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历劫沧桑(上)
思卿平时爱住在南内离宫,便是为了出入方便。近来改住宁华殿,又是敏感之时,想要悄悄出宫,便得请江枫帮忙。思卿换了梅条裙子,外面穿着藕丝大袖,戴一对金绞丝灯笼簪子,悄悄坐上了嘉国府的车驾离开大内。
吕叔看见嘉国府的车驾,连忙迎出来。车直接进了武宅,江枫先下车,落后思卿也跟了出来。吕叔一愣,连忙快走几部来正堂见武振英等人,笑道:“傅先生,您瞧瞧是谁来了?”
算起来思卿与傅临川已经七八年没见过了,傅临川愣了愣闻言,思卿已经拾裙走了进来。江枫落后几步,和武振英颔首为礼,并没上前。武振英等都站起来,顾梁汾笑道:“正说你呢,你就来了。”
思卿也向武振英颔首道:“伯父。”
武振英看看思卿,又转头看了看面色难以置信的傅临川,笑道:“思卿你不认得了?”
思卿望着傅临川斑白的鬓角,只觉得一股酸楚之意直从五脏六腑涌上额头,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下来。她慢慢上前几步,望着傅临川的眼睛,那熟悉的目光使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定。那是无数个让她觉得无法隐忍的黑夜里,在她的面前出现过的一双眼睛。
她还记得熙宁十三年的夏天,她离开江左时见傅临川的最后一面,傅临川连连回头,嘱咐她自己一切小心。然而傅临川的面容很快变换成叶秀峰阴鸷的笑脸。思卿用力摇了摇头,金簪子的流苏打在她的眉心,凉意瞬间贯穿了她的全身。她忽然害怕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的,都是一场梦。恐惧开始吞噬着她,她仿佛现在浓浓的雾气中,急于拨开迷雾,看清对面的来人。
思卿试探着上前,把下颌轻轻放在傅临川的肩头上,似乎在确认眼前的一切是不是黄粱一梦。傅临川微笑着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她的耳边想起了熟悉的、温和的声音,“思卿。”
思卿终于缓过神来,泪水夺眶而出,她哽咽着尝试了几次,终于找回了属于她自己的声音,“傅伯伯,傅伯伯,真的是你。”说完便大哭起来,泪水浸透了傅临川外衫的衣肩,傅临川依旧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屋内众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傅临川的眉宇间缓缓浮现出一抹忧色,思卿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退半步,揩了揩泪,因见傅临川面有风霜之色,泪水又涌了出来。一旁的顾衡笑着递给她一块帕子,她连忙拭泪,意欲敛衽为礼,却被傅临川轻轻扶住。
思卿环视四周,勉强笑道:“武老伯,见笑了。”
武振英看了顾梁汾一眼,顾梁汾也没缓过神来。于是他侧身面向江枫对傅临川笑道:“傅兄,这是云台江万里江兄的女公子。江兄你应该见过吧?”
他这一开口,缓解了气氛,傅临川笑道:“有过一面之缘。”
江枫于是颔首笑道:“傅老先生。”
思卿看看顾梁汾,又看看傅临川,忽然问她兄长:“你还没告诉傅伯伯?”
顾梁汾道:“告诉傅伯伯什么?”
“当然是……”思卿忽然理直气壮起来,“当然是你做的好事!自作主张,偏要跟我唱反调。”
顾梁汾恼道:“你还有理了?什么叫我和你唱反调?你说话前能不能讲讲道理?傅伯伯,您是不知道,之前她阴我……”
“好了好了,”武振英见他兄妹二人又要争执,“你们俩几岁了,还告状?说正事,思卿,我和你哥正在商量,你傅伯伯现在要不要离京?”
思卿道:“傅伯伯,您还是在京里住一段日子罢。放出来的这些人,直接留在帝京的,被怀疑的可能不大。那些出京再入京的,可能被怀疑成定藩眼线。您现在出了京,武老伯、阿兄还有我,都在京里,您肯定还得回来,容易被怀疑。”
顾梁汾道:“思卿说的是,您就安心在京里住一阵再说。”
思卿把沈江东即将回京之事告诉了武振英,又问顾梁汾道:“阿兄,你是不是要去通河接嫂子回来。”
顾梁汾笑道:“准备下午动身呢。我成亲的时候,跟傅伯伯断了联系,傅伯伯还没见过陌溦呢。”
思卿便说:“那等你接了嫂子回来,烦你一件事。”
“你说。”顾梁汾道。
“等沈沅西过了豫冀,江家姊姊只怕要过去接着。他身上有伤,江家姊姊一个人去,我不放心,伯父肯定也不放心,不如你也同去罢。”
思卿话里的意思顾梁汾当然明白,此番傅临川出事,江枫帮了他们不少,他们兄妹也该有所回报。
顾梁汾道:“那是自然,沈夫人什么时候动身,我随沈夫人同去。”
顾梁汾精通医理,沈沅西又有伤在身,江枫听了自然十分高兴,“多先谢顾先生。”
武振英笑道:“你也不必谢他,他本是大夫,这是他应该做的。”
说着思卿走出来看了看日头,折返笑道:“我和玄宾姊姊得回去了。”说完对顾梁汾道,“我的事,你怎么还不告诉傅伯伯?”
顾梁汾挑眉,“你的事,你为什么不自己说?”
第四十四章 历劫沧桑(下)
思卿却觉得自己当年算是不告而别,害得傅临川如此忧心,叶家又没有良心,她委实有些难以开口。
顾梁汾见她神色不安,便说:“好了,我同傅伯伯讲就是了。”
思卿微微一笑,和江枫辞了出来。众人都出来送,思卿笑道:“不必送了。”落后只有顾梁汾跟出来,问道:“你用了什么法子让端王松口。”
思卿道:“我只是让他明白,放不放人,都会出乱子。倘若他咬定了不放人,同我们彻底翻脸,京里一乱,更容易给歹人可乘之机。”
江枫笑道:“定藩这次多此一举了,世子不出事,端王还未必肯松口呢。”
顾梁汾点点头,目视她二人登车驶离武宅所在的巷道。
武振英、傅临川并顾梁汾回到武宅正堂,顾梁汾实在憋不住了,问傅临川:“傅伯伯,您就一点儿也不好奇?”
“好奇什么?”
“思卿啊。”
傅临川性子冲淡平和,微微一笑,淡淡道:“你们若是想让我知道,自然会告诉我。若是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不问。”
“从您出来开始,您就一直在说朝廷和定藩开战死了多少人,南边儿有多惨,您就不想问我和武老伯点什么?”
“啊,”傅临川道,“我是想问问,这件事,朝廷怎么就肯冒着放出定藩暗探的风险,把我们放了。”
顾梁汾道:“那您先谢谢武老伯罢。”
武振英无奈,“谢我干什么?我什么都没干,要谢,应该谢你思卿妹妹。”
顾梁汾忽然问:“傅伯伯您怎么就被他们抓了?被他们抓了,您怎么不跑?是不是有人拿思卿威胁你?”
傅临川想了想说:“如果你想知道这个,就得先告诉我你妹妹的事了。”
“思卿本家姓叶,”顾梁汾道,“他爹是已经没了的东阁大学士叶秀峰。那年叶秀峰因馋被贬,赴任途中嫌思卿累赘,把思卿丢了,被您捡了。”
傅临川问:“所以熙宁十三年你妹妹失踪,是被本家先回去了?”
“对,”顾梁汾颔首,“叶家把她找回去了,他们家高门大户的,不想她再和咱们有牵连,她爹就威胁她,说自己手里有您和李允和案沾边的证据,所以她就不敢再找咱们了。”
傅临川问道:“她父亲不希望她再和咱们有牵连,你怎么找到她的?她为什么又把身世告诉了你?”
“因为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爹死了啊,”顾梁汾道,“她爹死之前,她就可劲儿折腾叶家。她爹没了以后,她更是揪着叶家底儿掀过来抖了一遍,也没找到她爹手里所谓的证据,所以她就没什么顾忌了。”
武振英道:“你说了半天,没说到重点。”
顾梁汾连忙说:“对,要紧的是……傅伯伯,您知不知道今上继后姓什么?”
“今上元后姓什么我也不知道。”
“姓叶!”
“哦,”傅临川道,“我知道了,那是思卿的堂姐或者族姐?”
顾梁汾十分无奈,又道:“不是!今上继后是已故东阁大学士叶秀峰的嫡亲女。”
傅临川道:“这么说,思卿是中宫的妹子?她应该成亲了吧?”
顾梁汾无奈地摇摇头,目视武振英,“武老伯,我说了啊。”
武振英道:“你说就是了。”
“我说了傅伯伯不信怎么办?”
“你傅伯伯不信我有什么办法?”
傅临川有些不解,“怎么了?有难言之隐?那便算了,不必说了。”
顾梁汾道:“什么难言之隐?没有难言之隐。那东阁大学士叶秀峰,只有一个女儿。”
傅临川愣了愣,“所以呢?”
“所以……”顾梁汾无奈,“所以您不记得我刚才说什么了么?”
“记得啊,”傅临川道,“怎么了?”
“思卿的亲爹是谁?”
“已故东阁大学士叶秀峰。”
“而今的中宫皇后的父亲是谁?”
“你不是刚说了嘛,我还没老糊涂。”
“那您说是谁?”
“不是已故东阁大学士叶秀峰?”
“对啊!”顾梁汾急道,“那您还记不记得我说叶秀峰有几个女儿?”
“一个,”傅临川忽然反应过来,“你是说思卿是……”
顾梁汾连忙点头,又向武振英无奈地摇了摇头。
傅临川仍然没缓过来,“梁汾,开玩笑可以,别过头。”
“没过头啊,不信您问武老伯。”顾梁汾端起茶喝了几口。
傅临川看向武振英,武振英连连点头,“梁汾说的没错。”
“您要是还不信,我跟您捋一捋。”顾梁汾道,“您出事被抓,最先知道的是林世仪林老先生的学生、现在的翰林院学士杜嗣忠。他和刑部的人吃酒,无意间在刑部文书上看到了您的名字,就来找武老伯和我。”
武振英道:“朝里局势很乱,我们闹不清楚,一开始是打算找门路把傅兄你直接弄出来。然后思卿来了,给了我们一纸文书,说让我们再等等,若是朝廷一直不放人,就拿着文书去刑部狱把你悄悄换出来。”
“您是不知道,思卿的主意多离谱。她怕您不答应,还给了我一段无色无味的大食迷香,想让我把您迷晕。”顾梁汾道。
“去,”武振英无奈,“好好说话。”
顾梁汾道:“我说的没错啊武老伯,思卿就是这个意思!”
武振英道:“然后,然后不知道怎么搞的,反正帝京乱了一日,前方大败,朝里又嚷着杀俘立威,我和梁汾正打算着动手呢,端王为首的宗亲突然就松口放人了。”
顾梁汾插口道:“我跟您说,思卿动不动就撂挑子,她身边的京卫的人都瞧不下去了,来找我。”
“合着被你一说人家程瀛洲成了忤逆了?”武振英道。
“反正也差不多,”顾梁汾道,“然后思卿跟那班山左大佬僵着,那程将军来找我,我们想着悄悄换您出来,这样思卿也就不用再为难。结果您猜怎么着?”
傅临川道:“我好像没听明白,你妹妹和谁僵着?谁为难你妹妹?”
“这个都不重要,”顾梁汾道,“重要的是,她阴我。您知道吗,我拿着她带来的文书去刑部找她说的那个堂官,结果那个人说您转监了,领着我七拐八拐,不知走到哪儿,我一回头,咔嚓,被锁一地牢里了!”
“嗯?”
武振英道:“傅兄听他瞎说。”
“武老伯,我怎么瞎说了,我就是被锁里边了!”
“你不是接着回来了么?”
“是,可是思卿连她身边的人都骗,给我下套,把我给坑了。我从里面出来一看,竟然是上直京卫的地牢!我真是……真是无话可说。”
傅临川道:“我好像还是没听明白。”
武振英道:“事情是这样,梁汾想他出头救你不牵连思卿,思卿也想自己出面救你不连累她哥,然后他们两个意见不统一。梁汾,我和傅伯伯可告状了啊,他们兄妹两个见面,当着京卫的人,差点没打起来。”
傅临川道:“梁汾,又欺负你妹妹。”
“谁欺负她了?谁不想活了敢欺负她?”顾梁汾道,“是,我们俩确实意见不统一,然后她就试图控制我,把我给关了。”
武振英道:“瞎说,那天你还说思卿让程瀛洲放了你。”
“她不放了我,我不明所以袭击上直亲卫,到时候看她怎么收场!”
武振英道:“事情就是这样,思卿应该是熙宁十三、十四年回京的。玄宾说,她有两个孪生的哥儿也有五六岁了。”
傅临川听了垂着头,似乎仍没想清楚,顾梁汾见此道:“武老伯,嘉国公没事,您也可以放心了。”
武振英遂告诉傅临川,“江兄在刑部任职时,曾经割襟和老嘉国公做了儿女亲家。玄宾熙宁十七年已过了门,她也知道思卿的事。你若还不信,那就改日问她罢。”
顾梁汾道:“傅伯伯,您还没说,谁威胁您?”
