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南唐军乱
显德三年,六月二十三日。
罗幼度收到了一封来自前线的战报。
“二十二日夜,贼将朱元入夜反渡濠水,奇袭涡口。武行德一时不察,营盘大乱,失去先机,节节败退。焦继勋率军火速回援,助武行德稳住阵脚。贼将林仁肇察觉异样,亲率水师来救,武行德、焦继勋不敌败退,伤亡惨重,涡口防线亦为南唐军所破。”
“二十三日,周兵后撤三十里。林仁肇率水师入东淝河,于紫金山下驻扎。”
虽然短短的百余字战报,罗幼度反复却看了十余遍,方才心满意足的将之合上。
有些人有些事,那是命中注定的。
哪怕是过程改变了,哪怕是情况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性格几乎是定死的东西。
或许会受到环境的影响,发生一点偏差,大体上还是很难有所改变的。
当然不排除某些受到致命的打击的存在……
见罗幼度看着战报独自偷笑,窦仪奇道:“先生何故发笑?”
罗幼度问道:“你说这个朱元是受命发动此次夜袭,还是他自己突发奇想?”说着他将战报递给窦仪。
窦仪哪里看得懂,一脸茫然。
罗幼度只是笑笑并不说话,拿过纸笔,写了一封密信,信中夸赞朱元当世名将,懂得变通,不拘于军令法则。
让人送往江南。
看了一眼寿州的方向,涡口防线的丢失,意味着南唐军将战线一口气推进到了寿州城外的紫金山下。
紫金山离寿州只有十里的距离。
十里的缓冲地带,对于十数万大军集结的战场来说,跟贴脸肉搏的没有什么区别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将会是整个淮南之战中最艰难最惨烈的消耗战。
罗幼度身兼重担,也只能遗憾地在一旁喝茶看戏了。
毕竟真正的大人物,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才出场的。
到了这一步,只要有眼睛就能看得出来。
针尖对麦芒的两军脸贴着脸安营,哪有不打起来的道理。
自南唐军驻扎紫金山以后,两军相互挑衅,无日不战,打的是昏天暗地。
一开始边镐、许文稹还打算挖建运粮甬道,通过甬道给寿州运粮。
但是大周焉能如他们所愿?
南唐军挖一条甬道,周军就埋一条;建一条,周军破一条,完全不给南唐军用巧运粮入城的机会。
不得已林仁肇选择攻打寿州为大周占据的水门,从水门将粮食运入寿州城。
这一招取得了奇效。
南唐水军确实厉害,林仁肇又是当世名将。
在水上完全占不了便宜,好在城墙水寨不能行大船,步卒可以用弓弩协助对付。
郭荣临时临急地调动了大量的弓弩手外加抛石机勉强击退了林仁肇的攻击。
郭荣惊了一身冷汗之余,一咬牙直接挖开了水寨,将寿州水寨的水引入河渠,抽干了寿州水寨的水,让林仁肇的水军无用武之地。
就这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相互围绕寿州的运粮线路可谓各展手段。
终究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大周获得了第一阶段的胜利。
双方相互博弈了两个月,从夏到秋。
唐军的攻势也徒然激烈。
从开始的耗,用谋,到后来的正面突破。
明眼人看得出来。
寿州快断粮了。
南唐军越打越狠。
林仁肇这员悍将为了截断大周的后路,挽回劣势,隔三差五地采用自杀式的方式袭击下蔡浮桥。亲自率领三百敢死士,用船载着薪柴牧草,乘风放火,直接驶船撞向下蔡浮桥。
为了防止林仁肇这种不要命的袭击,张永德在淮河上用铁锁链拴满了巨木,还将木桩打进水里,以作暗礁。
朱元、陈德诚皆是当世少有的悍将,打起战来舍生忘死。
还有建州人郑彦华。
这货在一次正面突杀中,身中五十多刀,死战不退。
最后是给陈德诚打晕了强行运回后方疗伤。
郑彦华就是一小校,凭借这五十多刀,直接在后来当上了节度使。
边镐、许文稹两人老将固然没有前两者有冲劲,但是老谋持重,可为朱元、陈德诚殿后。
南唐这边皆是能战之将。
大周这边的阵容又岂会逊色于他们?
李重进、张永德、向训、李继勋、赵匡赞、侯章,赵匡胤、高怀德、王彦升等等,多都是中原乱战中拼杀过来的,比之他们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军双方各显神通,打得是异常焦灼。
一场又一场的血战下来,双方是互有胜负。
这种规模的大战,一时的胜负已经无足轻重,就看谁先支撑不住。
拼杀得如此凶狠,前线杀敌的未胆怯,却给后方看戏的陈觉给吓得瑟瑟发抖。
各种各样的伤员往后方送,各种各样求援兵的信函从他手中经过。
江南已经拿出不大规模的援兵了,只能招募地痞流氓,强行拉地方壮丁上前线来弥补血战的损失。
最终陈觉撑不住了,毫不客气地瞪着李景达道:“大王,立刻下令,停止一切攻击。跟大周如此消耗,与自杀有何区别?”
李景达弱气地道:“对峙下去,寿州就要断粮了。”
陈觉高声道:“陛下已经派出了使者向契丹求援,只要契丹南下,最先支撑不住的不是我们,是北贼。寿州没,就没了,没了寿州,还有濠州、泗州、楚州、扬州。军队拼没了,到哪里找去?”他说着直接拿出了自己写的军令。
李景达无言以对,只能选择在军令里盖上了自己大元帅的印章。
李景达的军令传到了前线。
最先忍不住动怒的是向来理性号称儒将的陈德诚。
因为他得到了寿州传来的消息。
寿州粮食日渐告急,刘仁瞻开始控制吃喝用度。
刘仁赡的小儿子刘崇谏受不住恐惧,意图逃跑。
刘仁瞻当着三军前面,将自己的亲儿子杀了,以正军心。
陈德诚见陈觉打算放弃寿州,怒喝道:“如此行径,岂不寒了将士之心?”
林仁肇皱着眉头道:“寿州落陷,再无城池可挡周兵。何况将胜负希望寄托于外贼,这叫什么事?”
朱元铁青着脸道:“打不打得过,他说的不算。不去打,不去找,等着胜利战机从天上掉下来?不管你们怎么做,反正老子不退。”
第六十二章 内斗小能手
濠州。
陈觉听着诸将收到自己命令时候的态度,脸色难看至极。
想不到不满自己的人那么多。
而且最能战,最能打的几人都对自己抱有意见。
这让陈觉心底生出一股小小的恐惧。
这将士兵变杀监军的事例并非没有,历史上有很多,而且眼前就有一例。
柴克宏攻打吴越的时候,自己的下属枢密院副使李征古就是监军,他派人去传达命令,就让柴克宏杀了。
柴克宏杀使者的时候,犹在高呼“李枢密来,吾亦斩之!”
李征古真的抵达前线,柴克宏杀不杀,陈觉现在不知道。
但他知道的是现在的柴克宏官居金吾卫大将军,镇海节度使,而李征古已经给贬罚去了汀州当刺史去了。
陈觉此刻忍不住庆幸,暗忖:“好在自己机智,暗中安插了眼线,不然真就要与李兄一个下场了,不,比他更惨。”
陈觉身为枢密使原本在军中是有些根基的,与他交好的那些人不是给砍杀了就是成了阶下之囚。
反攻淮南的这波南唐大将没有一个与之相识,故而在后方给前线调拨兵源的时候,安插了几个心腹监视诸将的情况。
果然今日显出了效果。
尽管朱元、林仁肇、陈德诚这些人都是当世大将,可真要说玩心眼,与陈觉这类看着愚蠢,却长于阴诡内斗的文人相比,那就是天差地别了。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再这样下去,就算最后打赢了,也未必讨得了好。
必须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厉害。
要陈觉想破敌之策,他的答案除了瑟瑟发抖,别无其他。
可涉及内斗,一瞬之间,陈觉就想到了一套完整的方案。
杀鸡儆猴!
提拔亲信!
施恩拉拢!
三步骤,掌控军队的话语权。
那谁当鸡?
陈觉压根就不用想,脑子里就浮现出了两个字“朱元!”
此贼三番五次忤逆自己的军令,让他赶来濠州会师。
他竟然直接去攻打大周的涡口防线,还打赢了,将战线拉到了寿州城下。
陈觉心底的最佳情况是周唐在濠州涡口一线对峙,小打小闹,井水不犯河水。等待契丹援兵南下,周军自然会自行撤退。
安全实用。
结果朱元破坏了这一切,造成了今日不可挽回的局面。
身为罪魁祸首,居然一点也不知悔改,反而大放厥词,公然违背自己的军令。
所有人都能饶得,唯独朱元不行。
陈觉当即不再犹豫,亲自修书弹劾朱元,上书:朱元本是北将,不可深信,近来不尊军令,许有反意,不宜付以兵权。
他一口气修书三封,分三天弹劾,以表事情严重。
面对朱元这样吹响反击号角,一人率兵纵横淮南西路,独取三州破涡口的功臣,李璟居然没有任何调查,当即派遣武昌节度使杨守忠取代朱元的位置,诏命朱元返回金陵。
当李景达看到杨守忠拿着李璟的调命时,整个人都傻了,看着陈觉道:“陈监军,何至于此?朱都监提孤军北上,取黄州斩齐藏珍,破蕲州诛叛徒李福,败司超夺光州。夜袭涡口,一举攻破北贼在濠州布下的防线。他所立之功,除了柴大将军外,谁能可比?如此功臣,这般待他,岂非寒了将士的心?”
面对李景达这肺腑之言,陈觉甚至懒得与之辩解,只是淡淡地道:“此乃上意,觉只是听命而行。大王若是有异议,去问陛下便是。”
李景达气得胸口不住起伏,却也不再说一句话了。
李景达为帅魄力不足,给他能打之将,他能打出好的成绩。但是给他一个陈觉这样的监军,他却又没有反抗的勇气。
只能随之任之。
紫金山。
朱元站在高处,看着远处的周军大营,脑中想着如何将粮食运到寿州城里。
只要能够将粮食送进去,他们也没有必要玩命地跟周军死磕了。
虽然他的本性恨不得跟周军打个海枯石烂,将功劳赚足了。
但经过这两个多月的斗智斗力,无不证明了一点。
周军在方方面面都胜过他们,这种实力的差距已经不是几个兵几个将能够弥补的。
想要逼退周军,还得靠契丹的力量。
但是寿州若失,江淮门户大开。即便周兵退了,复来之日,他们同样无力阻挡。
此番大战,他们已经丧师十数万,没有五年以上的修养,恢复不过来。
守住门户寿州,借助契丹逼退大周,这是南唐目前最好的出路。
“都监!”
一个书生打扮的人,神色慌张地走到了近处。
朱元奇道:“宋先生,怎么了?”
来人叫宋垍,是他的门客。
两人在金陵认识的,相交莫逆。
朱元在淮南西路征伐时,察觉了手上的兵越多,很多细节处理不过来,便修书将宋垍请到了军中协助自己处理军中琐碎事情。
宋垍快步来到近处道:“不好了,刚刚有人来请都监,说是齐王请你去濠州议事。”
朱元笑道:“这有什么不好的。大王是大元帅,邀请某商议军务有何不妥?”
他讨厌陈觉,但并不讨厌李景达。
宋垍摇头道:“大大地不妥。都监细想,我们打了两个多月,齐王何曾招过任何一将去濠州?不曾,齐王虽是大元帅,但真正的大权在陈监军手中,故而从不干涉前线事务,所有军令皆出自陈监军之手。”
“都监与陈监军不睦,此番他派人来请监军去濠州,十有八九有诈。都监这一去,那就回不来了。”
朱元脸色骤变,骇然道:“不至于吧。”
宋垍肃然道:“将军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其他诸将,看看他们是否得到了召见?若他们也得到了召见,那便是属下多疑了。可真只有都监一人,此去必然大祸临头。”
朱元不敢迟疑,分别去了边镐、许文稹、林仁肇、陈德诚的营寨,发现的确只有自己一人召见。
朱元惶恐之下,更不敢前往濠州,一边假装军情紧急,脱不开身推诿,一边派人去濠州打探消息。
果真得知朝廷接替自己的人选都已经在濠州等待了。
朱元惊怒交加,想着家中妻儿,急得都有自杀的念头。
宋垍喝道:“大丈夫何不投富贵,何必为妻儿一死?”
