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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予望之     千秋谋世txt下载     千秋谋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二章 亲结其缡

    “不一起长的,自然不像,”沈江东道,“我其实也好奇,皇贵妃的养父,究竟是什么人物。”

    江枫拨弄着帘钩,“当年皇贵妃入宫,是叶相的主意罢?”

    沈江东摇摇头:“皇贵妃能入宫,自然是太皇太后的主意。说起来,皇贵妃入宫之前,机缘巧合,和陛下有数面之缘。”

    “是陛下瞧上了皇贵妃?”

    “这我可不知道,皇贵妃待字时跋扈得紧。她和她爹不和睦,搅得叶家鸡犬不宁。那时候先皇后的孝快满了,我听浣画讲,有次太皇太后问陛下,‘叶家的小娘子如何’。”

    江枫道:“说不定陛下就喜欢……”

    “陛下说他不喜欢。”

    “啊?那皇贵妃怎么入宫的?”

    “陛下说他不喜欢叶家小娘子,正中了太皇太后的下怀,太皇太后还真害怕陛下像先帝一样,沉溺于美人怀抱当中。所以皇贵妃就被选中了。陛下去给先皇后送灵不在帝京,太皇太后就直接下旨召皇贵妃入宫了,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江枫轻声道:“我觉得陛下挺看重皇贵妃的,皇贵妃的话陛下可很少驳斥。”

    沈江东想了想说:“我后来也觉得陛下在演戏。陛下大概是不想皇贵妃卷入帝京乱局,才对太皇太后说不喜欢的,没想到适得其反。太皇太后在的时候,陛下一直对皇贵妃淡淡的,皇贵妃对陛下也淡淡的。后来皇贵妃入宫没多久太皇太后就没了,然后他们就……”

    “就怎么了?”

    沈江东无奈:“就不用演戏了,好些时候皇贵妃简直说一不二。有一次不知什么缘由闹了别扭,那时候浣画在南边呢,皇贵妃一言不合自己住到玉泉行宫去了,最后还是陛下请了好几次才请回来的,”沈江东道,“眼见着她就要入主中宫了,不知道以后朝里会不会变天?”

    江枫问:“和你有什么关系?”

    沈江东奇道:“不是你问我皇贵妃的事么?”

    “我只是好奇皇贵妃怎么入宫的,你拉拉杂杂把人家底细都饶一遍舌。”

    “冤枉,我以为你想听呢。话说你们应该合得来罢,怎么觉得你每次和皇贵妃说话都奇奇怪怪的?”

    江枫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也许以后就知道了。”说完道,“天晚了,你还不回去歇着?“

    叶秀峰出事后,萧绎自觉左右支绌,仍令沈江东领京营事,复命王汝衡回抚州。又任年近七旬的实录馆监修范子冉入阁为建极殿大学士。

    这日萧绎和思卿赴清溪苑赏雪,思卿给漪澜殿写了一副新楹联曰:天地偶然留砥柱,江山只此障狂澜。

    萧绎放下手中的奏折凑过来看,思卿道:“我很喜欢黄山谷的字,可惜总是临摹不出黄山谷的意蕴。”

    萧绎忽然问:“徐文长的字好,他继任户部尚书如何?”

    思卿问:“字好作记室,和当大司农有什么干系?”

    萧绎道:“没什么关系,我随便问问。”

    思卿想了想道:“徐文长依靠其师是江左大儒,在江南时广结士大夫,名声却很差。孤山社出了几位大员,都不跟他往来。你觉得他不党附?可老爷子在日,他跟叶家走得很近。从前吴天德是假道学,继任徐文长也是假道学,户部风水真是好。”

    萧绎被思卿说得噎住,思卿又道:“我这么说,大概也带点情绪。老爷子一死徐文长就上蹿下跳,这情形别说我胞兄看不惯,我也看不惯。不过说不得,谁叫老爷子生前做事不地道,也活该。所以……”

    萧绎发笑,思卿道:“你笑什么?”萧绎正待说话,只见太子萧泽拿着《毛诗》进殿来,学大人模样给萧绎和思卿行礼。

    太子一直唤思卿“母亲”,也愿意和思卿亲近。思卿招手搂住太子,太子在思卿怀里蹭来蹭去,扭糖似的问:“母亲,这一句怎么念?”

    思卿教他读:“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小小的孩儿玉雪可爱,身上散发着奶香味。思卿情不自禁地贴近太子细嫩的脸蛋轻轻摩挲,不禁叹了口气。

    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念到了这一句,思卿忽然想起叶兰成和浣画琴瑟和谐的情形,转瞬芳魂已逝,命数这东西,确实难说。

    至腊月二人返回禁中前夕,今上事先未与任何宗亲、朝臣商议忽然下诏,言中宫之位不可久虚,册封皇贵妃叶氏为后,新正后行册封礼。此前萧绎曾对端王许诺“明年春上再谈续立国后”事,如今果然践诺。

    叶秀峰死后,身前诸事“到此为止”,其子丁忧离朝,叶家风云星散,旧日党中幕僚纷纷再谋出入。许多人认为无母族依靠的皇贵妃必然无缘后位,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而何适之领头上贺表的行为更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唯有沈江东私下与妻议论,觉得何适之十分异常。

    “你说是不是何适之胆子大了,杀了叶秀峰,被陛下抓住了把柄?”江枫揣测。

    “你怎么不想想,是不是抚州镇守的遗折是不是到了今上手里,何适之已经沦为陛下的提线木偶?”

    江枫却忽然想到了一点:“抚州案最终是你去善后,把责任推到已死的抚州镇守身上了事的。如果真的是陛下拿到了拿东西,来日陛下要打翻何适之,必然从抚州案入手,那你定的案子就是错案。你总不能说当年是陛下让你这么定案的吧?你把脏水泼给陛下,陛下必不容你,咱们府上……”

    沈江东叹道:“我当然不可能把脏水往上泼,那岂不是让嘉国府死无葬身之地么?所以我现在不能说话。只有这样,来日发作,陛下才会维护于嘉国府。树大招风,树大必空,必须提早防范。”

    江枫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也有些倦了,只道:“算来算去,算不尽人心,当真无趣。”

    沈江东又问:“你说何适之这么异常,皇贵妃——皇后怎么想?”

    江枫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听承平伯夫人说从前的何宁嫔是自戕亡故的,那是要连累母族的。当时给皇贵妃压了下去。或许皇贵妃拿此事威胁何适之了?”

    沈江东道:“你这么一说说得通,或许你我猜测的什么何适之弄死叶秀峰叫陛下抓住把柄、亦或是陛下拿了抚州那样东西,都不对,何适之转了性儿的关节在何宁嫔身上罢了。”

    对立后一事一言不发不表态的还有此前一力反对立皇贵妃为后的端王。继立国后的事左宗正不言,零星宗室的反对也就不足为患,礼部迅速开始筹备典仪。转眼到腊月二十五日,帝后返回禁中,各宫鸣炮拜节,在一片暗流涌动中准备迎接新正的到来。

    江枫年下不得不再度入宫朝贺。想起上次入宫沈浣画尚在身边,转瞬芳魂已尽,不觉惆怅。宁华宫内人来人往,六宫妃嫔、朝廷诰命蜂拥而至,廊下五光十色的礼物让人目不暇接。思卿这次留江枫说话,语意亲昵,告诉江枫说如今个中滋味冷暖自知而已。

    江枫不知道如何作答,思卿忽然摒退侍从道:“有一件事,从前我不能讲,因为我那父亲还在。如今他没了,按说我最好还是不要讲,但是我心里知道你好奇,更恐你去深究。”

    江枫听了大惊,起身行礼道:“妾万万不敢。”

    思卿一笑,拨了拨耳边的明珠耳饰道:“你得答应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沈沅西。”

    江枫俯身断然道:“殿下恕罪,如此,妾不敢听。”

    思卿笑了笑,却从袖底拿出一柄短剑来递予她,又亲自扶她起来。

    江枫又看见那柄剑,面色终于忍不住大变,低声问:“殿下果真是……”

    思卿轻轻点了点头,冠子上的云钿轻轻晃动。

    江枫脱口就道:“这是何故?听闻那位傅老先生一直在找……在找您……”她压低了声音,话一出口不免后悔。

    思卿垂头道:“嫂嫂先时说起你家与武家伯父乃是通家之好,我傅伯伯又与武老伯交契。我心里知道,你早已起疑。”

    江枫轻声答:“不敢欺瞒殿下,这短剑本是一对儿,那一柄,武家世伯早年给了妾。故而妾成婚那日看见殿下这柄短剑,觉得很奇怪。”

    思卿笑道:“这就是缘分了。我这儿果真有些缘故,从前是不能说的。今日告诉了你,你不可再告诉第三个人去。来日我闹清楚了这些缘故,自然把话都说开的。傅伯伯养我一场,当年傅家出事,武老伯多有襄助,我自不做那忘恩负义之辈。”

    江枫应了,面色复杂,思卿又追问:“你可知我傅伯伯安否?我阿兄安否?武家伯父素有旧疾,如今可好些了?”

    江枫回想了半晌答:“我听世伯讲,那位傅老先生前几年四处寻您,如今连令兄顾衡顾先生都他老人家不知萍踪何处。至于顾先生,先前在西京跑过单帮,业已娶妻。这几年倒是一直在帝京江南两地贩货,生意兴起来,很是不错。我倒是在武家世伯那里见过顾先生一次,真是好人物,只是没见过他的夫人。武家世伯的病,还是老样子罢了,如今他住在通河,不常在帝京。倒是顾先生在跟前,很能照看一二。”

    思卿听了道:“不怕舅太太笑话,先时我家老爷子在时,我是不敢问的,只恐惹祸。今儿的话舅太太搁在心里就是,来日定然叫舅太太明白。”

    江枫思量着思卿当年回到叶家看来另有复杂之处,沈江东兄妹都不知晓,于是道:“殿下便不说,妾也不敢妄加揣测。”

    思卿笑了:“罢了。话说当年有个云台派的奸人使诈,将武振英武老伯打成重伤,我傅伯伯曾北上给武老伯治伤,又接武老伯南下颐养。武老伯曾讲起此贼害死同门师兄之事,所以我发现陈南飞是云台一派的人时,就猜测他就是那个被逐出云台派的奸人,但是如今还没有证据。”

    江枫道:“这件事,其实妾一直在查,又觉得此贼牵连太广,不敢告诉武家伯父,怕若武家伯父插手去查,反倒牵连伯父。但是此贼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妾如今毫无线索。”

    思卿意味深长说:“我老子已死了,想拿我老子遮掩的人,也藏不了多久了,你不必着急,总有显山露水的一天。”她看着江枫的面容,笑道:“你的眉尾没修干净,我替你修修罢。”说完转身拿起身后妆台上的梳篦。

    江枫待要推辞,却见思卿一双入鬓长眉异常妩媚,便由得思卿。此时殿外却有脚步声传来,萧绎从两片绣帘后伸出一个头,正瞧见两位佳人相对而坐。

    江枫慌忙离座行礼,却被思卿拉住。思卿转头轻斥萧绎:“你属猫儿的,谁让你进来的。”

    萧绎着走进来道:“原来是沅西夫人来了,我说怎么这样静悄悄的。”

    江枫还没答话,思卿抢先道:“忙你的事去,别来缠我们。”

    江枫连忙道:“妾先告退。”思卿拉住江枫不放,“休理会他。”

    萧绎笑道:“外面下雪了呢。”

    “伞在外橱阁的第二层,菱蓁——给你主子把伞取出来。”

    江枫进退不得,见萧绎出殿,听思卿道:“无事献起殷勤来。”

    江枫待要笑,思卿道:“好姊姊,你别绷着笑,看我给你刮坏了眉毛。”

    傍晚时分江枫辞出来时,已和思卿亲昵了许多。看她离开,萧绎走进来道:“你告诉她了?”

    思卿道:“告诉了。若不告诉,人家妹子好端端地没了,若她因为我的事对叶家起疑心,冒冒失失去查,岂不坏事?待忙完年下的事,我便去芷园躲几日,好好看看那些案牍文书,看看老爷子究竟都搞得什么鬼,到底有没有我傅伯伯的把柄在手里。”

    萧绎一时无话,思卿忽然问:“三哥,你是不是觉得我老子刚没了,我这般作态全无心肝?”

    萧绎沉默了一会儿反问:“皇祖母刚没了的时候,你就没觉得我那般作态毫无心肝?”

    思卿道:“那不一样。”

    萧绎反问:“怎么不一样?”

    思卿叹道:“她虽在靖国公的事上处置不周,但是到底养了你一场。”

    萧绎低声道:“过去的事,就让它都过去罢,咱们朝前看。”

第二十三章 同来玩月

    沈浣画故世以后,沈江东始终郁郁寡言,正月里又大病了一场,直到开春才好起来。时近烟花三月,萧绎遂打发他南下办差,顺便叫他散散心。

    沈江东离京前与江枫往沈家在城外田庄上看了看,回程时沈江东道:“自打抚州出事,帝京城处处透着古怪,我离京以后,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江枫道:“你说处处古怪,那倒也没有。无非是不知道我回京前谁要杀我,我入京后谁跟踪我,咱们成亲时谁入府意图行刺。哦对了,还有陈南飞去哪儿了,他究竟是谁,又是谁的人?”

    沈江东问:“之前你起疑,我还觉得是你多心。可是如今我越想越觉得叶秀峰死的蹊跷,就那么巧?那官司分解不开时,他就死了,还牵连了浣画。”

    江枫听他提及沈浣画,连忙转移话题道:“我还觉得那个什么……孟……孟光时死的蹊跷呢。”

    沈江东默了默,“那个孟光时,其实他…”

    “你不必说,”江枫打断道,“我不想知道他的事。且说叶秀峰罢,只怕他不死,端王爷也不可能松口让皇后入主中宫。”

    “说起皇后来,”沈江东沉吟片刻,“殿下近来可对你亲近得很,你小心点,离她远点。”自打思卿对江枫言明身世后,正月里宴多,江枫总是出入禁中,思卿时常同江枫谈讲往事,两人倒也投契。沈江东见她二人原本疏疏淡淡的,忽然热络起来,不免疑心。

    江枫笑:“算起来,沈叶两家是姻亲,你怎么还这么忌惮皇后?”

    “她不值得忌惮?”沈江东捋了捋鬓角,“对你无事献殷勤,本来就有问题。”

    “你觉得,能有什么问题?”江枫问。

    沈江东道:“有什么问题我不知道,但是皇后着实让人看不透。先前太皇太后故世时她能马上掌控禁中局面,但有不服,她便下手诛杀,却又让人找不出破绽来。我以前冷眼看,她和叶秀峰不对付,性子也不像。可如今看,她到底是叶秀峰明的嫡亲女儿,这般决断,先头皇后…”

    “先头皇后怎么了?”江枫睨他一眼,“我就不明白了,大家怎么就这么忌讳提先头皇后?”

    “嘘——”沈江东自悔失言,“别说了,别提就是了,到底怎样,其实我也不甚明白,别提就对了。”

    “我知道了,”江枫一笑,“那就不说这个,且说之前那事——你们近来是不是查出些东西,怀疑入京前刺杀我的刺客,都是府军后卫的人。”

    沈江东凑近江枫:“你难道不知道除了我和陛下,能指使府军后卫的人,也就只有当时的皇贵妃、现在的皇后了。”

    “不对啊,皇后接手上十二卫,应该是那个孟光时出事以后的事。”

    “本朝自太宗皇帝帝京之乱起,上十二卫皇后邀领三卫,就是府军左右后三卫。”

    “所以呢?你可是把陈南飞给忘了?先前差点儿杀了皇后的陈南飞不是府军后卫的指挥使?”

    江枫忽然从袖底抽出一把短剑扔给沈江东,沈江东愣了愣,“对了,这剑眼熟,我之前就想问你来着。”

    江枫问:“怎么个眼熟法?”

    “我…我想不起来了…”

    “皇后殿下手里也有一柄,和我这柄是一对儿。”江枫把剑收回来道。

    沈江东脑海中迅速闪过熙宁十三年思卿和端王府番僧交手时的情形,恍然大悟,“是了!皇后手里也有一柄!”他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你们难道是旧识?这剑是谁给你的?”

    江枫微微一笑,“嘉国公,你这么大官儿,可别慌啊。”

    沈江东道:“别卖关子了,这怎么回事?”

    “我和皇后不是旧识。”江枫把剑拢回袖底,“我不问你孟光时的事,你现在也别问我这剑的事。但是我想告诉你,这就是近来皇后亲近我的缘由。”

    “皇后早先对你不远不近,叶秀峰一死,皇后就开始亲近你…我猜皇后当年困居叶府没能南下,是因为从前叶秀峰说自己手里有皇后养父的把柄,不让皇后找她养父。所以这剑应该和皇后的养父有关,对不对?”沈江东盯着江枫问。

    江枫忽然一笑,“您真是才冠帝京,聪明绝顶,千伶百俐——”

    沈江东面有得色。

    “可惜只猜对了一半儿。”江枫挑眉。

    “好,我不问。”沈江东气馁。

    “你问也没用,皇后不让说,我告诉了你,于你也无好处。”

    “那你也要防着点儿皇后,天知道皇后是不是拿这剑当幌子,又对你起其他心思?”

    江枫侧头想了想,“你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除了抚州案,我还有什么值得算计的。”

    “抚州案可没了,大家都在找抚州镇守那两封折子。”沈江东提醒道。

    江枫反问:“皇后如今忙的要不的,做什么多费心思,找那折子?”

    沈江东道:“你又痴了,叶秀峰如今死了,皇后再不待见叶秀峰,那也是她母族的主心骨。她要想安生,自然要出手把何适之弄下去。要弄何适之,那折子就是最好的证据。”

    江枫反问:“把何适之弄下去,皇后和端王不就正面交锋了?留着何适之,自有何适之和端王缠去。怎么着,你不会以为何适之有本事说服了端王,同端王一起和皇后不对付?”

    “那怎么可能?”沈江东道,“端王那性子,岂是何适之能左右的?再说了,与其说那端王和皇后不对付,不如说他和叶秀峰不对付。”

    江枫一笑,“那不就得了。”

    沈江东愣了愣,“夫人真乃女中萧何!”

    江枫道:“先别夸我,你身在局中久了,难以看透罢了。”

    两人回到府里,沈江东问:“武家伯父呢?还在京里不在?”

    江枫道:“他回永通去了。”

    沈江东忽然想起一事,问:“那个顾先生,就是给你送嫁妆那个,他是不是一直跟着武家伯父?”

    江枫想了想道:“好像他南去贩货去了,上次送武老伯出京,他没在跟前。你怎么想起问他来了?”

    沈江东道:“我不过是想起来,他同兰成交好,去岁叶家出殡却没看见他。”

    隔日沈江东启程南下,他离京南去后不久,思卿了结了禁中裁撤二十四衙门的事,又有几家亲贵重臣推选了几位佳丽入宫侍奉。周容妃主持此事,最终留下了两位,一位是定南王府长史之女,另一位乃是宗正寺寺卿的侄女。周容妃言二人性情温雅,知书达理,思卿却觉得不妥,晚间遂和萧绎商议将定南王府长史之女赐给端王为侧妃,将宗正寺寺卿的侄女赐给安平郡王为侧妃,让萧绎另行再选看。

    萧绎只说:“这都由你,我不看了。一个我也不要,人一多,徒生是非。”

    思卿乐道:“都由我,要不要就得听我的。”

    落后思卿唤来容妃,两人商议后,选了一位右佥之女封为才人,一位何适之的族女封为美人。思卿便将新人入宫等诸事交托给容妃周氏,自己托病住到了南山芷园,一为沈江东离京后萧绎交托给她的京营诸事,二为查探叶秀峰留下的文书,对外只说住在南苑。

    思卿带了云初去南山,留下菱蓁和霞初在禁中帮容妃理事。临别思卿又嘱咐菱蓁许多话。菱蓁一一应下,又笑:“周容妃好眼光,奴婢看端王爷的新侧妃像红烧狮子头,方才就与了她一件暗红褙子;平郡王那一位像油浸金钱肚,就与了她一身暗黄衫裙。”

    思卿连忙斥:“去,没得胡说起来落人口舌。”反倒把后面来送思卿的宫人们笑得不要的。

    菱蓁笑道:“殿下愈发严苛了,玩笑都不能开了。”

    思卿叹了口气道:“反正我也是要下阿鼻地狱的人,索性不装好人了,也严苛起来,好姊姊,你能拿我怎样?”

    菱蓁道:“又胡说什么?什么阿鼻地狱?”

    思卿道:“当年把我往火坑里推的人都差不多死绝了,如今易位而处,我也开始把人家家里的好女孩儿往火坑里推了。”

    菱蓁轻声道:“陛下原本不是说……”

    思卿淡淡道:“我这么做,无非是自私,希望自己的处境能好些罢了。”

    菱蓁叹了口气道:“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不好么?”

    思卿道:“好啊,那我便住到芷园去,再也不回来掺和这些是非了,如何?”

    菱蓁无奈道:“得,您还是什么都别说了。”

    思卿在南山芷园忙了半个多月,查阅了叶秀峰所有的书札,除了找出一堆府里杂七杂八的呆账亏空,竟然无一字与傅临川有关。

    萧绎上山看她,思卿恼道:“竟然让老爷子给骗了。”

    萧绎笑道:“当年余允和案发的时候,叶秀峰又没有先见之明知道你为谁抚育,没留下什么也正常。你别看了,咱们逛逛去,我带你去个地方。”

    二人微服出城,郊外柳花芳菲,游人如织。春日的和风吹在脸上,格外清新舒畅。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一年四季,最好不过季春。

    两人在山坳里发现一颗老梨树,山里天寒,梨花仍然开放。不只是谁写了陆放翁的那首诗,将诗稿挂在枝头:

    梨花淡白柳色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二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思卿笑道:“我最爱长春真人那首《无俗念》。”吟道: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萧绎笑道:“原来你还读过长春真人的词。明年燕九节,我们去白云观看看。”

    “我只是想起了我嫂嫂。她穿白色,是极美的。”说起沈浣画,两人都是一阵沉默。

    “我听周姊姊说过,皇太后曾隐居西山雀儿庵。三哥今天是想去拜祭娘娘?”思卿问。

    萧绎颔首,“那时候朝里对舅舅多有非议,母亲在山中避居多时,在此仙逝。”

    “今日?”思卿起疑,心道仁康皇太后的忌辰是秋末,怎么由变成春日了?

    萧绎道:“对,是今日。当年皇祖母瞒到秋日里才说的。”

    两人一路沿着山坳走进到了西山一处僻静的山谷,山间流水淙淙,秋声不绝。

    山坳间有一处破败的庵堂,院门紧锁,依稀可辨出匾额上是“雀儿庵”三字。庵左侧的山涧中有一股水泉流下,形成深潭,潭岸边犬牙差互,潭水翠若碧玉,清寒见底。

    萧绎问思卿:“你读过慈溪冯有经的《雀儿庵》么?”

    “读过。‘沓嶂回峦里,披襟入菁林。略无人履迹,不动鸟机心。古石云高卧,惊泉树杂音。坐看白日去,岚谷众山阴。’”思卿道。

    萧绎淡淡一笑:“‘坐看百日去’,何其闲适澹泊。”

    她微微侧首收着袖幅道:“‘不动鸟机心’也只有在无人处了。世事浑浊,所谓慨叹,也终不过是慨叹而已。”

    萧绎道:“说的不错,‘人生不如意,十居常八九。所谓更事者叹于后时哉’,羊公这句话,说的极是。”

    两人走到庵前,却见地上有没有焚烧经卷的痕迹。萧绎四处看了看,却没看到旁人,心里不禁起疑。他从腰封里摸出一枚锦袋,从锦袋内拿出钥匙,打开了紧锁的庵门。

    萧绎先跨进庵内,思卿也跟了进来。

    庵内正堂上有孔雀明王造像,四臂分执俱缘果子、吉祥果、莲花和孔雀尾,乘金色孔雀,坐于青色莲花之上,面目慈和。

    尘封的宝相下二人再无一语,只静静立着。萧绎眼中终于从空寂里浮现出复杂神色,神色愈来愈深。而后萧绎领思卿到庵中后堂,壁上蒙有的素纸,萧绎将素纸后墙壁上悬挂且卷起的画卷慢慢打开。

    画中的宫装女子面目端和,身着大袖礼衣,头戴三龙二凤冠。画作虽然略有褪色,但画工精良,容像栩栩如生。

    思卿问:“这就是母后娘娘么?”

    萧绎叹道:“画得不大像。”

    两人向仁康皇太后的影行过礼,萧绎在影前焚烧了随身带来的经卷。

    祭拜毕,萧绎卷好影,覆上新素纸。两人转到孔雀明王的造像下,萧绎道:“听闻《孔雀明王经》主消除鬼魅、毒害和恶疾。而今鬼魅幽浮,挥之不去,荼毒不知,恶疾未除。”

    思卿道:“此话可比拟国朝情境。”

    两人未曾多留,锁上庵门离去。

第二十四章 故人亲友

    两人从雀儿庵出来后都不想回去,于是沿着西山余脉慢慢走,思卿提起些咏春词赋,慢慢转移了话题。

    走了亦不知多远,看见一座草亭,虽然敝旧,却收拾地宽绰整洁。四面悬着竹编地卷帘,亭角挂着斗大地“茶”字旗幡。亭上一副对联,写的是:“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吃杯茶去,谋衣苦谋食苦苦中作乐拿壶酒来。”

    萧绎望见着俚语对联,通俗诙谐,却有带了数分凄苦,因对思卿道:“走,我们进去坐坐。”

    亭内座席少,今日来城外的人又多,只剩亭口一席。萧绎和思卿走了半日都觉口渴,于是在亭口坐下,叫了一壶野芹茶。

    上茶后思卿才品了一口,忽然将手放在萧绎手背上一按,轻轻道:“气氛不对。”

    萧绎将手放在腰间长剑上,亦轻声对思卿道:“冲我们来的?”

    思卿也带着剑,虽然警觉,但并不惊惧,道:“喝完茶咱们就走。”

    思卿背后与思卿背对而坐的一人忽然轻轻接话:“只怕晚了,他们坐了许久,就要动手了。”

    思卿并不回头,萧绎却不禁向思卿背后看去,正与和思卿背对而坐的那人的同席女伴对上眼。

    刀剑出鞘,迅如闪电,一伙卖解打扮的人意欲屠店灭口,当先一人却直扑萧绎思卿这一席而来。萧绎长剑出鞘,只见思卿快他一步,剑花一挽,与方才她背后接话那人几乎同时出招,招数皆是长剑倏然上翻,斜截敌人手腕。两人联手挺剑上扬,剑尖绞动,思卿忽然轻轻一闪,将对方的剑头锁住,与他联手那人趁势凌空下击,银光一闪,血溅当场。

    卖解众人见同伙负伤,纷纷聚拢过来围攻思卿与那人。此时萧绎眼疾手快拽开与接思卿话的那人的同席女伴,剑未出鞘,挡开对方一剑,加入团战。

    思卿腾空离地,向左虚刺,剑尖成弧,骤然向右划去。这一招“投石问路”使得颇为精妙,将对手逼开数尺,那人得以将女伴掩在身后。

    那人留心看顾女伴,思卿手腕一提,使上“粘”字诀窍,先卷住对方的剑身,既而突然撤手,长剑一翻,直刺对方胸口。对方慌忙后退,那人把女伴护在身后,顺势向外一推,先刺小腹,沉腕再斩对方双腿。他出招虽然滞后,但凌厉非常,招式连绵不绝。思卿、萧绎和那人一面顾及不会武功的女伴,一面以三敌十,兀自占了上风。

    卖解打扮的一伙人眼见抵挡不住,其中一人提起真气,一面防守一面大声道:“快退!”

