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槐里
天变
第二卷天边
与我在提前琢磨那个阿懿的字不同,银铃明显对这个自己从未谋面的二弟更感兴趣。说起来应该是三弟,我记得她提过她还有一个小时候失散的大姐,叫金铃,要说我这个小舅子不叫铜铃挺没有章法的。
幸亏银铃的兴趣完全在我小舅子身上,要不然依她对我的了解,瞅到我现在傻乐呵的样子估计就清楚我在想什么,回去就少不了收拾我一通。此时,她不仅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大侄儿,还不停问自己亲弟弟的情况。司马朗说是请过他一起吃过饭,为的是感谢他对小懿的照顾。谈论之间发现其见识不凡,三教九流也都有所涉猎,与其相谈甚欢。再得知其令尊姓名后,惊喜于我的这位小舅子竟然是水镜先生之子,更是亲近。我这位小舅子据说才去时也被本地孩子合伙欺负,幸亏小时跟着母亲族人学过些武艺,加上去的时候也不小了,倒也能保护自己,几番下来竟毫不吃亏,本地小恶霸们渐渐便对我的这位小舅子敬而远之了。我这位小舅子对那些外地而来的同族新生,若有被欺负的,也都会主动去保护,很有些任侠之气。久而久之,也自然而然,外地来求学的司马族的小孩自然而然地紧密团结在司马彪同学的周围了。
听到这里,我不自觉叫了好。司马防大人却摇头笑道,说自己当年在学堂中也喜欢和一干从小长起来的同族小孩一起欺负外来的司马家的新生,不过自己到了外地做官,自己孩子反倒成了外来的孩子被人欺负。
司马朗还有一个三弟叫孚,那年才九岁,据说还有三个更小的。司马朗称一个叫小馗,一个叫小恂,还有一个就称小六,甚至据说夫人又怀上了。三个更小的据说在后院陪着母亲,那日正午并没出来。不过那个司马孚我倒是也见了,是被司马大人命人唤出来的,说是来拜见我。此儿很是知书达理,不似外面同龄人一般正是顽皮胡闹时节,在场面上礼数毫无差池,而且一本正经,若不是童音清脆,倒已似一个低级候命小吏一般。银铃席间偷偷凑近咬着我的耳朵,说比我小时候都乖。
那日席间诸人谈性皆浓,我和银铃也与伯达大侄儿定下回洛阳后抽空一起去趟温县。我确实想见见我那个从没见过小舅子,银铃也想见见那个素未谋面的亲弟弟。其实见过这家子老子老大老三之后我还很想见见那个老二,那个今年十岁的司马懿。
谈着谈着谈到了我们,我说我们在上林苑住在平乐观。司马大人说为何会选一个百戏之苑居住。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平乐观是上林苑中演百戏的地方,那个平乐,本就是非礼乐雅乐的平民之乐的意思而已,终于能理解那个房子的怪结构了,也终于明白为啥院中就一棵不知什么时候长起来的野树了。原来我还一直以为这就是平乐观最初的布置,还觉得设计的人深得山村野聚之韵味。
日头西斜,眼看到了黄昏,我们便告辞了,说需回上林整理行装,银铃有了身孕,回洛阳需慢行。司马防大人也就不便留我们,还命一队卫兵去护送我们回上林苑。我表示我带了卫队,只是发了钱让他们好好玩玩。不必劳动京兆尹调兵了。
司马防大人不知该说什么了,我明白,他应该从没怎么见过我这样的官员。
而且是一个年纪轻轻已经爬得甚高的官员。
最后还是命大儿子司马朗送我们走。于是不可避免的,在上午约好的地点,他见到了我的那群意犹未尽的青年男女们。
不过估计司马朗也很惊讶于我的侍从婢女们对他似乎比对我们更恭敬;更惊讶于一个姓葛的对所有人都不算很恭敬。
其实我也觉得我的手下这批人一点没有专业态度。至少在外人面前时也装得对我们非常恭敬也就行了。而且也不应该在刚告别司马朗后就开始讨论那个青年文官很是俊俏,比张林强太多了之类的。所以我对张林一路的不忿也心有戚戚。
相对来说,葛凉这种冒充方外散人的待人接物方式,我还更能接受。
原路返回,银铃要出门前还拉开窗帘观望了一番,有些失望,说今日不是日子,没有书市。
我问此处却是何处,银铃说此处是安门,这里门附近有个书籍卷册抄写贩卖的槐市,新莽之乱后败落,据说便是在这位妻兄京兆尹司马大人主持下,又开了书市,还从以前半月一市,变为五日一市,只是今日看来不是开市的日子。
为了转移我亲爱的银铃的失望,我决定仔细观察半晌,感慨道:“原来这就是槐树啊?”
银铃有些无奈又好笑地数落道:“是不是只要不是吃的,你都认不得?
“其实有些菜在地里,我也认不得。”眼看银铃目光中有一种要教训我的意思赶紧转移话题起来:“我知道西边是以前的未央宫,东边是以前的长乐宫。先帝来祭陵之时,多住未央宫。”
“你如何知道的?”听到这句很有兴趣的问话便知道我的转移伎俩成功了。
“听仲道兄讲过。”
“不是吃饭的时候?”银铃颇有些恶趣味地追问。
“不是,吃饭都来不及,还有空理他?”我笑着反问道,银铃宛若不满地用手指戳了我的脑袋几下,但笑得依然很灿烂。
“究竟槐市因槐而名,还是槐因槐市而栽?”葛凉很认真地问。
“铃尝闻因此处多槐树而名。”银铃觉得可以回答一下,我偷偷在其耳边说了了一句:“妻之答,窃以为不我也。”
“那为何此处前有安门,后有武库(位在长乐未央宫中间,槐市之北,作者注),左长乐,右未央,其为书市,却单以此几株槐树为名?名其者,其心何思也?”
“这?”银铃想不出来了,其实这种烂问题,也就这厮能想到。银铃很自然的手往背后拉我的袖子,这就是求援兵了。我自然也探出车外,看了一圈,随口答道:“安门有铭于其上,长乐未央有舍于其内,武库有厦于其外,书市有实于其里,然槐无言而定与此也,概括其市之方圆;故名之,则无可争也。”我很欣赏银铃看我的赞赏表情,从小便如此。
葛凉作懂了状,也没个得到指教后的谢师礼。仰看着天,又闭上了眼,似乎很满意的样子。
回到车内,银铃夸了逢这时候就是才思敏捷,不过还是问了个傻傻的问题:“为何夫君说‘窃以为不我’。”
“我者,智也。妻不知夫君名乎?”
诸观者切记,对怀孕中且情绪不稳定的妻,不要乱耍小聪明。若为之,“窃以为不我也”。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她都是让着我的;后来就是和子涉这种令长者叹息的小孩子在一起久了才被教训过几次,也多是说过立刻哄的;而我们成亲后,虽然她爱撒娇了,却也常迁就我;不过最近怀孕后,我的境况就逐渐转变为不妙和非常不妙甚至极度不妙了。
总之一句话,一切让银铃不顺心的,甚至是她可能佯作不开心的,无论是什么东西还是谁都需要被收拾掉。
被收拾过后,被问及感觉如何,我认为收拾得好。
银铃于是一直很开心。
出城往西南走时远远看到路北荒草丛生的一片高坡上有一些零散宫殿,早晨有些薄雾,没有注意到,此刻却在夕阳下特别明晰起来,很诚恳老实地问了一下银铃,答说是建章宫,以前有个桥连接未央宫,不过新莽之乱时毁于兵火。现在这些都是当年大树将军冯异大人恢复关中时开始主持修复的,后来又经光武皇帝数次下旨修复。即便如此,现在仍然小了很多,只是挂个以前的名字。以前整个高坡上都是宫殿,这个高坡就是当年修建时夯筑而成的。长乐未央宫甚至上林苑里也是如此,不过上林苑相对来说遭到的破坏少点,所以大体还有以前的面貌。而提到上林苑却又得提到另一个名人:寿成兄的先祖马伏波(马援)将军,当初他便在上林屯军,请旨屯田于上林苑中,收聚百姓。准奏后没几年,上林苑几有都城之像。后来的大司马吴汉将军当时又被光武皇帝安排在长安主事,渐渐四方的人又聚居长安附近了。(除了答问的这两个人是虚构外,本段故事属于正史的简单概括)
我不得不对银铃的博闻强记而赞叹,不过,银铃让我打住,说这是听佩姐姐说的。所以,银铃总结道:今上不愿去长安未央宫,而把南宫叫未央宫,德阳殿叫未央殿——就是那个被我率骑兵踏过的正殿。当初群臣反对,直接导致了今上广开鸿都门,招揽天下才艺之士,待制鸿都门下,以抗外朝诸臣。
我以前听提及过鸿都门,问过仲道兄,说是熹平年间,皇上招揽天下才艺之士于鸿都门下,一时,书画能者,乐舞善者,云集于此。他老师伯喈大人曾上书劝诫,说此等为小才,岂可与经史治事之士共列于朝堂之上。不过被皇上驳了下来,光和元年,还辟了鸿都门学,此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不过真正做官的倒也不多,最有名的却恰好是一个叫师宜官的我认识的人,还很快就因罪下狱——要说这个我真不意外,这个人要抓什么把柄都是自己随便送的。若不是皇上怜惜其才,估计在陈仓就见不到这位老兄了。黄巾之乱后,基本也就有些荒废了。再经历洛阳之乱——亦即我“爬上去”的那次契机后,更是销声匿迹。
与银铃谈了一路倒也开心,银铃后面心情也不错,我便顺着她多谈了很多,没发觉就这么便要进上林苑了,这时天也黑下来了。
门卫恭敬地呈上一封信件,说是父亲大人留给我的。信件很简短,基本意思就是老子先走了,你小子赶紧带儿媳妇上路。展开讲些细节就是儿媳妇要走慢些,要注意儿媳妇的饮食起居等等等等。有了下一代后,我基本就被老爹毫无父子之情地遗忘了,除了公事还会毫不犹豫地丢过来,丝毫不介意自己亲儿子有偷懒的想法。
不过这次公事也简单,就是等仲道兄下山,给博士祭酒放假。还说,这次因为乱事,为策陛下完全,一切祭祀推后。所以皇上也不会在三辅各处先帝陵逗留了。
我告别了自己的妻,让他们先慢慢回去,就说自己去交代一下公事。
结果还被银铃冠了一个罪名:抛妻弃子。
博士祭酒住的地方,虽然我不是很熟,但我知道有人熟。偏巧,这人我熟,而人熟永远好办事。
照例互相攻讦一番,然后心情愉快地道别。
顺便知道了李瓒将军还有三个女儿,这次来了两个大些的女儿,据说是一对孪生姐妹。最近出没在皇甫若小妹周围,也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最近几日周玉妹子没少费力打发这俩小姑子,比如我和她夫君谈话时,她便在稍远处被两个穿着打扮一样的小姑娘缠着教射箭,仿佛口中唤的一个叫婵婵,一个叫媛媛。
