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夜雨空山(下)
唐鹏叩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语调道:“臣与定藩,素昧平生,毫无瓜葛。”
思卿忽然长长叹了口气,“你受委屈了。”
唐鹏听了先是一怔,旋即再拜,口中道:“臣不委屈,亦不敢委屈。若非臣大意,若非臣治家不严,岂会牵连上十二卫,岂会牵连皇后殿下?”
思卿话锋忽然一转,盯着唐鹏道:“老十一——端王世子和你说什么了?”
唐鹏道:“回殿下,端王世子并未对臣多言,只问了几句臣的伤势。”
思卿听了点点头,并没有追问,“那你说说你选择自尽的理由罢。”
唐鹏略一沉默,“臣自知臣致使京卫沦为众矢之的,万死难赎,臣……”
“什么一死万死,”因为此中太热,思卿已有些不耐烦,“你果真想死,用不着万死,一死就够了,本宫今日就成全你。你不必兜圈子,回话!”
唐鹏只得道:“回殿下,端王世子无端来探望臣,臣担心有人会拿这个做文章。端王世子来探望臣之事若是走漏风声,必然有许多人将臣视为端王私人。若有人从中推波助澜,本来是有里通外敌嫌隙之狱,将会变成朝中党争。臣担心……担心定藩乘虚而入。”
思卿气的脸色发青,匆匆来此见唐鹏本是担心端王世子和他讲了什么,才使得唐鹏忽然自尽,没想到唐鹏竟然鲁直至此。这个局从一开始就在朝宁寿府撒网,一开始就已入党争的弧中,思卿目的不纯,想借打击定藩之势祸水东引,这点程瀛洲心如明镜,没想到唐鹏丝毫不知。
“你想过你自尽之后会陷京卫于何地么?”思卿道,“你自尽,旁人只会觉得你是畏罪自尽!背后的人还没引出来,你就自尽。你怎么不想想,倘若上十二卫指挥使中出了畏罪自尽的奸细,朝里会闹出多大的乱子?有人如果想趁机搅乱京卫,又会有怎样的后果!”
唐鹏轻声道:“若臣身殒,乃是因为伤重不治,不是因为臣自戕而殁。”
思卿恨声道:“你若伤重不治,刑科岂会放过京卫?京卫干涉司法,扰乱司法,朝野上下岂会放过京卫?”
唐鹏不敢答话,唯有叩首而已。思卿叹了口气,慢慢道:“你听着,现在你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仔仔细细地想,想想看你的宅邸当中,谁有可能是构陷你的内应。”说完叹了口气,“你嗓子不好,叫他们拿纸笔来,你想到什么,写下来。”思卿忽然想起一事,复问:“你的手——没事了吧?”
唐鹏道:“回殿下,已经无碍了。程统领曾叫臣回忆臣的家人当中有没有可疑之人,臣已细细想过,并未想到有任何可疑的线索。”
思卿叹了口气,转身就要往外走,唐鹏忽然道:“还望殿下务必小心……”
“你不必多说,”思卿知道他想提何适之,于是打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唐鹏忽然道:“殿下,臣不敢乞殿下恕臣欺瞒之罪,但臣今日还是想说,臣之所以怀疑宁寿府品行不端,是因为臣与宁寿侯有旧怨。”
“你听着,”思卿斟酌道,“走到而今这一步,陈南飞去向不明,季淑则猝然下世,要查宁寿府,没有任何证据,没有任何理由。你说倘若如今去查宁寿府,才正好给了定藩可乘之机,我觉得此话有道理……”她说着说着觉得自己热昏头了,有些不知所云,于是道,“但如今你戴着这一身桎梏,这些事都和你无关,你安安生生的呆在这里,就是帮了京卫的大忙了。”唐鹏听也怔了怔,一抬头,四下已不见了思卿的踪迹。
清晨时分程瀛洲返回金吾卫,与思卿见礼之后思卿尚未发问,程瀛洲就先沮丧地摇头道:“没有消息,端府那边也派人去找了。王妃说端府一定暗中行事,绝不张扬,但一直没有消息。”
思卿只觉得双耳一阵共鸣,直直向后跌坐,程瀛洲大惊道:“殿下!”
思卿摆了摆手,“没事,没事,没休息好。”
说完道,“你去办三件事。其一,你去见见我兄长,叫他出面,让这些人帮忙找找线索。昨日我兄长说他们要去通河,假如今晨他们已经离京,你就去城南武宅见武宅的吕姓管家,就说他们家姑娘不见了,请他们帮忙寻人。”
程瀛洲道:“臣这就去。”
“你别忙,”思卿道,“嘉国夫人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第二件事就是派人护好岳文康,他手无缚鸡之力,可不能再让他不明不白的出事。”
“京卫一直有人暗中跟着岳侍郎,”程瀛洲道,“消息都汇在白姑娘那里。”
思卿点点头,“其三,你给我盯好了唐鹏,别让他再胡思乱想做出什么呆事来。”
思卿显然被唐鹏气得不轻,就把唐鹏忽然自戕的缘由同程瀛洲说了。程瀛洲无奈道:“唐鹏性子直了些,臣会看好他。”
思卿又道:“老十一没什么问题,要是有盯着端府的人,可以抽出来一些去寻嘉国夫人。趁着天还没全亮,我这就回汲古阁去,不会再出来给你添事端。此番我说到做到,你安心做你的事。若有了嘉国夫人的消息,尽快告诉我。”
程瀛洲道:“臣都知道了。臣顺路同殿下一道去白姑娘处,而后臣就去见顾先生。”
思卿心知他担心自己的安全,这也是他的职责所在,故而没有回绝,点了点头道:“就先这样罢,但愿嘉国夫人无事,一切只是虚惊一场而已。”
思卿返回汲古阁,露初正在用信鸽同各处暗哨联络。那厢程瀛洲去寻顾梁汾不得,只身去告诉了武振英的吕姓管家。这日晨起,京卫、端王府和与武振英相与的来的帝京帮会悉数出动,阖城搜寻江枫的下落,却毫无消息。
思卿心道何美人将抚州镇守的遗折交给了何家,何家开销了何守之向嘉国府示好,此刻何家没有向江枫动手的理由……难道是江枫查到了什么?亦或是何家仍然担心江枫手里握有何守之的证据,而这证据也与何适之、宁寿府有关?正胡思乱想间,只听一声响动,露初倒在地上。思卿连忙去扶,探了探脉,原来露初一向多病虚弱,此刻急火攻心,中了暑。
思卿连忙替露初扯了痧,因见旁边就有她熬给自己的绿豆汤,顺手拿过来给她灌了半碗,而后将她扶到榻上。露初缓了缓,细声细气道:“姑娘,咱们是不是想左了?”
第六十八章 卖花帘下(上)
思卿问:“什么?”
露初咳嗽了两声方道:“姑娘心里头想着这次透过扫清定藩在帝京的势力的机会,端掉宁寿侯甚至是何家,是么?”
思卿颔首。
露初接着道:“姑娘怀疑宁寿侯和何家有勾连,猜测宁寿侯误把唐指挥使当成端王的人,故而陷害唐指挥使,想再度挑起姑娘和端王的纷争,好坐收渔利。所以姑娘一开始曾经疑心岳侍郎是何家的人。”
思卿道:“你的心思一向细密,你猜的都不错,我之前就是这样想的。”
露初喘息片刻,轻声道:“姑娘,目前为止咱们的人盯着的几股势力都和何家毫无往来。咱们出手试了,岳侍郎也不是何家人。也许这次的事情与何家无关,纯纯是定藩所为。”
思卿道:“你是想说,既然事情和宁寿府无关,和何家无关,可以现在收网抓人,而后逼问江家姊姊的下落?”
露初点了点头。
“不妥,”思卿道,“宁寿侯曾试图收拢季淑则留下的势力,虽然没有成功,但足以说明他有异心。既然他有异心,那他就有嫌疑。现在收网,会打乱你们之前所有的布置,打草惊蛇。万一是宁寿府的人不利于江家姊姊,只抓定藩的这些坐探,到头来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露初叹了口气,“姑娘,如果事涉宁寿府,宁寿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一点儿痕迹都不留。姑娘想动宁寿府,操之过急了。”
思卿想了想,只说:“再等等,再等等。”说完又说,“我知道……倘若宁寿府和定藩没有勾连,我现在还揪着宁寿府不放,可能会给定藩的探子以可乘之机,这话唐鹏已经同我讲过了——”
露初道:“那姑娘还……”
“但这也可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思卿打断道,“我不甘心,我要赌一赌。”
虽然萧绎手里还有一份抚州镇守的遗折,但是那份遗折是直指何适之本人的证据。思卿再三试探,察觉萧绎对何家的忍耐虽已达到极限,但是仍然顾忌着东宫,只想继续削减何家之势,不想给如今半死不活的何适之定罪,大有成全何适之本人令名之态,让何适之本人全始全忠。沈江东手中虽然握着何守之的把柄,但是沈江东一向藏拙,不愿意率先出头,将这份证据公之于众。故而欲清算何家,从宁寿府下手才是最好的选择。
思卿想到此处叹了口气,复道:“再说现在就收网,定藩的探子万一想鱼死网破,江家姊姊就……”
“这倒也是,”露初叹了口气,“那都是一群亡命之徒,逼急了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思卿强自镇定,抬了抬眸子,“我相信以江家姊姊的本事,她不会轻易为人所擒,我们静静心,再等等看会不会有消息。”
午后有府军卫的人悄悄来见露初,露初挣扎着见了,待那人离去,露初面色白得骇人,身子摇摇欲坠。思卿急忙从楼梯上走下来扶住露初问:“怎么了?有什么消息么?”
露初手里拈着一枚宝塔耳坠儿,勉强道:“霞影姊姊说这是沈夫人之物,是端府的人在城西的巷子里捡拾的。禁军去周围搜过了,已然毫无沈夫人的踪迹……”
这日弹劾刑部侍郎岳文康的有失官箴的奏折如雪片一般飞去内阁,岳文康闭门难出。范子冉忙着将奏疏转至今上行辕,忙的谁也不见。嘉国府对外宣称江枫患疾,操纵府军卫庞大暗哨网的罗盘只得暂时交给病弱的露初。江枫失踪打乱了她与程瀛洲全部的布局,让程瀛洲焦头烂额。而程瀛洲的异常让京卫愈发不安,羽林卫的数位属员联袂至刑书府邸“喝茶”,坐下就不肯走,最终逼迫刑书现身,主动出面来见程瀛洲。
“其实那天晚上,岳侍郎就在我府上吃酒,”刑书沉吟,“其实一开始我确实有点儿怀疑岳侍郎,因为那天闹到挺晚的,我送他出来,外面一个闲人也没有。我想着我要避嫌,万一……那我也有失察之罪。只是如今看来,岳侍郎没什么问题……”
程瀛洲熬得头脑发胀,没心思听这些散话,敷衍了刑书几句。刑书说自己仍去查匿名投书人的下落,程瀛洲心知在江枫失踪之前已经发现线索,找到江枫才是当务之急,所以随口敷衍了刑书两句,方送他走了出去。
待刑书打轿离开已近日暮,程瀛洲又至汲古阁面见思卿,思卿听了他的话,沉声道:“岳文康被劾,刑书再称病不理事,只怕下一个被劾的就是刑书自己了——不必理会他,他是个很有成算的。你来的正好,我正想同你商量,倘若过了今天还是没有嘉国夫人的消息,那就不能再拖延了,明日晚时,准备动手罢。”
程瀛洲有些迟疑,“急着动手,打草惊蛇,可能会让之前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且万一沈夫人在他们手中,逼急了他们,他们会不会对沈夫人不利?”
