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章 出世隐人入世客(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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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何苦!
先前姜明已经明确表达了不想多言且去意已决的意思,可许世却偏偏要出手,还是出手袭击莫山山,这一举动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借机留下姜明二人,继而得到一些问题的答案,为此,许世已经做好了准备。
可这在姜明看来,即使许世留下他,而后知道答案又能如何,最后的结果并不会因此而改变些什么,甚至还有可能变得更糟。
人生何其苦,不知亦是福,有时顺其自然便是最好的结果,何必多此一举,为自己徒添烦恼呢?
不知何时,已来到许世跟前的李仲易,对着正在检查的李青山,低身问道:“国师,老将军怎么样?”
李青山还没有回答,许世便已先开口回道:“请陛下宽心,老臣并无大碍。”
说完,许世便缓缓从地上站起,只是他那脸色依旧苍白,好似雪一般的白,一旁的李青山眉头紧蹙,他盯望着许世,感受其流露出的那股子倔强固执,叹息道:“老将军,你这是何苦呢?”
“将军本应马上亡!”许世目光坚定,神色淡然的看着李青山,“我不仅是一名唐人,更是一名唐国的将军,守护唐国不惜战死沙场就是我的命,只是如今我老了,伤病缠身,也无几年好活,与其做个卧病在床的老人,我宁愿提前倒在这御书房,倒在守护大唐的明天之上,若能用这一身朽骨枯身来为大唐探明前路,那也算是光荣,只是如今看来……”
说到这里,许世转头看向红门处的姜明,道:“先生仍不愿给我这个机会。”
听到这话,姜明竟有种成了反派恶人的感觉,而他虽然知道许世的出发点是为了大唐,也知道许世为人忠义,只是这些,并不代表着姜明能够坦然接受许世的出手。
因为不论何种原因,出发点为何,出手就是出手,他看向许世,带着抹微笑说道:“许世,若你刚才动了杀意,那你的愿望或许已经实现!”
许世怔了怔,他看向姜明似有所悟,然后他张口说道:“若我早先知道,我必定会压下不忍。”
为了大唐,一辈子征战且杀人无数的许世并不介意手上会因此而多上一条无辜人命,这就是许世,这就是许世的道。可听着这话,一旁的李仲易突然怒语高喝道:“废柴!”
这一喝很突然,它惊了许世,惊了李青山,也惊了颜瑟……可同时它也并不是那么的让人意外。
最起码姜明并不觉得惊奇意外,他把目光投放到李仲易身上,然后便见李仲易怒视着许世,气愤的说道:“真是一根老朽的废柴。”
“许世,你是唐人,可连唐人不轻死,而活人比死人更有价值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
李仲易伸出手指向门外,道:我唐国有天下最高的一座山,有万万唐人,有无数玄甲精骑,纵使冥王降临,又能如何?”
“我唐国立国千年,至今不倒,曾有过无数强敌,可无论是多么强大的敌人,如今都已化作白骨,这靠的是什么?靠的是至今不曾有过一个怕死退缩畏战的唐人,而区区一个虚无缥缈的冥王,难道就能够例外?”
“绝无可能!”
李仲易的气愤之音响彻御书房,那一个“绝无可能”不停的在雕梁玉柱间回荡。
“冥王降世,我唐人可以死,唐国可以灭,可即使身死国灭,但只要能死在这片土地,死在为这片土地慷慨奋战之上,那便会舒服,那便无憾,而二位先生为夫子好友,凭这,便足以让我唐国上下去倾力相信,何况先生更曾在长安危难时挺身而出。”
话语至此,李仲易那似狂风暴雨般的语势骤然转变为绵绵细雨,“许世,唐人的身可以朽,但心不能衰,神不能变,夫子从未因强大修行者入世而生出担忧,朕亦不曾担忧,而你许世,身为唐国镇国大将,亦无须为此担忧!”
一吐不快的李仲易,甩了甩衣袖,便转身走向御塌。
许世呆立在原地,没有说话。一旁的颜瑟看着自己的老友,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把目光转向姜明,平静轻喃道:“长安之外的大河会是什么样的呢?我颜瑟真的很好奇。”
颜瑟陡然问向李青山:“师弟,你好奇吗?”
“当然!”李青山面露微笑,“师兄,自你我相伴入唐已有数十年,我依稀记得,你我曾约定,有朝一日定要去固江品酒,去大河,去南晋,去月轮看看世间秒景,只是你我已老,不知是否有这一天了。”
颜瑟面露微笑看着姜明,回应道:“师弟,待长安无事,冥王之劫已过,你我若还在,便去如何?”
“那我等着师兄!”李青山应道。
“先生既准备远游,那烦请先生替我和师弟好好看看,待冥王降临,先生回归,可得给我和师弟好好讲讲,讲讲这长安外的世界,尤其是那大河的美人。”颜瑟面露笑容看了眼书痴,然后转向姜明,“可好?”
听着这话,姜明当即笑了笑,说道:“大河之美,天下之秒,只能亲身经历才能领会,尤其是那美人,区区言辞岂能道尽其中之秒!”
说到这,姜明转而道:“不过,言辞虽不能述尽其中之秒,但足以描述一二。”
“那便这样定了。”颜瑟抚了抚胡须,
“那我颜瑟就在长安等待着先生。”
第三百二十七章 又两年间的故事(一)
…………
对国家而言,纪年就像是每个人的名字,不见得响亮,但一定要有。
唐国天启十五年,亦是西陵大治三千四百四十六年,初一,清晨,长安城南姜府朱门在短短数息间开阖,三名身着白色长袍的人影从门内走出,至此,朱门迎久阖,人间起风云。
这一年里,天下发生了很多故事,而第一个故事就发生在天启十五年的春日,西陵桃花花期已至之时。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这个季节,本是桃花盛开之日,可不知为何,西陵桃山的满山桃花仍未开放。这日,一名身着白色长裙的年轻女子站在桃山之下,看着眼前那满山桃树,说道:“万物自有时,万物本无罪,这满山桃树也该到盛开的时候了。”
有道是:一声惊雷始,万物复春光。凯莎的话音刚落,西陵桃山上,那满山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短短片刻间接连盛放,花开满山,遍野生香。
自此,自夫子数十年前登桃山斩遍桃花后,西陵桃山那就不曾盛开的桃花陡然一朝盛放,引来无数诧异目光。
“桃花下酒,越喝越有!”
一名身着纯黑色长袍的青年男子站在那女子身旁,他右手拎着酒壶,看着那满山桃花笑着说道。
话毕,他左手探出衣袖,随意轻挥,便引来一片又一片桃花飘落壶中,微微晃动,一壶粗糙之极的桃花酒便成。
在饮了一口再一口之后,那青年男子望向桃山之巅,微笑着叹声道:“这西陵桃山的桃花就是与别处的不同,只是浅泡,便有这等味道。”
“只是可惜,这等美妙的桃花酒,自今日之后,怕是人间难觅了。”
这等慨叹惋惜之词里却并未透露出一丝的应有之意,相反,这青年的神情眉宇间却带着一抹期盼意动之色,他提起酒壶再饮一口酒,再饮一口酒,酒壶里的酒一口一口减少,可他始终没有再说话。
“桃花盛开,却在光明之外。”白色长裙女子望向桃山之巅,“上山吧!”
轻风吹拂,桃枝惊动,白色长袍女子抬脚迈步,向桃山之巅走去。
“氤氤淡彩,等待…故人归来……”
青年男子拎着一壶酒,循着长裙女子的影迹,饮着桃花酒,唱着莫名歌,一步一步的登山而去。
桃山并不高大,可就是这并不高大的桃山在人世间很多人心中,是那么的神圣,又似镜中花水中月那般不可触摸。
千年人间,千年书院,千年西陵,在这千年中,唯有书院创始人夫子与书院天下行走柯浩然两个人曾真正踏足桃山之巅,硬是凭一己之力,把那高高在上且神圣不可触摸的西陵打落人间。而今日,这桃山之巅再次迎来了两个人,似乎与几十年前那两个人一样,同样是一人黑衣,一人白衣。
漆黑色的大殿,冰冷的黑色巨石墙壁,这般让人一眼即生畏的宫殿就是西陵三殿之一的裁决神殿。
来到裁决神殿门前,二人停了下来,他们看着身前那门,没有移门而入,只是站着,数息后,石门开,红裙现。
随着红裙一同显现的还有那不绝于耳的杂乱喊杀声,少女持剑站在石门内,看着门外不过咫尺的一黑一白两人,惊道:“先生?…你们怎会在此?”
这世上能穿红裙的或许不止一人,可能穿着红裙,提着剑,出现在裁决神殿内的修行者,有且只有道痴叶红鱼一人。
面对叶红鱼的疑问,身着黑衣的姜明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门内那些发出冷淡喊杀声的红袍神官们,说道:“站到我身后来!”
声音平淡,但却极有力量,这话给了叶红鱼一种久违的温暖,而面对整个裁决殿的喊杀,能在此时真正庇护她的,并没几人,然叶红鱼更知道,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不过因悍然击杀神殿骑兵统领陈八尺与神卫统领罗克敌而被追杀的叶红鱼已经不再犹豫。正如光明大神官只信奉光明,而昊天却并不一定代表光明一样,叶红鱼只信道,在她眼中,西陵神殿并不一定能代表道,代表道门,代表昊天。
所以,叶红鱼毅然决然的迈出裁决神殿大门,站到了姜明的身后一侧。
站在姜明身后,那就代表着叶红鱼已然抛弃西陵神殿裁决司座的身份,选择成为青云道门掌教姜明的弟子。
裁决神殿的神官们追至殿门口,看到站在姜明身后气定神闲的叶红鱼,一名神官当即对着姜明二人厉声喝道:“放肆!”
又有神官暴怒喝道:“放肆!”
更多的红袍神官冲着对他们而言极度陌生的姜明二人,发出暴怒而寒冷的呵斥声:“放肆!”
如雷般的呵斥声在这昊天之下,桃山之上响起,可这并未让姜明三人的神情有丝毫的变化,因为再多的蚂蚁依旧是蚂蚁。
神情淡漠如旧的姜明看着眼前那些红袍神官,轻声说道:“桃花盛开,却在光明之外。”
话落这瞬,神殿周围的野花骤然绽放,遍野生香,下一刻,天穹云端飘渺处落下一束白光,它温柔而冷漠,慈悲而强大,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在这光芒下,变得晶莹,玲珑,神圣。
这是昊天神辉,真正的昊天神辉,就在众多裁决神官惊讶之际,那只手掌上的光辉骤然大放,照进门内的世界。
那道光打在那些身着如血神袍的裁决神官脸上,身上,它无一不包,无一不容,似春风化雨,又如冰消雪融般把眼前之物尽数消融。
尘归尘,土归土,而人生于天地,受天地哺育,死时,当回归天地。
门内的众多裁决神官死了,死在光明之下,死的无声息,死的没发出任何惊呼哀嚎,如卫光明得道那般化为一捧捧灰烬。
桃花盛开,不应在光明之外。
第三百二十八章 又两年间的故事(二)
…………
天启十五年春,桃花盛开之节,继夫子登山斩遍满山桃花后,西陵桃山这座并不高大的山峰再次迎来了两个人,两个他们认为的唐国人。
这日,几十年未曾开花的满山桃花一朝盛放,这日,道痴叶红鱼击杀陈八尺,罗克敌后,终入道门青云,这日,凯莎借光明一束捻灭围追的一众红衣神官,这日,姜明在裁决殿门外挥出了一记道剑,这剑冻结方圆空间,凝滞内在时间,于瞬息间灭杀西陵裁决大神官。
这些在极短时间内发生的事动静很大,可直到姜明收剑于身,都没有再出现一个人。
裁决神殿门外,一柄泛着白芒的长剑静浮在姜明身前三尺,他没有去看裁决神殿内那方墨玉神座,而是侧目望向另一方,看了数息后,说道:“要去吗?”