第六十三章 朱元反 总攻
朱元降了!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警示,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南唐方面只是一觉醒来,朱元的营寨已经人去楼空。
一万大军走得一个不剩。
南唐在紫金山下的布阵采用的是连营的方式,五万大军结成了十二个大型军寨,其中九个陆军营寨,三个水军营寨。
边镐、许文稹、朱元、陈德诚等将领平时在自己负责的军寨中活动,战时方才出寨聚兵连携。
故而朱元率兵出营投降大周的时候并没有惊动任何人。
偶有野外巡逻的兵士撞见也不以为意。
南唐会师也有三个月,军中上下对于朱元见利而动,先斩后奏的处事之风已经习惯。
只当是朱元又借着夜色展开特殊的军事行动。
任谁都没想到朱元此去是归降大周的。
毕竟在与大周紫金山两月血战,朱元所部与林仁肇的水军打得最狠,表现也是最佳。
直到天明时分,南唐诸将才得到确切的消息:朱元领着先锋壕寨使朱仁裕、孙璘等举寨万人降周……
南唐军帐。
以边镐、许文稹、林仁肇、陈德诚、郭廷谓五将为首,诸多将官聚在一处,商议对策。
这说是商议对策,军帐中却是死寂一片。
无人支声。
周唐在寿州、紫金山一线的大战持续至今。
周军胜在精兵强将众多,野战实力强横。而唐军胜在兵力占据少许优势,以及坐拥一支水师精锐,水陆并进,相互配合。
彼此都奈何不得对方。
如此情况,抛开不确定的外来因素,想要破局唯有战中求变。
通过不断地交战,军事施压,迫使对方露出破绽,从而取得战机。
谁先支持不住,谁先大意出错,谁就丧失主动权。
在这紧要时刻,朱元率部投敌,对于整个唐军而言,那是致命的。
朱元手中的万余兵卒是五万唐军中战斗力仅次于南唐水师的存在。
他的投降使得唐军本就不占据优势的野战更加难打。
至关重要的还是对军中士气的影响。
朱元本性自私,以私利为上,并不讨人喜欢。可他为大唐所立的功绩却是实打实的,而今却给朝廷所迫,率部投降,对于士气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总而言之,朱元的这次投降,让周唐双方持平的局势彻底失衡了。
尽管他们还有四万兵士,尚有一战之力,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这仗已经打不下去了。
边镐强撑着说道:“人各有志,强求不得。郭团练使,你接管朱元的营寨。我等各自守护营垒,莫要给北贼可乘之机,静待天时。”
边镐已经了解到朱元为什么会降周了。
对于朱元的决定,到了这一步,他不好说什么。
从他的角度来说,朱元没有跟周军里应外合,直接在他们背后给予致命一击,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当然他也知道朱元没这么做未必就是出于袍泽之情,而是想继续在大周军中混下去,并非当一个居于高位,混吃等死的无权高官。
为奸佞所逼混不下去投降,于背后捅友军一刀,然后再投降是两种不同的概念。
边镐没有明说,但是所谓的静待天时,不过就是将希望寄托于契丹的援兵罢了。
现在他们自顾不暇,完全无力再支援寿州。
林仁肇心事重重地走着。
“林将军!”
听到有人叫自己,林仁肇转身瞧去,却是濠州团练使郭廷谓。
“郭团练!”
林仁肇抱拳行了一个军礼。
郭廷谓将林仁肇拉到一旁,说道:“朱元率部投敌,我们此间已无胜算。之所以不撤军,是恐为对方骑兵趁势掩杀,唯有强撑。现今士气低落,纵使强撑,亦难久持。何况朱元必然会将朝廷向契丹求援之事,告知伪周皇帝,要不了多久必然出兵强攻我等军寨。”
林仁肇默然点头,认可了郭廷谓的判断。
郭廷谓低声叹道:“非某长他人志气,此战是凶多吉少。我等皆难幸免。唯独林将军,你所率水师横行江淮之间,无人可敌。一旦情况不对,在下希望将军能够立刻撤出战场,及时止损,保留江北有生力量,前往扬州布防。江北不能全失,一旦江北全失,江南便是瓮中之鳖,任意受北贼拿捏。”
“整个江北,现在唯有扬州有挡住贼兵的一线可能。”
林仁肇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在郭廷谓胸口锤了一拳,转身离去了。
郭廷谓苦涩地摇了摇头:若真有一线生机,他岂会如此悲观?
周军。
郭荣做梦也没有想到天上掉馅饼。
跟南唐军鏖战两月,唐军的坚韧骁勇让这位大周天子对于南唐的实力有了全新的认识。
他一直以为淮南东路,淮南西路之败,罪在自己与诸将的轻敌。
而今看来未必皆是如此。
南人还有有豪勇之士的,只是对方的君王李璟不知调用而已。
两月中唐将给他印象最深的两人一个朱元,一个林仁肇。
两人都是不要命的主,一水一路,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结果好端端的,朱元率部而降。
那一瞬间,郭荣甚至在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在学黄盖,使诈降计策。
但见对方弃兵卸甲,郭荣才敢相信朱元是真的降了。
胜利的契机来得是如此突然。
原本郭荣还想等一等。他先从朱元的口中已经确定了寿州城里所剩粮草的情况,等寿州一落陷,便可集结所有军队发动总攻。
但又得知李璟向契丹派出了求援信,便知不能等了,全线进兵。
“火速传令罗招讨使,让他水陆并进,北上截断伪唐后路。至于伪唐水军,让他量力而行,不可勉强。”
因为刘彦贞率领的南唐水军是让罗幼度在陆地上歼灭的,对于江南水师的实力,郭荣最初并不了解。
直到遇到了林仁肇,郭荣才见识到江南水师真正的实力。
张永德率领的殿前军可以说是大周最强的精锐,一样让林仁肇搅得焦头烂额,最后不得已以巨木铁索封锁淮水河面,这才勉强保住了下蔡浮桥,避免了后路为唐军断截的风险。
这见识过唐军水军的实力,郭荣自然不奢望罗幼度能在短短两三月的时间里训练出一支能够阻挡南唐水师的水上劲旅。
第六十四章 淮水列阵
显德三年,九月三日。
郭荣亲自将中军帅帐转移到赵步渡口,亲自督师作战。
向训、袁彦、王审琦、李继勋、慕容延钊、赵匡赞、宋延偓七将分攻紫金山下的南唐连环营寨,完全不给南唐军喘息与配合的机会。
从数字上来说,只是少了朱元的一万兵马,南唐军还有四万兵士,实力折损不过十之一二。
但行军作战看得并非数字,而是人心士气。
陈觉没有作妖的时候,南唐军人人奋勇,他们眼中充满了对胜利的渴望。
凭借着这股信念,他们跟周军打得有来有回。
但随着立有大功的朱元给李璟撤了职,陈觉在后方兴风作浪。
南唐诸将人人自危,也人人心寒,他们的状态直接影响到了身旁的将官士卒。
这一开打,南唐军明显就不复之前与周军鏖战的状态了。
最先出现问题的是陈德诚所部。
陈德诚是南唐大将陈诲的儿子,他在与周军鏖战的两个月里,表现仅次于朱元、林仁肇,但因说了不该说的话,受到了陈觉的嫉恨。
取代朱元的武昌节度使杨守忠抵达前线,但因朱元的兵都给他领着投降周军了,他无兵可带。
陈觉大手一挥,将陈德诚所部一分为二,分了一半给杨守忠。
导致陈德诚部实力大减,士气亦是大跌。
无巧不巧,他遇上了向训,向训麾下又有一员名叫高怀德的虎将。
任凭陈德诚如何抵挡,都未能挡住寨破军溃的下场。
……
周军只是攻打南唐位于山下的军寨,对于依水而建的南唐水师军寨完全放任不管。
林仁肇水师步战救援,却也不敢过于深入,看着局面越发难以收拾,想着郭廷谓的提醒,一咬牙道:“撤军!”
郭荣在后方看着林仁肇撤退,脸色有些难看。
他并没有在乎其他营寨的情况,故意不攻南唐水寨,便是想将南唐水师诱出水寨步战。
他们手上有骑兵,并不在乎南唐步卒溃败。
两条腿怎么样也不可能跑得过四条腿。
唯独南唐水师最是无力。
只要林仁肇再深入一些,他立刻就安排赵匡胤、韩重赟去截断后路,先灭了一部分水军再说,给罗幼度减少一些压力。
现在林仁肇及时撤退,意味着罗幼度要用自己训练不足三月的水军,对抗数量两倍于己的南唐水师了。
这实力过于悬殊,郭荣眼中亦不免闪过一丝忧色。
遮天蔽日的南唐水师船舰缓缓地从水寨驶出进入了东淝河。
林仁肇看着手中的江淮水域地形图。
从他所在的东淝河有三条路可撤向扬州,一条直接顺着东淝河而下,这样的话等于一头扎进巢湖水域,过于危险。
一条是逆着淮水而上,绕过光州入长江,此路现已不通。周军在下蔡方向建造了浮桥,浮桥附近都是铁索巨木。
如此说来,唯一能走的就是顺着淮水而下,直抵楚州,再从漕渠南下扬州。
林仁肇当即下令北上入淮河,想了想又道:“派出游艇先一步分淮水上下游侦察。”
他并没有忘记罗幼度的那五千水师。
尽管林仁肇并没有将五千水师放在心上,但“罗幼度”这三个字却足以令之慎重以待。
林仁肇自己亦是寻常出身,深知想要在这乱世崛起的不易。自己身怀绝技尚且如此艰难,对方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走到这一步,靠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依照常理,罗幼度应该会利用巢湖水系直接北上进入东淝河,从而参战。
如此行军速度最快,但这样一来跟送死没什么区别。
东淝河属于淮水支流,水流走向自北向南。
罗幼度若是率水军走这条航道北上,等于是将自己立于下游境地。
水军作战战舰差距不大的情况下,下游先输一半。
现今罗幼度的水师并未出现,显然并没有走这条近路,不愿将自己处于下游危处。
那么他就有可能走濠水,从淮水逆流而上,从东淝河的入河口堵截自己的归路,占据上游位置。
对方很有可能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游艇便是水上斥候,快捷如风。
尤其是游艇的舵手,更是经验丰富,在河面上来去如风,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视线中。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
派出游弋的游艇乘风破浪而来。
“报!在淮水东下游,濠州方向,发现敌军水师。距东淝河入水口有五里之地。”
林仁肇兴奋地握起了双拳,暗暗庆幸。
这罗幼度果然不凡,胆大果敢,为了一个上游优势,居然驶船绕一大圈。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任凭你机关算尽,此番也要在某手上经历人生首败了。
也亏得郭团练警醒,不然拖延片刻,待罗幼度进入东淝河入口,那可不妙。
“速速北上,驶入淮水,抢占上游!”
浩浩荡荡的南唐水军逆流而上,开进了淮水。
见远处还未大周水军的影子,林仁肇胜券在握地挥动了手臂,高声道:“顺流而下,今日我们便要教教伪周的小诸葛怎么使船水战……”
原本因为窘迫的战局导致不高的士气,在林仁肇的激励下先后高呼起来。
顺流而下行驶了大约一里,周军水师的轮廓已在眼前。
林仁肇舞动着令旗,开始在淮水上列下阵势。
楼船居中,斗舰位于最前方,海鸥左右排列,走轲居于后方,游艇则四散零星排列。
这是南唐军中最常用的水战战法。
将每一种船队的特点都发挥了出来。
斗舰最是坚固位于中央既可以保护主舰,也能正面第一时间对上敌舰,水上作战远程进攻手段居于第一,故而斗舰上多是强弓劲弩与抛石机。
而海鸥速度轻快,船头装有铁皮钻头,用来冲撞敌人船舰。至于走轲上面装载的都是精锐兵士,用来攀爬敌舰,夺船杀敌。
先远程压制,然后海鸥突击,走轲登船扫尾,游艇机动,或是参战或是救援落水兵士,万试万灵。
远处周军水师渐渐逼近。
林仁肇看着已经列好阵型的周军水师,眼中有些讶异。
对方整个水师舰队居然以斗舰为主,难道不知斗舰虽然坚固,但异常笨重吗?
第六十五章 滔天烈焰
敌舰逼近,即将进入射程。
箭在弦上,容不得林仁肇多想,直接下令:“抛石机、弓弩手准备就位!”
“海鸥,做好突击准备!”
对付对面这种笨重的斗舰群,速度快机动性强的海鸥舰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可以轻易地穿插到斗舰的近处,用自己坚固的船头给斗舰的船身撞一个大口子。
多来几下,再坚固的斗舰亦扛不住,保管船毁人亡。
只是罗幼度真会如此大意?
就算他不精于水战,亦不至于这种乱来吧。
林仁肇不得其解。
但就在这时,林仁肇瞠目结舌。
对面的斗舰群上飞过来大大小小五十多个瓦罐,瓦罐盖头还带着火花。
瓦罐飞得极高极远夹带着劲风狠狠砸己方船舰。
林仁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这么远?
瓦罐不但飞得远,还异常的准。
五十多个瓦罐居然有三十多个砸在了己方的船舰上。
然后冲天的火焰轰然而起,一股刺鼻的味道伴随着漆黑的浓烟,刹那之间,弥漫战场。
林仁肇满脸的惊恐,这是石漆!
林仁肇并非不认识石漆,相反对于石漆他异常地熟悉。
后梁贞明五年,在后梁与后唐作战中出现了以铁筒喷发火油的喷火器,用以烧毁敌船。
林仁肇研究水战的时候了解过其中细节,对方用的就是石漆。
看起来很厉害,但没有什么大用。
喷射的距离太近,既可伤人,更能伤己,吓唬人还行,真在战场上效果并没有想象中的好。
后世的李煜若是知道林仁肇有这想法,得后悔的大声痛哭。
除了这点,还有就是石漆这东西太过稀少,并不经用……
可是?
这玩意怎么有这么多?
烈焰冲霄而起。
火焰在石油的助燃下,发作得好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烧红了半边天。
尤其是那一些没有击中的瓦罐。
罗幼度封瓦罐口用的是厚纸。这瓦罐入水沉底,厚纸湿透破裂,然后石油溢上水面。
紧接着着火的兵士往水中一跳。
火势奔马般扩散开去,前方整片水域都为大火吞没。
周军水师。
罗幼度看着对面黑漆漆的一片,眼中也带着些许震撼。
对于石油的用法,罗幼度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认真琢磨。
历史上关于石油而衍生的神器很多,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希腊火、猛火油柜。
但是很显然,这一切罗幼度都不会。
希腊火这玩意如果不是拜占庭人吹牛,那这玩意必然是用了蒸汽助力,不然怎么可能喷射五十米?