思卿道:“此节我也想过,但是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现在是无论动不动手,嘉国夫人都会有危险。”
程瀛洲道:“沈夫人一失踪,禁军就加强了所有城门的戒备,他们应该出不了城。只要出不了城……”
“帝京这么大,就算在城内,一时间也难以找到,”思卿心神慌乱,暗思是自己让江枫卷入此中,如果是自己害了她,来日有何面目去见武振英?想到武振英,她忽然问:“武宅那边也没有消息传来?”
程瀛洲摇了摇头道:“没有,只有端府找到了一点线索,而后禁军去把周围都翻找过了,什么也没找到。沈夫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思卿追问道:“你有没有问问老十一,嘉国夫人离开端王府时,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程瀛洲把江枫离开端王府时的情形细细说了,又将禁军与端府所派遣的人在端府周围搜寻江枫下落的过程也叙述了一边。思卿听了觉得他们的布置细密非常,无可挑剔,只得叹了口气,“昨儿露初抄了两句诗,千载功名身外影,百岁荣辱镜中花。老程,如果此役不胜,不仅不能一举拿下定藩在帝京的谍网,还可能使我万劫不复。你——你行事要顾虑京卫,不要顾虑于我。”
程瀛洲一愣,“臣不敢答应。”
思卿道:“那就先不说这个。”思卿同程瀛洲议定,倘若明日晚间还没有江枫的消息,入夜之后以烟花为号,各处同时动手。二人反复确认过细节,程瀛洲方从角门悄悄退了出去。
第六十八章 卖花帘下(中)
思卿上楼看了看歪在窗边的露初,露初睡着了,轻软的裙摆长垂至地,额上还挂着细细的汗珠儿,梦里还在呢喃替思卿填写的长短句。思卿替她揩了汗,也坐到了窗边来。日暮时分,粉子胡同的丝竹声再度响起,街上灯火通明。这是思卿留居多年的帝京城,永远喧嚣浮华的帝京城。城中永远有暗流在繁盛的街市之间涌动,永远有无数满腹算计的人蝇营狗苟。
思卿忽然发现自己很久都没有像今天一样慌乱了,自从立起汲古阁,一张无形的大网在她和江枫的筹划下悄悄张开,网住了这座笙歌不断的帝京城,网住了朝局之中许多徘徊不定的棋子,也网住了属于她和上直京卫的一方天地。她无数次的告诉自己,这样做是没有退路的,却又无数次骄傲地告诉自己,这样做才能够留有退路,留有余地。
当这张大网撒下时,没有人知道她有多么得意。午夜梦醒,她一个人悄悄推开一扇又一扇长窗,让夜风肆意吹拂自己。那一刻,她才觉得她真正地存在于这世间,不是谁的影子,不是谁的附庸,不是微弱的火苗,不怕风雨的侵袭。
然而在她感到得意之时,江枫的骤然失踪给了她当头一棒,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远远不够,自己的筹谋漏洞百出。曾经的满盘计划就像春三月里放出的断了线的风筝,一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露初醒了过来,连忙道:“我竟然睡着了,鸽房可有消息?”
思卿摇了摇头,天气太热,她伸手摸了摸住髻后的碎发,用玳瑁梳插拢住,“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程瀛洲离开汲古阁附近的街市,意欲回金吾卫卫所,谁知没走两步,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定睛看了看,开口道:“顾先生?”
顾梁汾回过头,见是程瀛洲,颇为意外。顾梁汾轻轻向程瀛洲点一点头,二人遂转至僻静之处见了礼。
程瀛洲问:“顾先生怎么回来了?”
顾梁汾道:“中途收到了武宅的书信,得知沈夫人出事了,料想武家伯父知道了必定焦急难安,我便中途折返回京里来了。”说完想了想补充道,“我自己回来的。我听说这件事仿佛与定藩有瓜葛,去岁家严受了定藩牵连,我担心有人会因定藩旧事盯上家严,所以请家严先到通河去了。”傅临川身份特殊,顾梁汾、思卿兄妹二人唯恐傅临川再被牵连进事端当中。
顾梁汾也以“家严”二字称呼傅临川,瀛洲听了颔首道:“这样做是极妥当的。”
顾梁汾问道:“现在还是没有沈夫人的消息?”
程瀛洲连连摇头,“没有。此事实在古怪,沈夫人身手极好,不可能轻易为人所擒。如果沈夫人现在还在城中,我们的人不应该至今得不到一丝消息。”
顾梁汾想了想问:“听说人是在端王府附近失踪的,那端王府……”
“端王府没什么问题,”程瀛洲道,“若是与端府有关,端府不可能在自家附近出手,太惹眼了。”
顾梁汾道:“那倒也是。沈夫人去端府,是为了什么事?”
程瀛洲道:“去查唐鹏府邸书信的来源,有了新的线索。”
“端王府的人跟沈夫人讲了什么?”顾梁汾沉吟。
程瀛洲道:“线索只与端府下人的亲眷有关,端府不愿意牵涉其中。所以沈夫人至端府之后是一个人面见那个端府下人亲眷的,具体谈了什么,只有沈夫人和那人知道,端府内其他人通不知晓。”
顾梁汾连忙问:“那个可能知道线索的人呢?”
程瀛洲叹道:“关节就在此处。那人在沈夫人离开端府之前就辞了出去,然后就不见了……”
顾梁汾心中一动,“难不成沈夫人找到了一网打尽的线索?”
程瀛洲道:“大概是罢。”
顾梁汾想了想又问:“沈夫人是不是通过端府找到端府下人的亲眷的?如果是,沈夫人当初托请端府找人的时候是怎样说的?”
“沈夫人说请端府帮忙查查看端府某位下人的亲眷有没有异常,”程瀛洲道,“而后端府去查了,没有异常。”
顾梁汾问道:“那这位端府下人的亲眷,是做什么营生的?”
“开铺子,”程瀛洲答,“那开铺子的亲眷和端王世子说最近他铺子上也没有异常。也就是供货的人有些油滑,缺斤短两、以好充次。端王世子听了,就把沈夫人请了去,把这话转述给了沈夫人。沈夫人去了端府以后,又单独问了那位开铺子的亲眷一些事,问的是什么,旁人就不知道了。落后那开铺子的眷先于沈夫人离开端府,告诉家里人要出城去进货,之后就消失了,一直未归。”
“进货?”顾梁汾迟疑,“进什么货?帝京城周围的货品往来,我还算熟。”顾梁汾道。
这样一来把线索从江枫的身上引开,引到了糕饼铺子的主人身上。程瀛洲想了想道:“进什么货,我也不知道。莫若去铺子上问问他娘子?”
顾梁汾颔首,程瀛洲来汲古阁面见思卿也没带随从,顾梁汾寻了个地方栓好他的坐骑,二人遂各自施展轻身功夫寻小路往那间糕饼铺子而去。
糕饼铺子大门紧闭,顾程二人没有直接入内,而是在糕饼铺侧面的茶坊落脚,这里正是府军卫的哨子,金吾卫的便衣亦在其中。
顾梁汾忽然明白为何端王等人如此忌惮思卿,原来她无声无息地控制了帝京最精锐的庶卫力量,把手伸向了前朝,却又叫人抓不到证据。他正在胡思乱想,程瀛洲已经同府军卫的暗哨谈完,对顾梁汾道:“糕饼铺子的老板一直没回来,铺子大门紧闭,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顾梁汾道:“附近有没有其他力量在盯着这里?”
程瀛洲答:“应该没有。进去看看?”
顾梁汾点点头,两人借着夜色翻身入了铺子,顾梁汾晃亮了火折子,忽然道:“来看!”
这间糕饼铺子原有一家四口和两个伙计,此刻除了糕饼铺子的老板,全都无声无息,横尸于此。
程瀛洲大骇,发出讯号让附近的十来个禁军都进到院中来,众人检查了尸首,皆是一剑封喉。
第六十八章 卖花帘下(下)
“快剑,”顾梁汾道,“下手又快又利落。”
程瀛洲忍不住禁军发怒,“叫你们盯着,你们怎么盯的?”
众禁军不敢答话,顾梁汾走到井台边上看了看道:“应该是从外面的永安渠通过水道暗河游至此井下,然后从井里上来的。”
程瀛洲听了悔道:“真是百密一疏!”
顾梁汾叹了口气,“老板也未必有命活了!”
程瀛洲道:“这糕饼铺子究竟知道什么秘密?”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打斗声,二人正要去看,墙头上忽然出现一个人,手里看不清提着什么事物,“喂——里面的,外头有三个毛贼封门泼油,想把这里烧成白地。”说着“咚”“咚”两声,两具尸首被扔了过来,那人又说,“这贼太蠢了太蠢了,院中这么大,想把人烧死哪儿有那么容易。呃——”说着打了一串酒嗝儿。
顾梁汾程瀛洲面面相觑,顾梁汾问:“前辈如何称呼?”
那人道:“我……”话没说完只听“嗖”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快!快!下面那个没死透!小兔崽子甩了我一镖!”
顾梁汾大喜,轻声对程瀛洲道:“放走,线上。”程瀛洲点了点头,装模作样带着两个禁军追了出去。此时墙头上那人直直坠落,大吼,“小兔崽子!镖上有毒……”
顾梁汾连忙接住他,伸手替他搭脉,“前辈没事吧?”
那人忽然道:“你好眼熟!”说完大咳起来,“这年头天子脚下,糕饼铺子还……还他妈招了盗?”
“前辈来买糕?”顾梁汾问。
那人道:“要不来这儿做什么?打了酒,问了问都说这家的糕好。谁知呃——糕没买到,还他妈挨了一镖。”
顾梁汾凑近看清了那人的脸,也楞了一下,一面替他推血过宫,一面道:“谁说不是?我们来买糕,叫门不应,进来一看,伙计都叫人杀了。”说着又去搭那人的脉,只觉跳动极快,于是唤了声“前辈?”那人头一偏,已然晕了过去。
此时程瀛洲回来道:“他没事吧?”
顾梁汾道:“镖上有毒,他昏过去了。线上了么?”
程瀛洲点了点头,“这是谁?”
顾梁汾道:“应该是归一钟,江湖上出了名的醉鬼。”
二人正欲再说话,忽然感觉又有一丝异常,同时住了口。
“谁?!”二人异口同声喝问。
东墙显现出青色纱衣的衣袂,一痕身影有如风摆荷叶一般蹁跹而下。程瀛洲还没来得及阻止,随行的禁军已经拔剑刺去。那一片轻纱轻飘飘地向墙角缩了缩,程瀛洲连忙喝道:“都住手!”
顾梁汾一手揽着昏迷不醒的归一钟,见此不由道:“你怎么来这儿了?你还嫌不够乱?沈夫人已经不见了,你再出事,岂不是更要乱套?”
