以阻止。”
“既有准备,便是必然,因为无论你们如何做,城破,都是必然,这就是天意。”
说完这句话,观主便抬脚迈步往南门而去。
南门外的官道地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雪很薄,但却足够遮掩地面,当观主的右脚刚刚落至雪面,甚至还没有在雪上留下痕迹的时候,他便停下。
观主收回右脚,重新站回原来的地方,然后低头看向地面。
雪很白,但他清楚的感受到,这纷纷白雪下有石头,不止一颗石头。
对着雪下石头微微皱眉,而后,他把目光放向南门处的李慢慢,轻喃道:“这便是书院的准备?”
南门处的李慢慢没有应答,他手握一根木棍,看着远处的观主,他知道观主如何应对,也准备着时刻攻击,如同学生考卷作题,下一刻,便作出了答案。
观主抬臂挥袖轻拂,卷起千堆雪,惊起万里云。
有风雪自地面周身而起,向四周吹拂,如无形之翅,吹散无数流雪。
积雪退散,现出真形,看着团团围绕在他周身的无数石头,观主颇为惊讶的轻喃:“池鱼笼鸟!”
音落,观主并没有选择再动手,而是抬头望向南门处的李慢慢,问道:“这门阵法未曾现世,也不出名,世上知其者,不过五指,叶红鱼亦不会知晓,如此,你是如何学会,且知晓它能克制无距的。”
提到这个,李慢慢再露出一个微笑,说:“池鱼笼鸟大阵,为知守观秘传阵法,亦是世上为数不多能克制无距的阵法,道痴确实不知,我也不懂,可观主似乎忘了,我们书院有栋旧书楼,而且还有一位师弟恰好来自知守观。”
话语说到这,被困在大阵内的观主已然知道那人是谁。
书院十三位先生中,唯一来自知守观的便是十二先生陈皮皮,他是观主的亲子,自然知晓这套阵法,只是观主对于陈皮皮的固有印象,让他下意识忽略了陈皮皮,忽略了陈皮皮竟会亲自出手帮助书院对付他这个父亲。
也因为李慢慢的这句话,让观主沉寂了片刻,之后,观主看着围绕在周身的石头,突然问道:“这阵法也是他布置的?”
“是皮皮亲自布置的。”
想到那晚拖着肥胖身躯的陈皮皮亲自把一颗颗石头布成大阵,明白其中伤心处的李慢慢还是点了点头,道:“作出这个决定,对皮皮而言,很是艰难,只是皮皮很喜欢这座城,而他布置这阵的目的,也只是希望能够拖住您。”
“希望您能够谅解!”
观主没有马上回应,他依旧低头看着那些石头上似是泪痕的斑驳,那由石头组成的池鱼笼鸟大阵,只是他虽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已然有了回答。
因为他的眼眸流露出的神色是欣慰。
很显然,对于如今的陈皮皮,他很满意。
只是满意归满意,这并不能让他放弃破城,而因为满意,他才更应该尽心。
他再次挥袖,风起周身,有石头飞起。
一路行走,一路卷袖如云,一路石飞阵摧。
何以破池鱼?
唯一袖卷之。
落石阵阵,风停雪飘,青衣渐近。
入了南门,便算是真正进入了长安城。
而南门处的李慢慢不知何时已然离开,所以没有再受到丝毫阻挡的观主,十分容易的推门迈入了长安城。
朱雀大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唯有安静,只有雪飘。
观主行走在笔直的朱雀大道上,神情悠然。
这是他时隔很多年后,再一次迈入长安城,也是他多年后第一次看到长安城内的景象,他看着长安,良久后平静道:“原来长安城是这样的。”
很美的一座城,只可惜,这座城并不属于他,既不属于,那便只好毁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举世伐唐之拦路
…………
今日,他终走进这座城。
今日,他只想毁了这座城。
看着这座城,停步驻足的观主如此想着。
可便在这时,空无一人的朱雀大道上骤响一片蝉鸣。
从天穹飘落城中的雪花,仿佛也多了一层明亮,它变得很亮,很薄,犹若透明的蝉翼。
只是时已入冬,初雪至,又哪里来的蝉鸣?