“谁威胁我不重要,”傅临川道,“如果你们说的是真的,那么思卿根本不向那人说的那样。思卿没事,那人在骗我,如今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顾梁汾道:“我们说的当然是真的。我对天发誓,我也没想到思卿会变成现在这样,但这是事实。还有,武老伯说得对,她这次为了救您,确实废了好大力气。不过她也挺有本事的,我看她明面儿上装模作样的,回头就把那些山左大佬耍得团团转。”
“你这是夸人还是骂人。”武振英笑道。
顾梁汾道:“我当然是夸她。”
傅临川睨他一眼,顾梁汾又笑道:“夸她惯会作戏。”
武振英道:“行了,说了这么久话,让你傅伯伯自己静静。你傅伯伯没事,沈沅西也没事,也算皆大欢喜。你收拾收拾,快去接你媳妇来,省得她担心。”
顾梁汾答应了,自去收拾东西。傅临川独自发了许久的呆,忽然转头问武振英道:“方才来的真的是思卿吗?”
第四十五章 过江人物(上)
傅临川还在想方才来的是不是思卿,思卿已经同江枫来至承天门附近,思卿对江枫道:“就到这儿罢,我要去金吾卫的狱中见一见韩守慎。”
江枫想了想道:“他未必会说什么。”
思卿叹了口气,“仙居长公主失踪至今,毫无消息。”
江枫听了一怔,沉默了片刻道:“好,你自己多加小心。”
思卿至金吾卫卫所时程瀛洲已经接到讯息前来面见思卿,思卿道:“他是不是什么都没招?”
程瀛洲颔首,“陛下觉得帝京城还有定藩沉睡的谍网,臣觉得韩守慎此行很可能就是为了唤醒这些潜藏的定藩暗线,但是他什么都不肯招。”
思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去见见他。”
韩守慎蜷缩在阴暗的角落当中,见思卿进来,抖着镣铐,依然行了大礼,“拜见皇贵妃——不对,是皇后殿下。”
思卿淡淡道:“你不必讽刺我,你也刺不到我。瞧你这一身血污,受刑不轻,挺有骨气,佩服佩服。今日前来请教,公子身陷囹圄,令尊为何毫无反应?”
韩守慎冷笑道:“皇后不必明知故问,我和我爹闹翻了,老家伙巴不得我快点见阎王。皇后殿下,您可得活的长长久久,要不然我们兄弟的今天,就是您儿子的明天。不过依我看,先皇后之子以后肯定玩儿不转。有您这样的继母,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东宫铁定玩儿不过您。”
“不劳你操心这个,”思卿道,“我不劝你反水,也不劝你出卖同僚。反正你爹也不要你了,不如和我做个交易?说出仙居长公主的下落,我保你性命。”
“看来嘉国公已经有消息了,未知嘉国公死透了没有?皇后殿下不问他的下落,只问我那弟妇的下落。按说嘉国公……比我那弟妇重要的多。”韩守慎道。
思卿道:“仙居长公主是宗女,当然以长公主为先。”
“仁康皇太后亡故前,仙居长公主殿下曾去见过她老人家。不知仙居长公主殿下同她老人家说了什么,她老人家才忽然自尽的。陛下因此对仙居长公主有了心结,才使她下嫁我定藩的,不是么?”韩守慎微笑着道。
思卿不由道:“你知道的还挺清楚,定藩在帝京城暗藏的谍网,看来你是不准备交出来了。我也没心思和你多费口舌,一句话,我只要仙居长公主的下落,这个交易,你做还是不做?”
韩守慎微笑着摇了摇头。
“很好,”思卿道,“那本宫祝你一路好走。”
韩守慎再揖道:“多谢皇后殿下。”
思卿转身欲走,韩守慎又在背后道:“他们萧家的女眷,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仙居长公主如是,上阳郡主如是,皇太后如是,先皇后如是。皇后殿下,您可别忘了未雨绸缪。”
从前的上阳郡主颜陌溦在傅临川出事之后已留居通河多时,顾梁汾翌日启程到通河去接妻子返京,两人一别多日,相见十分欢喜。颜陌溦当即打点了行李,第二天一早就往帝京走。
颜陌溦笑道:“每次离开通河,路过码头,我都会想起‘入郭登桥出郭船,红楼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陈业,只博雷塘数亩田。’”
顾梁汾不解,“你为什么想起这个?”
颜陌溦摇摇头,反问:“昨儿睡得早,你只说傅老伯没事了,京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顾梁汾却道:“我还忘了和你说,沈沅西也要回京了。”
颜陌溦惊问:“找着他了?”
顾梁汾颔首道:“他和定远将军孙平甫反克了渝北,不日就要回京。我瞧沈夫人很欢喜。”
颜陌溦松了一口气,叹道:“还好沈大哥没事,没遂了那些老家伙的意。”
顾梁汾恐她想起家里的伤心事,于是便把救傅临川的事细细说了。颜陌溦听了笑道:“你往前走一步,你妹妹也走一步,你们谁也奈何不了谁罢了。”
顾梁汾道:“都是从前傅伯伯惯的她。我原说,谁能受的了她那性子,必是圣人了!”
颜陌溦道:“怎么,你们两个小时候经常吵架?”
“小时候是吵架,天天吵。当然,我会让着她。”
“你傅伯伯不管?”
顾梁汾摇头笑道:“只要是不触及大是大非,傅伯伯从来不管。嗳,思卿年纪小,他挺偏心思卿的。”
“是吗?”颜陌溦笑道,“听起来,你傅伯伯不像是一碗水端不平的人。”
顾梁汾道:“那是自然。我们两个吵归吵,但是傅伯伯对我们的好,我们都记得。其实傅伯伯一出事,我们都有些乱了阵脚。”
颜陌溦道:“乱了阵脚?我看不见得,听你说,倒是端王乱了阵脚。”
顾梁汾问:“小时候你们兄弟姊妹从来不闹别扭?”
“从来没有,”颜陌溦道,“三哥那性子,永远都是那么妥帖周全,闹也闹不起来。再说,我小时候,天天都战战兢兢的,做什么都惴惴不安。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试探。我和三哥在一块儿,就像是大雨天一起在一处屋檐下躲雨的人,心里面只想着大雨几时才能停,哪儿有心思闹别扭。”
顾梁汾道:“所以我也很担心现在思卿过的不好,但是她又没有选择。”
“三哥其实很心细,就是有些话,他特别不愿意说出口,”颜陌溦道,“怎么讲呢?他很会当兄长,会主动去担当许多事,但是他又让人觉得捉摸不透,会很怕他。当然,他变成这样,也没有选择。”
顾梁汾想了想说:“思卿大概还是恨叶家,见傅伯伯那天她那天哭了,可能也是想起叶家,被气哭的。”
颜陌溦道:“我对叶大哥还有一点印象,我记得他性子特别内向,好像一痕影子,没有喜怒,就是天天又忧郁又阴郁又抑郁。真不知道五姊姊看上他什么了。情字总是很难说的。”
“那那个时候我一穷二白,你看上我什么了?”顾梁汾问。
颜陌溦道:“乐观、旷达……还有一点点……”
“一点点什么?”
“说不出来,总之,跟你说话什么都不用想,很舒服,很快乐。”
说着二人相视一笑,顾梁汾道:“你说得对,情字总是很难说的。”
顾梁汾安顿了颜陌溦,辞了武振英和傅临川,同江枫南下去接沈江东。思卿想让京卫的人同他们一起,江枫觉得太点眼,婉拒了思卿。思卿想着他二人身手好,就没有坚持己见。
第四十五章 过江人物(下)
今上又耽搁了些时日才取道回京。
临近萧绎回京,思卿着实忙了几日。他返京当日礼节众多,又面见留京诸臣,至晚时回到宁华殿,阁中已经一片漆黑。
萧绎试探着走了几步,忽然有一双臂膀环住他的脖颈。他和思卿默默对视了片刻,思卿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萧绎笑着拍拍她的肩,轻声道:“我回来了,你哭罢,有什么委屈,都哭出来。”
思卿听了忽然止住泪水,“我有什么委屈?我并没有委屈,还不都是被你气哭的?你为什么不回信?怎么现在才回来?”
萧绎掏出手帕替她揩泪,“看明天眼睛肿了,没法见人。”
“别转换话头,”思卿道,“说实话。”
萧绎轻轻道:“我觉得有人盯着我。”
“查出来了?”思卿连忙问。
萧绎摇摇头。
思卿道:“韩守慎抓住了,明儿审审看。”
萧绎道:“好,我也想知道仙居的下落。你之前为什么晕倒?现在都好了么?”
“装的,”思卿道,“就……试探了一下,然后小娘娘反应很快,我们顺手给端王挖了个坑,他就跳了。”
“你不应该以身犯险。”萧绎正色道。
“我不是没事么?”思卿道,“再说端王再怎么不对,虽然老十一不是他亲生的,他对老十一是真挺好的。老十一是无辜的。”
萧绎知道她又想起了其父叶秀峰的行径,于是问:“你去见那位傅老先生了么?他还好?”
“我匆匆去了一趟,他没事,”思卿道,“我怀疑他这么轻易被抓,有人威胁他。”
萧绎道:“拿什么威胁他?你,还是你哥?”
“我的可能性不大,傅伯伯确实不知道我的身世,”思卿道,“我怀疑我哥有问题,他自己不知道。说实话,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小时候为什么要跟着傅伯伯?傅伯伯为什么对顾家的事讳莫如深?所以我想和你商量,查查襄阳谢氏,这也是为了你六妹妹好。”
萧绎颔首道:“你去办就是了。我听说沅西夫人也回来了?”
思卿道:“被安平郡王抓回来的,然后杨万泉发现了,我去接她出来的。你放心,这事没嚷开,没几个人知道。她找出了何守之欺瞒安平郡王给沈沅西使绊子的证据,现下她去接沅西回京了。哦,对了,听说沅西伤的不轻,我哥也跟着江家姊姊去了。”
萧绎道:“万幸沅西没事!真是万幸!等沅西回京,账要一笔一笔算。”
思卿道:“你明天先去见韩守慎罢。”
萧绎道:“恐怕我明天去见韩守慎,后天又要离京。”
“为什么?”
“郴州又丢了,我从调了北境的驻军,现在驻扎在直隶北口,以备不时之需。我想着回帝京安顿一下,看看你,再去北口阅兵。”
思卿道:“也好,离得不远,若有急事两天就回来了。”
萧绎道:“估计沅西回来,我还在北口。你先去见见他。”
“我去?”思卿道,“我不能去!傅伯伯出事之后,我曾经两次私下去见武老伯和我哥。后来傅伯伯没事了,我又借着江家姊姊出入禁中的机会出去了一次。我现在都怕被盯上,你又不在京,谁给我打掩护?我和端王争执一场,朝里不少人都盯着我呢,你还让我去见沈沅西?”
“别急,别急,”萧绎道,“我和小娘娘说,让小娘娘给你打掩护。我想着,六妹妹的事,还是告诉沅西夫妇罢。万一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思卿伸出一只手来,侧头看着萧绎。
萧绎不解,“干什么?”
思卿道:“涨月例!”
“啊?”
“我一个人做十个人的事,你还差遣我。这点儿份例外头请个清客相公都不够,你打发谁呢!”
萧绎忽然一笑,“我说,家都是你管,你想怎么涨,就怎么涨。”
“你还知道家是我管,”思卿道,“那你出去,出去。”
“大半夜了,我去哪儿啊?”
思卿拎起萧绎的袖子,“你自己闻闻?进来前不敲门,我好不容易熏好的衙香,现在阁子里算是你的汗味。还不去洗漱,换换你的行头?”
这日思卿难得安睡,第二日起来日头已高,萧绎早就处理近来积压的事去了。
思卿穿了件花罗小衫,坐在湛云楼上一边饮酒一边读《文选》。近来她已把内廷诸事放手交给菱蓁和周容妃,自己只是托病,连端王妃进来拜见也不愿意应付,一个人乐得清闲。
云初上楼道:“正清殿那边请您过去。”
思卿无奈道:“我懒得换衣裳,也懒得动,你就说我头痛,午后再说罢。”
云初道:“听说陛下拨冗去见了定藩逆首,现下回来又一波一波见外臣,实在不得闲过来。”
“哦,是这件事,”思卿道,“那我过去一趟。对了,露初那边有消息么?”
云初摇了摇头。
思卿换了织金裙子去见萧绎,萧绎正好见完兵书李元贞,看见思卿笑道:“你来了?”挥手让侍从退去。
思卿打了个哈欠,“我忘了问了,怎么不见老九?”
萧绎道:“山陵那边有些碑亭还没建好,我匆匆回来了,老九还在那儿督工。”
思卿点点头,复问:“姓韩的说什么了?”