程瀛洲惊魂未定,连忙躬身见礼,思卿两度向程瀛洲承诺不离开汲古阁,却又两度违背承诺外出离开,此时见了程瀛洲面色有些尴尬,她摘了帷帽,随意摆了摆手叫他不要多礼。程瀛洲一挥手,金吾卫的便衣禁军和府军卫暗哨全部退开,都退到了暗处。
思卿走近道:“我心里很乱,实在坐不住。哥,你怎么回京里来了?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傅伯伯呢?”
顾梁汾道:“傅伯伯自己先到通河去了。沈夫人不是不见了么?等武老伯收到消息肯定也会回来,我就先回来了。”
思卿点了点头,顾梁汾气恼道:“现在说不定有人专盯着你。”
思卿没答话,顾梁汾又说:“你还不回去?”
“没事,我身手不行,但是逃得快。”思卿敷衍了顾梁汾一句。
程瀛洲还想再谏,还没开口,思卿已经抢先道:“收到附近哨子的示警,你们出什么事了?”说完上前两步,先指着归一钟问,“这又是谁?”
“你不记得当年在吴淞江之滨道儿上人打群架之事了?”顾梁汾问。
思卿摇摇头,“我那时候太小了,记不清了。”
“你再想想,”顾梁汾道,“当时有一位余观主设席调和,席间有个醉鬼把许多人一起灌醉了,你还记不记得?”
思卿刚一凑近,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她低头了看了半晌,疑惑道:“难道是‘不醉不归’归一钟?他怎么晕了?醉晕的?”
“中毒,”顾梁汾拎起他那只中镖的手,“没事,一时半刻死不了,这毒我能解。”
“机簧暗器?”思卿接过程瀛洲递来的镖翻看。
顾梁汾颔首,“他的身手极好,若不是机簧暗器,怎么可能轻易打中他。”
“他来这里做什么?”思卿问。
“隔壁的隔壁是卖酒的,在帝京颇负盛名,他说他打好了酒一问,附近的人都说这家的糕做的极好,他原本想来这儿买些糕饼。”顾梁汾道。
思卿见归一钟腰间拴着两个硕大的酒囊,点一点头,复问:“他怎么会到帝京城来?”
顾梁汾轻轻把归一钟放在地上平躺下,答道:“他是万州人,听说他跟着郑以勤跟了好几年了,此番应该是跟着郑以勤来的。”
思卿忽然想起一事,“傅伯伯走的这么急,不全是为了避嫌罢?”
顾梁汾抬眼问:“你想说什么?”
“傅伯伯在躲郑以勤?”思卿试探道。
顾梁汾点了点头,“大概是罢。”
思卿还要问,顾梁汾先开口道:“我也不知道傅伯伯为什么要躲着这位郑大学士。且不管郑大学士了,你快回去罢。”
程瀛洲插口道:“这人怎么处理?”
思卿答:“给他解了毒,扔回酒铺门口,等着郑以勤把他捡回去。“你热糊涂了?”顾梁汾道,“他瞧见我们了。”
思卿迟疑道:“杀了?”
“万一回头郑以勤要是闹起来,只怕会横生枝节?”程瀛洲道。
“他刚刚救了我们,”顾梁汾道,“我们的人都进来了,有人想从外面封门泼油放火,他进来示的警。况且他中了毒,杀他是乘人之危,没有杀他的道理。”
“封门泼油放火得多大的动静,你们这么些居然没听见?”思卿十分不解。
顾梁汾叹了口气,“这院子大,那些人身手都不差,脚步很轻,我们还真没听见。要不给他下点儿药,我给他安置到一个地方,让他睡几天,等找到沈夫人再说?”
第六十九章 往事重记(上)
思卿上前探了探脉象,觉得脉象十分古怪,却又颇为熟悉,“又是这种毒?”
顾梁汾问:“什么叫做‘又是这种毒’?”
“这毒我中过,”思卿站起身道,“熙宁十三年,我刚进京的时候中过。那次是定藩收买旁的人刺杀下的毒,那些下毒之人都不是定藩嫡系。”
韩守慎承认熙宁十三年受人之托曾经买凶刺杀过思卿,季淑则承认熙宁十三年何适之曾经通过陈南飞买凶刺杀过思卿。陈南飞当时并不算何适之的人,只是看在抚州镇守的面子上替何适之办事。陈南飞为什么会从岭南买凶、是不是和定藩早有勾结,思卿始终不能确定,因为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为首的剑客曾经说的话,“定南王爷的勾当,我们还是不要掺和为上。”
顾梁汾不知情,程瀛洲却知情,程瀛洲一惊,忽然开口道:“难道是陈南飞那厮回来了?”
思卿想了想,谨慎道:“那也不一定。”
“谁?”顾梁汾问。
思卿只答道:“算是江家姊姊的仇家。”
顾梁汾又问:“也和定藩有关?”
思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道:“有没有关,还真不好说。”说完复问:“你们在这儿等什么?”
“方才放跑了一个刺客,”程瀛洲躬身道,“府军卫的暗哨线上去了,想等等看有没有回音。”
归一钟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思卿连忙道:“这毒来得极快。”
“这儿没有药,”顾梁汾从腰间取出一枚葫芦荷包打开,取出一丸药给他服下,“服下这个且压一压,我去寻个地方给他配解药,去去就回。”说完担忧地看向思卿,“你还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罢。”
这话程瀛洲不敢说,顾梁汾替他说了,程瀛洲连忙投以感激的目光。思卿道:“你去就是了,这附近都是我们的人,我不会有事。我再等等,看看有没有消息。”
顾梁汾绕到思卿身后准备背起归一钟,此时思卿背对着他,他顺势给程瀛洲打了个手势,程瀛洲吓了一跳,连忙垂着手摆手。顾梁汾想了想,开口对思卿说一句“随你”,向程瀛洲颔首为礼,背起了归一钟。
思卿冷笑道:“怎么?想打晕我?我身手虽然不及你,但是你想悄无声息地打晕我,可没那么容易。”
顾梁汾哪里肯承认?只道:“我看你真是热糊涂了,不找个地方凉快凉快去,非要在这里。你要在这里,回头可别拖累旁人。”说完背着归一钟一跃而出,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思卿喃喃道:“这身手愈发进益了。”
程瀛洲试探道:“殿下?”
思卿道:“你们人手够么?我带了些人来。方才我们的人有受伤的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程瀛洲把方才发声的事情大致讲了讲,思卿听了眉头紧锁。方才追出去的两位府军卫暗哨也已经返回,回禀说为了不引起对方的怀疑,已经在东二里外的哨点换人追踪。思卿听了道:“仅剩的线索——但愿不要再跟丢了。”
因为端王世子先过府拜访,江枫穿着见客的织金纱衣衫,出门时只在外面又罩了一件素面的深青色纱氅。落后她去见端王妃,把纱氅脱了,拿在手里。因她骑马而至,告辞之后出了端府大门要上马,拿着这纱氅甚是不方便,于是又穿了回去。她转过街巷先打发跟着自己的线人去给思卿和露初报个讯,她打算独自悄悄去踩踩点,好部署人手预备行动。
谁知道没走两步,她就发觉身后有人跟踪,于是提高了警惕,放松了缰绳。她试探着走了两步,从人群里锁定了跟踪她的人,拨转马头,反向跟踪了回去,想看看对方有什么反应。
夏夜的风吹拂着思卿的面庞,她重新戴上帷帽,看着禁军翻查刺客的尸身,轻声问道:“有发现么?”
众人摇了摇头,思卿轻轻叹了口气,“广泰货栈那边有动静么?”
程瀛洲道:“广泰那边我们盯得很紧,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思卿叹道:“定藩在帝京究竟还有多少据点多少人手是不为我们所知的!”说完取出两支烟花递给程瀛洲,“我带的人都散落在附近,以此为号。”
一时院落中安静下来,众人静静地等待着消息。待有响动传来,却是顾梁汾回来了。他轻轻跃下墙头道:“吓我一跳,跟进了古庙里一样,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思卿问:“安置好了?”
顾梁汾颔首道:“放心,都安置好了,他要睡上两三天才能醒。”
思卿正要说话,府军卫的暗哨越墙来报,“那人回了西便门内悦来客栈西侧的杂院里。”
众人精神大振,顾梁汾道:“悦来?悦来那一片的地皮好像是刘瘸子的产业。未知沈夫人在不在那儿……”
思卿问:“你觉得刘什么有问题么?”
“应该没有,”顾梁汾道,“那是老帝京人了,就是他那儿子挺混账的。趁着天黑,我们去探探。”说着看向程瀛洲,程瀛洲点了点头。
思卿道:“就你们两个去,保险么?”
程瀛洲道:“人多了容易打草惊蛇。”
一支烟花从灯市口方向升起,思卿转头道:“卫所那边有消息?怎么不是从露初那边来的?”说完转头对顾梁汾和程瀛洲道,“你们小心些,我回府军卫看看什么情况。”
程瀛洲躬身为礼,顾梁汾却道:“两边行事,我们之间怎么传消息?”
思卿道:“我们都是以烟花为号。”
“太点眼,”顾梁汾摇头,“换个办法。”
思卿想了想问:“什么办法?”
顾梁汾道:“明日午时,我们要是不回来,总要有人给我们收尸。”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思卿气恼道。
“我们之间不要联络了,到了明日午时,要是一直没有我们的消息,你就动手。我虽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看你筹谋了这么久,肯定是大事,”顾梁汾道,“你动手之后,可别忘了给我们收……”
“你闭嘴!”思卿道,“凭他是谁,你们两个联手,放眼整个京畿能有几个敌手?”
顾梁汾幽幽道:“小心使得万年船。”
“是,”思卿道,“小心使得万年船,你最好行事的时候就小心点,别等出了事再后悔。再说了,午时怎么动手,午时动手帝京还不沸反盈天的?到明天天黑以后罢。”说完又对程瀛洲道,“自己多小心,我先走了。你找人通知京兆府,叫京兆府来料理这间糕饼铺子的后事。”
程瀛洲道:“臣明白了。还请殿下带一队人回去罢,用不了这么多人。”
“也好,”思卿道,“但愿明日,一切都能水落石出。”说完又看向他兄长。
顾梁汾笑道:“你快走罢,我们会小心行事的。你一定要顺顺当当回去,可别再节外生枝。”
思卿道:“江家姊姊一定一定不能出事。”
“我知道,”顾梁汾道,“你再在这里不走,白耽搁时间。”
为了不打草惊蛇,程瀛洲把带的人放在距客栈较远之处,只同顾梁汾换了衣裳,靠近了客栈西侧的破旧院落。客栈灯火通明,客栈之侧的这间院子也瞧不出任何异常。两人绕着院子转了一圈,中间遇上打更的,贴着墙根藏起来,没叫打更的发现。待打更的走了,顾梁汾忽然道,“其实有件事情我没有告诉她。”
程瀛洲微微一怔,只听顾梁汾轻声道:“进来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往京畿来,有的被打出去了,有的同本地帮会两败俱伤。不知道是谁招了这些人来?”
程瀛洲摇摇头。
顾梁汾忽然又问:“熙宁十三年,到底是谁要杀她?”