这句问语,问的自然是叶红鱼,虽然姜明已然知道叶红鱼的选择,但知道归知道,因为有些事情虽明知结果却也仍要去做,因为叶红鱼做出了选择。
她选择站在姜明身后,而不论叶红鱼是否诚心正意,对姜明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叶红鱼做出了选择,是叶红鱼这个徒弟他姜明欣赏,是他姜明亲自认可。
如宁缺一般,叶红鱼的过去不足为外人道也,可正如书院李慢慢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或许以前很苦,可他既然是我的小师弟,那我以后便不会让他再苦!
书院是个家,有人间温暖,是避风港湾,它感动了宁缺,改变了宁缺,它让惜命至极且毫无操守的宁缺愿意为捍卫书院捍卫大唐而拼命,而这,就是姜明要做的,他要用同样的方法改变叶红鱼。
青云同样是一个家,有人间温暖,是避风港湾,那些年的青云岁月,给了姜明家般的温暖,给了姜明感动,所以作为此界青云掌教的姜明有责任把那些感动传承下去。
身后的叶红鱼自然明白姜明的意思,可尚未等她开口,便见姜明再道:“这里虽是西陵,杀他也确实麻烦,但也只是麻烦!”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只要叶红鱼说上一个要字,那姜明便会提剑去灭杀了西陵掌教熊初墨,替她了却仇怨,治愈心底伤痕,不为什么,只是因为你选择站在“我”身后,你是“我”徒弟。
在这一刻,叶红鱼有触动,心里很温暖,也很感动,过去十数年里,从未有人真正在乎过她,关心过她,这种内心的温暖,是她一直渴求的。
叶红鱼转头看向桃山最高处的那方白色神殿,眉宇自然蹙起的她,紧握剑鞘,说道:“他的命…是我的,但我相信要做到那一步,并不需要太久。”
这话本没有让姜明感到意外,因为说出这话,且做出这个选择的人是道痴叶红鱼,但这话所流露出的另一层意思,让姜明有些意外之喜。
他转身回头看着持剑静立的叶红鱼,忽然间,他露出一个微笑,道:“四年,最多四年,你便可以了结过往。”
听到这话,叶红鱼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般平静,她看了看那最高处的白色神殿,说道:“我相信先生。”
“不!”忽然,叶红鱼持剑下跪行礼,低下头认真说道:“师傅!”
听到这两个字,凯莎点了点头,姜明露出一个满意笑容,二人对视一眼,然后便见姜明抬臂提壶,仰头饮酒。
桃花入酒流进肝肠,喜上心头应稍解惆怅。
壶未离口,意未消,三尺处,那柄通体泛着白芒的长剑在一瞬间转红,而后,手指轻弹,长剑作虹,无声而消,破入空,向那最高处去。
拎着酒壶,姜明转动身体,面向满山桃花,他并没有去看消失的凌霜,也没有解释,只是在整十息后,凌霜夹物沾血飞回,一道金铁之物掉落地面的声音响起后,姜明才对着叶红鱼说道:“先讨回些利息,至于本金,四年后,你来收。”
他是师傅,自当为徒弟主持公道,虽然徒弟很有主见,更坚持将来自己要账,但到了欠账人的家门口,他这个师傅总得再做些什么。
刚才那一剑,他破了熊初墨的金属头套,并在其脸上留下了除昊天外,无法被磨灭消除的一字剑痕,这就是利息,是姜明为叶红鱼讨回的一点利息。
这一剑,足以消除叶红鱼心底的一丝不顺,一点心魔,而修行乃修心,这心要净,更要顺,否则修为难进,大道难期。
这点,凯莎懂,作为道痴的叶红鱼自然也懂,而面冷若冰霜,心坚如顽石的叶红鱼在此刻感受到了一道沛然暖意,她再次触动了,只是她并没有说些什么。
这一瞬,姜明清晰感受到了叶红鱼的细微变化,凯莎同样感受到了,只不过叶红鱼是个很坚强很要强的奇女子,所以她不会如俗世那些普通女子般表达谢意,何况,她也知道,作为师傅的姜明并不需要她的谢意。
为徒弟做些应当的事情,需要谢吗?或许有人觉得需要,有人觉得不需要,但看看夫子便能知道,夫子为宁缺,为天下做了那么多,他需要宁缺的一声谢谢吗?不需要!
同样,姜明也不需要,正如有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境界不一,看到的东西,做出的选择自然不同。
姜明把头转向那满山桃花,道:“这桃山已没意思了,我们走吧。”
第三百二十九章 又两年间的故事(三)
…………
天启十六年秋,大河之畔。
岸边树木青翠,河水奔腾浩汤,无休止的向南汇入南海,这条回望不见首,前看不见尾的河叫大河。
在这汹涌澎湃的浊黄色河水之中,一名红色的靓丽身影稳立于水下顽石之上,她神情平静,涛声不进其耳,过腰之水不能让她的脚步有丝毫偏移,她目视前方,盯着眼前那浊河,在刹那间猛然抬臂,然后极速挥斩。
三尺长剑重重的落在浑浊河水里,剑声清啸,落声如雷,河水两侧奔涌,惊涛拍岸。
岸边的一名青衫男子抱剑于胸,看着那分河剑,那水中人,说道:“一剑挥出大河断,能断的了眼前这条奔涌大河,就能断的了对岸的那条大河。”
说这话的青衫男子叫朝小树,其眼前这条河叫大河,而过了这条河,不多远的地方,便是南晋剑阁。
当今人间,擅剑者廖廖,能令柳白出剑的剑者更是无几,能在柳白出大河剑的前提下,存活下来且并不逊色太多的剑者,目前有且只有朝小树一人,他说能断,那便能断。
“然河水易分,河势难逆!”红裙女子持着剑缓缓从水中走来说道。
听着这话,朝小树没有回答,他选择了沉默,可没回答,便是最好的回答,那年那日与柳白一战后的朝小树很清楚,纵使截断大河亦无用,因为河水终归复还,因为河势不曾改。
“再庞大壮阔的河流也淹没不了世界,它终究是要汇入大海,纵使过程有些曲折,会有些偏离,但终究还是要依道而行。”
河畔青翠树下有一方桌,桌上有一棋盘,一人着黑衣,叫姜明执黑子,一人着白衣,叫凯莎执白子。姜明把手中的一枚黑子落入棋盘,然后抬起了头,“大道有三千,条条可成道,所以只要在道之内,那便有办法,不止一种办法。”
站在大河岸边,抱剑于胸的朝小树忽然抬头看向河对岸,他蹙着眉头轻喃道:“我的剑需要…更快!”
一旁的叶红鱼没有说话,她陷入了沉默,她知道朝小树话语的意思,只有比以前更快,才有可能破了那条大河,进入那一尺之地,可正因此,她才沉默。
天启十五年冬,长安城雁鸣湖宁缺宅邸前,被姜明派来观战的叶红鱼遇见了朝小树,那个姜明的大弟子,她所谓的大师兄。可想让她叶红鱼喊师兄,怎会那么容易,何况朝小树曾与柳白论剑交手,他是被剑圣柳白赞誉称道的剑道强者,这等强者,她叶红鱼怎能放过。
只有赢过她,才能让她口服心服的喊师兄。
在宁缺桑桑的见证下,二人过了手,叶红鱼是道痴,是天才,精擅战斗,通万千道法,修为知命初境。可朝小树入门已久,且他是三个弟子中,唯一一个被姜明带在身旁用心教导过近一年时间的,何况,在与柳白大河剑交手,本命青锋断后,再游山河的朝小树就悟了,不仅修为迅速攀至知命上境,且青云道法愈深,剑道造诣更是远超昔日。
是以,论修为,论身体素质,论剑道造诣,论战斗经验,几都远超叶红鱼的朝小树怎能不胜。
叶红鱼败了,败在朝小树的断剑之下,所以她服气,也认可朝小树这个大师兄,所以今日的叶红鱼才会沉默,剑道造诣至此的朝小树都进不了柳白的一尺之地,或许还需要更快才行,这是朝小树的自我认知,她信,可她呢?她需要达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行呢?
她不知道,不过她知道,当有一日,她的剑,能一剑挥出断大河,奔涌河水逆势流的时候,那她就可以再上桃山,斩了那个人。
“黑子…被困了!”
这时,执白子的凯莎再下一子,她看着棋盘上黑白二子,平静的说道。
“天无绝人之路!”看着那颗被围困的黑子,姜明微然一笑,“明晰规则而先行的黑子,又怎会把自己陷入绝境呢?”
“规则下看似已至绝境,可殊不知眼前这绝境不是执棋者所精心筹划的结果呢?”
言罢,姜明便拿起一枚黑子落向棋盘,对面的凯莎微微颌首,她看着那黑子,提子下落,说道:“天无绝人路,置死而后生…果真有趣!”
“确实很有趣!”姜明点了点,“这等场面,若少了些子,那执棋者又怎会如意呢?”
说到这里,姜明抬头看着河边的朝小树叶红鱼,说:“今日是佛宗盂兰盛会,山山在那有了麻烦,你们前去助她,若有僧尼道士阻拦,不必留手!”
“盂兰盛会?”叶红鱼蹙起眉头,突然想到了什么,“冥王之子?…宁缺?”
“无黑哪来白,而绝对的光明便是绝对的黑暗。”看着黑白两色在棋盘上生出相融相生之感,发出轻喃的姜明忽然抬头看向天空,“好了,时间紧迫,我让小黄送你们过去。”
话毕,一道清啸般的凤鸣便自高空传来,橙黄色云彩遮天蔽日,笼罩在滚滚大河之上。
河边二人抬头看向天穹,抱剑于胸的朝小树神色平静,而叶红鱼却有些惊诧,不过也只是惊诧,这时,白光一掠,残剑啸,刹那间,朝小树已然不见。
叶红鱼见此,没有波动,没有言语,只是刹那蒸干衣裙,一瞬御剑飞空。
黄鸟轻啼渐行远,看着前方天空飘荡的白云,姜明蹙起了眉头,道:“时间不多了!”