    思卿留心听着,不防说话之人提剑斩杀了开茶亭的老叟。

    亭中食客早已四散而去,也有几个没跑迭的被砍翻在地,鲜血涓涓直流。思卿抽身出来,剑尖在右专挑对方手筋,剑鞘在左蓄力打穴。转头一看,萧绎与那人以快打快,两人联手,一片银光翻滚,占尽上风。

    那人紧紧护着女伴,亦守亦攻,看准时机,长剑如寒流倾泻,斩下对方手腕。思卿、萧绎和那人同时收招,断腕一人扬脖却忽然一跃而起刺向萧绎,只可惜气力已尽,被萧绎刺穿了咽喉。

    “死这么多人,又有这么多躺地上的,还不走?等惊动了官府,岂不是找麻烦?”那人护着女伴忽然道。

    萧绎颔首,思卿有心,拔了一柄敌方短刃藏在袖中。

    出了茶亭在山谷里只有一条路,众人紧绷着情绪。众人沿着路上了山,眼见离茶亭远了,才停下脚步。

    那人抱拳道:“多谢诸位拔剑相助。”说着却深深看了一眼思卿。

    萧绎不解,悄悄握住思卿的手,却觉得思卿的手里全都是滑腻的冷汗。萧绎愣了一下,忍不住又抬头去看那人的女伴。

    思卿的身子微微颤抖,她似乎下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忽然道:“阿兄。”

    萧绎听了“嗯”了一声,目光从那人的女伴身上移回来,轻声问:“怎么了?”

    思卿忽然近乡情怯,也不答萧绎的话,走开了两步,忽然顿住,转身问那人道:“傅伯伯还好么?”

    那人笑问:“你居然还记得有傅世伯。”

    思卿叹了口气,向萧绎介绍:“这是家兄顾梁汾。”萧绎这才知道思卿那声“阿兄”叫的不是自己。

    她十七岁回到帝京,至今有五六年没见过她师兄顾梁汾,但顾梁汾容貌并未大改。年下曾听江枫说顾梁汾时常在京,没想到此情此景竟然重逢。

    思卿出身叶氏,此时忽然又冒出一位顾姓“家兄”来,萧绎一怔。

    思卿见此只得又解释道:“是我同门义兄。”

    萧绎恍然大悟,原来此人就是思卿口中的“阿兄”。

    萧绎道了一声:“幸会。”顾梁汾亦抱拳回礼。

    萧绎望着顾梁汾身后目光躲闪的女伴,突然开口问:“冒昧一问,这位小夫人,如何称呼?”

    顾梁汾的女伴面色惨白,好久没说话,终究抬头看了萧绎一眼,又看了看顾梁汾,见顾梁汾和萧绎夫妇都在打量她,竟然轻声试探道:“三哥?”

    这下思卿和顾梁汾都愣住了,思卿抬眼去看顾梁汾身边眉眼娟然如画的女子,心想: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萧绎忽然浑身发抖,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道:“老六,果然是你?果然是你……”说着竟然潸然泪下。

    思卿颇为吃惊,但是转念一想,便心知这就是前头坏了事的靖国公之女、仁康皇太后的义女颜陌溦。她心里忽然想起沈浣画生前说颜氏女已经辞世的话,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又疑惑得看向顾梁汾。

    颜陌溦把头偏过一边,竟然不答萧绎的话,只对思卿一颔首,转头道:“梁汾,咱们回去罢。”

    萧绎手足无措,待要说什么,见颜陌溦面色冷肃,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气氛冷了,思卿最先反应过来,意味深长地问顾梁汾:“方才那些人,是冲兄长来的?”

    顾梁汾仍然没反应过来。颜陌溦是靖国公颜敬修之女,那颜陌溦的兄长就是颜敬修之子。可颜敬修倒台时其子皆死,那眼前这人是……

    思卿如果是已故东阁大学士叶秀峰之女、叶兰成的嫡亲妹妹,那如今应该入主中宫,贵为国后,此时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城外茶亭之中?难道她不是叶兰成的嫡亲妹妹?可单论容貌,两人何其相似!

    颜陌溦在顾梁汾耳边低声道:“这是我表兄——”顾梁汾想了又想,忽然想起颜陌溦说自己的姑母是已故的仁康皇太后来,眼皮疾跳,眯起眼,打量着萧绎和思卿。而萧绎此时也正用清冷的目光审视顾梁汾。

    “我从南边贩货回帝京时,路上跟云贵的药材商起过冲突。看身手,这些人可能是冲我来的。”

    思卿点点头,复问:“兄长什么时候来的帝京?傅伯伯……”

    “熙宁十三年,我与傅世伯因故北上,落后事毕,我回襄阳处理祖宅之事,傅世伯担心你,所以先回了嘉禾。傅世伯由浙北返回嘉禾时,你已不知所踪。待我岁末从襄阳返回嘉禾,你不见了,世伯也已离开嘉禾去找寻你。我在嘉禾等到翌年春上未见傅世伯与你回来,遂游历至西京。近一二年又来到帝京的。我与傅世伯自熙宁十三年岁末断了音书,一直不知道世伯萍踪何处。”

    思卿听了敛眉问:“果真没有傅伯伯的音讯?”见顾梁汾颔首,于是又问,“贤伉俪是在上京成的亲?”

    颜陌溦忽然答:“是。”复对顾梁汾道,“梁汾,这是我三哥”又对萧绎道,“三哥,嫂嫂,这是外子。今儿三哥来西山做什么,我便是来西山做什么的。旁的事,三哥如今也不必再多问了。”

    萧绎待要说话,却似乎有人走来,又不知是不是程瀛洲等人追来。颜陌溦身份特殊,顾梁汾夫妇遂向萧绎夫妇告辞。顾梁汾看向思卿的目光说不出的复杂古怪,思卿暗自叹了口气,便问:“你住在武老伯家?”

    顾梁汾笑笑:“不,在银杏巷。”说着携妻快步走开,颜陌溦自始至终未和萧绎见礼,只向思卿微微一颔首。

    然顾梁汾夫妇离开后,来人却只是游人,不是程瀛洲。看着顾梁汾与陌溦走远,思卿问萧绎:“你怎么知道她就是你六妹?”

    萧绎望着颜陌溦的背影道:“她裙边有母亲当年给她的玉牌和荷包。方才情况危急,我拉开她的时候,她低声唤我‘三哥’——她一开口,我的直觉就告诉我,她就是老六。方才庵门口有未焚尽的经卷,定然是她前去祭拜过母亲。还有,我今日所戴的旧荷包,也是母亲所制,与她的一样。这位顾先生……”

    “他是太宗朝致休大学士谢襄之后,名衡、字梁汾,原居襄阳。其父与我养父傅临川先生是世交。因其父早亡,所以他从小跟着傅临川先生读书,他年长我六岁。他之所以姓顾,是随他母亲姓。至于他为什么不随父姓而随母姓,我也不知道。”思卿答。

    萧绎颔首道:“原来出身簪缨旧族。”又说,“世上竟然有这样巧的事,老六有好归宿,百年之后,我也可安心去见母亲。只是……”他沉默了片刻,“舅舅的案子至今没解开,老六似对我有心结。”

    两人沿着山路往官道上上走,思卿又道:“沅西夫人还没告诉我我阿兄在帝京时,嫂嫂就说我嫡亲兄长结识了一位名唤‘顾衡’的商贾,两人诗酒唱和,交情不错。我那时候就疑心过,此‘顾衡’是不是彼‘顾衡’。”

    萧绎笑道:“你与兰成那般相像,这位顾先生早就起疑了吧?”

    思卿道:“我这位兄长的性子是极洒脱的,就是从前嘴上不好饶人,不知而今怎样……算起来我与他数年未见了……”

    “你当年北上,为什么不告诉你这位兄长?”萧绎问。

    思卿道:“我留了信啊,只是被叶家的人给毁了。老爷子不想再让我和从前的人有往来。”

    一时提到了叶秀峰,萧绎转移话题问:“你说方才的刺客是什么人?”

    思卿道:“帝京刺客真多,冷不防迎头就撞上,京畿这治安可不行。我还真有点疑心,方才那伙人是不是冲我们来的?你看这短刃。”思卿从袖中取出方才在茶坊地上拾起的短刃。

    萧绎接过来看,上面铸有‘端王府’三个字。他指给思卿看,思卿惊疑:“是端王?”

    萧绎忽然转了话题道:“六妹出生时田陌间下起了小雨,所以取名‘陌溦’。”

    “这名字意境真好。”思卿摸不准萧绎的意思,就顺着他讲。

    萧绎点头道:“当年舅舅是在与宗王之争中出事的,会不会是端王盯上了六妹妹?”

    “可是刺客分明是冲你去的。三哥,会不会是定南王的人?定南王府长史之女指给了端王做侧妃,定南王想弄到端王府的兵刃还不容易?从前宁嫔不明不白死了,定南藩不会另辟蹊径?这有可能是定南藩挑拨离间、借刀杀人之计。”

    思卿说到这里有些心虚,把定南王府长史之女指给端王做侧妃,她原本就没怀好意。

    萧绎忽然问:“你兄长身手不错,你怎差这样多?”

    思卿道:“我哥又颖达又勤奋,我自是不能比的。”

    萧绎道:“我还挺好奇的,那位傅老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傅伯伯出身殷实之家,年少时爱好诗文,曾在余杭孤山书院读书。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忽然离开孤山书院北上,拜终南山玄微观的道人为师,修习医药剑术。学成之后傅伯伯南下回到故里,行医为生。”思卿在地上刨了一个坑,把从茶坊拾来的短刃埋了,萧绎也来帮忙填土。

    思卿又道:“不过傅伯伯和当年在孤山书院的几个同窗一直有往来,我兄长的生父好像就是傅伯伯在孤山时的同窗,所以后来谢家伯父没了以后我哥跟了傅伯伯。再有就是如今江左极有声望的大儒林世仪,他也是户书徐文长和翰林院杜嗣忠的蒙师。还有一位,有些特别……”

    “怎么个特别法?”萧绎插口问。

    “他帮过傅伯伯,甚至可能救过傅伯伯,”思卿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他是如今的浙江巡抚姚远图。当年余允和案发的时候,他还是浙江按察使。我一直都觉得,傅伯伯能顺利从那件案子里脱身,姚远图是出了大力的。后来到我小时候,傅家田产出了问题,他也帮过忙。不过我哥说,他帮傅伯伯是因为当年其子重病,是傅伯伯医好的。”

    “谢家也算大族,你兄长为什么跟着旁人长大?”萧绎沉吟道。

    思卿叹道:“是大族,但是他父亲和母亲没的早,我哥总是受人欺负,所以后来才跟着傅伯伯走的。他跟着傅伯伯走了以后,就和谢家断了往来。不过我哥有位旁支叔父对他挺好的,我小时候他这位旁支叔父还到傅伯伯家看过我哥。熙宁十二年我哥这位叔父就没了,我哥如今应该和谢家也没什么联系了。”

    萧绎沉吟道:“要不然派人去找找傅老先生?”

    思卿连连摇头,“不妥不妥,我们派人去地方找,容易惹人怀疑。傅伯伯身上到底背着余允和那件案子,还是谨慎些好。”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已望见西山下的官道。官道上布满了官兵哨卡,饶是萧绎心情不好,也不禁笑:“这么大阵势,像在收买路财似的。”

    思卿睨他一眼:“你笑什么?这一准是来找我们的。”

    早春的傍晚,山风微冷,萧绎解下自己的披风给思卿披在身上,又替她系好胸前的系带,笑:“反正回去聒噪的是我,又不聒噪你。”

    “聒噪的是你,暗骂的是我……”话没说完就现世报打了个喷嚏,萧绎忙替她裹好披风,往山下走。思卿便开始在萧绎耳边念咒:“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垂衣裳拱手而治……”

    晚风拂过,山间田陌上翠波荡漾。二人穿花寻径,相携而去。

    晚间回到芷园,萧绎又是欢喜,又是失落,只道:“真是没想到老六还在人世。这么多年过去了,皇祖母也没了,舅父的事情仍没解开。老六如今不愿见我,见了面,我反倒勾起她的伤心事。明儿还是烦你去一趟罢,一则沅西不在京,她的事,且不要让沅西夫人知道。二则问问她的引子是什么回事,和舅舅家里人还有没有往来。三则你也和你兄长说道说道。”

    思卿摇头,“有什么话,你们兄妹说开才好,若不说开,将来万一起了事端,不好平息。咱们同去罢。”

第二十五章 往事回首

    第二日萧绎同思卿从南山芷园返回城内南内,萧绎到太清楼上翻找一阵,拿出几个箱笼给思卿瞧。思卿打开一看尽是龙眼大的南珠、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一类的好东西,萧绎道:“着原是我母亲给老六留的嫁妆。”又指着几个空匣子道,“老四和老五也有,她们出嫁都陪了去。”

    思卿道:“收拾起来,午后一并带去。”

    午后萧绎和思卿带了几个侍从往银杏巷去,到巷口一打听遍问到了最里头一家就是顾衡家。这巷子很寥落,只有巷子口还有两家住户,中间都荒废了,顾梁汾家藏在巷子深处,不免让人觉得阴森森的。

    思卿去敲门,半晌有个才留了头的小丫鬟走出来开门问:“你们找谁?”

    思卿笑道:“这儿是不是顾衡顾先生家?他在家不在家?你叫他出来,便知道了。”

    “我们家先生外头去了,奶奶在,你等着,我去告说奶奶。”那小丫鬟蹦蹦跳跳进去了,片刻后颜陌溦拾裙走出来,看见萧绎夫妇草草见礼,勉强笑了笑道:“梁汾出去了。”却没有让萧绎进门的意思。

    思卿见此道:“他既不在,我就去瞧瞧江家姊姊。你们说话罢。”说着向颜陌溦一笑,转身便走了。后面跟着的程瀛洲思量了片刻,放下手里的东西也跟了上去。

    这下顾宅门口只剩下萧绎和颜陌溦并颜陌溦的小丫鬟,颜陌溦只好道:“地方鄙陋,只恐使三哥折节。”

    萧绎抬脚就进,并让丫鬟把东西也拿了进去。进门打量着小小的两进院落,轻声问:“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颜陌溦竟然不答话,抱臂淡淡道:“皇祖母怎么死的?”

    萧绎叹了口气,“生病,夜不能寐,年纪大了,又熬不住,就没了。”

    颜陌溦道:“这几年真是去了不好故人。五姐姐不必说了,怀个孩儿就是鬼门关上走一走。何家姊姊好端端的,熙宁十二年怎么就忽然没了?”

    萧绎听了面色忽然大变。

    思卿往外走,程瀛洲亦步亦趋跟着,思卿回头道:“我不问你从前上阳郡的旧事,你紧张什么?”程瀛洲还没答话,顾梁汾迎头走进来,看见思卿笑道,“什么风把贵客吹来了?”

    思卿便对程瀛洲道:“他们兄妹有话说,我们兄妹也有话说。”

    程瀛洲会意,带人退到外围布岗。顾梁汾揣测程瀛洲身份不低,便和他见礼,十分客气地目送他退开。

    “你怎么来了?你究竟闹些什么?想气死傅伯伯是不是?你既然在帝京,武老伯也在,你又不是不知道,告诉武老伯一声能怎么着?”待程瀛洲走远,顾梁汾立时变换了笑脸。

    程瀛洲的耳力实在是好,隔的老远还是听见了。生平第一次看见有人敢这么和思卿说话,不觉好奇,忍不住张望。

    思卿没好气道:“我是被诓回来诓回来的。那时节独我在家里,我那便宜老子让我胞兄找到我,骗我说他快死了,叫我回帝京看看。我心一软就答应了。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我老子为了诓我回去,连我胞兄都骗了。我们两个以为他快死了,紧赶慢赶回帝京,结果人家好好儿的,吃酒看戏样样来得。”

    “那你也该留个信儿,你知不知道傅伯伯找不到你都快急疯了?”

    “我留了信的,叫叶家人弄没了,也不能怪我不是?”

    “那你到了帝京就不能告诉武老伯一声?你别打量我不知道,贵府的亲家一直都跟武家伯父有往来。”顾梁汾越说越气。

    思卿沉默了片刻说:“我告诉你也不打紧。我那便宜老子说他手里有傅伯伯当年和余允和沾边的证据,威胁我说若是我再寻你们,他就要让傅伯伯不得安生,我能怎么办?”

    顾梁汾听了仍然追问:“你那位生父不是死了么?”

    思卿听了差点儿被噎死:“是,是死了,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和江家那位姊姊摊了牌的。”

    “你跟她摊牌有什么用?她不敢告诉武老伯,定然是你不让她说。”

    程瀛洲眼皮一阵乱跳,心想思卿大抵要发怒,谁知道思卿竟然好脾气解释说:“你们都和傅伯伯断了音讯,我告诉武老伯了又有什么用?再说了,老爷子死是死了,可是我还没闹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傅伯伯和余允和沾边的证据,怎敢冒冒失失行事?而且我自己先前一身官司,挨谁谁倒霉,找武老伯做什么?找你做什么?今儿我的事你也不能告诉武老伯。哪一日我了了旧事,自然告诉武老伯,你可别多口。”

    顾梁汾听了还是抬杠道:“合着理都是你占了?”

    思卿毫不示弱:“那倒也不是,这不,巧得很,你怎么娶了一‘死’人?合着我出来认你,好让众人都知道你有这段机缘是不是?”

    顾梁汾恼道:“你不能好好说话?张口闭口死啊活啊的。”

    “今儿这个‘死’字可是你先说的,理倒是你占了。看这情形,靖国公的家事你是都知道的,那嫂子的引子又是怎么回事?你娶嫂子傅伯伯看来不知道,那武老伯知不知道嫂子的事?”

    顾梁汾低声道:“你以为她当年回了原籍族里能容她?她姨娘带着她外面讨生活,族里以为她们没了就没再管。她的引子自然是假的,不过后来她姨娘没了,这事情再没人知道了。我们自然也不会告诉武老伯,便是傅伯伯我们也不打算告诉的。如你所说,颜家的姑娘早没了,她只是你嫂子罢了。”说着就让思卿家里坐。

    思卿拦住道:“他们兄妹有话说,还是不要掺和为上。”

    顾梁汾这才反应过来,“那一位也来了?”

    “要不我能站着儿和你说上两车话?”

    顾梁汾“哦”了一声,思卿又说,“她三哥好脾性,你自不必担心。况他们必然说些我并不想知道的旧事,你很好奇么?”

    “我好奇什么?只是为了娘家旧事,陌溦是有心结的,只怕三言两语说不开。”顾梁汾忽然打量着思卿,“这些年你过得如何?在帝京还习惯么?”

    思卿想了想只说:“我们哥儿都快三岁了,什么习惯不习惯,不习惯也都习惯了。”

    顾梁汾道:“你和从前不同了。我先前偶遇你胞兄,看你俩长得实在像,就居心不良和你胞兄论交。你别说,真是越看越觉得你们两个长得像。”

    思卿冷笑:“瞧你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你难道不是早就猜出我的身世了,做出今天的样子给谁看?”

    原来他们兄妹两个自小爱斗口,傅临川从不管束,两个人斗着斗着都练就了好口才,程瀛洲听得在一边连连扶额。

    顾梁汾没理会思卿强词夺理,只说:“先时听说你嫡亲嫂子没了,陌溦倒是哭了一场。我回京来,叶家已出了殡,我也没去瞧兰成。”

    思卿道:“沈家瞎了眼,好好的姑娘非嫁进叶家来。叶家从门口的石头狮子到后头的水塘都是浑透了的。”

    顾梁汾一听这话风便明白思卿未曾原谅她的叶家,于是不说话了。

    萧绎和颜陌溦的谈话显然没有顾梁汾兄妹那般轻松,小丫鬟上来上茶,颜陌溦道:“玉棠,你去看看前儿蒸的点心还有没有?”

    待小丫鬟退下,萧绎刚要说话,颜陌溦就道:“她打小跟我长大的,无妨。”

    萧绎点了点头,忍不住四下打量。见内中三间屋子没有隔断,当中放着梨花大案,堆满了各色书和卷轴。墙上悬着一幅秋浦芙蓉图,窗格都用藕色纱糊了。东边当着一架小小的缂丝屏风,挡住了木阶,前头是紫檀架子,养了一盆兰花,可惜不是花期,叶子倒是油绿油绿的。

    “三哥,”颜陌溦口气依旧淡淡的,“那日是我不对,不该那样和你说话。我仔细想了,近几年竟是我过得最舒坦的几年,不为别的,只为不用瞻前顾后、处处小心。想来这些年三哥很也不易,才有了今日的光景,从前的事情,也该徐徐图之才是。”

    萧绎听了却没说话。

    “我倒是想问问,四姊还好么?”颜陌溦忽然道。

    萧绎很是意外:“她很好。”

    谁知颜陌溦叹气:“这倒是奇了怪了,这些故人里,五姐姐那般好的人儿,说没就没了。她倒好好的。”

    萧绎仍没答话。

    “这位叶家嫂嫂不知道她的事?”颜陌溦问,“三哥,不是我说嘴,正经人家长大的姑娘,有父兄护持,再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的,你该好好对人家才是,做什么要瞒着她?”

    萧绎勉强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她知道了徒增烦恼,我自有主张。”又说,“看你过得好,我便安心些。沅西娶了夫人,你应当听说了罢?她夫人……”

    “我的事情,自打我姨娘没了,原只有梁汾知道。现在又多了你和这位嫂嫂知道。我和梁汾商量过,譬如我已经死了,谁都不要告诉,沈大哥的新夫人我没见过,她并不知道我的事。”

    萧绎点头道:“很是。沅西南去了,等他回来再说罢。”

    “三哥果然为了我好,便也当我死了的好。我来京不久,过几日梁汾南去贩货,我也跟去,就不在京里住了。说起来,我还没去过南边。”颜陌溦见玉棠端了点心来,起身接过放在案头上,“姑母留给我的东西,我收下了,多谢三哥。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为上。”

    玉棠忽然插口说:“我在门首看见先生回来了,和那位夫人正说话儿呢。”

    颜陌溦自觉和萧绎已经无话可说,于是说:“那快请他们进来说话。”

    顾衡兄妹进来众人不免又叙礼,因问起年岁,思卿同颜陌溦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刻生,思卿笑道:“叫嫂子叫得冲了,可分不出来。年岁也一样,那直接唤名字好了。”

    原来顾宅后面新盖了两间小敞厅,顾梁汾进来就引众人到厅里坐。思卿见小花园里的蔷薇开得正炽,香气宜人,红霞一般,于是道:“这里好,不用焚香,花香就把人薰醉了。”

    颜陌溦道:“前几天梁汾还说,过几天天气就热起来了,看着红艳艳的园子更觉得热,想要拔了都种上竹子。”

    思卿道:“这里地势低,种上竹子湿气太重了。”

    颜陌溦道:“过不了几日就南去了,我也不叫他折腾。”

    因一时无话,思卿就寻了理由同萧绎辞出来,只有顾梁汾送到门首,颜陌溦独自回房大哭了一场。

    顾梁汾送了他二人回来,拴上门,听得一阵脚步声远去,知道是跟着萧绎夫妇布防的侍从都从宅子四周退了出去。他进了内间,见颜陌溦泪痕犹在,待要安慰几句,颜陌溦却揩了泪道:“把话说开了,也算了了我的心事。”

    顾梁汾点头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颜陌溦道:“我揣度他藏了十车心事,也不能告说于人,只盼他对你妹妹好也就罢了。”

    顾梁汾问:“这是怎么说?”

    颜陌溦道:“你不是大家出来的,哪里知道那里头的暗事。”

    “你说起这个,”顾梁汾回想着思卿的话道,“听起来思卿和她父亲很不对付。”

    颜陌溦虽然想要尽快离开帝京,顾梁汾却在京中又有事耽搁,春上他二人没能去南边。是年夏天一入夏就极热,日日有中暑的人,双花绿豆都紧俏起来。颜陌溦体弱,顾梁汾便和她商议过段时间再南去不迟。

    这日太热,热到难以入眠,何适之府的下人早早就起来开门,拿掉门闩,门却自己被顶开了,紧接着一具尸首仰卧进来,吓得这下人哇哇大叫。何适之的独子在附近小楼上被吵醒,老大不耐烦,一把拥开长窗吼道:“妈的大清早的鬼叫什么?”

    那下人仰头道:“大、大、大爷,有死人靠在咱们府门上。”

    何家公子一听怒从胆边生,一面穿衣服一面吼:“丫头都死绝了?还不来服侍你主子我穿衣?”侍女们连忙一拥而入,“谁他妈活够了把死人摆老子府门口?还不快去禀报老爷?”

    围观的下人们两忙去禀报何适之。

    何适之赶来时尸首已经被抬进府门内,何适之与他的亲信幕僚一看,不禁对视交换了一个眼神。何适之面如金纸,何家公子道:“谁他妈干的这缺德事,看我不……”

    “住口!”何适之断喝,“滚!”

    何家公子怕父亲,骂骂咧咧地上楼去了。

    何适之吩咐:“好好收殓了吧,说不定是谁家没钱收殓所以做这样的事情,就算是咱们府上积点德,别传出什么闲话去。”说完拉着幕僚往西花园水面上的六角亭里说话。

    幕僚劈面道:“这是放在叶……”

    何适之道:“千万注意别再惹什么乱子了。”

    幕僚道:“叶相的死,确实不是咱们致使的,这都过去大半年了,为什么要莫名其妙的把……”

    何适之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小心为上。”

    这厢顾梁汾一面打点离京事宜,一面顶着酷暑把在乙仲巷口的酒楼开了市,交托给伙计。顾梁汾自定居帝京以来,生意上的事受世交武振英的扶持,他本人又与一众孤山社出身的官吏诗酒唱和,在帝京也算风生水起。

    这日酒楼鸣炮后门口宾客如云,把整条巷子塞得满满当当。酒楼雅间内焚着名香,珠帘下是紫檀螺钿圆桌。山石盆景、名家字画点缀其间,足见主人风雅。

    壁上所悬字画大都是今日来捧场的名士所赠,正中一幅是新任户部尚书徐文长所书的,内容是:十年辛苦事鸡窗,有志青云白玉堂。

    顾梁汾在大堂草草招呼一声,走上楼来雅间内陪这几位山左大佬。还没进到里间,却在珠帘外被徐文长拉住。

    “顾老弟,傅老先生近来可好?”

    顾梁汾相当谨慎,只答:“傅世伯云游四海,好些年没音信了。”

    徐文长点点头,又道:“老弟在帝京的生意固然兴旺,可你就真打算弃文从商?”

    顾梁汾的授业恩师傅临川本系江左名士,与徐文长的老师和岳家也算世交。顾梁汾进京后,徐文长与之攀起这份交情来,几度提出引顾梁汾为西席,顾梁汾却始终不肯松口答应。

    顾梁汾斜倚廊柱,露出了玩世不恭的神态,抱臂微笑,随身携带的长剑剑柄正好挡在了他和徐文长之间。

    “徐兄没听过一句话,叫做‘看破的,遁入商门;痴惘的,送了性命’?”

    徐文长顿时变色。

    顾梁汾伸头看了看内间众人正在联诗,复对徐文长道:“前儿发现了徐熙的画,我想着这画配府上新盖的小敞厅正宜。让他们先喝,徐兄随我去看看画如何?”

    徐文长勉强道:“明儿我府上有宴,老弟可得来。”

    顾梁汾笑道:“嫂夫人过寿,自当相贺。”

    徐夫人过寿,也下帖子请了江枫。江枫虽然一向不喜欢应付这些事,却又不好太特立独行,于是也备了贺礼过徐府去。谁知路上车子忽然停了,半天不动。

    “这是怎么了?”

    跟车的小厮回禀道:“前面好像有集,堵在街口了。”

    江枫道:“那咱们绕瓦子街好了。”

    瓦子街是帝京一处风月聚集之地,白天人少些,唯有街口上的藏春楼门户洞开,彩旗飘扬。丝竹之声隐约入耳,迎来送往的姑娘都穿薄纱衫儿,娇声婉转。门口的楹联是“白纸糊窗堪听雪,红炉着火别藏春”。

    江枫笑:“好雅驯的楹联。”便把帘子放了下来。花影却好奇,又掀起帘子往外瞧。

    “太太您瞧,那不是何大少爷吗?怎么穿成这个模样?”