程瀛洲想了想还是道:“何相的可能性更大些。”
“何适之用定藩的人手杀她,何家和定藩有勾连?”顾梁汾蹙眉道。
程瀛洲叹了口气,“没有任何证据。”
“她这空城计唱的火候不够啊,”顾梁汾一面想一面道,“两头都出岔子。”
程瀛洲道:“这次本就是兵行险着。还有,可能有人一直在暗中盯着沈夫人,之前沈夫人出过一次事,不了了之了。”
“我听傅伯伯说了,”顾梁汾道,“中毒那次?”
程瀛洲点了点头,顾梁汾又道:“那咱们当心毒物,小心行事。”
第六十九章 往事重记(中)
顾、程二人飞身进了院中,未敢轻举妄动。炎夏夜中最是舒爽,顾梁汾轻轻按住剑柄,觉得有些走神,屏息凝神了片刻,四顾后轻声对程瀛洲道:“这院中应该有机关,看这些杂物都是按照五行八卦堆放的。”
程瀛洲听了蹙眉,顾梁汾轻声道:“程统领,请跟我来。”
二人顺着一个方向开始搜寻有无江枫的踪迹,但闻顾梁汾口中轻声呢喃着“二三……七……”一面说,一面巧妙避过各色古怪的阻隔。这间院子不小,二人把正房四周搜寻一遍,并未看到任何身影。程瀛洲轻声道:“正房亮着灯,应该有人。我去引开他们,顾先生进去找人。”
“先靠近看看里面有几个人,”顾梁汾谨慎道,“还是我去把他们引开罢,这院子中的阵势我更熟悉。”
二人极为小心地靠近正房,屏息凝神地注视着房内的动静。然才走了几步,却不知触碰到了什么,房檐上似乎有东西坠落。程瀛洲眼疾手快,一把接住,轻轻安放在地上。顾梁汾吓了一跳,握紧了手中的剑,更加小心地向前挪动。
二人移步窗下,程瀛洲伸出两根手指,告诉顾梁汾内中只有二人。顾梁汾点了点头,用手比划了半个圈子,意思是自己绕半圈到正房另一端出手,好引开这两个人。程瀛洲亦颔首,顾梁汾刚要挪步,只听得屋中挺杯搁盏,一人道:“外面好像有人!”
另一人道:“不可能,不是咱们自己人,谁能破这奇门遁甲之阵?”
“我恍惚间听到那窗下有呼吸声,还是谨慎些好。”
“那咱们开窗看看?”
二人启户视之,夏夜一片宁静,月上中天,只有蝉鸣阵阵。
“没人啊?”
“刚才可能是猫经过?咱们这儿这几天闹耗子,老八昨儿抱了一只胖狸猫,那猫今儿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废话,昨天让你喂你不喂,它当然要跑了。”
“那猫儿不是吃老鼠么!吃耗子还要我喂它做什么?”
“嘘——不对!有人!”
慌乱之中,藏在窗下的顾梁汾手握长剑,那剑握在手中半出剑鞘。此刻长窗大开,屋内灯火照在顾梁汾的剑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恰好映射在屋内的铜镜上。顾梁汾闻言叹了口气,紧了紧蒙面的黑巾,反手出剑,腾身而起,剑锋半呈弧,直扫那二人的要害。
“两个,别藏了!”屋中一人冷冷道,旋即一跃避开顾梁汾,回剑刺向程瀛洲躲藏的方向。程瀛洲只好挽剑斜刺,与顾梁汾互为掩护。程顾二人见已然暴露,交换了一个眼色,一个出手迅如闪电,一个出手意态娴雅,点、刺、劈、削,隔着长窗,霎时逼得屋中二人险象环生。
屋中二人掷出一片毒砂,顾梁汾大袖一挥,回卷抖落,程瀛洲侧身避开。程顾二人对视一眼,同时翻身进了窗内。
掷出毒砂的那人忽然收剑,“请问阁下的万儿?”
程瀛洲不理会他,剑尖一晃,只点对方面门,对方那人侧身避开,举剑格挡,左手握着一把砂子,从身后又掷向程瀛洲。顾梁汾侧头瞧见,虚晃了一剑逼开纠缠自己之人,剑身如流水,银光乍泄,打落了那把毒砂。程瀛洲借机一跃而起劈下来,对方闪躲不及,右肩中剑,急退到书架之后大喊,“两位道儿上的朋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家主邀各位好汉前来,确实是简慢了,还望海涵。可是二位一出手就下杀招,又是什么道理?”
程顾二人相视见疑,顾梁汾怒道:“贵上忒会算计了,邀我等前来,竟然不同京畿道儿上打声招呼!我等一入京畿,道儿上有人跟疯了一样贴上来杀人,我们这委屈,又和谁说去!”说完叹了口气,“在下略通医道。方才是在下鲁莽了,这位仁兄,在下为你治伤。”说着率先放下了手中的剑,试探着摘了面巾。
屋中先前那二人都不识得顾梁汾,二人皆松了口气,受伤之人从书架后转身出来,只凝视着程瀛洲。
程瀛洲冷笑,“这位道友好心肠,我却不信这两个东西。”
对方问及程瀛洲为何不摘面巾,程瀛洲复冷冷道:“委实信不过你们。”
对方一揖道:“家主实是未曾想到京里风声这么紧。不瞒二位,至今至京高手,不过了了。二位身手不凡,又能破解得了这奇门遁甲之术,家主来日必当筹以重谢。”
“他剑上有毒,”顾梁汾忽然道,“这位朋友,有解药么?”
程瀛洲冷声道:“在下只有毒药,从无解药。”
屋中二人大惊,受伤那人怒道:“你——”
“别急,”顾梁汾道,“他不给解药,这毒我就解不了么?”说着主动走上前去,受伤那人也不闪避,任由顾梁汾装模作样的用随身的银针等物医治了一番。顾梁汾替他止了血,包扎毕,那人一运功,觉得气息如常,连声向顾梁汾道谢,复问:“二位怎么找到这里?”
“你们的下处被禁军盯上了,”程瀛洲淡淡道。
“什么?!”
“我叫你们下处的弟兄不要轻举妄动,他们让我们来此处找你们。”
“这不可能!”
“高手进京,已然打草惊蛇了,你们太大意了!”
受伤那人忽然道:“春城无处不飞花。”
“我不知道你们的暗语,”顾梁汾一笑,“但是我知道,他的剑上原本没毒,现在有了。”说完疾退三步,受伤那人大骇,“你!你们!”话未说完,咳血不止。
第六十九章 往事重记(下)
“你们太大意了,”顾梁汾一笑,侧身躲过另一人的杀招。程顾二人以二敌一,一时占尽上风。若非想留下活口,早已将对方毙于帐下。
然而就在程顾二人以为掌控了局面之时,对方那人忽然一推书柜上的机关,有无数钢针激射而出。程顾二人大惊失色勉强避过,那人又一拉墙上的壁毯,又有数十飞镖直扑顾梁汾的面门。
顾梁汾冷笑道:“好厉害的机簧暗器!”侧身一跃,堪堪避过,左臂却被擦伤。他急忙退到墙角逼出毒血,扯下衣襟裹伤,口里道:“原来你们不仅有暗器,这暗器上还有毒。”他心跳极快,难以压制更加无法运功,只好静坐调息。因见程瀛洲回顾,连忙道:“我没事,可别让他逃了。”
程瀛洲持剑跃至窗边,挺剑平扫回剑下刺,逼退了对方。对方意欲去动窗边的花瓶,程瀛洲猜度那花瓶又是暗器机关,连忙刀手一刺,刺破了对方手腕。程瀛洲若要杀人,此刻早已得手。但若留活口,却一时无计可施。
“喂——他剑上也有毒,你再不停手,马上就要去会阎王——”顾梁汾坐在墙角道。
那人愣了愣,“你刚才不是说没毒么?”程瀛洲已然连出三招,招招递进,逼得对方退到书架之下。顾梁汾从墙上拔出一枚钢针掷出,那人侧身避开。顾梁汾又趁程瀛洲出招时捡起一枚钢镖掷出,这次正中那人膝弯。
“你自家的毒,自家尝尝?”顾梁汾笑笑。
程瀛洲立刻将长剑扫向那人咽喉,“还不拿解药出来?!”谁知那人顺势向程瀛洲剑上一歪,鲜血四溅,已然气绝。
程瀛洲大惊,这时顾梁汾忽然吐血,程瀛洲连忙奔至顾梁汾身前,“顾先生!”
“我没事,真没事,”顾梁汾摆摆手,“这血吐出来就没事了。”说完从随身盛放槟榔的荷包里取出一只小瓷瓶,将其中的琼浆一饮而尽,随后慢慢向一侧倾倒。
程瀛洲大惊失色,顾梁汾费力地摆摆手,勉强坐下调息。半刻钟后,他刚要说话,却被程瀛洲一把握住手腕,顾梁汾一笑,“你摸,我的脉象没事了。”
程瀛洲这才松了一口气,浑身发抖不止,“顾先生方才唬走了我的真魂!”
顾梁汾却上去探了探先前被他毒倒的那人的脉,“这毒我方才下的有点儿重了。”
程瀛洲道:“这个也死了?”
“那倒没有,”顾梁汾道,“只是晕了,这个死不了。”两人迅速搜了一遍室内,毫无江枫的踪迹。
顾梁汾叹了口气,“竟然不在此地。”
程瀛洲正要说话,忽然顿了顿,“有人靠近!”
顾梁汾见灯火通明躲无可躲,案上有烟丝,连忙点燃了,熏得满屋都是烟味,复关紧门窗,只听外面有一人的脚步声传来,隔着窗说道:“头儿,我回来了,那边儿没有消息。”
顾梁汾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撇着岭南口音又杂着京腔道:“我知道了。”
“头儿,嗓子怎么了?”
“没事,抽烟呛的,”顾梁汾道,“外面有异常么?”
“没有。”
“那你去城外西山碧云寺慈悲殿后面大院里左起第三个香炉下边看看,有没有消息。”
“城外?咱们的人延伸到城外了?”
“城里不安静。”
“那好,我这就去。”
顾梁汾咳嗽不止,复道:“暗语,春城无处……”
“头儿,我记得了,”窗外那人道,“我又不傻,你不用再给我念了。我这就去,等我消息。”说完一溜烟就消失不见了。
程瀛洲忍不住道:“这么好骗?”
顾梁汾一笑,“去西山,再去找什么慈悲殿,叫他明儿也回不来。”
程瀛洲叹气道:“这儿最好掩住,我们的人需要各处同时动手。”
顾梁汾点点头,指着矮榻边一样东西,“这不会也是机关吧?”
程瀛洲看了看,“不像是,这就是小孩儿玩的孔明锁,我女儿就有一个。”
顾梁汾道:“那就好。”说完上前给被他毒倒的人下针,“这毒针下重了,估计要过一个时辰才能醒来。”
“顾先生还会说岭南话?”程瀛洲奇道。
“以前傅伯伯去西南山中拜访苗医,带着我们兄妹去过岭南。”顾梁汾答道。
程瀛洲小声道:“殿下也去过?”