凯莎看着棋盘上那枚黑子,平静的说:“她终于要降临了。”
第三百三十章 世界要与我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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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山烂柯后寺,一道佛光发自山巅,无视距离,穿屏透障从殿顶落下,一把油腻的黑伞立在桑桑头顶,如瀑布里的一块黑石不停抵御着来自那道恢宏佛光的冲刷,撞击。
佛威无量,伞骨嘎吱作响,宁缺的手在震颤,他很不安,他发现昔日水火不侵,刀剑无伤,坚固无比的大黑伞正在佛光的冲刷下不停变薄。
然而一如昔年,宁缺和桑桑这对昔日主仆,今日夫妻依旧很默契,选择依旧很果断,他们不需要过多言语,一个眼神,甚至连眼神都不需要。
面对眼前之局势,宁缺抱起桑桑,把她背在身后,而桑桑则主动接过黑伞,撑着它,抵御着头顶那道无量佛光。
桑桑伏背撑伞,宁缺拔刀对敌,行在佛光里,欲回那人间。
只是他们前行一步,佛光跟着一步,动一尺,佛光便移一尺。
大黑伞已经越来越薄,桑桑也越来越虚弱,可大师兄还未至,他看着殿门,正欲加快脚步,先出了这寺。
高台上的岐山大师看着宁缺二人坚定果决的身影,叹息道:“世界之大,已无你们的容身之地,你要去哪里?”
远未至门,宁缺也未来得及回答,手持盂兰铃的宝树大师那冷淡严肃的声音便再次响起:“十三先生,既然你坚决要护着那冥王之女,那你便不用走了!”
话音落处,烂柯后寺寺门顿时大开,十八名洞玄巅峰的黄衣僧人鱼贯而入,他们组成阵势围住宁缺桑桑二人。
佛口诵经,经声阵阵,一道庄严慈悲意随之而起,渐笼罩着整座烂柯,消失的钟声再次回响,那道如瀑佛光愈发强盛。
前路被阻,后亦无路,宁缺只能御敌,他持刀转身看着那些僧人,暗暗心惊,不过若是只有这十八人宁缺倒也不惧,可在这佛殿,除了莫山山与岐山大师他肯定不会出手外,其余皆是敌人,尤其是手持盂兰铃的宝树。
他时刻留意着宝树,或者说是那盂兰铃,有过一次教训的宁缺,不想再犯第二次错误。
在确认桑桑还能撑得住,大黑伞还能撑得住后,他便在观察,在等待,在等待着一个绝佳的出手脱离时机,可一旁的曲妮手持拐杖也在观察着他们,而最熟悉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所以曲妮忽然尖声喊道:“宁缺,既然你要护着冥王之女,便莫指望着此时此刻书院还会来人庇护你!”
说到这,曲妮那张满是褶皱的老脸忽然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用力把拐杖往地上一掷,道:“宁缺,今日……你跑不了了!”
面对这段嘲讽得意之辞,宁缺没有回应,他只是持刀警惕,选择等待着那个时机,但一旁的宝树却有了回应,眸中光泽一黯,佛性一减,肃杀之意浮于脸的宝树便对着那十八名僧人,道:“动……!”
字语未落,那十八名黄衣僧人只是念着佛经,也尚未动作,手持朴刀的宁缺已骤然出手。
其疾如风,动如雷霆,这就是全力运转体内浩然气的宁缺,所谓入魔的宁缺,瞬息间便让手中符刀刀锋掠过大门方向的两名黄衣僧人的咽喉。
杀人立威,杀鸡儆猴,在大师兄还未至的情况下,面对如此多的敌人,宁缺得尽可能的保存体力,保存念力。
于是便有了那凌厉果决的一刀。
修行不易,而十八名洞玄巅峰的修行者不论在哪里,都是极其珍贵的。果然,在宁缺瞬息间便斩了两名洞玄巅峰的僧人后,剩余的那些僧人被震慑住了,旁观的南晋剑者,西陵神官,墨池苑诸人皆被震住,宝树同样也如宁缺所预料的那般露出些许心疼之意,他看着佛光中持刀正欲再行动手的宁缺,一边抬起手中盂兰铃做出欲摇铃之态,一边冷言道:“十三先生,你真的要与世界为敌吗?”
盂兰铃是强大,可每摇动一次盂兰铃便要付出不小的代价,这个代价便是宝树也不能轻易承受,所以宝树没有立马摇动。
“大师说的对。”宁缺突然把手中符刀插与地面,露出一个微笑,“与世界为敌,我确实没那么大勇气。”
看到宁缺的这一动作,这一微笑,宝树面色一松,曲妮却下意识的心中一紧,莫山山若有所悟,高台上的岐山,西陵天谕院司座程立雪,皆是下意识的生出不好的预感。
“可现在是世界要与我为敌!”
带着满腔怒火的宁缺高喊完这句话,他陡然取弓,搭箭,于刹那间射出了两记元十三箭。
两箭皆是飞向宝树,不过一只却是其手中铃,而不等那箭,宁缺瞬间抽刀,背着桑桑掉头转身,猛然冲向门外。
同一时间,在一旁静坐的莫山山骤然起身,闪至宁缺二人身后,她抬手对空轻挥,沛然符意顿时充斥烂柯后寺大殿。
一道极其强大的块垒神符,或者说块垒阵便笼罩着殿内诸僧,诸剑,诸人。
不借旁物,只凭一腔胸中意便凌空画出足以困住若干洞玄,甚至知命境强者的块垒神阵,如此可见莫山山如今的符道造诣。
两道爆炸巨响在阵中响起,瓦砾飞溅,灰尘弥漫,这时莫山山陡然回头,她对着往外冲去的宁缺桑桑二人,高喊道:“十三先生快走!”
听到这声音,宁缺微顿,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的只有孤身一人拦截众敌的那抹白色背影。
一眼便明,知其意的宁缺没有在停顿,没有言语,只是用起全力,拼命的往外跑。
感受着那强大的符意,曲妮强撑着身子,尖声阴沉诅咒道:“莫山山,你竟敢帮助冥王之女脱逃,你难道想让大河随着世界一道毁灭吗?”
看着毫无反应的莫山山,曲妮再道:“莫山山,你就等着掌教的制裁吧!”
莫山山没有说话,只是全力控制着块垒神阵,她要为宁缺桑桑二人争取时间,可这时,一道洪亮的声音忽然传至殿内:“谁敢制裁我青云之人!”
第三百三十一章 两碗葱花煎蛋面(一)
…………
青衫残剑,红衣如血,瓦山烂柯后寺佛殿门外,一青一红两道人影持剑而立。
青衫抱剑于胸,红衣提剑在侧,他们是朝小树与叶红鱼,只是他们并未跨门入殿,而是立在门外。
醒目的人,醒目的衣,醒目的剑,自天启十四年朝小树只人单剑上剑阁与柳白论剑后,他的人,衣,剑,便传遍世间,至于叶红鱼,即使没有去年春天的事,天下修行者中也少有不认识她的。
二人为天下识,却皆不容于光明正道,如今陡然齐至,其一举一动自得被殿内诸人注目。
莫山山也转身注目,在二人显身的那一刻,她便收起了符阵,作为道门青云的第二名弟子,它自然见过且知悉眼前的大师兄朝小树,所以她知道,与宁缺为兄弟的朝小树是不会看着宁缺被追杀的,何况,叶红鱼的随之出现,已经证明了一些东西。
莫山山往前走了数步,对着朝小树行了一礼,道:“山山见过师兄。”
见到脸色有些泛白的莫山山,朝小树移眉转目看了眼殿内的宝树,曲妮以及众黄衣僧,而后说道:“山山师妹,你可有事?”
听到这话,殿内诸人的神情当即有些诧异,诧异的点在于,朝小树什么时候和大河书痴莫山山成了师兄妹?那他们的老师又是谁?
这些疑问由然而生,只不过答案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不等莫山山回答,站在朝小树右侧的叶红鱼露出一个微笑,说道:“‘师姐’…你看起来似乎有些狼狈!”
这是叶红鱼第一次称呼莫山山师姐,而“师姐”二字,叶红鱼特意咬旳很重,再配上她此时的微笑,很明显,这话意在冷嘲莫山山。
天启十五年春,叶红鱼于大河莫干山正式拜师入门,在那里,她再次见到了莫山山,可自此,叶红鱼就没有叫过莫山山一次师姐,无它,不服而已,不愿而已。对叶红鱼而言,莫山山只是入门比她早,而想要她喊师姐,那得等莫山山能真正打赢她才行。
莫山山抬眉看着身前那红裙如血的叶红鱼,同样露出一个微笑,回道:“师妹,这是你第一次叫我师姐。”
说完此话,莫山山又补了一句:“不过,我很喜欢!”
听到这话,叶红鱼微微一怔,然后面露喜色的赞叹道:“莫山山,你很好!”
说完此话,二人便面带微笑同时看着对方。
表面看似不和有矛盾,但其实她们和睦的很,否则,叶红鱼也不会在听到莫山山有麻烦后立即不多言的赶来这里,至于原先传闻中的冥王之子宁缺,叶红鱼并不觉得这天下有人能在夫子,在书院的庇护下真正杀了宁缺,所以她从不担心。
作为她们二人的师兄,朝小树同样很清楚,尤其是在与道痴叶红鱼交手论剑数次之后,而对于叶红鱼这种只是言辞间的冷嘲,他已经见过太多次,因为这是独属于道痴与书痴的相处方式,所以他很平静,平静的看着佛殿内诸僧,众人,看着那道发自山巅的如瀑佛光。
只是叶红鱼与莫山山二人之间的对话,已如巨石坠海般顿时掀起惊涛骇浪,佛殿内众人惊诧的看着三人,其神色在短短一瞬间内接连变换,最甚者莫过于西陵天谕院司座程立雪与白塔曲妮。
相较于冥王之女将可能引来冥王发动永夜所带来的巨大轰动,去年春日在西陵桃山发生的事与之相比却毫不逊色,甚至还大大超出。
因为冥王飘渺,从未有人见过,至于永夜,就连夫子都不曾见过,可夫子人间只有一位,而自夫子后,千年人间终于再次出了登桃山斩遍满山桃花的人,出了个践踏西陵,把千年西陵,昊天的人间代表视若无物的人。
关于那日发生的具体事,只有处于人间修行界各大势力顶层的人才知晓,可很不巧,此时佛殿内的诸人中,岐山大师算,剑圣柳白师弟程子清算,悬空戒律首座宝树算,与之有关系的曲妮算,西陵天谕院司座程立雪勉强也算。
他们很清楚那两人的恐怖,那日,叶红鱼怒杀骑兵统领,神卫统领而叛出西陵,可就在此时,那两人来到西陵,而桃山满山桃花一念花开,之后,天穹一道光明降临,裁决殿一众红袍神官,包括裁决大神官在内全部归尘,不仅如此,那人还差点灭了掌教,至今,掌教脸上的那道剑痕便是明证。
尤其是程立雪,他曾看到过那道剑痕,虽只是一眼,但记忆极深,而从天谕大神官处更是得知,观主在那之后更是有言:禁止西陵寻衅滋事。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叶红鱼,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在天启十四年春,那两人曾邀叶红鱼上门密谈,至于谈什么,没人知道,但叶红鱼在那之后,确实变了,而之后的荒原之行,那人也在,甚至还出过手。
那两人叫姜明,凯莎,如今看,应是书痴莫山山的师傅,可如今那人让道痴叶红鱼,朝小树来了此地,而朝小树的眼神明显不善。
佛殿内高台主座上的岐山大师看了看殿门外的青衫朝小树,红裙叶红鱼,然后对着门内的白衣莫山山,面带微笑的说道:“原来书痴竟是那位先生的弟子,真让老朽惊讶。”
说完,岐山又问道:“二位远道而来,可是先生有事?”
