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四两千斤(下)
思卿说完觉得口渴,伸手去摸茶盏,却摸到了太子冰凉的小手。思卿连忙握住太子的手,轻轻晃了晃,以示安慰。过了片刻,范子冉取到韩守慎在熙宁十七年上至朝廷的请安奏折,先奉给思卿。
思卿闭上双目,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慢吞吞地打开奏折,将方才从唐鹏家中抄出的书信凑上去。
一模一样的字迹让思卿头晕目眩,旋即将奏折举起,对上从高处洒落的阳光,选了一个书信上也有的字,将二字叠放。透过阳光,这两个字几乎完全重叠。思卿复闭上双目,缓缓放下举着奏折的手,将奏折和书信都交给云初,口里不无遗憾地道:“你们……都看看罢。”
众人连忙传阅,见字迹一模一样,都面露惶恐,思卿复问唐鹏:“看样子书信确实出自韩守忱之手,唐鹏,你认,还是不认?”
唐鹏复叩首,坚定道:“殿下,此系诬陷。对于此信,臣从未见过,无话可说。”
思卿再度拍案,“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认,还是不认?”
唐鹏道:“回殿下,臣与定藩,从无交集,臣,不会认。”
思卿叹了口气,转问范子冉道:“范阁老,今日既然有刑书在侧,书信又是岳侍郎和禁军共同搜出的,就不算是避开三司拘审吧?”
范子冉想了想,只答了一个“是”。
思卿慢慢地将身子后倾,靠回椅背,冷声道:“来人,传杖。”
程瀛洲听了大惊,脱口唤了一声“殿下”,思卿便道:“程将军,你的属下出了这样的事,你也难辞其咎,怎么,你还想替他讲情?”
程瀛洲听了不敢再言,思卿冷笑了一声,周匝寂静至极,屏风那边的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盏茶后思卿见太子小脸煞白,于是开口道:“且住。”
唐鹏旋即被拖拽回殿内,有血迹浸透了他的衣衫,思卿复问被拖回室内的唐鹏道:“定藩的书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唐鹏勉强叩首道:“殿下……臣不知……”
思卿一挥袖摆,淡淡道:“继续。”
程瀛洲不敢再出言,但面色又大为不忍,待要冒险再谏,岳文康见打的不祥了,生恐这位殿下一怒之下就这么把人打死,连忙抢先道:“殿下,此事还有许多疑点未清……”
思卿淡淡道:“事已至此,你们都具折上报陛下。杨尚书,你回去查清是什么人给你匿名投的书,投书人与唐鹏是什么关系,又是如何知道唐鹏与定藩又往来之事。”
刑书道:“臣谨遵殿下懿旨。”
思卿复道:“范阁老说的不错,事涉侍卫亲军,闹大了骇人听闻,亦使帝京不安。岳侍郎,程瀛洲,人既然是京卫的,就还放在这里,你们两个先在此继续审讯。倘若三司有异议,说这般行事于礼不合,那就再把人提到刑部去。本宫这么说,你们可有异议?”
众人皆称上旨,思卿复对范子冉道:“范阁老,劳你从中主持此事。明日午时,尔等有什么进展,再于此地禀明。”
事涉侍卫亲军,思卿一副自己不管但是自己要知道进展的模样,众人听了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于是都答应着,除了岳文康和程瀛洲纷纷退了出去,唐鹏伏在地上,一直一言不发,喘息不定,显然受伤不轻,直接被禁军从厅外拖了下去。
岳文康和程瀛洲送中宫与太子登车,思卿忽然对程瀛洲道:“告诉唐鹏,希望他的嘴,一直像今天一样硬。”又对岳文康言,“唐鹏要是不招,你们尽管用刑。”这两句话自相矛盾,岳程二人莫名其妙,思卿说完自顾自登车而去。
思卿回到西苑,江枫已经等候多时。思卿把太子交给云初,对江枫讲了今日之事,江枫面色阴沉,“这事不对,怎么就这么巧?就算唐鹏真有问题,他看了定藩的书信为什么不烧掉?还自己留着?”
思卿道:“当场抄出韩守忱的信,一点儿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殿下相信唐指挥?”
“我相信唐鹏没有这么蠢!”
江枫叹了口气,“去搜唐指挥的宅邸了,这事情只怕是瞒不住的。在上直京卫内问案,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风闻上奏,说京卫僭越。人在京卫还好,要是提到刑部去,刑部南北监人多口杂,刑讯诱供逼供他们又是行家,只怕还会‘问’出大事来。”
思卿无奈道:“那还能怎么办呢?本来京卫出面拘审确实于礼不合。”
“我有一个主意,只要怕事的杨大司寇能顶住不接唐指挥使,那唐指挥使就不会离开京卫去刑部。”一旁的菱蓁忽然插口,。
思卿追问:“你有何妙计?”
菱蓁道:“用刑用重一些,到时候杨大司寇见了担心把人弄去刑部之后伤重不治,死在刑部,他没法交代,自然不敢接人。”
思卿叹了口气,“这倒是个办法。玄宾姊姊,你除了盯紧定藩的哨子,再去查查唐鹏家里那封信是怎么到他家中去的,看看能不能查出什么线索。除此之外,这个案子在刑书那一头的事,你不能再卷进去了。”
江枫道:“殿下放心罢,抚州案之后,杨大司寇看到我就躲着。”
思卿忽然道:“这位岳侍郎挺有意思,以前倒是没发现。”
“那可是个招蜂引蝶的主儿,”江枫道,“办事是很用心的,就是狂了些,大司寇有些压不住他。”
思卿道:“杨大司寇是‘泥塑尚书’,岳侍郎爱出风头,他们两个正好中和中和。”
江枫听了微微一笑,旋即叹了口气,“我先去唐指挥宅邸看看。”
思卿点点头,“你去罢,自己多加小心。”
这晚思卿辗转难眠,太子又受了惊吓,发起热来,思卿闻言急忙去探视,直忙了一夜。第二日左思右想,于午时之前到了金吾卫中,没到时辰众人都未到此,只有程瀛洲迎出来。
思卿问:“岳侍郎呢?”
程瀛洲道:“回殿下,岳侍郎熬了一夜,熬不住了,且回去歇息片刻。”
思卿点点头,“有什么进展吗?”
程瀛洲摇摇头,思卿又道:“唐鹏家里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仆从,你派人去好好查查。那信不可能自己飞进唐鹏家里去。”
程瀛洲道:“臣知道了。”说完似乎还有话要说,思卿问:“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程瀛洲道:“回殿下,昨日刑讯的重了,唐鹏一直高热不退,臣担心出事,命人找大夫来给唐鹏看一看。”
思卿道:“请大夫有什么问题?”
第六十三章 何处相逢(上)
程瀛洲连忙道:“是济仁堂的大夫。仁济堂常来的两个大夫卫所这边都熟,偏偏昨儿来的大夫年迈,是个生面孔。他说这两个常来的大夫都有事,所以不能来。这次来的这位大夫外伤看得是极好的,但是臣见他身形步态,身手一定不弱,实在有些疑心,便命人将昨儿来的这个大夫先扣下了,不过还不曾讯问。”
思卿颔首,“你做的对,慎密些好。”
正说着,外面传来三声击掌声,程瀛洲道:“这是外面有人找臣。”
思卿道:“你去看看有什么事罢。”
程瀛洲走出外间,见自己的亲随拿着一个帖,拱手道:“大人,有人到府上投帖来拜。”
“这个时候我谁也不见,”程瀛洲道,“你连这个规矩也不知了?”
亲随道:“大人,这个人您认识的,他说有万急之事,再四求属下通禀的。”
程瀛洲接过帖一看,面色一变,对亲随道:“你且在这里候着。”说完进来面见思卿,“殿下,顾先生到臣家中投帖,要见臣,说是有急事。”
思卿听了道:“他要做什么?”想了想道,“让他进来,到这儿来。”
程瀛洲答应着,走出来吩咐亲随引顾梁汾至此,复又至思卿面前,长揖道:“殿下,唐鹏之事……”
这边程瀛洲急着给唐鹏讲情,过了两刻顾梁汾已经小心翼翼地进入金吾卫。之前顾梁汾曾与程瀛洲会面,故而那亲随认得他,于是道:“这位先生,你顺着这条廊子一直走,走到头往右转就是了。有规矩,我们不能过去。”
顾梁汾再三谢过程瀛洲亲随,垂头穿过连廊大步走入内间,先看见了程瀛洲的衣摆,连忙作揖道:“程将军……”还没说完,又看到一线织金花卉裙襴,忍不住一抬头,正好看到头戴珠冠的思卿穿着莲青大袖立在案前,不禁脱口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思卿没好气地道:“我怎么在这儿跟你有什么关系?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你怎么这么快就回京了?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好在程瀛洲对他们二人说话的方式已经见怪不怪,于是往后退了两步,没有言声。顾梁汾四顾,又沉思了片刻,忽然问思卿道:“你能在此地?”
思卿道:“阿兄,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的?”
顾梁汾给她一激,张口便问:“你平白无故抓傅世伯做什么?”
思卿莫名其妙,“瞧你问的,我闲的没事做抓傅伯伯做……”说到此处忽然一顿,“傅伯伯被抓了?”
“是啊。”
“被抓到这儿了?”
“没错。”
思卿急忙转头问程瀛洲,“昨天抓的是大夫?”
程瀛洲没反应过来,“对,是大夫。”
思卿又问顾梁汾,“济仁堂是谁的产业?”
这下轮到顾梁汾莫名其妙了,“是我的,怎么,我开医馆犯了法了?”
思卿不去理会他,连忙问程瀛洲道:“昨天抓的那人关在哪儿啊?”
程瀛洲这才反应过来,因为关押人时想避开岳文康,所以关在一个僻静的所在,他连忙引着思卿和顾梁汾过去。隔着木栅,果见傅临川穿着深青色氅衣,神色淡然,正坐在草席上吐纳打坐。
思卿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命程瀛洲打开门锁,上前道:“傅伯伯?您没事儿吧?您怎么在这儿啊?”
顾梁汾道:“不是你抓的么?怎么还问傅伯伯为什么在这儿?”
“怎么就是我抓的……”思卿哽了一下,“行吧,就算是我抓的,我错了还不行么?这肯定是个误会。”
傅临川看到他们兄妹二人也愣了一下,这时开口问:“梁汾什么时候回京来了?思卿,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梁汾道:“您这个问题我刚才问过她了,她说了,这个问题和咱们不相干,您就别问了。”
两人拌嘴不分场合不分时辰,思卿没好气地道:“我说你不煽风点火浑身不自在是吧?”
傅临川连忙道:“行了,你们两个也不看看这是在哪里,还拌嘴。”
思卿连忙扶了傅临川站起来,替他抚了抚衣襟,上上下下瞧了瞧,见他没事,一问才知道原来自从顾梁汾夫妇离京,傅临川常替他照料一些琐事。济仁堂的两位坐堂问诊的大夫一位有事回原籍了,还有一位昨日出城出诊未归,除了伙计学徒,昨日只剩下傅临川在堂中。禁军上门时说有人伤重,颇为危急,偏两位大夫都不在,傅临川也是医家,总以治病救人为要,听了便随之出诊,没想到刚刚出完诊接着就被抓了。
思卿听了道:“您没事就好,这里面有误会。我此间还有事,先让阿兄送您回去,我回头再同您说,好不好?”
傅临川也不多言,点了点头,思卿送傅顾二人行至廊下,傅临川小声对思卿道:“不要怪你身边的人。”
思卿道:“知道了,这还用您说?”又道,“对了,郑以勤要来京里了,您见不见他?若是见,别提我的事。”
傅临川点点头,“我知道了。”
说完只见顾梁汾向程瀛洲躬身为礼,程瀛洲还了礼,思卿一直目送傅顾二人走出连廊。
程瀛洲小心道:“殿下,臣……”
“这不关你的事,”思卿道,“你又没见过家严,现在是非常时期,谨慎些是没有错的。”
程瀛洲听她以“家严”二字称呼傅临川,颇感意外。
思卿问:“唐鹏怎么样?退烧了么?”