我和子实虽然都不是祖籍荆州,但是在荆州长这么大,这婵媛两个字却极是耳熟,便也聊了几句。要说三闾大夫(屈原)的诗赋即便记不全,但在荆楚之地长大也必然是知道不少的。不过无论“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九章·哀郢》)。还是“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离骚》)似乎都不算什么好兆头,不过既然说还有一个更小的没来,便一致觉得应该语出“女媭之婵媛兮”了。(此处从女媭为姐姐说,具体解释参见最下面的感想区,那个不算字数,作者敬注)
虽然没上去打个招呼,但我还是上了点心。我那里有两个小朋友,一个必须收心,一个也是到可以娶妻时候。
一个就是张松皮,一个就是射文雄。叫射文雄有点不适应,叫张松皮心情倒是蛮好的。所谓字便是堂下有子,行冠礼而成夫,取字则可有子,我等于简册之上所书便如是之意。按着他们年纪,该给他们寻个妻室了,攀上李元礼大人家倒是一件甚妙之事。给文雄娶妻或许早了点,但不找个棘手点的镇住松皮,这以后日子没法过了。(注:正史上射援是皇甫嵩的女婿,再次声明,本书与历史完全没啥直接必要关系)
想来这种大户人家的小姐要达到震慑松皮这死淫贼的功底有些不现实,不过配文雄倒是门当户对了,他毕竟还是我的大侄。我听父亲说过他家近,便动了去趟他家说一下这事的念头。
博士祭酒尚未归来,太常大人也不知去向,小琰也难觅其踪,让我觉得挺无趣的。婢女说还没整饬行装,太常大人带着琰小姐出去了,说留信给博士祭酒大人,说自己去见右扶风大人。按时间上,皇上一走,他老人家便跑了。
我在太学见过蔡太常手书,想来他和那干人应该都有些交情,也肯定谈得来。
我只得留信将事情说明,顺道也给太常把假给放了。
其实我也犹豫了一阵。毕竟,父亲只给博士祭酒放了假,我这么自以为是,自为做主地多放一个九卿假,会不会有点僭越。
不过想来自己顶个辅政卿位置,一个皇上皇后义子身份,怪罪下来,我全顶也不是啥大罪,就人情做足,便照此办理了。反正该死罪的事情我也干过不少,早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要说,有时候太放松没了警惕是不好,就为此事,我还真给自己惹了一场麻烦。
还没来得及回去,子玉子实却一同找到了我。
我本来还乐呵呵地,看着这两个都一脸严肃地看我,才知道不好。
平乐观出事了!那个乳娘竟自杀了!
大家回去大多忙着做饭,或者收拾,正忙得热火朝天,吵杂一片。只有秋鸾照例去看顾孩子,没想被那犯妇用一把匕首抵住了咽喉!
犯妇将秋鸾嘴巴先堵上,然后绑成一团,才开始说话。说自己不想加害秋鸾,但自己不识字,知道秋鸾聪明,希望稽由自己说话,让秋鸾全部记住,复述给我们。她说了三遍,问秋鸾可否记清,看到秋鸾点头,抱了一圈孩子,又再三向秋鸾表示歉意,最后拜倒在秋鸾身前,最终投缳自尽了。
秋鸾拼命挣扎,好容易滚到门口,使劲撞门,惊动众人,这才得解救。
但放下时,那犯妇早已断气了。
我很烦,叫秋鸾进屋,问询银铃是否要回避,银铃摇头,我便让秋鸾开始说了。
秋鸾还算镇定,就是眼泪不时流出,声音偶尔哽咽。她没有直接重复那女子留给她的话,却先说自己错了。
这个女人本是左冯翊人,嫁到陈仓,丈夫是个本分的坐贾之人(有固定商铺的商人,有词:坐贾行商)。嫁过来不久就怀上了孩子,原本一切都算美满。秋鸾这里似乎需要回忆一下,然后不太有把握地提及一个我有些熟悉的陈仓豪民家,然后思忖一番,似乎确信了这家,然后继续说了下去。这家豪民应是看上了他家的老宅,数次要来买,因是祖辈传下的故宅,故而没有卖。结果有一日,衙门差役到他家来拿走了他夫妻二人,说他们贩卖私盐,还在他们家里真就搜出很多粗盐。她说,这些盐她和夫君从没见过,应该是他们在前面看铺子有人从后院偷偷放进来栽赃的。但陈仓令根本不听他们解释,她夫君连呼冤枉吃刑不过,便死在了当堂。幸得她是孕妇,按汉律,不得动刑。夫君死后,她觉得天都塌了,忽然想到自己肚里的孩子,便当堂装疯卖傻。这陈仓令似乎也不打算为难她,便只是收监,这日子一长,这陈仓令忘了这女人,直到她生下了自己的女儿之后,也没有再提那个案子。不过百姓们却没忘,街坊们,常去看望,带些好吃的,让她补身子,说不能亏着孩子。还告诉她,那祖屋已经被那家豪民给强占了。又过了几个月,右扶风来了,办了陈仓令,却未将她释放,只是给她好些的待遇,也不需做什么,却供养着她,还将种种前因后果问了个遍。再后来便是那场大战了。
她说,她生的是女儿,不能给夫家延续香火,黄泉下无脸去见自己夫君和公婆,本早无恋世之心。本只打算让女儿将来能有一个好归宿,才打算继续熬着。她不知道那赵将军人如何,只知道我是个好人。她不敢奢求什么,只希望我能养着她的闺女。昔年人传平安风云侯曾收养一个被人栽赃的女婴,现在不求我收养,只求我能将她的闺女养大嫁人,她心愿便足了。她知道我要送她去赵将军那里,便觉得未来毫无着落,她根本不知道将来的一切会如何,虽然我夸过子龙不少,但她却总觉得没有底。与此同时,她却笃定我一定会善待并安排好自己的闺女,结果便是这番以死相托。
秋鸾说着说着便哭了,她说那女子总问我如何如何,她还不停帮我说好话,却没想到,自己越夸我,越坚定了她以死托女之心。
虽然心中抑郁,但还是赶紧劝慰秋鸾,说那女子还有什么交代的。
秋鸾稍定,说孩子都可以断奶了,可以炖烂的稠米汤喂。
顿了一阵又说,那女子投缳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孩子他爹,咱们女儿叫忻怡。
秋鸾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孩子们似乎被秋鸾吵醒,不知谁又先哭了,接着三个都哭了起来。仿佛感到最亲近的人离去了,一个个哭得越来越大。
银铃静静站起身,说自己去给孩子弄点吃的。
我拉住她,自己站起身,出去,唤来宋和张林,叫他们赶紧去投我的俄何、烧戈两族营地去,和他们说明情况,和他们要几头母羊过来。
银铃恍然道:我差点都把他们忘了。
其实我也是。但是到这种时候,我总能想得很远很快。当然也有我想不通的。
这位母亲,竟因此而死,她难道不想看到自己女儿长大么?也许她太信任我了,或许她从秋鸾那里了解了我,尤其是知道了亦悦的事情,想到了用这样的方法让我收养她的孩子。
银铃根本没有问我,经历过亦悦的事情,以及这么多年朝夕相处,我想她也明白,我又多了一个女儿,但这个女儿的母亲却不是她。
不过她会支持我。
看着银铃几个孩子都怜爱地一个个抱过,一个个哄着,不时泣下。我都有些心酸,只管过去抱着她。伊人却还要安慰我,还不让我接手。
“没事,给淼儿或者焱儿多个姐姐作伴也好。”伊人如是说:“你别抱了,你胳膊劲没数,别伤了孩子,来秋鸾,帮我抱抱雪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中有些酸。我若不能使天下百姓皆得安居乐业,何以称卿?卿者,庆也,天下庆之有所赖也。
既不能使现今天下百姓安享平安,所谓辅政卿的风云侯至少要使他人能有所依赖。
羊很快就送来了,还来了几个羌人,包括两个妇人。我听人说过很多次,羊奶也能养大孩子,甚至马奶都行。那天事出紧急,小亦忻也还在马腹下嘬过一顿。羌人显然更清楚,但他们没把孩子直接抱到羊身子底下,不过也确实不方便。何况,羊还有一股怪味很不好闻。
只见一妇人不知从哪里弄出个皮袋,将奶挤到里面,然后松开手现出一个**一样的东西,塞到了亦忻的嘴中。在场的几个汉人姑娘包括银铃都一下子有些羞涩,甚至有人背过身去。不过亦忻吃上了东西也立刻安静了。
另一个羌人妇人也照样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一样的袋子,依样一番,将雪晴抱了过去。
“还有么?给忻怡也喝些。”
有人说,其实忻怡已经断奶了。我说没事,羊够。
转身交代那暂时无事的羌人男子,让他们回去和全族说一声,一起收拾一下,后天早起准备去洛阳。最后还问他们缺些什么。
他们都说李将军看顾着,没啥缺的。
我点头,那便好。
那夜,我难得没有打搅银铃,却睡在三个小孩的屋内。
虽然很累,但是却没怎么睡得着。秋鸾和几个婢女都说她们来就行了,挤奶喂奶换洗尿布她们都成。我说我以后可能不会像今日如此闲了,便多做一些吧。
银铃不放心我,夜里起身,看了看我。没有劝我回去休息,只说让我得着机会便睡一会儿。还叮嘱我,少抱孩子,说我那俩胳膊和石础似的,说不准会伤着孩子。
我只能让秋鸾她们过一个时辰便换个人,轮流休息,别太累了。
那夜我就是愿意在这三个小家伙的旁边看着他们三个或安静地休憩,或一起哭闹起来。
第二日早上全无睡意,但情绪终究因为小孩们安静地睡去而平复。一早等银铃醒了,与她一起吃了早饭,说了今日去小援老家的规划,银铃点头应允,也觉得应该如此。我便去找了小援,问他家在何处。他说很近,就在槐里,骑马不消一个时辰,这阵没事他还回去过两次看望父母。
其实我不知道槐里这么近,知道了便觉得甚妙。想来还可以拜访一下右扶风大人。按说他该回治所了,说不准还能碰上太常和小琰。早听闻射家也是我谢氏中一个望族,我这日专门穿得整齐,甚至带了弓箭,若是要走点高雅路数,来个射礼,我也能应付。按说射家的射礼应该是最正宗的,毕竟啥礼节都是射家之礼。就如我家感谢别人家是最正经的一样。
我说陪你回趟家,拜访令尊令堂,我替你取了字,这等僭越之事,应去知会一声才对。小援自然一口答应,开心得很,随行既没有需要梳妆的女子,便立刻起身了。不过我从不敢在银铃面前感慨此事,否则定会被勒令自省。
路上自然提及我等即将回洛阳,然后我就得回越国,你如何安排。小援说,既然赵公让他留下来等我一起走,应该是要让他去我那里。我点头称是。
看来父亲北方有些吃紧,可能不忍小援到前线直面鲜卑铁骑,故而宁可让他和他兄长仿佛是叫射固的相隔千里为官。
我忽然发现一个问题,前面一直没有注意到。
“文雄,我父提及令兄说是我的族兄,但是你却说你小我一辈,到底是我父亲记差了,还是你弄错了。”
小孩有点尴尬。居然答曰:“其实都没错。”
这话怎么说的,难道是我听错。抑或我熬了一夜脑袋糊涂,听到的其实是梦言呓语?