至于猛火油柜,喷射距离五六米。
太近太危险。
他记得历史上的宋灭唐时的水战。
唐军已经取得了优势,然后使用了猛火油柜。结果大风一吹,本来要赢的唐军给自己放的大火烧得一干二净。
名动天下的南唐精锐水师就这样戏剧性地反胜为败,全军覆没。
绝了!
罗幼度也不愿意冒这个险……
至于其他千奇百怪的东西,罗幼度要不不会,要不不靠谱,要不就是操作复杂,制作复杂。
想了又想,罗幼度索性奢侈一把。
日子不过了!
哪需要什么弯弯绕绕的,直接上将石油装进瓦罐里,然后封上口,用油布一裹,就是一件大杀器。
罗幼度知道不管他怎么练习,他都没有办法在短时间里让手里的水军胜过南唐水师。
那还练习个锤子。
罗幼度取消了所有不必要的训练,改良斗舰上的抛石机,让它投掷得更远,找来跟瓦罐差不多大小的竹篓,里面塞着杂物,重量与装满了石油的瓦罐一般重,一天到晚地练习抛石机的精准度。
两个多月下来,抛石机都坏了三十余架。
这熟能生巧,一罐罐石油若炮弹一般,居然命中了近乎六成以上。
虽然这跟南唐水师过于密集也有关系,但这一百五十余步的距离能有这种精准度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了。
尤其现在还是东风。
罗幼度选择走濠水绕一圈出现在淮水下游,并非单纯地想要堵截南唐水师,而是看中了这个季节淮水流域多刮东风这一季候特点。
罗幼度虽然没有《三国演义》里诸葛亮那般神奇,但是他会问,会打听。
他问的不是精于天象的老学究,而是靠着淮水吃饭的老渔夫。
他们或许不识字,或许没有什么文化。
但是你问他淮水什么时候刮什么风,什么时候会有雨,什么时候不宜行船。
或许不是百分百准,但七成的把握还是有的。
当然如果老渔夫算错了,亦不打紧。
真要刮了西风,罗幼度自然不会出现在淮河下游了,他会准时地出现在东淝河的入水口。
出现在淮水下游并非是他慢,而是因为东风。
未经提炼的石油最大的特点就是烟重。
原石油里杂质太多,一旦烧起来会生出成倍的黑烟。
东风一吹,带着微毒气体的黑烟宛如化学武器一样,将整个南唐军都掩盖其中。
人类脆弱的眼睛受不住黑烟的刺激,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船舰失去了控制,随着水流挤撞在一起。
黑烟中还夹杂着烈火。
火借风势,越烧越旺。
侥幸处于边缘未受波及的唐军都吓傻了,根本不敢再战。
或是弃船跳水,或是调转船头,或是直接冲向罗幼度的大军。
机敏的选择缴械投降,那些未曾缴械的兵士都逃不过周兵的射杀。
整个南唐水师陷入了恐慌之中。
如此效果即便是罗幼度都未曾预料。
听着那一阵阵凄惨的叫声,罗幼度心底隐隐有些不好受,深吸了口气,暗忖:如果可以,这种手段还是尽量用来对付契丹吧。
似乎感受到了罗幼度的心情,张琼在一旁说道:“大哥,这战场伤亡,在所难免。”
罗幼度瞬间平复了心情,说道:“我晓得,今日不消灭他们。来日,他们一样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伤亡可能更大。这个世道,由不得我们来选。”
“传令下去,往后撤一里,免得受到波及。另外再派遣游艇打捞尸体,救援侥幸存活的兵士。尸体统一埋于岸边,再立一个墓碑。”
或许伤亡不可避免,但罗幼度心底深处始终保留着一分对生命的敬畏与尊重。
第六十六章 人工呼吸
罗幼度并没有乘坐从刘彦贞那里夺来的五层楼船。
楼船通常只适合担任指挥舰,实战效果在江河中并不比斗舰强多少,而且过于笨重不适合今日情况。
万一火势压不住,或者老天不让他赢,临时东风改西风,跑都没地方跑。
故而此番出战他以斗舰为主舰,而且斗舰后边还有一艘游艇跟着。
真要有什么意外,虽说丢脸,但该逃的还得逃。
且不闻未来的赵匡义就凭借一手驴车漂移,名垂青史!
斗舰徐徐转向,已经接到命令的游艇开始行动。
他们喝令侥幸逃出生天的南唐船舰缴械投降,人道地打捞尸体,救援落水兵士。
忽然余光一闪,罗幼度发现两名兵士吃力地将一位赤身大汉往船上拖。
对方或许太重了,两人无法将他搬运上船。
旁边一名投降的南唐兵士在征得身旁周兵同意之后,慢悠悠地下水,游到近处,从水下托着那人的屁股,将他推上了游艇。
赤身大汉翻了一圈,仰面躺在游艇之上。
罗幼度突然怔住了,那大汉的胸口赫然刺着一头咆哮的猛虎!
闽越族人向来有刺青的习俗,罗幼度记得敌将林仁肇绰号“林虎子”,这个绰号就来源于他胸口刺着一头活灵活现的猛虎。
据说是他少年时,在武夷山上中偶遇猛虎,将猛虎打晕后,捉至村中,让村里的老师傅照着活老虎刺的。
瞬息间,罗幼度惊喜地叫道:“快,快将他运上船来。”
如果真是林仁肇,那他真是捡到宝了。
看着那名南唐水兵又游去另一艘游艇帮着救人,罗幼度再度下了一道命令,让愿意帮着救援的南唐兵可以参与救援,但人数控制在百人以内。
很快便有数十南唐军的兵士凭借高超的水性,或是救人或是搬运尸体。
这两军生死存亡的战场之上罕见地出现了一幕诡异的画面。
斗舰调转了船头,罗幼度见远处的烟、火已经有消去的迹象,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来到了那赤身大汉的身旁。
罗幼度并没有直接上前,而让张琼上去看看赤身大汉的心脏是否在跳动。
“活的!”张琼手摸着赤身大汉的胸大肌说道:“不过心跳得不快!”
罗幼度在一旁指挥着:“看看他嘴巴里有没有东西!”
张琼掰开了赤身大汉的嘴巴,看了看说道:“没有。”
罗幼度让张琼抓着赤身大汉的双手,自己走上前去,用脑子里那薄弱的紧急救援知识,给赤身大汉做着心肺复苏。
按了大约三十余下,赤身大汉并没有什么反应。
罗幼度看了一眼赤身大汉那血盆大嘴,还有一脸的短胡子渣,全身莫名打了个寒颤,道:“张兄弟,你深吸一口气,然后对着他嘴巴吹下去。”
张琼瞬间变色,忙道:“我,我不干。”
看着想要逃的张琼,罗幼度脑中冒出一个念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要是一个姿色上乘的佳人好说,这一个魁梧糙汉,实在膈应。
罗幼度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说道:“二十个周元通宝,谁来对着他的嘴巴吹气!”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话果然一点不假。
立刻有一名御营司的兵士站了出来。
罗幼度在空气中做了人工呼吸的动作,让兵士有样学样。
兵士领悟力不错,效仿者对着赤身大汉来了两个人工呼吸。
然后……
“呕啊……”
那名兵士只做了两下,竟直接呕吐了出来,苦着脸道:“他,他嘴好臭……呕……”
罗幼度登时兴奋了。
历史上的林仁肇就是有着极重的口臭,他请了很多的大夫都治不好。
当时赵匡胤已有征伐南唐之心,但他对林仁肇非常忌惮,施展了离间计。加上林仁肇在南唐威望极高,引得了皇甫继勋、朱令赟的嫉恨,在李煜面前恶意中伤他。
李煜一时不查,给林仁肇赐了毒酒。
喝了毒酒的林仁肇口臭的毛病给治好了,但是人也跟着没了。
看着那名兵士退缩了。
罗幼度肃然道:“四十个周元通宝,吹一下四十。”
张琼听了都有些心动。
旁边听到的另一名兵士,自告奋勇地上前。
最初的那名兵士一抹嘴上的污渍,直接扑到了近处,不给任何人机会,做起了人工呼吸。
在罗幼度的指挥下,兵士人工呼吸五次,他做三十次的心肺复苏。
一连做了三轮,赤身大汉突然呛了一口水出来,大口地喘着气。
罗幼度闻到一股不适宜的味道,人退出了一丈开外。
张琼也顾不得按住他,也躲开了。
不过还算忠心,懂得挡在罗幼度的身前。
至于那倒霉的兵士已经跑到斗舰船沿吐去了。
心疼!
摇着有些昏昏的脑袋,林仁肇双手抱着头,用力地拍了两下,随即敏锐地环顾着四周,身子也渐渐弓起。
看着旁边旌旗上写着大大的“罗”字,又放松下来,自嘲道:“想不到我也有给生擒的一天。”
罗幼度笑道:“凡事总有例外。”
能够生擒林仁肇那真是极其不易的事情。
林仁肇自小在穷山恶水的闵地长大的,跋山涉水如履平地,还能潜水十几分钟。
这上了山,他是贝爷中的贝爷,下了水是德爷中的德爷。
就他这一身能力,只要有山有水,想要生擒他,难如登天。
只是这一次阴沟里翻船,让石油的黑烟迷了眼睛,看不清楚事物,又因楼船着火,跳水逃生的时候,脑袋撞上了斗舰,出现了短暂的昏迷。
然后一个能够在大海里畅游的水中蛟龙很不幸地溺水了……阴差阳错地就落入罗幼度的手上。
感受着全身的疼痛,握着的双拳根本没有力气,破罐子破摔道:“既然落入你们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了。”
罗幼度道:“我费尽千辛万苦地将将军从鬼门关拉回来,怎么舍得杀将军。”
“救我?”
似乎因长时间的缺氧,林仁肇脑子有些短路,反应慢上一拍,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想要我跟着你?”
“不,跟官家,大周天子,可不是我。”
罗幼度可不敢僭越,虽然心底是这么想的。
第六十七章 全线溃败
林仁肇想了一想,再次问了一句一样的话:“能给将军当不?”
这要求,真的不高。
罗幼度想都不想,道:“这点我可以代官家答应你,以林兄弟的能力,莫说是将军,节度使都当得。”
林仁肇咧嘴一笑:“能当将军就行。”
此刻的林仁肇并非用寻常忠义二字来形容的。
他本身就是闽国大将,南唐灭闽之后,回到了老家干起了老本行打猎。
但对于他来说,打猎的日子显然过于枯燥无味。
这时鸿胪卿潘承祐找了上来,让他出仕南唐为李璟效力。
林仁肇加入南唐并非是忠于南唐,而是想给自己枯燥的生活找个乐子,不至于那么无趣。迄今为止,他也就远远见了李璟一面。
说多忠于李璟,那就是扯淡。
为南唐不要命地拼杀,属于个人的职业操守。
拿了这份俸禄,领了这个职位,就得干应该干的事情,对得起自己所在的位子。
结果南唐又干了什么事?
李璟昏聩,陈觉瞎搞,李景达又软弱。
林仁肇对于南唐并无半点好感。
现在自己给罗幼度生擒,成为了阶下囚,对方还救了自己一命。
林仁肇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到哪干活不是干?
只要给俸禄,只要给个将军当,能让他带兵打仗,施展自己的能力才干便可。
如他这种人在没有遇到真命之主以前,只要给权给钱,在这个乱世中为谁效力都不奇怪。
而且职业操守极强,绝不会出现拿了俸禄不干活的事情。
在战场上他可以不要命的拼杀,但是给擒了,要他为李璟这样的老大而死,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罗幼度上前将林仁肇扶起来。
林仁肇脚步有些虚软,但是勉强站立,这时他目光注意到了战场之上。
石油的威力委实可怕,毒烟与火焰的完美配合,将万余南唐水师烧得是七零八落。
葬生火海,溺死者不可计数。
侥幸活下来的也直接给烧得丧了胆,失去了战斗的欲望,或逃或是放弃地等着周兵发落,想着自己麾下的兵马便这样让一把火烧得干净,不免有些难受。
这时他注意到了一伙周兵在打捞尸体,营救伤员,还有一些南唐兵士在水中救人,想着自己能够活命,八成也是因为罗幼度此举,认真地看着面前年岁不大,却有些伟岸的青年,认真的道:“先生,您是个好人。”
罗幼度眼前一黑,生出一股将他一脚踹下船的冲动。
你才是好人!
你全家都是好人!
轮到你这糙汉给我发好人卡?
南唐水师遭到了罗幼度的毁灭打击,南唐的步卒亦是如此。
随着连珠营寨一个接着一个地给攻破,南唐军再难阻止像样的进攻,进入全线溃败阶段。
在骑兵封锁之下,南唐军逃无可逃,建州节度使许文缜、前湖南节度使边镐、杨守忠这一个个大人物先后被擒。
郭廷谓撤退及时,从紫金山战场侥幸逃过一劫。
但是在撤回濠州的路上遇到了石守信、刘福的截击,亦惨遭生擒。
南唐大将唯独陈德诚一人凭借出色的水性侥幸逃脱,却也是仅以身免。
朱元叛周带来的连锁反应,还不只是如此。
寿州刘仁瞻本就因军纪斩了自己的儿子心情苦闷,又得知南唐于紫金山全线惨败,悲愤之下,大呼:“天亡我大唐!”