朝小树抱着剑十分恭敬的对着岐山大师行了一礼,后道:“老师说山山师妹有了麻烦,特让我们前来看看。”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两碗葱花煎蛋面(二)
…………
大河之畔,青翠树下,身着黑衣的姜明抬头望着西方天穹,不知何时,那白云已散,黑云悄布,天穹上闪电为舞,雷声作鼓,声达四野,真是好一副蔽日惊天景象。
“天生异,事有易!”姜明望天发出一声轻喃,而后便把目光转向北,“吃一堑,当长一智,当年柯浩然在佛手上吃的亏,受得欺骗,如今书院还是没有长记性,竟还去相信佛?”
“那些僧尼的祖就不是什么光风霁月之人,更别说那人的后辈弟子,千年佛宗,万众僧尼,多是些龌龊无耻,阴谋善辩之辈,纵有人真善,然规则之下,其目短也,其势穷也,是亦无用矣!”
说到这里,姜明露出一个微笑,转而说道:“发丝胡髯皆白,夫子,你不会老了吧!”
天穹搭台,黑云作幕,电花起舞,雷声在鼓,异变依旧在,微笑依旧在,至于姜明是否从中听到了一些关于夫子的回语,这或许只有凯莎知道。
然而凯莎并没有抬头,更没有注视对面的姜明,她只是看着棋盘天元处的黑子,以及其周围的那些白子,平静的说道:“黑子非黑心,白子亦非白心,黑白皆本色,但人心更难测。”
说完的凯莎提起一枚白子,再落入棋盘,白子再添,但那些白子只在那一方圆,也只意在那一枚黑子。
没去关注棋盘,姜明凝神看着大河以北的那方天穹,自顾自的叹息道:“君子,可欺之以方!”
…………
长安城南,书院后山。
绝壁前流云如丝细碎,寒冽秋风依崖而上,廊间藤果摇动,有若空悬之铃。
夫子坐在崖畔,端着酒杯,未饮酒,却在注视天穹以南,忽然自喃道:“君子,可欺之以方……慢慢,你说为师真的老了吗?”
身后的李慢慢为之一顿,短短一句话,短短一瞬间,身为夫子大弟子的李慢慢已然清楚的知悉了然,他当即弯腰低身对夫子行了一礼,带着焦虑说道:“一切由学生而起,一切也当由学生而终,我一定把小师弟带回来。”
话语刚落,崖畔秋风骤起。
一身纯黑罩衣的夫子注视前方,再次自顾轻喃:“或许,我是真的老了,否则又怎会选择去相信那无明佛心,那难测人性。”
崖畔上只剩下夫子一人,他看着那藤果,笑了笑,然后便选择把杯中酒饮尽。
…………
烂柯后寺,经声禅念阵阵,前后十七殿,十七道钟声在不停回荡,那道如瀑佛光愈发稳固,且成半圆环状笼罩着桑桑宁缺二人。
佛宗天下行走七念闭目站在佛光外,他神色平静,不起波澜,只是静默站立,似在等待。
满寺禅念在耳,魔宗天下行走唐看着佛光外闭目的七念,目露鄙夷不屑之色,其一旁那个身着薄衫,背负木剑的叶苏把双手置袖,冷淡看着那人,那佛,那阵,道:“果真虚伪,外道…不足道!”
话落,叶苏与唐二人同时移目看向佛光大阵后那渐渐清晰,渐渐走来的三道人影。
青衫抱剑于胸,红衣提剑于侧,白裙似水如蓝,脚步平稳有力,却停在那佛光三尺之前。这时,七念陡然睁开双目,双眉微蹙,盯着身前不远处的那三人,接着,他右手探出棉袈裟,指向另一边。
七念没有说话,但朝小树却看懂了他的意思,但他没有马上回答,叶红鱼莫山山也没有说话,他们都在看着佛光大阵里负桑桑于背后的宁缺,这一刻,朝小树紧蹙起眉宇,叶红鱼却露出了一个微笑,莫山山眼神愈发坚毅。
佛光对面的七念见三人没有动作,不紧没有心安,反而更加不安,另一边的魔宗天下行走唐看着朝小树与叶红鱼莫山山三人,陡然对着叶苏说道:“看来今天我要出手,你也要出手。”
叶苏望着对面那抹熟悉红衣,白裙与青衫,眼神一紧,数息后,明白些什么的他,感叹道:“先生不愧是先生,早就算准了一切,果然高远!”
朝小树与叶红鱼为道门青云中人,其掌教为姜明,与夫子是为好友,既让他们来此,其意已明显。
天启十三年,姜明传道荒原,有恩于荒人,有恩于唐,而朝小树曾与宁缺共同经历春风亭雨夜厮杀,那是他们成名的一战,也是改变命运的起始,至于莫山山已经出过手,而叶红鱼,她懂宁缺,更是与宁缺共同经历了魔宗山门之难,所以今日,为了宁缺,叶红鱼会出手,朝小树会出手,莫山山会出手,唐会出手,但为了天下苍生,道门知守观叶苏不得不出手。
佛光大阵里的宁缺看着来人那熟悉的面孔,喜意自生,十分激动的喊道:“朝二哥!”
听到这声熟悉的呼唤,朝小树那紧蹙的眉宇渐松,他看着宁缺那坚毅的脸庞,暖声说道:“可还撑得住!”
“这破阵,比当年长安城里杀我的那只朱雀差远了,它杀不了我!”宁缺微笑着回道。
听到这段对话,七念便明白朝小树等人的目的,也知道他心中的不安终于要化作现实,只是他看着朝小树,还是做了一个劝离的动作。
朝小树见此,神色平静的说道:“天下本没有路,走的多了,就有了路。”
无路亦要行,这是朝小树的态度,是青云的态度。
“我大师兄虽还没来,但我朝二哥来了,而我朝二哥来了,就代表那位先生也在附近了。”宁缺侧目看着七念,露出了微笑,“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
宁缺的这话,让七念陷入了沉思,但这并未持续多久,他的神情变得愈加坚毅,变得决绝,他的双手已然合十。
七念的变化并未让朝小树感到意外,他十分平静的转头看向宁缺,看了眼他背后坚强撑伞的桑桑,这一刻,他把抱剑改为提剑,而他的右手已悄然置于剑柄之上。
抬步前迈,走向那佛光,边走边说道:
“宁缺,两碗葱花煎蛋面!”
第三百三十三章 风起雨落烂柯寺
…………
若问宁缺天下最好吃的面是什么?那定然是桑桑亲手做的葱花煎蛋面。
那面,夫子吃过,书院后山众人吃过,朝小树也吃过,它承载宁缺与桑桑从渭城到长安再到今日的一路过往,亦见证了很多人,物,事,其一便是春风亭雨夜。
那个雨夜,让两人结识,而有些人只需初识便足以认定对方为兄弟,因为一世人,两兄弟,不过两碗葱花煎蛋面而已。
雨起无名,晴来鹊起,三载时光似水逝,如今虽秋,未改,只待那雨至。
看着一步步走来的那袭青衫,明悟的宁缺忽然笑着说道:“再加个煎蛋!”
“好!”
字音刚落,朝小树便拔剑出鞘,那是一柄断剑,算上剑柄也只有一尺半,可在它出鞘的刹那,古寺却陡生一道清啸,那清啸似若龙吟。
龙吟一声天地变,它叫青锋,断于天启十四年南晋剑圣柳白那滔滔大河之上,这是它的剑啸,它在鸣不平,叫不屈,因为它本唐剑,然其身虽断,其意犹在,如今唐人有难,唐剑当出鞘。
其声悠长浩荡,如伶人作唱,在诉一曲唐国千年不屈,千年跌宕,这一刻,古寺钟声不再,只有那回荡在烂柯十七殿的吟啸。
朝小树手握断剑青锋,剑锋指向天穹,剑势却并未落下,他在聚势,亦在等。
唐人不屈意,天地浩然正气,陡然间瓦山天穹上空风起云涌,一道惊雷响,磅礴秋雨至!
剑动风起云涌,未落已磅礴秋雨,这是天下唐人的剑,这是唐国朝小树的剑。
烂柯后寺石坪上,叶苏那置于袖中的双手悄颤,他蹙眉前看那袭老旧青衫,那柄巍然断剑,面带惊喜,然后又忍不住的赞叹道:“好剑…好一个唐国,好一柄唐国勇绝之剑!”
赞叹出于心,叶苏很清楚,当朝小树这一剑落下后会有何等的威力,或许眼前那佛阵会破,或许冥王之女会就此脱困,但纵使他知道,也没有一丝出手的迹象,因为他是叶苏,因为这一剑很好,这一剑值得期待。
漫天秋雨落,浸湿石坪上七念的僧衣,已然觉得不能再等待的七念默诵真言,手欲捏动法印阻止那剑的降临。
可他忘了,此刻的朝小树并不是孤身一身,他还有师妹,两个师妹。
在七念手部将动之际,叶红鱼的剑到了,她这一剑只有快,快到来不及眨眼,快到七念近乎来不及动念。
世间修行者除魔宗外,身体皆脆弱,若不动用念力调用天地元气护身,那就与俗世人无异,而迎面挨上一剑,定会死伤,所以深谙此理的叶红鱼,为阻止七念,便刺出了这一记快到极致的剑。
僧衣无血,却有颗颗血珠滴落而下,这是七念的血,他的右手掌处有一红点,血从此流,剑于此落。
长剑停在红点前,其剑身颤动,不停发出嗡嗡轻鸣,七念神色无异,好似没有感受到伤痛。叶红鱼看着剑止于此,不得寸进,不由的蹙眉惊呼道:“竟是不动明王法身!”