程瀛洲点了点头,思卿叹了口气道:“眼下别无他法,唐鹏要是去了刑部才是任人宰割,只能先这样了。”
傅临川随顾梁汾出金吾卫上了车,便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顾梁汾道:“我们今年只到了淮州,想在您生辰前赶回来的,不曾想还是迟了。因在通河地界买了两个庄子,陌溦先过去拾掇了,我想着我先回帝京看看您,结果刚一回来就听武老伯说您一夜没回去,一打听才知道您又被抓了。”
傅临川问道:“方才那位将军是什么人?”
顾梁汾问:“您说思卿身边那位?那是以前的金吾卫指挥使,现在的京卫统领,姓程。”
傅临川听了若有所思,轻轻点了点头。
第六十三章 何处相逢(中)
傅临川和顾梁汾离开后一炷香的功夫,范子冉等人都奉诏而至。思卿道:“今日长哥儿病了,不能来了。杨尚书可查出什么线索?”
刑书答尚未查出线索,刑部侍郎岳文康又答唐鹏也不曾招供,复道:“殿下,此事既然唐指挥使说他不知情,关节就在是谁给杨尚书投书检举,以及定藩的信是怎么进入唐指挥使宅邸的上面。”
思卿颔首道:“此言有理,那请杨尚书和岳侍郎继续追查匿名投书检举之人,金吾卫派人去查定藩书信是如何进入唐鹏家中的。若要再度提审唐鹏,刑部和京卫共同派人去提就是了。倘若能查出线索,你们直接禀明陛下处置。如果一直查不到线索,也不必再来面见本宫了,范阁老——”
范子冉连忙道:“臣在。”
思卿道:“假如一直查不出线索,你们商议做主禀报陛下就是了,本宫与东宫皆无异议。”
范子冉犹豫道:“殿下……”
“还有一件事,”思卿并不给范子冉说话的机会,“今晨恍惚听到有人议论此事,昔年文宗悉焚卫刑具,以囚送刑部审理。若这次的事压住还好,压不住,杨尚书趁早把唐鹏提走才是正理。”
方才进来前刑书已经听昨日与程瀛洲共同提审唐鹏的侍郎岳文康说程瀛洲不仅不曾包庇,还用了重刑,把他的属下打了个半死,哪儿敢接这块儿烫手山芋?连忙躬身道:“殿……殿下,往来提调,颇为费事,不如先……”
“那也罢了,”思卿叹了口气,“你们商议着办罢。”说完起身振振袖子,径直回西苑去了。
顾梁汾与傅临川回到武宅,江枫也在座,说起来是一场误会,武振英笑了笑没言声。原来江枫来找武振英乃是求他帮忙,只听江枫道:“有人匿名投书刑书意图掀起波澜,那投书之人是谁,刑书现在一点儿线索都没有,”江枫道,“现在天气热了,夜里街上也有游荡的花子,前天夜里,或者昨天清晨,有没有什么人在刑书府邸西角门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想烦请伯父帮忙查查,但是这件事情不能声张。”
“你还管那边的事?”武振英笑问。
江枫摇了摇头,笑道:“大司寇是怕了我了,哪儿敢再招我。只是这件事太过古怪,我实在好奇。”
武振英颔首道:“若有消息,我遣人去告诉你。”
江枫道:“多谢伯父。”又道还有事,便先行告辞。
因为思卿一早和程瀛洲通过气,京卫方面仍派遣江枫去查定藩书信的来源。江枫因思卿嘱咐她不要插手刑书那边的事,所以来找武振英帮忙。
她从武宅出来直奔唐鹏宅邸而去,因为思卿和范子冉一再嘱咐不要声张,所以唐鹏被抓之后禁军和刑部的吏员没有封街,只是派人从宅子里面把他的家人看住。唐鹏父母已故,至今未娶,只奉养着一位早年守寡的姑母,宅子里人也不多。江枫扣门出示了令牌,一进大门,正好看见岳文康在院中集结刑部的吏员。
岳文康与江枫是旧时刑科的同僚,颇为熟稔,于是躬身道:“沈夫人来了,在下方才还在想,京卫中没有人比沈夫人更适合查证这件事了。”
江枫还了礼,“岳侍郎这是准备撤走刑部的吏员?”
岳文康道:“是啊,禁军来负责这边的事,我去帮大司寇查匿名投书之人。”
“岳侍郎,能否借一步说话?”江枫犹疑道。
岳文康颔首,两人走入厢房,江枫问:“听闻是岳大人带人来搜出定藩书信的,所以想问问岳大人,书信是从哪儿搜出的?”
岳文康答:“是在伙房里搜出的。其实下官觉得奇怪,唐指挥使若是得了信,看完大可烧掉,为什么要留下,还藏在伙房里?前脚有人投书检举,后脚就抄出定藩书信,这也太巧了!”
江枫迟疑道:“我怀疑有人故意陷害唐大人,到大司寇府上匿名投书的人和把定藩信件放入唐指挥使家的很可能是一伙人,甚至一个人。”
“两头行事,又这么周全的话——”岳文康沉吟,“沈夫人的猜疑不无道理。还有一件事……”
江枫道:“岳大人但讲无妨。”
“我记得去年秋天陛下不在京,皇后与端王曾因平郡王献俘之事失和。落后皇后病了,许多人聚集在承天门弹劾范阁老不作为,端王曾命唐指挥使调遣羽林卫驱散在场的诸位大人和太学生……后来有传言,说端王暗通京卫,唐指挥使是端王的人。陛下似乎欲以唐指挥使将西山营,后来不知为何,唐指挥使仍然留任羽林卫。”
第六十三章 何处相逢(下)
江枫听他说的坦率,于是也直言道:“这件事我也记得,如果唐指挥与端王有瓜葛,那么此番唐指挥出事,可能有两种原因。其一是唐指挥使替背后的人暗通定藩,其二是有人想陷害唐指挥和他背后的人。”
岳文康颔首,“沈夫人此言痛快!大司寇是不敢听闻此言的。如沈夫人方才所说,此事太巧,唐指挥被陷害的可能性更大些。”
江枫深知去岁之事乃定安贵太妃与中宫联手给端王挖的坑,落后端王调遣京卫,控制九城城门开合,备受攻讦,唐鹏系奉中宫命令行事,并非端王之人,故而拿话敷衍岳文康。
岳文康却不知,暗暗思量,谁和端王不和?也只有中宫和何适之了!何适之离京已久,但是宁寿侯还在京里……日前何守之被弹劾,莫非是端王所为,如今端王去京,何家要报复端王?亦或是去岁端王逼迫中宫皇后辞位,如今端王去京,中宫皇后要报复端王?要不然程程瀛洲为何对自己的属下用那等重刑?
江枫见岳文康走神,于是道:“事关帝京的安危,要尽快查清。倘若有线索,还望刑科与禁军金吾二卫、府军三卫尽快联络。”
岳文康答应着,二人拱手为礼,岳文康点齐刑部吏员离开唐鹏宅邸,由金吾卫和府军卫的禁军全权接管。彼时,露初亦扶病而至,安慰了唐鹏的姑母一番。唐鹏的姑母还掌得住,她身边的紫衣小鬟却被吓得不轻,倒茶时泼了露初半身,连连赔罪。
露初去换了衣裳,江枫对露初叹道:“咱们不知道对方下一步还要做什么,所以咱们的时间不多,要尽快行动。”
露初没答言,江枫将自己的披风除下替露初穿上,“今日还不舒服么?站了这么久,快去坐下歇歇罢。”
露初道:“夫人勿怪,我瞧见这中堂对联,走了神了。”
“这对联有什么不妥么?”江枫起疑。
露初连忙道:“对子太不工整了,读起来真是别扭。”说完意识到自己失态,“怎么查,您心里可有主意?”
江枫道:“能把定藩的书信不显山不露水地放进唐鹏家里的,大概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身手极好来去无踪的高手,还有一种是唐鹏家中的人。”
露初咳嗽了两声,复问:“您相信唐将军不曾通敌?如此卑劣的陷害之法,这会不会是个局中之局,故意转移咱们的视线,亦或是帮唐家迷惑众人?”
江枫替她拉了拉衣襟,轻声道:“你回去罢,回汲古阁,盯着定藩的哨子,这边的事情我来处理。对了,你去见见殿下,告诉殿下,岳侍郎以为唐鹏与端王有所牵连。”
露初问:“岳侍郎会不会怀疑我们姑娘?”
江枫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也许更怀疑宁寿侯——毕竟何守之刚刚为人弹劾。”
露初点点头,不胜怯弱地躬身为礼,离开唐鹏宅邸赴西苑面见思卿去了。
江枫叹了口气,对身边的府军卫随从道:“拿此宅邸的名册来。”
半日后程瀛洲和露初几乎同时来西苑面见思卿,都谈及岳文康因去岁之事疑心唐鹏系端王故旧。露初说岳文康可能怀疑宁寿侯因何守之被劾报复端王,程瀛洲却吐露岳文康在怀疑思卿借故报复端王,“岳文康昨天私下去问唐鹏有没有开罪皇后殿下,唐鹏觉得奇怪,疑心这次布局的人意在皇后殿下。“
思卿颔首道:“岳侍郎并不能确定弹劾何守之的是端王的人,传闻中弹劾何守之的毕竟是何家的门生,他怀疑何家没道理,倒是怀疑我的可能性大些。”
她转思萧绎通过何美人放出抚州遗折之后,何家以为扣留遗折的是端王,那么应该报复端王,如今挑动自己与端王再起冲突,倒也说得过去。那么这件事和宁寿侯究竟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定藩怎么会对朝事了如指掌?韩守慎口中藏在深处的定藩坐探究竟是什么人?难道真的是宁寿侯?
露初道:“那绝对不能让唐指挥到刑科,他们为了姑娘而做下圈套,到了刑科,谁知道这群人还会诱供什么东西?”
第六十四章 花影重门(上)
思卿道:“岳侍郎年轻,未必是受人指使,他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没事,让他们去查。如果我再插手,实在是太点眼,反让他们觉得是我心虚。”她忽然想起一事,“老程,以你的身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东西放进唐鹏家中么?”
程瀛洲想了想,“可以。但是要想保证万无一失,还是得有内应。”
思卿叹了口气,“唐鹏两度追查何家之事,但是陛下并没有因此发作何家,按说……何家应该不知道唐鹏去查过。如果真是何家做的,他们为什么要从唐鹏身上下手呢?”
程瀛洲道:“这点臣也想不通。”
“你们先去罢,”思卿道,“老程,你谨防岳侍郎再单独与唐鹏会面。”
程瀛洲道:“臣明白。”
“我能做的不多,”思卿叹了口气,“剩下的,就要看刑书和嘉国夫人他们能查出多少线索了。”
程瀛洲和露初先后退出,菱蓁从后面走出来,端来一盏桂圆汤,“唐指挥给打成那样了,还担心有人对姑娘不利——姑娘,您现在应该不怀疑他了吧?”
思卿道:“你怎么又来这儿了?”
菱蓁放下瓷盏,“没什么,贵太妃遣我来邀殿下明儿去白云观走走。”
思卿无奈道:“小娘娘才从慈恩寺回来又要去白云观,这道法也信佛法也礼,也不怕被菩萨观音太上老君支使混了。”
“您这是什么气话?”菱蓁无奈,“不能妄议神佛。”
思卿叹了口气,“我这就是气话——行了吧?说实话,我最近疑心真是有点儿重了,你问我还疑不疑心唐鹏,我还真不好说。且看看江家姊姊他们能查出什么来罢。”她想了想,忽然问,“小娘娘去白云观住几天?”