本就年迈的老将殚精竭虑地苦守孤城大半年,这一刻终于支撑不住,一口血喷在了寿州城墙之上,晕阙过去。
寿州城能够坚持今日,全赖刘仁瞻一人的威望支撑。
现在刘仁瞻病倒于城楼,寿州上下信仰倒塌。
寿州监军周廷构、营田副使孙羽取了刘仁瞻的帅印以他的名义献城投降。
坚守了十个月的寿州终于为大周占领。
江南震恐,江北诸州刺史莫不瑟瑟发抖,或逃或降。
他们手上的兵源大多都抽调上了前线,手中无兵,拿什么守城?
赵步码头。
罗幼度领着水师于码头靠岸。
下的斗舰,宰相范质亲自在码头迎接。
“范相公!”
罗幼度快步上前问好。
范质看着面前的青年,心底感慨万千,这才几年,原本以为这会是自己手上的一把刀,用来对付桀骜的武将,现在已经成长为足以同自己并驾齐驱的存在了。
后生可畏!
范质作揖道:“招讨使,奉陛下令,特来迎接!”
与范质这类文士相处,罗幼度自动切换成了彬彬有礼的模式:“谢陛下抬爱,有劳相公百忙之中屈尊相迎。”
两人一并往郭荣御帐走去。
范质将当前的战局细说,得知周边诸州不是投降就是官员潜逃,就连寿州也投降了。
罗幼度心底大石落下,果然跟自己预测得一样。
只要吃下南唐这最后的五万援兵,南唐再无实力掌控江北之地了。
来到御帐。
得知罗幼度到达,郭荣的笑声先从帐内传来,然后方才见到人影。
这位大周天子脸上是堆满了胜利的喜悦,上前直接扶起准备参拜的罗幼度,欣喜道:“先生可不只是朕的孔明,还是朕的周公瑾。这火烧得,真为你捏了一把冷汗。”
石油造成的动静太大。
那漫天的黑烟好似烽火台一样,十里外都看得见。
郭荣心知必然是罗幼度率领的大周水师与南唐水师交上了火。
对于南唐水师有了一定认知的话,可为罗幼度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子。
若非手中那一点善水兵士全让林仁肇歼灭了,早就安排兵卒救援了。
不想最后等来一个全歼唐军水师的结果,心底震撼,不言而喻。
郭荣目光落在了林仁肇的身上,此刻他他穿着张琼的衣服,有些宽大不合身,但比刺着上身要强。
“林将军,对于你的英勇,朕可是寝食难安呐!现在好了,轮到朕的对手们,寝食难安了!”
看着自己面前的郭荣,林仁肇忍不住感叹,跟面前这位比起来,李璟算个啥呀。
“难怪连先生这样仁义智勇的神仙人物都为他效力。”
林仁肇很知趣地以君臣之礼道:“承蒙陛下不弃,林仁肇愿意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好好好!”郭荣一连说了三个好,让范质安排张琼、林仁肇去大帐休息,自己拉着罗幼度走进了御帐。
第六十八章 威压江南
郭荣拉着罗幼度入的帐内,君臣入座。
郭荣大笑:“全取江淮,近在眼前,先生以为下一步当如何?”
罗幼度决然道:“趁他病,要他命。先派遣诸将分去周边诸州,陛下可长驱直入,直抵长江之滨。威压江南,静待伪唐李璟乞降佳音。”
郭荣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似乎有些压制不住心情,起身道:“朕亦有此意。不止如此,朕还要在扬州接见款待吴越使者,此番他们虽未帮上什么忙,却为我大周丧师数万,值得嘉奖。”
“陛下圣明!”
罗幼度拍着马屁,嘴里却道:“陛下抵达长江之滨,还能看一出好戏。”
郭荣讶然道:“什么好戏?”
罗幼度道:“南平王中书令高保融尽忠职守,出兵相助我军的表演。”
郭荣脸色瞬间凝重,森然笑道:“吾便好好看这一出戏。”
这立场不同,态度截然不同。
历史上郭荣对于南平是很包容的。
毕竟南平国小,就一个江陵,然后外加归州、峡州两地。
整个国家不过三州之地,百姓勉强过十万户,论及实力还不及自己手下的那些强大藩镇。
就这点实力,郭荣还真看不上。
故而高保融有事没事的当个舔狗,舔一舔郭荣,为大周摇旗呐喊。
郭荣自然赏赐不断。
现在不同了,郭荣看中江陵的地理优势。
高保融的态度就有些碍眼了。
根据罗幼度、王朴的战略,想要让南唐老实,除了全取江淮之地以外,还得遏制住长江上游流域,掌控长江上下游的天堑。
他需要一个能够在长江上游给南唐施加压力的存在,而不是一个溜须拍马的舔狗小弟。
“先不提这事……”
郭荣突然想到了什么,神秘兮兮地笑着说道:“此番南下,先生军功谋功具是第一,无人可比。回汴京后,这封赏自是少不了。但在此之前,吾有份礼物送给先生……容吾卖个关子。什么礼物,到时候便知……”
罗幼度有些莫名地看着郭荣,总觉得他这笑容有点贱兮兮的,似乎有什么好事。
在赵步港口休整了五日,郭荣安排麾下尚未立功的兵将分取各地。
然后领着文武百官,南下前往和州。
郭荣一直将自己视为马上天子,并未坐在銮驾里享受,而是亲自身着铠甲策马而行。
如果说明光铠嘲讽力十足,那郭荣这一身金灿灿的黄金甲就不是嘲讽了,而是骚包。
全身金闪闪,格外威武耀眼……
途径庐州,官道两旁百姓见到大周天子亲临,莫不是跪伏在地,高呼:“天子万岁,天子万岁……”
郭荣见庐州景象欣欣向荣,感慨道:“能于乱战中治理出这一份太平,先生功不可没。”
罗幼度惭愧道:“陛下这话,让臣无地自容。臣下所用之法,皆是陛下仁政。他们是受陛下仁德所致,臣不过是引用陛下仁德,借花献佛而已。”
郭荣甚是受用,颔首道:“此话固然不假,可能在这战火中将我大周仁政实施得如此到位,独先生一人耳。”
君臣二人相互吹捧着,一并进入和州地界。
在此期间,大周的捷报也不断传至前线。
淮南东路战场。
李重进破濠州,王审琦夺泗州,王汉璋奏克海州,向训定楚州,马仁瑀取滁州。
淮南西路战场,张永德、赵匡胤率领殿前军重新夺取了光州、黄州与蕲州。
这一连串地攻取城池,除了楚州、海州稍有抵抗之外,余下州府,大周将官几乎没有多费力气。
南唐一连串的大败,各州府间已经没有多少反抗的力量了。
而且这一次有了之前白甲军的先例,大周将官也不敢过多地为难百姓。
周兵所到之处,秋毫无犯。
个别约束力差的将官甚至不敢入城,担心自己手下的士兵闹事。
对此情况,郭荣大是满意,几乎所有约束兵士的将领都收到了郭荣的嘉奖信函。
入得和州,郭荣就收到了一则消息。
南平王高保融派遣指挥使魏璘率领一百艘战船、三千士兵从夏口出兵,顺长江东下协助后周攻打南唐,直抵鄂州。
在大周初入江淮陷入苦战的时候,南平一点消息也没有。
现在自己取得了决定性的优势,南平真要如罗幼度说得那样出兵。
所作所为就耐人寻味了。
郭荣看着南平国的动向,想着罗幼度口中的看戏,眼眸透着一丝丝的怒火,却也有点点期待。
就看这高保融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此时此刻得知大周三路大军逼近江北的李璟彻底坐不住了。
可怜兮兮的如同航一样地看着文武重臣,但求一破敌之法,退敌之策。
最后目光落在了柴克宏的身上。
“大将军……”
柴克宏面色肃然,沉声道:“臣愿死战,守卫长江防线!”
死战,除了死战,没有别的了。
紫金山的大败对于南唐的影响是全面的。
就如昔年刘备打东吴一样,将自己的家底都败干净了。
能战的老将,年轻的新秀,不是死就是降。
南唐所有可以调动的精锐,都折在了江北大地上。
现在的南唐已经拿不出像样的将领了,更挤不出一支能够进攻的部队。
刘备运气好,有个诸葛亮兜底,硬生生将奔溃的蜀国盘活。
李璟呢?
有陈觉!
陈觉惹下了如此大过,居然没有给贬官依旧当任枢密使的职位。
在李璟的眼中一切都是朱元叛敌导致的结果,陈觉就算有错,也是未能及时发现朱元的二心。
柴克宏整合了南唐的军事力量,发现手中的歪瓜裂枣只配固守长江与金陵。
没有二十年的休养生息,南唐根本没有任何反击的机会可能。
问题是长江对面的大周会给他们二十年吗?
看架势,那势头今时今日就要席卷江南……
他这个大将军都要崩溃了。
见无人说话,李璟长叹道:“朕手中有一封南平王的劝降信,尔等如何看待?”
冯延巳硬着头皮道:“周军势大,不可力敌,不如归降,尊其正朔。”
这个时候,冯延巳已经不敢说北贼了。
李璟忙道:“何人愿往?”
冯延巳继续道:“臣推荐孙相,孙相为我朝才士翘楚,非他不能担此重任。”
南唐不亡,内斗不止!!!
第六十九章 莫名的从君从父
和州府衙,已经临时改为大周行在,做了小小的装修。
孙晟、李德明整理了衣着,相互对望一眼,彼此眼神鼓励,一步一步走向堂前。
在听冯延巳举荐自己后,孙晟便知他没安好心。
这种递交降表的使者最是难做。
妥协给骂,不妥协又打不过。
使节受辱等同君王受辱,个人态度高了,让敌人杀,态度低了,回来自己人杀。
左右不是人。
但作为南唐清流派的代表人物,孙晟亦彰显了自己的担当。
他毫不犹豫站出来,看着冯延巳一字一句地道:“此行本应你去,只是若我推迟,有负国恩。为了报答先帝知遇之恩,某今日走这一趟。能谈妥最好,谈不成便死在周营,不令君王受辱。你身为国之大臣,理当知道君辱臣死之理,忘君日后莫要误国。”
他此话一出,连冯延巳这五鬼之首的奸佞都忍不住自觉惭愧,反省了足足一日之久。
这一次接见南唐使节,郭荣并没有安排什么刀兵仪仗,以正常的礼节接见了孙晟,陪同的官员也就简单的三人,范质、王溥、罗幼度。
孙晟、李德明先以下国使臣的礼节向郭荣行礼,表明了此行的态度,同时并没有做过多的客套,而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说道:“我主愿去帝号,割让江北十四州,每年上贡岁币百万赠给君上,恳请君上念江淮百姓之苦,罢兵回朝。”
郭荣面色如常,心底却是怦然心动。
这是他们当初约定的最好结果。
如果真要强行走王朴《平边策》先南后北的策略,现今大周已经到了师老兵疲的境地了。
一个寿州他们打了近乎一年,长江天堑以及南唐的国都金陵都不会比寿州更好打。
这大半年征伐,大周的经济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何况还有北汉、契丹威胁。
而且在寿州与南唐僵持,与在江北与南唐僵持,这后勤压力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真要硬打南唐,他们也受不了。
现今大周已得江淮富庶之地,每年又能从江南获得百万岁币。
这结果比硬攻江南更加实惠。
罗幼度也带着几分意外地看着孙晟,心中暗道:“南唐还是有能人异士的,这条件,让人无法拒绝。”
哪知郭荣却沉着脸道:“又想搪塞朕?当朕是三岁顽童,随意欺瞒?”
孙晟从容不迫地道:“我主称臣纳贡,并非虚文。陛下南征不服,而今弊国已经俯首归命。古来圣名帝王莫不以仁德宣召四方,君上乃中原天子,焉能赶尽杀绝?”
郭荣冷哼一声:“俯首归命?”
他将案几上的一封信拿起,递给身旁侍从说道:“你自己看,这是你主亲笔书信,信中可有半点臣服之态?”
罗幼度看着那熟悉的信笺,这不就是柴克宏给他的信?
信中内容,他不曾看过。
此刻也忍不住猜测其中内容。
孙晟接过信笺看着里面的内容,额上汗珠不由冒出。
这封信是大周最困难的时候所写,那个时候南唐全线反扑,大有将大周驱逐出淮南的势头。
李璟本就有文人浮夸之气,用词也多夸耀之处,什么大周气焰已失,若得先生相助,反攻中原指日可待等等云云。
这种话,谁信谁是棒槌。
可白纸黑字又无从辩解。
孙晟只好道:“彼时非此时,我主修书时还不知君上天威,方有此言。现今我主畏惧陛下神武,甘愿臣服,绝无二心,望陛下明鉴。”
郭荣认可地颔首点头道:“如此说法,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朕此刻想知道,朕麾下罗先生与你主麾下重臣周司徒之女的婚约是否属实?他们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三生之约?”
罗幼度听得有点懵,什么三生之约,暗忖:“莫不是柴叔父说的那个?”