停步,偏头,侧耳听,观主的眼眸流露出凝重。
荒原菩提下,他便知道长安之行不简单,其中定有大不凡,定会有意思,只是没想到竟会如此有意思。
“二十三年蝉,林雾。”
观主露出微笑,看着宽直长街的风雪,悠然说道:“原来你也在这里。”
鹅毛大雪天穹飘,厚实的雪云遮蔽了天光,一片寒蝉凄切,响彻云霄。
有个小姑娘,正从雪中来。
她轻踩莲步,于风雪中显露身形,一双白皙稚嫩幼手遥对天穹,她并未说话,但白雪在飞,寒风在舞,低沉蝉鸣附和而歌。
这是天魔境,这是蝉翼世界,这是余帘的世界,但也是书院的世界。
夫子升天,如今书院的主事人,便是李慢慢。
“若观主喜欢长安,随时可留下。”
李慢慢站在南门城墙上,低头看着街道上的观主,认真的说:“长安城很大,足以容纳下观主,而我大唐最是好客,若观主能留下做客,相信这座城里的很多人都会心生欢喜。”
听着这语,观主并未选择马上回答,他只是抬头望着漫天雪花,聆听漫空蝉鸣,想着那人,然后才带着感慨,似是对着风雪中的余帘,浅吟低声说道:“这座长安城,确实很美,但可惜,它并不属于我,而这座坚城,也终于有了一道缝隙。”
音落,观主便把手掌伸向天穹。
他的掌心向天,似乎想要承接那漫天飞雪。
然而无论是李慢慢,还是余帘,他们都知道,那将落下的不是雪花,而是一道非凡的力量。
那力量来自天穹,来自雪云后方的太阳。
风雪中的余帘抬头望天,只是蹙眉低语:“这座城,它拒绝昊天的进入。”
似是为了响应余帘的话语,不远处朱雀绘像似乎活了过来,它风目朝天,向天长鸣。
一道凤啸,伴着蝉鸣,响彻长安。
长安有障且透明,天穹有云灰黑遮蔽。
只是长安有隙,而那力量更是非凡,它是光明,发自天穹极高远处,眨眼间撕裂厚实雪云,顺着撕裂的缝隙,穿云破障落城而来。
此时的长安城南街道,满是圣洁的金光,在这金光照耀下,黑暗不再,处处光明,那漫天雪花也在融化,消解。
而那漫天蝉鸣,也似沉寂,看着那将落的无穷光明与沛然力量,余帘无暇理会身上的伤势,也没有发出任何言语,因为此时,她只有惊撼。
破云阳光直落在观主的身上,把他的青衣耀的格外璀璨光明,观主淡然接受着这股沛然力量,对着长街那头的余帘,或许还有身后南门城墙上的李慢慢,平静道:“这才是真正的道门神术——天启。”
同样的一记天启神术,在此前,余帘可以凭借天魔境直接隔绝西陵掌教的天启力量,但现在,面对观主的天启神术,余帘却无法隔绝,甚至反而被其所伤,这就是差距。
这不仅是年龄的差距,亦是修为的差距,而二者之差,更是不可以道理计。
不提道魔过往,余帘也不会屈服,因为这不是友好切磋,她低头看雪,右手虚握作持笔势,她开始写字,在风雪长街,大唐国土长安大街上认真写字。
笔落,便成世界,
雪花不在蝉翼舞,蝉鸣高亢,无尽杀意纵横在风雪长街上。
这条长街是她的世界,而在她的世界,白雪不当融化,雪街变回寒冷清幽。
对余帘而言,这才是真实的世界,也是美好的世界,而人,就应该活在真实的世界。
满街金光消无影,独留一束予异人。
这是余帘天魔境最极致的力量,蝉翼世界笼罩着观主,虽未完全屏蔽观主那天启之力,但却已隔绝大部分。
“林雾,没想到你竟在天魔境上走的如此之远。”
看着风雪中的那个小姑娘,观主的眸中再次流露出惊叹之色,无它,只因直到此时,观主才明白余帘的真实境界竟已达到如此程度。
话落,观主便抬起右手,四指渐屈,遥指长街那头的余帘。
只是他的食指还未来得及点出,风雪中便忽然传来一股极致的力量所引起的呼啸声。
那是一种事物在空气中高速运动所摩擦产生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观主身后,来自南门城墙,来自书院大先生李慢慢。
在看到师妹余帘打算拼命后,李慢慢终于等不及了,他当即对着观主运用无距挥出一棍。
可在刹那间,一身青衣的观主便消失在雪街中央,徒留一双鞋印在雪地。
一条雪街,便是一个世界。
这是余帘的世界,挪移也只能在这个世界。
青衣消失,棉袄也跟着消失,他们在风雪中追逐,须臾之间,出现在北街店铺瓦顶,南街雪井旁。
这是无距之间的追逐战,很是凶险,而以境界论,以达清静的观主是李慢慢远不可及的,若这样追逐下去,最后胜出者,唯有观主。
可观主已至清静,不说掐指便知未来,但动念亦可知吉凶,在动念间,便能看破一切计策谋划。
在这须臾间,观主便已知李慢慢与余帘二人的谋划,从长安南门前的池鱼笼鸟,再到现在的无距追逐战,书院所谋只求拖延,而他之所以入长安,首为破阵,继而覆灭长安。
是以,观主现在雪街中央,对着迎头一棍,挥袖卷之,对着街头余帘,便是随手一记道剑。
当观主不再抱着欣赏的态度对敌时,长安城内便无人是其一袖,一剑之敌。
没人阻止,便能继续向前。
观主收回道剑,负雪踏步前行。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举世伐唐之败者
…………
观主的身影,顿消在风雪里。
而被一袖拂退的李慢慢再次回到雪街,他的身影微微摇晃,欲坠又欲行,身上的旧棉袄已经破开,暴出的白棉在风中颤抖,它们满是鲜红。
很明显,李慢慢想要再次追赶,可这时,余帘却伸出右臂果断挡在了李慢慢的身前,且摇了摇头,道:“清静的观主,果然很强,论修为,你我都差之甚远,所以,就算师兄你想要和他一起离开长安,那也做不到。”
抬眉看着空旷无旁人的雪街,李慢慢只是带着坚毅决然回道:“就算做不到,也要去做,如今小师弟被困棋盘,修复惊神阵就只能依靠颜瑟大师,而我们…总要想办法给颜瑟大师多争取些时间。”
感受到话中那股子疯魔般的坚毅决然,余帘偏头撇了眼李慢慢,然后才转头望着东城方向,说道:“守护长安,不能只靠我们,何况我们做不到,不代表没人能做到。”
“有人会帮我们拦下他。”
听到这话,李慢慢当即顺着余帘的目光看去,刹那后,下意识的道:“朝帮主?”