“此话怎讲?”
“我与兄长……其实不是一个娘亲……”小孩憨笑着:“我们射家只知是北地谢家,往前细数只能到陈郡谢邑,自小私家学堂让我们背熟《诗》中《崧高》(《大雅》,尹吉甫所作,还有一篇《烝民》也是他作的,是诗经中难得记载了作者的诗篇,作者注)和《黍苗》(《小雅》)两篇,称其为我族得姓之初记,此二篇,皆千年之前故事(周宣王,前八二七-前七八一年在位,封申伯于谢,命召伯虎营之于谢水旁,此地原来的人多姓任,后大多以谢为姓,作者注)。之后族谱时断时续,到今世已经说不清与其他各北地谢族后人辈份相较了。”
“既然如此,你我岁数相仿,你唤我兄长就是了。”我真不想占人便宜……我决定收回这句话……我确实挺爱占人这种便宜的。
“怎么说呢。”小援看来还是个孩子,被我抢了一句,竟然脸都憋红了:“我的大娘和我母亲都姓祈。”
我算有点明白了:“和我母亲一族?”
“恩,丰镐之地,祈氏为望族(此姓主要发源就是负责祈这种仪式的祭祀后人),我大娘和赵国夫人是堂姐妹,我的亲生母亲却是她们的侄女辈。”
“你大娘还健在么?”
“生下我兄长不久便因病不治了。我父亲为了照顾我兄长才又迎娶了我母亲,然后又有了我。”
“你娘亲如何称呼你兄长?”我承认我有时候有点恶趣味膨胀。
“恩,这个,好像就是直唤其名,后来直唤其字,从未以母自居。”小援没发火,我真该反省一下自己有时过于旺盛的好奇心。
“以后……你到越国,你就称我为兄。不过今日去贵府,我将以族兄,表姐称呼令尊令堂如何?”
“恩,以后还是叫叔吧,我怕以后称兄长顺嘴了,被母亲知晓,必会见责于援。”
“没事,关键是在我那个小朝廷里,一群和我称兄道弟的,你岁数和他们相仿,不想让你吃亏。好了,这就是小叔最后叮嘱了。”
小援笑着“嗯”了一声。
“你还有没有兄弟?”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没有了,就兄长和我。”心中觉得有些麻烦了。
果然不消一个时辰,便到了槐里。槐里比陈仓大了许多,不过比长安确实小了些。一路和小援打听右扶风官邸,说走前得去拜谒一下故人,不知觉便到了城内北城墙下一个大院。
小援骑马还没靠近,就听有人朝里急声回报,二少爷回来了。
下马把射援往门里推,说拜见父母双亲为上。
一叟约五旬,头发花白,精神倒也矍铄,笑呵呵疾步走出;身边一女搀其臂约莫三十出头,还是个清丽少妇摸样,眼里也尽是喜悦。二人便说快起来,边忙到廊下搀起拜伏厅前的小援。
小援起身稍一见礼,赶忙转身,向父母介绍我,语气激动得有些不能自已:“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平安风云侯大人。”
“弟越侯智,拜见族兄和表姐。”
这位射老爷对我这番见礼果然很开心,但还是有些慌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只管执臂相邀,说入厅叙话。
他们终究算是见过世面的,寒暄了几句便没什么拘束和紧张了。如此我也能直截了当,向二位表示歉意:“此次陈仓出乱事,未及调兵,将令公子带上了战场,初入战阵,便是如此凶险之战,弟实难辞其咎。望族兄与表姐海涵。”
我这位族兄还在傻乐呵,我那位表姐却说话了:“越侯大人严重了,你不知援儿这几次回来,与他那些朋友们吹得可厉害。什么与两百人在数十万敌军中纵横捭阖,所向无敌,取敌酋首级……”
“母亲,你不要说了。”小援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怕啥,你确实打得很好,是个良将。哦……”我站出身来,向下一躬:“此番有事需向族兄和表姐请恕智僭越之过,那日庆功大宴之上,我一时兴起为援儿立了表字文雄。实在惭愧。”
“越侯严重了,越侯弱冠之年便为我大汉辅政卿,又是我大汉无人能出其左之上将。其实能由越侯为其定字,也是犬儿无上的荣光。恰巧我长子坚表字文固,倒是很好。”这话说得我脸红。
或许是我想多了,这日,我只看到一对父母幸福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并没那套我所厌烦的场面礼仪。所以我决定直截了当直入主题:“明日我等便要去洛阳了,因此战小援已露良将之资,我愿拔举其在越国为官,以后我入朝辅政之时带到洛阳,不知族兄和表姐有何意见?”
场面忽然有些僵,不过很快老头便发言了:“援儿大了,应该有一番作为,跟着辅政大人好好磨砺一下,将来也应能做一番事业吧?”
我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姐,什么都没说,甚至有些要落泪的意思。我赶紧说道:“越国随时欢迎族兄与表姐,你们来时可以直接住入我的宫城,让小援随时能在双亲前尽孝。”
其实想起来,我那个寝宫可能未必比他家院子好。
“或者,我就让他留在洛阳谋个差事入仕,这样回来也方便些。”
这回却换作我那个表姐说话了:“越侯严重了,援儿大了。该去闯荡一下了,绕在我们膝边,只能误了他。”
“嗯嗯,而且按说……过几年越侯大人还会回洛阳主政,到时候援儿也回来了。而且固儿离家也近,时不时能回来。”我这位族兄倒仿佛是在劝已经申明大义的表姐。
这番下面多是在勉励小援以后该如何如何,谈一些在外要如何如何的话,确实再熟悉不过了。
不过小时候,这种类似话却不是我父母和我说的,而是银铃说的。被自己的妻当孩子一般教训念叨,虽然甜蜜,但着实不算特光彩之事。
赶紧进入最后也是重要的一个正题,“我欲为令郎求娶李元礼大人之孙女,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我这两位族兄和表姐显然有些受宠若惊,不过小援只有惊诧。显然不需要小援表示意见,这事便“全由越侯为犬儿张罗了。”
小援表示他还年轻,没想过这种事情,我们三个长辈一致表示不用你想。我却已经想着那对孪生姐妹中娶哪个了。不过孪生姐妹分离有些悲戚,但我想不起我朝还有谁合适。张林是第一个被我从脑海中清理出去的,否则我对不起元礼大人。忽然想起了吴越,心下大定。想来我可以请孟德兄甚至琪姐帮帮忙。
不多时,有客人到来。大多是故旧亲朋,进来便说:“听人说援儿回来”;“或者适才听言援贤弟回府”;抑或“街上人说看到小援回来了”之类,看来这城着实不大,城内街坊邻里熟络。
我主动回避到厢房,然后眼看人越来越多,与旁遭一个小丫头说道,若老爷夫人问道,便说我去右扶风府,迟些过来。
当下沿墙檐一路出门,在门口还迎上几道惊诧的目光。也不多说,直接出门上马,便奔赴路上小援指给我的右扶风府。
看着马上长弓,心道,早知不带你了,还占地方。
右扶风后院有棵桃树高于墙头,今年暮春天有些怪,原本应是桃花盛开的日子,眼见的却是花开又花落的景象,看着满树渐落之花,想起那年五月在越地未名山间拥着银铃看着满山的桃花。我居然还做了首据称传诵颇广的诗。
忽兴之所至,张弓搭箭,看着那棵高出的桃树,瞄着一个似有些枯的枝干一箭射去,想着便将这干枯枝给它去掉。
我很后悔,没射中……似乎只是扇下几片花瓣……
这下糗大了,希望去他府上,偷溜至后院把箭捡走了事。
为此,我还赶紧背上箭袋,挎上长弓。这样去晃一圈出来,也不至于让大家发现我手中莫名其妙多了一支箭。
离院还有几十步时,未想后院偏门忽然向外推开,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
旋即一个小丫头整个跳了出来,用一口清脆悦耳的声音喊道:“子睿大哥!爹,钟伯伯,子睿大哥来了!”旋即这个小美女拎着自己的裙摆就跑了过来。
心情也被这一声子睿大哥叫得开心起来,想起父亲收小琰儿作义女,我当然就是她的大哥了。
赶紧下马,张开双臂迎上前去,直接将她接起扔在了肩膀上。两位大人一身布衣打扮也走了出来,都看着我这边笑。
两位大人看我靠近还都和我行礼,慌得我赶紧俯身,先将有些被吓着的小琰放到地上,然后还礼。口中赶紧表示自己未发拜帖,先行登门,多有叨扰,又岂敢受长辈之礼。
小琰到了地上又恢复了活跃,还夸我箭法如神。
我忽然觉得小琰其实也很欠收拾,没见过这么打脸的。正待说她两句,她忽然张手给我看一朵完整的桃花,说那是我射下来的,还放在了我的手中,还惊叹道:子睿大哥好大的手!