孙晟有些不知所措,这国事商讨得好好的怎么扯到这事情上了。
不过此事他恰恰知道一点内情。
早年孙晟在宣武节度使朱守殷征辟为节度判官,当时唐庄宗李存勖在兵变中被杀,后唐明宗李嗣源被拥立为帝。
朱守殷作为庄宗旧将,常心怀不安,后在他的鼓动下据汴州叛乱,但很快便兵败被杀。他不得已抛弃妻儿老小,亡命于陈州、宋州等地,后来逃到了江南。
孙晟的李昪、李璟器重,官居宰相,自然也在南唐重新娶妻生子。
老来得子,疼爱非常。
而周宗长女才色冠绝江南,他儿子大为迷恋。他也曾厚颜上门商讨此事,却为长女早有婚约而拒。
后来从宋齐丘口中得知周宗长女确实与罗幼度有婚约。
于是,孙晟道:“周司徒乃虔诚君子,一直未忘昔年约定,必然是做得数的。”
郭荣脸色微变道:“如此说来,婚约之事是真的了?嫁乞随乞,嫁叟随叟,哪有夫家跟着娘家走的道理?那不就成入赘了?让先生入赘,你们整个江南都受不起。”
孙晟脸色一变,听出了那股威胁的意味,忙道:“此事外臣并非当事人,但想必周司徒不会言而无信。”
郭荣怒道:“不只有此事,让朕气恼。你们还将先生逼入忠孝两难之境,朕不能不为我家先生讨个公道。”
孙晟莫名其妙,愕然道:“君上何出此言?”
郭荣正色道:“吾家罗先生才智绝伦,乃当世诸葛。朕素来倚仗,见其至今未娶,便下旨将皇后二妹许之。两人本是天作之合,现在可好,你主修书告之他与周家女自幼定下三生之约,你说罗先生是从君还是从父?知道的人自然明白,罗先生年少双亲故去,不知这三生之约。不知道的还以为罗先生攀附权贵,为了与皇后结亲,无视父亲所定的盟约,孝道有亏。”
“先生为朕殚精竭虑。此番南下,军功谋功皆是第一,朕容不得任何人毁他清誉。”
“你们提出的条件,朕还算满意。朕亦相信你主归顺诚心,但你主惹下的祸事,由你主想法子解决。切记,不可让朕失信于天下,亦不可让罗先生蒙受不孝之名。
第七十章 做媒
罗幼度在下手呆呆的看着郭荣表演,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有些哭笑不得,内心深处不可避免的小小窃喜。
这些天他是让郭荣吊足了胃口,一直在想他口中的“礼物”是什么玩意。
现在看来“礼物”是何,不言而喻了。
尽管这种形容对于历史上的那位大周后可能略显不尊重,但在郭荣这样的君王面前,大周后当真跟礼物没啥区别。
孙晟此刻也看出了郭荣的意思,对于罢兵条件,他没有意见,甚至已经认同认可。
但是如果不将他所要求的事情处理妥当,那么想要大周罢兵,短期内是不能的。
不过此事他却做不得任何的主,只好道:“君上所求,请容外臣回禀我主。”
郭荣已不客气,直接挥手道:“去吧!”
孙晟与一言未发的李德明一并离开了府衙。
范质、王溥在两人离去之后,也以有公务在身离开了。
郭荣笑嘻嘻的看着下首的心腹道:“先生对于这个礼物可还满意?”
罗幼度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作揖道:“谢陛下关怀,臣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郭荣要的就是如此。
此番淮南之战,罗幼度的表现实在过于惊艳。
不论是表现出来的军事能力,还是战略远见,行政能力,甚至是鬼谋算计都极其优异。
当真就如三国时期的诸葛武侯一般全面。
郭荣野心极大,深知自己想要取得天下,成为类比甚至超越李世民的存在,仅靠自己一人是万万做不到的,必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扶持。
罗幼度毫无疑问是最惊艳最亮眼的存在。
面对这种人才,用什么手段拉拢都不为过。
他将李璟的信递给了罗幼度道:“这是给你的信,恰恰你没看过,瞧瞧!”
罗幼度接过信笺细看,前文都是大话,唯有最后关于与周娥皇三生之约是正题,看着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言,隐隐约约的记忆里确实有个小女孩叫他“小虎哥哥”跟着他屁股后面转悠。
可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郭荣哼声道:“从周宗平素行径来看,所谓的三生之约即便当初真有此事。在令尊被贬之后,便烟消云散了。十有八九是因为女儿过于优秀,动了待价而沽之念。以他的身份将女儿嫁给一皇子,毫不为过,一直拖着,甚至可能怀着让女儿当皇后的梦呢。江南的皇储之争,可是越来越激烈了。”
罗幼度见郭荣一语道破周宗心中所想,暗暗惊叹:相比自己依靠穿越者的远见。
郭荣这里那是完全凭借自己对人心局势的判断,个人能力的体现。
罗幼度赞道:“陛下高见。”
郭荣得意笑道:“李璟信中有句话写的好,周娥皇才色冠绝江南,就凭江南那些酒囊饭袋的蠢货如何配得上?他既然对先生用美人计,那吾就让他赔了美人又折兵,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笑得深沉,心底却在想:以后先生抱着发妻,想得是我的恩典,抱着小妾想得也是我的恩典,还怕不尽心竭力为大周效力?
孙晟、李德明乘着渡江的舟船,准备返回金陵。
李德明苦着脸道:“孙司空,这回去这么说呀。”
孙晟徐徐道:“实话说就好了。”
李德明叹道:“想不到周天子居然因私废公。”
孙晟缄默片刻,道:“在他这类人眼中根本就没有公私之分,只有值不值得。你觉得罗幼度不值得他如此?”
李德明哑口无言,罗幼度可是他们大唐的头号苦主。
南唐皇宫。
李璟揉了揉发胀的脑门,头痛欲裂。
本来就为大周兵临城下而烦忧,庙堂内部却因立储问题争论了起来。
相比其他时代最为正常的嫡长子继承法,五代十国因为过于混乱,下克上之事,过于频繁,开始效仿起少数民族早期的立储制度,兄终弟及。
李璟即位之后,立刻就任命自己的弟弟寿王李景遂为皇太弟。
不过相比李景遂的碌碌无为,李璟的长子李弘冀却异常耀眼,沉厚寡言,却有非凡的才能。
大周入侵淮南的时候,李弘冀驻守润州,局势危急。
考虑到李弘冀年少,李璟匆忙间欲召回李弘冀。
但是李弘冀却慨然决定与诸将同守润州,拼死一战,令得全军上下士气大振。
现今的大将军柴克宏也是李弘冀以自己生命担保破格提拔上来的。
柴克宏大破吴越军,他立的大功,自然也归于李弘冀。
李弘冀的威望一下子就超越了皇太弟李景遂。
也是因此,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推荐改立李弘冀为太子。
就连李景遂自己也恐于李弘冀势大,不敢争锋上书请求归藩。
但李璟并不喜欢李弘冀这个儿子,觉得他遇事不经请示,擅自做主,过于蔑视皇权,并不想将太子传给他。
“爹爹!”
一个年在二十许间的少年在屋外叫了一声,。
“进来吧!”
李璟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来人是他的六子李从嘉。
相比不听话的李弘冀,李璟最喜欢的就是次子李弘茂以及六子李从嘉。
只可惜李弘茂六年前去世了,最听话文采最好的李从嘉就成了专宠。
李璟笑着招呼李从嘉来到身旁,说道:“最近可有什么诗作?”
自己这个六子最擅善诗文,尤其是作词,堪称一绝。
每每读他词作,李璟都有一种吾儿可与李太白相比的感慨。
李从嘉道:“最近甚无灵感,未尝有好的诗作。”
他长得相当俊美,好似女子一般,只是一开口却露出了两个兔子般的大龅牙,破坏了整体的美观。
李璟大笑:“看来吾儿最近心情不错,甚好甚好。”
他对自己这个儿子极为了解。
天生多愁善感,作诗灵感常常源自于那一抹哀愁。
这无灵感通常意味着心情愉悦。
“爹爹,孩儿想要娶周司徒的长女,您给孩儿做媒吧!”
李璟脸色瞬间一变,想到了那个自己求而不得的人,冷静的说道:“不是早说了,那周娥皇已经有了未婚夫婿。”
李从嘉急道:“可是司徒说了,他不会将女儿嫁给侵占我疆土的恶贼的。这不意味着娥皇妹妹可以嫁给孩儿了嘛?”
他眯眼笑的极甜,难怪一点灵感都没有了。
第七十一章 仇恨的种子
李璟听李从嘉这般一说,不免眼前一亮,问道:“司徒真是如此说的?”
李从嘉心底暗喜,忙道:“自然是真的,就在今日集会。孩儿亲耳听得司徒说的。”
李璟忍不住感慨,道:“整个大唐,唯有司徒最是忠贞。其身为社稷元老,升为皇亲之列,亦是一种嘉奖。”
他正准备答应下来,恰巧得知孙晟、李德明归来。
李璟心头一颤,脸色瞬间苍白,为何来得如此之快,难道是直接给赶了出来,北贼是非灭我社稷不可?
他强压着不安镇定道:“此事等父皇回来再谈,父皇先去处理政务。”
李从嘉看着李璟带着几分惊慌的神情,亦知自己的国家面临的情况,心底伤神。但转念一想,自己即将可以与周家娥皇妹妹成双成对,又喜上心来,忍不住窃喜出声,两颗龅牙闪闪生辉。
李璟在前殿接见了孙晟、李德明。
孙晟见此去商谈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向李璟细说。
李璟想不到自己招募罗幼度之举,居然险些坏事,但听郭荣最后的要求,不免有些古怪,从道理来讲,郭荣这套从君从父的理论是说得过去的。
可现在是什么世道?
就这乱世,人命如草芥,道德伦常,不值一提。
就当前罗周两家彼此的情况。
罗幼度娶任何人,周家择任何婿,都无人会说什么。
郭荣完全是在小题大做。
但李璟的关注点并不在这,而是问道:“对于我们的提议呢?周主可有别的要求?”
孙晟摇头道:“周主说相信我等是诚心归附,条件亦是满意,并未提出额外所求。”
李璟心头大石落下,囔囔道:“那就好,那就好。”
郭荣这一次三路大军威压江南,李璟着实给吓到了,甚至都在朝堂上抹泪了,提出了要求生怕惹得郭荣不满意,开口就是百万岁币。
纵然是江南富饶,百万岁币也不是小数。
至于郭荣的要求,虽然奇怪,但关他李璟什么事情?
保住大唐的江山社稷比什么都重要。
何况是一女子,再说她本来就跟罗幼度有婚约的。
唯一对不住的,就是自己的儿子了。
“此事朕知道的,回头会与司徒商议的。两位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李璟长叹了口气,挥手让孙晟、李德明下去。
待两人离去之后,李璟吐了口浊气,脸上一片轻松,甚至带着些许愉悦。
就当前的局势,能够保住李唐江山,比什么都好。
李璟快步走向内堂,在门口的时候,欢愉的面容转为沉重。
“爹爹!”李从嘉快步迎了上去。
李璟勉强地挤出一个笑脸,说道:“皇儿确实到了该成家的日子了,朕回头便与你做媒。”
李从嘉欢欣雀跃,手舞足蹈。
随即却听“前右仆射常梦锡有一女,温柔典雅,与我儿正好相配……”
李从嘉瞬间呆住了,手足无措道:“爹爹,不,不是常家妹妹,是周家妹妹!”
李璟沉着脸道:“听话,此事休提了。周宗之女与罗幼度自幼定亲,要不了多久,周娥皇即远嫁北方。你莫要多想……”
李从嘉如遭雷击,晴天霹雳,痴傻住了。
他不知自己怎么出皇宫的,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来到了一处偏楼,更不知天为什么黑了。
想着即将远嫁的娥皇妹妹,泪流满面,看着天上的月,院里秋天的梧桐树。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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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李璟同意了郭荣的请求。
周唐之间合约也开始生效。
南唐尚未被大周攻取的扬州、泰州等地开始撤军,主动让出江北之地。
然后双方相互释放俘虏。
依照南唐的要求,那是所有属于南唐的俘虏都得归还。
但大周这边只愿归不愿归顺大周的俘虏,已经投降大周的将官概不归还,而且还得将家人送往江北,不得刁难。
弱国无外交,毫不虚言。
不论任何决议,只要大周这边一硬气,南唐的底气就自然软上三分。
然后妥协。
边镐、许文稹、陆孟俊等南唐大将放归,大周这边也有几个刺史在南唐反攻的时候被擒,也一并归还。
在南唐手上放归的俘虏,自然包括了倒霉的赵普。
看着滔滔江山,赵普脸上露着几分的悲壮,“我赵普回来了。”
想着被俘的这些日子,赵普回头看了一眼江南,心底暗恨:终有一天,必报此仇。
相比其他被擒的刺史官员,赵普在俘虏营的地位最低。
首先他判官的地位就明显差刺史、长史一两个级别。
然后赵普并无才气也没有名气,在江南这个文风盛行的地方,做个俘虏都要低人一等。
关键赵普名义上还是隶属赵匡胤所部。
罗幼度、赵匡胤是南唐两大苦主,逮不到罗幼度的人,只能将怒火发泄在赵匡胤的人身上。
故而赵普还受到了特别的待遇。
憋屈的赵普在监牢里甚至都有投敌的念头了,但是想着南唐不可能是大周的对手,如果投敌那身上就有抹不去的污点,想要得到晋升那就更难了,一咬牙忍了下来。
果然等到了大周胜利,相互释俘的时候。
这一大早,赵普与一众大周俘虏由江南运往了江北。
面对一众俘虏,郭荣很通情达理地低调处理,保全他们的颜面。
但因这个低调,也就安排了少许人来接送。
赵普地位不高,又无多少亲朋,环顾四方,无一人认识,一声长叹,独自而行。
“则平兄!”