看着眼前那红衣如血的叶红鱼,看着身前那柄剑,七念默然赞叹,但赞叹只是赞叹,这并不能让他就此罢手,他佛指点出,禅念再动。
念动,钟响,烂柯十七殿十七座古钟随之而动,久违的钟声有若雷鸣再次在这座古寺内回荡。
古寺钟声,有音无形,道道钟声犹如浪潮般连绵不绝,瞬息间,充盈瓦山烂柯寺的所有空间。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佛殿门口,宝树大师毅然决然的再次摇动手中铃,铃音清脆,佛威浩荡,伴随着钟声悠远,让那磅礴秋雨下的佛光大阵猛然大作。
佛阵下,大黑伞仍在抵御着那佛光,但伞面却在加速变薄,伞骨也顿然震颤,嘎吱作响。
这一刻,大黑伞下的桑桑再次吐了一口血,一口黑血,她的脸色也再苍白一分。
动桑桑,便是动宁缺的命,愤怒的宁缺取弓搭箭,瞄准佛殿门口的宝树,在箭矢将离弦之际,他收到了书痴莫山山的一个眼神。
这个眼神,让宁缺晚一瞬把箭离弦,神符横贯困身,利箭后至诛心,在无言中完成完美配合,这就是默契,但宁缺莫山山二人根本不为夺铃,而是意在杀人。
只有杀了持铃者,才能再无后患。
随着一道轰然巨响,这场磅礴秋雨下的烂柯…有佛死,有风至。
天启十六年秋,风起长安,同雨落瓦山!
风想入寺,雨想入阵,但绽放出夺目金光的佛光大阵感应到它们的来临,瞬息间便做出了反应,一道巨大的环状金色光罩瞬间笼罩起整座烂柯古寺。
秋风被阻,秋雨被拦,阵内古寺钟声愈发悠扬,颂佛声阵阵。
魔宗天下行走唐抬头看着山巅那佛祖石像,认真叹道:“好一座佛光大阵,佛宗底蕴果然深厚”。
叶苏抬头望向天穹,蹙眉惊道:“佛宗沉默万年,有着如此手段倒也不是那么令人意外。”
说完,又认真说道:“只是这阵我之前剑能过,人不能过,而现在……”
叶苏的话没有说完,可意思已经不言而喻,唐也没有说话,他转头望向眼前人,寺外风后,道:“有人可以,有剑可以。”
听着这话,叶苏下意识的把目光转向身前那柄残剑上,他觉得,那剑定然可以。
寺外轰隆不绝,这是秋风在动,天穹轰隆色变,这是秋雨在动,是那柄指向天穹,聚势残剑在动。
被阻,自然便得动,尤其是那秋风远至,唐国最大的一股势到来之后,便等到了真正动的时刻。
这一刻,寺外轰隆急响,寺内有佛骤然吐血,原本稳固的佛光大阵也骤然颤动,金芒陡黯,变得岌岌可危。
“来了!”
一道声音骤发,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们看着朝小树,知道那剑聚势已久,终于要落了。
只见朝小树望向瓦山之巅,刹那间,那残剑便离了朝小树的手掌。
第三百三十四章 佛灭寺毁故人归(一)
…………
有剑为唐发自人间,向那山巅石佛而去。
人间有意,天地有气,那剑叫唐,一离手,便带着约摸数里长的白色湍流,直击那佛祖石像。
剑的速度并不快,但地上人却看不到那剑的本体,能看到的便只有一条滚滚清河在逆流,浪头高涨,河水澎湃汹涌,它发自人间,向天穹处流,逆而行之,欲淹没那佛。
天地浩然不屈意,滚滚长河逆势流,它并不屑隐藏自己的声势,所以地面古寺里的所有人根本不须看便能知道,那是一把剑,很利,是一群人,很傲,那是一把汇聚唐人意志,已足以撼天动地诛杀神佛的神剑。
磅礴秋雨向烂柯,而烂柯却笼罩在金色佛光里,清河流淌自行其道,毫不理会瓦山之下烂柯寺内众人的目光,理所当然的要涌向云巅。
瓦山之巅有佛,其身半数没于云雾之中,左手单掌合十,右手则作拈花之态,面目庄严慈悲的俯瞰人间。
高佛坐看笑人间,这就是佛,而往日那高高在上的佛今日以世人之名显露慈悲,欲替世人消除那所谓来日灾劫,是以,它发出了一道无上佛光,但对某一类人而言,他们不须被代表,亦不认为那是祸,故此,他们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烂柯寺里的诸人震惊地抬头看着那道神剑,七念那苍白的面庞充斥着骇然之色,面对那剑,有过一瞬深思的他阖上双目,默宣一声佛号,叶苏双眉微挑,唐微微一叹,叶红鱼满是兴奋,莫山山则若有所思,他们都知道,那剑将至,那佛将诛。
秋雨入河浪头涨,汹涌澎湃的河水终流至山巅云雾处,似洞穿腐石般自然简单,如洪水降临般凶猛无情,一阵如雷鸣般巨响过后,长河水行过高佛,流向云端,而高佛则已淹没在浪潮里。
佛祖石像没了,被滚滚长河齐胸截断,半截巨佛化作数百块巨石向着山下烂柯寺滚落,无数烟尘冲天而起,声势似雷震,久久未熄。
逆流长河化作一道流光飞回到朝小树手中,他手握残剑,脸色有些苍白,但他没有言语,只是平静的提剑归鞘,抱剑于胸,抬头望向寺外那道秋风。
佛没阵消,笼罩着整座烂柯古寺的金色光罩顿作虚无,再也无法阻拦那磅礴秋雨,那道秋风。
一道风入了古寺,转瞬之间,连入十七殿,连破十七座古钟。
现在,这风破了寺门,来到了烂柯后寺石坪,他没有去看哑巴,道士,魔人,而是立即来到宁缺面前,看着他与脸色稍缓的桑桑二人,带着歉意说道:“抱歉,小师弟,我来晚了!”
看到来人是大师兄李慢慢,宁缺很是激动,他知道,此刻起,是真正的无人能动的了桑桑。只是当他看到大师兄那身破旧的棉袄上多了无数道口子,那绽出的棉花上已经沾染了血渍时眉宇当即紧蹙,他知道大师兄已经受伤,是因为他和桑桑才受得伤,他看着身前面带微笑的大师兄李慢慢,道:“大师兄,我…”
就在这时,忽然一道清啸自寺外传来,那清啸满是怒意,且惊了秋叶,乱了秋雨,随后,轰鸣巨响不绝于耳,地面为之震颤,瓦砾烟尘更是雨浸难散。
动静之大,让人瞩目,所有人也都知道来者是谁,他们前望寺门,满是骇然。
佛光大阵被破后,瓦山古寺烂柯便没人能阻止来人的前行,他如一道狂躁飓风,瞬入十七殿,连毁十七殿,直到前寺俱毁,他才顶着高冠来到石坪诸人眼前。
磅礴秋雨落,殿毁终有声,君陌持剑共雨来到后寺石坪,任由秋雨熄烟尘,浸衣衫,无视着七念与后寺佛殿诸僧对其的不灭怒意,阔步来到李慢慢跟前。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在确定宁缺桑桑无碍后,君陌便看向另侧抱剑于胸的朝小树。
朝小树怀抱着剑,直挺挺的站在石坪上回看着君陌,他的脸色仍有些苍白,因为刚才那一剑并不简单,因为那一剑远超过他自身的境界,是以此时的朝小树已无再战之力。
只是此时他不仅身处佛宗古寺烂柯,更是代表着道门青云第一次踏足世间的形象与脸面,所以叶红鱼来到了他的右侧,莫山山站到他的左侧,而他们就代表了姜明。
“多谢三位出手助我小师弟。”君陌持剑看着朝小树及叶红鱼莫山山三人,忽然躬了躬身,“今日之恩,我书院铭记在心。”
朝小树抱着剑,直着身子开口回道:“家师与夫子是好友,宁缺与我更是兄弟,而我是唐人。”
短短一句话已然表明了一切,所以君陌也没有再说什么,他当即转身看向阖目的七念,只是看着七念那副看似慈悲的面孔,怒意就难以遏制的君陌,蹙眉喝道:“秃驴…都该死!”
说完,君陌骤然抽出铁剑对着七念就是直斩横切七十七记。
君陌的骤然出手,在李慢慢宁缺等人的意料之中,亦在七念的意料之中,可如此不留情面的攻击,却在七念叶苏唐等人的意料之外。
七念骤然睁眼,动禅念,结莲花印,张开已阖十六年的嘴巴,吐出一个模糊不清的“疾!”
一念生,一念死,一念白骨肉生,一念不死不灭。
可七念只是七念,与君陌相差不可以道理记,何况七念已然受创,铁剑似削冰切雪般破护罩,断法身,就在君陌准备一剑断喉之际,一柄木剑突至,拦下了这剑。
“宁缺无事,而哑巴已然重伤,烂柯寺诸殿更是全毁。”叶苏手持木剑站在七念面前,看着君陌与李慢慢,“若书院仍要动手,难道是要灭佛不成。”
第三百三十五章 佛灭寺毁故人归(二)
…………
秋雨下,烂柯断壁残垣,不知何时,那唯一完好的后寺佛殿也被巨石堆满,一颗巨大的佛祖头部巨石像正落在佛殿门口,那佛头眼下有两道极深的剑痕沟壑,一眼看去似有种人间有难而佛无奈,只能悲戚恸哭怜世人之意。
岐山带着观海等人站在石像前,默念佛号躬身行礼。
七念躺在碎裂的石坪上,身上全是剑痕,鲜血似涓涓细流缓缓流出,看上去惨不忍睹,可他神情依旧平静,看着那佛头他渐阖上目,口中低声吟颂佛号。
叶苏依旧站在七念身前,但他却没有丝毫异色,只是蹙眉看着眼前那执铁剑欲杀人的书院二先生君陌。
今日烂柯不能灭,佛子七念不能死,也不当死,至少不能死在他叶苏眼前,而他为道门行走在冥女降世这等大事面前,更不能再坐视下去。
不过他知道,书院大先生心善,就算生气也不会真的牵连旁人,代表那位先生的朝小树三人他觉得在宁缺无事的前提下,也不会再出手,何况据他估计,发出那一剑的朝小树应已没有多少战力,是以,此时之局,全在那位极为极为疯狂极为高傲的书院二先生君陌身上。
他看着君陌,手持木剑,在等他回答。
君陌同样在看着叶苏,叶苏的出手他并不意外,而对于七念等僧人的行径他已是厌恶到了极点,似这等无理,逾礼之佛,就该被灭,何况在他看来,这佛早在当年就该被灭在小师叔剑下。
是以,他面无表情的说道:“佛宗欺我书院,秃驴先骗我师兄,后欲杀我师弟,虚情伪善到了极点,似这等破烂法门,自然要从世间抹去才是。”
听着这话,叶苏眉宇再蹙,他亦感受到了君陌那显露的浓浓杀意,只是他还未说话,君陌便抬剑再道:“佛宗今日所做种种,必须付出血的代价,而你代表道门,却在此拦我,莫非道门是想要与我书院开战…若要战,便出剑!”