“观主若要毁灭惊神阵,必先要击杀颜瑟大师,如今颜瑟大师正在小师弟的老笔斋,而那里却刚好是朝小树的地盘。”
目光落东城,余帘很是平静的阐述着自己的想法:“朝小树与叶红鱼拦不下观主,可也不可能就这样放观主过去,所以他们会拼命。”
李慢慢讶然道:“这是在逼师叔出手?”
不理会李慢慢的惊讶,余帘只是平淡的说道:“既是我们师叔,那便是书院人,身为书院人,为唐国而战,为书院而战,为老师而战,有何不可?”
“又何来逼迫?”
余帘说的极为理所当然,可却有一定道理,这道理,让李慢慢听了一时间竟也无法反驳,所以他选择了沉默,而他也只能在心里希望师叔到时候不要责怪。
看着默不作声的李慢慢,余帘突然伸出手挽着他的胳膊,扶着他走向道旁歇息。
雪街两旁尽是废墟,二人来到一家酒铺的废墟前,这酒铺并未完全坍塌,还有些许残檐可以遮风避雪,手挽手席地而坐,面对风雪,说着俏话,等着结局。
…………
…………
荒原菩提树下,佛祖侧卧涅槃之地,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长桌,一方棋盘,两名奕者。
一枚白子落入棋盘,凯莎抬头看着对面的人,微笑道:“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是这个意思吧?”
“谋人者,必被他人谋,这就是道。”
姜明微微摇头,持着黑子,无奈一笑,“身为魔宗最后的宗主,有如此算计,我并不觉得意外,当然,我也不会生气,因为她说的很有道理。”
“既有道理,那便不存在生气。”
凯莎自然问道:“那你的决定呢?”
“决定?”姜明摩挲着手中黑子,然后郑重落下,“这便是我的决定。”
“你相信他们能赢?”凯莎再落下一枚白子道。
“不。”
抬头看着远方的流云,姜明很是平静的说:“我只是相信他们不会死,相信夫子所花费的千年时间。”
“观主虽强,却只是一个人,但他要面对的,却是整个唐国,若唐国真那么容易就会被灭亡,那就太小看夫子花费千年时光所打造的大唐了。”
“观主或者说西陵,他们并不明白,唐国之所以强,并不仅仅在夫子,在书院,更在于那万万唐人。”
“一切交给时间,而我们,只需等待那最后的结局。”
…………
…………
初雪飘飞,随风而舞,干冽的雪花落在东城街巷,便被那寒风拂动,横平竖直的街巷地面似有无数白花在滚动,恰好遮掩那似烙印般的道道鞋印。
沐浴风雪,一身青衣的观主踏步行在东城横二街上。
这横二街位于东城贫民区,建筑破烂不堪,无论白天,或者夜晚,都充斥着小摊小贩以及走街串巷的闲人,谈不上清静幽雅地,亦算不上干净整洁,倒可以说这是长安城中人间烟火气最充足的地方。
可此时,这条街偏偏很安静,静到风雪的声音有若雷鸣,而受限于颜瑟对惊神阵的修复梳理,这座阵虽未完全复原,但却足以屏蔽观主的天启,或者制约观主。
遂以,观主只能放弃无距,改以一步步的负剑踏步前行。
他从南门来,欲往东城去。
他从东城来,要往老笔斋去。
要往老笔斋,杀一人,了夙愿。
只是若往老笔斋,则必须通过东城横二街的春风亭。
现在,观主站在春风亭前,而春风亭里有两人,一人青衫抱剑于胸,靠在亭栏,一人红衣提剑在侧,站在亭门畔。
看着亭内的青衫与红衣,观主淡然道:“道门近千年来,光明殿确有不少叛道之人,可裁决殿,你叶红鱼还是第一个。”
“这话并不对。”
叶红鱼提着剑,凝视着观主,认真道:“道可道,非常道,我从不曾叛道,可若离开西陵便是叛道,那隆庆,才应是第一个。”
“很有道理。”观主并不否认,他看着亭门畔的那身鲜红,道:“但你离开道门确是事实,从击杀熊初墨,再到你站在这里,屡次阻碍道门大计,看来,是不能再留你。”
字词间流露出的饱满杀意并未让道痴叶红鱼显怯,相反,她很兴奋,紧握长剑,叶红鱼带着些许疯狂,道:“我也很想试试,道门最后一任观主,人间最后一位清静的修行者,到底有多强大?”