中宫与颐宁宫起驾忽然出城驻跸京郊白云观,程瀛洲扈从出城。也许是为了避嫌,也许是担心打草惊蛇,思卿出城之前并没有再同江枫会面。
江枫预感到此次思卿有意离开帝京城是在进一步试探对方。然半数金吾卫和大半旗手卫随今上北上,孙承赋随行,如今程瀛洲又离京,羽林卫的指挥使还被抓了,江枫压力骤增。她讯问唐鹏宅邸的众人,并没有找到丝毫破绽,托请武振英所查之事也没有消息,一时间竟然无计可施。
不出江枫所料,中宫离城第二日,京卫指挥使暗通定藩已被拘捕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弹劾刑科和京卫的奏折纷纷而至。或言事涉通敌大案,唐鹏拘于京卫违制,或言京卫渎职,甚至有人伏阙请将总领帝京精锐的程瀛洲拿问。
万幸江枫这边早有准备,露初忙于线上散播蛾眉谣诼之人。江枫欲面见刑书商议对策,她始终参不透这局棋背后的意味,亦不敢松口,让刑科全权介入。
江枫还未蹈足刑书府邸,就得知这位最怕事不过的刑书被逼无奈用了最让人唾弃的方式意图脱身——称病。江枫立刻能想象出侍郎岳文康那双白目,然而她还未下决心如何走出下一步时,金吾右卫忽然有属员来拜,江枫一眼就认出这是金吾右卫现任都指挥使孙承赋留在帝京的副手亲信。江枫与之密谈了小半个时辰,而后找来露初给思卿带信,自己匆忙去拜会如今的宰辅范子冉。
范子冉一早就觉得这件事弹压不住,故而插手不深。流言一起,他就忙于整理弹劾奏章的节略上报今上行在,对外称等待今上旨意。又因为程瀛洲不在城中,他复将所有的细枝末节推给刑科,才有了刑书忽然称病的一幕。
江枫至范子冉府邸时范子冉刚刚归府,他将江枫迎至厅上,江枫见四下没有外人,见礼后淡淡道:“范阁老,殿下此前是否曾说过,倘若再度提审唐指挥,要刑科与京卫一同派人前往?”
范子冉道:“不错,殿下这么说合情合理。”
“那么请问范阁老,杨大司寇病重,刑科诸事暂委岳侍郎之后,岳侍郎缘何私下前往金吾卫讯问?”
“竟有此事?此事不妥,”范子冉道,“嘉国夫人勿恼,待老夫和岳侍郎说。”
江枫冷冷一笑,“范阁老,岳侍郎问唐指挥,暗通定藩是不是受人指使。又问唐指挥,此事是否与中宫有关。请问范阁老,岳大人是否上报于您,说有了什么证据证明中宫与定藩有勾连?!”
范子冉大惊,“从无此事!从无此事!”他缓了一口气,“府军三卫虽历来为中宫遥领,但唐指挥已经离任府军卫,断不可能把事情往中宫头上牵扯!谁把事情往中宫头上牵扯,其心可诛!其心可诛!”他显然是为数不多的知晓而今上十二卫和京营受中宫节制之人,故而不肯把话说得太满。
江枫叹了口气,“范阁老,烦请转禀岳侍郎,程统领虽然不在,但是倘若要京卫禁军襄助,我可以代劳。程统领就在京郊,若是岳侍郎实在不放心,可以向中宫请旨,命程统领先行回城。只要岳侍郎有了证据,那接下来他无论想查什么,我等皆不敢置喙。”说完不再多言,直接从范子冉府邸告辞。范子冉待欲挽留多说几句,却又无话可接,只得罢了。
江枫想到布局之人不是为了唐鹏,很可能意在中宫,不禁打了个寒战。而岳文康清流出身,他究竟是谁的人,为什么要明目张胆将脏水泼向中宫,她也委实想不通。鉴于她在刑科多年,为了避嫌,她没有再去面见岳文康,而是选择让范子冉转达——范子冉妄想轻易把自己择出来,也没有那么容易。思量之间,她已经独自骑马回到唐鹏宅邸,迎面看到许多素纸灯笼。夏夜里蝉声嘶鸣,扰得她心烦意乱,定睛看半刻,才认出打头的正是一身甲胄的程瀛洲。
江枫翻身下马,程瀛洲也看到了她,二人见了礼,程瀛洲道:“殿下都知道了,命我先回城来。”
江枫点了点头,看着程瀛洲命随从离开,二人行至唐鹏宅邸外墙一侧,江枫叹道:“这滩水越来越浑了。”
程瀛洲道:“岳文康两度向唐鹏使问及殿下,第一次问唐鹏是否开罪殿下,并疑心唐鹏是端王私人,第二次却又问唐鹏是否受殿下指使行事——这么大的转变,究竟是什么人对岳文康说了什么事?”
“我们没有人跟着岳文康,”江枫道,“不知道他见过什么人。如果大司寇不称病,他是不会容许属下牵连中宫的。”
“那会不会是杨尚书听说了什么要紧的事,才害怕到称病的?”程瀛洲迟疑。
江枫道:“那也只能派人查查岳文康了。我有一个主意,不如快刀斩乱麻,悄悄问把岳侍郎弄到一个地方问问他。”
第六十四章 花影重门(中)
江枫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办法十分粗暴,程瀛洲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嘉国公夫人会临时起意,想起土匪山贼那套本事。只听江枫又道:“我直说了,找人把岳侍郎绑了,诈一诈他,看看他到底是哪一路的。现在京卫拘审唐鹏已经被弹劾,万一刑部受岳文康的指使一定要提走唐鹏,到时候事情闹起来,再把殿下牵连进去,可就难以收场了。”
程瀛洲有几分迟疑,“岳文康终究是朝廷命官,品秩不低……”
“我来出面,”江枫道:“此事与大统领无关。”话虽这么说,她如今也是京卫指挥使,很难与京卫分割。二人迟疑之间,只听西面墙头上有声音传来。
“二位,在下听壁角多时了。沈夫人若有难处,在下可以代劳。”
二人都自负身手不错,却都未发现周围还藏有旁人。程瀛洲大惊失色,喝问“是谁?!”一枚铁蒺藜随着话音甩了出去。
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铁蒺藜被一段衣带缠住,拎在一人手里。江枫吃了一惊,“顾先生?”
穿深青色纱氅的正是顾梁汾,他与二人见礼,笑道:“二位莫怪,在下本有事想同沈夫人讲,但是从主街到此处都没找到机会。好容易到了这个僻静的所在,程统领又来了,所以在西面山墙上等了一会儿,并不是有意偷听……”
江枫笑道:“顾先生,好俊的轻身功夫,我们竟然都没发觉。”
顾梁汾道:“沈夫人谬赞了。上次沈夫人托武老伯查的事,有了些许眉目,但是还不能确定。我想着先告诉沈夫人,就跟着过来了。”
江枫连忙敛了笑容问:“给刑书投书之人?”
顾梁汾点了点头,“不过不能确定——那天夜里有人在刑书府邸旁边见过一个人,但是没亲眼看到他投书——”
“是什么人?”程瀛洲问道。
顾梁汾道:“就是二位刚才讨论的那位大人。”
“岳文康?!”江枫和程瀛洲异口同声道。
“别看这位大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他去逛青楼经常不给钱的,”顾梁汾道,“他自己说姑娘们乐意,可惜青楼不买他的账——怎么样,需不需要在下代劳,让花子帮白眉帮的装成青楼讨债的把他绑来?”
江枫此刻愈发觉得眼前这位思卿的兄长虽然同思卿没有血亲,但她二人的语态如出一辙,连动歪主意时的表情都一模一样,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然而颜陌溦的面容从她的眼前一闪而过,她不禁想起了沈江东从前的话,顾梁汾不能入仕,亦不能招惹帝京世家,因为他一旦被有心人盯上,很可能牵扯出颜家旧事。
程瀛洲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然顾梁汾看破了他们二人的顾虑,“二位放心,我不出面,让帮会的人出面,如何?”
江枫点了点头,一旁的程瀛洲仍有疑虑,“控制住人很容易,怎么诈他却不容易——万一他不上钩,岂不是打草惊蛇?”
江枫道:“试探试探,他不上钩,也就算了。藏他几日,他背后的人肯定着急,一着急就容易露出马脚。”
顾梁汾的氅衣上有泥金菱格纹样,在漆黑的夜里偶尔借到一点点星月的光,闪烁出浅淡的、水波一样的晶亮,他思索了片刻,忽然道:“其实这件事情有一个疑点——这位岳侍郎与刑书乃同部同僚,要想给刑书暗暗投书,有大把的机会,何必大半夜跑去刑书府邸亲自投书?万一遇上打更的巡夜的怎么办?在下觉得,如果二位对这位岳大人已经有了八分怀疑再去诈他也不迟,否则这位岳大人才试探牵连思……,接着就被绑了,如程统领所言,打草惊蛇,他肯定先怀疑是二位动的手脚。”他叫思卿的名字叫得顺口,此刻觉得不妥,立刻收住。好在江枫和程瀛洲都在想岳文康之事,谁也没留意他欲直呼思卿之名。
江枫叹了一口气,下意识去摸耳边的宝塔坠子,果然骑马时颠掉了一只,她自己却没留心。她不动声色的把仅剩的一枚耳坠儿取下袖了,“不瞒顾先生说,如今事情已入死局,我这般急躁,也不过是急于撕开一条口子罢了。”
顾梁汾虽然与杜嗣忠等江左出身的文臣私交极好,但自付是白身,所以并不出言对刑科官吏多加议论。只听江枫沉默了片刻,又对程瀛洲道:“其实我与岳侍郎共事数载,他除了贪花好色,从前也没什么异常。我还曾设想——岳侍郎把唐指挥当成端王的人,问唐指挥与端王是否有旧,唐指挥不应,岳侍郎也有可能是在诈他。如果唐指挥真的是端王的人,那么岳侍郎二度私下面见唐指挥,问及殿下是否暗通定藩时,唐指挥应该会承认——毕竟唐指挥一旦承认,那就择清楚了端王,反把皇后殿下搅了进去。如果唐指挥应了,那就证实了岳侍郎的猜想,唐指挥就是端王的私人。”
“但是唐鹏没有应,”程瀛洲沉吟,“唐鹏的态度很明确,这件事无人指使,不干皇后殿下的事,也不干端王的事。可是岳侍郎未必信……”
顾梁汾忽然明白了那日傅临川在狱中所见之人就是京卫指挥使唐鹏,心道难怪思卿如此紧张,于是道:“那不如……先等一等?谁着急冒进,谁容易出纰漏。这位岳侍郎岳大人无论疑心谁,做事总有个偏向。他要是先疑心那头,那头他有了行动,二位再出面诈他,他只会疑心是那头的人所谓。如果他先疑心二位,二位何妨稍待,瞧瞧他能折腾出什么东西来。”
江枫不清楚定藩哨子的计划,不敢确定定藩行动的时间,心下认为一刻也拖延不得。然而顾梁汾那句“谁着急冒进,谁容易出纰漏”却说的她心中一动,只听她道:“顾先生说的也是,那还劳烦顾先生再问问附近的花子,有没有人亲眼看到岳侍郎给刑书投书。我们这边……先等等。”
顾梁汾颔首,与二人作辞,飞身上了对面的墙头,一眨眼已经翻入另一条街巷,不见了踪影。
相较于江枫,程瀛洲更清楚一些隐秘之事——比如抚州镇守遗折而今的下落。无论是挑拨岳文康疑心端王,还是挑拨岳文康怀疑中宫,亦或是借岳文康之手挑动端府和中宫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平衡,得力的既不是端王,也不是中宫,而是如今急欲端王死、中宫废的何适之和宁寿侯。
第六十四章 花影重门(下)
从白云观驰马回京的路上,程瀛洲已经怀疑上了留居帝京的何氏子弟——宁寿侯,但他不仅不能对江枫说破,还必须尽快将这件案子缉查的方向做出明确的切割——以江枫之能,再查下去,未必查不出抚州镇守遗折真正的下落,这是中宫不想看到的,更是今上不想看到的结果。
其实从把一封抚州镇守遗折交托给何美人的那一刻起,中宫也已经做好了何家再度挑动她与端王失和的准备。今上在做出通过何美人将一封遗折的决定时,也预料到了中宫可能再遭非议。
但是为了引出定藩的暗哨,也为了查清定藩与何家是否有所勾连,思卿默许自己再度被推至风口浪尖。在此之前,她与萧绎达成了一个条件,既然萧绎不肯动何适之本人,那这次一旦拿到了宁寿府的证据,就从宁寿府入手,着手清算何家人事。
思卿提出这个条件的理由很简单,她要保命。立场不同,何适之的势力在一日,她就一日不能安眠。她默许江枫找武、顾二人相助,也未尝不含私心——她兄长顾梁汾牵连着最让萧绎紧张的上阳郡,一旦顾梁汾参与其中,萧绎的顾忌也就多出数分,再度做出诸如此前扣押抚州遗折挑动何府与嘉国府嫌隙、斩杀自己放在端王身侧的眼线嫁祸端王之类出格之事的可能性也就会小一些。
多年的默契之下,这些事萧绎、思卿夫妇心照不宣,两人先后退席,静待一出大戏的大幕徐徐拉开,这都是实心用事的江枫和单纯担心妹妹安危的顾衡难以想到的。
这日江枫与程瀛洲作辞后在唐鹏宅邸查到半夜,第二日绝早起身就收到了密报,称刑部侍郎岳文康悄悄去调查了宁寿侯近来的行踪。
“这位岳大人,先疑心端王,又疑心皇后,之后又跑去查宁寿侯,他到底想……”江枫猝然惊醒,“他在诈唐鹏,想看看事情是否和端王、皇后有关。然两件事情与端府、中宫都不相干,很明显,有人在挑动端府和中宫再起纷争!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何家人!”