    江枫掀帘子一看,何适之的幺子穿着梅红直缀、银红薄纱褙子,带金梁冠子、束玉版带,站在藏春楼的牌匾下面,正揽着一位绿衣美人调笑。

    江枫把帘子一摔,笑:“听承平伯夫人说,何相前头两位公子都没养住,只这一个幺子,独宠他些也是人之常情。”

    花影却呸道:“看他那轻薄浪荡的样子,粉抹得比姑娘们还厚,点那么红的口脂,妖里妖气的。”

    那跟车的小厮绕舌说:“戏文里顺,昔日有檀郎涂粉,今日何大公子想要效仿——只可惜他是个泥猴脱胎的底子,怎么抹都是不能入眼的。”

第二十六章 湘瑟秦箫

    因为天气热,徐府的宴席摆在水边戏台附近,四周都放满了冰,过堂风一吹,令人心旷神怡。台上正唱一折南曲:春来何事最关情,花护金铃,刺绣金针。小楼睡起倚云屏,眉点檀心,香濡檀林。

    唱毕这一段,下边轰然叫好。徐文长爱看戏,府中养得戏班子闻名帝京城,不少官场中的票友今日都来给徐夫人贺寿,不免议论品评戏文戏子,谈地唾沫横飞格外精神。

    唱完这一折戏,又上来两位女先儿弹琵琶唱《集贤宾》。这戏楼下面坐的都是男宾,女眷在戏楼上面的纱幕之后。便有一干酸翰林笑:“徐兄房下好少的人儿,唱个《集贤宾》也算应景。”

    又有人笑:“听说詹事府王詹事送给徐夫人的礼是位大美人儿,不知道徐夫人消受不消受得起。”

    来拜寿的顾梁汾一面听一面暗暗发笑,旁边一桌起韵联诗,拉顾梁汾去做仲裁,顾梁汾少不得堆起笑脸去应付。

    楼上纱幕后的女眷们议论的多是各家亲眷琐事、时新脂粉衣裳,徐文长的独女徐湘瑟拿着一把泥金团花的扇子,旁边徐家旁支的姑娘羡慕不已。徐湘瑟见她爱不释手,便道:“妹妹喜欢,送给妹妹就是了。”那姑娘称谢不迭,拿着扇子去了。

    徐湘瑟笑道:“瞧她那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又命自己的贴身侍女小桔另取了一把玉竹扇子来。

    小桔拿了扇子来,道:“夫人再三嘱咐了,说这可是皇后赏赐下的,让姑娘好生拿着。”

    徐湘瑟道:“我知道,哪儿那么啰嗦!”接过扇子扇起风,走到栏杆旁边,轻轻揭开纱幕,见下面的戏文已经变成了《麻姑上寿》。

    这出戏她早就听腻了,于是开始打量楼下的男宾,问小桔:“怎么不见父亲?”

    小桔也伸出头看了看,道:“老爷许是到后面去了。”

    徐文长点点头,一眼看见一人正在与顾梁汾讲话。她并不认识顾梁汾,但是同顾梁汾讲话那人长条身材,比顾梁汾高上半头,身姿挺拔,像鹤一般俊逸,格外儒雅练达,在人群里十分出挑。徐湘瑟拿扇子遥遥一指,问:“那是谁?”

    小桔撇嘴一笑:“小姐且等等,奴婢去给您打听。”

    徐湘瑟伸手整了整褙子的花缎护领,把纱幕又撂开了一些,后面便有徐文长的如夫人道:“大姑娘,快把帘子合上,下边的人都往上看了,平白惹人笑话。”

    徐湘瑟这才发现有一二轻薄浪荡子弟伸着脖子使劲往上看,连忙松开笼着纱幕的手,回头对凑上来的徐文长的妾道:“姨娘急什么,反正看得又不是您的花容月貌。”徐文长的妾一听,也不和她顶,愤愤走开了。

    小桔走上来,轻声对徐湘瑟道:“姑娘看走眼了,那人是老爷的同门,唤作杜嗣忠,是个翰林,业已娶妻。”

    徐湘瑟听了微微蹙眉,忍不住又移步上前去看,杜嗣忠正好走到她的正下方。徐湘瑟灵机一动,手里的扇子一滑,径直掉了下去。

    然而杜嗣忠似乎没发觉,他正往戏楼外走,扇子并没砸着他,却砸到了一个端茶盘的小厮。小厮捡了扇子,狗颠似的到楼梯上给小桔行礼,陪笑道:“大姑娘的扇子掉了。”

    小桔接过来上楼给徐湘瑟,徐湘瑟气道:“我不要了。”

    小桔连忙道:“姑娘快不要说了,这是皇后殿下……”见徐湘瑟脸色发青,小桔也不说了,拿着扇子到后面去还给徐夫人。

    杜嗣忠一向寡言,原本觉得在戏楼的院子里发闷,所以想出来散散的。其实已经察觉有东西从他头顶往下坠。但是他知晓楼上都是女眷,接扇子容易惹事,不接扇子又显得不尊重,索性装作没看见,大步走了出来。

    徐湘瑟并不甘心,小桔不在,她便装作更衣也走下戏楼来。见杜嗣忠走入花障,也跟了进去。

    顾梁汾发觉有人跟着自己,在转角处猛然回头,见是一位衣着华丽的小姐,于是微微颔首为礼:“请问这位小姐,是找在下?”

    徐湘瑟连忙道:“我认错人了。”

    顾梁汾正要说话,那边却传来徐文长的声音:“顾老弟,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戏文不好看?”

    顾梁汾笑道:“府上的班子是帝京最好的,怎么会不好看?就是坐久了觉得闷,出来散散。”说完一转头,徐湘瑟已经不见了。

    徐文长并没瞧见徐湘瑟,请顾梁汾到亭子里坐,道:“上次我跟顾老弟讲的宝源局……”

    “最近太热,京畿直隶热死了不少的人。同善会、广仁会、同仁会还有帝京几个商会受朝廷之托要藿香等物帮贫民救急——就是要钱。云贵道上都揣测朝廷要定藩可能要打仗,药材什么价,想必徐兄也略知一二。我们也难,但是朝廷四处用钱,我们商会当然不能够袖手旁观不是?昨儿还有做生药的朋友笑,说是‘鹌鹑素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刮油脂’,我说你这是扯淡,若是局势不安,你做个什么生意?他就不言语了。”

    徐文长听顾梁汾上来就说“穷”,把他的话全都给堵死了,而“穷”的理由又是这般堂堂正正无懈可击,徐文长只好笑道:“顾老弟说的是,你们要做的事情要紧。宝源局的事,不急。”

    顾梁汾也不全堵死徐文长的话,也不把自己的话说满,笑道:“徐兄思虑事情最是周全不过的。最近太热,宝源局炼铜的炉子更热,降降温再说才保险不是?听说何相他府上清早一开门,门口外头一个热死的人直接倒进何府里来,多晦气,徐兄说是不是?”

    徐文长听出他话里有话,想了想觉得也对,于是道:“就听顾老弟的,且缓一缓。”

    因有小厮来请徐文长,说英国公府来人了,徐文长慌忙去了。

    顾梁汾独自垂头往花园外走,冷不防瞧见一线织金襕边儿,吓了一跳,连忙抬头一看,竟然是江枫。

    两个原在武振英处见过的,便见了礼,顾梁汾笑道:“我只顾着走,竟然过界了。沈夫人勿怪。”

    江枫想着思卿的话,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愈看愈觉得顾梁汾的言谈举止和思卿相似,倒是叶兰成沉默寡言眉眼忧郁,和思卿形似神不似。因问武振英好,顾梁汾答:“在下也有小半年没去永通瞧武老伯了,明儿南去,走水路过永通,便去瞧一瞧。”

    因恐人多口杂,两个便匆匆告辞。

    这厢徐湘瑟不甘心,暗暗对小桔道:“你找个小厮去打听打听,这位杜先生娶的什么人家的女子?今儿来赴宴没有?”

    小桔去了一顿饭的功夫,回来告诉徐湘瑟:“听说是杜先生发迹前娶的糟糠之妻,今儿也来了,您瞧瞧,东边穿紫衣裳那个就是。”

    徐湘瑟看了半晌,美目一扬:“原来是上不得台盘,带出来丢人的。”

    小桔劝道:“我的好姑娘,就算姓杜的没有妻小,老爷也不可能同意您嫁给他呀,差辈了。”

    徐湘瑟轻声道:“差辈儿怎么了,他看起来年岁并不大。”

    小桔跺脚道:“姑娘你是不是魔怔了?你就看了他一眼,连话都没和他讲,怎么就断定他百般的好?老爷肯定不同意。”

    徐湘瑟想了想道:“今日是母亲的生辰,父亲不好驳母亲的面子。我去找母亲去,让母亲和父亲讲。”说完起身就往后面走,小桔跟着劝,也劝不住。

    徐夫人恰好回房更衣,听了徐湘瑟的话,连声道:“你太痴了,这事情我不同意。方才席间杨尚书的夫人来,还和我讲,说杨尚书的幺子与你同龄,那意思是想和咱们府上结亲家,我都没说同意。”

    徐湘瑟还要求告,徐文长却从屏风后面走进来。徐湘瑟一看见父亲,也不知自己说的话有没有被徐文长听到,于是惴惴不安道:“父亲……”

    徐文长看着徐湘瑟,问:“你怎么知道那杜嗣忠的?”

    徐湘瑟低头轻声说:“今天在楼上纱幕后头瞧见的……”

    徐文长点点头,对徐夫人道:“他却是十分人才,祖上又是诗书礼义之家,又是我的同门,得陛下看重,前途无量。他自己家财丰厚,这亲事倒也结得。”

    徐夫人仍然有疑虑:“他不是有夫人吗?”

    徐文长摆摆手道:“那有什么要紧?既然湘瑟愿意,就顺咱们湘瑟的心意。我先回席上去,这事情明天再说。”

    徐湘瑟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答应下来,喜上眉梢,面色红晕。徐夫人却不大高兴,道:“我换了衣裳要去招待客人,你先回席上去,给伯母们都敬个酒。”

    徐湘瑟不听她母亲的话,转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擦粉擦得像个银人也似的,穿着缕金团花重绢裙子,倭缎竖领斜襟长衫,珍珠纽扣、金领坠、金三事、盘丝金璎珞,整个人都被珠光宝气笼罩着。她叫小桔把杜家娘子约到府里僻静处,杜家娘子很和气,笑道:“姑娘闺名唤作‘湘瑟’?是从李义山的诗‘不须浪作纟侯氏意,湘瑟秦箫自有情’中取的?”

    徐湘瑟只用手拨弄着自己的黄澄澄的金灯笼耳坠,把一席话说了。杜家娘子听了面色大变,半晌不言语。

    徐湘瑟冷笑道:“我说的还不够明白?你开条件就是了。”

    杜家娘子忽然笑了笑:“徐姑娘要是想做二房,我没有意见,也不会跟徐姑娘提出任何条件,一定玉成此事。”

    徐湘瑟骤然变色。

    江枫因不喜欢应付,正和花影在她二人后面的桂花树下躲闲,偶尔听了一言半语,听得发蒙,正在理两人言语的头绪,只听杜家娘子气定神闲道:“那徐姑娘到底想要怎样?”

    徐湘瑟冷笑:“我难道还做妾不成。只要你答应与之和离,无论你要钱要物、要提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说完吩咐小桔,“把盒子打开。”

    小桔把匣子打开,是一颗鸽蛋大小的明珠,光泽莹润,价值不菲。杜家娘子瞧都不瞧一眼。

    花影忍不住道:“恨不得把金子贴脸上,瞧那轻狂的样子。”说完才想起自己是在偷听,却已经晚了,徐湘瑟恼道:“谁!”

    江枫连忙拉着花影躲开。

    第二天一早顾梁汾往同仁会中去商议事情,徐府的下人来找顾梁汾没找见,径直找到同仁会里。顾梁汾嘴上不说,心里不悦,暗骂徐文长像是一贴揭不掉的狗皮膏药,于是也换了一副冷冷的面孔,弄得徐府的下人二丈摸不到头脑,一路上也没敢和他说话。

    到了徐府,昨日徐夫人过寿时挂的彩帜幔子都还没有撤下,走进府中下人们还在乱哄哄地收拾昨日开宴留下的残局。

    徐文长便服迎出来拱手道:“顾老弟来了?”

    他这样客气,顾梁汾只得还礼,没说话。一抬头看见杜嗣忠也在,于是也见了礼。

    徐文长觑了觑顾梁汾的脸色,道:“大热天的,顾老弟宽了外面的衣裳吧,不必闹那些虚文。”

    顾梁汾听了把褙子一脱,道:“真不是和府上闹什么虚文,今儿同仁会的朋友们正商议事情,才穿了这见人的衣裳出去。”

    徐文长道:“打搅顾老弟的正事了,不过我也有一件事情要跟顾老弟商量。”说完凑近顾梁汾的脸又笑,“求老弟保个媒如何?”

    顾梁汾被徐文长的口气熏得直想作呕,心里骂了一句,然后问:“徐兄有何见教?”

    徐文长笑道:“我有一女,年方及笄。”

    顾梁汾听了笑:“徐兄想让我帮府上做媒?没问题,只怕在下的面子不够大。我能帮则帮,大事终究要杜兄出头。”

    徐文长连忙道:“你别急呀,听我说完。小女仰慕杜兄已久……”

    “我已有妻,”杜嗣忠见变色决绝道,“徐兄又不是不知道。就算不去管那些辈分不辈分的东西,我已有妻,徐姑娘身份尊贵,徐兄切莫开玩笑。倘若我真的负心薄情既娶糟糠之妻后再娶名门,徐兄能放心令爱嫁于我为小星么?”

    徐文长听杜嗣忠上来就以为自己想让徐湘瑟做妾,差点背过气去,但是脸上不动声色,试探着笑道:“你少年人面子薄,我理解。今儿话先说到这里……”

    “没什么好想的,也没什么可多说的。多谢徐兄好意,多谢徐姑娘垂青。杜某不才,当不起府上这份厚爱,也吃不起御史弹劾。”说完起身就要告辞,只听厅外有人喊:“姑娘!”

    徐文长赶忙出去,杜嗣忠落后一步也跟出去一看,徐湘瑟双目含泪,狠狠盯了杜嗣忠眼,往后面跑去了,想必是刚才听见了徐东海和杜嗣忠的谈话。

    顾梁汾觉得自己很多余,于是连忙道:“告辞。”

    徐文长待要阻拦,又不知道拦下顾梁汾要说什么,正发愣,小桔跑过来哭道:“姑娘在后面关上门差点上吊。”

    徐文长急道:“还不多派些人拦住了。”转身见顾梁汾竟然不再理会自己,自顾自地走了,杜嗣忠也头也不回和他走了。

    杜嗣忠一出徐府大门就把方才在徐府喝的茶呕了出来,顾梁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胡乱和杜嗣忠道了别,连忙回顾宅去了。

    这段事情江枫自然不知道,她从徐府回来热得头昏脑胀,中了暑,躺了整整两日,转头就把徐湘瑟的事情忘了。

    “夫人!”大清早花影慌慌张张进来,手里的绿豆汤泼泼洒洒没了大半,“出大事了!那个徐家小娘子……”

    “怎么了?”

    “今儿早上瓦子街藏春楼上掉下两个衣冠不整的人来,被发现时都没气儿了。一个是徐家小娘子,一个竟然是那个妖妖调调的何相公子!”

    “什么?”江枫大吃一惊。

    管家老夏也慌慌张张进来禀报:“夫人,不得了了,何相夫人没了,咱们府上是不是准备起赙仪来?”

    “谁没了?”

    “何相爷夫人!哦,听说何相夫人听闻了何家公子的事情,又急又恼,天气又热。一口气没上来,一下子就没了!”

    江枫大吃一惊,倒是花影嘟哝了一句:“这也奇了,都说亲家老爷是叫姑爷气死的,没想到何相爷夫人也是叫儿子给气死的。”

第二十七章 鹬蚌相争

    却说何适之家出事前那天夜里,天气太热,月上中天,萧绎心事重重地进宁华殿来。思卿正在镜子前卸妆,萧绎坐在思卿身后,从襟怀里掏出一只缂丝锦袋,掏出些许烟丝,随手从小案几上扯了半幅纸卷了,问:“有火么?”

    思卿随手从妆台的捡妆内摸出火楣子递给他,萧绎点找了烟丝,才发觉自己扯得那半幅纸原是思卿所书写的一幅行草,因而窘道:“抱歉,我方才以为是废纸。”

    思卿道:“无妨。”

    萧绎见剩下那半幅字是老杜的“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心下一动,长长叹了一声,慢慢吸了一口烟丝。

    思卿转头问:“有什么事?”

    萧绎踟蹰了片刻,还是道:“如果朝廷再掀兵火,我将会再添怎样的罪业。”

    思卿思索片刻,忽然明白了,道:“如今眼见端王势弱,何相又缩头,陛下紧着要削藩?”

    定南王在开国时立有奇功,被太祖皇帝裂土封王,世代拱卫南疆。后来宗亲不思安分守己,又掀起战事,诸王留居京师不再就藩,但定南王却以西南不稳为由留在南方。定南王势力膨胀,插手地方政务,干涉税务,占据滇桂地冶厂,专利入己。此外,天下财富半耗于定南王麾下驻兵的饷银,定南王还干扰朝廷官员正常升迁、阻断商路,拥兵自重。

    萧绎道:“国朝国赋不足,民生困苦,皆由兵马日增之故。定藩要饷,绌则连章入告,既赢不复请稽核。藩属将吏士卒靡俸饷巨万,各省输税不足,征诸江南,岁二千余万。各省军需,原俱取之本省,独定藩用各省转输。天下财富半耗于定藩。”

    思卿道:“我在南时,几位伯伯曾说‘天下财富莫盛于东南,亦莫竭于东南’。转运粮草,费船夫脚力无数,只怕转运之费,已远超粮食本身。熙宁四年,江南米价每石至二十余两,民生艰难,我记忆犹新。撤藩有何不可?”

    “我当知定藩除耗朝廷税,还节制督抚、欺凌有司、为害乡里。然而一旦撤藩,其必不会善罢甘休,如果定藩起反,其拥兵之众,便有兵火燎原之势。”

    思卿道:“朝廷养着他,养得过于肥了,他只怕也滋生谋反之心呵。陛下所能做的,不过是把握时机而已。”

    萧绎道:“如你所言,分寸之间,难以把握。”他淡淡一笑:“近日这些话总是积郁心头,无人可诉。思卿,我有一言相问,请如实回答。我若下旨削藩,外人如何看我?”

    思卿笑:“血气方刚,急于扬威立腕。”

    萧绎被思卿的话刺了一下,“这真是实话。我不愿意再受掣肘。倘若削藩彻底,外除强藩,内收兵政,何其干净!”

    思卿道:“还有一语,欲速则不达。”

    萧绎怔住了:“你究竟是向着我削藩,还是反对我削藩?”

    思卿狡黠一笑:“我不知道啊,如何做决定,是陛下的事。欲速则不达,是古人所言。”

    萧绎道:“倘若因撤藩而逼迫的藩王造反,外人又该如何看我?”

    思卿答:“成王败寇。”

    萧绎抚掌笑:“你怎这样油滑。”

    思卿不依不饶:“那你想听我说什么?安慰?赞同?奉承?你让我讲什么,我便讲什么。”

    萧绎听了终于叹气道:“原来你还是放不下当年余允和一狱。”

    思卿听他提及文字事,不由得冷笑:“陛下文韬武略都有了,我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

    萧绎的耐心出奇的好:“你这是气话了。如今定南王告老,希望其子承袭王爵,这正是个好时机。”

    思卿道:“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能一蹴而就,再想想。”

    萧绎叹道:“便说余允和的案子,我当知无益于朝廷声望,奈何前有二公辅政,后有宗亲叔伯,”他向上一指,“那些伯王叔王门开口闭口‘祖宗家法’。你知道,我有开创新气象,他们却要与朝中新气象相抗衡,以征求一席立足弄权之地。”

    萧绎推开长窗,夜风涌入,吹着思卿的乌发,思卿耳畔带着银铃铛的流苏也叮当作响。萧绎合上窗子,“他们做下的那些事,我只能以朝中大局为重,不管不问,然而这些罪孽,到头来还是要算在我的身上。”

    思卿敛眸,轻声道:“我知三哥此数年间种种忧劳心怀不畅,但是来日方长。”

    “不,我不愿再等。”萧绎的眼里散发出热切和疯狂,眼神却飘忽无助,“我要削藩,立时削藩。”

    思卿恍若未闻,额头上贴的花钿让她的肌肤有些不适。她把一枚花钿从额前摘下之后,因为花钿背面的呵胶尚粘,所以粘在了手心里。思卿用水葱一样的指甲把花钿剔下来,丢入漆盒。

    萧绎久久没有得到思卿的回音,不禁问:“你不想说点什么?”

    思卿道:“我从不替别人做决定。利弊得失陛下都想明白了,怎么决定在您。‘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削藩也罢不削藩也罢,只要将来陛下不后悔就是了。不过定南王是开国功臣,陛下不怕留下‘狡兔死,走狗烹’的薄名?”

    萧绎道:“他不过是以军功震耀朝廷,巩固封殖罢了。”

    思卿又劝了一句:“定南王兵强马壮,在边陲演练多时。你起意削藩,不过在这一二年之间。”

    萧绎冷傲道:“我要的便是先发制人。”

    思卿就不劝了,一面卸妆一面说:“怎么决定,都在你。前朝亡国殷鉴,本朝有人归纳为强藩、外患、权臣、外戚、女祸、宦寺、奸臣、佞幸共八项,国朝皆有之。窃以为,除了这八项,还有一点。”

    萧绎问:“哪一点?”

    思卿道:“朋党。”

    萧绎听了微微颔首。

    “国无党祸而不亡。朋党交持,祸延宗社。”思卿话锋一转,道:“当日三哥讲内重外轻,如今内中真的安么?又或者定南王缺少一个起反的由头,故意通过刺杀激怒你,让你下旨削藩,好让定藩有借口起反。”

    正说着,天亮了,黄门进来禀告何适之幺子和何夫人亡故的事,思卿听了冷笑道:“真是巧了!”

    何适之的妻和子三九天里没一起了,府里乱了几日,何适之又气又急,卧床不起,同族兄弟都来忙着办丧事。

    原来何家到了何适之这一辈,除了何适之,只有一个堂房兄弟何守之中用,现当着江西粮道。国朝皇后母家原有恩封,先头仁诚皇后因没了父兄,所以由她隔房兄弟、何宁嫔的胞弟袭了宁寿侯爵位,只是宁寿侯素来不成器。何适之一病,何家少了主事人,好似一团乱麻一般。办完丧事,何适之吃了一杯冷酒,转头就风瘫倒了,半边身子不能动,只好就此致仕,由子侄护送回原籍泰州养病去了,只留宁寿侯一支在京。

    何适之猝然病倒离京,何氏群龙无首,朝里人心惶惶,异常寂静。

    萧绎纵有满心疑惑也查不出什么,只因端王一向与何适之不和睦,倒是有一二闲人揣度何适之是不是吃端王下手暗害了。

    可是无论怎么查、哪边的人去查,结果都是徐家姑娘自己跑出府,大概是慌不择路,跑进了脂粉巷子,被风流的何大少当成粉头调戏。徐湘瑟不依,两人闹起来,失足坠楼,双双亡故。

    徐文长家也是一片惨淡之色,徐夫人哭得喉咙嘶哑,定要去何适之府上理论,又要告京兆衙门。徐文长自然不依,说何适之之子从未见过徐湘瑟,且徐湘瑟是自己跑进烟花之地的,徐家并不占理。徐夫人哭天喊地,质问徐文长他们的女儿哪儿像粉头,又大骂何大少眼瞎。徐文长劝不住,着了恼,甩手出来。徐家和何适之的梁子就此结下了。

    尽管如此,端王在帝京还是坐不住了,也说“热出病来了”,上了个折子要去西京避暑养病,还要把端王妃和新娶的侧妃都带了去,妻妾两个离京前到禁中拜思卿。

    这日菱蓁亲自引着两位位头戴赤金特髻的贵妇人走来,端王妃叶氏打头,后面跟着端王新纳的侧妃,一齐给思卿行礼。

    思卿笑道:“王妃不必多礼。”因请王妃和新侧妃坐下。

    王府的侍女呈上端王妃进献的盆景、缂丝褙子、果品若干。又有给太子和公主的荷包、玉如意、禁步等物。思卿交付菱蓁收了,也命菱蓁呈上来给端王妃的锦缎、珠饰。新侧妃是定南王王府长史之女,思卿也不曾薄待,赏了一整套红宝石头面首饰。二人具离座称谢。

    端王妃叶氏,算起来与思卿是远亲,也出身叶秀峰族中。初以侧妃身份入端王府,端王元妃病逝后,就被扶为正室。但端王一向与内阁不睦,与这位继妃的感情也十分寡淡。后来端王极力反对册立思卿为后,端王府与中宫交恶,也因为这重原因,端王妃夹在中间难做人,极少进宫来。

    思卿先赞了新侧妃伶俐,又问端王妃的旧疾,然后命菱蓁拿山参来赏给端王妃,端王妃称谢不迭,略坐一坐,就领着新侧妃起身告退。

    小小的纸团从新侧妃的身边掉落在地,思卿的裙摆如花一旋,将纸团藏入自己的裙底。新侧妃忍不住一回眸,思卿对着新侧妃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端王妃与新侧妃走后,思卿百无聊赖地拿出一本《太上感应篇》看。过了半日,萧绎走进来,思卿问:“今儿的事情都了了?”

    萧绎点头。

    思卿于是把端王新侧妃悄悄丢给自己的那张纸条拿给萧绎看。薄薄的荆川纸被蹂躏地皱皱巴巴,薄易摧残,上面只写着“端王暗通十二京卫”几个字。

    萧绎既惊且怒:“这是哪儿来的?”

    “从端王新娶的次妃袖口掉出来的。”思卿好整以暇地看着萧绎清白不定的脸色道,“次妃可是定南王府长史之女,定藩想借她的手挑拨你和端王的关系,定藩好坐山观虎斗。三哥你可别中计。”

    萧绎接过纸条,道:“沅西南去,他手头京里的事恐有疏漏。京防杂事,以后你多留心。”

    思卿笑:“且不说沈沅西过不了几日就回来了,现在府军卫我还看顾不过来,其他我无能为力。这么重的担子给我,三哥就不防着我起反?”

    她带着戏谑的眸子格外明亮,萧绎笑道:“我怎么会疑心你?”

    思卿正色道:“君不密则失臣,三哥,你是不是疑心太过?”

    萧绎忽然道:“我不是疑心太过,我也想给沅西留条退路。”

    思卿忽然变色:“原来如此。俗话说的好,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这手足不能断,衣服却能换。你为了给他留退路,就把事情都甩给我?”说完不再理会萧绎,掀帘子进内间去了。

    “我把定藩女指给端王做侧妃本来是想给端王找点麻烦,却没想到定藩女因势而上,失策。”思卿进来只对菱蓁说。

    当端王新侧妃丢给思卿的纸条出现在端王面前的时候,端王满面错愕,骤然抬头道:“这是……”

    萧绎道:“这是端王叔府上的新侧妃给皇后的。”

    端王惊道:“陛下!这纯系诬陷!”

    萧绎当着端王的面把纸条扯得粉碎,笑道:“朕知道这是诬陷,朕本意是想提醒端王叔,千万要留心,别中了定藩挑拨离间的奸计。”

    端王从懋德殿出来,心想着新侧妃原本是皇后所指,又出了这种事,着实让人愤懑。刚刚走出宫城,王府的从人匆匆来报:“王爷,新进府的娘娘忽然中毒殁了。”

    端王的面皮涨得通红,大步走向自己的坐骑。

    出身定藩的端王侧妃之死,给原本就僵持的朝廷与定藩之间的关系添上了一勺油。为了弥补,端王侧妃的丧礼一度超过礼制,发引日皇后亲临端王府祭奠,引来众人的目光。

    端王反对立叶氏为继后,与当今中宫皇后交恶,朝内皆知。思卿亲临端王府,端王、端王妃依礼相迎,倒是没有表现出格外生疏。期间在灵堂旁边小憩时,思卿单独面见端王,端王便单刀直入道:“皇后就这么着急着杀人灭口?”

    “论起杀人灭口,谁能比得上端王?怎么,端王怀疑那张字条不是令府侧妃本宫的,是本宫伪造交给陛下,用来挑拨端王爷和陛下关系的?”

    “是不是,殿下自己心里有数。”

    “端王怎么想都无所谓。但字条确实是令府侧妃给本宫的。陛下与端王鹬蚌相争,得利的是谁?还望端王不要中了定藩挑拨离间、危害朝廷的奸计。”思卿道。

    端王豁然转身:“就算她是定藩的人,就算她有心挑拨朝廷不宁,我自会处置,也不劳烦皇后殿下替本王杀她!”