萧绎眉头一皱,“他自杀了。”
“自杀了?”思卿大惊,“他从被抓到现在有很多自杀的机会,他却没有选择去死,为什么现在忽然自杀?可问出仙居长公主的下落了?”
萧绎摇了摇头道:“我去见他,他忽然咬舌自尽。他自尽前,说了一句话。他说……帝京还有他们的人,朝廷别想找出这个人是谁。”
思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所以之前他苟延残喘,就是为了见到你,和你说这句话?”
萧绎点了点头。
思卿道:“没有证据,多猜无用,反而会中了他挑拨的奸计。我会让露初盯紧一点,你去北口阅兵也多加小心。”
两人正说话,端王忽然求见。思卿听了道:“我不见他!我救老十一没安好心,不要他承我的情。”
萧绎笑道:“他未必承你的情,只怕还会怀疑老十一出事与你有关。”
思卿道了一声“随他便”,转头就要走,萧绎又道:“你不见端王妃,也不见他,岂不让人觉得你心虚?”
思卿只好道:“好,那就听你的,见就见。”
萧绎就命请端王进来。
谁知端王入内行礼未毕,思卿往大殿中间走了两步,忽然一个踉跄往后倒去。萧绎连忙伸手扶住,见她双颊发红,不似伪装,也顾不得端王,连声叫人去太医署唤医正来。思卿被移到配殿,萧绎连忙去摸她的脉息,却反被思卿一把握住他的手。
萧绎急切问:“你怎么了?”
思卿招手示意他凑近,萧绎便凑上去,谁知思卿居然笑着向他吹气。
一股浓烈的酒气直冲萧绎的面颊而来,萧绎愣了愣,“你喝酒了?”
“早上起晚了,没怎么吃东西,然后喝的有点儿多,”思卿揉了揉额头,“有点儿晕,现在还有点儿晕。”
萧绎试了试她的脉息,松了口气道:“你吓我一跳。”
思卿笑道:“我刚才就是酒劲上来觉得晕,不小心踩着裙子了,谁叫你那么大惊小怪的。”
萧绎道:“我怎么知道你是喝多了酒?我看你往后仰,还以为你真晕过去了。”
思卿道:“你去打发端王好了,医正我也不要见了,一会儿他编不出病来,怪为难的,你一并打发了罢。”
“好,”萧绎十分无奈,“那你躺躺,我叫人拿些鸡舌香给你含。等会就吃午饭了,正儿八经吃点饭,别喝冷酒了。”
思卿道:“我知道了,你快去罢。”
萧绎返回帝京,朝中安定了几分。郴州虽然丢了,沈江东与定远将军孙平甫却又复了川渝,人心稍安。萧绎返京这一日,便有那一干摩拳擦掌准备弹劾范子冉尸位素餐的和准备攻讦端王越俎代庖的言官跃跃欲试,可惜萧绎隔日又冒雨启程离京阅兵,这班人暂时就没闹起来。
端王等宗亲本欲借萧绎北上上京之机闹上一场,结果没能杀敌一千,反而自损八百,这次萧绎再度离京,他们安静异常。建极殿大学士范子冉正惴惴不安,担心那些参他尸位素餐的人闹起来,让他晚节不保,故而萧绎离京阅兵之后,这位“纸糊阁老”颇肯用心实事。思卿与定安贵太妃都“病了”,朝里难得一片平静。
这日思卿百无聊赖,去萧绎的书斋找书,见他案头有几张练字的生宣纸不曾收起来,于是拿起来一看,是“清晨林端望,两目纵所及。白水天际浑,青山雨中湿。”思卿见了一笑,替他把这几张纸都焚尽了。
第四十六章 暂满还亏(上)
江枫和顾梁汾离京时临近八月节,今年武傅二人都在帝京,众人便在武振英处匆匆吃了一回酒,顾梁汾并没说起颜陌溦的身世。
江、顾二人并几个嘉国府的仆从一行人从陆路离京南下,彼时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江、顾二人又惯走长道儿,一路十分顺利。待时至中秋,已过了沧河。此地客栈简陋,屋内混浊,众人放下行李都在天井里坐。顾梁汾自告奋勇到厨下去忙了半日,整顿出一桌席面请众人吃。这一路众人急着走道儿,吃干粮、喝冷水的时候多。这日过节,天朗气清,晚上月亮又圆,江枫招呼老板伙计都来坐,天井里十分热闹。嘉国府的仆从上街上买了月饼,众人切了月饼,众人让了一回,都递了酒,风卷残云把席面吃了个精光。老板又叫伙计切瓜来吃,直热闹到半夜才散。
顾梁汾因问江枫:“沈夫人,嘉国公可知道……”说到此处忽然不知道怎么措辞。
江枫笑道:“皇后从前的事,他都不知道。”
顾梁汾点点头,复问:“那思卿是什么意思?”
江枫想了想说:“出京前我浑忙着,也忘了问。顾先生,要不然先不提这话头,等顺利回了帝京再说。”
顾梁汾道:“听沈夫人的意思,担心有人不想让嘉国公回京?”
江枫道:“沅西出事,就是有人从中作梗。这一次我觉得还是小心为上。”
顾梁汾颔首,半晌道:“沈夫人莫怪在下唐突,我其实有些好奇思卿的事,她和她父亲真就那样不对付?”
江枫问道:“顾先生是不是想起兰成了?”
“是啊,”顾梁汾道,“她爹没了,兰成算是她娘家仅剩的亲人,为什么兰成他们两个如同仇人?”
江枫道:“顾先生,我说一句旁人家的长短,皇后未必把兰成兄弟当成她的亲人,也未必把叶相看成她父亲。兰成兄弟当年找皇后回来,其实是害了她。皇后不忿,也很正常,不是吗?”
顾梁汾道:“她这么做,自己心里未必会好受。其实那天她要是不着急走,我是很想多劝她两句。我知道,平时我若多开口,我们一定会吵起来。但那天当着傅世伯,她说不定能听进去一二。”
江枫连连摇头说:“顾先生切莫当着傅老先生提叶家的事。叶相能当大家长,却不是一个好父亲。他既然没了,就让从前的事情彻底翻过去,不要再提了。至于兰成,他又不是靠妹子过活,一切顺其自然好了。皇后远着叶家,也是为了不留话柄。毕竟何适之当年树大招风,招人忌惮,先头的那位何氏皇后也福薄命短……”说到此处又笑,“我多饮几杯,又说起这不该说的。”
顾梁汾连忙说:“打搅沈夫人了,天色不早,明儿还要赶路,我先回去了。”说完走下楼,天井例看见一轮满月,忽然想起一句“玉斧已修明月就,瑶琴何必朱弦绝。”
一行人出了直隶就走官驿,准备取道开封再继续向西南走。还没到开封,正好遇上了沈江东一行。定远将军孙平甫派人护送沈江东回京,看见江枫来迎,就辞了江枫一行人,折返南下回军中去了。
沈江东外伤犹可,却中了瘴气。一路北上,十分虚弱。他尚不知道江枫曾南下寻找自己的下落,江枫也没提起。
晚间安顿下来,沈江东忽然轻声道:“你怎么了来?我是不是在做梦。”
江枫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沈江东脱口便问:“你为什么不走,留在沈家做什么?你不是说一年……”说完沈江东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他竟然主动提及那个讨人厌的一年之约,正待补救两句,却见江枫脸上并无愠色。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江东解释道。
江枫笑了笑,“我知道,留在沈家我自己也吞不下你家的家产。在你出事的时候,离开沈家,其实是对我而言最好的选择。”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不相信,我不信你就这么轻易地死去。”
沈江东忽然道:“对不起,如果当年我们不……”
“如果当年我拒婚,就不会面对之后嘉国府的一切,”江枫打断道,“然而我没有拒婚,这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此番你出事,说不定还是因为抚州案……”
沈江东忽然道:“旧事不必再提。我现在暂时不想提在湘赣遇到的事,可以么?”
江枫微微一笑道:“当然。想不想说,你说的算。”
顾梁汾唯恐自己当了牛皮灯笼,一直没跟沈江东打照面。隔日他上来给沈江东诊脉,沈江东才奇道:“这不是……顾先生么?”
江枫笑道:“怨不得你不说,原来才认出顾先生来?”
顾梁汾颔首为礼笑道:“嘉国公还认得在下?”
“是啊,”江枫一时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道,“原来你认得顾先生?我还以为你们没见过。”
沈江东咳嗽了两声笑道:“我怎么没见过?你的嫁妆还是顾先生送来的。”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沈江东因想起当年沈浣画曾说顾梁汾精通医理,揣度顾梁汾的来意,便问:“顾先生是路过?”
“不是,”顾梁汾摸了他的脉息笑道,“听说嘉国公有伤在身,武家伯父不放心,叫我跟来的。今秋我也没甚事,顺便出京来走走。”
第四十六章 暂满还亏(下)
江枫听了道:“顾先生这么称呼未免太过客气。”
沈江东也笑道:“正是,称字号便是了。如若不然,承顾先生这么大情面,实在无以为报。”
顾梁汾取出银针笑道:“我本是个摇夺魂铃的大夫,如今跑了趟极远的外诊,贵府还能短我诊金不成?”
沈江东说笑了一会儿,觉得头昏昏沉沉的,顾梁汾去熬药,江枫待要问他吃些什么,他已经悄悄睡着了。
江枫叹了口气,走下楼来,正遇上捡药的顾梁汾。顾梁汾安慰道:“这伤病于性命无碍的,但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好,沈夫人放宽心就是了。”
这边江枫接到了沈江东,接着就派人回京给思卿去信。霞影接了信,到禁中给思卿看了。中秋前后漕运正忙,水路阻塞,一堵几天,众人只好走陆路。沈江东病着,众人返京时脚程便慢了许多。一行人重阳节前才返回帝京。沈江东为防今上回京前被人叨扰,并没有进城,选择暂时住在沈府城外的新园。霞影提前接到了江枫的信,一早就带人来把这园子里里外外都收拾妥当了。沈江东看见霞影笑道:“你怎么来了?”
霞影笑道:“大姑娘不要奴婢了,叫奴婢以后跟着夫人。”
江枫道:“你南下之后府里人少了,多亏了霞影在。”
顾梁汾帮着他们安顿下来,进来笑道:“‘环榭依台浑是水,绕花沿柳半为廓’,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园子吧?”
沈江东大奇:“顾先生这话,倒是和一个人说的如出一辙。”
顾梁汾才问了一句“是谁”,外面却传来一阵声响,霞影进来道:“药吊子翻了,没有事。”顾梁汾听了和霞影一起到后面的厨下看。
顾梁汾刚出去,园子门首传来一阵声响。此时沈江东已能起身,扶着桌沿慢慢绕过屏风走到前厅,江枫道:“我去看看。”去了片刻,急匆匆的回身匆匆道,“看样子都是金吾卫。”
话音刚落,只见思卿穿着朱红五谷丰登织金马面、乳白织金交领大衫,外面用素色焦布披风掩住大半华服,径直笑着走进来,“我来叨扰了,沈大哥可好?”
沈江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没想到思卿竟然越礼而至,连忙见礼,却因病中无力一阵眩晕,险些跌倒,幸而江枫从旁边扶住了。
思卿单受了江枫的礼,连连摆手,目视江枫扶沈江东坐下,口里笑道:“并没有外人,沈大哥不必多礼。”
思卿今日亲至,既然随了叶家人的称呼管沈江东叫大哥,沈江东也不好太扫她的兴,于是没有再谦辞,谢了坐便坐下了,心下却十分不安。他心知思卿冒险来此,定然有要事,却又不知是什么事。正想着,顾梁汾端了药碗进来,见了思卿也十分意外,口里笑道:“你有千里眼?还是有顺风耳?来的这样快。”
沈江东回过神,环视四周见顾梁汾在侧,他尚不知道顾梁汾系思卿长兄,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思卿见了忽然问沈江东道:“怎么,江家姊姊竟然还没告诉你?”说完目视顾梁汾,见顾梁汾冲自己摇了摇头,于是道:“江家姊姊好紧的口风。”说完指着顾梁汾道:“我们是……”说了一半又不肯说下去,挑眉一笑,“不如你猜猜?”
顾梁汾放下药碗道:“你是来探望病人的,还是来故意为难人的?”
霞影眼见他们兄妹二人又要吵起来,于是道:“茶来了,姑娘喝茶。”
谁知沈江东敛眉思索了半晌,试探问:“莫不是……师兄妹?”
顾梁汾和思卿相顾,思卿奇道:“这倒是奇了,你又怎么知道的?”
沈江东却笑道:“还真是?我见你们皆通医,胡乱猜的。”
顾梁汾笑道:“她还通医?她是个正正经经摇夺魂铃的!经她的手,还有命活?”
思卿反驳道:“我不是走江湖、捞偏门的,就是‘铁响虎撑’,也砸不了你家的金字招牌。”
顾梁汾搁下手头药碗,复笑道:“你是赶着热灶添柴火来了?”