我的心情一下放松了,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我没说我其实瞄的是树枝。我觉得自己离不要脸更近了一步。
看身量小琰比小孔明高了不少,岁数上也大了有三四岁。我把孔明送洛阳,撮合他和小琰,算不算给他找个能拾掇他的娘子?不过此事还不宜说,毕竟小琰确实还是小了些。不过想来小琰离十五不远了,这事得加紧。但是小孔明十岁就成家,是不是稍微早了一些。
想着想着我就笑了起来,将那朵花戴在小琰头上。小丫头确实很漂亮,比那个纠缠小孔明的黄毛丫头漂亮太多了。我虽然有时也反省自己不该以貌取人,要说那个小黄毛丫头似乎也挺有才气,但是我觉得我们家小孔明娶小琰要好过那个黄毛丫头很多。
我一向做得比想得快,于是我毫无理由地忽然开始提及孔明。
“昔年黄巾乱时,中原士绅多为乱兵屠戮,诸多良家子弟流落荆州,我为平安风云侯后便收养诸城望族诸葛家一幼子,名唤诸葛亮。”
其实这个诸城望族之类的,还是葛凉前几日才教给我的。
虽然我只是想尽早让他们知道小孔明其人,但我也知道我这句话提得过于突兀,不过我从不为此事紧张,越紧急,我想得越快:“其子虽年幼,然天资卓绝,我正欲送其于太学,希望还能得到太常伯父的指导。智将南去而归国,也想请两位大人在北地帮忙寻其失散的家人。”
“哦,那……这诸葛亮今年几岁?”
“九岁。”
“年岁尚幼。近年也就宁儿天资聪颖十三岁入得太学,往常学子大多十五岁才得入。”
“无妨,回去后我就送此子到洛阳我父亲府上,若伯父有时间,便让我父送去太常府上请伯父指点一番,若伯父觉得此子可教,便让他去太学中一同受教。伯父大人门下弟子众多,观仲道兄便知伯父学识,太学所立石经已成一时规范,若孔明能受伯父指导,将来必有大成。(《熹平石经》本书之前《太学》等章节有述)”
“孔明?”钟大人本一直微笑在旁倾听,此时忽然皱眉。
“恩,此子字孔明,与其名缝于其衣之上。”我忽然意识到什么:“对,和胡先生(胡昭)恰好同字。说来,胡先生去哪里了,那次相谈,与胡先生甚相得。”
“我师弟已离去了,现在不知去哪里了,他也没告诉我。那个师先生似乎在为魏公招揽于孔明,孟德大人自己最近还亲到这里问孔明行踪,问我孔明之所好,还想让我帮忙游说于他。不过我这位师弟生性淡泊名利,看来是没有什么希望。”
“恩,孔明确是这般脾性,可惜这次没见着。说来,那个师宜官现在脾气如何?”
“恩,还好还好。”元常大人还是太维护这个朋友了,听伯父的意思显然对这个师宜官没啥好印象,就凭这一点,我愿意多叫他几声伯父。
“不过你说的诸葛这个姓,我倒是知道以前泰山的郡丞姓诸葛。十几年前我是为了拓印昔年诸先帝封禅时留下的祭文碑刻,以作校勘而去了那里,曾得他许多方便。恩……此人名叫诸葛珪。(正史里诸葛亮的父亲)按说这些年过去,他该升迁了吧?如果能找到他,或许能找到你那个孩子的家人。”
我忽然后悔提及这个事情,旋即自己暗骂了自己。暗下决心,此事既然有了线索,我一定帮孔明找到他失散的家人。
时为初平二年戊辰,胡孔明二十九岁,诸葛孔明九岁。
此处接文中之注:女媭一直有很多释义上的争议,很多国学大师也参与了讨论。比如有种说法认为不是屈原姐姐,因为确实我在史记等正规史籍中也找不到他姐姐的任何记录。而同时,媭为楚国常用女人名,所以女媭就是指一个叫媭的女子。不过结合离骚此句之后的言辞,像是一个比屈原长一些的人对他的大段教育,语气有些居高临下,像是长姊开导幼弟的口吻。退一步说,虽然离骚里的故事整体是在一种几乎幻想的梦境中完成,但是无端出现一个叫媭或者女媭的普通女子都能对当时已经陷入纯粹艺术创作状态下的屈原大夫进行一番理性的长篇大论的说教仍然是有悖常理的,所以本书作者从女媭为姐姐说。
另,虽然正史中没有屈原姐姐的记载,但是民间传说却有很多关于屈原姐姐的故事,比如粽子的发明等等。而且,在本书中以前有一个地方也有很多剧情:秭归(姊归),而那里偏巧是屈原故里。春秋时那里叫归国,战国时候叫归乡,西汉始有秭归之名,这一点就很有可品之意味。值得一提的是有一本非史书的《水经注》,上面写道:“屈原有贤姊,闻原放逐,亦来归,喻令其自宽,乡人翼其见从,因名曰秭归。”写书的郦道元所处的北魏离屈原时代有一千年左右,不足全信,但是可供诸看官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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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午宴论道
天变
第二卷天边
正午时分闲在右扶风府邸而非府衙,自然而然可以蹭顿饭。未想,这顿似乎随随便便的午宴却当真不是轻轻松松吃得的,时过境迁,仍能追忆起那日扶风府的春色如许,以及席间自己的度日如年。
因春意可爱,风和日丽,征询过我的意见,伴随着小琰的欢呼雀跃后,即置筵席于后院之中。为此还托钟大人派个机灵点的下人去射府和他家与其父母与本人轻声回报一番,勿要大声宣布于众人之前。我不想抢小援的风头,他以后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家,不如让他和众亲友好好道个别。随着年岁阅历增长,我越发讨厌被人当獬豸般观察审视;与其被不明真相的群众参观,倒不如在这里清净自在些。
众婢女准备午宴时,两位大人不出意外地开始讨论书法之道。趁二人深入其中,小琰也在旁认真听的时机,我仿佛不经意地一步步朝院院墙那颠,慢慢宛若无事地靠近,就为拔那支特别显眼的箭。要说我还真是用了劲射了,夯土之墙硬是进去几寸。不过这夯土墙似乎也有些年头,表面有些垮松了。只是拔出来时,虽然带出些夯土,却把箭头遗在墙里了。顺箭洞,将手指进去捣腾一番一无所获,又不好用凿锉之类的拆人家右扶风的墙,只得将明显短了一小截的无头箭扔回箭壶。转身却正与那两老一少相迎,不知这干人等是不是察觉我出去,还当我要做甚,便悄悄跟了过来看看,还每人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笑容,却逼的我只得自嘲一番。
本来大凡这种级别的筵席前还要先行射礼的,但两位都盛赞我的射技,表示即便只是个礼仪,也不在我面前献丑,便将此种跳过了。小琰甚至还认为我就是摘了箭头射的,更是夸赞不已。我觉得我愈发不要脸了,因为我只是作很谦虚状地摆手糊弄过去,并没老实地解释。
为了掩盖,我还转移话题戏说钟大人前一阵乱事中攒了几日休沐,现下便可闲下来与蔡伯父多叙几日。他俩却异口同声道五日一休沐,又何需专门攒。
我惊道,难道不是“旬日一休”(十日一休)么?荆州一向如此。我在越国也是如此行事;在洛阳为司隶校尉时,我甚而一次都没休过。
钟大人不知何言以对。蔡大人却恍然大悟:荆州因多蛮夷,所用度量惯例常随往日楚制,而楚制与商制类。商时,因有“旬祭”(注:十日祭祀占卜一次,由商王主持),故旬日一休。越侯贤侄在洛阳之时,因乱事刚平,勤于政务,未念及休沐之事,故而不知。
坦率的说,我有点不忿,我一直以为就该十日一休!很是奇怪为啥一直没有人告诉我。不过仔细想来,谈到这些的时候,要么就在一群荆州人中间,要么就是类似老大老四这种戎狄说过,他们说不定还觉得已经很不错了。不过徐征他们为何也没有异议?说不定他们认为我新到越地,自励勤政。偏巧我还一直是个头,估计没人敢为这个抱怨,更不会向我提问,让我觉得他们惫懒。
越想越觉得自己往日亏了,不过想到马上有顿饭,心情又好起来。
未想和他们一起用饭也是件麻烦事,原因就是场面上有蔡太常伯父。他显然雅兴颇浓,偏巧我以前不慎吟过几首酸诗烂赋尽为他熟知,便无视了想表示不愿献丑的我,直接转向其他二位。原本窃以为只会洗刷石板和勘正乱事的钟扶风大人也欣然附和,还没我腰高的小琰更是上蹦下跳不亦乐乎。于是这日我只得故作高雅地和人赋诗,此番就受罪大了。
由于免了射礼,这次他们便更要玩花样。我不怎么会玩这种雅事,只管在旁诺诺。他三人商量片刻,则以四块木牌上写春夏秋冬,置于暗匣之中。此中竟也算了小琰在内,一人取一个,占着哪个便以此为题。不可写出此春夏秋冬四字,却要以藏此季节于其中,谈个古人,以诗讲完此古人之事。我心头直打鼓,军中打鼓之人我怕都比古人认得多。
要说我和文人们着实差着太远,甚至小琰都兴高采烈地积极参加,毫无畏难情绪。他们确实兴致勃勃,我假装兴致勃勃。结果,我摸出一个冬来,小琰却是一个春,太常则是个夏,右扶风大人自然落得个秋。好处是,我可以拖到最后;坏处是,他们如果做得太好,我便算当场糗了。