观主不起波澜的说:“你笃定我不会杀你,也觉得我会败。”
这话一出,亭门畔的叶红鱼并未回答,而靠在亭栏处的朝小树却开了口:“不是笃定,而是注定,从你站在我大唐土地的那刻,你便注定会败。”
“而败者,会死!”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举世伐唐之清静
…………
“败者,会死!”
观主细细品味着这句话,似乎是触碰到了什么,又或许只是单纯因为喜欢,只见观主抬眉看着亭畔的青衫与红衣,带着淡笑说道:“柯浩然败了,所以死了,夫子也败了,所以他走了。”
“他留下的这座城,那间书院,也将因他的败走而亡。”
“如此看来,败者,确是会死。”
或许因为拦路者是不过五境的朝小树与叶红鱼,所以观主这话毫无赶路之焦躁,倒是极其平静自然,就好像一条小河在涓涓流淌。
对于观主这话,朝小树并没有选择继续对答,既因为不需要,更因为亭门畔的叶红鱼已经选择了一个更为直接的回答。
在观主语落的那一刹那,叶红鱼的剑便已经出鞘。
面对清静的观主,叶红鱼既然决定率先出剑,那这一剑便必然是最强大的一剑,因为她知道她只有一剑的机会。
就在出剑的同时,被发冠束缚的黑发顿然狂舞,一双美眸骤然明亮,似有两抹光辉在眼中猛烈的燃烧。
然而她明明已经出剑,但道剑却仍在手中。
天色阴晦,天穹骤然惊雷。
被厚云遮蔽的天穹很是暗沉,好似夜幕将至,而在这雷鸣过后,细雨破空飘落下。
它欲落向长安城,落向横二街,落向春风亭,一切恍若天启十三年的那个雨夜。
只是这雨不是春雨,这落雨时也不是黑夜,站在那如旧青衫旁的亦不再是那个打柴少年。
但雨下湿衣总是相同的。
亭畔谁人青衣湿。
着青衣的只有观主,所以观主并未选择驱赶那些细雨。
他任由雨水打湿身上青衣,十分平静的注视着那抹雨中红衣。
注视着她发出的那一记剑。
绵绵细雨破空出,但此时天地间却并不只有雨落,天穹云层处,春风亭街畔,这天地间骤现无数道白色元气湍流。
一道元气湍流,便是一道剑痕。
每一道剑痕,便是一记斩鬼神。
这是叶红鱼以斩鬼神剑意发出的剑痕,这些剑痕有的附着于云处雨上,直指雨中青衣。
有的剑痕,横越空间,似羽箭一般,破风穿过细雨,沿着青石地面,向那青衣而去。
各自有径,各自有道。
在阴晦暗沉的天空下,那些明亮的剑痕宛若一道道光,既似镜子般照映着长安一切,又若黎明前的虹光,誓要击破黑暗。
可既能在夫子的放逐镇压下反修至清静,那便已显观主的强大,这种强大,不仅仅在于修为,更在于心境,所以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剑痕,观主却一反常态的没有任何动作。
须臾后,看着周身由剑痕演化的囚笼,观主笑着道:“樊笼在于困心,天罗在于困身,心脱困自然难过身脱困。”
“用它,确是不错。”
说完,便转目看向亭门处的叶红鱼,平静道:“不愧为道痴,可你不是柯浩然,我亦不是莲生,它又如何能困住我。”
“我身为光明,我意即天道。”
言罢,一道光线骤然迸出于观主的眼眸,接着,千万道光明,陡生于春风亭街巷。
在阴晦天穹与绵绵细雨下,道门知守观观主陈某,大放光明。
炽热的光线瞬间将周遭的细雨蒸干,把阴晦天地照耀成比白昼更白,斑驳的青石路,街畔的店铺摊面尽皆蒙上了一层光晕,一时间竟显得圣洁无比。
天穹上厚实的雨云也在此刻散开,它在横二街春风亭上空露出一个缝隙,久违的日头从中露出,一道道并不炽烈的阳光顺着缝隙轻柔的洒了下来,洒向长安东城横二街摊铺寒宅,到处都是。
到现在,观主都未真正出手,他只是释放自身光明,显露自身意志,只如此,便令细雨歇,云色散,元气退。
没了天地元气,樊笼大阵自然不存。
亭门处的叶红鱼握着剑柄,看着不远处的观主,感受着春风亭周遭的空无,不由的面色陡变,骤然挑眉。
其后的朝小树也跟着变色,悬于剑柄的右手掌骤然发力,在咯吱的摩擦声中,极其凝重问道:“这就是清静?”