江枫连忙打圆场对沈江东道:“我倒不信,你能这么轻易猜出来?怕不是我说漏了嘴,给你听了去。”
“你并没说漏。”沈江东连忙笑道。
思卿问:“果真没有?”
“我第一次见顾先生时,顾先生上门给我夫人送嫁妆,那时候浣画还在呢。落后顾先生辞出去,我就和浣画说……说顾先生和你谈吐有几分相像。”沈江东答道。
顾梁汾和思卿听了异口同声痛切道:“哪儿像啊?!”说完两人下意识相顾,这下江枫和霞影都笑了起来。
第四十七章 江上晴云(上)
思卿对沈江东道:“我今儿来,有个缘故。三哥去北口前,嘱咐我来瞧瞧你。”说着看了顾梁汾一眼,顾梁汾会意,点一点头。
沈江东夫妇不知道他们兄妹两个打什么哑迷,思卿因问沈江东的病,顾梁汾就大概说了说,又拿方子给她瞧。
思卿看了方子,又接了霞影拿的点心,四顾道:“这园子也有些旧了,不如先前那么鲜亮。”
江枫道:“没人看管,丢在这里,就变成这样了。”
顾梁汾笑道:“你从前来过?”
思卿道:“熙宁十三年来过。”
沈江东道:“日子过得倒是快,那年的事,仿佛刚刚过去似的。”
“是啊,”思卿道,“可是那些人是什么人,至今都没查出来。”因见顾梁汾不解,于是又道,“我进京那年,被人阻截过。他们兵刃上有毒,我差点交代在这里。你们这一路还顺当么?”
“遇到一伙儿想弄死我们的,”顾梁汾道,“没搞清楚是什么人。”
正说着,只听菱蓁的笑声传来,“我们可来迟了,姑娘已经到了。”原来菱蓁去接了颜陌溦来。
顾梁汾微笑着看着妻子颜陌溦穿着丁香色长衫款款走进来。颜陌溦和江枫已经在武振英处见过了,因此再见面只是颔首为礼。江枫不解地看向思卿,思卿拉过颜陌溦笑问:“看看沈大哥还认不认得?”
顾梁汾亦笑着不插言,颜陌溦看见沈江东形容憔悴,不免红了眼睛,先叫了声“沈大哥”。
沈江东有些恍惚,看向江枫,江枫摇摇头示意不知情。思卿见此笑道:“六妹妹你都不认得了?”
颜陌溦拎起当年仁康皇太后遗下的玉佩,沈江东大惊,喜道:“老六!是你!你没死!你还活着!”
江枫听了先明白了一半,对沈江东道:“你怎么说话这样不好听?”
颜陌溦揩了泪,笑道:“沈大哥,颜家都以为我死了,其实我还活着。”
思卿遂指着江枫道:“这是沈家嫂嫂,你们是不是见过了?”
颜陌溦微笑道:“已经见过了。”
江枫先回了神,于是笑问顾梁汾和颜陌溦:“贤伉俪什么时候成的亲?”
顾梁汾道:“几年前我在西京的时候。”因见沈江东看自己,又道,“我们成亲的时候我可不知道思卿哪儿去了,后来才知道的。”
江枫笑道:“世上竟然有这样巧合的事。”
思卿亦道:“是啊,我们是……熙宁十八年在帝京又遇见的,那时候沈大哥南去了。我也没想到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她三哥和做梦似的,回来还问我,‘是不是在做梦’?”
众人都笑起来,颜陌溦笑道:“沈大哥没事就好。”
菱蓁这时候进来,思卿见了会意,笑道:“我得走了,今日和小娘娘出来的。临近重阳,小娘娘来白云观走走,在那儿给我打掩护呢。沈大哥病着,若不耐烦应付那些人,只管住在这里,权当还没走回京就是了。”又叫众人不必送,落后只有江枫和霞影送她出来。
思卿见四下无人,就同江枫多说了几句话,复道:“这话你且搁在心里,闲时想好了,再给我答复。”说着菱蓁拿出一只锦盒来,打开盖子,里面是一串莹润均匀的珠链。思卿笑道:“我记得你的生日快到了,你也不爱什么花钗脂粉的,又不缺四季衣裳,送你这个,戴着顽罢。”
沈江东不敢问颜陌溦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恐勾起她的伤心事,江枫送了思卿出去,顾梁汾捡了几件他们回京途中的事讲了讲。因天色不早了,颜陌溦得回城去。顾梁汾要送她回去,颜陌溦道:“家里没甚事,只有吴伙计送了些货来。两位世伯都好,你在这里看护沈大哥两天罢。”
江枫笑道:“顾先生一路辛苦,家去走走,若有空,再来便是了。”便也把他们夫妇二人送走了。
一时只剩下他们夫妇二人,霞影端了药来,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夫人面子大,今儿没吵起来。”
沈江东问:“你说谁?”
霞影道:“您不知道,前番姑娘见了顾先生,见面就吵,险些没打起来。”
沈江东不解,“这又是什么缘故?”
江枫道:“这一路上当着顾先生,有些话不好说。”因把傅临川出事一节说了。
沈江东想了想道:“那位傅临川傅老先生就是当年在南边收养皇后的⋯⋯”
江枫点了点头,“傅老先生出了事,皇后殿下和顾先生都着急,都要出手救人,都想把对方撇清,才起了争执。”
沈江东问:“帝京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枫叹了一口气,把傅临川出事后端王世子被绑一事明明白白讲了一遍,只隐去了自己曾南下寻找沈江东一节。
霞初道:“太太,您说话别说一半儿啊。您辛辛苦苦去南下一趟,别不说。”
沈江东目视江枫,江枫笑道:“你看我做什么?”
沈江东急道:“我并不值得你这样去冒险!”
“我什么事都没有,”江枫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是南下去了一趟,不过我真的没出什么事。不仅如此,我还抓住了何守之算计你的证据。来日安平郡王回朝,账要一笔一笔和他们算!”
两人忽然对视静默不语,霞影悄悄退开了。过了半晌外头又熬好了一副药,霞影不得已又进来,打断他们二人,“药来了。”
沈江东喝了药,霞影道:“看见顾先生,奴婢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咱们姑娘当年曾经想把叶家三房的兰芷姑娘说给顾先生,那个时候顾先生就说已经成亲了。”
“我记得,”沈江东搁下碗,“浣画是说过,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娶了六妹妹。说起来,老六没事,梁汾又齐楚,陛下心里能好受些。大娘娘在天有灵,也该高兴。”
江枫问霞影道:“那兰芷姑娘哪里去了?”
第四十七章 江上晴云(下)
霞影道:“她在西山出家做了女冠。叶家的人,姑娘也就对她还有一二情分,每年都遣人去送东西。”
沈江东问:“兰成可好?如今哪里去了?”
霞影道:“咱们姑爷还好,说是孝满了仍旧要放外任。但是姑娘和咱们姑爷可不大好,这几年别说爵位了,姑娘就差把叶家给拆掉了。咱们姑爷起复的事,姑娘也不肯理会。”
江枫道:“路上顾先生还说呢,他原和兰成熟识的,想着说和说和,又怕和殿下吵起来,说问问我的意思。我叫他算了,叶相没了,他们家伤皇后伤得那般深,这事直接翻篇最好不过。”
“夫人说的是,”霞影附和,“以前的事,最好不要提了。顾先生虽和姑娘见面老吵,但是瞧着就是像亲兄妹,有热络劲儿。姑娘和咱们姑爷以前冷冰冰的,现在想想怪瘆人的。”
江枫又道:“你没瞧见那天殿下去见傅老先生,霞影可瞧见了。看得出,殿下是真把傅老先生当成父辈。叶相从前怎么对殿下,我是没见过的。但是瞧那情形……”江枫说着摇摇头。
霞影道:“没法比,从前亲家老爷对姑娘是冷的。太太不知道,老爷是知道的。从前姑娘在叶家时,出个门,亲家老爷都叫一堆人看着,生怕姑娘飞了,断了叶家的好前程。”
沈江东道:“皇后那样精明,叶秀峰担心,也是正常的。”
霞影复道:“府里都传说,当年姑娘离府的时候,和亲家老爷大吵了一架,底下人听见姑娘嚷了一句,让亲家老爷去‘做他的春秋大梦’,如今可不是兑现了?”
江枫问:“殿下还真这么说?”
沈江东道:“她还真是言必出,行必果。”
霞影道:“奴婢冷眼瞧着,顾先生倒是个极妥当的人,做事比咱们姑爷稳妥些。说白了,叶家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不及傅老先生和顾先生心热,也难怪姑娘堵心。”
沈江东忽然问江枫道:“对了,你那柄剑究竟是什么回事?”
“武家伯父给的,”江枫拿出短剑来给沈江东看,“这剑本是一对儿,武家伯父和傅老先生是生死之交,殿下小时候,武家伯父把那一柄给了殿下。”
“原来如此,”沈江东道,“想必皇后的事,伯父都知道了?那六妹妹的事,伯父和傅老先生知道么?”
江枫摇摇头道:“应该都不知道。靖国公的案子没翻呢,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让你知道,大抵是想应景出事时你能有个照应。”
“我明白了,”沈江东道,“所以……所以皇后当年怀疑你起了疑心,就先告诉了你?”
“对,”江枫道,“那时候殿下还没搞清楚傅老先生究竟有没有把柄落在叶家,所以没让我多说。后来貌似她查知了傅老先生没什么把柄在叶家人手上,就先和武家伯父见面,又和傅老先生相认了。”
沈江东不解问:“傅老先生身上挂着什么事?”
“余允和那事,”江枫道,“不过好像牵连的不深。”
沈江东倒吸一口冷气,“原来是这样,那陛下应该知道吧?”
“肯定知道,”江枫道,“我瞧着程瀛洲和孙承赋应该都知道。”
两人说着话,霞影悄悄退了出去。沈江东又问:“你说皇后和定安贵太妃联手坑了端王一把,端王现在正蔫?”
“通过这次的事,我倒是觉得端王可能是被宗亲当了幌子,”江枫道,“有些事,真未必是端王做的。你出了事,他没有落井下石,还防着别人对你落井下石。所以他一蔫,皇后殿下也没有乘胜追击。倒是何家人,鬼鬼祟祟的,这些年陈南飞也不知哪里去了。”
“陈南飞还没找见?”
“没有,他从直隶消失了。”
沈江东蹙眉,“他和何适之有没有关系?”
“肯定有,”江枫道,“我查过,但是线索断了。”
“何适之离朝,东宫这几年如何?”沈江东问。
“我又不是太傅,哪里知道?”江枫替他揶了揶被脚,“大抵是老样子罢了。”
“皇后那两个孪生的哥儿呢?有爵位了吧?”
“没有。”
沈江东叹道:“她可真沉得住气。”
江枫笑道:“那是当然,能让端王先沉不住气,皇后自己就要稳住。”
沈江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咱们这样说话可真好,我真不想进城。”
“你甘心么?”江枫问,“害你的人还没有付出代价。”
沈江东道:“我当然不甘心。我还在想,六妹妹甘心么?靖国公府蒙受了那么多年的冤屈,她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江枫道:“你别想了,养好病才是正经。好好歇歇,一切等陛下从北口阅兵回来再说。”
“你说陛下与皇后会怎么交托京防诸事?”沈江东忽然问。
江枫道:“你都这么累了,还恋栈,想要那块儿烫手山芋?”
“当然不是,”沈江东摇摇头,“知道内情的人,都在等着看好戏。”
“看你和皇后殿下怎么争那十二个京卫?”江枫道,“他们想看你怎么和皇后殿下争,你和殿下就怎么争给他们看,岂不美哉?”
沈江东咳嗽着笑道:“还是你厉害。”
江枫故意道:“我没有你厉害,生隐死遁,闷声做大事。”
沈江东沉默了片刻道:“以后要好好谢谢孙平甫,为了保我,他不知道吃了多少挤兑。”
“那是自然,”江枫道,“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这次回京,中宫、东宫与端王,你站哪一边?”
“哪边我都不站,”沈江东道,“我做我认为对的事,真到了逼我站队那一天,我就挂印求去。”
江枫摇头,“真到了那一天,你根本难以脱身。”
“那就未雨绸缪,”沈江东道,“从这一刻起,我们都为将来有可能出现的那一日做准备。”
江枫忽然问:“嘉国府百年基业,你真的甘心在你的手里……”
“我甘心,”沈江东轻轻打断江枫,“时运如此而已。如果我陷入党争,将来嘉国府百年声名只怕会毁于一旦,那时我才是沈家的罪人。”
江枫轻轻道:“也许中宫机敏,端王知进退,不会有那一天。”
沈江东摇摇头笑道:“那是不可能的。你瞧顾梁汾,那样好的家世,这般好的机缘,却愿为商贾。你若问他为什么,你说他会怎么答?”
江枫摇摇头道:“他娶了靖国公之女,靖国公的案子不翻,他便不能风头太盛,就算不做商贾,也没办法出仕。”
沈江东叹道:“老靖国公的案子,陛下一定会翻的。康王年迈,端王病弱,陛下在等一个时机。如果真到了给靖国公翻了案的那一天,倘若有人请顾梁汾出仕,你说他会怎么回答?”