赵普忽然听到有人叫唤自己,扭头一看,正是窦仪。
赵普心中感触,快步上前。
故友相见,感慨万千。
“可象兄!你可好!”
窦仪想起当初东躲西藏的样子,也是一脸唏嘘,将自己的情况简略说明。
赵普在狱中消息匮乏,但在出狱之后,已经从南唐官员侍从嘴里听到了大战的经过。
对于罗幼度的事迹功绩,皆有一定了解。
赵普本就心眼小,此刻见自己这好友因祸得福,心底一阵不舒服,这也叫苦?
都成为了罗幼度的左膀右臂,这苦给我十倍,我也受得。
窦仪没有那么多心思,拉着赵普道:“走吧,先生也来了,只是不适合出现在这地方,某带你去见他!”
赵普见窦仪居然将自己介绍给了罗幼度,顿感惭愧,道:“可象兄高义大恩,普终身不忘。”
说罢心情激动,脚步反超了窦仪。
那可是罗幼度啊!
能跟着罗幼度,谁稀罕赵家兄弟。
走了大约两百余步,赵普看着远处有一队人马等候着。
赵普压着激动的心快步上前,走得近处行,行了一个大礼道:“赵普见过罗先生。”
罗幼度看着面前这位未来宋朝的开国名相,颔首道:“不用多礼,我听可象说你过你。说你胸中满腹韬略,唯一不足就是书读得少了一些。哈哈,跟我一样,我书读得也不多。”
赵普谦逊道:“在下焉能与先生相比。”
罗幼度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然后来了一句:“你与赵家兄弟可有嫌隙?”
赵普讶然道:“没有啊!先生何出此言?在下虽为滁州军事判官,可与赵家兄弟只有一面之缘。”
“哦,没事,是我多虑了。”罗幼度断然不在此事上说下去,而是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想法?我与秦川王景互为兄弟,不如我修书一封,举荐你去他麾下任职可好?以你之才,必得王兄重用。”
赵普面色如常,可心底却翻起了巨浪滔天。
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将我调离,而且还是秦川,那么远的地方?
与赵家兄弟有嫌隙?
有什么嫌隙?
只见过一两面,话都没有说过几句……
忽然之间,赵普想通了。
他自然知道赵匡胤受到了李景达的特别针对,调动了四倍于他的实力,将他逼退。
莫不是他们将战败的责任推卸给了自己?
越想赵普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滁州的失陷是赵匡胤后路断绝的开始。
但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明明是他们赵家兄弟未能处理好士绅关系,才导致的结果。
越想赵普心底越恨,越想心底越是委屈,这太欺负人了。
在南唐给欺负,这回来了,还给欺负。
赵普对着罗幼度深深作揖,听懂了他的提醒。
先生是正人君子,不会在人后说他人坏话,以此法提醒自己,还给自己准备了后路,恩重如山。
罗幼度并不担心此话给人戳破,赵匡胤有担当,但赵匡义却年轻气盛好面子,他确实说过类似的话,不想自己身上有惨败的污点。
赵普心中茫然,这得罪了赵家兄弟,这大周还有自己的出路吗?
难道真要去秦川发展?
一旁的窦仪完全不懂其中缘由,说道:“先生不是说手上缺人,为何不将则平兄留下?”
赵普眼中闪过一丝希望,高声道:“普愿入先生门下,为先生牵马持鞭。”
罗幼度略微犹豫,好似有什么顾忌,最终道:“也罢,放着则平如此大才不用,将来必定后悔,便留下吧。”
赵普纳头便拜,心中念着两个人的名字!
“赵匡胤,赵匡义!!!”
第七十二章 迎“大小周后”
京口。
作为长江下游最为重要的港口,因大周与南唐的战事,码头略显冷清。
但随着两国之间缔结主从之约,渐渐恢复了些许元气。
今日迎来了一波贵人。
一艘巨型船舫停靠江边,随着马车的停留。
须发苍白的老者在侍从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马车。
在老者的身后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就像两颗黑葡萄一样,五官长得极其精致,樱桃嘴,高鼻梁,弯弯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好似天上玉女一般。
她特别调皮,并没有老老实实地从落脚凳上一步步下来,而是直接向前一跳,稳当当地落地,双手还左右伸直,好似小鸟一样。
“幺妹,不得调皮!”
车内一身轻喝,声音温婉柔和,娇柔清亮。
一白衣女子卷帘而出,女子戴着白色面纱,看不清容貌。但露在外边的那双眼睛明亮动人,细眉清秀而弯长,仅凭此两点便足以使人无限遐想,这面罩之下会是何等容颜。
小姑娘一点也不怕白衣女子,反而是冲着她做了一个鬼脸。
白衣女子轻轻一叹。
一行人正是周宗一家。
今日便是周宗将爱女周娥皇送往江北的日子。
周宗拉着自己的小女儿,带着几分内疚地看着自己的大女儿,神情复杂,带着几许后悔。
对于周娥皇,周宗自然是不能实话实说。他不能告诉自己的女儿,你是我周家屹立江南最大的倚仗。也不能告诉自己的女儿,你是我待价而沽的宝贝。
所以自幼就给她说明你有一个未婚夫,他现在失踪了,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人无信不立,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家境如何,哪怕是一乞儿,也是你未来夫婿,我周宗的女婿。
除非确定了对方已故,或者到了一定非嫁不可的年纪。
周宗并没有跟任何人定下婚约,所以只要对的人出现,那个未知的未婚夫,自然就会死了。
至于未婚夫的对象是罗幼度,完全是他人自己瞎猜的,人云亦云。
三人成虎就是他了。
周宗也不好解释,毕竟这个莫须有的人他自己也说不上来,都这么说,算是默认了。
他知道罗幼度的母亲带着他北上投亲,中原那么乱。
孤儿寡母能活下来的几率多大?
况且就算活下来了,那又如何?
根本就没有这纸婚约,罗幼度还能厚着脸皮上门不成?
直到那该死的宋齐丘,胡说八道的一嘴,将事情弄得人尽皆知,完全不好收场。
最终居然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自己的女儿竟影响了两国的和平。
想着李璟低声下气与自己说郭荣的要求时,周宗心若死灰,更是无可奈何。
别看李璟姿态放得低,周宗亦是多年的老政客,知道如果自己不同意此事,能不能活着回家都是问题,然后自己这一对女儿未来只怕更加凄苦。
“都是我自己做得孽呀!”
多年算计,将自己算计进去了。
一家人上了船。
周娥皇眺望着江北,不知今生有无可能再回江南。
周宗也看着嘈杂的码头,突然在不远处
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郑王李从嘉。
对方站在码头的高台上,痴痴地看着这边。
“娥皇!”
周宗叫了一声,示意李从嘉所在的方位。
周娥皇看了一眼,道:“早些断了郑王的念想也是好的。”
她说完就向船舱里走去了。
在她父亲周宗特意安排之下,十年前李璟的寿宴上,周娥皇弹奏琵琶以祝寿。
曲惊四座,李璟深为赞叹,赏赐以烧槽琵琶。
从此年少成名,成为整个江南人人称道的才女。
十年间在周宗的安排下参加了不少诗会,亦结识了不少江南才子。
但以才气而言,郑王李从嘉当属第一。
周娥皇能够感受到这位郑王对自己的爱慕,只是有“婚约”在身,从未有过回应。
而今自己即将远嫁,更不愿让他多留期盼了。
李从嘉痴痴地看着那丽影走入船舱,泪流满面,一直看着船舫。
“娥皇妹妹!”
哀思上头,这该死的灵感……它又来了。
船舫缓缓北上。
驶离京口,开往扬子津。
周小妹记事起第一次游长江,在侍婢的带领下于甲板游玩。
周宗在舱内看着倚栏望江的女儿道:“闺女……爹爹,对不住你。”
周娥皇已经取下了面纱,露出了倾国倾城的姿容,柔声道:“爹爹何须此言,若无您老呵护栽培。女儿与幺妹怎能于这乱世之中享受富贵至今?父亲良苦用心,女儿焉能不知?这阴差阳错的,足见女儿与罗家哥哥天生有缘,谁能说这不会是一段好姻缘?”
一开始对周宗那个未婚夫婿之言,那是深信不疑的。
但随着年纪越长,尤其是这两年,她从怀疑到坚信,已经判断出周宗的用意。
周娥皇并没有生气,反而更加心疼自己的爹爹,一大把年纪了,还在政治场上游走。
为的是什么?
还不是这个家?还不是她们姐妹的未来?
周娥皇没有戳破这个谎言,而是全力地配合自己的父亲。
乱世儿女,哪有自主的权利?
不管未来夫婿是谁,只要是父亲选择的,那必然是最好的。
周宗看着懂事的闺女,含泪笑道:“其实爹爹这位故交之子,真的不差。当今天下,怕也找不出几个如他这般的后生。能嫁他为妻,一点也不委屈你。只是这妾侍,为父实在心疼。何况对方娘家,又如此强势。”
周娥皇笑道:“爹爹可一点也不差。爹爹,跟我说说他吧,小时候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只是印象中确实有一位小哥哥,一起玩耍。”
周宗确实也特地了解过罗幼度,将他这三年崛起的事情细说。
周娥皇听得极为认真。
扬子津。
扬子津位于扬州以南二十里处,原本是一个不知名的小镇。
后来杨广利用吴王夫差开的邗沟故道,开运河自山阳达扬子,并在扬子建临江宫,从此扬子津日渐繁华,成为了一条连接长江南北的重要港口。
罗幼度高居马上,看着这人来人往的渡口,等得有些心急,也有些期待。
来到这时代已经三年了,从最开始的如履薄冰,到现在名动天下。
这一路几乎都在算计中度过的。
哪怕是与人交往都是算计。
在这乱世中就他这出身,不一步步算计,又怎么能有今日?
但随着地位越来越高,每日回家孤枕难眠的时候,也想要一个家,一个能够帮助自己,或者安慰自己的女人。
至于爱不爱的,那是小年轻考虑的东西。
爱情并非不存在,但极其奢侈。
罗幼度从不觉得自己配得上拥有这玩意,尤其是来到这古代以后,更是如此觉得的。
不管什么原因,或利益或单纯的欲望,男女走在一起,然后成为家人,相识相知,相互包容,相互理解,最后繁衍后代,这已经是他所能想的最奢侈的生活了。
罗幼度从来都是闲不住的人,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他都想干点事情出来:儿女情长是生活的调试剂,必须有,但不是全部。
“来了,大哥!周家的大船!”
罗幼度回过神来,远远眺望,一艘巨大的船舫徐徐而来。
船舫上飘扬着一个巨大的“周”字旗号。
罗幼度招呼着人,驾驶着一辆三马拉驰的豪华马车,向码头赶去。
来到了码头,下马等候。
周宗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甚是怀念。
他的司徒是虚职,这一生最大的实权官职就是东都留守。
南唐的东都便是扬州。
他在扬州干了近乎十年。
对于这里的一草一木,自然熟悉。
此时他已经看到了码头上的罗幼度。
船舫缓缓靠岸。
周宗、周娥皇、周小妹当先下了船。
“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罗幼度不管怎么样,岳父先叫上再说。
这给远来的岳父行礼,属于正式场合,自然要守规矩。
罗幼度行的是大礼,而且并未直接直起身子,行鞠躬状。
周宗小等了会儿,方才上前搀扶而起,心底也略松了口气。
这一拜至少能证明,自己这故友之子是个懂规矩的人。
周宗正要说话,周小妹在后边探出头来,说道:“你就是我未来姊夫?”
罗幼度眼前一亮,心底嘀咕了一句:“好可爱的小萝莉。”
她就是小周后了吧,果然是个美人胚子。
“不得无礼!”