“去过,”顾梁汾道,“以前傅伯伯每年都会带着我们离开江左一段时日,她也去过许多的地方。”
程瀛洲道:“原来如此。”
顾梁汾下完了针道:“咱们是把他弄走问他,还是在这儿等他醒过来逼问。”
“要不然在此地等等?也许这院子里还有机关,沈夫人就被他们藏在此地。”程瀛洲道。
顾梁汾点点头,“也行。刚才那杀才刚走,暂时应该没人回来。这儿死了一个人,怎么掩住?要不把这尸首处理了,留个字条?”
“顾先生知道他们的字迹是什么样的么?”
“不知道啊。”
“那怎么模仿?”
“我用左手写,写草字。”
“可是你上次用左手写殿下可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顾梁汾一滞,“她能认出来,别人未必能。”
程瀛洲想了想道:“说的也是。”
顾梁汾又问:“字条写什么?”
“就写——”程瀛洲沉吟,“就写这儿的人去永泰货栈了。那也是他们的据点。”
“成。”顾梁汾寻出纸笔写好,安放在几案上,用茶杯压住,“我又想起一事,他们要是找到永泰去,咱们会不会露馅?”
程瀛洲还没答话,一时中毒之人醒来,程瀛洲微微一惊,“这人好像有反应了!”
顾梁汾道:“我来看看。”说完上前探了探那人的脉息,“应该醒了,怎么还不醒?我说你也不必再装了吧?你醒来,我给你解药。”
那人幽幽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说完手里蓄力,忽然抬袖,顾梁汾笑道:“我知道你浑身都是机簧盒子,方才帮您给拆了。”
那人绝望地放下手,“你们是什么人?”
顾梁汾道:“江湖侠客,使剑的,你之前没瞧见么?”
第七十章 一天凉露(上)
程瀛洲见他自称“侠客”,忍不住掩口葫芦,那人“呸”了一声,“什么侠客,鸡鸣狗盗之辈。”
“我是鸡鸣狗盗之辈,你也不过是社鼠。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人,你们抓到了没有?若是没抓到,人是怎么逃的?若是抓到了,人现在在何处?”顾梁汾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什么人?”那人蹙眉,“你这不是一个问题,你这是三个问题。”
“行吧,就算是三个问题,我这人吧不大会算数。”
“你不通术数怎会破解奇门遁甲之阵的?”
“你别转移话题,我问的是人呢?”
“你不说是什么人我怎么知道你问的是什么?你、我、他,这不都是人么?”
顾梁汾扶额,“我说昨儿从端王府出来的那个人。”
“府军卫的头儿?”那人脱口而出,“你们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顾梁汾微微一凛,“你最好说实话,要不然我让你生不如死。”
“你们在这里耽搁时间可真是蠢,”那人冷笑,“天已经朦朦亮了,你们还不杀了我快走?”
顾梁汾回头道:“他说的不像是假话。”
程瀛洲狐疑地看向那人,“为什么催促我们离开?”
那人忽然一笑,“你们必是京卫将官,落在你手里,我当然只求速死。”
“我还真不是。”顾梁汾站起身来叹了口气问程瀛洲,”这人怎么处理?”
程瀛洲敛眉思索了片刻,“我们可能……走不了了。”
“什么意思?这儿有埋伏?”顾梁汾大骇,连忙四处张望。
程瀛洲摇了摇头,“这里面没有,但是外面有。方才借着夜色我们进来,有可能是那时候外面正好没人,也有可能是对方大意没瞧见咱们。但是现在天亮了,我们只要一出去,就会被发觉。只要被发觉,就会打草惊蛇。一旦打草惊蛇,京卫就没有办法各处同时行动,将他们一网打尽。”
躺在地上那人满口是血,惨笑道:“佩服之至,佩服之至。我们输了,我输的口服心服。”
顾梁汾回过头道:“要不然你帮我们打掩护离开,我们保你性命?”
那人又笑,“我是将死之人,不可能帮你们。”
程瀛洲道:“你将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我们就赌一赌罢,”那人道,“赌一赌看看是你们先露馅,还是京卫先动手。再赌一赌看看——你们的皇后和皇贵太妃,能不能活过今日。”
顾梁汾的面色微不可见的一变,被程瀛洲暗中拉了拉衣袖,顾梁汾忽然想到他们并不知道思卿已然私下进城回京,这才松了口气,“皇后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人一惊,“你还真不是京卫的人?”
“我说了不是你不信。”顾梁汾替自己斟了一盏茶,“你们这茶里没毒吧?”
那人又看向程瀛洲,“你不是京卫的?”
“他不是,”顾梁汾一本正经地答道,“你认错了。”
“那你们顾及什么,为什么不走?”
“我们要是坏了京卫的事,京卫不会放过我们。”
“你们为什么要找府军卫的将官?”
“听说她跟京畿道儿上的武振英渊源极深,拿她威胁武振英,换我们平安离开京畿。”
那人疑云大起,“你们来帝京做什么?”
顾梁汾道:“这要问问贵上。”
“不对,”那人警觉,“你们怎么会知道京卫的谋划。”
顾梁汾笑道:“当然是偷听的。我们查了府军卫这么久了,当然知道些什么,要不然也不会找到这儿了。你看,这一位身手这么好,京卫里也未必有打得过他的。程瀛洲也未必打得过他。”说完看向程瀛洲,“你说是不是?”
程瀛洲见顾梁汾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把对方转晕了,连忙胡乱点头。
那人低头沉思了片刻,“为什么要杀我们?”
顾梁汾道:“因为贵上没有兑现承诺,我们的弟兄死了好几个。”
那人叹了口气,“我的同伴方才已经被你们杀了,咱们扯平了,如何?”
“按人头好像不大划算。”
“那你们说,怎么合作?”
“合作什么?”
“你们身手好,帮我们查探出京卫盯上了我们多少弟兄,我们帮你们平安离开京畿。离开京畿以后,家主的承诺,一分不少。”
顾梁汾挑眉,“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府军卫的指挥使我们并没有抓到,她失踪了,禁军也在找她,”那人道,“想拿她威胁武振英换你们平安离京,这不现实。你们想离京,只有我们的人能帮你们。”
顾梁汾冷笑:“你们的人,能打过武振英么?”
那人摇摇头,“一人肯定不行,但是我们人手够多。”
“说不定你们的人手都被京卫盯上了。”
“不可能。”
顾梁汾看向程瀛洲,见他点了点头,于是道:“成交。但愿你们言而有信。”说完装模作样要给对方解毒。程瀛洲心里暗暗发笑,弯腰去那桌上的茶杯,腰间却有一事物不慎滑落在地。
那人猝然一惊,“你们不是京卫中人,身上为什么会有京卫的令牌?你们若是受家主所邀,怎么会不知道暗语?”
思卿本欲到灯市口府军卫的卫所去,却又思量着自己回京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于是带着众人回到了汲古阁中。露初慌忙迎出来,“怎么样?”
“有了新的线索,”思卿道,“要再等等看。你们这头什么消息?”
露初拿出一个帖儿,“有人送来一个帖,字迹模糊,没有印信。大家都觉得是个饵,不知道该不该理会。”
梗概1
梗概一共有六篇,记录前两卷的主要内容。写梗概的主要原因是写文时间太长,自己把前面的情节都忘了。把梗概写出来可以提醒一下自己。如果还记得前情请直接跳过。
这个故事有三条线,第一条是皇帝(萧绎)和他的继室皇后(叶兰若\\思卿)的线;第二条是女主的师兄(顾衡\\梁汾)和皇帝表妹(颜陌溦)的线;第三条则是嘉国公沈江东(沅西)和他的夫人江枫的线。
故事开始之前,皇帝的舅舅、陌溦的父亲死于党争伐异,年少的皇帝面对错综复杂的局面在一步一步集权。
嘉国公沈江东作为保守的臣僚,想做碌碌无为的庸臣——反正他有丰厚的祖业,饿不死。
沈江东未来的夫人江枫年少有为,冲破世俗礼教的藩篱,是刑部年轻有为的吏员,有宏图大志。
女主兄妹本是江左隐士的弟子,可以度过平淡殷实的一生。
但是女主的身世触动了发条,改变了所有人的人生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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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线
思卿出生时,她的父亲叶秀峰被贬官,家道十分窘迫,思卿一出生就被叶秀峰丢弃。思卿的母亲因为女儿被抛弃伤心离世。
思卿很幸运,被从终南山上下来的隐士傅临川收养,有一个喜欢和她抬杠的兄长顾梁汾,有一段平凡的童年。
傅临川本名陆渊生于江左文人之家,幼时在驰名天下的孤山书院读书,同窗包括后来的大学士、浙江巡抚、江左文坛领袖等等。后来傅临川弃文向道从医,他曾卷入逆案,侥幸逃脱,自此隐姓埋名。
傅临川收养思卿和梁汾后隐居于江南,思卿十七岁时,傅临川带着顾梁汾北上处理顾梁汾家族的纷争,思卿留在南方,遇到了来游山玩水的亲兄长叶兰成,由此改变了她的一生。
思卿的生父得知找到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急忙写信给叶兰成,说自己病重,只想见女儿一面。思卿由此和叶兰成回京,回京的路途并不平顺。
思卿回京之后才发现自己的生父叶秀峰根本没有生病,他只想把女儿骗回京,切断女儿和傅临川的所有联系。原来皇帝的原配皇后去世,叶秀峰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入宫延续家族的荣耀。
这个时候太皇太后总揽大权,皇太后、先皇后的死都十分离奇,宫中不是善地,很多人认为叶秀峰在卖女求荣。思卿不愿意入宫,但是叶秀峰威胁思卿说手中有傅临川的把柄,如果思卿不听自己的,叶秀峰就会对傅临川不利。为了养父的安危,思卿最终选择入宫,但她与生父的关系就此基本破裂。
思卿与萧绎在熙宁十三年秋就有一面之缘,思卿入宫后两人相处得不错。思卿入宫之后不久就怀了双胞胎。思卿妊娠期间太皇太后因病去世,太皇太后去世之后思卿就跳过资历在自己之上的周氏一跃成为六宫的实际掌控者。
太皇太后孝满,今上走出太皇太后的阴影,却没有走出宗王控制自己的阴影。今上先后用孟光时和何适之打击端王为首的宗亲势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抚州案就在此时发生了。
抚州案发,作为刑部缉捕清吏司派出的吏员,江枫正式出场。
太皇太后在世时,因为忌惮端王为首的宗亲势力,扶植了何适之(仁诚皇后的叔父、太子的母舅)和叶秀峰(思卿的生父),然而何、叶二人擅长对外疲软和窝里斗,导致端王利用何、叶相争渔翁得利,萧绎十分头痛。
抚州案发时,何适之希望仁诚皇后的堂妹(何宁嫔)成为继后,而叶秀峰和萧绎希望思卿成为继后,这时是何、叶矛盾最尖锐的时期。而抚州案作为一项大型甩锅行动,缺少的仅仅是一个背锅人。时任刑部尚书杨万泉非常明白这一点,作为甩锅高手他把锅甩给了沈江东的未婚妻江枫,希望借江枫的身份成立“无人调查小组“继续甩锅。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就在何适之、叶秀峰互相泼脏水,端王在一边看的高兴的时候,江枫真的查清了始末缘由。至此所有主角都已经入局,甩锅大赛继续接力。
这时陈南飞的出现造成了意外发生,思卿发现帝京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缭乱春水。思卿第一次产生了要将京卫改造成谍报机构的想法,但是这个时期思卿被端王等宗亲自身难保,所以想法没能付诸实施。思卿在孟光时事件之后接手了上十二卫,其实从这个时候开始,思卿就一直在为建立京卫谍网作准备。所为上直的谍报机构,这势必挑战三司的权威。萧绎在这个时期被端王等宗亲势力打压,急需势力支持自己,于是默许了思卿这一行为。但是思卿这样做也为后来她和东宫的母族产生更深的龃龉埋下了种子。
第七十章 一天凉露(中)
因为端王世子先过府拜访,江枫穿着见客的织金纱衣衫,出门时摘了金梁冠儿,耳边只戴了一对儿金丁香,在外面又罩了一件素面的深青色纱氅。落后她去见端王妃,把纱氅脱了,拿在手里。因她骑马而至,告辞之后出了端府大门要上马,拿着这纱氅甚是不方便,于是又穿了回去。她转过街巷先打发跟着自己的线人去给思卿和露初报个讯,她打算独自悄悄去踩踩点,好部署人手预备行动。
谁知道没走两步,她就发觉身后有人跟踪,于是提高了警惕,放松了缰绳。她试探着走了两步,从人群里锁定了跟踪她的人,拨转马头,反向跟踪了回去,想看看对方有什么反应。
走到了暗巷当中,江枫忽然想起那年初回帝京,在巷子当中与陈南飞交手之事。然而陈南飞没有再度出现,两个衣褙子的年轻人斯斯文文地从两端骤然向江枫出手。江枫轻身功夫绝佳,仗着两面砖墙为掩护,使一招“云山雾罩”轻轻巧巧打落了一人的长剑。正当她得意之时,忽然有弩箭破墙而入,擦着她的鬓边而过。江枫连忙向墙角一跃,对方的剑却如同一缕青烟,袅袅娜娜得从她后肩擦过,她的肩上立时鲜血如注。江枫打定主意冒险越墙而走,刚刚跃到高处,又有五六支弩箭激射而来。江枫情急之下看见墙角堆有许多石灰,于是撤起盖石灰的破布用力一抖,借着石灰满天飞舞之时再度跃起。然而对方的弩箭一通乱射来势太猛,她有伤在身未能走远,只得暂避于东墙紧连的一处小小的瞭望亭的梁上。
对方也觉得她未能走远,于是反复搜寻数次,皆未曾发觉她的藏身之处。江枫栖身于狭窄的房梁上,屏息凝神,只听见夏夜蝉鸣掩映中,两名定藩探子在附近道:“这儿都搜了几次了,没人,为什么还让咱们在这儿守着?”