江枫想了想,“他也许会说‘人生贵在适意耳,何能羁患数千里以为名爵’。”
沈江东道:“你说的不错,有时候我也会这样想。”
“名爵不名爵,我不在乎,”江枫道,“我曾经只想尽自己的微薄之力,为国朝做点事。”
沈江东轻声道:“真到了那一日,我们不要名爵,也去寻菰菜、莼羹、鲈鱼脍,如何?”
江枫笑问:“你又不是吴中人,思念故里风物,莼鲈你能吃得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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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识鉴》:“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
第四十八章 留得残荷(上)
顾梁汾隔两日就来看看沈江东,沈江东吃了他的药,病情大有起色。这日傍晚顾梁汾回城去了,忽然天降大雨。那雨打在水塘上,淅淅沥沥,沥沥淅淅,沈江东道:“原来‘留得残荷听雨声’是这样的感觉。”
江枫穿了件柳色褙子,倚在门边问:“一下雨,湿气就重,你感觉怎么样?”
沈江东道:“这两天我觉得好多了。”
江枫道:“陛下就要回京了,你也要回那红尘里,面对‘朝朝暮暮无穷事,死死生生来去人’了。”
沈江东笑了笑,“是啊,我没处可躲。”
“我忽然能理解叶家那位姑娘为什么愿意出家当女坤道,”江枫道,“横竖不愁吃穿,自己多逍遥自在。”
沈江东忽然问:“那天皇后和你说什么了?”
江枫侧过头,鬓边关的金仙子挑心在微弱的烛火里闪烁了片刻,“你有顺风耳?”
沈江东笑着摇摇头,“你这几天有心事,我是胡乱猜的。”
江枫叹了口气道:“殿下是和我说了些话,我还没想好。”她一面说,一面剥起几案上的干菱角,“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告诉你。”
沈江东道:“你觉得假以时日,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都是聪明人,不好说。”
“那你猜陛下会怎么想?”
“我猜不到。”
“你觉得,要是你,以后你会怎么选择?”
江枫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现在还没有到那一步,不如顺其自然的好。”说完她摸了摸鬓角的鬓花,轻声道,“熙宁十八年你南下之后,皇后殿下和当时的府军卫指挥使唐鹏重整了府军卫,从前府军三卫府尤其是府军后卫有什么问题,我不说你也知道。”
沈江东颔首。
“那时皇后殿下与陛下商议,由皇后身边的两位女史主持了一些事——之后的府军三卫,颇涉谍事。”江枫道。
沈江东蹙眉,“怎么讲?”
江枫道:“当年我们查陈南飞时,线索断在了帝京的藏春楼。那一年,何适之的公子和徐文长家的姑娘不明不白从藏春楼上摔下来,都没了。何适之也因此事中风,致仕回到原籍荣养。”
沈江东道:“这件事情我略有耳闻。”
“线索断在了藏春楼之后,陈南飞人间蒸发,皇后殿下很担心。她身边有位女史,是她的陪嫁,出身没落清贵之家,长于书画,皇后殿下便让她退出内廷,领府军卫职,在藏春楼对面开了一家书肆,”江枫将剥好的菱角递给沈江东,“说是书肆,也经营裱糊,兼卖江南贩来的玩意,意在寻找从藏春楼里断开的线索,可惜一直没有什么发现。”
“你说皇后启用了两位女史,那一位呢?”
“那一位本是苏南漕帮帮众之女,被人诬告破家,顶替旁人入宫的,”江枫答,“皇后殿下让她带人回到泰州,盯着何家。”
沈江东问:“有发现么?”
江枫道:“我不清楚。”
“这是避开三司的僭越之举,”沈江东无奈,“范阁老不说什么?”
江枫笑了笑,“你觉得范阁老会说什么?当年陛下想削藩,朝中反对者众,唯有范子冉称上旨。‘纸糊阁老’,名不虚传。我说句不该说的话,这就是内阁变成空中楼阁之后陛下想看到的结果。”
“范子冉与中宫亲善?”
“互不理会。”
沈江东道:“中宫插手这些事,所图不小。”
江枫道:“也怪陛下身边可用可信之人太少。”
沈江东问:“皇后告诉你这些,是什么意思?”
“皇后殿下问我愿不愿意接手府军卫,”江枫道,“说让我自己好好想想。”
沈江东愣了许久,“我是什么样的性情,她不应该不了解。”
江枫道:“可是皇后殿下心里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沈江东叹了口气,忽然问:“皇后跟梁汾说话怎么怪怪的?”
江枫就把救傅临川时顾梁汾兄妹为救傅临川挣着出头的事细细讲了,末了笑道:“你没见那日殿下过来,他们兄妹两个还要拌嘴。只因当着你我,不好意思的。之前在武家伯父那里,殿下问顾先生说‘我的事你怎么还没告说傅伯伯’,顾先生只顾堵她‘你的事你自己怎么不说’,落后叫武家伯父拿话堵住了,殿下又急着回去,才没嚷起来。”沈江东道:“真看不出来,梁汾挺有主意。也难怪殿下和兰成没话说,兰成是锯了嘴的葫芦,除了一本正经讲道理,再不肯多说一句话,怪没意思的。”
“顾先生若没有主意,那武家伯父也不可能放手把一些事交托给他。”江枫道。
沈江东坦然道:“我们成了亲,你就没了差事。如果你愿意,如果你觉得你能够尝试把从前的事捡起来做好,那你就答应她。”
“我怕会连累……”
沈江东连连摇头,“我们成亲这些年,若说连累,只怕我连累你更多。我们成了亲,我害得你没过两天安生日子,不是么?我们是一家人,若说连累,那是说不清的。你能出去做事的机会太少,眼下既然有了,你再好好想想。”
“其实我也明白皇后殿下为什么会选我,”江枫道,“我若接手,倘若办起事来和刑科有所冲突,杨大司寇不好说什么。”
沈江东笑道:“杨万泉现在怕你怕得紧,生怕你把他的旧事抖出来。”
江枫道:“我曾经想过,如果我答应皇后殿下,会被视为嘉国府先结党站队。”
沈江东道:“虽然咱们成了亲,但不代表你以前做过的事随之烟消云散,这对你不公平。我可以有我的朝职,你也可以继续做你曾经为之努力过的事,这样不好么?”
第四十八章 留得残荷(下)
“其实我明白皇后殿下为什么偏要和叶家撇清关系”,江枫道,“也许你不知道,皇后殿下对两个哥儿一点也不亲近,她只想一个人面对如今的事,这样就没有太多的牵绊。”
“傅临川傅老先生和叶秀峰的想法一看就是不一样的,”沈江东道,“傅老先生教梁汾兄妹读书习医,希望他们兄妹可以自食其力。但是叶秀峰却希望他的女儿与母族无法分割,为母族而生,为母族而亡。这大概是思卿——皇后为什么反抗,甚至想碾碎叶家的原由。皇后认为她自己可以做到,她不需要所谓的母族。”
江枫笑道:“我父亲更像傅老先生。”
“那你更不应该辜负他的期盼,”顾梁汾鼓励道,“做你想做的事,为了国朝,也为了你自己。”
江枫微笑,“我觉得我应该对你说‘谢谢’。”
她终究是没能把一年之约的事说出口来,沈江东暗暗松了口气。
雨声越来越大,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飒飒秋风从窗隙呜咽而入,江枫打开博山炉拨了拨香灰,轻声道:“你让我再好好想一想。”
沈江东颔首,轻声问:“霞影的事,以后该怎么办?”
江枫道:“殿下说年下放她脱了籍,让她跟着我。这段时间多亏了她,不然我可支应不来。”
沈江东道:“皇后肯放人,再好不过。她原是沈家出去的,一应事物得心应手。以后跟了你,咱们家定然不亏待她就是了。”
江枫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又过了一日,沈江东已能起身走动。早起吃饭,沈江东只管拿眼睛瞧江枫,江枫不解,“你怎么了?瞧我做什么?”
沈江东想了想,对霞影招招手。霞影笑着转身出去,片刻后提了罩着青布的笼子进来。沈江东把罩布取下,里面竟然是一只雪白的波斯猫儿,宝石似的眼睛,一只碧色,一只蓝色,细声细气地叫着。
沈江东把笼子打开将那猫儿抱出来,江枫笑道:“你从哪里找到这个?”
沈江东道:“府里以前有一幅刺绣,绣着猫儿戏蝶,就是这样的波斯猫。我记得你很喜欢那幅绣品,还摆在妆奁边上。这不咱们府上的小厮回城买药,正好瞧见有人卖这个小东西,领回来给你顽。”
江枫笑着接过来抱在怀里,那猫儿十分亲人,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她头上戴着一支金镶珠的排花钿,猫儿跳起来用爪子去够,江枫连忙把猫儿抱开,笑问:“怎么忽然想起买这个?”
“你忘了?”
“我忘什么了?”
沈江东无奈,“今天是你的生日。”
江枫愣了愣,霞影在一旁笑道:“之前姑娘还给您一串珠链,您竟浑忘了。”
江枫这才想起来,“看我,都过糊涂了。”说着忽然沉默下来。她自熙宁十七年回京后,竟然还没过过一个正经生日,于是又道:“又不是整生日,不过也罢。”沈江东道:“若是回了府,正经过,只恐闹得府里人仰马翻的,你也不喜欢应酬。”
江枫道:“再不要提‘应酬’两个字,听了头痛。”两人正逗弄猫儿说着话,顾梁汾从外间走进来,手里还拎着银丝挂面和油纸包着的果馅酥,霞影便说:“顾先生来了。”
沈江东笑道:“梁汾来了。”
顾梁汾先贺了江枫生辰,江枫道:“原来武家伯父还记得,我浑忘了,回头代我谢过伯父。”
顾梁汾应了,又探了沈江东的脉息,沉吟了半晌道:“那药也不必吃了,再喝两天三建汤,就可以大好了。”
江枫连忙称谢,顾梁汾笑道:“吃了这么久药,再不见效,我可是要把傅伯伯的招牌给砸了。”
那猫儿跳来跳去,往顾梁汾带来的匣子里钻,给顾梁汾抱出来,放在地上,口里笑道:“好俊俏的小猫。”谁知顾梁汾收拾起匣子刚要走,猫儿又合身抱住顾梁汾的腿,江枫在一旁笑道:“这样淘气可怎么得了?”
顾梁汾弯腰抱起猫放在短榻上,沈江东伸手接过来逗弄。顾梁汾因说起武振英要回通河,江枫就说隔日回城里就去看他,又问傅临川好。眼见天色阴沉又要下雨,顾梁汾便要告辞。谁知刚走了两步,外面忽然下起瓢泼大雨来。
沈江东道:“今年雨水真是多。”
江枫也走到窗边望了望,“外面那池子里水都要溢出来了。”
沈江东站起身把猫儿交给她抱着,轻轻启窗看了看,“应该不打紧,这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霞影炖了金桔胡桃茶来,沈江东请顾梁汾吃茶,江枫在一旁问:“武家伯父去通河,顾先生去不去?”
顾梁汾道:“那边钱家镖行当家的过寿,我和他们不熟,就不去了。武老伯挺长时间没回那边宅子看看了,这次去给钱家上寿,顺带着看看宅子,过不了几日就回来。今年过年,武老伯应该在京里过。”
江枫道:“今年难得傅老先生也在京里,倒是聚的齐整。”
顾梁汾想了想还是道:“陌溦想着回西京去上坟,只恐今年雨水大,坟立不住。我们还没定下今年去不去。若是去,只怕年下回不来。”
沈江东听了,算了一算,口里道:“是了,她母亲没了整十五年了。”
顾梁汾颔首。
提到靖国公家,室内忽然一片安静。江枫怀中的猫儿忽然伸出爪子掏江枫颈间挂的珠链,江枫连忙将猫儿举起来,笑道:“它倒不认生,带回府里去,多宝阁上的摆件通通都要遭殃。”
霞影笑道:“看扯坏了姑娘给夫人戴上的珠链。”说完抱过猫儿,江枫连忙把珠链掖回衣襟里面去了。
顾梁汾忽然问霞影:“你们姑娘是不是病了?”
霞影奇道:“顾先生您又听谁说的?”
顾梁汾道:“是杜嗣忠。”
霞影道:“没有的事,姑娘躲懒罢了。”
“她从前秋天里惯好冒风,”顾梁汾道,“我以为今年到了秋天又犯了那症候。”
“对了梁汾,杜嗣忠那位业师林世仪林老先生,你是不是认得?”沈江东问。
顾梁汾道:“认得,他同傅伯伯从前是孤山的同窗。只不过傅伯伯中途弃文从了医,往来就不如从前多了。”
“国朝以来,孤山出了不少名人,”沈江东笑道,“原来傅老先生原也是孤山社的。”
江枫问:“孤山书院还出过什么人物?”