周宗有些头疼,他上了年纪,老来得女,并没有精力同时兼顾周娥皇、周小妹两人的教育。
他对于周娥皇是异常严苛,是以王后甚至皇后的仪态培养的。
周小妹便有些放任自由,导致了年纪小小就有些无法无天,谁也不怕,什么也不敢说。
周小妹听到呵斥,撅着小嘴,躲到后边去了。
周宗道:“让贤婿见笑了。”
一声贤婿并非认可了罗幼度,而是面对这无力挽回的局面,只希望面前这个男人,能够对自己女儿好一些。
罗幼度笑说:“小妹年少,天真烂漫正是本性,岳父大人不必过于劳心。”
说着对周小妹展颜一笑。
周小妹立刻回敬一个鬼脸。
罗幼度发自内心地翘了起嘴角,眼神不知觉地与周娥皇的双眸触碰在一起。
向来不相信爱情的罗幼度居然有种恋爱的感觉。
第七十三章 周宗的小心思
罗幼度念叨着来日方长,收起了心里泛起的那片涟漪,向着自己的岳父大人道:“舟车劳顿,城中府邸已经收拾好了。请岳父大人上车,先回府休息。”
他做了请的姿势。
周宗点了点头,走在前头。
周娥皇大大方方地盈盈万福。
罗幼度露出了一个自问最帅气的笑容。
见三人上的马车,罗幼度领着一行人往扬州城里行去。
随着南唐军撤出扬州,向训暂时接管了扬州的防务,郭荣也从和州迁移到了扬州,准备在扬州隆重接待吴越国国王钱弘俶。
因扬州新得,守卫深严,一路上皆有兵士巡逻。
往来兵士见到罗幼度一行路过,莫不是顿足敬望。
周宗在车内见状,亦忍不住道:“以文人之身,能在中原大地闯出今日成就,委实不容易。”
周娥皇也不知觉地点了点头,眼眸中闪过一丝心疼。
在长江之上,周娥皇已经从周宗口中得知罗幼度这些年的经历了,也了解了一些当年的事情,知道罗幼度当年随着母亲北上投亲,但娘家人为契丹杀尽,孤儿寡母外加一老仆在开封艰难地求生。
周娥皇所在的江南可谓人间天堂,不止一次听从北方中原逃到江南的士人说起中原乱象。
说那里贼匪横行,群魔乱舞,道德义理尊卑不在。
兵士能擅杀节度使,就是因为节度使不带他们劫掠百姓搞钱。
节度使更是目无君上,将反叛自立视为理所当然之事。
周娥皇性子本就温顺,自小又受到良好的教育,有着华夏古代女子最美好的品性,贤良淑德。
尽管过程是阴差阳错的,但在她的心底罗幼度已是自己的夫君了。
想着自己未来的夫君,生处于这种乱世,靠着自己闯出这份事业,扬名天下。其中必然是无比艰辛,即是自豪,又有一些心疼。
一行人入的扬州城。
今夕的扬州城远没有唐中后期扬一益二的风采。
城中屋舍陈旧,甚至有一些破败,街道的管制亦不尽如人意。
明明是大街,偏偏有人的屋舍能够扩建至街道中间,强占一半土地,只留下半条街道行走。
“唉!”
周宗在车内见城中景象,长叹了一声,道:“这离别多年,扬州竟落得如此田地。”随即愤然道:“冯延鲁,罪该万死。”
周宗也是扬州人,对于扬州自然别有感情。
他卸任扬州留守去金陵定居之后,接替他担任扬州留守的正是冯延鲁。
周宗以清流自居,自不会干有损名望的事情。
扬州过于富庶,也饱受战乱之苦,在周宗手上恢复了不少元气。但冯延鲁这一上台,各种搜刮,各种剥削。
城中的达官贵胄将侵占街道以为常事,将扬州搞得一团糟。
李璟只要税收到位,自己的东都是什么情况,他是不闻不问。
导致了偌大若好的扬州,变成今日的情况。
罗幼度听得此言,停马到了马车旁,说道:“扬州城已经乱得不成建制,各种占街侵地,无可救药。前些日子与官家还商议过此事,官家意图废弃这扬州城,打算在附近找一处地方新建一扬州。只是目前不知何处适合,岳父大人久居扬州,不知有何高见?”
罗幼度记得历史上郭荣在旧扬州的东南方建造了一个小城取代扬州,叫周小城。
后来宋朝在周小城的基础上扩充扩建城墙,称宋大城。
扬州位处漕运要地,南北一统之后,只是短短几年时间,扬州再度成为中国东南的经济文化中心,与都城汴梁的重要性可以相提并论。
史载扬州商税年八万贯,居全国之首。
周宗来了精神,说起了扬州周边的情况。
“老夫觉得新扬州不要走老扬州城的路子。老扬州城讲究农商兼顾,现实却是没有多少人愿意耕种。城里的商业过于发达,城中小工一年收入都比种田收入更高,很多田地荒芜,城中富户甚至直接将田地盘买下来当做避暑别院。直接以商、漕为主,农业为辅,将扬州水陆便利的地理优势进一步扩大。”
罗幼度赞道:“岳父大人高见,这扬州原本是只有子城,南北东西都不过四里地。是淮南节度使陈少游扩建罗城,将之与漕运连接。而南北粮草、盐、钱、铁的运输都要经过扬州。引来了各地客商侨居在城内,从事着贸易往来,这才有扬一益二的盛况。以商、漕为主,确实能将扬州的优势,进一步扩大。”
他顿了一顿,说道:“那岳父以为扬州罗城东南方如何?”
周宗讶然道:“可是邵伯湖以南,挨着运河那片区域?”
罗幼度道:“然也!”
周宗笑道:“老夫也想说这里,此处水陆便利,北连高邮湖、邵伯湖,周边土地肥沃,可以耕种,东靠运河,南距扬子津不远。至于北边,离旧城不远。未来新城充实,还可以将旧城推倒重新规划。”
罗幼度不住点头,周宗的提议比他与郭荣以及范质、王溥商议的都要全面。
终究是本地人,对于扬州的了解,远胜他们这些外来的。
翁婿二人围绕新扬州一路攀谈,直至到达目的地。
周宗居然有些意犹未尽。
“先生!”
赵普从府中走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一切都整理妥当了。”
罗幼度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个赵普真是个妙人。
罗幼度手下文臣不少,不乏能力出众者。
宋琪、寇湘、汤宇、窦仪这些人,都有不俗的能力。
但是他们身上皆有一种文人特有的风骨。
简单地说,罗幼度提拔了他们,他们愿意为罗幼度效力。
罗幼度如何对待他们,他们加倍办事以作回报。
而赵普完全不一样,他没有半点的风骨,直接将自己地位摆得很低。
罗幼度给赵普的安排的职位是御营司的兵案,负责御营司诸军、直、班功赏,大教阅转资,内外转补、排连,换官等琐事。
赵普只要处理好本职事务就算是尽职尽责了。
但他厚着脸皮舔着脸,一天到晚跟着罗幼度身旁转悠,帮着他处理生活上的琐事。
罗幼度一度以为自己请得不是一个下属,而是一个管家。
偏偏这个“管家”事情办得极为利索,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就拿此次迎接周宗一家子来说。
罗幼度在城中的住所是朝廷统一分配的,周娥皇还没过门,自然不能住在一处,让人说闲话。
尽管罗幼度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妥,但世人可不这么看。
然后赵普已经安排好了,而且还是周宗当年在当任东都留守时的故宅。
对于周宗一家肯定别有意义。
府中佣人侍婢家具什么的,也安排得妥妥当当。
试问有这么一个办事得力贴心的下属,罗幼度怎能拒绝?
周宗下的马车,看着面前熟悉的景象,心情好上了几分,自己这个女婿还真是用心了。
周娥皇看着面前这阔别已久的“家”,面纱后面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真是有心人。
何为细节决定成败。
这就是!
周小妹离开扬州的时候还处在幼儿懵懂阶段,并不记得这里是自己的家。但懂事后第一次离家,周小妹显得很是兴奋,又度跳下马车,想要去看一看新住处。
对于周宗的到来,郭荣也很给他面子。第一时间在扬州行宫接见了他,还让范质、王溥两位宰相加上罗幼度作陪。
让周宗受宠若惊之余,也体会到了郭荣与李璟的差距。
郭荣、李璟从本质上来说都是富二代。
一个继承了郭威的家业,一个继承了李昪的家业。
大周、南唐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劣势。
论及军事实力,自然是郭荣继承的大周更强,但是郭荣面对的是一群难以节制的骄兵悍将。
李璟继承的家业更加富裕,不过军事力量相对薄弱。
可两人发展的情况却是天差地别。
郭荣一点一点地掌控局势,威压孟蜀、南唐,而李璟却志大才疏,打个闵、楚都鸡飞狗跳的,一直在吃老本。
看着英武的郭荣,脑中想着窝囊的李璟,周宗小心思开始泛滥了。
周宗、罗幼度一并出了行宫。
上得马车的周宗突然开口:“贤婿,上马车说话吧,我们翁婿之间好好聊聊。”
“是!”罗幼度跟着上了马车。
这马车也是赵普安排的,上面茶水点心一应俱全。
罗幼度给周宗满上一杯水,移到他面前。
周宗却是一脸欣慰感慨地看着罗幼度道:“罗兄若是知道他儿子有今日成就,九泉之下也瞑目了。唉……”他说着一脸哀愁愤恨:“昔年令尊因我被贬泗州,我迫于宋老贼压力,不敢明里相助,只能暗中帮衬。不想一时疏忽,导致你母子音讯全无,某百般找寻,一无所获,内疚至今,贤婿莫要怪我。”
“身在官场,身不由己啊!”
罗幼度本就没将这种小矛盾放在心上,周宗是个政客,除了不够朋友,也没干什么坏事,何况现在自己即将纳她女儿,更不愿计较了:“岳父大人哪里的话,都过去了。何况家父从未后悔自己的选择。”
周宗见罗幼度真无计较之心,心底大安,漫不经心地问道:“今日见周天子英武非常,古之圣君不外如是。只是他屡屡亲征,恐影响后继,大为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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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筹谋南平
见周宗莫名说到这个,罗幼度知道这个老家伙必有所图,不动声色地道:“确实如此,国之承传,重中之重,关乎天下未来,此事理当重视。”
周宗笑道:“也许是某顾虑了,却不知周天子后继如何?”
罗幼度瞬间明悟了,这家伙将主意打到郭荣儿子上面去了。
以年纪来说,郭荣现在三十六,儿子怎么着也得有十几岁了。
十几岁的大周亲王,不正好配得上周小妹?
不过他这如意算盘注定打不响。
罗幼度尽管不去计较周宗与父亲的恩怨,但对于他本人倒没别的好感,尊重不起来。
一口一个岳父,除了让周家安心,让周娥皇安心,也有点别的意思。
“官家今有四子,倒也不少。其中嫡长子,今年已有四岁,天性聪颖。”
果然,罗幼度这话一出口,周宗登时傻眼了。
四岁?
小妹九岁,这年岁有点悬殊啊!
周宗今日见郭荣英明神武,手下又是能人辈出,便动了心思。
就大周这势头,指不定未来真有机会一统天下。
若能将周小妹嫁入周皇室,那可不比嫁入南唐皇室,现在的南唐王室要强?
想着以郭荣的年纪,子嗣应该会有与周小妹登对的。
哪知年岁最长的嫡长子,才四岁。
周宗忽然想起来了,十年前自己确实听过类似消息,前汉皇帝刘承祐逼反了郭威,前者一怒之下将郭威在京亲人全数诛杀,妇孺无一幸免。而今看来,郭荣的子嗣想必也在其中。
四岁!
九岁!
这……
周宗内心挣扎,实在有些不相配。
想着南唐李璟的嘴脸,自己这把老骨头再回去,怕是也讨不得好了。
周宗对于李璟还是有一点了解的,附庸风雅,爱面子。
迫于形势,他以帝王之尊,近乎哀求地说服自己嫁女。
等这风头一过,郭荣、罗幼度他们回到了开封,自己再次出现在李璟面前的时候,换来的绝对不是感激,而是深深耻辱。
周宗此番将周小妹一并带来,就有在扬州常住的意思。
金陵已经没有他们父女的立足之地了。
但来到扬州,周宗发现罗幼度待他们态度极佳,而且罗幼度在郭荣心底地位也是奇高。
从今日的宴会上就看得出来。周宗自然知道就凭自己,压根就没有资格让这位大周天子如此对待,对方看的是这个女婿的面子。
既然自己女婿有这张脸,为何要缩在扬州?
不如去汴京开封赌上一赌。
周宗看着罗幼度脸上愈发满意,一脸伤感,说道:“贤婿,不知你们什么时候北上?老夫与娥皇父女情深,不舍得立时分别,你们若能在扬州多待些时日,那便好了。”
罗幼度心底暗笑:“岳父大人既然不舍大娘子,不如随我们一并入京?北方的情况,远没有你们江南传的可怕。在多年前,也确实如此。但官家即位之后,以雷霆手段,处死了七十余将官,还特地杀鸡儆猴逼迫左羽林大将军孟汉卿自尽,已经整顿了秩序。京中将官当下不敢过于跋扈。”
“京中的文风在窦燕山的经营下,也有了极大的提高。岳父大人若是进京,可与之畅谈经史。”
“窦燕山的文采,可不会逊于你们江南的徐铉、韩熙载……”
对于周宗想去开封发展,罗幼度并没有异议。
周宗这种人好名望,重视自己的清誉,不会干为非作歹的事情。最多不过是借用他的名号融入中原士林而已,不会造成多少影响。
自己在娶符清儿之前,肯定是不能先一步纳妾,而且也不能立娶立纳。
老符家的面子,怎么也得顾念一二。
让周娥皇一人在开封,实在过意不去。
有父亲、妹妹在身旁,肯定会好上许多。
周宗故作犹豫,说道:“如此也好,某也久闻窦燕山的大名,只恨不得一见。”
他满心喜悦,看着面前的女婿,越看越是顺眼,说道:“贤婿疼爱小女老夫明白,不过回京之后,不可在岳父这般叫唤了。让魏王听见只怕不悦……”
罗幼度无所谓地笑道:“无妨的,符老泰山看我不顺眼,未必就是坏事。”
周宗表情微微一变,看着脸上笑容从未断过的未来女婿,心底没有的有些发怵,自己这个未来女婿能走到今日,真不是易于之辈,只怕自己的心思未必就瞒得过他,一时间竟有些不敢说话了。
罗幼度却好似什么也不知道,继续介绍着开封的情况。
什么人值得交往,什么人不值得交往,跟谁打好关系有利,跟谁打好关系有害。
罗幼度身为开封府第二把手,对于这些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周宗却是越听越是心惊,不敢再胡乱地动别的心思了。
送周宗回到府上,罗幼度拜别之后,策马返回自己的住处。
周宗顿足片刻,忽然觉得自己决定做得草率了,也许在扬州安度晚年会更好一些。
但如此想法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将名看的比什么都重的他,焉能满足于在扬州这破地方安度晚年?