    思卿漠然道:“不管王爷信不信,我都要说,人,不是我杀的。我也没有杀她向王爷示威的心。谁最希望我死无葬身之地,谁挑拨端王针对我,谁把端王当枪使,还请端王三思。”

    端王怒道:“她是定藩的人,她一死必然加速朝廷与定藩交恶,削藩之事便不得不行。这难道不是皇后的谋算?”

    思卿深吸了一口气,道:“本宫亦不赞同削藩。端王自家好好查查罢。”说完转身走出偏厅。

    思卿回宫后没多言,萧绎却主动问她道:“端王叔没和你说什么?”

    思卿随口敷衍道:“我和端王还有交涉的必要么?”

    待翌日思卿去探望贵太妃,萧绎越想越觉得不安心,便召见程瀛洲,劈面道:“何适之都走了,他下头那些暗线怎这般嚣张?”

    程瀛洲连声请罪,萧绎嘱咐:“千万盯住了,查明白,别出岔子。”

    萧绎命程瀛洲下去,而后慢慢踱步到暗格旁边,取出抚州镇守那封指控何适之的遗折,看了半晌,却又扔了回去。

    待端王府发完了丧,端王就丢开手往上京去了。萧绎见他走了,愈发开始筹谋撤藩的事,朝里议论纷纷,便把何适之父子辞世和端王侧妃崩逝的事掩住了。

    江枫自打同端王府送殡回来,足不出户,日日家里坐,也不出来饮宴。这日思卿请她,她才头戴珠冠,侧插挑牌,穿着礼衣入宫拜思卿。思卿受了礼,请她侧殿更衣。江枫换了换了油绿大袖,白挑线裙子,思卿命众人退下,开口道:“姊姊家学渊源,今日请你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江枫道:“不敢,殿下请讲。”

    思卿微微一笑:“端王新殁的侧妃是定南王府长史之女,你知道么?”

    “妾知道。”江枫答。

    思卿将端王侧妃如何告诉自己端王暗通京卫、又如何被毒死之事告诉了江枫,末了说:“送殡那日,羽林卫的指挥使唐鹏在慈恩寺附近瞧见了陈南飞的影子。我想请江家姊姊查一查究竟是谁下毒毒死了端王侧妃,这件事和陈南飞有没有关系。”

    江枫听了大惊:“端王次妃是被毒死的?有陈南飞的踪迹了?”

    思卿颔首,“自你入京成亲以来,有许多怪事,譬如陈南飞究竟是不是当年害死令尊、打伤武老伯的人,他究竟藏在哪里?还有你大婚当日,入阁刺杀我们的究竟是谁?再有,徐文长女和何适之子之事,真的是巧合么?我总觉得,似乎现在查端王侧妃之死就是一个契机,或可将从前的怪事,都串起来,查清楚。”

    江枫沉吟:“妾斗胆问殿下,为什么要妾去查?”

    思卿道:“我知道,查抚州案的时候,给你和嘉国府带来了许多不便。那时杨万泉那只老狐狸并不想插手牵连内阁两位大学士的抚州案,放眼整个刑部,只有你去查,让事情落到嘉国府头上,他才能脱身。”

    江枫叹了口气,“妾与沅西订亲,知者了了。直到熙宁十七年初开始过礼时,才叫众人知晓。现在妾只恨让众人知晓得太早了些。”

第二十八章 开诚布公

    “你先别着急拒绝,听我说,”思卿道,“这次的事不同,一则如果陈南飞真的是害死令尊之人,那查他必定牵扯武老伯,你放心别人去查武老伯么?还有此事还事涉定藩,也就事涉何宁嫔,外臣来查,多有不便。”

    “事涉定藩,和何宁嫔有何关系?”江枫疑惑。

    思卿轻声说:“她是定藩眼线,替定藩传递消息,被何适之发现了,所以她的死,或许不是意外。”

    江枫骇然,“她是何相的侄女,莫不是何相杀了她?”

    思卿道:“我不知道。她死之前和我说了很多很古怪的话,她还说,她觉得陈南飞是何家的人,但是她没有证据。”

    江枫想了想说:“妾斗胆说一句,何宁嫔既然是定藩的人,她来指证陈南飞是何家的人,也未必可信。”

    思卿轻轻一笑,“我也是这么想的。陈南飞此人怎么看都不像和何适之没有瓜葛,这或许是查清陈南飞其人唯一的机会,你愿意去查么?”

    江枫深深吸了一口气,“殿下,妾把这话说了,还请殿下恕罪。说白了,妾与殿下,都怀疑这一切都是何适之设局,只是缺证据罢了。”

    “若是何适之设局,他的儿子怎么会出那样的意外呢?”思卿问,“我也交一个底,倘若真是何适之设局,那么无论是我还是陛下,都不会轻易去动何适之。所以我只是想弄清原委,多加防范。我不会处置也没有能力处置何适之,你不必担心给嘉国府多结仇怨。”

    江枫试探着问:“为什么?”

    思卿道:“其一,东宫年稚,何适之他的母舅,轻易动不得。其二,若是何家真的完了,我可要被宗亲直接生吞活剥了。宗亲如何评议我,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你这么聪慧,我想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江枫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妾来查。妾还有一个疑问,陈南飞为什么会出现在端王次妃的丧事上?他有没有可能和端王有关联?”

    思卿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不过从先前端王次妃挑拨陛下和端王一事来看,端王很可能是被利用的。这次陈南飞出现在端王次妃的丧事上,很可能就是为了把祸水泼给端王。否则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让京卫的人看见他?”

    江枫问:“端王知道陈南飞那日出现了吗?”

    思卿摇摇头道:“应该不知道。陈南飞的事我们瞒得很紧,端王应该以为他真的死了,不知道他刺杀我之后逃脱的事。”

    江枫颔首道:“妾知道了。”

    思卿将一封信从袖底取出,“这是陛下的手谕,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还有,方銙在此,自今日起,羽林左卫听从你的调遣。”

    江枫却没有接,“妾斗胆问殿下,陈南飞,是哪一卫的指挥使?”

    思卿道:“府军卫。”

    “那妾斗胆,就要府军卫。”

    思卿恍然大悟:“你觉得府军后卫才是突破口,查府军卫,的确比查端王府容易得多。”

    江枫颔首,“殿下想过没有,如果陈南飞不提前暴露,那关于刺杀妾的刺客,所有的证据,都会指向皇后殿下您。大家都会认为,抚州案是叶相所为,而皇后想要杀妾灭口。”

    思卿细细想了一会儿,轻声道:“所以陈南飞暴露,是个意外?那在他暴露前,你怎么能笃定,刺杀你的人不是我派去的?”

    “因为抚州案与叶相无甚关联。”

    “可是我并不知道抚州案与老爷子无甚关联,况且就算抚州案与老爷子无甚关联,老爷子也未必就一直和抚州地方毫无瓜葛。”

    江枫沉默了片刻,还是道:“妾后来抓住过一个刺客,她招了。”

    思卿追问:“然后呢?”

    江枫含糊道:“她既然招了,妾便知道,要杀妾的,是何适之的人。”

    思卿微微颔首,“我没有想到此节。那陈南飞暴露,很可能超出了他背后的人掌控,所以那天有人在广济渠边扔下了假佩剑示警。可假如陈南飞是何适之的人,为什么他们不希望我死呢?”

    江枫道:“您死了,朝廷必然全力追查,他们就会暴露!也许他们还有更大的阴谋。”

    思卿徐徐道:“近年来发生的事分散在四个地方,府军后卫里,宫中何宁嫔那里,叶府四房,你的身边。其实我原本哪个都不想查的,打算一锦被盖过去也就罢了,可是自打端王次妃出事,我开始担心如果不查清楚,怪事还会层出不穷。定藩再掺和进来,到时候就不是内耗了,直接能动摇国本。”

    “府上四太太那里的事,殿下想多了,也未可知。”

    “怎么说?”

    “殿下,”江枫凑近思卿,“兰蕊姑娘嫁了永宁侯府,听说这把戏又玩了一次,四太太房里这位姑娘本事可不一般,也许那次只是她做局陷害其嫡母而已。亲家府上的疏漏在于,这事情是如何走漏风声被端王他们知道的。”

    思卿松了口气,“这倒是不要紧,叶府一向四面透风。只要不是有人做局存心挑拨,有其他心思,也就罢了。”

    江枫叹了口气:“浣画已经没了,就算有人做局,也不过是想挑拨嘉国府和叶府,这局已不攻自破了。”

    “剩下的,端王次妃的事端王自己会查。他离开帝京,正是翻查府里的好时机,我便不插手了,免得端王妃难做。何宁嫔的事,我会查,有眉目以后,若同何适之有关,我会告诉你。最后剩下一个府军卫,就交给你了。”思卿起身绕殿走了两圈,又徐徐坐下,“你要查两件事,其一,刺杀你的府军后卫究竟是不是陈南飞指使的,府军卫如今是什么情形;其二,陈南飞身在何处,究竟是什么人,他背后究竟是不是何适之。”

    “妾想,还有其三,”江枫微微一笑,“那就是陈南飞和定藩有没有联系。”

    “不行!”思卿断然道,“这太危险!定藩如今身份敏感,在帝京肯定有眼线。我与陛下怕出事,都不敢让禁军拔掉他们的据点,只能盯着。你不要查,容易牵连府上。”

    “妾明白了,”江枫敛衽下拜。

    思卿忽然想起一事,“武家伯父在京么?”

    江枫摇摇头,轻声道:“伯父不在帝京,妾不会请他相助,殿下放心。”

    思卿扶起她道:“多谢你。”

    江枫却道:“妾是这世上最想查清陈南飞是谁的人,因为妾想知道,妾的杀父仇人究竟是不是他。殿下给妾查府军后卫的机会,应该是妾谢殿下才对。”

    思卿微微一笑,轻声道:“江家姊姊,你也可以唤我思卿。”

    送走了江枫,思卿身边的菱蓁进来收拾残茶:“奴婢听得急死了,舅太太已经抓住一个刺客了,那刺客也招了是何适之的人,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的周张?”

    “交出刺客嘉国府就和何适之撕破脸了,”思卿凑近菱蓁,“你觉得嘉国府会把人交出来么?”

    思卿与江枫算是既摊了牌,又结了盟,菱蓁私下问思卿:“姑娘,为什么一定要让舅太太去查?让程将军去查不好么?”

    思卿摇头道:“不好,自查自纠,程瀛洲难做,也未必能查出什么东西。对了,何宁嫔的事,你怎么看?”

    菱蓁轻声道:“何宁嫔的事,确实查不出什么来了。给她熏衣的小宫人已经死了,而且这个小宫人身上没有疑点。试图给何宁嫔下毒的侍女是她带入宫的陪嫁,一向忠心,且在宫里也没留下疑点。她是何府家生仆从,除了何府,没人能指使得动她。”

    “假如是何适之杀了她,那由头也是从她殿里走水使她落胎而起。如果她不落胎,以后多一个哥儿作为筹码,何适之未必会轻易动她。”思卿道。

    菱蓁想了想说:“何宁嫔生前跋扈,得罪的人太多了,说不定是有人心生嫉妒,暗中害她。”

    “你觉得是谁?”

    菱蓁抿了抿口脂,“姑娘没怀疑过周容妃么?越是毫无疑点的人,就越可怕。”

    思卿忽然一笑:“她是太皇太后的人,咱们不能动。”

    “奴婢不明白,”菱蓁侧头看向思卿,“太皇太后已经没了,她也没了靠山。”

    思卿道:“太皇太后在时,她若失了太皇太后的欢心,动她无妨。可是太皇太后已经没了,谁动她,就是对太皇太后不敬。”

    菱蓁忽然问:“您为什么要再去查宁嫔的事?”

    思卿道:“想看看是谁在禁中作耗,也想弄明白何适之和定藩有没有勾结。”

    “可是何适之想杀何宁嫔,不就说明他和定藩没有勾结吗?”

    “那也不一定,”思卿微微一笑,“就算何适之和定藩勾结,他们也可能完全相互信任,或许是何宁嫔的立场让他疑心呢?”

    “您为什么现在才查?”菱蓁又问。

    思卿面色冷肃:“何适之在帝京,我不大害怕。他离开了帝京,也算是以退为进,反而让人害怕。”

    晚夕萧绎来,想是忙了一日,十分困倦,倒头就睡。思卿忽然凑到他耳后问:“三哥,何宁嫔怎么死的?”

    “他不是自杀么?我都和你说了,我没杀她。”

    “我知道,我是想问,她为什么自杀?”

    萧绎打了个哈欠,问:“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是你的侧室!”

    萧绎忽然顿了顿,轻声道:“我一直没动她,应该算仁至义尽了吧?怎么还想起问这个,睡觉睡觉。”

    思卿追问:“新来的何美人这么老实,是不是你故意把何宁嫔死因透给她,说何宁嫔是不因为不听话被母家弄死的,吓得她不敢有所行动了罢?”

    萧绎伸出一只手揽住思卿:“你得……谢谢我。这麻烦本是你找来的,我就说,人多事多,人少事少,你偏不听。你看,还要我给你解决。”

    思卿立刻凑上去追问:“看不出啊,三哥你这防人之心想得可真多。我和她们一样,谁也不比谁高贵些,你是不是也一直这样防我?”

    萧绎一笑:“是啊,我得防着你……多心。你有……一百二十个心思,你看,你一多心,我觉都睡不成。”

    思卿没好气问:“行了,别浑闹。你说除了何适之,谁还有杀何宁嫔的动机?”

    萧绎用被子半蒙住头,随口问:“谁啊?”

    思卿无奈,伸出涂满蔻丹的手指指着自己,“当然是我啊。”

    萧绎听了把被子一掀,翻身做起:“你没发烧罢?好端端地提她做什么?”

    思卿被问住了,片刻后才道:“她给我托梦了。”

    萧绎听了又倒头蒙上被子,“她给你托梦,又不是给我托梦。我要睡了,别问我,别再问我。”

    思卿叹了口气。

    思卿虽然让江枫查府军后卫和陈南飞,但是江枫对徐湘瑟和何适之幺子的事还存有疑心,可无论是京兆府、禁军还是江枫去查,无论是怎么查,结果都是意外。

    江枫那日还听了一言半语,心知徐湘瑟看上了有妻室的杜嗣忠,依照杜嗣忠的君子性情,肯定不会抛弃结发之妻。徐湘瑟说不准是婚事不谐,赌气跑出府的。至于何适之的幺子流连青楼,是自己亲眼所见。何适之再怎么谋算也不可能算准徐湘瑟会看上杜嗣忠,且不会搭上自己独子的性命,那么这件事只能是意外。

    于是江枫把目光转向了府军卫,可那边思卿查何宁嫔的事遇阻,这厢江枫拿到府军卫的方銙后进展也不顺利。府军卫新任指挥使唐鹏委婉地拒绝了江枫想调取府军后卫名册查看的请求。唐鹏的理由也十分充分:他调任府军卫指挥使之时,皇后也曾嘱咐他查府军后卫人事。既然唐鹏是现任府军后卫指挥使,府军后卫的人事,还是由他来查最合适。

    江枫待字时曾出任刑部督捕前清吏司主事,颇得刑书杨万泉倚重,办事也算老练。她心知思卿让她来查,必然不希望她张扬。否则惊动御史台,必然会给皇后和嘉国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她与唐鹏商议,唐鹏来查府军后卫人事,她来查陈南飞,前提是府军后卫需要配合她的行动。

    江枫一面致书沈江东告知自己将重查陈南飞之事,一面开始搜寻端王侧妃停灵的慈恩寺周边。然而慈恩寺周边毫无陈南飞的踪迹。她唯一能查到的陈南飞出现在京畿的踪迹,就是陈南飞在她进京待嫁当日,在五福楼前出现过。而当时在场的除了她和沈江东,还有小敬王萧纡。

    “沈大哥都唤我老九,五姐姐在世时也叫我老九,沈家嫂嫂不必这么客气,叫我老九就好。”小敬王不知道方才在何处鬼混,身上散发着浓郁的脂粉香。

    “这件事情其实我藏在心里很久了,能让你来查的人,肯定是皇后娘娘罢?走,我正好也借此机会告诉娘娘,省得日日夜夜睡不好觉。”小敬王皱了皱眉,吸了吸鼻子,“今儿娘娘在南苑,不在禁中,我也不换衣裳了。沈家嫂嫂,走,咱们去见皇后娘娘去。”

    小敬王和江枫进了南苑,有一位面生的内人引路。小敬王一会儿夸她妆面好看,一会儿赞她衣裳时新,一口一个好姑娘,夸得那内人红霞斜飞,江枫在一旁十分尴尬。

    “姊姊不必不好意思,”思卿戴着天鹅绒衬的髻,斜簪累丝金凤,转头笑道,“我这儿的丫头,从前都是老九的好姑娘。”

    “不对!不是!”

    小敬王刚要反驳,思卿又笑道:“等到混熟了,全是他的好妹妹。”

    说的满殿都笑起来,小敬王皱眉道:“三嫂又拿我寻开心。”说完把当日他带着春香楼的粉头们和两条恶狗在五福楼霸座和五福楼老板起冲突,恰好看见陈南飞路过,想让陈南飞收拾五福楼老板的事说了一遍。

    “我那日瞧见一位小姑娘被九王养的狗咬伤,九王的狗看起来似乎有疯病。我害怕小姑娘得恐水症,所以杀了九王的狗把狗脑掏出来给了小姑娘,所以和九王以及陈南飞起了一点儿冲突。”江枫接口。

    思卿问:“后来呢?”

    小敬王道:“后来沈大哥恰巧路过,那我和老陈不得识趣点儿,我就拉着老陈去对面酒楼喝了两壶,老陈喝了挺多的。我要送粉头回春香楼,老陈死活不去那种地方,就散了。晚上我就听说他落水死了。可能他真的喝多了,失足?”

    思卿摇头:“他身手很好,不会这么轻易淹死。”

    “三嫂怎么想起来查这个?”小敬王忽然问,“臣弟看您气色不好,该少操些心才是。”

    “你也看出我气色不好了?”思卿忽然问,“不瞒老九你说,最近陈南飞天天给我托梦,说他死得不明不白,让我查清楚。我被吓怕了,日日辗转难眠,才想起来要查的。”托梦这个借口实在好用,思卿一时懒得再去找其他理由。

    小敬王大吃一惊:“他竟然不来找我?不不不,又不是我杀的他,他干嘛找我?可是也不是三嫂杀的他,他找您干嘛?说起来,老陈这个人虽然无趣,办起事来还是挺上心的,之前我还送给他一把剑呢。三嫂……”

    “嗯?”

    “我这就去给他做水陆道场,给他念经超度,让他不要再扰您。还有,沈家嫂嫂还要查什么,我帮忙!”小敬王拍胸脯道。

    思卿道:“好,你去罢。多请几个和尚道士无妨,银子我回头给你送去。”

    “臣弟告退。”小敬王一溜烟不见了。

    “也许事涉端王,老九帮你也成,只是别让他知道陈南飞刺杀我不成还活着的事,”思卿忍住笑问,“为什么给唐鹏让步?”

    江枫敛了笑容:“我和唐鹏的目的一样,不能内耗。”

    “好,”思卿道,“我只有一句话嘱咐你,自己多加小心。”

    江枫告辞后,萧绎穿着家常道袍走出来,轻声问:“陈南飞的事,禁军查过很多次,都没查出来,沅西的夫人又能查出什么来呢?”

    思卿一笑:“人家没成亲前在刑部时都是卓异,总不能因为人家成了亲,就小看人家。”

    萧绎复问:“那你为何现在忽然想再去查?”

    “两个原因,”思卿拔下珠钗拨弄着穗子,“其一,之前查,总是把府军后卫和陈南飞分开来查,其实二者一而二,二而一,这次合在一起查,说不定有新线索;其二,三哥想要削藩,在削藩前,难道不想要一个稳定的后方么?”

    萧绎点点头道:“嘉国夫人的确是可用之人,不过你让老九掺和进去,不怕他帮倒忙么?”

    思卿复笑:“老九精明入骨,怎么会帮倒忙呢?”

    “正因为他精明入骨,你让他办差,他才会故意帮倒忙。”萧绎沉吟。

    “三哥你的疑心病是不是可以省省了?”

    “我这只是为了万无一失。”

    “老九不可能帮倒忙。”

    “为什么?”

    思卿无奈:“陈南飞的事,他有疑心,也有嫌疑。”

    “怎么说?”萧绎追问。

    思卿道:“他是帝京城里最后一个见过陈南飞的人,之后陈南飞就‘死了’。”

    萧绎皱眉:“陈南飞没死啊。”

    思卿道:“你的疑心病关键时刻怎么不管用了?是,陈南飞没死,我差点死了。外人眼里端敬二王一体,他是端王的好侄儿,端王看我不顺眼,有杀我的动机。”

    “说到这儿了,”萧绎忽然想起一事,“你好像从来不担心陈南飞会寻仇去杀你兄长。”

    “我兄长身手比我好无数倍,且比我精明。再说了,他去杀我兄长干什么,他又不知道……”思卿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对,“哦,三哥你说的不是我阿兄,是叶兰成?”

    萧绎无奈道:“叶兰成不是你兄长?”

    思卿皮笑肉不笑得笑了笑,说了句“不是”,迅速走开了。

    萧绎连忙道:“你别急着走。”

    思卿一个转身,步摇打在脸颊上,打得生疼。她一把抓下步摇问:“怎么了?”

    “看看这个。”

    思卿接过一封折子看了看,“端王的密折?”

    萧绎颔首。

    思卿一目十行看完了,丢给萧绎,面色转沉:“这么说,端王次妃是定藩的人毒死的?”

    萧绎接过折子道:“她的陪嫁侍女是定藩的人,应该就是定藩下的手。我想不通,定藩为什么要这样做?”

    思卿冷笑:“这位次妃没想到你直接拿着那张纸条找端王去了,暴露得太快,只有猝死,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价值。又或者她此举不过是试探你与端王之间的芥蒂有多深,看看能否离间。”

    萧绎道:“你说的也是。”

    “我有个疑问,”思卿慢慢把步摇插回发髻,“你说端王次妃既然是定藩杀的,那何宁嫔是不是定藩的人下手杀的?”

    萧绎叹了口气道:“如果定藩想要挑拨你与何适之的关系,你说的也有可能。”

    思卿敏锐地捕捉到了萧绎闪烁的目光,轻声问:“三哥,你还知道什么?”

    萧绎猛然回头:“我还知道,宫里人多事多,人心叵测,你谁都不要相信。”

    思卿一笑:“包括你?”

    萧绎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思卿转身边走边道:“那我等你和盘托出那一天。”

第二十九章 险象环生

    江枫从南苑出来,在慈恩寺附近转了两天毫无进展,于第二日晚间穿着簇新的道袍,戴一顶沈江东的网巾,独自一个人去了春香楼。

    这日恰好赶上春香楼门庭冷落,江枫一出现,便被一群姑娘围了起来,递汗巾、倒茶水、喂果子,粉头们只差没滚到她怀里。

    一开始江枫还算淡定,时间久了有些支应不住,恰好此时门首传来一声“姑娘们都去哪儿钻沙了”,才给江枫解了围。

    江枫一抬头,只见小敬王大摇大摆走进来。江枫还没回神儿,小敬王已经掩口大惊:“沈家嫂……”还好又急时收住,“沈兄弟来了?不怕嫂嫂吃醋?”

    江枫松了口气。

    小敬王显然是春香楼的熟客,片刻功夫把老鸨姑娘都支应地团团转,然后抖抖袖子领着江枫进了一处雅间。

    江枫四下搜寻了片刻,小敬王笑道:“嫂嫂放心,没人偷听。对了,嫂嫂怎么来了?”

    “之前京卫已经把陈南飞摸得差不多了,我来,是来找线索的。”江枫单刀直入。

    小敬王疑惑:“啊?春香楼找线索?”

    江枫颔首:“对。”

    “这是为什么啊?”

    “禁军此前查陈南飞,都是查他家里有什么人,平时爱去哪儿,但是却没查过他不爱去什么地方。”江枫答,“我记得您说,您最后一次见陈南飞,他不肯来春香楼。”

    小敬王想了想,点头道:“对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他又没成亲,为什么不肯来春香楼?”

    “沈大哥没成亲那会儿也不肯来春香楼啊。”

    江枫愣了愣,轻声道:“九王,陈南飞生前经常逛其他的勾栏瓦舍,唯独不肯来春香楼。除了您约他这次,有一次杨大司寇约他,他也不肯来。”

    小敬王听了道:“那是有点儿蹊跷。”

    “不仅如此,陈南飞不肯来春香楼,却叫过一个春香楼的姑娘的堂会。”江枫道。

    “谁啊?这儿的姑娘,我基本都熟。”

    “这姑娘还有点儿古怪,她后来别处高就,去了藏春楼。我来,就是想弄明白这位姑娘为什么走?”

    小敬王听了说:“懂了,沈家嫂嫂你等着,我……”

    “我没带人,让你的人去找府军卫的唐鹏来。”江枫打断了小敬王的话。

    “啊?”小敬王有些不情愿,“要多少人手,我都有,不叫唐鹏那个呆子不成么?”

    江枫笑了笑:“不行。皇后殿下让我和府军卫一起查,我们不能彼此隐瞒争功,坏了大局。”

    唐鹏来的很快,想来思卿告诉了他小敬王参与查案的事,所以他瞧见小敬王并不吃惊,只拱手道:“九王,嘉国公夫人。”

    江枫便把所查之事告诉了唐鹏,“我和九王觉得或许可以从藏春楼这位姑娘身上找到一些线索。”

    唐鹏颔首,“嘉国夫人说得对,也许……”

    “嘘……”江枫忽然四顾,轻声道,“我们中招了。九王带了几个人,唐指挥使带了几个人?”

    “我没带人。”唐鹏先说。

    “四个,”小敬王伸出四根手指,“怎么这么头痛?”

    唐鹏猛然起身,江枫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别运功”,就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枫一觉醒来,听见些笑语和丝竹声,她扶了扶网巾抬起头,立时就有皓腕送上茶来,笑道:“公子怎么睡得这么沉呀?”

    江枫一个激灵,下意识要拔袖管里的剑,一抬头只见满桌子残杯冷炙,小敬王兀自在桌边昏睡不醒。江枫见小敬王无恙,把剑暗暗收了,伸手拍拍小敬王:“九王!九王!”环顾四周,只见五六个粉头打扮得粉妆玉琢来献殷勤,却不见了唐鹏的踪迹。

    小敬王醒来,迷糊了片刻,忽然大叫:“春香楼几时成了黑店!看爷不……”

    他这一叫门外跟来的王府随从探头探脑:“爷,怎么了?”

    江枫心知有异,勉强笑:“无事,喝高了。”又问粉头,“我们的同伴呢?”

    “没瞧见呀,那位爷台应该是喝高了,如厕去了罢?”粉头殷勤回答。

    “胡说八道……唔……”小敬王待要反驳,被江枫暗中扭了一把,江枫吩咐王府随从,“看看唐先生去哪儿了。”转头对粉头们道:“你们到里间去,唱个曲儿我们听。”

    粉头们退进里间,舒皓腕,展歌喉,江枫轻声道:“九王醒醒神儿,此事有诈,我们人少,先看看,别冲动。”

    小敬王一惊:“我们刚才上来没吃菜,哪儿来的酒菜?唐鹏呢?”

    正说着,王府随从进来,小敬王问:“你们刚才做什么去了?”

    “回爷的话,小的们一直在楼下正对着爷的包厢的地儿,刚才闲着嗑了一会儿瓜子儿……”

    “唐指挥呢?”江枫打断问。

    “回这位爷,小的们没留意,打听了一圈,唐指挥使方才出去了,出去有小半个时辰了。”

    “什么?”小敬王大怒,“他想做什么!”

    江枫复问:“方才都有什么人进过包厢?”

    王府随从想了想答:“送菜的,送酒的,还有姑娘。”

    “谁送的酒菜?”

    王府随从一时语塞,想了半天才说:“对了,小的想起来了,应该小厮送了酒菜,唐指挥使开门接的。”

    江枫问:“你看清了?”