“头儿觉得人在附近,没有走远。”
“要找什么人?”
“京卫的指挥使,我们最近可能被京卫盯上了。”
“为什么被京卫盯上?因为那封信的事?这事情究竟是谁下的命令?”
“听说信的事是头儿自作主张。”
“我们在帝京藏了这么多年,因为同南边失联,一直都没有行动,不是说有大人物进京来联络我们么?”
“没有,只来了三四个小喽啰,头儿信不过他们,担心是京卫的诱饵。”
两人叽叽咕咕说了许多机密之事,江枫在上面听的清爽,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恐伤口血迹为人发现,悄悄替自己裹了裹伤。一时有人来传讯,“撤了罢,大家都撤了,人应该跑了。”一阵脚步声过后,周匝寂静无声,连蝉鸣都不闻。
江枫只觉得天旋地转,脑中有无数画面闪现。一时是抚州故宅,一时是嘉国公府邸;一时是沈江东欲言又止的眼神,一时是思卿眉头紧促的面容。她努力地对自己道:不能昏过去,要清醒着,一定要清醒着……恍惚中似乎进了南苑的碧涵小厅,厅中碧纱垂地,四角都安放着冰,清爽非常。思卿笑吟吟地道:“大事已了,可以安心了。天气这样热,你怎么还穿着大衣裳?”说完递来一件缠枝莲纹样的薄罗对襟短衫,轻软如烟,江枫才要伸手接过称谢,一阵风吹过,却把衫儿吹到了厅外的湖中。思卿的面容一下子变得模糊不清,沈江东慢慢走来,江枫迟疑道:“沅西?你怎么会在此地?”沈江东凝视着江枫,轻轻地道:“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伤我的心……”江枫才要解释,沈江东忽然消失在她的面前。江枫急切道:“沅西!沅西!你去了何处?”身子一软,向下坠去。她急忙展袖卸力,只觉得一阵恶心直欲作呕,心跳极快,身上却一丝汗都没有。落地之时,便失去了意识。
江枫一觉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她合上眸子调息片刻,缓缓睁眼,看见一张秀雅的鹅蛋脸正凝视着自己,唇边还有两个笑靥,“娘——她醒了!她醒了!”
江枫张了张嘴,觉得口干舌燥,却说不出话来。一时有位鬓角斑白的妇人擎着灯走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可算是醒了。”说着端来豆汤,“快喝两口,润润喉咙。”
那位笑起来有两个笑靥的姑娘梳着双鬟,扎着红头须,端过绿豆汤喂了江枫几口,江枫挣扎着问:“这是哪里?我是怎么了?”
梳着双鬟的姑娘道:“这是我家里呀。”她母亲在一边递蒲扇,“姑娘,你虽只是中暑,鬼门关走了一遭呢。先头我们娘俩儿在十字街后天墙根底下瞧见你,你摔破了肩膀,流了好些血,吓得我和我妮子直念佛。然后你说了好多胡话,我们也听不懂。阿弥陀佛,醒了就好了,醒了就没事了,你再喝些豆汤。我去给你抻碗面条去。”说完便出去了。
江枫愣了愣,“我睡了多久?”
梳双鬟的姑娘道:“睡了一天一夜呢。”
江枫身手去摸被擦伤的臂膀,暗暗调息,心道还好对方剑上没毒。梳双鬟的姑娘却以为她在找东西,于是拿起一柄短剑,“姊姊,你在找这个?”
江枫微笑着点一点头,吃力道:“有没有纸笔?”
“纸笔?”梳双鬟的姑娘道,“我家没人识字。”因见江枫面有落寞之色,忽然想起一事,“有了,我有描花样子的纸笔,等我去取。”
江枫见自己卧在榻上,对面堆了许多杂物簸箩。这房子大抵是打通的,侧面只挂着一张坠有补丁的粗布门帘。抬头往上看,房梁上还挂着许多秤砣破布一类的杂物,天棚用素纸糊得干干净净,侧面的案上供着神像,点有一盏油灯。江枫细问才知道,这对母女是十字街卖油炸果子的,路过时救了自己。她素来畏热,容易溽暑,没想到紧要关头发作,险些丢了性命。
江枫见母女二人家道艰难,摸了摸怀间的荷包还在,掏出来尽数递予梳双鬟的姑娘。母女二人抵死不收,只道:“谁还没有个三灾八难的?一碗豆汤一碗面,能值几个钱?我们要为了这个要钱,天地也不容了。”
江枫无法,接了纸笔,因身上没有印信,只好草草写了封信,“烦请交到灯市口的府军卫衙门,他们自会明白。”
梳双鬟的姑娘面色一变,“您说给谁?”
第七十章 一天凉露(下)
“别怕,”江枫微微一笑,“我不是歹人,我是京卫中人。此刻我尚未复原,烦请助我送去。”
那梳双鬟的姑娘兀自发愣,她母亲勉强笑道:“姑娘家家,胆子小,我去。”
江枫道:“多谢了。”
梳双鬟的姑娘送她母亲出去,江枫见她面有畏惧之色,于是同她闲话了几句,因问她名姓,她笑道:“我姓黄,单名一个‘筠’字。”
江枫听她名字极好听,一问才知道原来其父读过书,因病下世。为了给她父亲看病,还欠下不少外债,暂时赁了这房子栖身,靠卖果子为生。江枫叹了口气道:“你们救我,便是于我有恩,我当助姑娘一臂之力,还望姑娘莫要推辞。”正说着,她母亲已经回来了,挑帘笑道:“收了收了,那信大人已经收了,问了我家住处,叫我先回来呢。”
江枫思付没有印信,府军卫可能有所怀疑,要谨慎行事,于是道:“真是多谢您了。”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那位筠姑娘出去替她母亲倒水,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筠姑娘三步并作两步进来,面色煞白,“刘瘸子家那混账东西又来了。”
江枫侧头问:“什么刘瘸子?”
筠姑娘道:“我们家欠他十两银子!”
江枫缓了口气,“你去,告诉他,欠他多少银子,明儿双倍还他。”她母亲冲江枫摆摆手,“我去打发。”说着挑帘出去开了门,笑道:“刘爷这早晚就来了?”
那刘爷搂住筠姑娘母亲的脖颈就要做嘴儿,“这二日你家油炸果子不买了,还拿什么还钱?我看你卖多少斤油炸果子,都抵不上你家那小娘子。”说着搡了筠姑娘的母亲一个踉跄,摇摇晃晃打着酒嗝夺门进来。
江枫一把拉过筠姑娘,她母亲匆匆从后面死死拉住姓刘的衣摆,姓刘的呲牙看向筠姑娘,一转头又看到江枫,咧嘴笑道:“难怪不卖果子了,感情你家藏着个病西施——”
筠姑娘的母亲死死拉着姓刘的衣摆,“刘爷刘爷,您瞧瞧,我们家有病人,过两日,过两日一定还您钱。您大人有大量……”
“放屁!”姓刘的忽然一声怒吼,“过两日?老子告诉你,今儿就是良辰吉日,今儿就是你家小娘子过门的好日子!”
江枫冷笑道:“朗朗乾坤,你敢明目张胆抢人?京兆府不管么?”
姓刘的触到江枫锐利似剑的目光有些发怵,气急败坏道:“京兆府管个屁!”
筠姑娘的母亲正要说话,“你他妈是什么货色?”姓刘的忽然回头踹了筠姑娘的母亲一脚,大步上前拉筠姑娘,江枫摸过床头一枚绕线的轱辘来用力一弹,正中对方面门。姓刘的满口是血,跌坐在地,昏了过去。江枫道:“拿绳子绑了!”
筠姑娘顺手拿起一根绳子,颤颤巍巍却不会绑人。她母亲艰难地起身,拉起绳子的另一头,挣扎了半天才勉强将人绑住。筠姑娘道:“好姑娘,你能走不能?你可闯了祸了,快,我扶你去对街那婶子家藏藏。”
“就这么绑着,”江枫平静下来,“放心,出不了事,就算出什么事,都牵连不到你们。”
彼时姓刘的忽然醒过来,向门外大吼道:“给老子进来,蠢材!进来啊!”
霎时间又有七八个长随破门而入,江枫笑道:“慢点儿,当心脚下。”又摸起一枚线轱辘打倒当先一人,笑道,“我说叫你们当心,你们却不肯听。”说着把自己的短剑递给筠姑娘,“挟持他。”
那筠姑娘倒还镇定,拿剑死死抵在姓刘的脖子上,江枫平静道:“你们放下刀——要不我先杀了他!”长随面面相觑,其中一起撒丫子往外跑,喊道:“起反了!起反了!我去报官!”