女婿出色,难不成还是坏事?
罗幼度返回住所,赵普迎了上来。
“先生,南平的使者之前携带重礼而来,已经给属下驱赶出去了。”
罗幼度颔首道:“干得好!”
他正想去泡个澡睡觉,但见赵普恭敬地在一旁,便道:“你随我来。”
将赵普带到书房,罗幼度摆弄着桌前的茶具。
赵普立刻识趣地找来碳火烧水。
罗幼度问赵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将南平的使者赶走?”
赵普沉吟了片刻,道:“属下盲猜是南平此番支援不力,已经激怒了官家。官家或是想对南平动手,或是想给南平一个教训。”
罗幼度满意地点了点头,能够从有限的消息中,赵普能看出这些东西,已经很不错了。
“此番征服江南,南唐短期内是没有反击余地了,只是并不保险,官家志在天下。现在西蜀、江南已平,接下来的对手必然是盘踞太原的刘汉以及占据燕云十六州的契丹。”
“尤其是燕云十六州的契丹,最不好对付。这一战,要不不打。一旦打起来,必然是昏天暗地,惊天动地。任何一个小事疏忽,都可能导致全线失利。”
“仅靠一个淮南,对于南唐威慑太小。无法确定,在我朝与契丹交战时,南唐会不会复返。”
“若能将江陵拿下,收入囊中。对于西蜀、南唐都是莫大的威慑。”
赵普眼前一亮,说道:“所以官家故意冷落南平是想逼得南平造反?官家好有借口出兵取之?”
他顿了顿,看了罗幼度一眼,鼓起勇气道:“此事怕是不容易。南平就三州之地,手中兵马至多不足万数。论及实力,我大周随随便便几个节度使都比南平更强。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反。哪怕官家再冷落刁难,他也会低声下气地讨好官家。先生莫要忘了,南平高家是出了名的不要脸。为了讨赏,无所不用其极。”
罗幼度赞许笑道:“你说得不错,高保融此人已得其父真传。此番南征,因我朝未设水军,故而官家下令,吴越、武平、南平出水师相助。吴越、武平皆派遣了兵马,唯独南平借口高保融得病,不能理事,无法决断,然后在我军取得决定性胜负之时,瞬息出兵,而且亲自修书劝降李璟归附。”
他脸上露出三分讥笑:“你说高保融这是在为我朝劝降南唐,还是救南唐于水火?”
大周无力继续南征仅有少数几人知道。
不管什么时候,大周都表现出一副不灭南唐誓不罢休的样子。
水这时开了,罗幼度给赵普与自己分别泡了一杯茶。
赵普恭恭敬敬地接过递来的茶,道:“这不奇怪,最想维持现状的就是南平。他们实力太过弱小,打谁都打不过。若不是一直讨好我大周,就南平那点实力,早就给人灭了。唯有维持现状,他们才能高枕无忧地据守称王,一旦局势大变,最先倒霉的就是他们。”
历史上赵普帮助赵匡胤取得天下消灭叛乱以后,最先动手消灭的就是南平。
南平虽然弱小,但所处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地处长江中游要冲,南北相邻,又东临南唐,西接后蜀,南靠南汉。占领荆、湖,即可割裂江南诸国。
罗幼度道:“诚如则平之言,我大周下一步就是要取南平。但与你想得不一样,出兵取南平有损我大周颜面。官家还是要面子的……高保融在心怀鬼胎,都处于暗面。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去强占南平,属下下之策,不得已为之的办法。”
“既然不能动兵,我就在想,能不能兵不血刃地将南平拿下来。”
他石破天惊地说着。
赵普却吓了一跳,手中的茶杯都摔在了案几上,溅了自己一身。
赵普烫的跳了起来,双手拍着身上的水。
罗幼度笑着安抚:“别激动,别激动!”
赵普顾不得身上的茶渍,震惊地道:“先生说的是真的?”
罗幼度却吹了吹手上的热茶,慢悠悠地尝了口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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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去其灵魂
扬州是昔年杨吴的国都,后来徐知诰取代杨吴之后,将国都迁往金陵,以扬州为东都。
扬州皇宫依旧保存完好。
这日皇宫大殿,歌舞升平。
郭荣以最隆重的待遇款待了吴越王钱弘俶。
钱弘俶作为一个远离中原的地方诸侯,本可以安逸地割据一方,但他却是华夏中原正朔最坚定的支持者,对中原诸王朝贡奉之勤,海内罕有其匹。
钱弘俶对于郭荣也是直呼陛下,以臣子之礼拜见。
郭荣想着阳奉阴违的高保融,在看面前矮矮胖胖的钱弘俶,差距是一眼可见。
罗幼度对于这个吴越王亦是极有好感,就凭他历史上纳土归宋的表现,就足以令人佩服。
“大王!”
罗幼度来到钱弘俶的席位,在他身后坐下。
钱弘俶见是罗幼度,赶忙起身,拉着他在自己身旁坐下道:“先生可别折煞我了,能与先生这等人物同席乃钱某荣幸。来,钱某敬先生一盅。”
说着,豪迈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罗幼度与他对饮一盅,说道:“大王对于海运一事如何看待?”
钱弘俶细细思量一二道:“国之大政。不但可以宣国威于四夷,亦能通商以富国。”
罗幼度道:“大王此言大善。”随即奇道:“既知海运之利,不知为何,吴越对于此法并不热衷?”
钱弘俶苦笑道:“国内并非没有商讨过此事,只是杭州湾不适合行大船,海运非大船不可。先祖早年亦与海东半岛、日本有过往来。不过得利不大,渐渐地也断了往来。”
罗幼度颔首表示理解,这海运的推广不只是依靠航海技术的发达,还需要一个坚强的后盾。
没有这个后盾,那一艘艘装载满财富的商船就是贼寇的目标。
现在的华夏还不具备如此实力。
不过航海技术不进则退,你不去发展,十年二十年,等技艺高超的匠师去世以后,一切都要重头来过。
明初时,华夏的航海造船技术是何等发达?
后来亦不是失传了?
罗幼度记得唐朝李治时期,苏定方提兵十万横跨大海直达海东半岛覆灭百济。
足见华夏在百年前已经具备组建远航水师的科技了,但经过唐末、五代十国的动荡,现在的大周已经不具备这种技术,很多工艺都于乱战中失传了。
罗幼度有心重拾这种技术,兴许在北伐的时候会有奇效。
他们中原都不具备水师,何况是辽国?
南方诸国也就钱弘俶的吴越相对靠谱了,而且显然吴越的造船技艺远胜中原。
“大王觉得华亭县上海浦这里如何?”
罗幼度当然知道这个时代最好的港口就是泉州港。
不过泉州现在并不归吴越管辖,而是军阀留从效占据。
就吴越的实力,罗幼度不指望他们能拿下泉州。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华亭县上海浦,也就是后世的经济中心魔都。
现在不过是一小县而已。但特殊的地理优势,在天宝年间,已经显现出来了。
钱弘俶也知道上海浦适合建造港口,颔首道:“确实是一块宝地,只是没有固定商道,建造港口并无意义,”
罗幼度道:“开辟与他国的商道一步步来,这个不急。大王不妨考虑一下加强与扬州、登州港的往来。江南物产丰饶,许多特产在中原北地极为抢手。中原地大物博,也有许多特产为江南所需,如此可促进我大周与吴越的往来,加深彼此联系,同时刺激发展。”
钱弘俶心知罗幼度必有他求,但是有以上两点好处,已经足够令之心动了:“钱某回去与国相商讨一二,再与先生答复。”
罗幼度举杯相敬。此事利于双方,只要对方的国相不蠢,必然可成。
只要利益足够,自然而然的就会推动航海技术的提升。
宴会直至深夜方才散去。
行宫别院水榭。
郭荣、罗幼度君臣二人在烛光下手谈棋局。
郭荣大笑道:“先生心思缜密,算无遗策,可这一手棋艺,那是臭不可闻。吾十岁时,都不止你这水平。”
罗幼度一脸无奈,后世他没学过围棋,来到古代也没时间研究,只是知道怎么下,棋力也就是入门水平,新手都算不上。
郭荣让了他好几目,一样给杀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罗幼度泄气道:“陛下棋艺超绝,臣万万不及。”
郭荣心情愉悦道:“吾与文素、齐物下棋,他们会变着法子输,跟先生下棋,却是吾想着法子让先生输得不那么难看,甚有意思。”
罗幼度觉得有些伤自尊了,忙岔开话题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返京?”
郭荣眼中笑意不减,说道:“明日便走,送走吴越王,即刻动身北上。先去巢湖检阅一下我朝水师,随即北归。先生独自留在淮南万事小心。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过于勉强,更不能冒险。实在不行,直接提水师沿江而上,朕让武胜节度使侯章临时受你节制,你们水陆大军直接将江陵拿下便是。”
罗幼度道:“臣明白,臣还想陪着陛下开创唐太宗之伟业,可不敢轻易涉险。臣已让下属赵普前往江陵与唐付尧汇合了,目前计划进行得还算顺利,就看高保勖会不会站出来为他兄长顶罪了。”
南平实力过于弱小,面对周边的强敌。
高保融这个南平王一直在藏拙,表现出一副昏庸无能的模样,将国中事务都交给自己的弟弟高保勖,什么事情也不管。
高保融的目的很明显,就南平这种情况,北面大周,西边孟蜀,东边南唐,南边武平,没一个打得过的。
与其自己做主让人忌惮,不如自己糊涂一点,什么事情也不干,将权力外放,当一个庸主。
这样反而能够在这乱世中苟活。
高保融的想法做法是没有错的,但是他忽视了一点,苟着苟着最后就成真的狗了。
能够像勾践、司马懿这种苟到最后笑到最后的又有几人?
高保融苟了足足九年,他的弟弟高保勖掌握南平权柄九年,是南平的无冕之王。
现在南平上下文臣武将大多都是高保勖提拔的,跟真正的南平王高保融没有什么关系。
想要南平乱,第一步,解决高保勖。
他才是南平的灵魂人物。
解决了这个无冕之王,高保融面对一群自己不熟悉的文武大臣又将如何自处?
倒是南平必乱。
南平江陵。
高保融梦中惊醒,满头是汗,眼中皆是惊恐:“去,去将太尉叫来。”
太尉就是高保勖,他的职位是检校太尉,充任行军司马,兼任宁江军节度使。
“兄长!”
高保勖直入高保融的寝宫。
他们亲兄弟关系很好,不然高保融也不敢真正放权九年。
高保融心有余悸地道:“刚刚为兄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郭荣突然出现在为兄面前,一剑砍了为兄的脑袋。这一次,我们兄弟只怕真的选错了。”
高保勖也不好过。
郭荣对于他们的态度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吴越此番出兵,郭荣不但亲自修书将钱弘俶请到扬州,还特地地将李璟犒军物资分了钱弘俶三分之一。
而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不但没得到,还给郭荣无视了。
使者求见都给挡在了门外。
他们安排使者给大周的文武重臣送礼,想让他们帮着说好话。
结果大周所有文武重臣看待他们的使者如同瘟神一般,避之不及。
高保融、高保勖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这一次玩脱了,聪明反被聪明误。
高保勖道:“臣弟这边也得到了消息,郭荣在与江南签订降表之后,并没有搁置水师,而是任命林仁肇为水师副都统,收编了一部分的江南水军,现在于巢湖训练,其目的很有可能便是我们。”
高保融苦着脸道:“这可如何是好?”
高保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南唐、孟蜀已经臣服,南边的武平周行逢也表示出对中原王朝的支持。
大周真要出兵南平,他们是一点反抗的余力都没有的。
高保勖咬了咬牙,道:“臣弟看来,郭荣只是想要一个交代。作为中原之主,他也不敢贸然就对我们动兵,折损自己的信誉和名望。此事兄长卧病,一切决策皆由臣弟而定,臣弟这便前往扬州向他请罪,保我南平基业。”
高保融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想着他这九年来日夜不倦地处理国政,道:“不如这样,由为兄谢罪。自罚爵位,将南平王之位让于贤弟。”
高保勖摇头道:“此法不妥,兄长让位也得得郭荣同意许可,万一他以此做文章,更加不妙。”
两人一时半刻,也无法决定,草草结束了此次夜谈。
他们一边派使者继续前往扬州认罪,一边打探大周的动向。
郭荣撤军北归,行前亲自抵达巢湖,检阅大周水师。
与此同时,驻扎在邓州的武胜节度使侯章将驻地迁移到了襄州。
一边是水师,一边是军队移镇,矛头莫不指向江陵。
高保融、高保勖彻底慌了。
他们只有荆、归、峡三州地,其中归、峡还是小州,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就荆州的江陵。
拿什么抵抗大周?
高保勖再次提出动身前往开封请罪的要求。
这一次高保融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