“修天道,行我道,替天行道。”
观主前踏一步,淡然吐语回道:
“这便是清静。”
拒绝天地元气,似独立与昊天世界外,做到与世相绝,这确是清静境的能力。
这种境界确是称得上绝世,观主也确实称得上无敌,而于风轻云淡间打破敌人一切精心准备的谋算,这才显得可怕。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最起码此刻的叶红鱼与朝小树是这样,
他们的谋划在观主的绝对实力面前,尽皆成空,虽然他们早有所料,可预想真正来临时他们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因为这远未达到预想中的目的。
看着再次踏步前行的观主,叶红鱼骤然厉语:“拒绝昊天,原来你才是道门中真正的叛道之人!”
听到这话,观主竟停了下来,他看着叶红鱼,只是缓慢说道:“败者,会死。”
“而你们二人,败了。”
这是观主的态度,亦是决定,面对任何阻碍他破阵灭城伐唐之人,他都不会留情。
然而面对将要出手的观主,任何人都不会坐以待毙,何况于叶红鱼,何况乎唐人。
“会,是种可能,而会死,不代表一定死。”
朝小树只手提着剑鞘,踏步前行,缓缓拔剑,他跨过亭门处的叶红鱼,来到春风亭之外,冷眉看着观主,道:
“至少现在,我们还没有败,还没有死。”
第三百六十七章 举世伐唐之唐剑
……
春风亭前,朝小树在叶红鱼身前一尺处,终把青锋出鞘。
那是一柄唐剑,也是断剑,那剑仅剩一尺五,其断口清晰,剑身满是裂纹。
不远处的观主落目望剑,带着微笑淡然说道:“就凭你手中的那把残剑!”
清静之下,仅凭一柄断剑又能何如?这是观主的自信,所以他在看着那柄剑,神色平静,目光淡然,饶有兴致,似乎是在给朝小树说遗言。
同时,叶红鱼也在看,只是她看的不是剑,而是人,因为朝小树的位置很不同,很微妙,相距一尺,不远,不近,若有变故,进退自如,可又正好在她身前,这却让她只能看到朝小树那身青衫。
她似乎是被保护了,当成弱者,当成女子,当成可逃命的第一序列。
叶红鱼这样想,但她并没有动作,只是拎着剑把目光投向那青衫。
前后两道目光交于其身,朝小树并不觉得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他只是低头看着手中剑,有些莫名其妙的自顾自说道:“这把剑,是鱼龙帮成立之初陛下赐予,当时的陛下还未登基,还只是太子,而我当年也只是一名待考书院二层楼的普通唐人。”
或许八卦是所有人类的天性,或许是所有人都喜欢听故事,又或许是朝小树的身份,打断其临终遗言难免不美,而一座雄城的灭亡总得有些匹配,且可歌可泣的故事,总之,故事在继续,观主并没有选择打断。
“鱼龙帮的成立,是为了大唐安,百姓安,而我朝小树有幸受陛下赏识成为鱼龙帮帮主,为大唐百姓谋福祉,自当全力报答陛下之恩情。”
皇宫御书房前的廊道外,风雪交加。
唐皇李仲易牵着皇后娘娘的手,站在栏前,看着宫外的落雪。
冬风呼啸,淹不没那阵阵咳嗽声,白雪飘飞,盖不住那抹醒目血色。
李仲易的脸色愈发苍白,可他任然坚持站在风雪中眺望,等待。
任由随旁的李渔如何相劝,也无法动摇唐皇李仲易那坚信人定胜天的意志。
“我拿着这把剑,带领一众兄弟,风雨披荆二十余载,终不负陛下所托,如今,百姓安居不再入夜有寒,长安城明暗有序不再有乱。”
“现今鱼龙帮虽已由暗转明,多数兄弟更是功成身退,但只要陛下在,大唐在,那我朝小树,便仍是大唐长安城鱼龙帮帮主。”
听到此,不远处的观主似有所悟的说道:“所以你为了所谓的恩情,决然孤身拼命。”
朝小树并没有马上回答,他抚摸着剑身上的某一道浅痕,顿了片刻才说道:“这道痕迹,是天启十三年的那个雨夜,我和宁缺联手御敌时留下的,多亏他,鱼龙帮才能顺利由暗转明,帮内诸兄弟,甚至于我才能活过那夜,存活至今。”
书院后山崖畔的那棵梨树下,有一棋盘。
十二先生陈皮皮正用双手举起师兄的铁锤连续不停的敲打着棋盘,可无论他怎么敲打,棋盘都无任何损坏,哪怕是一丝,一块。
敲打着,敲打着,陈皮皮累了,更哭了。
他哭的很伤心,像个临刑前的男人般箕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棋盘内世界,不知所觉的宁缺正背着桑桑,唱着歌,拿着把铁刀在山崖上砍来削去。
他在修佛,一座名为桑桑的佛,只是现在才修到佛的脚。
“这个断口,以及这些剑痕,是天启十四年我单剑上剑阁,与柳白论剑时留下的,那一战,我输了,可我却很畅快,剑亦断了,可我知道它也很畅快。”朝小树看着手中剑,继续说着。
青峽前。
君陌衣衫已正,冠已正。
他单手执铁剑,望向正站在如鸿沟般裂缝之上的柳白。
这一战,他等了很久,而在彻底击败叶苏的那刻起,他就知道,青峽最重要的一战将要到来。
执剑,抬步,落脚,自在前行。