    王府随从谨慎道:“小的……没看清脸,看衣服是唐指挥使。”

    江枫颔首:“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唐鹏为什么……”

    “嘘……”江枫轻声道,“这一曲唱完了,我们出门找唐鹏。九王,自然些,也许有人在下套,别让旁人看出异常。”

    小敬王低声道:“会不会是唐鹏……方才我们好好的,唐鹏一来我们就被迷晕了,他会不会有问题?”

    江枫道:“不管他有没有问题,陛下和皇后殿下任命他为府军卫指挥使,一定有理由。”

    小敬王想了想,轻声道:“唐鹏平日爱板着脸,做事循规蹈矩,看不出什么问题啊,或许三哥三嫂被骗了?”

    说着一曲终了,二人离座,小敬王付了银子,叫上随从,不耐烦地应付了老鸨几句,同江枫出了楼。

    一出楼,小敬王就大骂随从是废物,又要叫禁军来搜楼,被江枫制止。江枫道:“看起来没人跟着我们。九王,我们安然无恙,没有搜楼的理由,找到唐鹏要紧。”

    小敬王问:“怎么找?”

    江枫叹了口气:“他是府军卫指挥使,自然让府军卫的人去找。”说完交代了一名王府随从几句,让他去府军卫衙门报信。

    “九王回去罢,也许我们被人盯上了,并不安全。”江枫又补充道。

    “沈家嫂嫂你呢?”

    “我得去藏春楼探探那个姑娘的虚实。”

    小敬王疑惑:“那姑娘既然现在在藏春楼,嫂嫂为什么要来春香楼找人?”

    “我不是来找人的,”江枫答,“我本来想探探她旧时底细。可是如今春香楼有古怪,我不能问了,只能去见她。”

    “我陪嫂嫂一起去。”

    “不成,九王跟着太点眼了,想必九王在藏春楼也有不少熟人吧?”

    “嫂嫂一个人太危险了,我知道嫂嫂不带从人,是怕给嘉国府找麻烦。我可以多叫些人跟着我,我们分开进藏春楼。若嫂嫂遇事,也好有个照应。”

    江枫想了想道:“那也行,九王带人先进去,我落后一步。”

    两人从春香楼出来分开走路,小敬王先进了藏春楼。江枫想起上次在这附近看见过风流潇洒的何适之之子,转头这位何大少就没了,不禁叹了口气。江枫站在原地等了一柱香的功夫,四下搜寻,见没人跟着,方才进楼,开口就要见“淑则姑娘”。

    老鸨赔笑道:“这位爷,淑丫头病了,您看……”

    江枫将一大叠银票丢过去,“就说两句话。”想了想又觉得言语不妥当,“温存温存,还不成么?”

    老鸨接了银子,犹豫着,还是领江枫到了淑则的房门口,江枫道:“我自己进去。”

    老鸨脸上的粉笑的直往下掉渣儿,“晓得,晓得。看爷这般猴急,我就不打扰了,您请便。”

    小敬王一直在对面看着,见江枫进去大约一盏茶功夫就退了出来,觉得奇怪,于是跟着江枫出了藏春楼。

    两人在楼外僻静处汇合,江枫道:“那姑娘死了。”

    “什么?谁杀的?”

    江枫摇头:“不知道,应该是刚刚死的,室内没有打斗的痕迹。”

    小敬王倒退一步,“唐鹏,会不会是唐鹏杀了她?”

    江枫道:“不能确定,找到唐鹏再说。九王,我出来时还没人发现那姑娘死了,我可能有麻烦。近来别再见我,告诉皇后殿下……”

    “快!快!人没走多远,那个戴网巾的小白脸刚出去……”有人吆喝。

    “五城兵马司的人?这么快?”小敬王大惊。

    正说着,明晃晃的火把照在二人脸上,老鸨惊叫:“是他!是他杀了淑丫头!”

    江枫刚要说话,却被小敬王拽到身后:“怎么?诬陷爷杀人?”

    “不是……”老鸨刚要反驳,小敬王大喝,“你住口!老东西,知道爷是谁吗?”

    老鸨这才看清小敬王的脸,吓了一跳:“敬王爷?王爷恕罪!奴家……”

    “这鸨子惯好折磨姑娘,说不定她自己折磨死了姑娘,胡乱攀咬。你们,你们给爷我好好查查。”小敬王道,“你们长官呢?长官逛窑子去了?”

    几个九城兵马司的小吏咬了耳朵,先给小敬王行礼,然后道:“九王恕罪,那姑娘,是被一剑封喉杀的,所以……”

    “人是我杀的,来吧,来抓我。”小敬王吼道。

    鸨子已经昏了头,不明白小敬王为何要卷进来,也不敢说话。

    江枫见僵持不下,拨开小敬王的手,“我是最后一个见淑则姑娘的人。”

    “沈……”

    江枫暗中用剑柄怼了怼小敬王,“我进去的时候,淑则姑娘已经断气了。”

    五城兵马司的人觑了觑小敬王,对江枫道:“请跟我们走一趟。”

    “不行!”小敬王断然道,“你们知道她是……”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跑了,就坐实了畏罪潜逃的罪名。”江枫道,“九王,不必多说了。”

    小敬王急得面色通红,小声道:“沈家嫂嫂,你跟他们走了,明儿我怎么去见三嫂?”

    江枫小声道:“如实禀告。”说完对五城兵马司的人道,“走吧。”

    “且慢!”暗中忽然有一大队人马,领头的走近小敬王,行礼道:“九王。”

    “老程?你怎么来了?”小敬王吃惊道。

    匆匆赶来的程瀛洲不答小敬王的话,只匆匆行了一礼,转头对五城兵马司的人道:“京卫办事,行个方便。”

    小敬王忽然反应过来:“老程你来的正好!虽然上十二卫绕开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府拿人于礼不合,但是他们几个不说,没人会知道。”

    五城兵马司的人面面相觑,程瀛洲道:“你们也看到了,敬王爷在这里,禁军也在这里,不想给你们上官找麻烦,就把事情交给我们。”

    小敬王道:“不错!还有,闭上的你们的嘴!倘若让御史台听见一丝一毫风声,惹到那群乌鸦,看小爷我怎么收拾你们!”

    五城兵马司的人见事情越闹越大,也不敢得罪小敬王和禁军,只好退让离开。程瀛洲命人抬走淑则的尸首,小敬王又威胁了老鸨一番,众人才掉头往府军卫衙门去了。

    “你怎么来了?”小敬王问程瀛洲。

    江枫则问:“程大统领,找到唐鹏了么?”

    程瀛洲道:“接到了九王报的讯,得知唐鹏失踪,觉得蹊跷。皇后曾嘱咐臣注意九王和嘉国夫人的安全,臣才跟来的。至今仍然没有找到唐鹏。”

    小敬王道:“不对啊,我的小厮说唐鹏是自己走出春香楼的。”

    程瀛洲摇头:“不对,有一个穿着唐鹏衣裳、戴着斗笠走出春香楼的人,未必是唐鹏。”

    小敬王还要说些什么,江枫抢先道:“事有蹊跷,劳烦程将军搜寻唐指挥使下落,余事明天禀报了皇后殿下,再做定夺。”

    程瀛洲颔首,复问:“敢问嘉国夫人,唐鹏是怎么失踪的?”

    小敬王接话说:“沈家嫂嫂怀疑一个起先在春香楼、后来去藏春楼的姑娘,就是刚才死了的那个。我们在春香楼查线索,通知了唐鹏。唐鹏一来,我们就被迷晕了,等我们醒来,唐鹏就不见了,只剩下一群粉头。”

    程瀛洲疑惑:“按照唐鹏的身手,不应该呀。”

    小敬王又道:“所以我们怀疑是唐鹏放的迷烟。”

    “不对,”江枫插口,“唐鹏没有这么做的动机。”

    小敬王道:“争功呗?”

    江枫还是摇头:“可是这姑娘死了。”

    “或许是他杀的……不会吧?难道说,唐鹏有问题,所以杀了这姑娘灭口?”小敬王问。

    程瀛洲则说:“唐鹏应该没有问题。”

    小敬王一个冷战:“陈南飞失踪后,直接就死了,唐鹏不会……”

    江枫道:“一是找人,二是查这姑娘的死因,先做这两样吧。今日多谢程将军解围,可这两件事还是由我们来做罢。”

    “五城兵马司的人不会乱说罢?”小敬王还是有疑虑。

    “不好了!”有程瀛洲身边的禁军来报,“不好了,方才那些五城兵马司的人在藏春楼边,被杀了!他们衙门的人正追过来呢!”

    江枫深深吸了口气,“九王,程将军,这是找我的。程将军放下这姑娘的尸首,快走,别粘上这事。”

    “不!”小敬王道,“放下尸首,沈家嫂嫂和老程走,我来顶。”

    “不成!”程瀛洲和江枫异口同声,程瀛洲道,“自然是九王和嘉国夫人走……”

    “你们谁留下都会牵连皇后,我不会!”小敬王道,“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江枫道:“那也不行!”

    “沈家嫂嫂想想三嫂的处境!”小敬王急道,“你能顺着线索查下去,我不能!”

    程瀛洲忽然想明白了倘若事情再牵扯上思卿的后果,于是当机立断道:“嘉国夫人,敬王爷说的有道理。”复对小敬王道,“九王一切小心。”

    江枫自付说服不了程瀛洲和众禁军,于是说:“尸首带走,死无对证,九王不要松口。今晚,多谢九王了。”

    江枫与程瀛洲绕过几条街巷,到了僻静之处才停下来。江枫道:“有人追着我,及时灭了口,不知道会是谁。”

    程瀛洲问:“嘉国夫人,您怀疑谁?”

    江枫坦言:“我怀疑唐鹏。毕竟告诉皇后殿下在慈恩寺周围见过陈南飞的就是唐鹏,但是我在慈恩寺周围什么都没查出来。”

    程瀛洲叹了口气道:“按理说应该不会是唐鹏。”

    江枫颔首道:“我知道,但是眼下最可疑的只有他。程将军,这儿离我们府上不远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你去九王那边瞧瞧,别再闹出什么事。今儿太晚了,明日我再去见皇后殿下。”

    程瀛洲应了,两人拱手别过。

    江枫次日进南苑见思卿时发现小敬王已经在座,见了礼,思卿让她坐下,只听小敬王接着对思卿道:“后来那鸨儿改口说是自家姑娘跑了,她想讹人,讹诈在了我身上。五城兵马司的人问我怎么处置,我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思卿问:“那几个被杀的五城兵马司的人呢?”

    “他们和我们分开后,旁边的食铺里有食客曾经看见过他们,所以可以证明他们的死和我们无关。”小敬王掏出手巾擦了擦鬓角,“昨天真是吓死臣弟了?”

    江枫插言问:“二位殿下,有唐鹏的消息了么?”

    思卿摇头,小敬王一拍大腿道:“我就觉得唐鹏有问题,他一出现,我们就被迷晕了。”

    江枫见思卿面色有异,于是说:“昨儿多谢九王解围。”

    小敬王道:“沈家嫂嫂未免太过客气,昨儿那是我应该做的,那五城兵马司不敢找我麻烦。”

    思卿道:“这么说藏春楼的鸨母是唯一知道底细的人,怎么处理?”

    江枫沉吟:“总不能杀了,现在杀,太过点眼。”

    小敬王摇摇头:“不必害怕,那老鸨可精明了,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闭嘴。要不上次何适之那儿子和徐家小娘子在藏春楼附近出事,她都能安然脱身。等我找个机会,再去威胁她一番。”

    这时霞初进来禀报道:“程统领求见。”

    思卿道:“让他进来。”

    程瀛洲入内行礼,思卿问:“如何?”

    程瀛洲道:“藏春楼的姑娘和五城兵马司那几个人都是一剑封喉,从伤口来看,剑锋非常薄。”

    思卿皱眉:“剑锋很薄?可以藏在腰间的软剑?”

    小敬王大惊:“唐鹏的剑不就长的那样么?”

    思卿面色一沉:“姑娘的尸首处理掉,继续找唐鹏。”

    程瀛洲轻声问:“殿下,唐鹏失踪的事藏不住怎么办?”

    “陛下派唐鹏去城外的神机营公干了,”思卿美目一扬,“老程,你小心行事。”

    程瀛洲道:“微臣明白。”

    小敬王也起身道:“那臣弟也先告退。”

    思卿颔首道:“老九,你自己也小心。”

    江枫也意欲告辞,思卿笑道:“江家姊姊慢走,针工局送来了时新衣裳,你来瞧瞧。”

    程瀛洲和小敬王见状就先退了出去。

第三十章 白纸糊窗

    室中只剩下思卿、江枫和霞初,思卿问:“藏春楼的人忽然改口,是因为你去寻武老伯了吧?”

    江枫轻声答:“回殿下,是妾去寻了武家世伯留在帝京的管事。”

    武振英同帝京三教九流破皮无赖一向熟识,青楼肯听武振英的话也不奇怪,思卿点点头道:“这次的事来的又急又快,这么着也就罢了,下次不要再寻武家伯伯帮忙了。”

    江枫答:“妾记住了。敢问殿下,是不是觉得唐鹏……”

    “事情肯定不是唐鹏做的,”思卿笃定道,“有人想把水搅混。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藏春楼的那个姑娘,死了。有人趁机泼脏水,没成功。”

    江枫眼波一转,微微颔首道:“殿下说的是。”

    “我要回禁中了,我回禁中以后,我们见面就没这么便宜了,所以今儿我把霞初给你,”思卿唤过霞初,“有事让她传达,她在帝京的时日比我们都久,又是嘉国府出来的,说不定也能帮上你。”

    江枫称谢,思卿又道:“我还有三点嘱咐你,其一,陈南飞没死的事情程瀛洲和唐鹏都知道,但是这件事不能让老九知道;其二,我已经告诉老程,让他不要介入此事介入得太深,以后他能帮助你的十分有限;其三,今日以后,事情全权由你调度,府军三卫听你指挥,我不再过问。”

    江枫疑惑:“殿下的意思是殿下……”

    “我不再过问,”思卿解释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哪怕不合规矩也没关系。倘若有事,只要不牵涉通敌叛国无可辩驳之罪名,我都会尽力帮你遮掩。”

    江枫道:“多谢殿下。”

    思卿叮嘱道:“找唐鹏不过是个幌子,既然有人想拿唐鹏失踪扰乱我们的视线,那我们就去查唐鹏的下落。一边查唐鹏下落,一边找背后的搅乱此事的人。”

    江枫起身意欲告退时,只听思卿忽然唤住江枫,“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告诉你,其实……”

    “殿下,”江枫微微一笑,“您不必说。说了,戏就演不真切了。”

    思卿会意,起身道:“那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小敬王和程瀛洲先走一步,出了南苑,小敬王道:“三嫂说,是因为陈南飞给她托梦,她才想查陈南飞死因的,我觉得这个说法好牵强。如今看来,三哥想要撤藩,帝京城里三哥身边都藏着这么多歹人,难怪撤藩前三哥想要查陈南飞的死因。”

    程瀛洲道:“九王说的是,这事情实在古怪。”

    “接下来怎么办?”小敬王问,“三嫂让我们找人,那我们去找人?”

    程瀛洲沉吟片刻轻声道:“那就先找唐鹏。”

    “我带人从东往西搜,你带人从西往东搜,”小敬王道,“昨儿城门加强了戒备,唐鹏应该没出城。”

    程瀛洲问:“那嘉国夫人那边,不用说一声?”

    小敬王道:“我来说。”

    小敬王同程瀛洲分头行动,他本人却顾虑给江枫再被人盯上,所以没有再去找江枫。江枫带着霞初回了嘉国府,也没去查唐鹏的下落。思卿曾送给江枫一串珠子,坠有茜色流苏,虽然珠子不大,但颗颗均匀饱满,光泽莹润,江枫一直戴在手腕上作软镯。更衣时没摘,没想到出去一趟,竟然不见了。江枫正想那珠子,霞初问:“夫人,咱们怎么办?”

    江枫道:“等。”

    霞初点点头,感慨道:“奴婢好久没回来过了。”

    江枫唯恐她想起沈浣画伤心,于是说:“我想,近来府上可能不太平,你自己也多小心。”

    霞初道:“夫人,大姑娘有什么事瞒着您?”

    江枫摇头道:“你在殿下身边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

    “那您为什么不弄明白?”

    江枫笑了笑道:“眼下还不是刨根究底的时候。”

    “夫人也这么高深莫测的,”霞初道,“起先跟着我们姑娘,只觉得大姑娘比我们姑娘心思细密,每每遇上事情,总能找出解决的法子。后来跟了大姑娘去,越发觉得大姑娘和我们姑娘不同,杀伐决断起来,叫人害怕。”

    江枫道:“殿下若无杀伐决断之能,早就让人杀了。”

    霞初叹了口气,“那倒也是。”复问,“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江枫忽然道:“等。殿下有事不曾告诉我,我也有事瞒着殿下。”

    “啊?”

    “殿下不让我找武老伯帮忙,但是我昨儿已经让武老伯的人去遮掩藏春楼的那位淑则姑娘的死,武老伯的人肯定也好奇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武老伯的人一好奇,就会帮我查淑则姑娘的过往。”

    江枫正说着,嘉国府管家老夏进来,“夫人,门首一个闲汉送来的。”说完递来一封信。

    江枫接过展开细读,霞初问:“夫人,信上写着什么?”

    “武老伯那边的人来的信,”江枫道,“藏春楼和春香楼的鸨儿打了个赌,春香楼的鸨儿输了,就送给藏春楼一个姑娘,就是淑则。”

    霞初问:“那这位姑娘,还有什么问题吗?”

    江枫道:“有,何大少和徐家小娘子出事前,她是最后一个见过何大少的人。”

    霞初吃惊,“她有杀何家公子和徐家小娘子的嫌疑?”

    江枫面有异色,霞初问:“要不然,请九王来一起谈谈?”

    江枫摇头道:“不,他找人,我下套,我们各行其是。以防万一有人出事,大家都被困住。”

    晚间霞初和花影坐在天井里说话,花影道:“当初若是你跟了夫人,不跟亲家姑娘,我们就能天天在一处了。”

    霞初笑道:“你多早晚都要嫁人的,哪里能天天在一处呢?我跟了大姑娘去,也是咱们姑娘的意思。”

    花影垂头道:“咱们姑娘是怕亲家姑娘过的不好,才叫你跟去罢?”

    霞初不免垂泪道:“说起咱们姑娘,我心里还是难受,好好儿的,说没就没了。我们一处长大,以前我从未想过她会……”

    江枫在室内听见了,提起裙子走出来,笑道:“你们两个倒是有话说。快进来瞧瞧,我把匣子里头的花儿都翻出来了。”

    霞初和花影走进来,花影笑道:“偏您不爱花儿粉儿的。我竟然不知道,这里头已经攒了这么多珠花。”

    江枫拿起一支绒花给花影插在鬓边,笑道:“我嫌麻烦,不耐烦戴这个。你们自己挑几对儿。”

    “说起来,”花影走到一边,拉开抽屉,寻出一个盒儿,“公爷新送回来的扬州绒花儿,太太您还没瞧瞧呢。”

    江枫想了想说:“我记得那边屋里有个螺钿盒子,你拿了来,给承平伯夫人装一盒,等哪天我拿了去。”

    花影去了,霞初问:“夫人,咱们真的什么也不做?”

    江枫笑着摇摇头,霞影正待说话,二门一个管事跑进来:“不好了!京兆府、五城兵马司、刑部还有禁军!都来了!”

    霞影大惊失色,老夏进来道:“夫人您出去看看罢。”

    江枫对霞初道:“你看,自己找来了。”

    原来五城兵马司在废弃的枯井里找到一具无头尸,腰藏软剑,可能是失踪的唐鹏。而尸首心窝插着一柄短剑,正和江枫平素用的一模一样。

    江枫昔日的上司、刑部尚书杨万泉亲至嘉国公府,从前江枫在刑部数年,一直对杨万泉隐瞒自己与嘉国府有婚约之事。后来杨万泉知道了她是沈江东室,还推她出去查抚州案,那案子又十分诡异,两人再见面,杨万泉十分尴尬。因见杨万泉言语支吾,江枫笑道:“唐指挥使不是去城外巡视京营了?怎么死了?”

    杨万泉只好说:“唐将军……之前……不见了。”

    江枫微微一笑:“大司寇不必为难,我还有诰命在身,刑部狱我是不会去的,你们可派人在嘉国府附近戒严。这柄短剑我之前就丢了,但凭一柄剑,也不能定我的罪。况昨日晚时,我曾见过九王,有不在场的证据。”

    杨万泉松了口气,连忙颔首,江枫又说:“皇后殿下身边内人在此,你们戒严前,得先放她回禁中去。”说完执霞初的手道,“我贡予殿下的仪物,还请内人带回。”

    两人转身入内室,江枫拿出一柄短剑交给霞初,霞初大惊:“您的剑不是在这儿吗?他们做假证!”

    江枫道:“你听我说,别的你都不要管,你回去把这剑交给皇后,殿下自然明白。快走,一会儿宫门下钥了。”

    江枫一出事,小敬王和承平伯夫人最先上门,被江枫隔着禁军和刑部的人打发走了。小敬王暴跳如雷,进宫求见思卿,思卿托病不见。于是小敬王又求见萧绎,萧绎则表示如今找不到唐鹏,也找不到江枫杀人的其他证据,事情陷入了死局。

    而最诡异的事情莫过于在江左的沈江东对于自己夫人的事沉默不言,大有倘若自己的夫人真的出事他就直接休妻的架势。此举太过薄情,沈江东一时被一干帝京贵妇名流骂了个无算。

    事情僵持了近一个月,小敬王每日四处打转,案子毫无进展。端王虽然离京,康王等一干亲贵受了何家挑拨,开始暗中活动,指使御史台上书,要把江枫移送看管。此时思卿终于表态,命身边的尚服局女史霞初到嘉国府去“小住”。此举大违成例,思卿的表态更是激起了亲贵的怒火,萧绎不管,杨万泉再也无法居中调停,三法司带人登门,要将江枫移送至京兆府或刑科。

    这日江枫穿了件佛头青大袖衫,头戴金丝云髻,耳边还挂了一对赤兔金坠子,霞初急道:“太太,你还有心思打扮?快想想主意啊!”

    花影进来道:“夫人,不好了,人进了二门了。”

    霞初恨声道:“我去!”

    江枫拦不住,由着霞初去了。霞初在思卿身边颇有头脸,刑部的人也不敢得罪,只好把公文念了一遍又一遍。这时江枫姗姗来迟,环视四周刑部的人和禁军,忽然笑道:“是来抓我的?”

    刑部为首的主事名唤岳文康,当年曾和江枫共过事,此刻十分为难:“嘉国公夫人,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禁军却等不及,为首的禁军一挥手,禁军先聚拢上来。刑部的人乐得禁军出头,并不上前。

    江枫忽然笑笑:“报仇心切?你们是哪一营的?哪个指挥官领兵?”

    为首的禁军道:“我们的指挥使大人给您杀了,您忘了?”

    江枫道:“原来禁军已经给我定罪了?谁杀了你们的指挥使,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既然你们是府军卫的,你们现在要听我的。”说完高举方銙,府军卫众人面面相觑。

    “以这个院子为轴心,向外给我守好了。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离开。谁要是想违令,陛下手谕在此,我先送他去见阎王!”

    嘉国府内刑部和禁军的关系忽然逆转,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此时天色已晚,江枫也不理会众人的目光,自回房内端坐闭目休息。

    霞初走进来,小声道:“您和大姑娘都原来事先计议好了?”

    江枫摇摇头,“没有,我们走一步,看一步。”

    霞初问:“今晚这是……”

    江枫笑道:“逼他们到绝处,我们才好钓鱼。”

    入夜,有黑衣刺客入嘉国府行刺。刺客悄然绕过了禁军的封锁,潜入江枫室中,持长练靠近江枫床榻的锦被。

    “想帮我上吊自尽么?”刺客一回头,江枫笑吟吟对他道。

    刺客大惊,江枫一挥手,命府军卫众人道:“捉活的,当心有暗器,卸了他的下巴。”

    江枫一夜没睡,次日清晨“久病”的思卿忽然离开禁中,前往南苑,并令江枫带人到南苑相见。这日当出门赏秋的康王遇到应诏前往南苑觐见的“失踪”且“没了头”的唐鹏时,吓得一口气没上来,瘫在轿子当中。江枫半路正巧遇见,于是问:“这是怎么了?”

    霞初道:“看起来是康王府的,咱们别管了。”

    同样应诏前往南苑的还有小敬王,小敬王一见众人,大声道:“三嫂!为什么就瞒着我一个?我这一个月吃不好睡不好,感情你们全都在骗我。我说呢,那日去见三哥,三哥一面训我,一边憋着笑,我就说……”

    思卿安抚道:“好了,这次多亏了你四处游走,蒙蔽了他们的视线,引出了背后的人。现在刺客捉住了,交给你来审,如何?”

    “当真?”小敬王疑惑,“御史台那些忘八不会说什么?”

    “上十二卫绕开三法司审讯是不对,但是他们起先要胡乱兴狱,如今害怕还来不及,不敢多说。”

    小敬王兴奋道:“在哪儿呢?刺客在哪儿呢?领我去。”

    思卿向程瀛洲一颔首,程瀛洲领小敬王退下了。

    思卿见小敬王退下,笑道:“唐鹏,你再不出现,嘉国公夫人可要顶不住了。”

    唐鹏连忙谢罪,江枫便笑道:“时间这么紧,不干唐指挥使的事。”

    霞初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殿下命奴婢回嘉国府,就是让太太明白唐指挥回来了?”

    思卿道:“就是这样。”说完拿出短剑,“我们还是换回来罢,我那一柄,可不如你这一柄干净。”

    江枫也取出短剑,两人交换回来,霞初道:“是了,我就觉得这剑眼熟,还觉得奇怪呢。原来您在下套?”

    “下套的不是我,”思卿笑道,“唐鹏,你来说。”

    唐鹏道:“那日臣和九王、嘉国夫人被迷晕,有人带臣离开春香楼,想杀了臣嫁祸九王和嘉国夫人。臣那时已经过了迷烟的药劲,和他交手,杀了他。后来臣报知殿下,殿下说不如将计就计,让臣砍下他的头,把他伪装成臣的模样。”

    思卿道:“依照你的身手,不可能剑不出鞘就被人杀了。所以当程瀛洲找到无头尸时,我添了一把柴,把我的短剑插在了尸首上。正好那剑,江家姊姊也有一柄。”

    江枫疑惑:“唐指挥去了何处?”

    唐鹏道:“原本打算藏在附近观察他们有什么阴谋的,可是一则害怕被发现,二则想着我‘死了’是他们防备最松懈的时候,所以与殿下商议,去查了那件事。”

    “府军卫名册上死的蹊跷的那几个人?”江枫问,“唐指挥使要亲自查府军卫人事,是查出了什么,他们才要杀你灭口罢?”

    “是,”唐鹏道,“所以臣按照之前的线索去了一趟泰州,查了那几个人的底细。那几个人的亲属,果然有问题。”

    思卿问:“是受了陈南飞的大恩吧?”

    唐鹏道:“殿下猜的不错,陈南飞去见过这些人的亲属,给了他们许多银子。”

    思卿追问:“陈南飞何时见过这些人的亲属?”

    唐鹏轻声道:“刺杀娘娘失败以后。”

    “都不是外人,”屏风后人影绰绰,“我出来了?”

    思卿笑道:“出不出来,还不是你说的算?”

    萧绎听了抬脚进来,众人连忙行礼,萧绎示意他们不必多礼,问:“陈南飞在府军卫里发展的刺客,都是泰州人?这么巧。”

    唐鹏答道:“回陛下,熙宁十七年秋天在嘉国夫人入京途中刺杀嘉国夫人的数人、熙宁十七年在嘉国公婚仪上刺杀皇后和嘉国夫人刺客,都是泰州人。”

    萧绎道:“这么说,一切都是陈南飞做的。”

    “应该说一切都是背后有人指使陈南飞做的,”思卿纠正道,“陈南飞哪儿有这种动机。有人说直隶督抚是老爷子害死的,他义愤填膺,跑来杀我,提前暴露了,也打乱了他背后人的计划。要不然……”

    萧绎只觉得寒毛耸立:“都是泰州人,这有点儿明显罢?府军三卫,好好整顿。”

    唐鹏应下,思卿道:“你去罢,剩下的就看从这个刺客身上能审出什么来。唐鹏,你近来也小心些。”

    唐鹏退下后,思卿道:“所有的线索指向陈南飞,其他的,都没有证据。”

    “找到陈南飞,证据就有了。”萧绎道。

    思卿道:“先找到再说。三哥,这事情对外怎么了结?”