江枫虽然不知道抚州遗折之事,却很快猜到了岳文康的用心。程瀛洲心里警钟长鸣,连忙道:“岳侍郎出手了,现下可以诈一诈他,看看这位岳侍郎究竟是不是给刑书匿名投书检举之人。”
江枫颔首,程瀛洲急忙道:“唐鹏宅邸这边既然有新的线索,那岳侍郎那边,我去处理。”
江枫道:“好,程统领多加小心,切勿受柄于人。”
二人讨论了两句行动细节,各自去处理各自手头的事情。程瀛洲不禁悄悄松了口气,他独自一人悄悄往酒肆去与顾梁汾通了气,顾梁汾自去找人筹谋。
顾梁汾出手用的还是武振英的势力,换做平时,江枫一定会跟进处置。然昨夜江枫在唐鹏宅邸发现了新的线索,此刻她的心思全放在了新的线索之上。
昨夜的月华如水,唐鹏宅邸里因为驻有禁军,灯火通明。灯下花影压重门,摇曳生姿。江枫再度步入岳文康发现定藩信件的伙房,月色从窗棂洒入,投射在灶台上,门口的禁军上前问:“大人,是否需要灯烛?”
江枫点点头,禁军递上灯烛,江枫一个不留心没接住,火苗在黑漆漆的夜幕中直直坠落,迅速在地上燃烧起来。
江枫急忙踏灭火苗,脚下却有轻微的响动,如秋日里踩在落叶上一般。
禁军急忙再度奉上灯烛,江枫俯身查看,见灶台一角散落着许多干枯的蒲叶。
江枫不禁道:“这么多蒲叶?”
那禁军答道:“回大人,岳侍郎正是从灶台这一侧发现信件的。岳侍郎也问过府里的老夫人怎么会有这么多蒲叶,老夫人说唐指挥爱吃前门外的米糕,平日买米糕都是用蒲叶包着,可能回府厨子随手就把蒲包都放在这边了。”
江枫点点头,接着烛火那日一片烧残的蒲叶反过来瞧了瞧,果然有糯米干在蒲叶上。她将灯火凑近了些,只见干糯米间似乎还有残存的字迹。
顾梁汾这日回家时听到上房似乎有谈话声,他知道傅临川在帝京除了武振英之外没什么故旧,正暗自纳罕,走近一看,看见一位穿藏青色云纹纱衫、乳白梅条长裙的背影。
顾梁汾愣了愣,冲上前去质问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思卿见他回来,笑道:“我怎么不能来看看傅伯伯?”
顾梁汾伸长了脖子四顾,“你一个人来的?长本事了?!”
“你慌什么?”
“我一介白衣,害怕!”
“你害怕什么?拿出绑刑部侍郎岳文康的胆气来,你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人家好歹过河才拆桥,你倒好,河还没过呢就拆桥。”
“我水性好,我乐意,你管得着么?”
“麻烦你搞清楚,现在是我在帮你……”
“好了好了,”傅临川道,“见面就吵。”
顾梁汾指着思卿又好气又好笑,“您不问问她都干的什么好事。”
“我干什么好事了?”思卿道,“我没让你绑岳文康吧?有人说京卫的人通敌,我查查看有什么不妥吗?”
顾梁汾道:“有人一说你直接就信,还去把你身边的人打一顿?”
思卿自顾自一边吃茶一边道:“都有人说了,我为什么不信?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胆子小。”
“那谁做你的属下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霉了,”顾梁汾道,“说吧,你究竟来做什么?”
“看傅伯伯啊。”
“傅伯伯来帝京大半年快一年了,除了去武老伯那边,这儿你一次都没来过。无事献殷勤。”
“我说你怎么说话这么别扭?我来了你说害怕我给你惹麻烦,我不来你又嫌我不来?”
顾梁汾一挑眉:”“说吧,来做什么?”
思卿叹了口气,一笑道:“借贵地躲两天。”
“你还躲两天?”顾梁汾气道,“你等着,我现在就去见你身边的程瀛洲,揭发你。”
思卿立刻对一直插不上口的傅临川道:“傅伯伯,他欺负我,您管不管?”
傅临川笑道:“这事情我可不管,梁汾,你去找人。”
顾梁汾答应着,得意地看向思卿,只听思卿道:“你去啊,反正你这一去,倒霉的是老程。他不来呢,怕担责;他来呢,等于揭破我的阴私。总之你去告诉了他,他只会左右为难。”
第六十五章 平生一顾(上)
“我说什么来着,”顾梁汾对傅临川道,“您看看,您看看!当她的属下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霉。”
思卿笑了笑,起身道:“你把嫂嫂一个人留在通河,倒也放心?”复问傅临川,“最近没人跟着您了罢?”
顾梁汾无奈,“你都不知道有没有人跟着傅伯伯就敢来?你是有多想给我找麻烦?”
傅临川笑道:“没有了,近几个月都没人再跟着我了。”
思卿点点头,“那就好。您要是想出城逛逛,可以放心去。京郊多名胜,看看风景,强似天天在这里。”说完道,“那……我先告辞了。”
顾梁汾道:“这就走了?”
“不是你赶我走么?”思卿一笑,整了整纱衫便往外走,傅顾二人送她出来。傅临川的话仍然不多,只嘱咐了一句,“你自己多加小心。”
思卿点了点头,敛衽为礼,带上帷帽而去。顾梁汾看着她的背影,对傅临川道:“您放心罢,她肯定不是一个人来的。”
傅临川问:“何以见得?”
顾梁汾道:“中宫大驾驻跸京郊白云观,她要进城,不坐车也得骑马吧?不可能走着来走着去。她这么走着出巷子,外面肯定有人接应。”
傅临川点了点头,顾梁汾又问:“她来见您,都说什么了?”
傅临川叹了口气,“说了那天那位受伤的指挥使的事,还问了我……问了我郑以勤当年的一些事。”
顾梁汾忽然一笑,“郑以勤?郑大学士回来,要是看见中宫的手这么长,不知道作何感想啊?我要是郑阁老,肯定弹劾中宫预政。”说完见傅临川盯着自己,连忙笑说,“可惜我不是郑以勤,我是她哥,当然希望她好,所以我才帮着她绑了朝廷命官。”
“还有一封信?”思卿道。
这是汲古阁开张以来思卿第一次来探访,霞初出去联络线人,只有江枫陪她上了小阁楼。
江枫道:“对,还有一封信。殿下为什么忽然悄悄回城?”
思卿叹了口气,“有人想切断我和城里的联系,我必须回来,在这儿躲两天。你放心,我哪儿都不去,你们查什么我也不会插手。你们放手去查就好,不必管我。”
江枫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包展开,露出褐色信封的一角。思卿用手抚了抚,“这信封上粘的是什么?”
“糯米,”江枫道,“唐指挥喜食米糕甑糕,多用蒲包盛放。岳侍郎从灶台旁边发现了第一封信,我又在伙房堆放蒲包的地方发现了这第二封信。写封信粘在一张蒲叶后面,这张蒲叶堆放在许多蒲包之间。您先看看信。”
思卿没有急于打开信,只是问道:“唐鹏家中的仆从没有破绽?”
江枫摇了摇头,“没有,我和程统领也勘察过多次,如果有高手想在没有内应的情况下不动声色将信放入唐鹏宅邸的伙房中,还不留痕迹,这几乎不可能。”
思卿蹙眉“何以见得?”
江枫道:“唐鹏宅邸太小,稍有动静就会惊动下人。相对而言,他家老夫人安排的上夜的人颇多,伙房晚上封灶落锁,
而且门窗都有锁。他家出过伙房火没熄灭夜里风一吹走水的事,下人都格外小心。”
思卿心里一动,“你怀疑糕饼铺子有问题。”
江枫点点头,“上次灯市口茶楼当槽儿的想给我下毒,这前门外卖糕的指不定也有问题。”
“要杀唐鹏……”思卿沉吟,“在糕里下毒不是更方便么?”
江枫眼中精光一轮,“所以他们的目标不在唐鹏,而在于殿下你。”
“通过糕饼铺子把信送入唐鹏宅邸,保证不被人损毁,且能被刑科吏员抄出来……唐鹏宅邸里还是有内应。”思卿道。
“此节我也想不通,但是如今唐鹏宅邸中确实没有寻到可疑的人,”江枫道,“他们的目标在于殿下,殿下是最危险的。”
思卿听了点点头,“那正好,你们把岳文康藏了,现在我也藏起来。如今有了线索,我们不急,让他们着急。”说着打开信封,抖开信件细细读了一遍。
“前一封信只是谈及感怀唐鹏投效,写一封信直接感谢唐鹏弄死他哥韩守慎?”思卿道,“自家的家务事都拿出来了,真是能豁出去。”
“还好岳文康没瞧见这个,不然他们肯定疑心上次韩守慎来京挟持端王世子之事,那还了得?”江枫叹了口气,“我还是想不明白岳文康在折腾什么。”
思卿笑了笑道:“你别管,闹大了,大司寇的病就好了,他的属下他自己管。”
“说到大司寇了,”江枫无奈,“我竟然不知道说范子冉范大学士什么好……大司寇一装病,他直接装聋,和稀泥的本事登峰造极。真是一对儿纸糊的灯笼,吹吹风就倒了。”
“岳文康真的逛青楼不给钱么?”思卿忽然问,“我有点儿担心我哥办事不够利索。”
“顾先生应该没出面,”江枫沉吟,“白眉帮的人出面做的。话说之前有姑娘去衙门讨度夜钱,大司寇就帮他还过一次,我亲眼看见的。”
思卿道:“岳文康是人是鬼,试试才知道。江家姊姊,人手够用么?”