“怪道你连这个也不知?”沈江东笑道,“先头致仕的华盖殿大学郑以勤就是孤山社的。”
不知为何江枫听了神色颇为尴尬,顾梁汾不知道郑以勤是沈江东夫妇说亲时的保山,只见江枫面色有异,连忙道:“如今的浙江巡抚姚远图,当年同林世仪林老先生也是同窗。”
沈江东心里一动,暗道余允和出事的时候姚远图是不是帮傅临川脱身来着?若是如此,姚远图又是方面大员里和叶秀峰最不和睦、且当年带头反对过继立叶氏女为后的,不知思卿怎么想?然而他口里说的却是:“杜嗣忠应当是半个孤山门生?他也算是少年高位、文臣翘楚了。”
说话间雨已经停了,顾梁汾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把方子写下来,于是要了纸笔写了三建汤的配法,因恐雨再下起来,匆匆告辞出去了。
江枫送了顾梁汾出园子,折回来对沈江东道:“你有些不厚道。”
沈江东笑道:“你知道了?”
“殿下告诉我了只言片语,”江枫道,“你怎么不问我,反拿话去套顾先生?”
“这不是正好说到姚远图身上了,”沈江东道,“我也不知道殿下会和你说这个。”
江枫叹了口气道:“瞧着吧,打了几年仗,都要空了。到时候一个织造局,一个市舶司,都是白银如流水的地方,浙江和内廷司且有扯皮的日子呢。”
“我本不是想问这个,”沈江东道,“我想问靖国公家的事来着。”
江枫想了想道:“我看顾先生未必知道多少颜家的事。”
沈江东叹了口气道:“当年以余允和的案子为开端,靖国公府出了事。傅老先生挂着余允和的案子,老六是靖国公之女。如今顾先生娶了老六,也难怪陛下对老六如此紧张,迫不及待地将事情告诉我们,就是怕老六忽然出事,在外没有照应。”
人物简介
号外~号外~
热烈庆祝“汲古”小分队正式建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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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成员分别是:
NO.1江枫(字玄宾):府军三卫掌控人,前户部湖广清吏司吏员,前刑部缉捕前清吏司主事,嘉国公夫人。沉稳老练,身手绝佳,自带外挂。对外宣称自己是帝京投资圈著名贵妇,并兼任汲古阁文化发展有限公司CEO。
NO.2白露初:府军左卫吏员,前尚宫局女史。败落的书香门第之女,武功不行,长相平平,满腹诗书没人听,但是够细心。思卿的枪手,对外宣称自己是汲古阁主笔,并负责完成所有的美工工作。
NO.3元凌波:府军后卫吏员,前尚功局女史。冒名入宫的苏南漕帮帮众之女,双商虽然不高,但是身手好善逃跑,能打。对外宣称自己是汲古阁物流部主任,兼任保安队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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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外人员:
1.思卿(叶兰若):(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姓什么姓傅姓顾姓叶似乎都可以)莫名其妙入主中宫的现任皇后,嘴炮毒舌爱抬杠,颠倒黑白暴躁狂。隐藏的汲古阁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大股东,神秘的大佬,全权负责一切后勤保障工作。
2.程瀛洲:金吾左卫指挥,神机营指挥,名义上的京卫统领。工作经验丰富,工作能力超强,负责情报汇总和任务执行工作。
3.孙承赋:金吾右卫指挥,名义上的京卫师贰,情商颇高,负责协助任务执行。
4.唐鹏:羽林二卫都指挥使,寡言少语,不善交际,负责协助任务执行。
5.菱蓁:尚仪局尚仪,双商爆表,处事周全。大集团秘书长,同时负责整个管理层的协调和沟通工作。
6.霞影(霞初):CEO生活助理,私人管家,负责照料CEO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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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人员:
1.武振英以及其相关产业:哆啦A梦本喵,以及哆啦A梦本喵的口袋。
2.顾衡(字梁汾):专注拆台100年,拆台,他是专业的!
3.陆渊(傅临川):终南派名宿,顶级全科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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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属:
1.萧绎:急于扬威立腕却一直很憋屈的当今圣上,从小生活压力过大,一度多疑到需要去看专业的精神科医生。对老婆的容忍度MAX,但又总是莫名其妙和老婆相爱相杀。
2.沈江东(字沅西):嘉国公,前金吾将军,京营的实际掌控者。为官保守,宠妻狂魔,女权主义先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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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对象&政敌:
1.陈南飞:前府军后卫指挥使,极品炮灰。
2.何适之:前武英殿大学士,先仁诚皇后叔父,太子母舅,八分之一是炮灰。
3.端王:左宗正,家族企业中的保守势力代言人,西山营的实际控制者。
4.定南王韩循礼:不就是等着我逼着我起兵造反吗,好啊没问题啊我还真就麻溜儿造反了看你怎么办。
5.周容妃/何宁嫔/何美人:这都是命,也只能这样了。其实你说我是反派,我还觉得你是反派呢。
6.xxx:本人乐善好施人缘超好,不准说我是反派,否则分分钟翻脸掀你老底。
7.xxx:千年老狐狸也会失算,越老越胆大包天。
8.xxx:沈江东的暗恋者,不过暗恋的动机比较复杂。
9.xxx:哈哈哈哈哈哈,你们根本想不到装神弄鬼的是我,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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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瓜群众:
1.沈浣画:嘉国公之女,先帝与定安贵太妃义女。
2.颜陌溦:靖国公之女,仁康皇太后侄女兼义女,前上阳郡主。
3.承平伯夫人:思卿生母堂姊,端方温厚,著名的背景板。
4.定安贵太妃:热衷于吃斋念佛,心思深沉,专门给思卿带娃,著名的背景板。
5.叶兰成:思卿胞兄(思卿并不想认他),中度抑郁症患者,宗族思想继承人。
6.叶秀峰:东阁大学士,思卿生父,因为没能把女儿卖出好价钱,一直深以为憾。
7.林世仪:国朝大儒,学富五车,傅临川同窗老友,优柔寡断,舐犊情深。
8.徐文长(字致和):前翰林院学士,户部尚书,爱钱如命,卷金如土,出场即炮灰。
9.杜嗣忠(字本初):翰林院学士,国朝第一帅哥,轻度抑郁症患者,重度强迫症患者,谨慎小心。
10.范子冉:建极殿大学士,没有人格,没有理想,国家一级和稀泥运动员,关键时刻从来不掉链子。
第四十九章 有意难平(上)
江枫拿出一只金掐丝亭台楼阁的耳坠来逗猫儿,口里问:“你还记得绛雪么?”
“那年在抚州想刺杀我的那位姑娘?”沈江东道,“我还记得。”
江枫道:“她怎么办?”
“咱们府上多养一口人还养不起?”沈江东笑问,“这几年咱们京郊的地出不出息?”
江枫忽然把耳坠一搁,猫儿最会察言观色,见江枫不欢喜,就跳到沈江东身上来。
江枫道:“为什么还要养着她?”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江东愣了愣,“你别误会。”
“我知道,”江枫道,“我的意思是,何守之差点害你客死异乡,为什么还要忍?现成的把柄就有两个了,你只管忍,是什么道理?莫不是哪天等何家拿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了,你再反击?那时候还来得及吗?”
沈江东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你别生气,今天是你生日,不值得为这事生气。”
江枫更加恼怒,“我怎么能不生气?不动安平郡王,我懂,他在外将兵,现在动他太过冒险,况且他确实为何守之所欺瞒。但是你做什么非要容忍何家?”
“如果何适之不是东宫母舅,我肯定早早就出手,”沈江东道,“但是现在我们不能这么做。”
“合着东宫在一天,你就得顺着何适之一天,这又是什么道理?你只管抓着牌不出,陛下就不怀疑你的用心么!”江枫道。
沈江东闭目思索了良久,又咳嗽起来。江枫连忙去端药,沈江东拉住她的袖子,轻声道:“还有端王,不需要我们出手。那天你也听见了,熙宁十三年皇后进京时,何适之手下绛雪之流就曾经意欲刺杀皇后,皇后不也隐忍至今吗?”
江枫听了深深吸了一口气,“陛下若为东宫容忍何适之,将来反会害了东宫。”
“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那一天才是我们出手的时机。”沈江东道。
江枫无奈,“为什么非要遮遮掩掩,为什么不能消消停停地分个青红皂白?先皇后早已作古,有什么事情非要……”
“先皇后的事不能提,”沈江东打断,“至少现在不能提。你看六妹妹她家的事,老敬王没了,太皇太后没了,现在不还是不明不白么?”
江枫做事一向利落,最不喜拖泥带水,此刻听了沈江东的言辞,心里忽然涌上一阵烦恶。她从沈江东的手里抽出自己的袖摆,淡淡道:“我知道了。说到底惹上何适之还是因为我……”
“咱们能不能不掰扯这个,”沈江东无奈,“我说了很多次,咱们是一家人,不需要关起门来算这种账。无论发生了什么,咱们一起面对。”
江枫想了想还是道:“我不赞同,每个人都应该把自己的账算清楚,是自己的责任,就不应该推卸到别人身上。”
“好,”沈江东道,“那你想一想,如果不是因为同我议亲,杨万泉当年会盯上你吗?你非要掰扯清楚,责任其实在我,不是么?”
江枫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底气十足道:“你既然知道责任在你,那是不是你理亏?”
“是。”
“既然你理亏,你是不是欠我的。”
“是。”
“既然你欠我的,那眼下是不是应该听我的、以我为主?”
“我……”沈江东一时语塞,“我觉得话不能这么讲,我……”
江枫心知沈江东不愿意现在和东宫母舅撕破脸,也没再理会他,转身往外间去了。
霞影多日不曾见思卿,并不知道顾梁汾其实猜对了,思卿穿着一件杏子红单衫坐在湛云楼上吃酒,的确冒了风。这下她找着机会正大光明病了,足不出户,一应琐事都交给菱蓁和周容妃做主,日日自己躲闲。
因为今年夏秋里前方战事吃紧,过了几日萧绎从北口匆匆回帝京。思卿称病,萧绎早仪驾一日就先行返京。思卿见他面色倦怠,便同他讲了几句沈江东的状况,催他早早休息。
萧绎换了衣裳问:“你怎么好端端就冒了风?”
“吃着冷酒,吹着小风。”
“只怕还偷着吃烟了吧?”
“前一阵子我也被折腾的够呛,”思卿道,“正好,让我歇几天。”
萧绎道:“让他们把地龙打开吧?”
“这才几月?”思卿笑道,“我还没那么娇气。”
两日后沈江东夫妇返京,沈江东应召面见今上。二人从小相识,虽为君臣,亦如兄弟,时隔三年再度相见,未语而相顾流泪。细话年来诸事,感慨万千,直说到上灯时分才散。
江枫同沈江东一起来禁中,自往宁华殿面见思卿。思卿没急着问她是否考虑清楚接手府军卫的事,两人只把何家的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沈江东此前还是将他在难经历的事大致同江枫说了一遍,江枫此时转述给思卿,思卿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这么说问题确实主要出在粮道上面,但是出事以后安平郡王认为过在沈沅西身上,所以安平郡王没有施以援手之心,因而导致沈沅西出事?”
江枫道:“就是这样。”说完想了想又说,“殿下,再给我一点时间,也许……也许我愿意接手府军三卫。”
思卿有些意外,“沈沅西似乎不太愿意多惹事端。”
江枫笑了笑,“殿下叫我来接手,又不是让他去接手,管他呢。我也有几句诛心之语——陛下舐犊情深,似乎想全何适之此生名节。要清算何家的事,大抵要从何守之和宁寿侯身上下手。沅西他不愿意此时与何守之对垒,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偏偏想和朝里这弯弯绕绕的道理斗上一斗。”
落后沈江东夫妇都辞了出去,萧绎来宁华殿,思卿问:“你吃了没有?”
萧绎道:“没什么胃口,晚上不吃也罢。”
思卿见他眉宇之间忧色毕现,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于是道:“那就早点休息。”
萧绎伸出手来试了试思卿的额头,思卿道:“我不发热。怕我把病气过给你,你别处去。”
萧绎忽然笑了笑,坐在思卿榻边,“我偏不走。”
思卿侧头看了看,“你又做什么亏心事了?”
萧绎道:“为什么这么问?”
思卿道:“你每次做了亏心事,就是这副表情。”
萧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但是我忍不住还是会……”
“我知道,”思卿道,“从前被逼紧了,不自觉就会做出反应。你们都奇怪我为什么要那样对叶兰成,可是我一看见和叶家有关的人,我就浑身发抖。”
萧绎叹了口气,“今天见了沅西,见他一下子变成那样,我心里很不好受。”
“你也不能预知何守之会大逆不道,”思卿道,“别想了。”
萧绎则轻轻摇了摇头,“我觉得……我觉得我不应该再瞒着你。”
说完这句话,萧绎忽然从袖中取出两封折子。他把灯移近,示意思卿接过折子。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迎面扑来,思卿接过来打开看了半晌,忽然“啪”地合上,举起折子在萧绎面前晃动,“哪儿来的?”