    “有人刺杀亲卫指挥使意图谋逆,还乱泼脏水搅乱帝京局势。”萧绎道。

    “谁?别告诉我是定南藩。”思卿面无表情。

    萧绎忽然起身:“你再坐坐,等看老九能问出什么。”

    “三哥!”

    萧绎安抚地拍拍思卿的肩,思卿一把挣脱,两人忽然想起江枫还在坐,颇为尴尬。萧绎笑笑,起身往后面去了。

    江枫沉默了一会儿问:“刺客会招么?”

    “我不知道。但这个刺客是藏的最久的,应该是最怕死的。”思卿道。

    “殿下能确定府军卫没有陈南飞的人了?”

    “倘若还有,他们就暗中直接对你、老九和唐鹏甚至程瀛洲下手了。他们人手不够了,才不得已绕了这么一大圈行事。”

    程瀛洲和小敬王的审讯数日无果,复寻江枫来坐镇,最终逼问出刺客原受陈南飞派遣,陈南飞“死后”,是藏春楼的季淑则在暗中指挥。陈南飞和淑则的人在淑则死后,果然都已经折损殆尽了。

    “淑则从春香楼换去藏春楼,是因为在春香楼差点暴露。”江枫对思卿道,“也许还有一个原因,何大少生前是藏春楼的常客,便于联络,何大少死前还见过这位淑则姑娘。”

    思卿问:“那何家公子的死应该就是意外?藏春楼没必要杀自己人罢?”

    江枫叹道:“大概是意外。但是淑则可能是最后联络过陈南飞的人,她死了,线索又断了。”

    “季淑则都死了,谁让刺客去刺杀你的?”思卿问。

    江枫道:“藏春楼的鸨儿被武老伯的人封了口,所以淑则只是‘失踪’了。刺客以为我们把淑则藏起来了,来刺杀我,也是为了来找人。反正杀了我,在那个节点上,我也是畏罪自尽。”

    思卿问:“你觉得谁杀了藏春楼的淑则姑娘和那几个五城兵马司的人?”

    江枫道:“陈南飞。”

    思卿摇摇头:“他要是能神不知鬼不觉杀了藏春楼的姑娘他们,也能杀你们,甚至杀了我,何必费这么大周折?虽然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陈南飞,但是还有两个疑点,一个是谁杀了淑则,还有一个是为什么此前怎么查都查不到府军卫那几个莫名其妙失踪的禁军的底细,这次唐鹏一下就查出来了?”

    江枫问:“殿下怀疑唐鹏?”

    思卿摇头:“我不知道,但是这件事实在古怪。”

    江枫则说:“也许……殿下想多了?如今所有的证据指向陈南飞,只要找到陈南飞,一切就都明了了。”

    思卿反问:“那几个府军卫的人都是泰州人,你知道泰州出过什么人物么?”

    江枫一愣,“何相?”

    思卿颔首道:“所以只差一层窗户纸,我们笃定事情都是陈南飞做的,也怀疑陈南飞背后是何适之,却无法找到二者关联的证据。查府军后卫只查到了陈南飞从前做的事,却没查出陈南飞的下落,也许我们选的方向不对?”

    江枫却摇头,“不,妾觉得已经撕开了一个口子。淑则既然和陈南飞有关,她虽然死了,但是她在帝京勾栏瓦舍生活了这么多年,肯定能查出些什么,妾会继续查下去。”

    晚间思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萧绎道:“听说唐鹏回京吓到了康王。”

    “康王的心病不是唐鹏,”萧绎道,“他对长子不满,要换世子。”

    “啊?”思卿道,“康王世子不是嫡长子么?”

    “说嫡长子不孝顺,要换成他家老二。”

    思卿好奇,“如何不孝顺?”

    萧绎道:“家务事,说不出口吧。”

    思卿问:“你准备答应?”

    萧绎笑笑,“不过是顺手的人情。不过康王的老大我看还好,经常与老九在一处。他家老二倒是不爱说话,也不知道康王是怎么想的。”

第三十一章 兵火焚燎

    江枫自去查陈南飞下落,思卿却心里十分不安,因和萧绎说起自己觉得事情越查越诡异。但萧绎知悉了魁首是陈南飞之后却无心再管,削藩之事使得朝野乌云密布,他少不得打起精神应付。

    定藩占据金铜矿产之利,兼山川关河之险,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朝廷削藩有诸多顾忌。端敬二王主政时都希望定藩树大自空,但定藩多年来并未有颓废迹象。今上执意削藩,可削去定藩,必然要令派官兵戍守,迁来移去,沿途地方苦累,靡费不菲。要削藩,无论有没有战事,都必然消耗国帑。钱从何处来,又是朝廷的一大疑难。

    这日萧绎在正清殿发怒,立时有人去请思卿来平息。

    宁华殿里弥漫着各种香料的味道,新进宫的何美人不似之前的族姐宁嫔那般跋扈,很是温柔娴雅。此刻她坐在思卿窗下的几案上,正在替思卿合香。

    萧绎身边的大珰和顺匆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向思卿行礼,道:“陛下发了好大的火,谁都劝不住。还请皇后娘娘移步去劝劝吧。”

    思卿漫不经心问:“来找本宫做什么?找你九王去。”

    “九王不在府上,出城去了,一时半刻哪里找的见?”

    思卿命菱蓁:“这般没规矩?还不上茶?”

    和顺连忙道:“小的哪有喝茶的命,还请皇后娘娘……”

    “本宫有本宫的事,不得闲。”思卿说着给菱蓁递眼色,菱蓁上前半拖半劝把和顺撵了出去。

    何美人轻轻一笑:“不知陛下缘何发火?”

    思卿道:“不过是朝里的事。你……想好了?”

    “自从嫔妾偶然间听到宁嫔姊姊真正的死因,嫔妾就已经想好了。皇后娘娘,但愿您能够……”

    “我信不信守诺言你也只能选择信我,否则你觉得何适之会善待令尊令堂么?这样不单对我有好处,对你也有好处,你甚至可以凭此向何适之提出些条件。”

    何美人慢慢靠向椅背,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泪水不自觉的流了下来。

    思卿冷漠道:“人各有命,没什么好哭的。”说完见她依旧咬唇啜泣,思卿忽然试探问:“你恨我?”

    何美人道:“妾本以为,妾出身何氏,就算陛下看上妾,皇后也会设法阻拦。”

    思卿笑笑道:“最危险的人,有时候因为知根知底,才是最安全的。这都是命,你认不认?”说完问菱蓁,“你去正清殿看看,陛下那里情形如何?”

    话音刚落,和顺又进来道:“皇后娘娘,陛下有请。”

    菱蓁也进来道:“舅太太来了。”

    何美人连忙揩泪告辞,思卿让云初送她出去,复对菱蓁道:“请姊姊稍等,我先去趟正清殿。”

    思卿走到正清殿偏殿门口,遣退从人,就听到萧绎告说程瀛洲打算请定藩“进京述职”作为试探。

    “‘杯酒释兵权’这典故为艺祖所用,广为流传,人尽皆知。三哥觉得定南王有那么蠢么?”

    程瀛洲在一旁向思卿行礼,思卿摆手示意他免礼,萧绎道:“我又没说请定藩进京是为了‘杯酒释兵权’。”

    “不是‘杯酒释兵权’,难道是‘煮酒论英雄’?”

    跟着思卿的菱蓁听思卿越说越走嘴,连忙轻咳一声。

    思卿问菱蓁道:“近来柳絮多得很,你的喉咙也受不得柳絮么?”

    萧绎终于绷不住一笑。

    思卿瞪了萧绎一眼,只说:“沅西夫人来了,我要和她说话去。”起身便走了。萧绎待要叫住她,她并不应答。

    江枫进禁中和思卿说话,思卿从正清殿回来见了她,先问:“有线索么?”

    江枫摇摇头道:“也许是近来我们盯得太紧了,他们都隐蔽起来了。妾想着,要么先冷一冷。”

    思卿道:“那也只能这样了。”

    江枫趁机说起从前沈江东曾说不赞同撤藩的事来,“也许殿下劝还有用。倘若削藩,朝廷与定藩必有一战。兵火焚燎,苍生何辜?”江枫道。

    思卿又笑了一下,漫不经心道:“这件事情,我既不赞同也不反对。朝廷的事情,我不掺合。否则从宗亲到乌台,一人扛一块‘后宫不得干政’的牌子砸向我,我就死无全尸了。再说我要是劝陛下削藩,倘若局势无法控制,我就成了众矢之的;我要是劝陛下不要削藩,哪天定南王兵强马壮突然造反了,陛下心里怎么想?总之——我不给自己找麻烦。”

    江枫没想到思卿回这样回答,脑中不觉想起沈江东平素“腹诽”思卿的那些言语,只听思卿又问:“你知不知道何适之那瘫子怎么说?”

    江枫道:“什么也没说。”

    思卿又问江枫:“内阁只剩下一个范子冉,你知道他怎么说么?”

    江枫道:“范阁老称上旨。”

    思卿听了一笑:“‘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沈大哥久在高位,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范阁老,可比你们精明。”

    江枫猛地回头去看思卿,思卿又笑:“难不成你想让沈大哥当孤臣?”

    思卿虽不多说,朝里自有一干人反对。萧绎与兵部商议甲兵增银增粮、整饬武备并阅兵之事,言语间可辨知萧绎决心削藩,恐削藩后定南王造反,故而早作准备之意。

    便有臣工有疑虑:“阅兵会不会使定藩多心?”

    萧绎道:“阅兵因制治保邦,安不忘危之至意,欲与中外共见之。”

    有臣工委婉劝道:“为治固患废弛,然求治甚急,为弊滋甚,所讲欲速不达也。陛下为贪腐亏空之事而怒,为何不先整饬吏治,再谋定藩之事?”

    萧绎道:“双管齐下,岂不便宜?”

    户部徐文长道:“恕臣直言,陛下若要削藩,吴天德所遗亏空之事,眼下不宜追究,否则会给定藩可乘之机。求治太急,还是人欲用事,必无欲然后可以言王道。”

    萧绎道:“日久生变。”

    范子冉道:“陛下说的是,夜长梦多。”

    刑部杨万泉道:“君子进则小人退,小人进则君子退。君子小人势不两立。自古以来,治日长少而乱日常多者,皆由于疏正人、亲小人之故,亲贤远佞,人君诚不可不知。”

    萧绎反问:“你说的小人指的是谁?”

    杨万泉不答。

    天官吏书忍不住出列复劝:“长久计议,才能泛应曲当,不然,恐未免毫厘千里之谬也。”

    范子冉插口道:“天官此言太过小心罢。”

    一宗亲道:“削藩之事,宜迟不易快,否则陷朝廷于兵火之中,岂不有损陛下圣德?国初削藩,诸藩起反,糜费不菲,才得以平定。武宗皇帝已然下令诸王不再之藩,定南藩王在边陲多载,也无大过错。范子冉明知撤藩无益,仍称上旨,分明就是谀君!”

    萧绎听了大怒,又不好直接发作这位叔祖。正待说两句,御史台立刻有谏官附议,叩首道:“陛下若决心要削藩,臣等必然碎首进谏。”

    御史台谏官纷纷出列行礼。

    萧绎待要发作,又生生忍住,拂袖退朝。

    “算着时间,我派去接应仙居长公主的人应该已经在返京的路上了,”这日萧绎对思卿道,“但愿老四不要出岔子。”

    思卿问:“准备动手了?以什么理由呢?”

    “不需要理由,”萧绎道,“我已经想好了,此番我下旨削藩,定藩若无动作,我便徐徐图之。”

    “他不可能没有动作,”思卿道,“你觉得定藩会不为所动么?”

    萧绎冷声道:“他若有所行动,我便不需要理由。”

    翌日,今上下旨允定南王离藩之京颐养,不允其子嗣承袭王爵。裁撤二藩王位,其旧属军队之建制,一律收归地方。

    此时思卿在摇椅上小憩,何美人悄悄进来,轻轻走上前,替思卿扶了扶鬓边溜出的金钗。

    思卿没动,也没睁眼,只道:“你我不宜往来太频繁,容易让贵上起疑。”

    何美人轻声道:“妾按照娘娘说的,把陛下对于定藩之事的看法透了出去。”

    思卿笑:“贵上满意否?”

    何美人道:“满意。”

    思卿又道:“你可以趁势提点条件。去吧。”

    何美人应了,轻轻退开行了一礼,告辞离去。

    菱蓁见何美人走了,走上道:“姑娘真的能完全信任她?”

    “眼下何适之远离帝京,正急于探听揣摩三哥的心思,咱们通过何美人放点消息给何适之何妨?也相当于抓住了何适之一条收集讯息的道儿。何美人是聪明人,她要是有异心,我自能封锁她所有获取讯息的渠道。她传不出信去,何适之就不会善待她的父母,她就会沦为何氏一族的弃子。宁嫔什么下场,她又不是不知道。”

    菱蓁道:“何适之已经完了,咱们用得着费这么多心思吗?”

    思卿答:“他人瘫了,脑子可没瘫。百足之虫,死不足僵,不可不防。只怕朝里马上就要乱起来了,咱们凡事多留个心。”

    未久,定南王斩杀广川督抚,扯旗起兵造反。

    这日天欲雨,雷鸣半日,只落下些许雨点。午后从阴沉沉的云隙间投下几缕黯淡的阳光。

    思卿一面整理妆奁里的小物,一面用温酒浸着丁香和藿香。萧绎走进来,见她正在裁剪细小的金箔花片。妆台上布有大大小小的瓷盏,还有一盘蜡和一碟紫草。

    菱蓁走进来,见思卿一直在摆弄手头的瓶瓶罐罐,于是问:“这是要做什么?”

    思卿答:“制点金花胭脂。”

    菱蓁道:“懋德殿那边请您过去。”

    紫草、香料、金箔被煎于蜡中搅匀,灌在细竹管里冷凝。思卿就这菱蓁端来的水浣了手,道:“走,咱们去懋德殿。”

    定藩起兵后,至七月廿一,叛军势如破竹,天下岌岌。帝京城亦人心浮动,家家门户锁闭,市铺关张。

    此时战事胶着,萧绎心中烦躁,思卿一进懋德殿,见文稿奏疏丢的满地都是,舆图半卷,也丢在地上。兵部的账册堆在四壁的橱阁里,把自己的书籍曲谱挤得褶皱不堪,不禁道:“怎么这样乱?”又嗔宫人,“也不收拾收拾,弄得满地都是,回头要什么找不见什么。”

    宫人回话道:“陛下说这乱中有序,陛下晓得什么东西放在了何处。不让我们收拾。”

    一时走到书房,见萧绎正伏案写旨,思卿接了雨初递上的茶,吩咐宫人都下去,向萧绎道:“要省俸禄钱么?把草诏的都打发了,要你亲自写旨。”

    萧绎面现倦色:“你来了?来看看我写的。”

    思卿走过一看,是一封斥责定藩的诏书。通读一遍,道:“你只说他忘恩负义,却没骂他。”

    萧绎笑了:“我说他忘恩负义,难道不是骂他?”又写了“贼行径反叛,背累朝豢养之恩,逞一旦鸱张之势,播行凶逆,涂炭生灵,理所难容,人神共愤”加上。

    “中路军行军不利,或能靠两翼牵制。”萧绎道。

    思卿道:“我没看过兵书,不懂。”

    萧绎叹了口气,思卿转身悄悄走开了。

    是年朝野人心惶惶,端王避居上京,内阁以范子冉为首三缄其口,新正也不曾好生过。转眼至次年朝廷更是连失数省,前方兵火已焚燎至湘赣,烟尘滚滚,直逼江左富庶之地。奏报雪片一样的飞来,朝廷将全部精力投入湘赣一役。萧绎独自面对着图志,负手而立,整夜无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踏着黎明前漆黑的夜,思卿身披瓷青色氅衣,轻轻拨开帘幕走来。萧绎没有转身,依旧望着图志,用略带沙哑的嗓音道:“你来了。”

    思卿道:“我来了。”

    萧绎缓慢地转过身,“叛军连下数省,声势之大,非我所预料。”

    思卿微笑着打乱萧绎的话:“昨日,端王府的胡娘子贡给我一幅画。”她从袖中取出画轴,“哗”地抖开,那画描绘的是巴东三峡的月色。画里风急天高,大笔点染出波浪与阴森的山石草木,有题诗:

    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

    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

    萧绎见了题诗,脸色愈发转沉,口里问:“是端王府送来的?”

    思卿答:“是。”她若无其事地将画轴卷起,走到火盆旁,将画丢入火盆里。纸灰一扬,墨色尽毁。萧绎见此,面上恢复些许颜色,道:“前两句是警告你,后两句是讽刺我。”

    思卿道:“别多疑。画师只是为了使画字相合,题了杜少陵的诗而已。”

    萧绎道:“复岳州后,郴州始终没能攻克。中路军此番可谓是孤军深入,岳州一役后,折损了不少人,加之郴州城西北处的碑县仍然在敌人手中,敌军沿卑县至郴州城一线设防,故而没能对郴州形成合围之势。郴州这一仗,再也拖延不得了。”

    思卿问:“三哥有何打算?”

    “安平郡王在军中颇有些骄矜,”萧绎叹了口气,“眼下无人可用,只好先让沅西去了。”

    思卿忽然一改往日谨慎说话的作风,冷笑道:“沈沅西都去了,可见如今局势艰难。把端王丢在西京大半年了吧?三哥不担心山高皇帝远,他里通外敌?”

    萧绎听了解释道:“端王不日就要回京了。”

    数日后端王终于“病愈”由上京返回帝京,到帝京次日便进宫,却对今上乾纲独断力主削藩之事闭口不言。今上原本做了十足准备应对端王回京,没想到竟然没能用上,于是探着与之商议粮饷之事,谈得倒也顺当。

    端王趁机道:“陛下可下旨劝地方官员不可附逆,归诚既往不咎。”

    萧绎道:“王叔说的是。”

    两人又议定诸多细节,端王举荐押粮管,萧绎也采纳。

    “江西粮道何守之,此人谨慎。嘉国公去岁因故滞留应天,如今近在江南,又可领兵,正堪大用。”

    大敌当前,即便从前萧绎对端王有诸多不满,但二人竟然达成一种难言的默契,所有的心结似乎都随着思卿焚尽的那幅画一起灰飞烟灭。

    转眼到了夏天,这年夏天也是暑热难耐,热风夹杂着花香熏得人昏昏欲睡。沈江东从江左去了前线以后,思卿与江枫往来日益密切。这日傍晚思卿送了江枫出宁华殿回来,只穿着白绫主腰儿、天青纱衫儿,配紫绡裙,命人把竹榻置于室外,她斜倚在榻上纳凉。手中拿着一柄缂丝湘妃竹扇子有一搭没一搭扑着风,没过多久连扇子柄上也腻上了汗。思卿换了手拿扇子,另一只手去够冰碗里的葡萄。

    思卿自己还没摸到葡萄,一枚冰葡萄就被喂进了思卿的口中,思卿一咬,却咬到了手指。

    透过缂丝扇面,萧绎的脸出现在缂丝的间隙里。思卿一把打掉萧绎的手,抿了抿玫瑰口脂,半坐起来道:“又神出鬼没的。”

    萧绎见思卿的口脂晶莹透亮,像是挂着水珠的樱桃,于是顺势吻下去。思卿用扇子一挡,嗔道:“青天白日的做什么?看弄坏了我的扇子。”

    萧绎拿过扇子替思卿扑风,笑道:“今年好热。你畏寒惧暑,要不要去芷园住段时日?”

    思卿拉了拉纱衫的领口道:“我倒是想去,但是眼下还不得闲。”

    萧绎道:“快要用膳了,你别吃那冰湃葡萄,容易伤胃。”

    思卿道:“你一说,我倒是饿了。咱们传膳罢。”因命菱蓁,“把桌子摆在湛云楼上。”

    萧绎和思卿先携手上了湛云楼,打开四壁的长窗,让高处的晚风穿堂而入。萧绎道:“在高处果然觉得心里不那么憋闷了。”

    思卿道:“看你今儿挺高兴,战事顺利?”

    萧绎道:“没有。如今沅西去了军中,我倒放心些。”

    思卿忽然转身倚在屏风上,问:“有一件事情我一直都没开口问。仙居长公主安?”

    萧绎的笑容瞬间消逝,沉默了片刻道:“她不见了,我叫人去找了。”

    思卿知道仙居长公主原是老敬王之女,后被先帝收养,封为公主。因为老敬王和太皇太后的缘故,萧绎与她颇为疏淡,思卿见萧绎讳莫如深,于是没再说话。

    两人吃毕饭,萧绎自走了。思卿唤云初来吩咐事情,说完了又问菱蓁:“陛下呢?”

    菱蓁道:“奴婢也不知道。方才奴婢去周容妃那里禀报内廷司的事情去了。”思卿又问云初,云初刚要说话,只见萧绎背着手从外面走进来。云初便“噗”地吹灭了殿中的灯烛。

    无数的萤火虫飞进殿来,像是一颗一颗的星星。黑暗中思卿的眼睛格外得亮:“方才三哥去永巷捉这个了?”

    萧绎笑道:“好没意思,本想黑暗中给你个惊喜,却忘记你练就一双夜眼。”

    思卿伸出手,萤火虫从掌上略过。无数世俗烦忧,在这如梦如幻的景象里被抛之脑后。在萧绎眼中美人展颐,是这世间最美的景象。

    思卿笑道:“我想起白乐天的诗来‘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说到此处思卿忽然有些失落,下一句就是,“‘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萧绎揽住思卿道:“不想旁人的诗,想你自己的。”

    “我墨水不够,想不出来。以前在南边,屋子后面就是嘉禾的南湖,又叫做‘鸳鸯湖’。那时候不用像现在这样,想要附庸风雅、吟诗作赋,还得‘浮生偷得半日闲’,跑到南苑西苑园子里逛逛。”

    萧绎轻声道:“近来种种忧劳心怀不畅,只有咱们在一起,我才觉得心能静下来。”

    禁城内的虚幻、伪装、诡秘、复杂在这一刻,在两人无声的相拥中化为一片沉静。

    思卿道:“这里有过堂风,清凉些,你睡一会吧。我念点诗文给你听。”

    思卿轻声念:“湖上点缀,量来玉尺如何。漫品题、几回搁笔,曾记碧崖绝顶,看波澜壮阔,太湖无边。停桡浙北斗横斜,趁凉月从三万六千倾苍茫湖水摇归。生憎鸟难度,为饶游兴。白打宁抛,还思暮暮朝朝。向断桥问柳寻花能再,最是撩人西子,偏画眉深浅入时。早匡庐失真面,恨铅华误了。倾国强自宽、也悔浓抹非宜,天然惟羡鸳鸯。湖畔喜留香梦稳……”

    萧绎终于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鼾声。思卿伸手抚平萧绎的额头,接着念道:“楼阁玲珑,卷起珠帘最好,破工夫、半日凭栏,管甚沧海成田。尽想层楼更上,远树迷南朝兴废,任晓风把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吹散。愁煞燕双飞,知否昨宵夜,绿章轻奏,要乞丝丝缕缕。将孤馆离情别绪系牢,却怪作态东皇态。竟故意阴晴错注,寓高处不胜寒。且蓑笠载得扁舟,欲坐待、又怕黄昏有约,到处未逢烟雨,楼头闲话夕阳残……”

    思卿的缂丝扇子上沾染了“天宫巧”胭脂的香气,静室里一扑扇子,香风随之飘散。思卿忍不住自己凑近扇子深深嗅了一下,继续给萧绎扑风。

    菱蓁怯怯地蹭进殿来,思卿听见动静,放下扇子,示意菱蓁和自己出来讲。

    菱蓁在外间道:“有战报夤夜从宫门门缝里投进来,只怕有要事。”

    思卿皱眉想了想,走进来轻轻摇醒萧绎:“有战报呢,你回懋德殿去看看。”

    萧绎老大的不情愿,但还是回懋德殿去了。

    思卿无论如何就是睡不着,燥热里什么都不想做,靠着大理石屏风扑扇发呆。忽然有凉风夹杂着雨味灌入室内,惊雷从天边炸裂,山雨欲来。

    菱蓁匆匆进来:“陛下看了战报,命夤夜记档开宫门,召端王等入宫。”思卿听了豁然转身问,“前方有败仗?”

    菱蓁道:“是……听说是……嘉国公。”

    缂丝扇子跌落于地,思卿坐回窗下的圈椅里,良久无语。

第三十二章 世局如棋

    天明时下了一场大雨,下了约半个时辰后便停了雨。朝会后萧绎面色颓然,思卿方知晓沈江东与安平郡王失和,坚持率军深入,大败于郴州。沈江东本人生死不明,居然失踪了。

    思卿连忙吩咐霞初:“你去一趟嘉国公府,请舅太太进宫来见我。”

    霞初领了令牌出宫一趟,折返后满脸忧色,“太太不肯来,说眼下诸事不明,先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形再来见姑娘。”

    思卿叹了口气道:“她虑得也是。”

    思卿满心忧虑,萧绎又一波一拨面见外臣丝毫不得闲。因为近来思卿忙于处理上十二卫的事,宫中杂事都由周容妃做主。思卿在账目上标出不甚明确的几处,想了想,觉得应该先找些事情做,于是亲自往玉照宫去见周容妃。

    玉照宫得了信,周容妃出仪门来迎:“皇后万安。”

    思卿下了肩舆,道:“不必多礼。”

    两人携手进了玉照宫,思卿道:“雨后凉爽,我顺便出来走走。还有份例的事,有几处想问问你。”

    两人先处理了琐事。思卿见几案旁边放着嫣红色水纬罗方领半袖,思卿拿起一看。子母扣还没有钉好。

    周容妃笑道:“早上原本在给这衣裳钉扣子,还没钉完。”说着捻起一枚菊赶蜂累丝子母扣,道:“我记得仙居长公主顶喜欢这个图样。她出嫁的时候,还专门跟我要了五对。”思卿想了想,挥挥手命宫人退下,道:“仙居长公主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周容妃轻声道:“妾隐约听说……长公主不见了?”

    思卿颔首,轻声道:“听说从前长公主和你很亲近。”

    周容妃叹道:“栖霞、云梦、灵丘三位长公主皆早殇,先头五妹妹难产没了,上阳郡主又……陛下也只剩下仙居长公主这一位妹妹,没想到命竟然这样不好。嫔妾今早隐约听说嘉国公放兵马也出了事。这战事一起,不幸实多。”

    思卿听她提起沈江东出事,心道你消息还挺灵通,嘴上却没点破,随意说了几句闲话,就带着菱蓁走了。

    思卿从周容妃处回到宁华殿,见快到午膳的时辰,于是对菱蓁道:“早起蒸的枣泥山药糕还有么?拿食盒盛上,我去趟正清殿。”

    萧绎早晨没用膳,早传了午膳,见思卿进来,道:“还没吃中饭吧?来。”

    思卿道:“我上午往周姊姊那里去,吃了一肚子的点心,一点都不饿。我早上蒸的枣泥山药糕,也拿了些来。”

    萧绎拿起筷子,却又放下,“沈沅西……”

    “先吃饭,”思卿打断道,“吃了饭再说。”

    萧绎草草吃了饭,道:“西路进展顺利,本以复克湘鄂全境指日可待,没想到……”

    “沈沅西和安平郡王以前有什么过节?”思卿疑惑。

    萧绎摇摇头,“据我所知,以前他们二人没有什么直接的过节。”

    “那是哪里出了问题?”

    “有人揣测在粮草上出了问题。说若非粮草供应不足,沅西也不会陷入被动。你晓不晓得押粮官是谁的人?”

    思卿摇摇头。

    萧绎目光一冷:“是端王举荐的,何适之的堂房兄弟。”

    思卿道:“他们倒一处去了?”

    萧绎冷笑:“人说何适之吃端王叔暗害了,他故意论举荐何适之的弟兄,做给人瞧罢了!”