“还好,”江枫起身打开暗格,露出巨大的书架,盛满了文书卷册,每份文卷上都垂有签子,“花名册在这里。”
“案牍处理的挺细,”思卿赞许道。
江枫道:“都是露初弄的,她真是心细如发。”又说,“虽然说当初筹建汲古阁在此是为了藏春楼的季姑娘,而今季姑娘虽已香消玉殒,但是汲古阁这位置很好,在三教九流会集之处,比较隐蔽。”
“我不出门,”思卿道,“你放心就是了。”
江枫试探问:“白云观不会有人意欲对殿下不利吧?”
“那倒没有,”思卿道,“他们现在不敢做的那么明显了,但是我派出来送信给你们的禁军险些在北坡罹难,很明显,有人想切断我和帝京城以及三哥行辕的联络,所以我才悄悄回来。白云观那边有小娘娘打掩护,能瞒一时是一时,瞒不住了我直接回西苑就是了。对了,唐鹏怎么样?”
江枫低声道:“他没事,吃了两幅发药,病得比真病还真,大司寇虽然托病,但是死活不肯松口把唐鹏移去刑科。不过这么拖着对金吾卫不太好——旁人只会觉得金吾卫权势太盛,大司寇畏惧金吾卫所以才不敢接人。”
第六十五章 平生一顾(中)
“你告诉程瀛洲,”思卿想了想道,“叫他上本催促刑科提人。除了旗手卫几乎尽数随驾北上,剩下在京几卫也联名上本附和程瀛洲。然后你别忘记私下放点儿风,就说人不行了,金吾卫害怕人交代在他们那里,才逼刑科提人的。”
“我知道了,”江枫颔首,说完迟疑道,“有件事想告诉殿下……唐指挥使出事之后,我去查他的家事,无意间发现他可能和宁寿府有私怨。”
思卿一惊,“什么私怨?”
江枫道:“情爱之事。我查的还不算分明,等查清了再告诉殿下。”
思卿道:“好。你去忙罢,不必管我。你自己多加小心。”
江枫迟疑片刻,忽然问:“殿下是不是怀疑宁寿侯和此事相关,亦或是怀疑宁寿府和定藩有勾连?”
思卿笑了笑,直言道:“如果此番宁寿府真的有问题,那这就是开始清算何家人事的好时机。既灭了定藩在京的探子,又清算了何家旧事,一举双得,不好么?”
江枫没有回答,沉默了片刻,只道:“露初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思卿道:“那我等她回来吃中饭。”
半个时辰后露初从后门进来,一进门就闻到饭食的香气。她十分纤弱,谨慎地握住匕首,悄悄往屏风后面蹭。
“姑娘?您怎么在这儿?”
思卿一笑,“你回来了?我来这儿躲躲。你没吃饭罢?”
露初愣了片刻,“您自己回来的?”
“对啊,”思卿道,“跟我进城的人我打发他们回金吾卫了。”
露初松了口气,“您吓我一跳,我以为进来什么歹人了呢。”
“如果真是进来歹人你怎么办?”
“奴婢不像凌波一般身手好,所以找人配了一把小弩。”
思卿点点头,“你自己要多小心些。”
露初答应着,除下外衣想问思卿为何忽然来此地,“姑娘……”
“诗做好了吗?”思卿打断问,“咏莲要三首,再来三首咏蝉的长短句罢。你帮我想想,夏日里还能咏什么?下月初五肯定起社会诗,这次估计是英国公夫人起头,我早准备,早利索。”
露初低头搅弄着衣带,轻声答道:“咏莲的三首已经有了,余下的还没凑成。”
思卿点点头,“也不用太高明,中平的就好。”
露初道:“姑娘,您一出京,我们就线上了四处散播消息的人,果然大有收获。”
思卿追问:“是不是宁寿侯的人?”
露初摇了摇头,“暂时还不能确定。”
第二日华灯初上时,楼下忽然传来喧嚣之声,盖过了粉子胡同的丝竹音乐,露初起窗视之,连忙对思卿道:“姑娘!姑娘!快看!岳侍郎夫人来了。”
思卿拿起一方帕子蒙了面,凑过来一瞧,果然见到许多小厮簇拥着一二十位女子正在向藏春楼上喊嚷不停,为首的女子不戴手持素色团扇稍稍障面,身穿泥金纱团纹圆领衫,配着朱红色八宝纹样五彩织金马面裙,戴着赤金髻,髻上插满了分心、挑心、满冠、钿子、小簪,在藏春楼辉煌的灯火下格外出挑。
思卿蹙眉问:“岳文康不见了之后各方有反应么?”
露初摇摇头,难掩失落,“没有反应,宁寿侯昨儿去安王府吃酒,还挺高兴的样子。”
“岳文康去查宁寿侯行踪,事情做的不细密,他不见了宁寿侯自然高兴。”思卿道。
露初颔首,“岳侍郎不见了以后只有刑部派人去找了,杨大司寇一听特意提了提去粉子胡同找。岳家人向京兆衙门报案之后,京兆衙门也派人去粉子胡同各大行院找人,但是都没找到……”
“所以人真的在藏春楼?没出纰漏罢?”思卿担忧道。
露初想了想道:“白眉帮出的面,按说应该不会。”
说着只见楼下岳夫人把障面扇子一丢,喊道:“姓岳的,你枉为读书人!拿我的嫁妆出来寻欢,还借债,今儿你的同僚讨债都讨到府去上了!既然你不给我脸,这脸今儿我也不要了!来人,给我砸了这破楼,揪出大人来,好献出去还债!否则明儿全家去喝西北风!”
说完岳府小厮丫头总有四五十人一拥而上,和藏春楼的护院大茶壶龟奴搡成一团,又是叫骂又是呦呵。临街二层的客人们纷纷出来看热闹,有说风凉话的,有嗑瓜子故意往楼下人身上丢瓜子皮的,有跑下去助打太平拳的。藏春楼当家鸨儿面团似的被揉搓得不成样子,口里说着“大人们都来查了两遍了岳大人真不在我们这儿”然而并没人听她的。
这位岳夫人还懂得声东击西,自己在前门浑推浑嚷,又派小厮从侧门推开姑娘进了楼,从里面把藏春楼的大茶壶们堵住,联合外头岳夫人的脂粉阵把藏春楼的主力包了饺子。
思卿幽幽道:“岳侍郎家倾巢出动啊……”
藏春楼作为帝京有名的行院,从不乏大人物进进出出,历经的怪事也不少。然似岳侍郎这种人物出身名门的夫人亲自率队来“寻夫”却是头一遭。藏春楼举楼震动,藏春楼内的客人们听见动静纷纷走出雅间瞧热闹,便有一二岳文康的同僚嘻嘻哈哈嘲笑岳侍郎家有胭脂虎,如何如何惧内却又如何如何多情。然没等这几个人嘲笑够,岳夫人率领的“娘子军”外加岳府的小厮们已经攻入藏春楼,一面找人,一面看见能砸的全都砸的粉碎,藏春楼内人声鼎沸,一地狼藉。鸨母慌了,大叫道:“强人打家劫舍了,快去报官呐!”
岳夫人冷笑:“去啊,叫官差来!国朝官吏不能狎妓,叫官差来,正好抓人。”
这一下惊动了藏春楼内正在宴饮的众多官差,纷纷准备趁乱开溜。鸨母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只见众多客人带着小厮伴当蜂蛹而出,提茶壶的龟奴来不及收账,大喊大叫。纷乱中有人踹倒了桌椅摆件,有人碰灭了灯烛,从藏春楼外面一看,便知道里面已经成了混沌世界。
藏春楼外面看热闹的人挤在一处,众位与宴听曲的官吏的车驾都拉不过来,起初有几人直愣愣往楼外冲,被看热闹的指着“王大人”“李大人”问候个不停,后面的见此情形不敢轻易冲出去,不知道是哪一个灵机一动,拿外衫往头上一蒙,自顾自出去了。后面的有样学样,也蒙头往外走。谁知临街二楼不知道哪个促狭鬼端了一盆水泼下来,正泼在一个穿芽色圆领袍的人头上,那人一阵窒息,连忙把顶在头上打湿的外衫一把揪下来,大怒,“谁?!”
人群中立刻有人阴阳怪气地道:“徐大司农做了亏心事,诸位瞧,这雨来的稀奇,专门淋他!”
第六十五章 平生一顾(下)
不远处的茶楼二楼上没有坐客,唯有顾梁汾一人正在凭栏观望。顾梁汾瞧见徐文长吓得立刻又以湿衣蒙面,在几个随从的掩护下迅速挤入人群,不禁抿嘴一笑,料知徐文长三番五次纠缠自己被商会中人瞧见,帮会的闲人趁机替自己出气。
顾梁汾忍不住一笑向藏春楼偏西方向打了个嗔怪的手势,又打了个感谢的手势。
这时江枫匆匆上楼来,穿着焦布圆领,发间只戴着一顶网巾。两人见了礼,顾梁汾瞧着混乱的场景,忍不住道:“闹这一出,思卿要赔藏春楼被众人砸烂的物件、没结账的酒菜钱、此后一个月生意的亏空,还应该赔岳侍郎岳大人无端被绑受惊阖府出动的折损。”
从汲古阁方向看向藏春楼看不大清楚,思卿起先见许多官员抱头鼠窜,只道:“好一幅冠缨百丑图。”落后用千里镜隐约瞧见唯有徐文长被戏弄,忍不住对露初道,“我兄长肯定在附近,这样戏弄姓徐的未免太小人。他瞧见今儿这情形,肯定嚷着让我赔藏春楼的亏空,指不定连岳文康欠藏春楼的脂粉钱他也嚷着让我赔呢。”
露初听了四顾,却没看见顾梁汾的踪影,料想顾梁汾所在的位置同汲古阁在一侧,所以瞧不见。思卿复问:“岳夫人能寻到岳文康么?要是找不到,这下闹大了不好收场。”
“顾先生既然在,应该有帮会的人在附近控场,”露初道,“且等等看。”
思卿颔首,“岳文康看来不是端王的人,也不是宁寿侯的人……他失踪了,两边都不着急。”
“岳侍郎应该怀疑上何家了,”露初沉吟,“只怕此番他也怀疑是宁寿侯捣的鬼。”
“那感情好,”思卿淡淡一笑,“让他去和宁寿侯缠,刑书正好病了,查给刑书匿名投书之人的事,京卫可以接过来。”
“姑娘不是不想让京卫插手那一头吗?”
露初不解。
“我只是不想让江家姊姊插手,”思卿道,“江家姊姊明里插手,刑书便会不安。刑书总担心自己有把柄落在她手里,他去查,难保刑部不会掣肘生事。如果宁寿侯能缠住岳文康,查匿名投书人的那一头由老程接手,这个案子就可以完完全全捏在咱们手中。”
“姑娘好像忘了一件事。”露初忽然道。
思卿随口问:“什么事?”
露初答:“咱们还没弄清楚岳侍郎是不是那个匿名给刑书投书检举唐指挥的人。”
“是不是岳侍郎匿名投书检举的,眼下还是难以确定,”顾梁汾请江枫入座,伙计来上了茶点,“岳侍郎失踪,各方都没有反应,感觉他不受人控制。”
江枫点了点头,沉吟道:“只是事关重大,没有证据,我疑心难消。”
“沈夫人,”顾梁汾忽然郑重道,“在下僭越,多问一句,这次这事情,应该不是冲着唐指挥去的,对不对?”
江枫颔首,“很明显,要么是有人想搅浑帝京这池水作乱,要么有人盯上了中宫。其实动了中宫,也就等于搅浑了帝京这池水,二者一而二,二而一。”
顾梁汾听了立时问:“那思卿悄悄回城来,你知道不知道?既然是冲着她来的,她为什么要回来?”