筠姑娘的母亲大惊失色,江枫淡淡一笑,“无妨,让他去罢。”
筠姑娘的母亲道:“姑娘!你快走罢!这儿我顶着,带着我家筠儿走……”
江枫笑着摇了摇头,姓刘的吐了一口鲜血,“你……你们放了我……一笔勾销!咱们的账就一笔勾销!我……我说到做到,我用我老子起誓!”
“那也不必,”江枫道,“不必麻烦,更不必麻烦你老子,等着京兆府来人罢。”说完闭目养神,静静调息,以求速速复原。
这时京兆府和巡捕五营的五六人冲进来,“哪里起反了?哪里起反了?”
江枫坐起身来,“你们来,有没有惊动街上的过客?”
京兆府的差役见江枫气度非凡,迟疑道:“你又是谁?”
“派个人去金吾卫,告诉京卫统领程瀛洲,我在这里。”江枫道。
姓刘的大吼,“她是疯子,疯子!她们绑了我,官爷救命!”
“帝京城掉下一块匾额砸中十人有五人是官儿,”江枫微微一笑,“你希望哪一个官爷救你?”
京兆府的差役微微蹙眉,试探着靠近手持短刃的筠姑娘,“通通拿下。”
京兆府差役还没动手,姓刘的大叫大哭,“不行!不行!别动手,他们会杀了我!他们会杀了我!”
“这家起反了么?”一声清越的嗓音传来,又有数十人涌进来,把屋中挤的满满当当。江枫忽然松了口气,“你来了。”
进来的府军卫禁军虽着便衣,但是都配有兵刃,一齐向江枫见礼。为首的露初戴着帷帽,连忙上前,颤声道:“您没事吧?可找到您了!您知不知道……”话说到此处及时收住。
江枫笑了笑,“我没事,放心,多亏他们母女。”说着目视筠姑娘,“放开他罢。”
筠姑娘连忙松开手,京兆府的差役迅速抽刀抵住筠姑娘的后心。府军卫禁军见此纷纷出刃,江枫喝道:“别跟京兆衙门动手!”
“府军卫奉旨查办机密要案。”露初亮出令牌,京兆府和巡捕五营的来人都是一愣。
江枫复问:“你们来时,有没有惊动街上的过客?”
“……应该没有……天才亮,街上还没人。”
江枫点了点头,“京卫办事,还望海涵,既然你们来了,今天就不能离开。”
京兆府的差役和巡捕五营的人一阵躁动,府军卫禁军再度拔剑,江枫喝道:“我说了别跟京兆府的人动手!”说完缓了口气,指着一位禁军道,“你去,告诉京兆府和巡捕五营,京卫办案,事关城内城外东宫与中宫安危,万望海涵。倘若走漏任何风声,莫怪我上十二卫无情。”
第七十一章 几时见得(上)
江枫一行人安顿妥当现场后悄悄返回汲古阁,路上露初道:“我们接了帖儿,许多人担心是假的,是个饵,后来我们姑娘坚持要派人来看看。万幸来了!”
到了汲古阁,思卿一把拥住江枫,“还好没事!还好没事!”说着扶江枫坐下,露初却又大咳起来。
思卿轻轻拍着她的背道:“你快去歇歇罢。”露初点点头,往纱幕后头去了。
江枫道:“我没事,一开始有人跟踪我,我和他们交了手,交手之后躲在一旁。后来他们离开,我又溽暑,晕了,被路过的一对儿母女救回去,昏睡了一日。”
思卿拿出江枫掉落的宝塔坠子,“端府的人找到这个,我们还以为你被定藩的人抓了,吓坏我们了。”
江枫道:“这个早就丢了,骑马时颠掉的。”
露初在纱幕后道:“姑娘,我用飞鸽给卫所传讯,让他们派人去端府,告诉端府沈夫人中暑昏迷,为过路民人所救,已经找到脱险了,如何?”
思卿道:“好,也告诉霞影一声。”说完又问江枫,“胳膊怎么了?”
“没事,”江枫道,“只是擦伤。”
思卿一惊,“他们剑上有毒么?”
江枫摇头道:“万幸没毒。”
思卿追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端府寻人问话,糕饼铺子停业,打草惊蛇了,”江枫道,“糕饼铺子的货源处有问题,早几天,他们进的蒲叶里就夹着一些信。那家人不识字,只道是对方以此充金做两,都捡出来烧了。落后也有一些捡出来不见的……”
“糕饼铺子只是一个幌子,”思卿道,“都被灭口了。”
“是了,”江枫敛眉,“我后来也觉得不对,既然对方在唐鹏宅邸有内应,让内应把信放进去就是了,为什么要多费周折引我们查到糕饼铺子身上呢?”
思卿叹道:“这说明对方位高权重,担心暴露,所以顾布疑阵,拖延时间。希望一个拖字,把事情拖坏,更希望咱们疑到端府头上。不过我们从糕饼铺子身上,又查到了新的定藩据点,也算意外收获。我们以为你被他们抓了,可能藏在新发现的据点里。老程,还有我哥,他们两个去看了,还没有消息传回。眼下的难题是——怎么查出唐鹏宅邸的内应?”
“顾先生说了个法子,”江枫道,“欲擒故纵。”
思卿叹道:“我们可能只有一个白天的时间。”
江枫道:“应该够了。”
思卿忽然抬头望着江枫,“处置不当,唐鹏的属下可能会有反常举动。”
江枫笑了笑,“我来同他们讲。”
思卿忧心道:“你的身子无碍?”
江枫摇摇头,“放心,已然无碍了。”
程、顾二人始终没有回音,西便门附近的府军卫哨子也毫无动静,思卿有些坐立难安。程瀛洲不在,江枫回到金吾卫,忽然咨会刑部与内阁,声称唐鹏已经招供他暗通定藩,督促刑部尽快前往金吾卫提人。刑书杨万泉不肯,称江枫无权提调金吾卫人事,金吾卫人事应由现任京卫副领、金吾卫指挥使孙承赋咨文处置。孙承赋不在帝京,也应该由现任的京卫统领程瀛洲出面交涉。
于是江枫二度派人去见内阁大学士范子冉,请他具折呈报今上行辕,范子冉迟疑不定,言道需先呈报中宫定夺。江枫听了也无话,自命京卫撤走唐鹏府邸驻守的禁军。范子冉听闻京卫撤人的消息大惊不已,立时登门反对,江枫道:“唐将军已然招供,京卫理应避嫌。要抄家,那也是刑部的差事,京卫不得僭越。范阁老可令刑部派人查看唐将军家产。”说完起身端茶送客,“皇后不在帝京,我处事已是僭越。事情在京卫这一头也算了了,我这就回府闭门谢客,绝不多加置喙,使阁老为难。”说完竟先行离开金吾卫。
范子冉站在原地头昏脑涨,复问:“程统领何在?”
众人答程瀛洲昨夜有事出城面见中宫去了,一直未归。范子冉急令寻程瀛洲来见,众人分头去了,半晌毫无消息。范子冉只好先督促刑科接手此案,又派人请皇后和定安贵太妃早日回京,复上折至今上行在请示,忙的头昏脑胀唉声叹气。
江枫安排妥当,悄悄回到汲古阁,思卿正在往瓷盏中注入新熬制的绿豆汤。露初走进来道:“唐指挥府中一位侍女在禁军撤防后悄悄离开,去了一处定藩哨点。是早就被我们盯上的哨点——永泰货栈。”
思卿道:“盯住她,先不要动手。”说完叹了口气。
江枫问:“殿下还有什么疑虑?”
“我担心……担心我们发现的定藩据点还是不全,或许还有遗漏。”思卿沉吟。
江枫道:“那日他们反复搜寻我,我躲在一边,听他们说了一些事——按照现在我们掌握的据点数目,加上程统领新发现的那一处,按照每处八人算,数目可以对上,应该没有遗漏。还有一件事,构陷唐指挥使,是他们私下的行动,确实和宁寿府无关。据他们所言,一直没有大人物进京唤醒定藩的暗哨,他们有些着急了,才策划了此次行动构陷唐指挥使。”
思卿忽然道:“城南货栈不是来了三个人么?跟你,还有傅伯伯一起来的。”
“级别不够,”江枫道,“听起来,两方还有些互相怀疑。”
“那所谓的大人物——看来是韩守慎……”思卿思虑道,“我不信没人指使他们构陷唐鹏,说不定这个人比宁寿府权势更盛。”
番外(一)章节拾遗1
“章节拾遗”将收录没有放入正文的一些片段。
傍晚时分宫城之上云蒸霞蔚,与朱红色的宫墙连作一片。皇后叶氏头戴燕居冠,着真红圆领团纹鞠衣,外罩直领大衫、深青织金云霞龙纹霞帔,款款走进宁华殿。
她红仙鹤灵芝托织金寿字纹地妆花龙襕缘襈裙的裙边边有白玉云样玎珰、红线罗系带、玉花彩结绶,行走之时环佩叮当,贵气逼人,殿内宫人纷纷敛裾行礼。
皇后吩咐宫人:“你们都退下吧。”而后独自一人走进寝殿,坐到妆台边,唤道:“菱蓁——”那是皇后贴身侍女的名字。
纱幕一动,有人从帘后走出,却不是皇后的侍女,而是身着常服的当今圣上。皇后从菱花镜里窥见,冷声问:“陛下来做什么?”
今上走到皇后身后,低声问:“周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皇后道:“是服毒自尽的。”
今上问:“果真是服毒自尽的?”
皇后望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今上,冷笑道:“是妾所杀。陛下要的,是不是这个答案?”
今上听罢后退了数步,面目狰狞道:“这可是皇后自己说的。”
皇后只是冷笑。
今上忍不住问:“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皇后咬牙道:“这话应该我问你——”说罢拈起一支填青金石红宝石寿字簪倒插在鬓边,理了理鬓角,转头直视今上,口里一字一句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做的那些事。”
今上听了心口一紧,再度后退了一步,皇后却又转过头,对镜精心粘贴一枚含珠翠钿。
红烛、红纱幔、银红披风、红裳美人、美人鬓边凝血一般的红宝石。满目血红,红得让人窒息。
今上不禁去看自己的双手,红烛透过红帐将红光映射在掌中,仿佛满手浸满鲜血。
原来沉淫血色,早已挣脱不得。
“思卿,”今上低呼皇后的小字。
皇后终于整理好了妆容,披上一领青色无纹大袖衫,道:“妾与陛下言尽于此,已无话可说。请陛下出去。”
今上道:“十余载光阴,你我何至于此?有什么话不能说开?”
“十年……”皇后略一失神,旋即道,“回头看这十年就像是个笑话,当真无可留恋。”
“你果真这样想。”
皇后道:“从前笑天下可笑之事、笑天下可笑之人,如今发觉,嘲笑得其实便是自己。”
今上道:“只怕你笑得不是自己,而是我……”
皇后冷冷道:“陛下心里明白便罢,何必讲出来?”
“叶思卿!”
皇后站起身来,展开宽大的袖幅,一手指向殿门,道:“请你出去。”
今上徘徊无言,拂袖而去。
皇后默默思索了片刻,忽然厉声道:“你还不出来,要藏到何时?”