依次请入席中,举杯换盏一番,自春先始。院内桃之夭夭,青草芃芃,偶有几朵不知名的小花点缀其间,若不是此时这种阵仗,真是个自在悠闲的所在。这小丫头离席在桃树下抬头片刻,又来回走了几步,似有所得,又摇头继续踱步,倒真是个忧心忡忡的小大人。
那天也算天帮小琰,那天,鸿雁正从槐里的天上北归。小琰显然受到了启发,脸上立时挂上了笑容,便似模似样地吟道:鸿雁于飞;载驰难追。适彼瀚海,俟风北吹。君子有道,一十九岁;恪尽职守,旌折穗褪。鸿雁于飞;载驰难回。适彼南山,栖木垂垂。天子射之,缚书血绘;单于始聩,苏公终归。桃之夭夭,嘉言其贵;灼灼其华,令言其魁。岂匪曾闻:上善若水;皓首拄节,长安涕泪。
太常大人只阖首捋须微笑;右扶风大人则抚掌大赞其以春始,以春终,概言苏大人北海牧羊十九年,尽在如此须臾之间,伯喈兄之女可谓奇才,假以时日,或可胜班才女。蔡伯父自然一阵感谢及谦虚。我觉得压力非常大,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片刻之间随口便能做出如此之诗,忽然觉得留在射府被人惨无人道地当獬豸围观也未必是件坏事。
再循礼互相敬酒一番后,蔡伯父显得甚喜豪饮,又多饮了不少盅。众人人各怀心思地都没催促。至少我相信自己和那两个肯定不一样,我就是在凑肠挂肚想着冬天以及如何联系到某个不知何时出现过的古人。蔡伯父终于酒意微酣,有些志得意满地站起,此番他甚是嘉许地看了看自己的宝贝闺女,便也踱到庭院之中。
我觉得夏天应该比较好做,至少桃树会长桃子。然后我牵出一个二桃杀三士,然后调侃一番晏子除功臣之事。至于秋天,正好鸿雁到回来的时候,扯到博望侯张骞大人西域而归,不也甚易。说到冬天,还有什么可说的?一想那时节桃树都枯了,连桃子都早烂掉了,漫步雪地之中,无可觅之时,我就腹中发饿琢磨不出啥值得说的了。
我出现在这等场面中,真是有辱斯文。不如专心于鬲豆之中寻大块肉先填下肚子,待会还有一场苦差。
太常大人似乎是朝北面看了一阵,似乎还能看到刚才北飞之鸿雁似的。不大久便慢慢吟诵了起来:“葛之覃兮,维枝依依;施于中谷,维叶萋萋。昔公年少,志美行厉;先公之遗,咸让而辞。受业太学,圣童名起;上嘉其才,三迁而易。葛之覃兮,鸣蝉唧唧;施于中谷,薰风习习;渔阳来寇,幽并危急;公率千军,破逐万骑;桑无附枝,麦穗两岐;张君为政,乐不可支。葛之覃兮,黄鸟啼啼;施于中谷,残阳凄凄;其昔在蜀,日理万机;所掌之物,珍宝山积;所凭之资,十世可藉。君游之去,百姓号泣;折辕车载,布囊蓑衣。”
我觉得伯父之作不如其女,或许就诗而言略强一些,但是以蔡大人年岁阅历,此作只能为下乘。钟大人却赞说蔡大人博闻强记,诸多语句都是一百五十年前臣下奏章所载,蔡大人竟是随口将这些旧日奏章之词与《葛覃》之调凑与一处,便成一诗。
我觉得即便如此,此做仍不堪上乘,只是应景地跟着钟扶风夸赞了几句,表示出些惊叹之意。希望我表现出了真挚,不会被蔡伯父看穿。小琰似乎和我想的类似,她干脆就没夸一句其父之作,甚至话都没说什么,只在旁安静吃饭。心中压力硬是去了大半,心道今天不至于太丢人。不过想再夸也有点心虚,因为其实我还不知道他提及的是何人。
为何总觉得年少时不知是否被银铃教训过“无论同窗,更何堪与圣童相较”的话。好像我就记住了有圣童这个人,但“圣童”究竟是何人?
钟大人见我们似乎都不甚捧场,便问蔡伯父如何想起张君游大人(张堪,字君游),蔡伯父笑道:邕掌教化,旧日典籍制度自可看到;加之号令太学,太学“圣童”之事,又怎能不知,如何不晓?又此处有岐山,忽想起当年游历幽并,仍有童子嬉戏时咏唱:桑无附枝,麦穗两岐;张君为政,乐不可支。实令人慨叹。况其为留侯张子房(张良)之后;张平子大人(张衡)之祖父;而现在那个赵国司空张凯便为君游公之后裔。
“这赵国张司空如今很有名么?”现在我确实很感兴趣。
“河东郡王的女婿,那事不是很有名么?”伯喈大人眼睛瞄了一下自己的宝贝女儿,很是隐晦地没全说出来。
小琰果不其然问了什么事情,女子,即便是很小很可爱的那种,也依然对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情感兴趣。我们三个大人立刻一致表示:“没啥事,就是郡王大人招了张凯做女婿。”
小琰似乎被蒙蔽了,她还轻哼了一声。或许是觉得张凯是攀龙附凤之辈。
我真有些忍不住想告诉她,其实张凯是个诱拐少女之辈。
心情放松了许多,不由得慢下填肚子,慢慢自酌自饮,寻些当年与草堂内凑成的酸诗杂队慢慢捋捋。忽脑中灵光一闪,觉得这酒确实很不错。
看来我确实不适合吟诗作赋,但着实适合贪杯。
此酒色泛红,不过与葡萄酒色略不同,葡萄酒清亮,此酒厚重;甜味也淡了些,但口中却有种厚重粘稠的感觉。
口味着实不错,初时喝得有些不明的苦,几盏下肚便都是甘甜,渐渐欲罢不能。着实灌了自己不少,发现越喝越好喝,更是推杯换盏不停。寻各种借口敬酒。还逼得两位长辈不停回礼。
蔡伯父显然开始有些喝高了,不知来得什么兴致,吟了几小段《孙子兵法》,似乎有所示意,一番抑扬顿挫完问我:越侯贤侄如何敢统帅一干乌合之众,夜袭羌人大营,且已竟成功,如何解释?联系他背的,我所作为确实和他背的没一段合得上。
我好像有点喝多了,却随口便能将以前想过的种种说了出来,很是顺畅,毫无凝滞:此事紧急,不破之,且不说让鲜卑使节耻笑,堕我大汉天威,且说皇上乃至整个朝廷在此间都有危险。既然我让各诸侯出兵,所派者但凡还能思量便能知,此战非胜即死,所不同者,只战死或归而刑死之别也,吾尚难幸免,况他人乎?众人既与我同命,敢不效死?千人之众新聚,自难统一号令;但智所需为者,集其统领,筹算谋划,授以各家之首,使之与我同心便可。令之既下,各家各自通达,有不遵者,各家各自处置,与我何干?诸亲卫皆各诸侯之亲近精锐死士,孰会丢丑抑或露怯与他人之前,必人人奋勇争先,求取军功。吾所领者,必我大汉数百年难见之剽悍劲旅也。此知己也。故此战我所虑者只敌有无防备尔。彼者,急切难克陈仓,又为张将军所部新创,虽败之,而张将军尚能领余部撤入陈仓,此敌之力已尽于此极耳。敌疲而无奈,此困像也。况大雪封山,道路湮塞;其东尚有其零散贼众,以为耳目;贼焉能料我当夜便能踏渭水新结实之冰而至;此知彼也。我趁此而袭之,胜算已十有七八矣。况有钟扶风大人和张将军所部在陈仓城中相机而动。敌焉能不败。
联想蔡伯父说了这许多经典,我不回几句也不合适,兵者,诡道也。料敌之未计,可破之。
一番说得这么多,觉得口渴难忍却又禁不住得意,直接搬起坛子很是舒畅地灌了一大口,自己仿佛就傻乐了起来。全未在意此番作派甚是不雅。
他们说了啥,我是记不太清了,应多有褒奖。似乎听到了国士无双,大汉不世出之上将这些词。我都觉得不好意思,只管摆手自谦,坦言两位大人过誉。
被我打扰了几番后,钟扶风终于得着一个机会站起身来。
其实我倒真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了,钟扶风如何知道蔡伯父摘的是往日奏章之中的原句。但鉴于前面很是有事没事找借口敬酒,现在实在不好意思插嘴。要说张君游大人的祖先和后人我还都知道,偏他除了“圣童”之名有所耳闻,其他我是一概不知,但听蔡伯父的诗,我现在是基本清楚他干过什么了,果然也是位英雄人物。
就比如我现在基本知道子实就是李元礼大人之孙。爷爷是“天下楷模”(史书中原文),这孙子也是个英雄。
奇怪,我总觉得我这么想是在骂子实。不过我觉得子实要是认祖归宗,估计表字也会变了。比如小密,周仓兄弟俩被周家认进周氏宗族,表字就改成了文和,文实。
这日有点尽兴,两位大人一个原本不怎么豪迈,喝多了就豪迈;另一个本身就豪迈,喝了就更豪迈。我属于原本很豪迈,喝了就不怎么豪迈的。如果算上无论喝不喝都不怎么豪迈的小琰,我们爷四个倒真能凑一桌。
我喝多了常会想起很多伤心事,明孜一战后,好像就落下了这个毛病。
趁我还能自持时,还能压住,况且场面上还有小琰,有些事情,孩子们还是尽量别听到。不过这日其父喝痛快了,竟让小琰都敬了钟大人和我两杯,小琰很快不胜酒力,在午日暖暖阳光下就着案边睡了。其父也不多管她,除了着人取了自己的披风过来替小琰盖上,便只管劝剩下的二人一边继续推杯换盏。而我就有些抑制不住了。
我竟一下躺倒,舒展开胳膊和腿,又抱住自己的脑袋,仿佛想把一切从头中挤出不再留下。
不知是哪位忽然问子睿怎么了?另一位问:越侯大人此为如何?