    思卿道:“绝对不是端王,端王不会愚蠢到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再说端王过去虽然与嘉靖二府有过节,但与沈沅西本人并无过节。端王看似不是大逆不道之人,不会拿这种关乎朝廷根基的战事博弈。”

    萧绎看着思卿道:“你知不知道还有更难听的传言?”

    “什么传言?”

    “说江东不是兵败失踪,是投了敌。朝廷为顾惜颜面,才说是失踪。”

    思卿骤然起身:“派人去找,否则谣言能杀人。目标在沈沅西?这件事背后一定不会这么简单。”

    萧绎道:“我已经吩咐了。沅西的夫人……”

    思卿道:“我请她进宫,她说诸事不明,不肯来。我觉得她讲的也有道理,再等等看后续如何。”

    数日后,关于嘉国公沈江东兵败的经过,朝中似乎已经无意深究。然而有一件事如同平地爆炸的火雷,震惊了朝廷。

    八月朔,定藩思建号以系从乱者封拜之望,用群下劝进,称帝改元,铸“裕民通宝”钱币,置百官,大封诸将,颁新历,行郊天即位礼。

    沈江东赫然列于在叛军百官之中,封郡王。

    九月廿一,叛军言长沙郡王沈江东伤重不治而故,并以伪朝郡王礼为之发丧。

    举朝哗然,嘉国公府一时沦为众矢之的。或言嘉国公沈江东无能、或言沈江东有负皇恩,更有甚者直指他叛国。留言肆虐,不能禁止,亦不知滥觞何处。

    这日思卿问萧绎,“你相信沈沅西投敌之事吗?”

    萧绎摇头道:“如果说朝中有谁真正可信,那必然是沅西。我们自幼相识,我绝对不相信他会背叛朝廷。更何况沅西投敌这件事很可能是敌军离间朝廷、损害朝廷声望的奸计。”他顿一顿,又道:“若是朝中有人因是而故意为难沅西,那其心可诛。”

    思卿道:“那就继续查下去。”

    萧绎道:“事情一定要查到底。”萧绎顿了顿,轻声说,“我不相信沅西已故,这分明就是离间的把戏。”

    思卿想了想道:“我也觉得不可能。对方急于给沈沅西发丧,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

    萧绎:“我在想沅西失踪,我们找不到他,叛军很可能也找不到他。叛军故意放出风声说沅西投敌,再给他伪朝官爵,也许只是为了迷惑朝廷,动摇我军军心。”

    思卿接口说:“也许沈沅西自始至终就没在叛军、伪朝出现过。叛军急于为沈沅西‘发丧’,是害怕纸包不住火,走漏风声,最后无法圆谎。”她再难安坐,对萧绎道:“无论如何我得见江家姊姊一面了。”

    萧绎叹气:“朝里追究嘉国府罪愆的声音这几日越来越响了,我也不知道下面该如何处置。沈沅西确实兵败,但倘若真是因为粮秣不足而兵败,这兵败的责任也不能够都归咎在他的头上。可是朝里的人并不这样想……”

    思卿问:“三哥想说什么?”

    “让他夫人先离京或者回原籍,”萧绎斟酌道,“然后我不再回应此事,此事才能先冷下去,后面我们才好追查。”

    沈江东兵败失踪之事传回帝京,煊赫多载的嘉国府霎时寥落起来。

    去岁顾梁汾夫妇离京去江南,也有寻访傅临川之意。后来打起仗乱起来,顾梁汾只恐徐文长之流借机打秋风,所以没有回京,连帝京生意一概丢给伙计,盈亏不问,只和妻在南边住下。思卿的嫡亲兄长叶兰成业已扶陵回永州守孝三年,不便回来,沈江东出事以后,叶兰成只派遣小厮来问了一回,也无能为力。叶家三房四房早已经不走动了,见沈家似乎出事,躲避不及。只有小敬王和与思卿母家有亲的承平伯夫人到府上来安慰了一回,也就走了。

    沈家至沈自舟上辈始,人丁寥落,沈自舟和同宗的兄弟走的也不算太近。沈自舟的夫人又早逝,娘家式微,到江枫嫁入沈家时,沈家的亲眷在帝京的世家中是最少的。沈江东既然疑似阵亡,沈家有一房亲戚从原籍来帝京传话,意欲为沈江东发丧立嗣,图谋嘉国府家产。江枫滴水不漏地打发走了沈氏族人,心里另有了一番主意。此后沈家不免议论江枫不贤,意欲自己一口吞下整个嘉国府。江枫本不擅交际,在帝京世家中不大吃得开,背后便有许多人对她指指点点。

    未过多久定藩忽然称帝,并以沈江东为郡王,嘉国府沦为众矢之的。众人皆道沈江东或已附逆,嘉国府大难临头,但是因为没有实证,萧绎此事置之不理不予表态,端王也一反常态三缄其口。

    江枫深知今上的沉默未必能够完全左右嘉国府的结局,若想彻底使得这件事冷下来,嘉国府必然要后退一大步。自打沈江东出事,嘉国府人心浮动,全赖江枫一力压制。沈江东附逆为郡王的消息回京后,江枫力主遣散仆从,赏还身契,关闭嘉国府外围院落,把要紧的东西都收到上房来。此后江枫又同老管家老夏议定,倘若朝廷不收回嘉国府赐第,老夏为首的十几房家生仆从就居留于次;倘若朝廷收回嘉国府赐第,众人就搬到城郊沈家田庄上去。再或者朝廷要动家,江枫在抚州尚有当年其父所遗的田庄,有思卿在一日,总不至于连江家的家产都尽数入官。

    江枫打定主意安顿好老夏等人后就孤身离京,却担心府中存放的那些要紧的东西在她离京之后招贼惦记,故而得找个稳妥的寄放之所。正想着,可巧武振英在听说了沈江东出事,连夜赶回帝京来看她。

    武振英到了嘉国公府,只见偌大府邸冷冷清清,萧条无比。府前整条街都空荡荡的,院子里的狗狂吠不止,传出阵阵空寂的回声。论起来这是武振英第一次上门,江枫听见他来,忙亲自迎出来,勉强笑:“伯父来了。”

    武振英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江枫便把事情大略说了,先说了沈江东去岁因何事去江南,如何被查江南亏空的事情阻隔住了,又如何直接从江南径直往前方军中任职,吃了什么暗算。末了道:“有人问我怎么不发丧,我说人死没死还不一定呢,发什么丧。昨日沈家一表三千里的亲戚上门闹起来,叫我打了出去。我已把府里的人都遣散了,留下几个不愿意去的,并老管家,就在这里看房子。朝廷没论罪,这房子还能收了怎的?论起来,我有件事情求您,许多东西,想寄放在您双杏街宅子那里,不知您愿意不愿意?”

    武振英道:“我有什么不愿意?只一点,你准备哪里去?”

    江枫不言声。

    武振英道:“别告诉我你要寻他去。没得折腾,你自己去了,自己图心安,实际上济什么事?”

    江枫轻声道:“他出事,说不定是因为我,因为抚州案。”

    武振英摆手:“没得说,你收拾起来,和我通河去罢。你要是不愿意回通河,回抚州也行。强似留在京里,受小人闲气。”

    说着管家老夏进来悄悄对江枫道:“皇后位下的那位女史又来了。”

    江枫道:“伯父,有客来。”

    武振英点点头道:“你去见罢,我后面去替你打点东西。”

    江枫忽然想起武振英并不知道思卿的事,思卿又不叫说,只好胡乱点头,前面来见菱蓁。思卿为图好说话,请江枫南苑去坐。江枫告诉了武振英一声,便和菱蓁去南苑见思卿。待叙了礼,霞初不免上来哭了一场。

    思卿道:“你哭什么,莫不是人没了!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这世上的人,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烈火油烹、鲜花着锦的时候纷纷来趋炎附势,一转头,又去攀附他人。姊姊不必理会那些跟红顶白的人,他们的话,也别往心里去。”

    江枫张了张口,却觉得无话可说,只是长长叹气。思卿道:“我晓得你听了许多京官内眷传的流言蜚语。嘉国府从开国之初一直煊赫不倒,多少人嫉妒的眼里冒火。”思卿的目光在江枫身上一转,“你也不相信沈沅西没了。对不对?”

    “对,”江枫颔首,“我不相信。事情处处都透着古怪。叛军急于大肆宣扬沅西的丧事,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

    思卿道:“你有什么想法么?”

    江枫忽然道:“陈南飞的事,有了新的线索。”

    思卿一惊:“什么?”

    江枫道:“那个死了的季淑则姑娘,之前身边有个女侍,是何大少生前透过两个人牙子送给她的。”

    思卿沉默了片刻,轻声问:“女侍人呢?”

    江枫叹了口气道:“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思卿的恨声道:“何适之的人做的?”

    江枫反问:“殿下为什么这么说?”

    “你知不知道沈大哥出事时身边的粮道是何守之?”思卿问,“莫不是你查到藏春楼的粉头身上,要掀开何家老底了,何家人奋起反扑?”她忽然长长叹气,“对不起,对不起,没想到找你来查陈南飞的事情,反而害了你们府上。”

    江枫喃喃道:“听说那何守之身上,暂时还查不出问题。”她忽然沉静下来,“殿下想让我帮端王妃查端王侧妃的死因,是我坚持要查陈南飞的,此事和殿下无关。”她咬了咬牙道:“妾有一恶语,不知皇后愿不愿意折节倾听?”

    思卿道:“请讲。”

    “前抚州案追根溯源是户部亏空所致,也就是吴天德、何适之所致。我尚在刑科时,虽然没把抚州案真相明地里上报朝廷,但是暗中确实查到了许多与户部有关、与何适之有关的事。虽说何适之死了,可是他家百足之虫,死不足僵。那郴州一役,会不会是那些人为了报复外子,报复妾?再进一步说,户部去年亏空的那般厉害,对抚州玩的把戏,会不会再用在前方战事上?况且何守之先把持两江粮道,他会不会做着手脚?”

    思卿叹气说:“但是如你所言,何守之身上,暂时查不出问题。安平郡王将兵在外,一时也动不得。”

    江枫道:“不瞒殿下,若说何家的把柄,我手里也是有的。”

    思卿忽然想起了什么,急道:“你好糊涂!抚州镇守的遗折,你还真留在手里?”

    江枫连连摇头:“我怎敢捂着炮仗安睡呢?那遗折不翼而飞了,我也奇怪。”于是说了绛雪当年刺杀沈江东失败后,自己养住了绛雪一节,“我当年让绛雪给了何家一份外子收受贿赂的伪证,如果前方的事情真的与何家有关,他们为什么不拿出这份伪证,加一把柴?”

    思卿道:“也许何家人想慢慢下这盘棋,彻底置你于死地。现在急着拿出来,落井下石太明显了,容易让人起疑心。”

    江枫轻声道:“陈南飞的事,查到现在线索又断了。其实我一直疑心何适之的立场——他们会不会和定藩有勾连。”

    “我觉得何适之就算是为东宫计,也没这个胆子,”思卿沉吟道,“有件事情,不知道你听沈大哥说过没有。我当初从南边回到帝京的时候,其实遇到过一些奇怪的人。”

    “我听沅西说过,说……”江枫想了想还是道,“熙宁十三年,有人不想让殿下回京。”

    思卿颔首,“你说那时候先皇后孝未满,何宁嫔还在,谁最不想我回到帝京?”

    “何适之?”江枫猜道。

    思卿道:“没错,应该是何适之。他怕暴露不敢找他府里的人来对我下手,就雇了几个道儿上人动手。那几个人,都是岭南口音。”

    “是岭南口音,不正说明和定藩有关么?何适之也许和定藩有勾结,他自己不方便出面的时候,就让定藩的人帮他做点事。”江枫道。

    思卿摇头,“不对。如果他和定藩有勾结,就不会找岭南人,太点眼了。”

    江枫道:“也对。倘若陈南飞和定藩有勾连,何宁嫔也不会轻易故世。”

    思卿蹙眉道:“何宁嫔是自戕的,死得很蹊跷,她身上一定藏着事,可叹我一直都没查出来。姊姊,陈南飞的事,我会盯到底。”

    江枫道:“朝廷既然与定藩开战,双方之间肯定暗战不断。无论何适之和定藩有没有勾连,殿下都需要多加小心。”

    思卿道:“我一定多加小心。那你有什么打算?”

    江枫想了想还是说:“没得在帝京看人颜色,今儿武家伯父来了,我和伯父到通河去。”

    “如此甚好,”思卿松了口气道,“你离开帝京,那些人也许动作会少些,也正好可以看看何家在帝京还有什么本事。沈大哥的事我们会一查到底。”

    江枫勉强道:“我知道了。”

    思卿道:“若有事,就给我来信。若府里有事,也可以找老程。眼下虽有人要议嘉国府的罪,但并无证据,陛下并没有说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你不必担忧给武家伯父招惹麻烦,只管在他那里住下。”

    两人说了好多话,思卿又予她许多东西道:“你去了要多保重,要么哪日沈大哥回来了,瞧你这个样子,更不欢喜。”直送她出来仪门又道,“如今我们府上老爷子没了,何适之也没了。我的事,你可以找机会,慢慢告说武老伯听。去岁的时候,机缘巧合,我已经与我兄长顾衡见过面了,话也说开了。我不知道他告诉武老伯了没,想来无事时候他满口废话多,要紧时候却又说的少,应该没有和武老伯说我的事。哪日有了我傅伯伯的消息,烦你告诉我。我傅伯伯身上另有事端,我也不敢使人去找,怕平白给傅伯伯惹麻烦。”

    江枫一一应下,先辞了霞影,又与思卿拜别。思卿送她到仪门之外,落后菱蓁和霞影一直送她出南苑角门,霞影一味哭,菱蓁说:“舅太太,哪日舅爷的事分明了,早些回来。”

    江枫应了,方从南苑出来。初秋的帝京残暑未退,江枫脱了大衣裳,打发了跟车的家人,独自一个人沿着南苑外的水系慢慢往回走。回想自己重回帝京的日子,竟然好像一场大梦。卷入抚州案是身不由己,与沈江东成婚是身不由己,如今沈江东生死未卜,她的前路该如何走,自己似乎终于可以做出一点选择。

    自熙宁十七年秋天江枫入京始,抚州大案悬而未决,京营指挥使骤然谋逆,叶秀峰猝然离世,沈浣画抱憾而终,一桩一件,接踵而至。嘉国府就像是野渡孤舟,沈江东像是孤舟上飘摇不定的旅人,而她觉得自己始终没有踏上那叶孤舟,只是站在岸上远远看着带雨的潮水急至。

    她没对思卿提他和沈江东的“一年之约”。

    在沈江东出事的这段时间里,江枫一直忙于安置偌大的嘉国府中琐碎的细务,始终没能静下心来想一想她与沈江东。她努力回想他们成亲的那天夜里的情形,回想他们秉烛夜谈时沈江东的面容,她与沈江东始终都像是朋友,是知己,甚至是同僚。满打满算,她与沈江东相处不过七八个月的时间,她所了解的是帝京的局势、嘉国府的立场、沈江东的处境和沈江东的公务,她似乎从来都没有了解过沈江东其人。

    很多很多年前的秋夜里,她搂着盛放蛐蛐罐子沉沉入睡,夜半时蛐蛐忽然不见了,她悄悄走出来寻找,在前厅昏暗的烛光下,武振英曾经与父亲议论“齐大非偶”。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什么是“齐大非偶”,直到她成亲时她也没能理解“齐大非偶”的含义。今时今日回想起来,她了解的只有嘉国府之盛,从未觉得以沈江东为偶。

    她忽然感觉到一阵慌乱,繁盛的帝京在炎热的午后陷入难言的寂静,时间恍若静止,冷意骤然上涌,就像是发热的人坠入冰窟一般。她拾裙慢慢走了两步,抬起头,刺目的骄阳迫使她闭上眸子。她知道自己可以做一些更稳妥的选择,比如彻底脱离沈家与沈家一刀两断——她没有家世,这也代表她不需要为家族声誉付出。她也可以随波逐流,留在沈家,为沈江东立嗣——以其之能,总不至于孤儿寡母轻易被吃绝户。

    然而此时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熙宁十七年的冬天,她踏雪至抚州见沈江东时沈江东的笑颜。那天沈江东温和一笑,一双晶亮的眸子闪烁着难掩的欣喜,对她说“你来了”。

    她总是冷漠地走着自己的路,默默旁观身边的人事。虽然她与沈江东的结合是身不由己,但是沈江东也算她在帝京的第一个朋友,虽然他们还没能真正交心,但是却能在灯下一起喝一杯酒,谈一谈外间的风云。她坚信她的朋友不会附逆,也相信他的朋友不会轻易惨败。沈江东出事或许就是因为抚州案,因为自己,也许她还可以为沈江东做点什么。

    她摸了摸鬓边的珠花,走入一颗茂盛的绿槐之下,沉静了片刻,将思绪拉回俗世当中。阳光从叶见筛下,漏在她的指尖,她轻轻一抓,却什么也没能抓住。思卿暗示她远离是非地,且走且看,这是既稳妥又虚幻的选择。稳妥是因为且走且看能为以后的选择留下最大的余地,虚幻是因为无法预料今后将会面对的事端。

    江枫可以想象帝京那班金装玉砌的丽人儿在背后笑她“不荤不素,悬在那里”,但是她并不在乎,想来思卿也知她并不在乎,故而给予她这样的暗示。她猜不到思卿的心思,摸不透思卿的打算,看不明白思卿的一言一行,但是此时此刻思卿并没有迫害她和嘉国府的动机。

    她打定了主意,深深吸了一口气,屏住思绪,自回嘉国府去了。隔日她收拾了东西与武振英留在帝京的管家吕叔交割妥当,将上房落锁,把府里各处钥匙交给看房子的管家老夏,落后去辞了承平伯夫人,自己同武振英一起往永通去了。

    离开嘉国府时,她再未回顾,她能够想象出嘉国府一夕寥落之凄景,朝里众人对世事无常的慨叹,但在她的心里对于嘉国府过往的繁盛并无一丝眷恋,她从未觉得这繁盛属于自己,也从未因抓不住这些缥缈的荣华而感到遗憾。她有她自己,这就足够了。

    武振英忽然问:“玄宾,你在帝京还有什么觉得遗憾的事情么?”

    江枫摇了摇头,“没有。”

    武振英便没在多言,江枫却忽然想起一句话来,似乎是一句戏文:

    浮世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第三十三章 人事音书

    到了熙宁二十年,英国公等领兵南下,朝廷调度有方,诸王、平寇、抚远将军渐次收复湘赣。因地方文武渐有收复,朝中局势日趋缓和。

    沈江东兵败失踪之后,萧绎对其人其事闭口不言。端王忧心沈江东之事是定藩挑拨朝廷起内讧的奸计,故而不曾对此事表态。端王不说话,其背后有一二宗亲坐不住,想要翻起些许事端。江枫离京后朝中又传出一片追究嘉国府的浪声。

    这一次萧绎态度极为强硬,接连驳斥要求治罪嘉国府的诏书,并于是年岁末罢免了首先提议治罪嘉国府之人,举朝不安。众人或言今上对沈江东有故人之情,或言今上不愿意中了定藩的奸计,端王又始终沉默不语,“嘉国公叛逃”一事最终不了了之。

    江枫在秋日随着武振英去了通河,不久就有信来,告知思卿她一切安好。思卿诸事繁冗,两人渐渐断了联系。

    朝中局势紧张,眼见查陈南飞之事就要不了了之,思卿心有不甘,遂同萧绎商议,仍调唐鹏回羽林卫,将清理后的府军后卫重新编制,由两位思卿拣选的内廷女侍官出任师贰。此事一成,思卿便使其分成两路,一路密至泰州监看何适之,一路混入藏春楼边的街巷观风。大抵是之前江枫在的时候闹得动静太大,两路人马派出后并无进展,思卿也只好徐徐图之。

    是年春末颜陌溦生辰时,萧绎与思卿再度微服往银杏巷的顾宅去,只见大门紧锁房舍萧条,一打听才知道他们夫妇二人去年就离开帝京,一直不曾回来。

    萧绎对思卿道:“我们回去罢。”

    思卿道:“他们没卖这宅子,说不定还会回来。”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见老六,”萧绎替思卿整了整领口的錾金花扣,“舅舅的事,到今天也没个了局。端王叔眼下这般行事,我也不好……”

    “端王心知眼前不能内讧,平定定藩才是首要的,想来上阳郡也能明白。”思卿道。

    萧绎颔首道:“从前皇祖母说端王与敬王不同,我还不以为意,今时始觉皇祖母说的有道理。”

    谈及已故的太皇太后,两人都沉默下来。

    原来太皇太后故世时于身后事没有遗言,今上曾力主为太皇太后单独修建陵寝。而今兵事不尽,今上力有不逮,于是是年夏末同小敬王一道扶陵西去西京,准备将太皇太后安葬于武宗皇帝之侧。

    京里留下太子,因太子年幼,诸事内有中宫皇后,外有内阁大学士范子冉,还有端王居中调停。今上虽对端王防范良多,但如今外敌当前,从前的芥蒂不得不暂时搁置。今上临行带走了京卫孙承赋,留下了资历更深的程瀛洲。上十二卫原是沈江东的老部下,后来尽数落在中宫手中,料想端王难以掣肘生事。

    顾梁汾夫妇第二年秋里才返京,颜陌溦仍带了丫鬟玉棠同行。季秋漕运正忙,运河阻塞不堪。距离帝京城最近的水路码头永通桥码头附近有百余船只被堵,绵延数里,蔚为壮观。

    顾梁汾独立船头,见岸上疏疏的树影摇曳着,举头是雨中迷蒙的通州城楼和永通桥。几只寒鸦飞向天际,隐隐约约可见几痕黑影曳动。

    忽听临船的绸缎商招呼:“顾老弟,大伙儿都在我船上,过来小酌两杯如何?”

    顾梁汾应了,隔帘对颜陌溦道:“我去吃两杯酒,片刻就回来。”

    颜陌溦连日晕船,只在舱中坐,答应了一声,顾梁汾通过船间搭的隔板便往那绸缎商船上去了。

    进了舱,里面烟雾缭绕,几家商行老板与佐酒的船妓杂坐划拳饮酒,吆五喝六,一派浑浊喧闹。

    顾梁汾与他们招呼过了,方找了个位置坐下。刚坐下,就有钗横鬓松、酥胸半露的粉头凑上来媚笑:“好个俊俏可人意儿的郎君,来,奴与郎君饮个两情钟……”她大红主腰上镶着织银眉子,颈间吻痕宛然。顾梁汾笑了笑,闪身换到旁边位子上,让粉头扑了个空。又有精瘦的瓷商操着一口流利的官话嘲笑:“顾老弟可是有名的柳下惠。这么没眼力价,一边去。”

    众人饮酒听曲儿谈市利。顾梁汾喝着船上的金华酒不错,便多饮了两杯,踱步到窗边,没听见雨声。启窗一看,雨果然已经停了。那清辉洒入舱内,清明澄澈,不染一尘。他惦记着颜陌溦,略坐一坐就起身告辞。

    顾梁汾夫妇打永通下船,武宅里的人告诉顾梁汾武振英往帝京城里去了,二人于是返回帝京,仍住银杏巷的宅子。

    宅子经年不住,还需洒扫。顾梁汾见颜陌溦面有倦色,于是嘱咐了玉棠几句,自带了礼,要去城南双杏街拜武振英。

    颜陌溦道:“我同你去罢,要不太失礼了。”

    顾梁汾却笑道:“武老伯哪里计较这个,你且歇着,我今天去说一声咱们回来了,明儿咱们再一道去。”

    顾梁汾独自去了武宅,拜了武振英,武振英便问:“有你傅伯伯消息没有?”

    顾梁汾道:“我细细打听了,傅世伯确实没回嘉禾。路过余杭,去问世伯的旧友林世仪林老先生,也说近几年没瞧见过世伯。”他有心告诉武振英思卿其实就在帝京的事,又想起思卿的话,不知道这个时机合不合适,于是闭口不言。

    武振英道:“罢了,且等等看吧。”

    顾梁汾因问:“您怎么这时节回帝京住了?”

    “玄宾有好些东西寄放在这里,我又不常在这里,只恐不方便,或为人惦记,想着且安放回通河去。”武振英答。

    “谁敢打您这宅子的主意?”

    武振英一笑,没有说话。

    顾梁汾遂道:“对了,我从前听闻伙计说,嘉国公出了事,嘉国夫人在您这里,怎的不见?我们打永通来,也没见着。”

    武振英敛了笑容,坐回椅中,慢慢道:“去岁她是和我往通河宅里住了几日,发嫁了身边带的一个丫头。后来说要回抚州给她母亲上坟,于是自去了,就没再回通河宅里来,也没有信儿给我。我那时就猜,她是南去找她夫婿去了。”

    “南下了?”

    武振英叹道:“我也没找见她,不知道她如今怎样。”

    顾梁汾道:“嘉国公的事,确实古怪。我听闻朝廷收复了湘赣,去掀了叛军给他立的墓,竟然是空的。不管怎么说,嘉国公说不定没死,且缓一缓看看罢。”

    武振英颔首:“你说的是,缓一缓再说罢。当初议这门婚事,我对江兄说,齐大非偶。后来一波三折,玄宾好容易嫁了,也没过几天安生日子。老天有眼,叫她夫婿平平安安才是。”

    “我倒是奇怪,这门亲事,怎么议起来的?”顾梁汾问。

    武振英回想了一会儿答:“仿佛江兄于当年的老嘉国公有恩,老嘉国公夫人又挽出当年的内阁郑以勤的夫人硬做保山,才成其亲事。”

    顾梁汾道:“郑以勤?郑以勤不也是孤山社旧人么?”

    正说着,武振英身边的吕叔走进来道:“门口有伙计来,说顾先生的货船卡在了临清关钞上,急着要见顾先生。”

    武振英问:“你媳妇可还好?你去做你的事罢。”

    顾梁汾道:“她还好,就是这一路委实累着了,受了一点风寒。那我先去了,明儿我们再来烦您。”

    顾梁汾这几船货遇上了些麻烦不好解决,他虽先行一步到了帝京,又不得不接着南下返回临清处理。于是嘱咐了颜陌溦许多话,又嘱咐了玉棠许多话,颜陌溦笑道:“你去就是了,我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你白嘱咐几车话。”

    顾梁汾笑了笑,又去辞武振英,匆匆南下往临清去了。

    顾梁汾前脚刚离京,后脚翰林院杜嗣忠就火急火燎地往顾梁汾在帝京的铺子上寻他。因为颜陌溦身份特殊,顾梁汾在帝京往来应酬从来不在自家宅子里。伙计知颜陌溦是个不管事的,于是领杜嗣忠往城南的武宅去寻武振英。

    原来顾梁汾在乙仲巷口这家酒楼就是武振英扶持起来的,沿着巷子往另一头走,越走越清寂,走到另一端再穿过一跳小巷,冷冷清清的,有一棵好大的梧桐树,树下就是武宅。

    伙计叩了门,武振英的吕姓管家开门,伙计便说:“这位翰林大老爷是顾先生的朋友,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见顾先生。可巧了,顾先生不在,小的就请这位翰林大老爷来这儿了。”

    吕叔连忙上前向杜嗣忠行礼,杜嗣忠很客气,道:“听梁汾说武老先生与傅临川先生私交甚笃,我有一件傅临川先生的事,要告说武老先生。”

    吕叔听了连忙请他进门,打发伙计去了,连声说薄待,一时武振英走出来,却不识得杜嗣忠,吕叔连忙道:“这位是翰林院的杜老爷,说是有傅临川先生的消息,本想见顾爷,顾爷不在京,所以来见您了。”

    武振英连忙和他见礼,道:“失敬。”

    杜嗣忠仪容不凡,平素衣饰一丝不苟,今日头上的簪子却是歪的。他新近没了娘子,脸色蜡黄,看起来病恹恹地,开口道:“家师余杭林世仪,当年在南与傅临川先生投契。傅临川先生是杏坛国手,名满江左,在下早年与之也有一面之缘。在下无意间听闻,安平郡王等复湘赣,抓了不少人,说是定藩叛逆,傅先生竟在其中,原因是曾为叛军治伤。在下委实毫无办法,特来告知先生。”

    杜嗣忠说完竟然下拜,武振英面色大变,连忙扶住了他,道:“多谢内翰告知,老夫这就去打探消息。”

    武振英送了杜嗣忠出门,回头对吕叔说:“看来杜内翰知道傅兄那件事情!”他说的是当年傅临川卷入余允和案子的事。

    吕叔道:“那件事情过去了。”

    武振英道:“不见得!应景发作了,恐梁汾也受连累。你去一趟梁汾那里,将事情告诉他媳妇,送他媳妇回通河。省得万一发作起来,出不去京,就坏事了。”

    吕叔去了双杏巷见颜陌溦,颜陌溦自己身份特殊,最怕惹事,一听便叫玉棠别再收拾东西,只打点了随身东西出门。吕叔叫了两个靠得住的伙计送她们主仆两个。

    吕叔回武宅时天色已黑了,便点起灯,告诉了武振英。武振英道:“我方才叫人打探,说是安平郡王抓了不少人回京充数,仿佛……”说着又有人敲门,吕叔去开了门,见来人神色肃然,佩着剑。吕叔觑了觑,试探道:“请问您是?”