此话一出,叶苏,七念,唐,纷纷震惊,而不远处的岐山观海曲妮等人也被君陌那最后一句话引目,惊怔。
君陌带着怒意发出的冷喝,更是直白的告诉了众人今日事没完,而触怒书院,冒犯书院,即使是佛门,也必须付出惨重代价,而这,就是他君陌的态度,也是书院的态度。
叶苏没有言语,他把目光转向了大先生李慢慢,道:“大先生,何意?”
大师兄李慢慢没有立马回话,忽然间,他抬头看了眼天穹,而后给了君陌一个眼神,最后才对着叶苏说道:“我师弟所言有理!”
话音刚落,旁人尚未反应,叶苏也尚未作答,可就在这时,有剑自天外飞来。
一剑自天外飞来,向烂柯桑桑而去。
剑速很快,快到只有流光,剑势很强,强到石坪多人闭眼,强到不须看便知发剑者是谁。
这是大河剑,能在此时发出此剑的世间只有南晋剑阁柳白,也只能是柳白。所有人都看着那剑破云而出,穿过磅礴秋雨,无视目光,理所当然向着桑桑而去。
看着那剑飞向桑桑,石佛前的曲妮忽然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看着君陌与李慢慢宁缺三人,尖音笑道:“书院又如何?这该死的终究要死!”
曲妮那嘲笑话语在此时并没有什么人理会,所有人都在看着那飞来的一剑,看着那剑逼近桑桑,可就在那剑将要把桑桑与宁缺一道刺死之际,大地陡然震颤,石坪空间内天地元气陡动,随后,剑尖微抬,贴着大黑伞,嗤的一声擦过伞布,飞向那云端秋雨处。
来之匆匆,去之匆匆。
烂柯后寺石坪上,众人目色皆惊,皆静,只是在叶苏等人看到连同那剑一起消失不见的还有大先生李慢慢时,才变得恍然大悟。
只不过书院大先生李慢慢虽然不见,但并不表事情已经结束。
因为还有书院二先生君陌,因为他已然站到原先李慢慢的位置,来到宁缺桑桑二人身前。
君陌看着桑桑宁缺,没有说话,他只是悄然握紧铁剑,叶苏捕捉到了这一点,看着君陌,说道:“二先生,现在你只有一人。”
说到这,叶苏看向桑桑,认真道:“十三先生你可带走,但冥女得留下,事关人间苍生,望二先生莫要有私念。”
叶苏说的很平静,很认真,但他已不再是十六年前那个骄傲的叶苏,所以他很清楚,二先生不简单,他出手也不一定能奈何,可他是道门天下行走,代表道门,此时,他必须出来说话。
宁缺并不觉得二师兄会因势抛下桑桑,桑桑也不觉得,君陌更是如此,所以他当即做了一个举动来表明他的心意。
他握紧铁剑,抬臂对向石佛处,紧接着一道光线陡生,不远处的曲妮就突然向后倒去。
“姑姑!”花痴陆晨迦发出一道声音,慌忙跑了过去。
曲妮死了,死的无声息。
叶苏神情骤凛,唐微微一沉,七念则震惊无比,霍然抬头,愤怒的看着君陌。
不远处的陆晨迦抱着曲妮的身体,脸色苍白的戚声喊道:“为什么?”
君陌看着叶苏,面无表情的说道:“冒犯书院者死!”
磅礴秋雨,落而无声,烂柯石坪上哭声不断。
“今天已经死了太多人。”
岐山大师看着身前曲妮的尸体,宝树的尸体,诸多僧人的尸体,苍老的面容里似乎无悲无喜,声音也听不出什么哀悼悲痛的情绪。
他看向君陌,艰难的开口道:“宁缺无事,桑桑也无事,君陌啊,你先收手吧!”
第三百三十六章 佛灭寺毁故人归(三)
…………
看着地上的七念,君陌沉默不语,不知多久,其紧握铁剑的手掌骤然微松。
宁缺注意到了二师兄的变化,神色微沉,他知道二师兄已经做了选择,选择遵照岐山大师所言,放下再起杀戮,只是对宁缺而言,岐山大师虽然对他和桑桑有恩,但岐山大师是岐山大师,而恩是恩,仇是仇,怨是怨,恩仇怨之间并不能抵,若可以,他其实并不想就这样罢手。
不知是默契,还是看出了宁缺心中所想,朝小树突然动了,他抱着剑缓步走向叶苏,走向七念。
他走的很慢,慢到一步一息,不到一丈的距离竟似走了一个钟头,他的脚步平稳有力,似空谷幽林之钟,声达四野,如警世恒言,让人不得不瞩目挂心。
秋雨磅礴下落,却并未有一滴落到朝小树的青衫之上,或者说不曾有一滴雨珠能再靠近他那身青衫的一尺半,而当他站到叶苏的面前时,青衫已干,衣袂飘,残剑在侧,剑意升。
看着一尺半外的叶苏,朝小树面色淡然的说道:“让个路!”
烂柯虽已残垣断壁,石坪周围更到处是巨石瓦砾,但通往寺外的路仍然可见,而且也不在叶苏身后,可叶苏身后有七念,那个曾拦路宁缺的佛子。
是以,朝小树话语的真正意思已经很明显,他要叶苏让的,自然不是什么通往寺外之路,而是让行,让杀,让道。
此刻,秋雨落无声,哭声骤然消,石坪唯静。
没人能想到在书院二先生决意罢手,烂柯风雨将了之时,竟再起风云。
叶苏蹙着眉头严肃看着那袭青衫,他自然听懂了那两个字背后的意思,只是这个时候他很想听不懂,也很想不理会,但可惜,他做不到。
终日翱翔于天空的苍鹰并不会似井中之蛙那般“自知”而无畏,相反,它只会因为眼中所见天穹之广阔而愈发敬畏。
叶苏很知敬畏,因为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十六年前的那个叶苏,他先知天之广阔,无边浩大,后才明立于天地之间的强大。
“我在荒原与先生有过一番交谈,知道先生心中有慈悲。”看着朝小树,叶苏说了一句貌似毫不相关的话语,他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心有慈悲,方生仁爱,这是询问,也是在劝其罢手。
不论佛宗出手击杀冥女的真正目的是否是为了人间,但诛杀冥女,阻止永夜降临这件事本身就是对人间的仁爱,虽然佛宗在此事上用了些令他鄙夷的手段,但诛杀冥女这件事叶苏觉得佛宗并没错。
荒原上的交易,便已经告诉叶苏姜明心中有慈悲,有仁爱。
只是受其命而来的朝小树,他的行为却让叶苏疑惑,因为即使青云一门站在书院一边,那也不应该在书院罢手之际再自起杀戮,何况他并不记得七念曾与朝小树三人结仇怨,甚至佛宗与之结仇怨。
朝小树听懂了意思,但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目光移动,掠过君陌,掠过宁缺,最后停在叶苏身上,道:“我是唐人,是大唐长安春风亭老朝,是长安鱼龙帮帮主。”
“混江湖,得讲义气,得靠兄弟!”微微一顿,朝小树看向地上的七念,往前有了一步,“我唐人不讲慈悲,只讲恩仇必报,而犯我唐人者,虽远必诛!”
诛字刚落,天穹一道惊雷炸现,秋雨磅礴猛落,一道白色流光骤然现,伴惊雷,混秋雨,向叶苏身后而去。
叶苏色变,但抬手就是一剑刺出。
剑道分长与短,又分快与慢,一柄残剑一尺半先发,一柄木剑三尺三后至,似乎怎么看都应是木剑先至。
可叶苏自始至终就错了,攻敌之必救在平常或许会奏效,但现在,他面对的是朝小树,一个号称勇绝之剑,一个已得斩鬼神剑术精髓的人,出手便绝无回招,每一剑挥出都是非生即死,所以这一剑必中。
然而这又不是公平决斗,所以他面对的并不是一个人,一柄剑。
在他发剑的那刻,还有一柄剑被挥出,亦有一道符随至。
剑速快若流星,剑势似落日西沉,而神符块垒,不平不忿。
木剑落空了,偏离轨迹,它擦着青衫而过,同时,那铁剑早至。
一滴血落入石坪,晕散化入秋雨,大雨倾斜,有道秋风骤至。
一名书生出现在满是废墟的石坪上,急骤的雨水打湿了他身上的棉袄,他来到君陌身旁,看着近乎没入七念胸腹间的那柄断剑,沉默着摇了摇头,还是没有言语。
断剑入体剑意侵,那道是亡期已定。无论是君陌,宁缺,还是叶苏唐,甚至远处的岐山大师,他们都清楚,今日后,天下将再无佛子七念。
再出剑已无意义的叶苏把木剑负于背后,眼神掠过七念,停在朝小树叶红鱼莫山山三人身上,数息后,感叹道:“好一个青云道门,好一个唐人虽远必诛,好一个大唐朝小树!”
朝小树神色平静,并未言语,只是抬步前迈,踩着洼地积水,掠过叶苏,来到七念身前,弯下腰,握住青锋剑柄,欲拔剑出胸腹。
这时,地上的七念突然抓住朝小树的手臂,双目怒视,紧盯朝小树,道:“世界必因尔等今日之私…而毁灭。”
七念那用尽全身心力发出的高喝在诸人耳侧回响,而无言沉默便是石坪诸人的回应。
朝小树神色无异,紧握剑柄,不紧不慢的拔出青锋,低头下望,静看磅礴秋雨打在剑身,那雨,惊了衣衫,红了秋雨,乱了人间,骤然间似乎想到什么的他抬头望着天穹,发出一道轻喃:“绝对的光明…便是绝对的黑暗!”
“绝对的光明,便是绝对的黑暗!”
诸人蹙眉,叶苏低语,这一刻叶苏忽然想到了卫光明,想到了桑桑的光明之女身份,越想越觉得震惊的他正想发问,三道流光便先后破雨入空,消失天际。
第三百三十七章 河畔无酒把话续
…………
天启十六年深秋,瓦山骤降秋雨,千年烂柯寺毁佛灭,其一道肃杀之秋意自此于瓦山渐渐蔓延人间。
在距离瓦山极远的大地之南,有一国名为大河,因一条滚滚大河经此流入南海而得名,而这里春风常在,树木皆青,是那秋意不曾到达的地方。
至少在那两位离开之前,那道肃杀秋意到不了这里。
大河奔腾浪声新,四时不改向南流,
在这大河之畔,有一颗郁郁青青的高树,树下有两人,一男一女,在做两件事,弄琴奕棋。
弄的是胡琴,拉的是《永夜》曲,奕的是围棋,而奕者很闻名。
因为很闻名,因为乃凶名,所以并没有多少人敢踏足这里,但世间人还是把一些目光投入这里,然而不管如何注目这里,他们看到的只有在那一轮昊日下白子颗颗落无声,落日下琴音悲戚断人魂,或许要再加上那时停时歇的斩风破浪声。
今时乃深秋,今刻已落日,昏黄的阳光打在昏暗的胡琴上,一道极尽悲戚的琴音似昼幕准时交替般响起,混斥着奔涌怒嚎的河水,真是好一出慨慷悲歌。
日落悲歌夜将至,三道长虹贯长空。
暮色下夜曲终了,三道长虹也于此时落至河畔,虹散人现,青衫朝小树,红裙叶红鱼,白衣莫山山,三人看着青树下的人影,走了过去。
朝小树依旧抱着青锋残剑,他站在最前没有开口,叶红鱼亦是默默站在右侧,一脸淡漠模样,所以开口的是左侧的莫山山,她看着闭目正摆弄胡琴的姜明,圆圆的脸上露出认真的神色,道:“绝对的光明便是绝对的黑暗。”
“为什么?”