何谓大汉不世出之上将?如何敢称国士无双?智怎堪当之?十六初阵,至今方四年光景,然大小战斗数十次,大多为血战恶战。而此四年,智所敌所战所伤所杀者,皆我汉人。智何堪称上将,只一屠夫尔。此四年,智身被创百处,几体无完肤。战阵之上,血浆迸溅,骨齿横飞;缺手断足,授首折腰者,俯拾皆是;尝见一士卒年少,重创于阵列之间,肠露于外,倒于尸堆之中,号泣呼母而不止,久久不绝于耳。而我跻身此间,竟无力终其种种,止其一切。休提名将如何,既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又无力平复内乱频起,而使百姓频遭屠戮,颠沛流离。待之九泉之下,何有颜面见我大汉历代英烈?
言毕泪流满面,忽觉得不妥,头脑一时清明,赶紧坐起,对着看着我深思的蔡伯父和钟大人,重又正襟危坐:二位大人见笑,小子酒力不济,胡言乱语之处,还请两位大人海涵。
二位忙表示不妨,还一起劝慰开解我,让我对往日之事不要挂怀。乱世非我等所能选,我所为者,已为善之善也。
对这种开解,我只能表示感谢。
不过钟大人似乎从我的话中得到点启发,很快成一首。平心而论,言辞平平,无甚见长,我未作记诵,当然主要是这时已经有点喝多了。不过他提到的人却引发了一番争论:马融大人。
此人我是知道的,学堂中所学经籍大多都有他的注疏传世。老师还有过品评,有老师觉得精彩大加颂扬的,也有被老师所不置可否的。更小的时候,银铃也引过马大人的注给我讲过《论语》和《离骚》。(注:马融的注大多早已失传,如果后面所谓引用,基本上是根据别人引用的《郑记》的零碎内容反推了,因为郑玄是其学生,其思想虽有其不同,但应有部分传承)
最有意思的是,争论者居然是一对父女俩。小琰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小脸红扑扑,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丝醉意并不影响她发难于钟大人。
不过旋即被其父接过话头,这场争论就在这父女俩之间展开了。我和钟大人倒成了拉架的。
总体上,小琰对马大人后期畏惧权贵,苟且偷生于跋扈将军(注:梁冀)之下相当不满,直言命不足惜,大节怎可屈。蔡大人明显对女儿对自己的朋友没大没小地指责表示不满,而且解释道如忤逆外戚之淫威,马君之博学必不得传下,则难教后人子弟,恐酿为大憾。为传经学道义,马大人只得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况其年轻时,也曾直言敢谏,流徙朔方,险丧其命。后曾十年不得迁,告假都遭羞辱。大丈夫入仕,需得能屈能伸。
钟大人却帮小琰说话,不停提到自己并不善辞赋。只是念着郑公和卢公前几日去茂陵祭奠恩师,曾在他府上盘桓,在此处拟了祭文,还请他于白绢之上抄写一番。自己便借了些其中话语,再在此现编辞赋凑成一篇,权作应景献丑而已。
蔡大人惊道,莫非青州郑公(郑玄)也来了。钟大人点头称是。蔡大人有些黯然,此番未能与康成(郑玄的字)再见甚是可惜,早知前几日便来此处叨扰。
钟大人言道:郑公一直隐居不仕,自然来时悄无声息;甚而他与卢公到时,繇才初次得见。不比伯喈兄曾畅游天下。
小琰觉得两位长辈有把话头岔开的意思,赶紧叽里咕噜又把争论继续下去。
我忽然觉得酒醒了不少,赶紧加入争论,自然需帮着蔡大人说话,也要替钟大人打个圆场。
“小妹,两位大人,可否听智一言。”按下了红了脸的父女,与稍有些尴尬的钟大人打了个眼色,众人终于安静了下来:“智幼年懵懂未明自己身世,十八岁时自当年父母故人才得知自己本北地之人,只因昔年之乱,辗转流离至荆楚之地。与父辈为姻定之发妻同居。”
这些都是广大朝臣包括百姓都知道的我的来历,无妨再说一遍。
“智幼年即未尝见过父母,与妻相依为命,其间艰辛,难以尽言,故而知自己身世之后对当年之乱以至阉党恨之入骨。”说到这里,我决定带着一种悲愤的表情喝一杯酒,实际上就是想喝:“此后,智运道极好,忝列朝中上位,终得机会阅读各种典籍。方知,其祸我之父辈也有责任。”
这下父女俩真的不吵了,连钟大人都问我为何。
我开始一个个报名字,每一个都是党人,我连他的官位,一并说了出来。
我只说了十几个,其实我也就记得这么多。当我以为自己生父是范孟博时,我第一次认真了解了一番昔年党锢之祸,当年我就有这样的疑惑,今天他们关于马大人的争论倒是点醒了我。
“我想,不用我再说下去了。我本打算为天下楷模李元礼大人赋诗一篇,夸耀其在严冬般时局的气节。但我现在做不下去了,我终于觉得,昔年党人终究该败。”
小琰还有些不明就里,两位大人倒都陷入了沉思,显然有所触动。
“其实其中好几位被打入党人之列的清流名士昔年皆手握重权,不能说权倾朝野,但在朝内也有呼风唤雨之能,所提其他人也多是实权人物。怎么就毫无还手之力地两次被内宫里一群阉贼构陷?直至我等子辈成人才得昭雪?”
“为什么呢?”小琰可能真是一直活在诗词歌赋之中,对这些不明就里。
“因为他们为自己声誉所碍,品行所累,不能相机行事,只知为忠君之楷模,不敢亦不愿忤逆章法礼仪;却不知那些阉贼不会恪守章程法度,擅使欺上瞒下之技。以致错过一次次大好时机,直至束手待擒。众清流实是重虚名而轻己命,重个人之声名而忘万民社稷之福祸的迂腐之人;岂料想,经此两次大难,天下菁英损失大半,朝中妖孽横行;忠正君子亡去,奸邪小人得势;实为遗恨万世之事,令人嗟叹不已。观今天下乱局,若令元礼公等重来一次,还会如此么?只可惜,往事已矣!”
“然公道自在人心,我等子嗣之存,皆依赖百姓之百般庇护。若百姓也学众清流坐以待毙,默受上谕,何有今智于此处侃侃而谈,不知所云?故智终知父辈之过也。”
“行大义者,不可拘于小节;行大仁者,不可碍于小过。兵者,诡道也。权谋者,朝堂上之兵事,又岂能为坦途。但为天下苍生,黎民社稷;行不义于奸佞即为天下公义;行不仁于贼寇即为君子之仁。”
当然我没忘说这些话的主旨,以及对象,虽然实际上是给另两个大人听的:“小琰,你明白了么?好人为了保护自己,只要不是大义之上的是非,有时要向坏人做点让步,或者用些阴谋诡计。为的只是最后消灭这些坏人,或者保护其他好人。”
“子睿大哥把小妹当小孩子了吧?”看来过于直白,对于我们的小才女显然有些无趣。
“好吧!世上有忠有奸,但有忠臣处,难免有奸贼。忠臣有自己一套道德正义,奸贼有自己一套投机钻营。忠要胜奸,得学会至少得明了奸的那套。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古人诚不我欺也。”
小琰红扑扑小脸蛋终于笑着点头了。两位大人也露出了点笑脸。
也许是喝了不少酒,我胆子有些大,但是我说这些话却不担心。第一,经过前几年的折腾,尤其是孟德兄那一屠,阉党早已不成气候,当年清流也大多昭雪;第二,此间没有阉货;第三,我最起码也算是一个有朝一日可以统管内朝的四辅政之一,这话我都说不得,还有无天理。
我第一次觉得,我选人的德高于才准则或许确实还存在一些问题。
不过后来觉得,我还是有点年轻了。
两位大人后来都没怎么说话,都各自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饮酒,互相敬寿如故,偶有所谈,也又大多回到诗词歌赋或官场变动之中。
小琰却凑近小声问我:琰曾闻,兄长除了银铃姐还娶了一个女子,那个又是谁?
心道这些女子为何对这种事情这么感兴趣,和她作推心置腹,她倒立刻开始对你刨根问底,而且关心都是这种事情。我脑袋还不糊涂,决定先给自己留后路。
不怕小妹笑话,此事兄其实到现在也不算特别明了。信中说要我娶与我相伴之女,我便请旨娶银铃;但是后来当年知情人来告诉我说,当年与我定姻亲者另有他人。还摆出了证据,兄不能令泉下先人失信,只得再娶那女。
我暂时停顿下来,挠挠头作无辜状:但此时,兄已娶了你银铃姐了,总不能休了你银铃嫂子吧?