配殿的门轻轻一响,皇后的贴身侍女菱蓁轻轻走进来,敛裾行了一礼。
皇后望着菱蓁,叹了口气,敛尽了戾气,淡淡道:“你我二人朝夕相处多年,与嫡亲姊妹无异。这些年来,是我误了你。我晓得你的心思,但我兄长已经辞世,你总不能因此耽搁一辈子。当年既说要把你许给建昌王,眼下便着手筹备婚事吧。趁着我还没死,把婚事办妥,以防再生变故,迁累到你。”
菱蓁一偏头,倔强道:“我不嫁。”
皇后道:“你若不嫁,没人能保全你,你没得选。”
天已转黑,菱蓁身后的殿门外是禁城无穷无尽的黑夜,仿佛下一秒菱蓁就要被这浮动的黑夜吸走一般。皇后叹了口气,道:“原是我对不起你。”
“陛下对您情分犹在,您为何执意与陛下反目?”
皇后闭目道:“这种施舍的情分,不要也罢。我也忍够了。”
菱蓁道:“您从前常说,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皇后慢慢走到殿门边,双手合上殿门,转身倚在门上,挑眉道:“他心里有鬼。”
菱蓁问:“您说谁?陛下?”
“不晓得他背着我还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否则方才他的反应为何如此过激?”
菱蓁道:“或许是您多心也未可知。平心而论,陛下待您……”
“不必多说了。”皇后额间的花钿折射出细碎的光影。
推开长窗,晚玉丁香已然颓败,整个宁华宫为夜色所笼罩,阴沉可怖,唯有西风送来不远处御园里金菊的清香,可沁人心脾。关于进宫后的一切,都被时间镌刻在宁华宫里。皇后忽然回想起许多年以前,仿佛是在熙宁十七年,她还只是皇贵妃的时候,那个金秋的午后,她原本在绘一幅绢本设色的工笔图,宫人掀开珠帘款款走入,大幕随之徐徐拉开。一枰棋局难收,落子难悔。而今想起来,想要后悔,却早已经来不及了。
第七十一章 几时见得(中)
江枫道:“今晚可以行动了,否则刑科今日提走唐指挥,我有些担心唐指挥的安危。”
思卿闭上眸子,“我哥,还有老程——他们两个一直没有消息。”
“我竟然忘了此节,”江枫大惊,“不对啊,顾先生和程统领,他二人联手,在帝京少有敌手。除非是武家伯父——那也不可能啊。”
思卿强自镇定,“也有可能是他们去的据点外围有人,他们怕打草惊蛇。”
江枫思虑再三,试探道:“按照原计划,今晚动手。”
“再等等……”思卿闭目道,“咱们再等等。”
江枫复问:“让我们外围的哨子去看一看?”
思卿摇头,“怕的就是打草惊蛇、前功尽弃。”
时光一分一秒而过,日影西斜,仍然没有顾梁汾和程瀛洲的消息。思卿坐在日影当中,眼角眉梢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她扬起头,微微笑道:“你回府军卫罢,今夜入夜,各处同时动手收网。”
江枫叹了口气,“那顾先生和程统领……”
思卿咬了咬牙,浅笑道:“我相信他们。”
江枫郑重下拜,思卿上前轻轻扶住,四目相对,江枫道:“准备了这么久,绕了这么大的圈子,京卫一定竭尽全力,保帝京平安,国朝安宁。”
思卿深深吸了口气,“动手之时,叫范子冉去府军卫。记着,一旦动手,过了明路,各卫要同时参与围捕。动手之后,叫范子冉出内阁票签,令京兆府、五城兵马司、巡捕五营同时戒备,不要引起帝京的混乱恐慌,更不要给嚣小之辈可乘之机。程瀛洲不在,都交给你了。”
江枫再拜,思卿还礼,目送江枫的身影消失在夕阳之中。
思卿喃喃道:“帝京此役,只能胜,不能败。”
露初轻声问:“姑娘真的不担心顾先生和……”
思卿的身子一软,露初连忙来扶,思卿摆了摆手,“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人就在帝京就在西便门内——可是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便是在拿整个帝京城做赌注。最好的时机要来了,我们既然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万无一失,那就赌一赌。”
“姑娘下决心了?”露初道。
思卿一笑,“如果错过时机此役大败,你我一样没有退路。”
入夜,数支烟花由灯市口起依次腾空。夏夜里一闪而逝,灿若流星。浮华的帝京城的上空有一朵朵妖异之花次第绽放,照亮了夜空。
“动手了……”思卿守在窗边,唇畔带笑,眼中含忧,静待各处消息。此刻府军卫正堂酒馔琳琅,范子冉坐立难安,忽然回首问屏息凝神的江枫道:“程将军呢?”
江枫摇了摇头,诚挚道:“我不知道,确实不知道。”
“动手了!”程瀛洲眸子一亮,“各处同时动手了!”
顾梁汾挑了挑眉,“看来这位仁兄赌输了。你们的人还没回来,京卫就先动手了。”
附近厮杀声愈来愈盛,程瀛洲对顾梁汾道:“顾先生,我们的人来了,京卫的事,你还是莫要牵连进来为上,你先走,在下改日当登门拜谢。”
“程将军客气了,这人怎么办?”顾梁汾问。
程瀛洲将他一掌劈晕,“我来处理。”
“程统领知道怎么出去么?”
程瀛洲一时语塞,顾梁汾道:“我写给你,出门从这个方向走。”说完拉过一张纸笺粗略写画,说与程瀛洲听,“在下先告辞了,若有了沈夫人的消息,烦请尽快告知。我住在武家伯父处。”
顾梁汾先行一步,出了院子便瞧见禁军与定藩暗哨巷战。他越墙而出,禁军立刻以弓弩相对。顾梁汾大袖挥落,莫名其妙,“打我干什么?”转身要走,禁军持刃相逼,顾梁汾侧身轻轻避过,“诸位,误会!误会!”说完身轻如燕,腾身而起,向南离去。禁军大喝,“给我追!一个都别放过!”
这时程瀛洲恰好拖着被他打晕的定藩暗探走出,见此情形连声道:“别追了,他不是定藩暗探!”
府军卫禁军瞧见程瀛洲大喜道:“程将军!您没事!”
程瀛洲面色焦灼,“沈夫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府军卫的禁军道,“傍晚就回卫所去了,范阁老也去卫所了。”
程瀛洲长长舒了一口气,“你听着,定安贵太妃处可能有危险,速速派人回禀范阁老,着人带一队人出城往白云观接。还有,今日前往西山碧云寺的人都要严加追查,其中有一个定藩的探子。画像回头给你。”
那府军卫禁军领命而去,程瀛洲见数十禁军围攻五名定藩暗哨,胜局已定,于是道:“这儿有一个活口,你们带走。里面还有一个死的,一会儿处理干净。”
众人齐声称是,程瀛洲牵过一禁军的坐骑,往汲古阁而去。
至汲古阁,露初寻声开门,见是程瀛洲,大喜过望。程瀛洲大步入内向思卿行礼,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顾先生没事,已经先回去了。”
第七十一章 几时见得(下)
思卿听了胸口起伏难定,半晌没说出话来,额间冷汗淋漓而下。露初泼了残茶重新斟了一盏递给思卿,思卿饮了一口,抬手勉强道:“老程起来,没事就好。”
两人迅速对了一遍当下的状况,思卿听了面色变了又变,“唐鹏宅邸的暗线已经揪出来了,范子冉在府军卫卫所,你不必过去了,带人立刻去白云观,务必保定安贵太妃万全!”
窗外又有一束束烟花腾空而起,是各处得手的讯号。露初在鸽房收录往来消息,一片忙乱,思卿出去瞧了瞧露初,复对程瀛洲道:“还有多少金吾卫留京?你带一半出城,剩下的派驻东宫,协助东宫卫关防。平安度过今夜,京卫皆有大功。”
一夜混战,定藩潜藏帝京多载的暗线网被彻底撕碎。按照事先的计议,只有那三个混在战俘当中后续入京的暗线京卫没有动。如江枫所言,有些消息以后还需要通过他们传予定藩。
从唐鹏出事伊始,府军卫紧盯各处,无论是投书人、散播各种消息之人还是唐鹏出事后举止有异之人,都被府军卫线上一一排查。正是这次排查查出了许多线索,顺藤摸瓜,发现了定藩潜藏帝京多年的暗线网。京卫骤然同时行动,将定藩长子韩守慎冒险进京试图唤醒的这张网剪除殆尽,使之就此消失在帝京城的茫茫夜色中。
次日举朝哗然,范子冉四处安抚,又同刑科联名具折,言及释放唐鹏等诸多事宜。江枫在府军卫收拢活口,点齐出队禁军数目,安置伤号,直忙了一日。整个京卫同时行动,大动之后各卫之间也有许多要处置的事宜,上十二卫一片忙碌。
思卿坐在汲古阁的窗边,翻看露初抄录的文卷,却久久未曾翻动。露初悄悄走进来,抽走思卿手中的文卷翻了个个儿,思卿半晌才发现文卷拿倒了,自嘲一笑。露初道:“程统领传回消息,定藩暗哨派十余人往白云观意图不轨,但却未能突破白云观禁军关防。”
思卿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露初又道:“我要回卫所一趟,姑娘现在回白云观么?”
思卿摇了摇头,只道:“你去忙,不必管我。过会儿我回白云观。”
“想在白云观下手?这是穷途末路,狗急跳墙?”众人相聚在城南武振英宅邸时,顾梁汾如是说。
武振英因忧心江枫而返京,此刻在座中道:“难保没有漏网之鱼,近来你们还需多加小心。”
江枫此次仍然未能与思卿一道揪出定藩与何家勾连的证据,面上难掩失落之色,想了想道:“他们每处都有十到十二人,只有顾先生去过的那处只有七人。”
“刘瘸子的地界儿,”顾梁汾道,“你们问问他,院子附近还有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这名字好熟……”江枫喃喃道。
顾梁汾道:“所以那位唐将军,他是被构陷的?”
“是,”江枫道,“定藩的人做的。”
“在帝京藏了这么多人,真是厉害,”顾梁汾道,“那他们为什么要杀糕饼铺子的人灭口?”
“转移视线,”江枫道,“想坐山观虎斗。”她还有未尽之言,虎便是思卿和端王,定藩此举亦是为了挑拨思卿与端王。
正说着,傅临川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拎着许多时新的果蔬,江枫一惊,“傅先生?您不是去通河了么?”
傅临川笑道:“我不认得路,就先回京来了。”
顾梁汾道:“这件事情我来检讨,确实是我不对,是我考虑不周。我没跟傅伯伯说清楚我家宅子在通河的什么地界,中途自己先回京了。傅伯伯不认路,也就先回京来了。”
江枫忽然瞥到顾梁汾的胳膊,“顾先生,你胳膊怎么了?”
“猫抓的,”顾梁汾拿手比划,“这么大一只大胖狸猫。”
武振英在后面忍不住吞得一笑,江枫对武傅二人道:“世伯,傅先生,时辰不早了,我先告辞了。”
武振英道:“去罢,你们自己一定要多加小心。”
顾梁汾问道:“今天夜里全程宵禁,思卿回去了?”
江枫道:“回白云观去了。”说完向武傅二人颔首为礼,转身而去。
顾梁汾笑道:“折腾了一圈,最后咱们谁也没回通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