正所谓,君子不行陌路,敌方既已邀战,又怎能选择后退,管他是谁,待他先砍他丫的。
不等观主外言,朝小树伸手再触剑上一痕,激昂道:
“还有这道,是天启十六年,我在瓦山为救大唐书院十三先生之妻,大学士曾静之女时,怒击佛祖,愤战佛宗天下行走七念留下的。”
“这就是这把剑的过往,而它的名字,叫唐。”
“而何谓唐?”
清晰的声音在横二街春风亭,在风雪里,在御书房前的廊道上回响,在青峽,在大唐长安,在大唐每一寸土地上回响。
“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也!”
朝小树盯着观主的眼睛,举剑于首,高声喝道:
“这就是唐!”
音落处,朝小树脚尖轻点,举剑纵身跃空。
这时,天穹再起惊雷,浓云覆蔽,缝隙无踪,轻柔的阳光不再撒下,只有片片飞雪落。
朝小树就这样举剑站在横二街春风亭所有建筑上空,沐浴飞雪,骤然落剑高击。
他的剑速很快,快到看不见剑身,亦看不见执剑之人,无论是观主,还是叶红鱼,都只觉,只见,有一道浩然清河从天而落,浩浩汤汤,向地面某人滚滚而来。
无处躲,无法避。
那些飞雪,有如茫茫黑暗遇见璀璨光明,只有消散,溶解。
空中顿时一净,只有清河滚滚来。
君不见,大河之水天上来,这有些似柳白大河之剑的一招,让观主不由的赞叹称道,可然而,也只是赞叹称道。
这并未让观主后退,哪怕只是一步。
面对那清河,观主只是抬臂,点指。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举世伐唐之唐人
………
一往无前,清河浩荡,朝小树这决然一剑很强,不说真的斩鬼灭神,亦是人间五境难敌,可他面对的却是道门知守观观主。
陈某。
天下陈,某人某。
那一指,叫天下溪神指,它来自西陵教典的一段真言。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
知其黑,守其白,为天下式。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这是昊天的世界,能知世间一切,便能守世间一切。
无论是力量,还是本心,这便是知守。
知将永恒,必然欣慰,这便是知守观观主陈某的知守,所以他召令天下举世伐唐,更决然替天行道,任何阻碍者,都将为其敌,为其指,为其灭。
他的指,就是天下指。
指如寂灭之深渊。
指如大海之无量。
其指意,能守世间一切,亦能敛世间一切。
清河虽浩荡广阔,可面对无量大海,亦只有汇其流,融于海。
任凭你河势如何汹涌澎湃,一往无前,终不过海上一浪花。
清河归海,朝小树亦持剑落下。
他落在观主身前恰好三尺三寸处,这一唐剑之距离。
有些近,有着默言。
朝小树没有说话,这种任你如何施展,终不过徒劳,终不会有丝毫改变的滋味确是有些不好受。
不过对朝小树而言,这不是因为败者,会死,而是因为目的,仍未达到。
未达目的时便死去,有些可惜,有些无意义。
所以,他还想要挣扎。
可他亦知道,观主不会再给他们机会。
是以,他在看了看剑上新生的印痕,抬头开口道:“不愧是观主,这天下溪神指果真不凡。”
飞雪再现,第一片雪,自观主身侧缓缓飘过。
他看着朝小树,淡然一笑:“你其实不必再想法子拖延时间,因为这座城颜瑟修复不了,而你的一切努力,都毫无意义。”
“既然观主笃定颜瑟大师修复不了,那何不与我打个赌。”朝小树直视着观主,语气十分自信,“正好观主亦可借机效仿道门先贤,体会这美好人间的赌博乐趣。”
“已定的结局没有等待的价值,而没有价值的事物,又如何值得我多耗费时间。”
说完,观主信步而出,前行数步,在距离朝小树的断剑只有一尺五寸时停步。
这距离,很短,亦刚好是朝小树断剑的尺寸,足够朝小树在远不到眨眼的功夫便把手中剑送入观主身躯。观主敢站于此,足见其自信,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纵使朝小树在此时出剑,亦不会伤到观主分毫。
杀不了观主,又伤不了观主,更无法达到拖延时间的目的,那出剑又有何意义,或许正如观主所说,都毫无意义,而对观主而言,没意义的事情,便不值得他耗费时间,所以,在这极短的距离下,观主决然抬臂,便是一记袖卷。
一袖之下,卷起千层雪,又如流云,裹携着朝小树与不远处的叶红鱼,于横二街春风亭畔消失。
雪花飘飞,横二街空无一人,观主原地驻足,抬头看向西方天穹,看向那株菩提。
他看了好一会,好似在确认什么,直到青石路面上再次覆了层薄薄的积雪。
再次踏步,沐浴飞雪,他要往东城临四十七巷去。
风雪如怒,极度严寒,横二街两旁的铺门紧闭,这往日极度喧嚣的街巷此刻幽静的有若坟茔。
踩着平稳的步子,观主就这样行至街巷口,在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又有风语来。
“妖怪,老子砸死你!”