小丫头是喝多了,频频点头。似乎一时没想起更多的风言风语乱问。说真的,我真怕她问起那个她来,因为我竟想不出好的推脱话语。
好在此事总算告一段落,要说我编瞎话,或者编似是而非的真话,抑或真话假话一起搀着来。还真是很有天赋,只是涉及到她时,便全无了章法。
还有一件事情令人奇怪。一直没有人问我的那位党人父亲是谁,估计是谁都想不起哪个有名的党人姓谢。若我真报个他不知道的名字,他道声久仰都觉得心虚。又或许是因为皇上将我赐给老爹当儿子……怎么感觉想这句时这么别扭……总之,大家觉得再提,对老爹不敬。
思来想去,觉得后一种可能性大点。
后来蔡大人应钟大人之请,抚琴一曲,这件事就淡忘了。
我算逃过一场,用一番有些堵心话,令众人嗟叹,能让自己无需作诗,此事甚妙。
结果,情绪转好的我又喝多了。
自然而然,我又想起些伤心事,我仿佛哀叹了那些忠良党人,多可惜,经此祸害,我大汉的良将贤臣损失多少。天可怜见,怎能如此构陷忠良。又多少义士为保我们这等忠良后人,不得善终。天道昭彰,却怎能如此不仁。
几位竟都被我说到垂泪,仿佛他们竟吟诵那日我在平乐馆与公主大人等人面前做的诗。“兴亡多少事,谈笑斜阳西。可怜家中妪,白发凭谁依?”,“休与以辩,孰梦孰醒?梦醒莫问,孰浊孰清?”仿佛他们还提到将来如是如是,我这诗中一字便用得不好了。
再次醒转过来,却是出了事情。
有卒伍来报,说在城楼眺望有军伍模样百十余骑,未掌旌旗,从东疾驰而来。再有半个时辰便能到槐里。
这确实有些奇怪。我一激灵,竟端坐起来,忽然想通,便又轻松了起来。
蔡伯父自然问钟大人:元常贤弟,可知何故?
繇未尝见有阵仗如是者。未知越侯可有见教?
见教不敢当,自水南乎,或水北乎?
渭水北之官道。
要调出如此阵仗的,前面又未作阻拦的,必是上面的大事。若是左冯翊或者京兆尹,必会先派快马知会,请您在扶风境给予方便,您既然不知,自然不是。若是朝廷里,也必不是来找蔡伯父或我。智自上林苑而来,若是找智,必应先去上林苑,知我往槐里,而后自上林苑走专往槐里的官道来此。照此推知,自然也不是找伯父大人。这些人又不掌旗,应是要护送什么贵重物品,未免太过招摇,避免谣言四起。未提及车舆,应是什么重要细软或者文书要给钟大人吧,不过不应该是圣旨。当今陛下不会如此不顾礼仪,圣旨如天子亲临,应有车驾乘舆以作仪仗。
子睿大哥,为何不可能是乱兵?
小琰,你莫不是听兵马乱事次数太多了?光天化日,你可知槐里有多少戍卒?就算不计城中行伍,这城内里有多少百姓?加之城墙高峻,临时于城内征调更卒,挡百十个士兵也是绰绰有余。
那,为什么一定是找钟大人,不可能越过钟大人去其他城么?
既已到槐里,便只能到这里。此为司隶三辅最西之右扶风,你的钟叔叔是此地最大的官。如此阵仗的大事怎可随便越级而不知会?如是,大汉所置两千石大臣岂非无足轻重?难不成自己辖区之内有变,主事者竟可一无所知?
那么不能是去西边封国的?
百十人西行数日,不比一人出游。照这阵势,这吃喝拉撒行只能全靠驿站解决,除了徐州的高邮,哪个驿站能随随便便替一百多人换马,还不提住宿和吃饭。
兄长如何懂得这许多?
兄虽未读万卷书,却行过万里路,自然有一番阅历。
哦,还有一个可能,去找外八军的。我忽然想起来:或许有什么军队调动,若是调给张将军所部的,应是要派一些校尉军吏,此番张将军部损失可够大的。
钟大人沉吟片刻,忽凑近我轻声道,怕张将军有番祸事。
我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心中猜想八成是孟德兄的主意,剩下两成大抵应该是我的恩师。不过文书却是我父亲向皇上禀明后以陛下密令的形式下的,不会宣读,只会让钟大人收下,独自计较。
于是轻声回道:若这般阵仗,应是有问罪夺权之意了。此番便是要找扶风大人,帮他们拿人。这次张将军部擅动而败,已犯军令,上面不做惩戒估计也没法交代。现下张将军所部必营中惶惶,军心不稳。径去军中擒将换校恐引兵乱。请元常大人出面诱之至槐里,再做计较,应是上策。
钟大人点头。旋即与我们拱手致歉,说我们若有所需只管吩咐下人,自己先去应对此事,先走开一下。
蔡伯父果不其然过来问我,刚才元常大人与我所谈何事。我照实有所隐晦地说:应和这次陈仓之战有关,可能是一干右扶风官吏赏罚之事。
那为何不打旌旗,而且居然需要百余骑护送?
这次外八军有一部损失惨重,估计也要调派一些校官赴任。只是他们估计接的旨是即刻上任。可能后面还有车载的犒赏之类。
我觉得张将军还算是一个人才,虽然有些冒进,倒也是一员勇将。而且他的侄儿,还有那个胡儿叫车儿的若是都除以军法着实有些可惜。
“伯父小妹稍待,我还真有些军务需与钟大人商议。”
未免他们怀疑,我即刻出去,找到钟大人,交代几句,还摆了一次辅政的谱。寻他笔简,这些东西自然他不会缺。便随手写了几句。苦于未带印绶,想起头上却是皇上那日赐我之冠。取下冠冕,以作凭证。
若如此,便将我信件物品取出,只说是有我交代。若非如此,便算无事。
元常大人显也不愿张将军得如此境地,只说希望不要如此。
我旋即揖而退,慌得钟大人只说礼重,不敢当。我言:实为当日一同为国平乱之兄弟而拜托,钟大人便受得。
回得后院,两位明显看见我头上变化。等他们发问之前,我便说未及冠时,都是披发,觉得冠太重,放下轻松一会儿。小琰说这般不好看,还给我不知从何处弄了块绸巾给我在头上系住,周围没有铜镜,只能摸出是绸缎来。蔡伯父还夸显得文质彬彬,浑不似统兵大将,很是令人受用。看着小琰,她似乎也很满意,左看右看,点头对自己手艺表示满意。为了表示承琰小妹帮忙,我问她要怎么谢谢她。
小琰略加思索,竟说要学射箭。不便推脱,一口应承,便让人取张短弓。既然原本这里会有射礼,不应该没有弓;既然是一帮文人雅兴,自然短弓轻弓也能寻到。不过这小丫头却要用我这把,我只得先给她,然后让人继续去取把小点的弓,再加一些短箭,以及在院内树一个箭靶。
果不其然,基本没看见弓有微张。她双脚蹬弓,双手扯弦,也不见有更多变化。
小琰让我张一次看。我随手张个满弓,告诉她,她岁数小,胳膊短,大弓弓身与弦距离大,她使不上劲。
蔡伯父相当不厚道。我都这么给小琰面子了,他还是很不客气地批道:女孩子又没劲,学什么拉弓射箭?
小琰敛住笑容,转脸看着自己父亲,吐了舌头做了个鬼脸。还说:黄姐姐都在练箭,不过我每次要学,她只说自己射不好,便发了呆。过半天才能醒转,说以后让我跟子睿大哥学。现在好不容易得着机会,父亲就不要在旁捣乱。
那年在云梦泽上,我是要教她射箭,还开了她玩笑。结果大家很是应景地都躲起来了。只把我们留在甲板上。那天,阳光下,她故作嗔怒的样子真美。
我赶紧摇头,努力将那一幕幕暂时忘却。
小弓箭终于取来,小琰立刻搭上了箭,张开了些弓,然后很是欢快地说是这样么?我看爹爹他们射礼时都是这样,黄姐姐也是这样,子睿大哥,该怎么瞄准箭靶呢?
我让她且慢行凶,便先让院中侍女赶紧都先撤到小琰身后,我觉得前面所有的位置此刻都是有危险的,事实证明我的看法是完全正确的。
然后刚说让她先随便射一箭,自己找找感觉,又赶紧叫停。自己赶紧从后门出去看看外面情况。看来官衙后面是没什么人走动,整条街都很空。应该比较安全,我让门里守卫的两个看着甚是年少的戍卒先贴墙站门外,但有靠近者,让他们贴着扶风府的后墙走,以策万全。
两个小毛贼果然窃笑。令人不由想起在长沙,我练箭时,太守府戍卫就这副欠打的模样。还好这次我忍住了,没每人加一脚。
练习正式开始。
对于初步练习的结果,我认为,如果我在槐里的城墙上看,应该每支箭都还蛮靠近。如果我在南山上远远看,还能看到槐里的话,应该每支箭都在一个叫槐里城的点上。小琰确实兴致还是很高,直到后来用罗帕包着的手指肚都已经疼得忍不住,才终于停了下来。作为师傅,看到箭是散布在她前方任意一个点上,让我对自己的人生都有了一定的怀疑。很多时候,我都很赞叹,那一箭是怎么从她手中这样放置的这张弓飞向那个方向的。
蔡伯父依然很不厚道地不停笑,惹得小琰不时转过脸瞪一下。
作为她射箭的师傅,我必须说两句了。总结一下:第一,不要全力张弓,要留余力稳弓,当你臂膀因不胜弓力而不停颤抖时,你是射不准的;第二,不要把拉弦之臂平放,那是射礼的礼仪之姿,若是射箭,你如何能稳,如何好使力,便如何来。第三,新手尤其是女孩子还是需带手套。
为此我给她看我的手,尤其是让她摸摸手指上面勾弦处粗糙的老茧。笑着提醒她,女孩子最好别长这个。
要说当年师傅也没怎么教我,就是让我自己练。我更小时,银铃教过我《列子学射》(选自《列子说符篇》)。说来师傅倒是和关尹子(注:列子学射的师傅)教得差不多。要说列子老人家自己已经学得蛮好的,不知为何还要编那篇《纪昌学射》(选自《列子汤问》)出来。对于此篇,我是一直没完全领会明白。因为那时候家里没弓,银铃也怕我闯祸不敢给我踅摸一个回来,只能无弓学习,自然《纪昌学射》似乎是一本好教材。于是我曾试图把东西看大,但最后总是越看越小,甚至看没了。为此,银铃没好气地教训过我,虽说有的放矢,但切忌以食物为的。
“但知之所以中的乎,汝射成矣!”作为小才女的师傅,也得表现得高深一些。其实简单一些说,就是你只管射,等你知道怎么射得准,为什么射得准时,便行了。其实我就是这么来的。
大半个时辰过去,钟大人终于回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他没带回我的冠,我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不过他看我表情轻松,就知道这事确实还有转机。就是盯了我脑袋上面纶巾多盯了几眼,估计从冠换巾有别于观瞻。
继续互相为寿,觥筹交错之间,右扶风大人凑近我:“越侯大人需尽快将此事面呈陛下。”
我自然点头称是。
不多久,正门来人回报,说有一少年在外寻我,言称自己是越侯部属。
我赶紧告辞,说今夜上林苑还有事,需得赶紧回去。便与钟扶风道别,与蔡伯父和小琰道声洛阳再见。我是得撤,等晚上他们缓过味来,非逼我那篇冬的诗赋不可。要是再想起用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之类再来一番诗会,我还活不活了?