    来人举起腰牌低声答了三个字,吕叔吓了一大跳,又看了看来人的脸,狐疑地请他稍后。那来人却又从怀中取出一把剑来给吕叔看了看,吕叔连忙去见武振英。

    武振英问:“是谁?“

    吕叔在武振英轻声耳边道:“京卫的将军程瀛洲。”

    武振英冷哼一声,“我不和官府的人打交道,谁知他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大晚上悄悄来这儿做什么?“

    吕叔道:“他手里有那把剑,就是你给江姑娘那把——“

    武振英一惊,“玄宾?“

    程瀛洲走进了这间平平无奇的民居当中,只见暮色四合下的院中只有一盏灯,有一宽袍大袖的老者飘飘摇摇走下来道了一声“失敬”。

    程瀛洲愣了愣,一揖说:“在下奉主母之命来见武老先生。”

    武振英奇道:“贵上如何称呼?”

    程瀛洲一听就拿出袖中短剑双手奉上,武振英接过,起初以为是江枫那柄,刚要开口问,谁知翻看了剑身,看见上面的划痕,忽然大惊道:“思卿?!”抬头看着程瀛洲又问,“是思卿?她果然在帝京?”

    他开口叫了思卿的名讳,实在犯讳,程瀛洲只得道:“我家主母说,若先生还不知道我家主母的事,先生看了此剑,便知道了。”

    武振英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开口就想问程瀛洲思卿知不知道傅临川出事。可他到底经历得多,当下强压下疑惑,道:“将军登门,所谓何事?”

    程瀛洲答:“我家主母欲与先生会面,请问先生,明日晚时方便否?”

    武振英听了心知思卿可能知道了傅临川出事,故而现身见自己,于是说:“明日晚时此处,如何?”

    程瀛洲听了道:“如此甚好。环顾四周又说,先生的宅子内松外紧?在下斗胆请先生肃一肃宅子,否则在下也不好处事。”

    武振英答应了,交还短剑,送他出门。原来程瀛洲是孤身来的,悄悄便从胡同这头去了。

    武振英回到宅子里,茫然问吕叔:“他真的是程瀛洲?程瀛洲的‘主母’是谁?”

    吕叔道:“那必定是位贵人了。”

    武振英跌坐在椅子里,“这不可能,不会有诈吧?也许这剑已经易主?”

    吕叔摇摇头:“你称思卿姑娘的讳时他脸色变了又变,应该不会罢。您还记不记得,当年江姑娘回门的时候,您曾经问‘傅兄那丫头是不是在京里’?也许江姑娘知道些影子。”

    武振英猛然回头:“是了,玄宾似乎知道些影子。”却又说,“这怎么可能?她在京里,我竟然不知道?梁汾也不知道?”

    吕叔道:“世上的事,原本难说。”

    武振英沉默了许久喃道:“果然是思卿,傅兄的事或有些许转机。”

第三十四章 当初聚散(上)

    第二日上灯时分,程瀛洲先带着金吾卫的人悄悄在双杏街附近布防,落后思卿坐车,霞初打扮成小厮戴着纱眼驾车。一行人悄悄从武宅后门进了后院,思卿才下车来。

    武振英和吕叔见她来了,吕叔就悄悄退出去观风。武振英见到一位戴着兜头帷帽的丽人款款下车,整个人都隐在帷帽垂下的纱幕里,不禁一愣。

    思卿摘了帷帽,丢给霞初,露出一身杏色衫裙、朱红大袖褙子,头上只有一枝绒花,打扮得平平无奇。她看了武振英片刻,微微笑了一笑,敛衽道:“伯父,久违了。”

    武振英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试探着唤:“思卿?”

    思卿颔首,取出当年武振英在南边送给她的短剑来晃了晃,武振英方道:“那时候在南边,你跟着你傅伯伯,才这么高,”他拿手在胸前一比,“竟然成了大姑娘了。”又说,“你傅伯伯和你兄长一直在找你!你既然在京,怎的不告诉我们?”

    思卿听了不觉哽咽,勉强笑道:“是我不好。从前机缘巧合,碰见了我哥,我的事,他是知道的。可那时候我身上还有些闲事,我嘱咐他先不要告诉您。后来事情了了,我请那位江家姊姊慢慢告诉您我的事,想来江家姊姊还未对您讲,就南去了。”

    提起了江枫,武振英面色一暗,道:“你果然识得玄宾?我不叫她南去,她急着和我斗法,便没说你的事。咱们进来说罢。”

    思卿同他进了屋,吕叔奉茶,思卿道:“玄宾姊姊去南边了?嘉国公的事,有大转机,也未可知。”

    武振英听了点点头,忽然又问:“你的生父是谁?”

    思卿正色道:“是叶秀峰。”

    武振英一下子站起身,“叶秀峰?!哪个叶秀峰?”

    思卿勉强道:“就是从前的东阁大学士叶秀峰。当年我独自在嘉禾,他骗我说他要死了,让我进京看他。我心一软,答应了,结果回头他就切断了我和傅伯伯的联系。他还拿他手里有傅伯伯和余允和往来的证据威胁我,不叫我找傅伯伯和我阿兄。”她缓了一缓,“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傅伯伯的事情。傅伯伯……”

    “我已经知道了。”武振英就把杜嗣忠来的事情告诉了思卿。

    思卿愣了愣,“他倒是还有几分良心,难怪今日欲言又止的。”

    武振英还是追问:“你究竟是谁?”

    思卿笑了笑:“伯父,我是思卿。”

    武振英面色变了又变,终于慢慢坐下,轻声问:“傅兄的事,你有主意么?”

    思卿道:“我如今不好出面。端王和安平郡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他们松口不大容易。我今日找您,想请您帮我一个忙,预备下一件事,也算是有备无患。”

    武振英道:“若你说的是悄悄把人换出来,那就不要提帮忙二字。我和傅兄是什么交情?只是傅兄什么性子你也知道,换他出来,他未必愿意。”

    “您不觉得很奇怪么?以傅伯伯的身手,怎么会被官兵给抓了呢?从湘赣到京上千里,他若想挣脱,难道走不成?”

    武振英面色一变:“有人威胁他?”

    思卿颔首:“我老子已死了,我想不通,是谁一定要置傅伯伯于死地?又拿什么事威胁傅伯伯束手就擒?”

    “我还没想到这一层。只有把人救出来,再慢慢查。现在翻这些事,不是时候。”武振英道。

    思卿听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两样东西,“迷烟,无色无味。傅伯伯若不肯听您安排,只有出此下策。这封书信给刑部黄姓堂官。”

    武振英道:“我明白了。”

    思卿踟蹰道:“不知您知不知道,安平郡王在南将兵,先和嘉国公沈江东不和睦,沈江东兵败失踪。后来安平郡王又和定远大将军孙平甫不和。孙平甫复郴州后打通了中路军向南的行军之路,安平郡王方复了新建。而后安平郡王弄出这一桩事,抓了这么多真真假假的“叛军”要立威,先时打算在新建就杀了,给底下的人劝住,又弄到京里来,说是要“献俘”。可是现如今三……陛下不在京,所以现在安平郡王背后在京的人把这件案子咬得很死,按说我应该让您冒这个险……”

    武振英道:“你不必客套,东西交给我,也不必再管了。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你别回头查我就是了。”

    思卿道:“这是下策,傅伯伯背上两个案子,以后做什么都束手束脚。我仍和端王去缠,您等十天。十天之后要是没有消息,就烦您去做这件事。”

    武振英奇道:“等十天?那你怎么现在就来见我。”

    思卿道:“我猜着您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担心我若不来,您自个儿提前出手。”

    武振英道:“你看我像是那种不守法度的人么?”

    思卿挑眉,“我是担心保不齐我兄长急着动手。对了,我阿兄和嫂子呢?”

    武振英道:“他们本来已经回京了,只是梁汾有生意上的事折返回临清去处理,我已经派人叫他回京了。你嫂子回通河去了。”

    思卿听了暗暗松了口气,道:“我阿兄回来也使不上力,不若不回来。”

    武振英道:“他什么脾气,你不知道?我可拦不住他。”

    思卿想了想说:“我晓得他和从前孤山社林世仪先生那一干弟子走的近。可是徐文长这厮不是东西,杜嗣忠素来和刑科没有瓜葛,您看着我阿兄,别叫他到处钻营,反倒坏了事。”

    武振英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要么我和你兄长不插手,要么神不知鬼不觉把傅兄弄出来。”

    思卿便说:“今儿来的路上我细细想,上次见您,竟然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因她不便久留,就起身告辞,临走说,“若有要紧事,烦请您去找程瀛洲。他家在西边广德巷。”

    武振英答应了,送她上车出门。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吕叔从门外进来,关上门道:“禁军都退出去了。”

    武振英点了点头,把灯剃亮了,吕叔问:“老爷,她是……”

    “是前头没了的东阁大学士叶秀峰的女儿。”

    吕叔拊掌道:“叶秀峰的女儿不是……陆家这位姑娘竟有些段机缘!姑娘怎么说?”

    武振英看着吕叔道:“和我想的一样,把傅兄悄悄弄出来。”

第三十四章 当初聚散(下)

    “啊?”吕叔颇为意外,“不是……顾姑娘真是这么说?”

    武振英道:“她说她且和顶上咬住这个案子那些人缠去,让我等几天。之后若无动静,就去把傅兄换出来。”

    吕叔想了想道:“从前都说,叶秀峰和宗亲不和。这位顾……这位是叶秀峰之女,大概也和宗亲不和睦?”

    武振英道:“也许罢。我哪里知晓这些事,等梁汾回来,叫他问问那杜内翰罢。”

    思卿从武宅出来回南苑,程瀛洲悄悄跟上来道:“方才收到了陛下的回信。”思卿先前知道了傅临川出事,修书一封命人送给萧绎,没想到萧绎这么快就回了信。

    思卿从窗口伸出手接了信,在车里晃开火折子,接着一点光读了信,萧绎竟然也让她不要和端王硬顶,悄声先把人弄出来。

    思卿打开车顶挂着的熏香球,把信点燃了,纸灰丢在熏香球里,轻轻叹了口气。

    夜色茫茫,只有车轮辘辘声响,思卿在黑暗里做了片刻,忽然隔着帘子问程瀛洲:“老程,你怎么看这件事?”

    程瀛洲答:“回殿下的话,臣以为这件事不能按安平郡王的意思来。臣听闻新建一役是惨胜,叛军死了十之八九。此番抓回京来的人里有不少充数的,什么给叛军裁过衣裳的裁缝、剃过头的剃头匠,还有给叛军唱过曲儿的乐工,拉拉杂杂的好多都是民人。若一股脑当成叛军都杀了,恐是定藩阴谋,有损陛下圣德。”

    思卿追问:“若前线安平郡王和京里端王咬住不松口呢?”

    程瀛洲沉默了许久,轻声道:“范阁老……”

    思卿冷冷一笑,开口便说:“范子冉只会点卯撞钟,什么时候出过头了?”

    一时回到南内,思卿在屏风内挽袖添香,慢慢道:“明儿一早我去慈恩寺替贵太妃上了香就回禁中,叫羽林卫的唐鹏跟着我,老程去西山营和神机营看看近来有没有疏漏。我先把长哥儿接到宁华殿,午后霞初去请端王和范阁老进来,就说……就说我和贵太妃要同他们商议改建西苑之事。”

    程瀛洲和霞初应了,程瀛洲便悄悄退了出去。

    晚夕思卿辗转难眠,一时想起小的时候傅临川原本薄有田产,还有佃户,家里很过得去。后来一场大水过去,田都淹了,房契地契也没拿出来。那时候她隐约知道家计很艰难,傅临川却很少向他们兄妹两个表露出来。

    后来傅临川得旧日友人相助,拿回了田产。仲夏夜里他们兄妹两个坐在南湖边上的宅子门首剥菱角,傅临川点了一盏油灯,在一边用戥子称量药材。隔壁的阿婆笑吟吟地端出梨膏糖来请他们兄妹两个吃,傅临川便捡出藿香来送给阿婆。

    阿婆家里有只雪白的猫儿,毛长长的,总是喜欢在思卿的裙角边蹭来蹭去。思卿轻轻抱起猫儿,它依恋地趴在思卿肩头,身子温温软软的。思卿把脸埋在猫儿的身上,猫儿反过头来抓思卿髻上的流苏,两个闹成一团。那时候的日子何等安逸,她本以为,一辈子都能过那样的日子。

    思卿拨动帐子里的缕金香球,一时又想着从新建到帝京上千里地,傅临川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如今秋夜里这样凉,不知道狱中又是什么情形?

    她披衣起身来,见月色如水,不知是谁在外守夜。轻轻向外走了几部,结果惊醒了外间的霞初,霞初拿灯进来问:“姑娘,要茶么?您快躺下,看着凉了。”

    思卿道:“我不喝茶,你来和我睡罢。”

    霞初答应了,抱了铺盖来,一只狸猫也跟了进来。霞初要睡在思卿床下的脚踏上,思卿道:“你上来就是了。”

    霞初笑道:“这个小孽障,偏要跟着我。”说完抱起猫儿,关到了殿门外面,然后折返躺下。

    “姑娘睡不着么?”

    思卿轻轻嗯了一声。

    霞初翻过身道:“您要是惦记傅先生,为什么不悄悄派个人去瞧瞧。”

    思卿摇头道:“不妥,多少人盯着这个案子。”说完叹了口气。

    第二日思卿去慈恩寺上了香返回禁中,霞初从慈恩寺去了端王府传旨,半晌也回了禁中禀报:“端王爷说痰火犯了,进不来。”

    思卿无计可施心急如焚,她兄长顾衡得了武振英的信也一样心急如焚,扣在临清的货船也不管了,飞一般返回帝京。

    顾梁汾一回到帝京,接他的伙计就说了武振英送颜陌溦主仆去通河的事,于是顾梁汾直奔城南武宅,却扑了个空。他在宅内转了两圈,打算先去见杜嗣忠,这时武振英刚好回来了。

    顾梁汾大步向前行礼道:“武老伯!傅伯伯怎么……”

    武振英道:“进来说,我且告诉你,你思卿妹妹已经来过了。”

    “什么?”

    顾梁汾愣了愣,“她知道了?她说什么了?有什么办法没有?”

    武振英猛然回头看顾梁汾。

    “那个……伯父,您……都知道了?”

    “合着就瞒着我一个?你和玄宾都知道?”

    顾梁汾底气不足:“一则她不让说,二则我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所以……”

    武振英道:“你现在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顾梁汾轻声道:“她说什么了?”

    “她说把你傅伯伯悄悄换出来,”武振英叫顾梁汾先坐下,然后吕叔进来上了茶,“她来去匆匆的,说的也不甚清楚。”

    顾梁汾想了想说:“她父亲是先头的东阁大学士叶秀峰,一向和宗亲不和睦,这件事安平郡王、端王咬住了,她自然不好主张。”

    武振英又说:“她叫我再等两日再动手换人。”

    “您已经安排好了?”

    武振英点头。

    “傅伯伯要是不愿意听您的怎么办?”

    “此节你思卿妹妹想到了。”武振英道。

    “她说怎么办?”顾梁汾追问。

    武振英一笑:“她给了我一段无色无味的迷香。”

    顾梁汾倒绝,“也就她能想出这种主意。要把傅伯伯换出来,她怎么就不能叫人去做?非让您来做?她要是钓鱼,回头推在您身上可怎么办?”

    武振英不觉好笑:“你又来了。你们两个都这样大了,还像小时候那样互呛?都省一句罢。你妹妹先头都安排好了,给了我一个条子。她直接做太点眼了,万一出了纰漏,反害了你傅伯伯。”

    “这还差不多,”顾梁汾端起茶喝了一口,“傅伯伯身上还有那件事,我很疑心浙江姚抚院和户部的徐文长都知道个影儿。徐文长那不安好心的东西,且得防着些。”

    武振英道:“你去拜拜杜嗣忠,看看他还知道什么。”

    顾梁汾先答应了又问:“既然要换人,为什么还要等两日?不怕夜长梦多?”

    武振英道:“她大概想再试试能不能转圜?听说这次除了你傅伯伯,安平郡王为了邀功,还弄了些其他的民人充数,引得朝里许多人不满。”

    顾梁汾想了想问:“今上不在京,只怕她动辄得咎,还是现在就……”

    “你不要急,”武振英轻声道,“莫得扰乱了你妹妹的阵脚。我原想去看看你傅伯伯,可是既然咱们要换人,我再去,只怕容易惹人疑心。不如你去见见杜嗣忠,你们一同去狱里看看你傅伯伯。说起来,你傅伯伯当年与他师长林世仪有恩。就算那徐文长是忘恩负义之辈,我瞧这位杜内翰倒是不像。”

    顾梁汾忽然沉默了片刻,“徐文长和杜嗣忠师兄弟两个还闹了一出差辈的,您知不知道?”

    “嗯?”

    “回头和您说,”顾梁汾接过吕叔递来的披风道了谢,又对武振英道,“我先去见杜兄。”

    “你去罢,”武振英刚要进内室,忽然又转身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思卿的事的?”

    顾梁汾想了想说:“应该是熙宁十八年春天。我们两个偶然在西山遇见了,她告诉我她是叶秀峰的女儿。”

    “那时候叶秀峰过身了吗?”

    顾梁汾问:“嘉国公哪一年成的亲?”

    武振英答:“熙宁十七年。”

    “嘉国公成亲那年冬天叶秀峰过身的,熙宁十八年我遇到思卿时她父亲已没了。”顾梁汾答,“怎么了?”

    武振英道:“她说她爹拿你傅伯伯和余允和的事威胁她,她才没敢再寻你们。看来直到她爹死了,她才告诉你她的事。你说他爹……”

    “叶秀峰显灵了,来找傅伯伯麻烦?这不可能。叶秀峰已死了二年了,叶党如徐文长之流也四散而去。叶秀峰还有两个不成器的兄弟,都是不管事的。我猜傅伯伯的事,只有叶秀峰他们父女两个知道。再说了,叶家人有什么理由来害傅伯伯呢?现如今叶家都指望着这位国后,害了傅伯伯,岂不惹恼了思卿,给自己找不痛快?”顾梁汾道。

    武振英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傅伯伯为什么束手就擒呢?谁威胁他束手就擒呢?拿什么威胁他束手就擒呢?”

    “您说有人拿思卿威胁傅伯伯束手就擒?”顾梁汾一惊。

    武振英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叹了口气,“你先去见杜内翰罢。”

第三十五章 此世何人(上)

    顾梁汾去拜杜嗣忠,见杜嗣忠府里一片忙乱,于是称他的字问:“本初这是怎么了?要出远门?”

    杜嗣忠拱手道:“不日北上。”

    原来杜嗣忠兼任日讲起居注官,颇得今上倚重。此番没有随今上去西京,是因为他新近丧妻,要留京发丧。如今他的妻子已然安葬,今上召他去西京,他也只好应诏而去。

    “顾兄便是不来,我离京前也是要去见顾兄你的。”杜嗣忠道。

    说完不待顾梁汾开口问,他自顾自说起如今朝里剑拔弩张的局势,连连摇头,轻声道:“皇后和范阁老的意思是安平郡王千里迢迢弄人来京,本是为了献俘。可是如今陛下不在帝京,献俘之礼不成,应该等陛下回来再做定夺。再说就算是献俘,也没有一股脑儿直接都杀了的道理。若只是为了鼓舞士气,为何不在两军阵前杀了,非要弄回帝京?”

    顾梁汾问:“为什么弄回帝京?”

    杜嗣忠不好直接说是宗亲向今上示威,只好打岔道:“中宫和颐宁宫还说陛下践祚以来,平素仁爱,若此时冒然制大狱杀人,恐使民心不稳。但是端王不论如何就是不肯松口。”

    顾梁汾追问:“那今上怎么说?”

    杜嗣忠答:“陛下远在西京,难控帝京局面。安平郡王又将兵在外,陛下眼下不好多说什么。”

    顾梁汾叹了口气:“那就是说这件事已经无法转圜了?”

    杜嗣忠想了想还是道:“皇后见端王不肯松口,竟然……竟然说倘若端王肯在此事上退一步,皇后则固怀谦退,将上表请间,辞皇后位,离开禁中。”

    “放不放人和皇后辞不辞中宫位这两件事有什么因果联系么?”顾梁汾惊问。

    杜嗣忠答:“顾兄不知,端王与内阁一向不和。当年太皇太后选立大学士何适之的侄女为今上元后时,端王就极力反对,但那时候有太皇太后压着。而今皇后乃已故东阁大学士叶秀峰之女,正位中宫时因为端王反对,很是废了一番周折。中宫与端王失和已久,端王自然愿意瞧见皇后上表辞位。”

    顾梁汾道:“听起来这位端王气量不大。”

    杜嗣忠欲言又止,半晌道:“既然皇后已经把话给撂下了,后路也顶死了,只能瞧着哪边先让步。若皇后让步,傅先生就凶险了;如果端王让步,傅先生的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顾梁汾听了也只能叹气,说了几句客套话,由杜嗣忠送出门去。

    顾梁汾回到武宅,武振英从屏风后走出来,见他面色不好,于是问:“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去见你傅伯伯?”

    “杜兄不日离京北上任职,这件事,不能再牵扯到他了。除去他师长林世仪和傅伯伯的交情,他本人与傅伯伯本无甚交集,到如今也算仁至义尽了。”顾梁汾道。

    武振英点点头,“你说的也是。那他和你说了什么?还有思卿有没有再和他说什么?”

    顾梁汾踟蹰了片刻:“他说端王和中宫撕破了脸。思卿说的都是疯话,不听也罢。”

    武振英注视着顾梁汾,顾梁汾顶不住他的目光,想了想说:“思卿她硬使法子逼迫端王在这件事情上让步。”

    武振英追问:“按照从前你和你傅伯伯和我说起过的你思卿妹妹的性情,她是个能豁出去不计后果的。如你所说,她如今动辄得咎,拿什么逼迫旁人让步?”

    顾梁汾只是沉默,半晌说:“拿什么逼迫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明着出手,贻人口实,怕是好些人会参她预政。”

    武振英猛然回头道:“不等了,我们现在动手。”

    “您不是说等等看,别乱了她的阵脚?”顾梁汾问,“怎么又要动手?”

    “我大不了甩手离京,你妹妹可没有退路。”武振英轻声答。

    顾梁汾连忙反对道:“这不成!绝对不成!”缓了一口气又说,“咱们自己做不到神不知鬼不觉,咱们一动,她必然就知道了,她现在不可能让您冒这个险!”

    “老老老老爷!”吕叔忽然疾步进来,“您看谁来了?”

    吕叔后面跟进来一位身穿长比甲的女子,她摘了帷帽,武振英一眼就认出她是当日给思卿驾车的女扮男装的小厮。顾梁汾却认出她是沈浣画的侍女,于是开口:“霞……霞什么姑娘?你怎么……”

    霞初笑了笑,轻声道:“顾先生回来了?没想到顾先生还认得奴婢,奴婢如今叫霞初了。我们家姑娘没了以后,奴婢跟了我们姑爷府上的大姑奶奶去。”说完和武振英见礼,“姑娘遣奴婢来告知先生,傅老先生的事,应当能善了,请武老先生和顾先生不要担心,那件事,也暂且不要动手。”

    顾梁汾脱口就说:“不成,她不能冒这个险。”

    霞初道:“杜翰长北上,是我们姑娘的意思。我们姑娘说,同为孤山社林老先生门下,徐大司农一味装死,杜翰长却总是往前头凑,这不好。还有浙江姚抚院那一班人,急吼吼地上折子,反倒把事情越弄越麻烦。这件事,少点儿人掺和才好解决。”

    “那她也得给自己留条退路吧?眼下……”

    霞初打断顾梁汾的话:“顾先生,您放心就是了,我们家姑娘有分寸。”

    武振英也说:“我做不成,你思卿妹妹做也不成,你说怎么办?”

    顾梁汾一时语塞,武振英已送霞初出去了。

    待武振英折返,顾梁汾才说:“伯父,思卿说,只要端王让步,她就上表辞中宫位,然后离开禁中!”

    霞初回到南苑,告诉思卿顾梁汾回来的事,思卿道:“他这么快就回来了?若是他已回来,你去这一趟未必管用,我阿兄那性子,越是说他,他越要逆反。得快些了结,倘若他们那边自作主张先把人弄出来,就坏了。”又问,“你有没有问问我阿兄,上阳郡是否无恙?”

    霞初轻声说:“姑娘,武老先生在呢,奴婢没敢问。”

    思卿想了想道:“也是。那你去唤程瀛洲来,我吩咐他找个合适的时机问问我兄长。”

    霞初答应着去了,菱蓁走来问:“姑娘,您就这么和端王直接撕破了脸,一点儿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思卿道:“孟光时死的时候我已经和端王撕破脸了。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要救傅伯伯。你想想看,倘若我不用这种方式救傅伯伯,而是偷偷把傅伯伯弄出来,就必须要得到武家伯父和我兄长的帮助。武老伯牵连着江家姊姊,我哥更是牵连着上阳郡,以后应景发作,后果更是无法可想。”

    菱蓁叹了口气道:“您对这件事这么上心,端王会不会起疑?”

    思卿摇摇头,“我和端王对着干久了,他早麻木了。你放心,便是上表辞位,还要过朝里那一关。再说了,三哥一日不回京,我就一日不放京卫京营之权。兵符方銙比中宫之位更让他们忌惮。”

    程瀛洲得了霞初传的话,抽空便打探着顾梁汾的下处,往顾梁汾在城南开的酒楼来。酒楼跑堂的招呼着他到楼上雅间坐下,他点了酒食,待菜上齐,就打发小二去了。

    程瀛洲悄悄开了雅间的门,四顾一番,顺着二层回廊和垂花门靠近罩房,廊子里挂着一张画,画着折枝梅花,并题诗云:花中资格本迟迟,铁石心肠淡可知。此世何人能领略,为君终夜费相思。看来风雪无多日,香到园林第几枝。自是不开开便好,清高从未合时宜。

    程瀛洲刚想往里面走,正好听见了顾梁汾的声音。

    顾梁汾道:“徐兄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还是要再问徐兄一句,这件事,徐兄有多大的把握?”

    户部尚书徐文长笑道:“言路多与我交契,这势要是造起来,端王也得掂量掂量。皇后殿下自熙宁十八年正位中宫,一向高居不问政,如今皇后都觉得端王做的太过了,何况清流呢?”

    顾梁汾问:“如何造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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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谋世介绍:
相府弃女一梦醒来竟然摇身一变成为当朝皇后,旁人都在感叹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等好事,皇后殿下却盈盈一笑:“陛下,我来,是来抢你家江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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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是相府弃女,在重重算计下被迫入宫,却逆风翻盘成为国朝最有权势的中宫皇后。
她以为她得到了最尊崇的地位,最美好的爱情,她以为自己长袖善舞谋算无遗,事实上在大局大势面前她不过是一枚被围追堵截踢出棋局的棋子。
纵览红颜兴衰史,想要改变这一切,只有掀翻棋盘,由她制定规则,让一切从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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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十三年季秋,帝京城郊初遇今上。
秋空一碧无今古,澄澈天开万里晴。
那时她未曾想到,这如画江山将归于她的笔端。千秋谋世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千秋谋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千秋谋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