莫山山的语气很轻,很柔,但她的神色却很严肃,很认真,而这一句“为什么”里亦是包含太多,这是莫山山的困惑,也可以说是不解后的质问。
河畔风啸,浪嚎,琴哀,但莫山山那低声一问并没有被淹没在嘈杂里,相反,它其实很清晰。
伊人河畔语,无酒把话续,姜明没有睁眼,他自顾自的拉着不知名的曲子,吟唱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是道门青云天书五卷中的第一句,而作为姜明的弟子,朝小树等三人都曾阅览,甚至修习,自然,三人也都知道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它说的是天,而在这昊天的世界,指的自然只有昊天。
三人默言,蹙眉,沉思。
凯莎独自对弈,姜明拉琴奏曲,接着讲了一个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人类初生,大地灾劫不断,初生之人类对于天地灾祸很难抵御防范,于是便开始祈求神灵,之后有一个赌徒,他行走世间,明世界之本,见众生苦难,为了保护人类,在修道大成后,便创立了道门,而后传道众生,以人间众生之念把世界从混沌中唤醒,自此,世界有了意识,人间有了神明,人类得了庇护,为此,人类须信仰昊天。”
听到这里,朝小树抱着剑突然说道:“那个赌徒便是最初的知守观观主?”
姜明没有回答,但沉默便是答案,而叶红鱼则带着惊讶问道:“即然是庇护,那为何又要发动永夜?”
“人类虽会因未知而产生害怕,恐惧,但同样,也会产生浓浓的好奇,而世间的绝大多数危险往往来自于对未知的好奇,尤其是那些屹立于人间巅峰的修行者而言,他们很好奇。”姜明停下拉琴,睁眼看着三人,“它因庇护人类而诞生,这是他的职责,使命,亦是本能,对它而言,为了庇护人类这一族群,最好的办法便是杜绝一切未知。”
听到这里,朝小树三人皆已经若有所悟,他们忽然抬头看向天穹,看着漆黑的夜,看着北方的天。
“当世界只在它的掌控之下时,那便没有了未知,而为了保证对世界的绝对掌控,保证世界的永远存续,运转,它便只有行动,也只能行动。”
姜明抬头望天,看着大河以北的天穹,看着天那边的某座城,某座山,某个人,“这是昊天的世界,这是修行的世界,众生皆蝼蚁,而修行者就是那少数能够沐光而飞的飞蚁,他们因修行而渐生双翼,也因修行他们开始对世界产生好奇,可当其中几只强大的飞蚁,把目光投向天空,且欲飞向天空,一窥真实,一探那未知时,便是真正触犯了它。”
故事讲到这,其实已经很清晰明了,但真实与残酷往往相伴而生,这个残酷的真实仍然带给了他们极大的震撼。
在朝小树与莫山山二人沉默之际,叶红鱼骤然想到了被囚在魔宗山门里的莲生神座,想到了莲生神座当初的怒语:
“你看这污糟糟的世间,活着不知多少庸碌如猪的蠢货,难道你不觉得呼吸的空气都那般脏臭?顶着一个沉默不知多少年的贼天盖,难道你不觉得呼吸极不畅快?人活天地间理所当然就要吃肉,吃猪吃狗吃鸡吃天地,哪有道理可讲!”
“在我看来,你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方式,便是自身对世界认识方法的集合,当年坟茔一夜苦雨,我便一直在苦苦寻求认识真实世界的本原,最终改变自己存在于世间的方式,最终想要奢望改变这个世界,寻找到那个已经不可能回来的世界。”
“我只是追求力量,寻找改变世界的方法,并不在乎道魔之别……我去了魔宗,去了南晋,去了大河,月轮,后来我来到了桃山。”
“没想到……都是一群狗,那座破观又如何?终究还不是昊天养的狗!哈哈……都是狗!”
想到这些,叶红鱼才真正明白当初的莲生神座究竟是何等的了不起,他的境界是何等的高远,而如果是她自己,或许也会和莲生神座做出一样的选择。
看着漆黑的天穹,叶红鱼只是轻喃道:“因为存续,所以便有了永夜,因为不想被吃,所以便有了服从,又或者反抗。”
“书院,其实是对的!”
第三百三十八章 秋去秋来又一年
…………
如春的秋夜黑漆一片,天穹上不见任何一颗灿星,如一块漆黑如墨的幕布般横东西,贯南北,且严丝合缝的笼罩人间,它恍若一只巨兽,似要把那人间光明吞噬。
风过大河,把那咆哮裹挟,寒意席卷,抱剑于胸的朝小树身子下意识的缩了缩,可骤然意识到什么的他,蹙眉凝望天穹,随后,便有一道好似摩擦引发的低沉“吱吱”声在这夜色下悄鸣。
左侧的莫山山没有再言语,因为已真正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她只有沉默,只是沉默却也让她变得坚定。
至于叶红鱼,则从之前的感叹惊憾转为战意盎然,作为一个渴望战斗,热衷战斗,甚至骨子里有些癫狂的人,强者只会让叶红鱼兴奋,而不是胆怯,即使她的对手是昊天。
看着三人的神态变化,姜明微微点头,然后微笑着说道:“宁缺桑桑的事,用不着你们担心,至于明王降世,永夜降临,亦无须你们来操心,这天塌下来,自有最高的那个人顶着。”
话落,姜明便抬头望向远方天穹,而朝小树三人听着这话,便明白话里的意思。
只是他们心里难免有些疑虑,虽然夫子很强,强到观主加讲经首座联手都不敌夫子一棍,强到他们认为,即使是姜明都应不敌夫子,这点,甚至连姜明自己都承认,他甚至觉得只要在人间,就别想敌过夫子的人间之力。
但夫子始终是人,而人,真的能敌得过神明昊天吗?若能,为何夫子没有在柯浩然受天诛时出手,只是后来斩了西陵桃花泄愤,当初都没有出手,那现在,夫子真的会因为宁缺而出手,因为永夜大劫而出手吗?
疑问萦绕在三人心头,而叶红鱼在想了想后,很想这样说:“夫子若是想出手,那日在烂柯,宝树根本没有机会摇响盂兰铃,而宁缺桑桑二人也不会被佛光大阵围杀。”
这是很有道理的分析,可叶红鱼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因为叶红鱼忽然觉得,现在徒究这些其实毫无意义。
强者,从不把命运或者希望寄托于别人之手,而她叶红鱼,要做强者,也只能做强者。
她紧握剑鞘,再次看了眼漆黑如墨的天穹,而后便悄然转身,独自走到河边盘坐。
看着滚滚大河边盘坐的叶红鱼,莫山山脚步轻动,在地上寻了些木柴丢到河边,虚空绘出一道火符点燃柴火,就着微弱火光,莫山山掏出一本陈旧的书册翻看起来。
“唐人…不信命,不信天!”朝小树望天轻喃,然后,抱着剑一步一步的来到火堆前阖目静坐。
夜色如墨,一簇薪火悄燃,在急风劲浪中晨光终至,昊日下落子无声,落日里琴音悲戚,那时光似水如云烟。
又是一年,秋风黄了树叶,凋了人间。
天启十七年春,西陵正式发下诏书,宣布冥女现世,永夜将至的消息。
自此,始于去年秋日瓦山烂柯的那抹肃杀席卷人间,也因西陵的诏书,天下人知道了冥女桑桑,知道了一种名为永夜的灾劫将正式降临。可在众生惶惶,皆把目光投放到寻找冥王之女桑桑时,他们发现,桑桑消失了,甚至是与之关系亲密的书院十三先生宁缺也跟着消失了。
可只有修行界的人知道,宁缺和桑桑二人自天启十六年秋天的盂兰盛会后便已消失。自那始,天下就再无任何一人在人世间看到过二人,看到过那辆黑色马车,但亲历烂柯寺之变的修行者以及其宗门之人都知道他们就在佛祖棋盘里,而那方棋盘也定然在书院的某个角落。
只是因为存棋盘的地方叫书院,因为书院的院长是夫子,所以,天下便没有任何一人敢亲上书院甚至敢光明正大的对书院高调发出些异样言辞。
碍于书院,碍于夫子,人间各国虽表面平静,但暗流与争议却从未止息。因为明眼人都知道书院在庇护冥王之女桑桑。
为此,唐国内部更是有过不止一次的激烈争执,其大唐国师李青山与军方代表许世都认为在永夜将至这等大事前,大唐应与天下人一致,哪怕是不参与杀死冥女,也好过如此高调的庇护冥女。
这不仅无法阻止永夜的到来,还先把大唐推到了天下人的对立面,如此殊为不智。可在颜瑟大师与唐皇李仲易的强硬下,异样的声音更是被接连按下。
只是不久,便发生了大唐朝臣中多名国之柱石接连逝世的事情。就在长安城一片缟素中,此为冥女降临之征兆的消息猛然传遍长安。
遂以,长安城内风波再起,只是面对此事引发的激烈朝议,大唐皇帝李仲易更是亲自下达了一道旨意来表明态度,永绝了争议:凡朝臣中再有提议处置桑桑者,一律罢官去职,幽禁家门,而长安城内所有参与宣扬冥女祸世的他国之人皆按唐律重罪论处,境内佛宗与西陵中人通通逐出唐境,且严禁佛宗与西陵之人再踏入唐境一步。
唐皇李仲易的这道旨意彻底向世人表明了大唐的态度,可同时也把大唐置于天下烽烟之中,为此,大唐东北路与西路,南路军皆做好了应战准备,但纵使天下举世伐唐又如何?所有唐人都坚信,只要有夫子在,有书院在,那便无惧。
唐人的无惧无畏来自于唐人自身,来自于书院,而书院的无惧无畏则源自天下无敌的夫子,源于书院样样皆是世间第一。是以,在这一年间,书院上下并没有人在意外界哪怕是一点的言辞与动静。
第三百三十九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
秋风轻拂碧波荡,黑色罩衣呼呼响。
书院后山崖坪上,夫子摊靠在湖前长椅,任由那自湖中飘来的凉爽秋风迎面吹拂。
伸手拎起桌上的小酒壶,凑到唇边啜了一口,顿时,夫子眉头一皱,他看了眼未燃炉火与旁侧的李慢慢,然后双目望着不远处的某处山崖,说道:“那盘中世界我虽没有进去过,但那棋盘却是佛祖留给悬空寺的和尚用来保命的东西,所以宁缺与桑桑在里面可谓是安全的很,只待小岐山设定的时间一到,他们自然就会从里面安然无恙的出来。”
说到这里,夫子当即撇过头看了眼心不在焉以至于半天未点着炉火的李慢慢,与跪坐在旁冷着脸只蛮力剃蟹肉的君陌,粗糙的手法与走神的剃蟹着实浪费了很多蟹肉膏黄,这看的夫子直心痛,道:“你们若不信,为师可以马上送你们进去,省的在这愁眉苦脸,心不在焉,尽糟蹋为师这上好的膏蟹。”
听到这话,瞬间回神的李慢慢与君陌见此,当即放下各自手中物,低下头,共同道:“学生知错,请老师见谅!”