江枫道:“顾先生已经见过殿下了?殿下回来我知道,在城外不好联络,殿下才回来的。还有一个缘由,东宫还在禁中,殿下担心万一有人真搅乱了这池水,东宫会受胁迫。东宫一受胁迫,殿下会进退两难。东宫乃是先仁诚皇后所遗之子,而今殿下处境颇为尴尬,可谓动辄得咎。”
顾梁汾忽然吐出两个字,“何家。”
江枫叹了口气,“没有证据。不瞒顾先生,何家从前豢养了许多……”
“以前这藏春楼便是他们家的,”顾梁汾忍不住打断道,“以前整个粉子胡同樱桃街只这家不受白眉帮的维护,后来何相不行了,才投到白眉帮的门下。”
江枫忍不住问:“这楼现在的主人和何家有没有关系?”
“没有,”顾梁汾回答的十分干脆,“现在的楼主只认钱。前一阵儿还说呢,有了千秋,想吃碗体面饭,想把楼盘了,回原籍做正经买卖。”
“何家以前养了许多能人,不止一次在暗处搅动风云,可惜我们一直都能找到实证。”江枫接着道。
顾梁汾蹙眉,“何相都那样了,还能滴水不漏?宁寿侯爷也是个能人啊,我看兰成可不行,比不得宁寿侯。”
江枫忍不住道:“再不要起兰成兄弟,一说……”
“我知道,一说思卿就急,”顾梁汾道,“不瞒沈夫人,我从前还真又提了一次,她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了。其实我也有点儿担心,他们如果算计不到思卿,以后会不会从兰成身上下手。”
江枫道:“这可不好说,只是眼下且顾不到兰成了。”
“等等看,”顾梁汾又起身凭栏,“看看岳侍郎什么反应。如果他背后有人,他背后的人因为行事谨慎而对他的失踪置若罔闻,那岳侍郎应该也会有所反应。如果岳侍郎对此毫无反应,我觉得他应该就不是匿名投书之人。”
江枫道:“但愿刑科的人这次不会再被牵连进去,如今已经够乱了。”
“沈夫人,你们既然能诈唐鹏,怎么就不能诈一诈唐鹏宅邸的下人?”顾梁汾忽然道。
江枫心下一动,“这倒是个办法。不过而今看来,匿名投书人,唐鹏宅邸的内应,可能是一帮人,倘若只动一头,容易打草惊蛇。需得等两头都有些线索,才好一起行动。”
二人说着,方才来上茶点的小厮上来对顾梁汾耳语了几句,江枫见此笑道:“顾先生先去忙罢,此番多谢顾先生了。”
顾梁汾道:“漕帮的事,一直闹到帝京里来,在下先过去看看,失礼了。”两人遂作辞。
顾梁汾走后一盏茶的功夫,程瀛洲匆匆上楼,两人见了礼,江枫道:“闹起来了,还没闹分明。”
程瀛洲叹道:“我来迟了,唐鹏被抓,羽林卫那帮弟兄有些替他不平,要去寻大司寇闹事,我说了他们几句。”
“岳文康可能没什么大问题,”江枫沉吟,“不如……叫羽林卫的弟兄们稍微闹一闹,无伤大雅。若不然,杨大司寇一味往后躲,对京卫也不好。闹一闹杨大司寇,逼他出来处事,京卫好卸些担子。”
程瀛洲叹了口气,“究竟是谁在陷害唐鹏!”
江枫道:“殿下悄悄回来了,说有人想切断殿下和城内的联系。”
程瀛洲大惊,“殿下回西苑了?”
江枫摇摇头,“没有,在府军卫的下处。我去殿下禀报了又寻出一封信的事,殿下让我去查查唐指挥使府上常去的那家糕饼铺,我还没布置妥当。既然这头按计划闹起来了,那程统领盯着这一头,我继续去查查糕饼铺子。”
第六十六章 薄幸名存(上)
藏春楼内此刻热闹非凡,满地残杯冷炙,锦毯被污,纱缦被染,煌煌灯火下格外妖异。岳府众人翻箱倒柜,气势汹汹,不一会儿就把暗房里的岳文康找了出来。岳文康手足被缚,口中塞着麻胡桃,又饿又渴,委顿不堪。乍一看见他夫人,脸色更是发绿。藏春楼的鸨儿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帮他解绳索,“岳大人,您还真在这儿?”
岳文康扑向一席拎起茶壶狂饮,方拍案道:“这儿是黑店么?!我是被绑来的!”
鸨母咯咯一笑,“岳大人真会开玩笑,我们这儿怎么会是黑店?谁绑您来我们这儿,您还要谢谢他吧?”
岳文康又气又急,“老子就是被绑来的!老子要去报京兆衙门!”
岳夫人嗤笑道:“京兆衙门来这儿找你找了两遍了。”说完不再理会岳文康,转身就走。
鸨母凑上前笑嘻嘻道:“岳夫人,您瞧瞧这楼里砸的……”
岳夫人拔下金钗往地下一丢,转身欲走,鸨母又笑嘻嘻道:“大人还欠莺儿姑娘缠头,欠了好久了……”
岳夫人转身嫣然一笑,指着岳文康道:“那我把他作价给你抵债,如何?”
江枫回到府军卫所准备继续布置查糕饼铺子之事,霞影却匆匆而至,对江枫道:“端王世子来拜。”
江枫大疑,“端王世子?不是端王妃?端王世子来见我做什么?”
霞初道:“说有要事要见您。”
江枫听了只得匆匆返回嘉国公府,换了一身见人的衣裳,戴了一顶赤金冠儿,方走到厅上来行礼道:“世子,实在失礼!劳世子久候了!”
端王世子萧纭生的纤弱,年岁也小,彼此相见没有许多忌讳。他见江枫先行礼,忙还礼不迭,“是在下一向失礼,夫人大恩,本无以为报。”
他提及当初思卿与江枫出城从韩守慎手中救下他的事,因思卿对这件事情颇为忌讳,江枫没有直接回答,只道:“皇后殿下天恩,妾岂敢居功?世子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端王世子道:“听闻唐指挥使被捕,算起来,当时唐指挥亦有恩于我父子二人……”
“敢问世子,既然是为唐指挥使之事,为何不去见唐指挥的上司程统领?”江枫忽然打断问。
端王世子答道:“家父有封信用快马送回京来,指明让我交给嘉国夫人。”
江枫却不去接信,面上犹疑不定,端王世子见此复道:“嘉国夫人,如果唐指挥使真的暗通定藩,当日在城外他本可以助韩守慎……”
江枫听了深深吸了一口气,“为当日金水河畔替范阁老驱散诛臣之事,世子可知,有许多人疑心唐指挥使是端王爷私人?如今世子出面为唐指挥使讲情,岂不是坐实了造谣,陷端王府于不义?”
端王世子长揖,“家父说嘉国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光风霁月,果然如是。”
“挑拨端府与中宫不和,与我并无益处。”江枫笑了笑。
端王世子郑重道:“家父遣人回京,提醒端府上下,有人想借唐指挥使之事挑拨我端府与中宫不和。诚如嘉国夫人所言,因为之前的流言,端府不便出面为唐指挥使申辩,所以特来请嘉国夫人襄助。家父来日回京,必当重谢。”说完再揖。
江枫仍不接信,“世子,唐指挥使之事,本因刑书而起。前日陛下钧令传回,让刑部主审。如今为了刑书不肯把人从金吾卫狱所提走,朝里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皇后殿下和定安贵太妃都避嚣去了白云观。我纵然欲助唐指挥使脱困,手无证据,只恐有心无力。”
端王世子见江枫始终不接信,无奈道:“请嘉国夫人屏退左右。”
江枫依言行事,端王世子道:“给刑书匿名投书之人,被家父留在京的侍从恰巧捉到了……”
江枫忽然冷笑,“世子,这是个局?有人给唐指挥使下套,要害他?”
端王世子听了江枫的语调,有些心虚,“家父在信上是这样说的。”
江枫继续道:“请问贵府抓住了人,审了么?是不是一审就招了?那必定是宁寿侯的人了!世子,妾妇道人家,见识短,说话不好听。有人在暗处想挑拨中宫和端府,端府又顺势跳出来挑拨中宫和何家,这么做,是不是不大好?”
端王世子忽然松了一口气,“嘉国夫人都替我说了,我再不用扯这个慌了!我父亲叫我这样做,我觉得不妥当。中宫于我有大恩,我岂能恩将仇报?只是父命难违。如今我说了,嘉国夫人不应,这事情也就这样算了,我父亲也不能把我怎么样。”说着竟然将端王的信扯得粉碎,打开博山炉的盖子,丢进去焚尽了。
江枫从前听思卿说端王世子不似乃父,为人质朴,却不利于端府,故有今日一试,端王世子果然中招。江枫道:“是妾失礼了。”
“不,不,”端王世子叹了口气,“嘉国夫人说的对,这事情,我们府上本不应该再掺和进去的。只是……只是唐指挥无端被冤,我是真想帮帮他。”
江枫叹了口气,“世子,唐指挥被抓,他的属下也都为他不平,如今要闹刑书去。等闹了刑书出来,刑科好好查,总不至于让唐指挥使死狱沉冤。”
端王世子亦叹道:“我也使人去查,若有信儿,报与嘉国夫人和程统领知晓。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能不能尽量不惊动旁人,悄悄去看看唐指挥?”
江枫见他目光真挚,心下一软,暗道这样一个至情至性之人,生在王室,着实可惜,着实可怜,于是道:“妾忝居府军卫职,可同世子前去金吾卫见见唐指挥,只是——世子千万不要露出风声。”
二人乘车从嘉国府悄悄前往承天门附近的金吾卫卫所,恰好路过唐鹏家常去买糕的铺子。江枫忍不住启幕观看,前头跟着端王世子的车的小厮见此走过来笑道:“这铺子是我们府上厨下柳嫂子的亲家的侄儿开的,门头虽然小,味道极好,您瞧,生意好的很。回头您也尝尝?”
端王世子忍不住从前头车上探头道:“就你绕舌。”
江枫听了心下一动,忙于理清这其中的姻亲关系,沉默了一路。至金吾卫角门前,江枫出示腰牌,二人的车直入院中。
第六十六章 薄幸名存(中)
二人先后下车,端王世子自去探视唐鹏,江枫独自站在院中大槐树下出神。一时端王世子探视毕,想是见唐鹏伤的不轻,因而面色不佳,只道:“程将军对自己的属下也不留情面。”
“只是为了避嫌罢了,”江枫回神,“世子,听闻方才路过的糕饼铺子的主人与贵府下人有亲,想请世子帮个忙。此事……与唐指挥有关。”
端王世子忙道:“嘉国夫人请讲,我一定不声张。”
江枫便同端王世子讲了一番话,端王世子听了答应着,匆匆而去。他前脚刚走,后脚正门就有大响动传来。江枫听了禀报往前面去,只见程瀛洲搀着一位衣道袍、鬓发散乱之人进来。那人面上挂彩,颈中被抓,状若残花败柳。江枫忍不住道:“岳大人,贵府招了盗了还是怎的?”
岳文康顾不得仪容,拍着廊柱道:“唐将军之事,恐有大阴谋!”
程瀛洲要笑,又觉得自己不地道,生生忍住了。江枫忍不住道:“岳大人,进来说。”
三人入侧厅坐定,有吏员端了水在替岳文康净面,江枫和程瀛洲都端起茶盏吃茶看向一旁。一时吏员退下,岳文康整了整袍子,开口就道:“嘉国大人那边可有进展?”
江枫摇了摇头,“毫无进展。”
岳文康蔫儿下来,“在下有些诛心之语,不敢上达天听。”
“岳大人可以先上达贵上杨大司寇——是杨大司寇让大家去……寻您,可惜我们去了没找到。”程瀛洲道。
岳文康叹了口气,“说出来二位大人可能不信——我是被绑去藏春楼的!”
“信!”江枫和程瀛洲异口同声道,程瀛洲连忙描摹,“信,我与沈夫人都信……怎么不信?”