寒风呼啸,伴随着粗声骂语,一块青砖越过院墙飞到了观主身前。
这是一块斑驳杂色,面带青苔,且不知道在长安墙角经历多少年风雨的普通砖石。
如无意外,它应将继续待在某处墙角,继续见证着长安风雨,直到它腐朽瓦解。
可在今日,一名满腔愤怒的少年拿起了它,向着天下无敌的道门观主发起了攻击。
啪的一声闷响,青砖摔成了碎块。
这一举动,引生了观主的趣致,他微然一笑,对着跨坐在围墙上那名不满双十的少年,但仅此而已,就像翱翔于天穹的苍鹰不会在意地上的蚂蚁,观主亦如此。
一只蚂蚁的反抗,并不值得他多注目留心。
继续举步前行,可一路走,各种东西,各种污言秽语便接踵而至,招呼而来。
有菜刀,有磨刀石,有残茶,有剩饭,甚至还有新鲜的黑狗血。
前一刻还幽静的街巷,忽然就变得人声鼎沸。
前一刻还躲着的满街唐人,忽然就尽皆来到了此间。
他们是唐人,是生活中这片街巷的唐人,之前他们很恐惧,所以躲避起来等待战斗的结局,而现在他们依然很恐惧,只是他们现在除了恐惧,心里多了份东西,那东西让他们愿意暂时忘记恐惧,忘记生死。
他们满脸凶煞,各执武器。
他们紧盯着观主。
他们,要拼命。
他们,想杀人。
这些唐人冲向观主,且把精心准备的屎尿狗血,残渣剩饭等尽可能的往其身上招呼。
物不近身,话不入耳,那些东西自然染不得观主一块衣袂,可是这满街的污秽却令观主微微挑眉,有些生怒。
看到那些如潮水般涌过来的无畏人群,观主其实略感意外,可这并不能让他在意,他在意的是这些唐人的行为切实污秽了昊天的脸面,在意的是这些唐人违逆昊天,不知敬畏,其所行更是夫子意志的体现。
这是昊天的世界,人间一切皆是昊天的恩赐。
在昊天的眼中,这些普通唐人就是蝼蚁,而蝼蚁就应知敬畏,就应明白昊天在上,天意不可违,更应明白何为罪孽。
作为昊天意志的执行者,污秽,需清洗,有罪,当洗刷。
“好一座罪恶之城。”
一声轻喃,观主便坚定的向人群中走去。
抬步便有风起,如风暴生于海洋之中,无数道人影被掀飞,带着白色的雪,红色的血,消散于街巷。
观主的身影,在一栋住宅前显现,他的身后一片狼藉,鲜红的血液在斑驳的青石上流淌,滑过青苔,向青石缝里渗去。
他正想继续前行,只是突然,一名拄着拐棍的老者带领着一群老弱妇孺推开院门,毫不犹豫的挡在了他的身前。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举世伐唐之人间
………
观主一生修道,修的便是天道无情,而他妙算无碍,最善隐忍,能忍者,惯能忍人,连在听到亲生儿子陈皮皮为阻其入城更是亲自布阵时都会陡生出杀心,何况于这些普通唐人,所以他绝对没有什么不忍之心。
他只是不解。
不解那些普通唐人为何能如此平静的面对死亡,还是前赴后继,似蚂蚁般一群接着一群。
观主看着面前这些老弱妇孺,看着那一张张顶风迎雪毫无惧色的脸庞,忽然问道:“像蚂蚁一样的无谓赴死,虽令人惊叹,但又有何意义?”