萧绎没有答话。
思卿腾地站起身来,面色又急又怒,“抚州镇守的血书遗折,原来一直在你手里!”
萧绎道:“是。”
原来熙宁十七年秋,江枫入京与沈江东完婚时,曾携带着她查出的抚州镇守的遗折入京,意欲交给刑部尚书杨万泉,了结自己的差事。当时江枫进京,有人以刑部名义要走了遗折,然而杨万泉竟然对此丝毫不知。如今看来,假冒刑部吏员要走遗折的,竟然是今上萧绎。
这两封遗折内附有何适之与抚州地方金银往来之明细,何适之一直对此物的下落忌惮万分。起先何适之认为是叶秀峰得了遗折,谁知道未久叶秀峰猝死,这件事并没有发作,何适之便知道叶秀峰没有得到此物。落后何适之又怀疑到了经办此案的人身上,杨万泉自然没有胆子扣押此物,唯有一向中立的嘉国公府很可能因为心向与自己联姻的叶氏,扣留此物,意欲挟制何适之。这也是后来何家对沈江东落井下石的主要缘由。
至于萧绎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引得何适之与沈江东反目,思卿心里明白一二。沈江东为人一向清正,何适之不知,萧绎却十分了解他的为人。现在的东宫乃嫡长,沈江东将来必然支持现在的东宫,既然沈江东支持现在的东宫,何适之又是东宫母舅,两家势必和睦。沈何两家若是和睦,自然势大,必为萧绎所忌。故而萧绎未雨绸缪,先行挑拨,使两家失和。
然而思卿不齿萧绎暗中行事之举,面色大变,故意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这么做?”
第四十九章 有意难平(下)
萧绎不知道怎么回答,思卿忽然见此愈发怒不可遏,站起身在殿中走来走去,“我替你回答罢。折子是江家姊姊‘遗失’的,何适之做贼心虚,先是担心折子落在我死了的便宜老子手里。不过我老子没过两天真死了,而且到死都没发作,所以何适之对叶家的疑心便少了,转而怀疑江家姊姊把这两份折子扣押在了自己手里。所以从那时候起,何适之就想方设法要针对嘉国府,想拿到这两份折子,以保自己无虞。端王根本不知道何守之联合平郡王对沈沅西下黑手,何守之为什么这般急不可耐?那是因为何家害怕!只要何家先发制人,到那时候哪怕嘉国府再拿出这两份折子反击,何家完全可以说是沈家报复,反咬一口,对吗?”
萧绎听了没说话。
“好,好,好!”思卿双颊气得通红,“我就两个问题,其一,我那便宜老子的死真的是意外吗?何适之有没有在其中推波助澜?好,就算我老子的死是意外,没人拿刀架在叶兰成的脖子上让他给他爹写那封信,那还有其二,你为什么要扣下这份折子?既然已经扣下了,为什么坐视何守之出任江西粮道?!”
说着她反手便把桌子上的物件通通扫落在地,菱蓁在外听见动静,轻声试探,“姑娘,什么东西摔碎了?”
思卿厉声道:“都退开!不准进来。”
萧绎仍然没有说话。
思卿冷笑:“你怎么不说话?一个抚州案,竟然牵连了一位国公,两个大学士,一位大司农,一位大司寇,连带着青宫,先头的皇后,还有我,真是好大的手笔!陛下真是至尊寡人!将相妻子皆可抛啊。”
萧绎吃她这一句话,终于被彻底激怒了,“我这么做只是因为长哥儿还小,担心何适之出事,牵连长哥儿!”
思卿不怒反笑,“你果真担心长哥儿,平日里为什么远着他,弄得底下人天天猜疑?长哥儿见了你,怕成那样子,你倒是用这种法子担心起长哥儿来了!长哥儿才多大,你就防贼一样防着他?好,就算你是真的担心长哥儿,为什么非要拉嘉国府下水?孟光时的事,沈沅西是有疏失,你敲打敲打他也就罢了。你怎么不考虑考虑当年孟光时怎么就忽然转性儿了?凭谁被你天天这般猜忌,不转性也得疯了!”
“我说一句,你倒是有一车话等着我。”
“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既然拿着这折子给我瞧,话又不说明白,是什么道理?”
萧绎静了静,开口道:“我当时确实担心何适之出事牵连长哥儿,我也想到过何家可能会猜忌沅西夫妇。但是我没想到……”
“好,敢作敢当!”思卿忍不住插口,“你不就是怕依沈沅西的性子,将来嘉国府必定向着长哥儿,到时候嘉国府和何家难免会搅在一处。他们为了长哥儿搅在一处,自然势大,你岂能不未雨绸缪!”
萧绎被戳到了痛处,思卿复道:“你今儿看着沈沅西不死不活的模样忽然就心软了?那你怎么不把折子直接给他瞧,偏偏来找我?”
萧绎道:“你说过,等我和盘托出那一天。”
思卿大怒,反手又把几案上的瓷瓶打落在地,“合着责任在我?你不就是想着想要这折子的,除了何适之,还有被泼了脏水急着辩驳的我那便宜老子。他死了,我把府里翻了一遍,这折子也有可能是我扣下的。我扣下折子,想看嘉国府和何家闹个天翻地覆,我好坐收渔利?折子若在我这儿,你不就摘清楚了?”
萧绎浑身发抖,“你就这么看我?”
“那你要我如何看你?”思卿反问。
“我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让你来替我担责的意思。”
“那你能对天发誓,你扣下这折子的时候没想到嘉国府会同何家倾轧么!”
“思卿!”萧绎忽然唤她的名字,“我来不是来同你争执的。”
“是,我知道,”思卿冷笑,“你来不是同我争执的,是想让我明白,我从头到尾被你当耍得团团转,我从一开始就输给你的谋算了。好,折子给我,我来背这口锅。你可以走了。”
“你能不能听我说几句?”
“陛下,我对你怎么算计你的臣僚,当真毫无兴趣。你走不走?走不走?”
萧绎极力压抑怒火,一挥袖子,无意间将思卿的针灸铜人撞倒。他心里有火,不觉恼怒,随手摸到一只茶盏,狠狠摔了出去。
思卿冷笑:“这里的一切皆为陛下所赐,陛下想砸,我奉陪。”说完反手扳倒沉香木多宝橱,随着一声巨大的声响,其间的玉器玩物应声而碎。
萧绎看呆了。
“你不走是吧?”思卿问,“好,你不走,我走。”说完连外衫都没穿,大步摔门而去,留下门外一众宫人惊慌难安。
思卿在偏殿关门睡了一晚,也不理会菱蓁她们的劝谏和试探。萧绎同思卿闹了一场,一夜没睡,第二日去上朝时不免有些恍恍惚惚的。底下正在议事,他身边的大珰和顺忽然低声道:“皇后带人往南内去了。”
萧绎听了双耳嗡嗡作响,看了看底下肃立的群臣,只得先低声说:“带了多少人,程瀛洲今日是不是休沐?叫孙承赋带人关防,别出什么岔子。”
思卿满心愤懑,难以自持,到了南内还是觉得怒不可遏,在流云殿里把摆件砸了个无算。她来南内时照例留下菱蓁看顾内廷事务,只带了云初和雨初来,云初和雨初又不敢劝,在外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思卿砸累了,觉得头昏脑胀,又兼气恼,竟然发起高热来。
思卿高热不退,沉沉睡着,隐约听见耳边传来萧绎的声音,“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想把以前的事一点一点告诉你,可是我还没说什么,你就这般生气,要我怎么继续讲下去?”
思卿只觉得头痛欲裂,拿被子蒙住头,又沉沉睡去。
萧绎握住她的手,发觉烫得吓人,又去试她的额头,轻声在她边道:“怎么吃了药也不退热呢?要不然请傅老先生来看看你。”
思卿倒是听清了这一句,气恼道:“你竟然想用傅伯伯威胁我?”说完大咳起来。
萧绎轻轻拍她的背,“思卿,你能不能别总是说我。你想想看,你是不是也怀疑我,怀疑我的一举一动都对你不怀好意?”
思卿听了这一句,忽然觉得浑身发冷,眼前一黑,昏睡过去。
萧绎没想到她会这般反应,唬得面色苍白,一叠声命人去叫医正来。他对外下了严令,不准许身边的人议论他和思卿起争执的事,只说思卿是风寒。鉴于朝里都认为思卿早就“病”了,意欲来问安的诰命络绎不绝,只瞒过定安贵太妃一人不知。
思卿病倒之后,端王府尤为愧疚,以为是她出城解救端王世子受惊之故,因此端王妃数次来南内探视。落后思卿嫌嘈杂,执意搬去南山,萧绎只好对外称思卿需要静养,不教人再来探视,悄悄带着她出城去了芷园,自己隔日往返于禁中和芷园之间。没两日定安贵太妃知晓了,萧绎因为定安贵太妃也染了风寒,不肯让她奔波探望思卿,定安贵太妃便叫萧绎搬去南内住,往来照应思卿更方便些。
那日江枫说傅临川住在顾梁汾家,萧绎留了心。思卿搬去芷园后病情仍然时好时坏,萧绎日渐对太医署失去了耐心。思卿连日高烧气短,更兼痰中带血,萧绎见了担忧万分,便欲往顾宅请傅临川。无奈思卿抵死不让萧绎去,萧绎只得作罢。
第五十章 万事顺遂
萧绎照料了思卿半月,思卿虽然嘴上没有好言语,到底也软和下来。落后萧绎还是叫菱蓁来陪她,菱蓁心细如发,如此又过了几日,思卿渐次好了起来。因为菱蓁和思卿身边的内侍首领和安不和睦,思卿知道了反而劝其菱蓁来。菱蓁无奈道:“您还是先留心您自个儿吧。”
这日萧绎要返回禁中,早起来看思卿,思卿只管把帐子一合,口里道:“谁要你来献殷勤?”
萧绎笑道:“我今天得回去一趟,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思卿哼了一声,又道:“谁不生你的气了?你值得我生气怎的?”
“是是是,”萧绎笑道,“也不知道是谁,气得把自个儿的书房都砸了。”
思卿听了猛然把挂着方胜璎珞的绢子从帐子里丢出来,她病中无力,并没砸中萧绎,萧绎一把接住了,笑道:“等你好了再砸不迟。”
思卿听了道:“你走不走?”
“好,我走,”萧绎连忙道,“你别生气了,好好儿的。等你好了,有多少话,咱们都说开。”
思卿听了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萧绎嘱咐菱蓁半日,方带人返程回到禁中。因连日奔波,前线又不顺,着了一口重气,也病倒了。定安贵太妃忧心忡忡,日日烧香拜佛。萧绎不叫思卿知晓他病了的事,起初仍勉强支撑理事,落后愈发昏沉。
思卿又在芷园住了两日,病就大好了。菱蓁笑道:“山上这么冷,别只管在这里住,也回城去罢。”
思卿起初不肯,云初见她病好了,自作主张说了萧绎病倒的事。思卿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折腾他这一场,想来朝里又有些不顺的事,他心里也不好受。”
菱蓁听了一笑,思卿问:“笑什么?”
菱蓁笑道:“姑娘还生陛下的气呢?”
思卿垂头道:“我就是生气嘛,他也是活该。”
菱蓁又道:“你气他,还是他气你?到头来都病一场,谁都不好受。”
“好啦,”思卿无奈道,“我知道了,咱们这就收拾收拾回城。”
次日云初菱蓁打点了东西,思卿带着关防的禁军先回南内,又从南内返回禁中。
回到禁中,思卿才发现萧绎竟然住在宁华殿。萧绎看见思卿,不满道:“不是说不叫皇后知晓,是谁又漏了风?”
云初不敢说话,悄悄退了出去,思卿恼道:“你既然病了,正清殿懋德殿那么大地方,你为什么非要住在我这儿?”
萧绎笑道:“我怎么不能住在这儿?”
思卿还要说他两句,萧绎大咳起来。思卿方叹了口气,“我病死了也不要你管,你偏管,怎么样,病气过给你了吧?”
萧绎发热,便有些头晕,只道:“你现下不生气了吧?”
思卿想了想,“你一问,我好像又有点儿生气了。”
萧绎伸出手来,思卿不情愿地握住他的手,才发觉他的掌心滚烫,于是道:“怎么这么热?”
萧绎勉强笑道:“不如你前些日子发热时骇人。”
“比这个做什么?”思卿道,“你别说话了,歇歇罢。”
“思卿,”萧绎忽然唤她的名字,“不管以前如何,从今往后的事,咱们好好说话,一起面对,好么?”