岳文康听了对江程二人顿生知己之感,叹了口气。
江枫轻咳了一声,“岳大人,谁绑您去的,您知道么?”
岳文康沮丧地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我猜……”他想了许久,终于还是咬牙道,“我猜只怕和宁寿侯有关。”
江枫和程瀛洲连忙配合地做出吃惊状,江枫道:“又关宁寿侯什么事?”
此时天已黑透了,四处上了灯。江枫来回奔波,尚未吃饭,因见案上有两样配茶的点心,一碟子鹅油白糖蒸饺,一碟子红糖糍粑,故而以袖掩面捡了两个蒸饺送入口中。
岳文康长吁短叹道:“唐大人这事,从头到尾透着古怪。有传言说……说唐大人曾是端府故旧?”
程瀛洲道:“不过是有人胡乱说罢了。”
岳文康随意点了点头,未知他信还是不信,只道:“人言可畏,外人看来,此刻中宫与京卫迫于压力,抓了端府故旧,会怎样的?”
江枫和程瀛洲都藏拙,不说话,江枫依旧在吃点心。
岳文康继续道:“只怕有人想趁端王不在京,再挑动端府和中宫失和罢了。”
江枫放下点心,漫不经心地问:“岳大人被绑前,是不是去查宁寿侯了,故而有此疑惑?”
岳文康点点头,“我才去查宁寿府,回头就被阴了,不由得我不疑惑。”
程瀛洲沉吟,“那现在有两种可能,其一,唐鹏之事是定藩的暗线所为,定藩在帝京有内应,想在陛下离京之时搅乱帝京。其二……便是岳大人所言,有小人意欲对中宫和端府不利。”
“宁寿府那边我会在自个儿多加小心的情形下继续盯着,”岳文康道,“既然已经得罪了他,那就得罪到底。他若没问题,事后我当登门赔罪。”
江枫一笑,“岳大人这么做,大司寇要么病好了来拦你,要么病更厉害了诸事不问。”
岳文康淡淡道:“此番我定然会遭弹劾,还不知吃什么挂误,大司寇怎么看我,也不重要了。中宫内阁叫刑科查匿名投书之人,而大司寇又称病。等我吃了挂误,少不得请程统领帮忙盯一盯查匿名投书之人的事。说来也奇怪了,有人投书那天夜里,我就在大司寇府上吃酒,出来时都二更天了,外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这匿名投书之人究竟会是什么人?”
江枫听岳文康主动说出那夜曾在刑书府邸逗留,也不好判定他是有意掩饰,还是今日遭了事,心性已乱,随口说了出来,没有搭话,只看向程瀛洲。程瀛洲遂主动挽留岳文康吃酒,岳文康只道:“我得回去,娴令难违,二位大人莫要笑话。”江程二人听了只得送他出去。
程瀛洲见岳文康离去,忍不住道:“他这吃酒了罢?什么都敢说。”
江枫笑道:“此番我的主意太阴损了,却报在宁寿侯身上。”又道,“那天夜里,大司寇和岳大人在一处吃酒,大司寇那么谨慎的人,居然一直没和殿下提起。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也怀疑岳大人?”
程瀛洲蹙眉道:“如果岳大人是匿名投书人,那他投书前应该知道唐鹏家中被放入了定藩的书信。也就是说如果岳大人是投书人,这件事情他自己一个人是做不成的,他背后肯定有其他人。可是如今一试,他背后看起来并无旁人……”
“是啊,”江枫颔首,“如果他是匿名投书之人,不应该主动再去招惹宁寿府,太危险了。”
二人都觉得事情不是岳文康所为,江枫又把端王世子来拜、端王世子前去探望唐鹏以及新的线索与端府有关联之事说了,末了道,“我觉得这件事情要尽快禀知殿下。”
程瀛洲听了“端王世子”四个字,心下一动。还未答话,就有人进来通报道:“端王妃请嘉国夫人过府一叙。”
“看来有收获,”江枫忽然松了口气,“但愿端府能查出些东西来。我去一趟,殿下那边……”
程瀛洲道:“沈夫人放心,我去禀知殿下。”
江枫往端王府上去后,程瀛洲换了身衣裳,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从汲古阁后门扣门。三长一短后,露初出来开了门,程瀛洲迅速闪身进去。绕过帘幕,只见思卿斜倚着几案,正在绡纱屏后看露初的画。程瀛洲见了礼,思卿蹙眉道:“有什么急事?”
第六十六章 薄幸名存(下)
程瀛洲于是先将岳文康疑心宁寿侯、委他查匿名投书之人的事说了,思卿点了点头道:“你留心留心岳文康,当心他吃人暗害了。”
程瀛洲答应着,又把端王世子去见江枫之事细细转述了,思卿听了道:“老十一是很有良心的,我要好好谢谢他。但我若是他爹,多早晚也得给他气死,专会坏他爹的事。”
程瀛洲迟疑,“有一件事,臣未曾对殿下提起,不知道殿下知不知晓……”
思卿问:“什么事?”
程瀛洲道:“回殿下,是熙宁十三年夏末秋初那件事。”
熙宁十三年是思卿来京的那一年,程瀛洲提及熙宁十三年,思卿眼前忽然出现了系着紫绡裙的沈浣画的身影。沈浣画用温柔又饱含忧虑的眼神望着自己,盈盈一笑,便消失在纱幕之中。沈浣画辞世不觉已经年,思卿回过神来,想起她的音容笑貌,不禁叹了口气。
熙宁十三年,也是思卿与萧绎初见的那一年,程瀛洲提及熙宁十三年,思卿亦想起了萧绎暗会当时萧绎放在端王身边的亲信孟光时,却险些被撞破之事。
仁康皇太后辞世后,因靖国公之故,丧音秘而不宣,直至秋末冬初始议丧。
太皇太后曾告诉萧绎,仁康皇太后于初秋辞世,后在秋末公之于众。萧绎和颜陌溦兄妹却不知道通过何种途径知晓了仁康皇太后于当年春日时便已下世。知晓此事的人不多,大抵只有萧绎、颜陌溦兄妹,太皇太后和定安贵太妃以及身边侍奉的亲信之人知道。
太皇太后在世时,萧绎来从不敢提起自己知晓仁康皇太后真正的忌辰,每年初秋里才去祭拜,抑郁之情,可想而知。熙宁十三年的初秋,萧绎拜祭仁康皇太后之后密会孟光时,无奈中途险些被撞破,落后被当成刺客追击,中间恰好遇上至碧云寺上香的沈氏兄妹和思卿,这便是思卿与萧绎的初见了。
而今想来,当日沈浣画悄悄往西山上香,满面泪痕,也是为了拜祭仁康皇太后。沈浣画只道仁康皇太后于初秋辞世,因对外宣称祭日是秋末,且那年太皇太后尚在,所以沈氏兄妹忌讳诸多,连叶府的从人也要忌讳,不敢张扬。
思卿想着想着走了神,露初走来上茶,思卿方问:“你说熙宁十三年,三哥去端府别业见孟光时之事?”
程瀛洲颔首,“当日陛下离开端府别业后,臣在陛下之后。其实端王世子看到了臣,但他助臣绕开了端府的扈从,臣才得以逃脱。陛下听了这件事,什么也没说。落后臣曾私下谢过世子,世子说,说……是为了他的来日。”
思卿听了一笑,“那时候老十一也多大,就知道和他父亲对着干了?枉费他父亲那样疼他。你既有把柄在他手里,如今且尽量别和他打交道,交给嘉国夫人去做。”说完又道,“这也算不上什么把柄,老十一手里没有证据,你多留个心就是了。”
程瀛洲道:“臣明白。”
思卿道:“我知道你在粉子胡同附近布了岗,慎密些,别给我惹出动静。我又不出门,出不了大事。”
程瀛洲也答应着,思卿道:“你去罢,有事及时呈报陛下。”
程瀛洲的话让思卿想起了熙宁十三年她初来帝京时的那些事,她见露初往后廊去喂那些信鸽,于是一个人拾级走上了阁楼。
狭窄的阁楼正中挂着露初绘制的山居图,底下的几案上设有玛瑙大盘,供着时新果子。夏日里天气热,不曾焚香,炉瓶三事白放着,屋中只借一点鲜果的馨香。思卿打开了一线窗子,粉子胡同悠扬的丝竹音乐随着夏夜的清风一起涌入,格外宜人。她想起熙宁十三年的夏夜里,她一个人撑船在南边的鸳湖里纳凉。小舟轻楫,划入一片莲叶当中,她便卧在船上,看那满天的星斗,静待傅临川和她兄长归来。可她终究没能等到他们归来,却在同一只小舟上遇见了改变了她的一切的叶兰成。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着亲父兄的样子,当对父亲的幻想破灭后,她努力维持着对叶兰成的一点幻想。叶兰成精通诗书,缄默守礼,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过如是。然终有一天,她忽然发觉叶兰成不过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维护着宗族的刻板夫子。沉默掩饰了他的古板,守礼掩饰了他的怯懦,他不是一个能成大事的人,甚至不是一个能守成的人。
机缘巧合,而今傅临川和顾梁汾都来了帝京,叶兰成在思卿心里的影子越发淡了,思卿不再在乎叶兰成,对他的怨念便也没有从前那般重了。而今想起孑然一身的叶兰成,思卿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怜他。只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自己又不能原谅他。思卿扶了扶额,走下楼来,正遇见露初。
露初连忙问:“姑娘要做什么?”
“我想出去走走,”思卿道,“放心,老程在外围放了些人跟着我,我出去走走就回来。”
露初拦不住,由着思卿戴上帷帽从后门出去了。见思卿走远,露初跺了跺足,自去给程瀛洲报信去了。
思卿心里纷乱无比,此刻只想去见见傅临川说说烦心事。她行至顾宅,犹疑着要不要扣门,未知傅临川和顾梁汾休息了没有。她四下望了望,空无一人,背靠在门上。谁知傅临川正好走来栓门,听见响动,开口问:“是谁?”
思卿连忙道:“是我。”
傅临川开了门,思卿轻轻闪身进去,见他又将门合上,微微蹙眉问:“思卿?你怎么又一个人来了?”
思卿道:“阿兄呢?”
傅临川答:“他今日有事,应该宿在内城的铺子上了。”
两人行至上房,只见桌上有傅临川才做的酥酪,搁在冷水里湃着。思卿见了一笑,“我正想吃这个?”
傅临川见她拿起瓷勺来食酪,转身替她斟了一盏茶,轻声问:“思卿,你为什么悄悄回城来?是不是遇上什么拆解不开的事情了?”
思卿笑道:“傅伯伯,您忒小看我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儿了,您如今就是给我一个鱼头,我也能拆开。”
傅临川见她不说,也不追问,轻轻叹了口气,坐在了思卿的对面,拿起蒲扇来递给她,笑道:“没想到帝京的夏天也这般热。”
“帝京是燥热,”思卿道,“人心热。”
傅临川一笑,斟了一盏茶推给思卿,“梁汾铺子上的伙计带回来的饮茶,你尝尝。”
第六十七章 夜雨空山(上)
思卿道了谢,复笑道:“傅伯伯,自从我回到帝京,总是会想起你来。后来你到了帝京,我却没能来看您两次,愈发想你了,还想你做的炒干丝和八珍糕。”
傅临川浅笑道:“我只要知道你好好的,你来不来看我,有什么要紧?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只怕饭是隔锅香,如今你吃惯了玉盘珍羞,我做了你未必爱吃。”
“您别学我哥,暗里说我的不是,”思卿道,“我怎么不爱吃?您做的能和别人做的一样?”
傅临川笑了笑,果然去做了两样小食,又寻出一坛金华酒来陪思卿吃了两杯。思卿忽然道:“傅伯伯,我哥应该告诉您我离开南边的这些年经历了什么罢?”