回答观主的是一个拄着拐棍的老者。
这个老者拄着拐,毫无惧意的看着观主,缓声道:“什么是有意义?我不知道外面的人会说出什么样的答案,但对于我们这些老长安人而言,只要死的时候是心甘情愿,不羞愧,那便是有意义。”
“原来有意义可以如此解释。”
观主向老者身后远眺,看了看后说道:“老丈不凡,怎么称呼?”
“我姓朝,是你先前在春风亭击败的唐人朝小树的爹,一般晚辈都叫我二掰,我觉得我的年龄比你大,那你就叫我朝二掰好了,也不算我占你便宜。”
老者抬起拐杖,指了指院落上的门匾后说:“我没有什么不凡,我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唐人,只不过无论是普通的唐人,还是如你这般不普通的修行者,归根结底,都是人,是人都会死。”
“既然早晚是要死,那早死一天与晚死一刻,便没有什么差别。”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唐人前来赴死。”观主似有所悟的回道。
“哎,对了!”
老者拄着拐棍轻点青石地面,连点头微笑道:“我们唐人就是有赴死的传统。”
话语落处,不等观主开口,朝老太爷神情渐变,他严肃且认真把目光从两旁的街巷,天穹的飘雪后,念诵道: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话语尽出,朝府外街巷风雪狂舞。
无数老弱妇孺满含泪目扬刀提杖怒视着观主。
打头的朝老太爷双目已湿,他看向观主的身后,那满地的鲜血把飘落的白雪沁红,忽然间老泪纵横,然后又笑了起来,对着观主厉声喝道:“我大唐都要被你这个贼老道从人间毁掉了,你还问我是否有意义?”
说到这,他举起拐杖便准备向观主砸去。
“我意你奶奶个腿!”
深情吟诵之语骤变骂人脏话,或许有些突然,但不管如何,朝老太爷的拐棍确是砸出去了。
然普通人始终是普通人,修行者也始终是修行者,二者既有天大差距,那拐杖自然也不可能对修行者造成伤害。
拐棍在窄巷内弹射,堵路的唐人纷纷下意识的移开闪避,朝老太爷亦然,只是他预想中道人的屠手并没有到来。
他还是活的好好的。
杀人莫过诛心,欲亡大唐,不仅要毁城灭阵,更重要的就是要诛了唐人的心,要打碎唐人厚厚的壳,然后把唐人狠狠踩进泥坑里,所以观主在一开始面对那些普通唐人的阻挡时,便以绝对狠厉手段,行杀戮之事,可当他明白杀人不能解决问题时,便选择放弃,选择无视。
对观主而言,没有价值的事情,便不值得他做。
没有再看那些老弱妇孺,观主迈开步,向着东城临四十七巷走去。
穿街过巷,披风带雪,没有再遇阻碍的观主,很快便走到了离之并不算远的东城临四十七巷老笔斋。
此时的老笔斋铺门大开,字迹清晰的门牌在风雪中摇曳晃荡。
顺着大门望去,很容易就看到有一老者正在堂内凝神运笔朝案纸上写着什么。
观主没有进门,他就站在门槛外,他看到了那老者,也注意到了位于案桌左上方的阵眼杵,忽然间,张口道:“这一路上,我看到了很多唐人,这些唐人确实有些不同,由这些唐人组成的唐国也确实算强,也不枉夫子耗费千年时光,但再强也强不过天,而天要亡唐,你能奈何?”
清音卷风雪,飞入百姓家,堂内运笔行书的老者颜瑟似乎并没有听到这话,他仍旧运笔写字,毫不停顿,须臾后,搁笔,抬纸,观字。
观字间,颜瑟眉宇渐蹙,不时摇头,忽然间他抬头看了眼铺门,然后开口道:“观主来的正好,快过来瞧瞧,瞧瞧老朽这幅字写的如何?”
话音刚落,也不等观主反应,颜瑟便把手中字翻转过去。
说是字,倒不如说是幅画,这画的不是别的,正是天下舆图,上北为荒,下南为河,左西为月,右东为唐。
图中各国山脉,川流,都城尽皆清晰可见,只是在这天下山川之中,隐隐约约的能看到似有一字匿于天下之中,那字仅有两笔,其起于荒原,一笔落于西,一笔落于东,后于长安相汇。
颜瑟额头作川,双眼微眯看向观主,悠悠道:“观主境界高远,远超老朽,想必能瞧出这幅字的缺憾不足之处。”
纸是好纸,墨是好墨,不须近触,便觉生香。
看着那副画,观主只觉人生百味,天下百态尽囊其中,似有风霜雨露,花鸟虫鱼,有包子铺里的热气,又有酸辣面片汤摊子下的陈年油腻。
更奇妙的是他既觉至净至纯之意,又生污秽不堪之感。
很复杂,很奇妙,这一刻,他的眉宇变得凝重,观主顿时想起那日在西荒菩提树下,那天外之人的断语。
思绪回转,观主看着那副字,毫不掩饰的道:
“确是好字。”
“但那个字的一撇一捺太沉重,承不住,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