“我并不是非要知道从前的事,”思卿道,“谁还没有点不愿宣之于口的心事。我不过是觉得,你猜忌太过,小心太过,谨慎太过,适得其反。”
萧绎微微一笑,轻声道:“你从小有傅兄关爱,愿意信任他人,相信世上有许多的善意。但是我不同,我从小面对的是猜忌,是算计,是那些魑魅魍魉。思卿,你想一想,假如易位而处,当你遇上那些事时,会不会也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思卿听了沉默下来,萧绎愈发昏沉,兀自又问了一遍“当你遇上那些事,会不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方沉沉睡去。
思卿叹了口气,握着萧绎的手,轻声道:“你说的对,不管以前如何,从今往后,咱们把话说开,一起面对。”
沈江东本欲回朝秉明当年兵败之事,再回前线任职,一雪前耻。奈何思卿与萧绎接连病倒,京防这块烫手山芋莫名其妙又回到了他的手里。他一时半刻无法甩脱,范子冉又不肯多担担子,故而虽整日忙乱,却不知道究竟在忙些什么,忙着忙着就到了腊月。
萧绎的病虽然没有大好,但是腊月里事多,又多祭典,他和思卿不得不打叠起精神来应对。一转眼新正将至,前线战况不佳,这个年又没好生过。
顾衡夫妇年下赶回帝京,在帝京过了节。初二日众人都在武宅坐,沈江东夫妇也来武宅拜节,思卿亦托江枫带了年礼。因为许多年没聚得这样齐整,众人不免多喝了两杯,武振英尤为高兴。
是年沈江东返朝再任要职,虽然他本人缄默不语,但是朝里都知道了安平郡王猜忌于他、何守之陷害于他之事的疑影,故而没人再提他兵败之事。年下嘉国府热闹非凡,从腊月开始觍颜上门的不计其数。江枫虽然不爱应酬,正月里也少不得开宴招待往来宾客。沈江东见了笑道:“你瞧,这都是来锦上添花的。”
江枫心里自有一番感慨,并没有表现出来。初四日晨起江枫去承平伯府赴宴回来,正打算换衣裳,转头瞧见霞影和月影叽叽咕咕的。江枫笑着问:“说什么呢?”
霞影勉强笑道:“夫人,是这么一档子事儿。先头太皇太后在的时候曾经赏给老爷一位姨奶奶,后来病故了,您知道吧?”
江枫点了点头,只听霞影复道:“这位姨奶奶的母亲和妹子来了,说给府上请安。依奴婢说,您以前没见过,今儿也不用见了。既然来了,是他们的好意思,奴婢去打发了,您看成不成?”
江枫听见了道:“我见见没什么,落下闲话倒不好了。”说完让月影去请进来。谁知月影去了片刻,回来道:“夫人……老爷刚刚回府了。老爷听见姨太太的家人来了,叫人带那老太太歇息,在外面书房里见了姨奶奶的妹子……”
江枫叹了口气道:“你的意思是说他自个儿见了?”
月影悄悄看了看霞影,“是……”
江枫道:“我知道了。”
月影又道:“太太……您不过去瞧瞧?”
江枫一笑道:“我去做什么?牛皮灯笼?”月影听了心知这话没法儿接,借故出去了。霞影笑道:“夫人,未必是您想的那样。”
江枫慢慢坐下,在镜前摘首饰,“有句俗话,叫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霞影上前帮她摘耳坠儿,笑道:“好大的酸味!”
“哪里来的酸味?”沈江东走进来笑道,“我怎么没闻到?”
霞影抿嘴一笑便出去了,江枫道:“你哪里去了?可仔细我要审你!”
沈江东把大衣裳绎脱坐下笑道:“那我完了,你要审我,我怕是要把背后说了什么对上不敬的诳话都招了。”
江枫转头道:“你有事瞒着我?”
沈江东一笑,“是啊。”
“你还笑?”
“就是想看看,你究竟会不会误会。”
江枫听了站起身来就去取壁上挂的短剑,沈江东连忙撤身,口里笑道:“正月里动兵刃,不吉利的。再说了,我可打不过你,动起手来不公平。”
江枫侧头道:“怎么就不公平了?你平白招我,想做什么?”
“你在家太端着了,太累,想逗你一笑。”
“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我端不端着,和你什么相干?”
沈江东见玩笑开过了,连忙道:“实话告诉你,她姊姊在的时候她就有了人家了,现在盯着我的人可多着呢,我可吃不起弹劾。她姊姊走的时候我不在府里,我回来的时候丧事都处理妥当了。这些年她家总躲着我,今儿忽然上门了,我就是想知道她姊姊走前有没有跟她说什么。”
江枫道:“我又不是你的娘子,不喝你的醋,谁问你这个了?你府里藏着一颗火雷,府里经过一次变故你还不告诉我?当年给你做媒的是太皇太后?她姊姊可能知道太皇太后的事?你问那个做什么?”
“太皇太后走了以后,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沈江东道,“我总觉得太皇太后与端王达成了某种默契,但是又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也不知道会不会和嘉国府有关系。”
江枫道:“听你的语气,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姊姊什么都没告诉她。”
沈江东点点头。
“那她家上门,为了什么?”
“家计不好了,想着来走走。”
江枫道:“她妹妹还没出阁吧?你也应该给份嫁妆。”
沈江东笑道:“已经给过了。这些事你别管了,原本都和你不相干,我来打发,这几日你也忙坏了,多歇歇。”
江枫道:“你家的旧识,我还懒怠管呢。你忙你的去,今儿老夏的媳妇摆酒,我去走走。”
江枫前番经历了沈江东出事之后的寥落,后来又对沈江东顾忌东宫而不愿意揭穿何家之事颇为不满,心里已经存了答应思卿接手府军卫之意。她想自己故虽做不到自立门户,将来也能勉强算是一方势力,强似事事倚仗嘉国府余荫。于是过了正月初十,江枫穿了礼衣,把鬓笼得松松的,头顶插着正凤,一早就往宁华殿去面见思卿。
这日思卿无事,正看着云初等人收拾上元节要穿的灯景补子衣裳。江枫进来见了礼,只见思卿穿着莲青大袖衫,底下是月白裙子,用六根金簪子绾住了头发,耳边戴着一对金丁香。
思卿请她坐,雨初上了茶,两人摒退众人,江枫道:“那件事情,我已经想好了。”
思卿问:“果真么?”
江枫郑重颔首,起身举手加额,行了一礼。思卿微微一笑,亦起身还了半礼,轻声道:“既然如此,但愿从今往后,一切顺利。”
江枫道:“借殿下吉言。”
思卿唤了菱蓁来,把府军三卫方銙交托给江枫,复道:“正月里你府里琐事多,朝里现下封印,一有什么动作,容易被察觉。我先把瓦子街那边汲古阁的契书过到你的名下,只当是你出钱置办的产业。余下的事,过了十五再说。”遂与萧绎商议,府军卫不设指挥使,由江枫出面督府军卫事。
第五十一章蛾儿雪柳(上)
两人正说话,云初领着一位打扮的玉雪可爱的小姑娘走来向思卿行礼。
一旁的菱蓁笑道:“大公主来了。”
江枫心知这就是大公主,却不知生母是谁,便起身道:“公主殿下。”
思卿笑着揽过大公主道:“她还小呢,你坐就是了。”
大公主在思卿怀里蹭来蹭去,瞧见思卿殿里养的小狸猫跳进来,又要去和狸猫玩,思卿见了道:“去吧,别让它挠着你。”
大公主抱着猫儿到一旁闲耍,思卿复道:“我这儿备了些上元节的礼,还请你带去给两位伯父。还有一桩事,往年年下我都叫霞影去看看三婶子家的兰芷,今年霞影跟了你去,我浑忘了。方才云初收拾了些东西,你也一并带出去,得闲时还是让霞影出城去瞧瞧她罢。”
江枫也答应下来。
江枫告辞后,萧绎从西苑过来,思卿道:“你昨儿还头痛,又去西苑做什么?”
萧绎道:“和几位叔祖吃酒。”说完坐在思卿的短榻上,“方才有人来?”
“是江家姊姊,”思卿道,“那件事,她答应了。”
萧绎沉默了片刻,“好,沅西夫人是个稳妥的人。如果定藩通过安平郡王献俘把细作弄到京里,现在这些人很难进入官署。要谨防他们暗地里用见不得人的勾当扰乱帝京。”
思卿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萧绎道:“节后你看着部署罢。对了,我看十五的宴差不多就是了,让小娘娘高兴高兴,咱们早点儿散。今年过节你傅伯伯在京里,你不去看看?”
思卿摇头道:“还是安生些罢。”
因为这日下了雪,地下湿滑,江枫回府很废了一番功夫。待她回府,沈江东已经换好衣服等她用饭了。她家的波斯猫儿大抵是头回见雪,在院里疯了一样跑来跑去。江枫今日在宁华殿里抱了思卿的狸奴,回来再想抱她家的猫儿,那猫儿便不肯,张牙舞爪地叫嚣。
江枫笑道:“好灵的鼻子。”
沈江东问:“这是怎么了?”
江枫进屋一面解斗篷一面笑道:“我今儿抱了殿下的狸花猫儿,它醋我。”
沈江东一笑,见江枫转进内间换衣裳,就摆手让人摆饭。
江枫换了衣裳出来,二人年下吃了许多宴席,对着一桌子菜毫无胃口。沈江东见此举杯笑道:“先贺一贺我们新上任的……”
江枫只是笑,“近来京卫的庶务还不是你在处置?”
沈江东道:“我不会管太久,皇后殿下要是想借着我撂挑子,我也得快跑,横竖有老程在。老程事忙,还有承赋。”
江枫听了无话,两人默默用饭,气氛沉闷。沈江东想了一想,还是道:“打从去年秋里起,咱们就没什么话说,这是什么缘故?”
江枫道:“咱们熙宁十七年‘成亲’以来,满打满算在一处不过八九个月。如今有些不合当,也是正常。”
沈江东放下筷子道:“你说的是,不过我还是觉得咱们这样很别扭。”
“其实也没什么,”江枫也放下筷子,“左不过是我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喜欢干净利落,而你不同。”
沈江东笑问:“我怎么不同?是,我确实顾虑比较多,做事不够果决。”
江枫伸自己遍地金的袖子,“你就像是这织金料子上的四合如意云纹,瞧着和深色的底布不同,是金灿灿、亮晶晶的,实际上却和底布牢牢织在一起。勾起一点线头,整块料子都是可能废掉。”
沈江东生怕这个时候江枫再提及那个一年之约,于是轻声道:“我们可以一起想一想,究竟怎样我才能有所改变……”
“不,我觉得不需要改变,”江枫淡淡道,“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也发现你的处境和我从前想的不同,你这么做也没有错。”
“所以这不应该成为我们之间变生疏的理由,不是么?”沈江东道。
“可是我一时半刻没办法说服自己改变我做事的习惯,”江枫道,“我也让你觉得幼稚、无奈,让你觉得我们在一起交谈时并不舒服。”
沈江东忽然问:“我知道,你不喜欢帝京,不喜欢现在的日子。”
“我需要一些时间,”江枫道,“尤其是年下我不喜欢做的事格外多,我需要一些时间。”
沈江东道:“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好,”江枫颔首,“希望以后我们也能像今天这样,可以直接了当说出自己所想。”
沈江东道:“没问题,无论是不是赞同对方的想,我们都可以尝试去理解对方,这样很好。”
江枫没提一年之约的事,沈江东又松了口气。
元夕这日宫宴散的早,众人退出禁中,乱哄哄找各自的车驾小厮,沈江东便悄悄问江枫道:“今儿走百病,去不去武家伯父那里?”
江枫道:“你瞧瞧前头,都是等着堵你去吃酒的。”
沈江东看了看,低声道:“今年老九不在,闹不起来。你先去,等会儿我过去找你。”
江枫听了道:“成,你少喝两杯。”于是回府换了白绫袄和大红灯景裙子,带着思卿的礼,自往城南武宅去。
待到了武宅,武振英出去拜节,还没回来,倒是傅临川同顾梁汾夫妇都在。众人叙了礼,江枫见他们铺陈了案板在正堂上,正在造汤圆子。糖蜜果仁为馅,糯米屑层层裹缠,渐成圆颗,大如龙眼。她待要净手过来帮忙,颜陌溦笑道:“沈家嫂嫂来的正好,我正想出去过桥走百病,咱们同去罢。”
顾梁汾也笑道:“我们也快裹好了,沈夫人若愿意同她去,等下回来正好出锅,伯父也该回来了。”
江枫笑道:“如此,我就偷个懒,只等着吃了。”
颜陌溦也脱了直领披风,只穿白绫袄子,顾梁汾问:“你冷不冷?”
颜陌溦笑道:“今儿又不下雪。不冷。”说完与傅临川作辞,一手点了香拿着,挽着江枫出去了。
“白绫衫照月光殊,走过桥来百病无。”今日阖城女眷都出门走百病、赏灯、瞧烟火盒子,街上好不热闹。南边虽然还在打仗,但是帝京里一片火树银花。这日正好雪霁,路人多,路上的雪都化净了,屋檐上的雪映着各色彩灯,九逵一片鸳甃晶莹。江枫同颜陌溦买了雪柳闹蛾儿插戴,手挽着手走在嘈杂人群里,说话彼此也听不见,索性不说,默默感受着人群中欢腾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