傅临川道:“梁汾提及过,说的不多。”
思卿顿了顿,“那您想不想听我说说。”
傅临川轻轻叹了口气,又轻轻点了点头。
思卿想了想,却又不知道从何谈起。她抬起头,见傅临川正注视着自己,连忙避开傅临川的目光,看向他处。
东壁悬着顾梁汾绘制的夜雨东山图,思卿擎烛走近,假装观画,平复了情绪,方回到座中,勉强笑道:“傅伯伯,那年……我不告而别,您有没有怨我?”
傅临川笑了笑,“怨你自然是没有的,担心却是有的,唯恐你被拐子拐了去。后来想想,你不是那没走过长道儿的人,能拐走你,须得有些手段。”
思卿道:“我其实我从南边离开的时候,给您留过信……叶家人弄没了。”
傅临川叹了口气,“思卿,换做我是你父亲,也不愿意自己的女儿与一个背着大案流窜的人往来。”
思卿笑了笑,笑容转瞬即逝,“他不是担心我,而是担心他自己。您也看到了,他的目的达到了,我被他卖了个好价钱。”
傅临川叹了口气,缓缓道:“傅伯伯不是想劝你违背自己的心意去和让你存有心结的人和解,但是我想告诉你,你为了他们而终日愤恨,伤的只能是你自己,这不值得。”
思卿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用袖缘揩了,轻声道:“我知道,但我……我做不到。午夜梦回的时候,我还是会恨,恨他们薄凉。血脉于他们而言,不是亲情,而是利益。”
“你已经不可能去改变他们了,”傅临川柔声道,“都过去了,不是么?”
思卿叹了口气,“是啊,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现在您好好的,阿兄好好的,我也就……也就不大想那些事情了。”
傅临川斟酌了片刻,忽然问:“思卿,这些年……你过得好么?”想了想又道,“只是想问问你,你过得好不好,仅此而已。”
思卿笑了笑,“我知道。叶家人——比如我嫡亲兄长,他每次这么问我,总是在提醒我,我过得这么风光,都是拜他爹所赐。我而今不应该对他爹心生怨恨,应该好好回报叶家才是。”
傅临川道:“他怎么旁敲侧击,你不必理会就是了。难不成他还能光明正大的讲出来要挟你?”
“那他倒不敢,”思卿道,“这些年我过得有什么不好呢?锦衣玉食,穿绫裹缎的,我若说过得不好,岂不是太矫揉造作了?何况‘山中名宰相,宋代半山翁,书生权在手,一切目中空’。我虽然算不上正经读书人,然一朝能颐指气使一番,倒也顶痛快。”
傅临川听了面上一笑,心下一酸,只道:“你打小就很有主意,遇上事情见得也明白,我还真不信你能多么‘颐指气使’的。”
思卿笑了笑道:“若是有,我肯定也不能让您瞧见。说实话,刚来帝京那几年,我其实很难受。可是日子久了,也就看开了,命数天定,上天给了我这样的活法,我绝对不能辜负。”
傅临川道:“看你行动毫无挂碍,我是很放心的。”
“我忍了几年,才能像如今一般,您可不知道,”思卿笑道,“不过如今我确实还算如意,平日里行事,只要事情做细密些,就不怕有人伏阙参奏。闲了在园子里住着,实在闷了往京里京郊逛逛,这样的日子,从前是不敢想的。细细想来,我来京之后,日子总归是越来越好的。”
傅临川道:“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有这样的际遇。去岁知晓了你的事,我也曾想过许多次,觉得你的性子不适合这般际遇。如今听你一说,见你能够想开,我便更放心了。”
思卿忽然一笑,“傅伯伯,我好像第一次听您一下子说这么多话。”
傅临川也笑了笑,“是么?”
思卿听了正要开口,外面忽然有叩门声,傅临川笑道:“莫不是梁汾闻着香味回来了?”说完走去开门。思卿想了想,还是避往屏后。
傅临川拎着一盏灯,隔门问:“请问是哪一位?”
门外有人道:“请问是傅老先生么?打搅了。”
傅临川骤然警惕起来,将门慢慢推开一线,举高了灯,只见程瀛洲焦急地站在门外。二人已有一面之缘,傅临川连忙开门请他进来。程瀛洲进了门,向傅临川一揖,傅临川还了礼,还未待程瀛洲说话,便先道:“来寻思卿?”说着引他走入灯火通明的上房。
思卿看见二人进来,有些意外,连忙从屏后走出,“老程?您怎么找到此地?出什么事了?”
“殿下恕罪,”程瀛洲一揖到底,正要说话,门外传来脚步声,思卿连忙制止了程瀛洲讲下去,喝问:“谁?!”傅临川便往外面走,想看看是什么人靠近宅子。
谁知顾梁汾穿着圆领纱衫,一面走进来笑道:“这么晚了,傅伯伯还没睡?”说着走进来,一抬头看见思卿和程瀛洲,连忙向程瀛洲一揖,“原来有客。”
程瀛洲还了礼,思卿没好气道:“哥,你进来都不敲门么?”
“我以为傅伯伯歇着了,”顾梁汾理直气壮道,“翻墙进来的。这儿是我自己家,我想怎么进家还要别人管?”
思卿又问程瀛洲,“他翻墙,你的人也不拦着他。”
程瀛洲小声道:“……他们可能见过顾先生。”
顾梁汾也不合思卿多费口舌,只道:“既然你来了,那正好。那个给刑书匿名投书的人,有了新的线索,不是岳侍郎。”
思卿连忙问:“是谁?”
第六十七章 夜雨空山(中)
顾梁汾从袖中拿出一页纸递给思卿,“城西永泰货栈的伙计,姓许。这是他的住址和最近常去的地方。”
思卿松了口气,方道:“多谢。”
“别谢我,”顾梁汾道,“这是武老伯帮沈夫人做的事,武老伯去通河前特意叮嘱我盯到底。如今问过了所有可能知情的闲汉乞儿,这个姓许的嫌疑最大。”
“武老伯回通河了?”思卿不禁问。
顾梁汾点点头,“是啊,他嫌帝京太热。这事情了了,我也和傅伯伯去逛二日。”
思卿道:“那也好,通河比帝京清凉。听说你在那里也是挂牌多少顷的大户了,傅伯伯在京里困居了这么久,也好去外面散诞散诞。”她见程瀛洲面色不佳,应该是有急事欲禀报,故复向顾梁汾道了谢,匆匆同傅临川和顾梁汾告辞。傅临川看着思卿和程瀛洲的背影迅速消融在无尽的黑夜当中,合上门,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她来找您做什么?”顾梁汾问。
傅临川道:“没什么,她闲逛,逛来的。”
顾梁汾听了忍不住道:“真真儿是没人能管得了她了。”
“我说不离开汲古阁,转头就出来了,此事是我不对,”思卿道,“你也不必多说了。”一离开顾宅,程瀛洲便欲言又止,思卿遂先开了口。
程瀛洲答了个是,思卿又问:“说吧,又出什么事了?”
程瀛洲焦急地道:“殿下,唐鹏出事了。”
思卿一惊,忙追问:“唐鹏?他又怎么了?”
程瀛洲小声道:“他意欲自尽,还好被人发现得早,堪堪救下。”
“你说嘉国夫人刚引着老十一去见了唐鹏,唐鹏转头就想自尽……”思卿立刻找准到了关键所在,“老十一跟唐鹏说什么了?”
程瀛洲叹了口气道:“唐鹏的情绪有些失控,问他什么他也不答,只好先用了些安神散。”
“究竟是老十一同他说了什么,还是他瞧见老十一想起了什么?”思卿道,“等他平复了,你再问问他。”
程瀛洲道:“臣明白。”
思卿将顾梁汾给她的字条递给程瀛洲道:“这个姓许的嫌疑很大,他最近去过嘉国夫人提及的那家糕铺许多次。我有预感,快要收网了。”
程瀛洲叹道:“这件事难就难在要同时收网,以免打草惊蛇,使人走脱。”
“朝里这几天怎么样?”思卿问。
程瀛洲道:“定远将军上折乞增饷,这几日为这事正争执的厉害,倒是没有几个人再提唐鹏之事。”
思卿轻轻颔首,帷帽的纱幕微微抖动,恍若涟漪,“叫我们的哨子去盯着这个姓许的,先别查的太深,以免打草惊蛇。”
二人悄悄回到汲古阁附近,程瀛洲摆了摆手,暗处的从人迅速分散开布防。思卿和程瀛洲从后门进了汲古阁,露初焦急地开门,开口便说:“沈夫人不见了!”
程瀛洲大惊,“沈夫人不是去端王府了么?”
思卿则问:“她身边没有从人么?”
露初慌张地道:“沈夫人从端府出来,遣跟她的人来给我传讯,说是已经有了新的线索,具体是什么没说。而后她既没回嘉国府,也没去金吾、府军卫卫所,就不见了!我本想问问明日唐鹏宅邸守卫换防之事,四处都没寻到她!”
思卿定了定神,“老程,抽调能抽调的人手快去找。露初去告诉霞影,叫嘉国府出面,找端王妃,请端王妃帮着寻人。记着,尽量不要闹大。”
二人答应着匆匆去了,思卿一手抓着帷帽,回身跌坐回椅中,思绪起伏难定。自打萧绎离开帝京,她从未像此刻一样慌乱过。总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却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颗心不知道安放在何处才好。想起何适之数度欲置江枫于死地,一阵恐惧瞬间将思卿吞噬,仿佛猝然跌入水中,还来不及平复情绪,就要窒息过去。
“老程!”思卿忽然叫住程瀛洲,“一定,一定要尽快找到嘉国夫人。”
程瀛洲躬身道:“臣明白。”
思卿深深吸了口气,“你等我片刻,我要去见一见唐鹏。”
思卿穿了一件墨色斗篷,穿行在黑夜当中几乎看不到她的身影。自从去岁朝里为了端王与定安贵太妃开闭内城九门之事闹了一场,如今连通内外城的几座城门晚上并不闭门,没有宵禁的地方夜间愈发热闹,比如粉子胡同这等烟花之地,灯火通明,纸醉金迷。
思卿同程瀛洲的亲卫从僻静之处行至金吾卫卫所,因为看不见思卿的容貌,门外的守卫只向程瀛洲行了礼。进了金吾卫卫所,思卿接过程瀛洲递过来的令牌道:“你去安排寻人罢,我自去见唐鹏。”
程瀛洲行了礼,匆匆去部署。自有人无声无息之思卿近前行礼,引着思卿进入金吾卫的狱所当中。
狱所内燃着无数的火把,夏日里炙烤得人周深烦躁。酸朽的气味充斥着整个牢笼,霉烂的稻草从隔间的木栏之间一直散落到中间的甬道上,踏上去十分黏腻。给思卿引路的亲卫再度无声无息地消失,思卿独自走入狱所深处,取出钥匙打开了门锁。
隔间里传出窸窣的锁链声,思卿一把拥开门,摘下帷帽走了进去。唐鹏显然大为吃惊,艰难地挪动着身躯,周身颤栗,“皇后殿下?”
思卿没有答话,唐鹏连忙伏拜道:“皇后殿下万安。”
他的嗓音十分嘶哑低沉,思卿粗通医理,一听便知道他自尽未遂,却伤了嗓子。因狱中极热,思卿一面想寻个能扇风的东西,一面漫不经心地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倒是说说,我哪儿安了?”
唐鹏不知该如何回答,又不敢不答,只得道:“臣罪该万死。”
思卿冷冷道:“活着有什么不好么?你说你连死都不畏惧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做出这样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唐鹏再拜道:“臣疏忽大意,牵累京卫,自知有罪,不敢辩驳,还望殿下降罪。”
“今日——不论罪,”思卿没寻到能扇风的东西,忽然想起帷帽在手,于是晃动帷帽扑风,才觉得胸口郁气稍解,“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与定藩究竟有没有干系?只要你肯答,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