夫子并未言语,只是从桌上拿起一只蟹腿,亲自动手细剃起来。
李慢慢君陌二人见此,便知道老师并未真的生气,二人对视一眼,然后便见李慢慢开口问道:“老师,这佛祖棋盘真能瞒过冥王,以让桑桑平安渡劫,不被发现吗?”
夫子仍未言语,只是十分专注的再拿起蟹,或大嚼,或细剃,或吮吸,那满足模样好似一个穷苦孩童破天荒的得了一根糖葫芦。
不言语其实也是一种回答,李慢慢君陌二人见此,便明白了老师的意思,他们抬头望向某处山崖,蹙着眉头,沉默不语,只是过了十数息后,君陌突然轻喃自语:“两年前的皇宫御宴,陛下曾问二位先生何时归返?那时先生说:待长安风雨至,待冥王终降世。”
这话一出,李慢慢脸色顿时一沉,他当即转头看向君陌以求其实,而君陌也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眼神,只是因此李慢慢的神色却也愈发严肃,额头也好似挂满了山川。
那话的意思很明显,甚至前半句已经发生成了事实,因此后半句就变得可信,再加上去年秋天烂柯寺中,朝小树的那句“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李慢慢当即很忧虑,很担心,很不安。是以,他看着吃蟹的夫子,半跪下身子认真道:“老师?”
同一时间,君陌也跪下身子,低头说道:“请老师解惑!”
“吃个蟹也吃的不安生。”夫子放下手中蟹,白了李慢慢君陌二人一眼,然后抬头望向天穹以南,“你倒好,先带着徒弟跑到大河整日抚琴弄棋躲清净,可你还偏偏留下那什么狗屁箴言,不知道会给人添麻烦吗?”
对天怒骂一通的夫子,已稍解了些火气,这时他才转头对着仍跪倒的李慢慢君陌二人,撇了撇嘴道:“别人的话,你们就信,为师的话,你们就不信,你们到底是他的徒弟,还是我的徒弟,整日愁眉苦脸,我当初怎会收了你们?”
“学生知错!”李慢慢与君陌二人拱手低头齐声道。
“知错,知错,就会这一句!”说完,突然感觉到什么的夫子眉宇骤蹙,他看向山崖方向,然后抬手一指,“你们要的答案在那里,自己去看吧!”
话语入耳,李慢慢君陌便觉得一道秋风骤起,然后抬头时,只见长椅微晃,而夫子的身影却已然不见。
夫子离去用的自然是无距,可这却是李慢慢与君陌这些年来第一次见夫子使用无距,虽不知夫子去往何处,但能让夫子破天荒的使用无距,那自然的十分紧急重要的事情。
只是他们还未来得及细究深想,一道马蹄轻踏与马鸣长嘶的声音便十分清晰的传入二人耳中。
这道声音很清晰,清晰到在书院后山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听到,这道很熟悉,熟悉到听到这声音的书院后山任何一位先生都知道源自何物。
同一时间,湖畔,亭中,旧书楼……
一道道风尘骤起,皆落向那道山崖绝壁。
…………
长安秋意浓,大河却依然春意盎然,葱绿一片。
夫子出现在大河之畔,那颗依旧青翠的高树前,他穿着一身黑色罩衣,神情严肃的看着树下那两人,没有言语,只是抬脚迈步行至树下方桌前,极其随意的坐了下来,说道:“这里倒是个难得的清净之地…只是你们又能清净多久。”
着一身黑色长袍的姜明正在沏茶,他听到夫子的话语后微然一笑,在把一杯茶水放置夫子身前后,淡然的说道:“只要想,那便能一直清净下去。”
“旁人倒是可以,但唯独你二人不行。”
夫子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水,可看着云淡风轻的凯莎与平静自若的姜明,蹙眉惊疑道:“还是说你们早已有了办法?”
拿起茶杯,看着杯中茶水的清澈倒影,姜明平静的说道:“镜中花,水中影,这些看似触手可及的东西,实际却很遥远,因为它本虚幻,但有一天,这虚幻凝结成实,那便不再遥远。”
“而有些东西,只有遥不可及,才会觉完美,才能生敬畏。”
说完这些话,姜明便一口饮尽杯中茶水,而听着姜明这些话,夫子则陷入了深思。
一旁的凯莎再次落下一子,她看着棋盘中的黑子,轻声说道:“何处生,何处死,破局,其实就在眼前。”
夫子仍没有说话,但他已经明白姜明凯莎二人的意思。
这时,姜明抬头望向北方天穹,忽然说道:“黑云压城…城欲摧。”
第三百四十章 蔽山黑云一群鸦(一)
…………
长安城郊有一高山,其山峰半数没于云中,山面西的悬崖峭壁间有一山洞,洞外有一黑色马车,亦有十四道人影,其中的两道贴近车辕,这两人正是消失一年之久的宁缺与桑桑。
目光交接,齐整列在宁缺桑桑二人身前的书院十二位先生,正面带灿烂微笑,齐声说道:“欢迎回家,小师弟!”
话语透云破空去,打入心尖,看着身前面带微笑的十二位师兄,刹那间,宁缺觉得好似回到当年春日,他拼死登山终于清晨登顶,一览风光,初见众师兄的场景。
不论过去多久,不管人事变迁,书院始终是当年的书院,师兄也始终是当年的师兄,一如往昔不曾改。宁缺心里很暖,因为这是他的家,这是归家后,再见家人的喜悦,只是这种归家后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
一道马蹄猛踏,马鸣风嘶的声音打破了祥和平静。
拉车的大黑马仰头对天长嘶,眼中有惧,马蹄惶惶,宁缺看着躁动不安的大黑马,一边伸手轻拂,一边仰头望天,同一时间,书院十二位先生把目光投放到了天穹。
不知何时,一片黑云来到了长安城郊的这座山,它漆黑似墨,完全占据着这座山峰上空的那片天穹,看上去有若冥君之瞳。
黑云很大,它已完全遮蔽了书院这座山,可再大的黑云也只是黑云,本身并不能给山崖上的那些大修行者们带来什么诸如恐惧压迫这类的东西。只是其可能代表的意义,与无论李慢慢与君陌二人如何做,都无法散去那片黑云后,才骤起那些异样的情绪。
望天无言,沉默在山崖众人间流转,可看着头顶那片蔽山黑云,桑桑捂嘴发出一声轻咳,一口黑血从口中咳出,看着手中那纯黑色血液,桑桑面色严肃,眼中生惧,有畏,有些惊惶,一旁的宁缺悄然握住了桑桑的手,给了一个眼神,一个微笑。
见桑桑稍定,宁缺便把目光转向众位师兄,刚想说话,便见余帘对着那黑云道:“这黑云太大,若不想法子把它消散,定会惹来旁人目光。”
“惹来又如何!”二师兄君陌顶着高冠,把铁剑望地上一杵,“不说那些秃驴道士如今皆止步于唐境之外,可纵有越境之人,书院又有何惧!”
“那群颠倒黑白虚伪至极之人,本就该死,不来则罢,来了正好送他们去见所谓的冥王。”
“虽然如此,但总归不好!”李慢慢看了眼君陌,然后望向头顶那片黑云,十分严肃,“如今唐国已经承受了很大压力,若突起战争,定会有很多唐人为此牺牲,而且如今最重要的事并不是这些。”
听到这段对话,宁缺便已然猜到了一些东西,虽然他不知道现今距瓦山盂兰盛会具体过去了多久,但他知道桑桑是所谓冥王之女的消息已经传遍世间,而西陵与佛宗却向世人隐瞒了一些关键东西。
至于大师兄那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宁缺自然明白,是以,他把目光转向了大师兄李慢慢,主动问道:“大师兄,老师可在?”
大师兄李慢慢看着紧握桑桑手掌的宁缺,不禁有了一丝犹豫,他已然猜到老师为何突然离开,因为宁缺桑桑二人从棋盘出来的时间不对,因为天穹那团无法驱散的黑云,因为桑桑体内那道阴寒气息已经愈发强盛,强盛到可怕,是以预料到这一切的夫子匆忙离开,而老师之所以离去应该是去寻找解决的办法,至于去往何处李慢慢也能猜到,只是他有些不知道该不该说。
大师兄的犹豫,宁缺自然观察到了,甚至书院的一众先生都已注意到,而就在大师兄犹豫之际,一旁的君陌接过问题,代替答道:“老师刚刚离山,至于去了哪?又何时归来,我们也不知道。”
这话一出,被黑云笼罩下的山崖再次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秋风凛冽,惊了藤果,动了衣袂,生了心思。
感觉到气氛的微妙,余帘转头看向李慢慢,平静的说道:“老师离去前,可曾有过交待!”
夫子离去的很匆忙,自然没有什么交待,但却有一句话,但那句话在此时的李慢慢与君陌看来,却是在明确表达一个意思,一个是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愿接受的意思。
这一刻,君陌沉默,侧目看向李慢慢,所有人也都看向李慢慢,十三双眼神汇聚在书院大师兄李慢慢身上,这是责任,也是信任。
然而李慢慢也没有让他们失望,因为他是书院大师兄,是他们的师兄,李慢慢抬步往前,一步一步的走到宁缺身前,看着黝黑瘦弱的桑桑,微微一笑,道:“桑桑,书院很安全,你安心和小师弟待在这里。”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一旁蹙眉严肃的宁缺,笑着说:“放心吧,小师弟,我知道老师在哪里,我这就前去见老师,把情况告诉老师。”
看着大师兄脸上的微笑,宁缺便已然相信,正如他曾经说过的:也许整个世界都不会允许他们活下去,但他们还是要回到书院,因为如果这是最后一次信任,那当然要留给书院,留给老师,留给诸位师兄。
宁缺看着大师兄李慢慢,也露出一个微笑,道:“我在这等着大师兄!”
“好!”大师兄十分认真的点了点头。
说完,李慢慢转身看向十一位师弟,“我这就去见老师,那小师弟与桑桑就交给诸位师弟照顾了。”
书院十一位先生,对着李慢慢拱手弯腰齐声道:“请师兄放心!”
话音落处,崖畔藤果轻动,秋风骤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