两位大人送我出来,果不其然是小援在外等待。看见我后面两位大人,少年自然赶紧行礼。
钟大人显然是认识小援的,而且似乎认识很久了,肯定要早于陈仓之战。
“我刚命人将你的赏赐送到你家。令尊还开心吧?”钟大人显然很会讨人欢喜。
“多蒙钟叔父有心。今日正好我家摆宴,叔父大人竟将陛下赏赐直接送到我家中,还命衙吏大肆鼓张一番。客人都赞赏不已,父母大人都开心极了。”小援也难掩兴奋,脸都红扑扑的。
不过我觉得他脸上的红晕是酒喝多了。
“此实为越侯所愿,援儿不必多谢。”显然扶风大人和射家关系不一般。另外,钟大人说话真是讨人喜。
自然,吾承人美意,需再次揖礼以谢。
小援确实喝多了,和我很熟络一点不拘束。有一次就这么傻看着我,我问他怎么了。他答道:叔,我怎么看你有些不对劲。是不是换了什么装束?
我看看衣服,说:没有,兔崽子,真喝多了。
后来想想,好像真是不一样,头上冠换了块纶巾。
官场上的有些东西能丢时还是丢掉吧,市井中的东西却一定是好使的。因为朝廷里就那么点官还勾心斗角,天下却有那么多的黎民百姓平平安安地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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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离别
第二卷天边
离开了扶风府门前,拐出众人视线,终究一阵轻松。
长舒一口气后,才想起问小援他们家筵席散了没。答曰尚未,应会闹到很晚。不过他和众亲友推说我有约在先,他得在晚上回上林苑。因明日要出发,故而今日我予他一日假期,只为回家探望双亲。父母告知他我在扶风府后,他便在亲友送行下离开了。
令尊令堂没有怪我吧?
哪能,父母还感慨道,说不定越侯就为这赏赐亲授于他,才如此安排。听说更是对我赞不绝口。小援尽量轻松回答,不过后面有些就有点沉重:不过要走的时候,母亲还是哭了出来。
我说以后你再建立功勋能够去接父母到越国,那里气候温和,冬无严寒,适合养老。
父亲还叫我一定要做一番事业,不负皇恩。
他慷慨激昂讲完,脸色却依然有些黯然。心道劝慰怕没啥效果,便故意逗他,于是有些忿忿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必须晚上回上林苑。为啥要让你小叔当这个夺人幼子的坏人。
不就利用您的命令做一个幌子么?反正您今天要回去,我就一定得陪您回去。说起来还真得问您一句,那这赏赐是不是您安排的?
还真不是,这个应该是我父亲的安排。不过估计也没想到我带你过来了,就这样赶巧了。还有……别岔开话题。文雄,你真是学坏了。
我觉得他这个应该是和我学的。虽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的,但是那一份大庭广众之下都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态度很有我不要脸的风格。
这少年竟然还能貌似憨厚地笑出来,说明还有挽救的可能。如老四那般被我批评后,竟然能表显露无辜表情那才是完全学坏没救了。
小兔崽子终究开始傻笑,这就好。我还真怕我这大侄子忽然想到远离父母会哭出来。看他那红扑扑的脸,忽然想起这里的红色美酒,便提起说要买些带回去。
小援更来了精神:此酒名槐里红。以本地红梁黍米酿造,口味那叫一个醇厚甜香往日在槐里只能偷喝,今日席间终究能够放开,我也喝了不少。不过那酒劲不大,只需场上撑过去,就不会有事。常会觉得酒酣欲眠,但顷刻就能醒转。喝完后,时不时还有点飘飘然,很是舒坦。(高粱,那时叫蜀黍,不过诗经中已经用粱来指代)
我点头想想今日席上自己的反应,拍手道:那倒是好酒不会耽搁事,与兄弟们买些回去。
话不多说,直奔市集。临近黄昏,那家酒肆生意刚开张,店中只稀稀落落几个客人。掌柜看见小援,径直出来,一阵嘘寒问暖,显是老熟人了。不仅少算了钱,还帮我们用竹编装好坛子,稳当当担在马背上。不由令人感叹有老乡真是好办事。当我还在忧心没带马车,这坛子带了有些困难时,这些市井人物却总有办法。
不过这句似乎也不完全适用。比如在襄阳,当年大多数掌柜看见两个荆州小老乡——十三岁之前的我和子涉一起出现,大抵是需先查一下自己有没有什么东西被我们破坏掉的。买东西省点钱这种优惠是摊不上的;第一,子涉家有钱,我家也不穷;第二,我家总是银铃或者张叔张婶去买各种东西,我是属于什么都不管的。不和银铃告状就已经算是我和这些掌柜之间的君子协定了。
这日喝得是多,可为佐证者有二:第一,小援常凝视我顷刻,然后屡次提出看我确实和来的时候不对劲,我也觉得不太好注释头上那块纶巾的来龙去脉,便都答说没啥不同,他竟然还每次都信;第二,常需叫停小援,下来寻一僻静处放水;有时是小援突然叫停,下去钻树丛方便。不过大多时候,是一个看另一个要放水,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就一起去轻松一下。
就一次例外,一行北去鸿雁忽然压得很低,大概要降到北面渭水或是上林苑哪个水泽喝水。趁小援正巧急慢慢一边松腰带一边冲进了树丛,赶紧张弓就射,这样就算射不中,也不在自家侄儿面前丢脸,要说在自家人面前保持并不时展现一次平安风云侯之威真是一件辛苦事。天可怜见,还真中了一只,赶紧大声通知小援留于原地少待,便追去摔落方向去捡。要说这射技,我是远不如我家老四,那崽子简直就是看什么都是插箭上的靶子,想射啥射啥,张弓就有。我也就只能说**不离十,这种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就有点心虚了。看来,静下心苦练还是正理。
不远便看到,不断以为鸿雁都是灰色的,原来白褐两色分明,脖子有圈白羽,尾和翅端却是褐色,只是远了,看不真切。但是我还得下马才能捡到,此处又得嫉妒一下我家那挨千刀的老四,他倒是自马上一歪溜下去就能从地上顺点东西,瞬时拨完马头转身,人就稳稳端坐马上了。我本想乘机练习一番,不过担心歪下去上不来,再摔一跟头,弄得满身泥土。回去被小援心里嘲笑就不好了。我不太怕他们当面嘲笑我,因为目前在越国,一般除了惹不起的银铃和欠收拾的老四,现在还得加上一个世外小人:葛凉,剩下应该没人敢。我的波大司马可能稍微例外,他估计懒得说。
待得回来看见焦急的小援,扬手把箭上大雁举起给文雄看个清楚。
我很享受被人崇敬的感觉,尤其是作为尚属老实孩子的小援。
就这样悠悠闲闲,懒懒散散,夕阳春风送我归,美酒野味回家还。时有其他几群鸿雁飞过,小援会仰面呆呆看着天上,直到险些仰倒落马,才堪堪勒住马缰坐起,然后不由赞赏道:越……嘅……侯叔,您真神人也
我对他的酒嗝出现的位置相当不满。多好的一句马屁,就这样生生变了味。于是我决定不告诉他:刚才射的是低飞欲饮水的鸿雁,不是像现在这几撮高得都看不清的鸟货。
当然,原本也没打算注释给他听。反正老子没编什么瞎话骗他。
至少,我还是很心安理得的。
念及此处时,忽然就忆及今天知道的一件不忿事:为啥从没人告诉我,我大汉制为五日一休沐。
很是奇怪为何不断没有人告诉我。不过仔细想来,谈到这些的时候,要么就在一群荆州人中间,大家也都这么以为的。要么就是类似老大老四这种戎狄说过,他们说不定还觉得已经很不错了,竟然还有休息。再就是给波才韩暹等人说过,那群人都是百姓出身,估计根本从没有休沐这个说法,不过徐征他们为何也没有异议?难道他们认为我新到越地,需要道貌岸然地自励勤政。再加上我还不断是个头,估计没人会向我提问,让我觉得他们惫懒;更别提抱怨了。
总之,我还是觉得不忿。老子积劳那么久,幸未成疾。再不然,我孩子早该有了,说不定也多了好几个了,总不致老爹没事敲打敦促我一番。
忽转念一想,也不是这个理。女人都得怀胎十月,这是急不得的。霎时感到这下面几个月,一个严峻的需求问题面临无法处理的尴尬境地,怎么两个妻相隔个把月都怀孕了呢?我认为我的家庭工作安排出现了严峻失误。
虽然葛凉现在只评价过**“性yin”,但如果再过一两月,以他那种方外散人劲,保不齐也会这么说我。说不定还会加个非常,特别之类;进而上升到乾坤运转,日夜往替对此事的影响。总之不能让他当史官。
一番借着酒劲的胡思乱想,在回到已经掌灯的平乐馆后,终究换做装模作样。
我让小援牵马提着雁进去给秋鸾她们收拾一下,再将酒留在晚宴与众人分享。自己抢先下马几步上前扶着盈盈迎来的妻,虽然银铃觉得她还没至于步履蹒跚,但她很享受我的大献殷勤。
我还是很小心地扶着,问她今日胃口如何之类?
不过银铃的注意力却被我头上的绸巾吸引。问我冠去了哪里,小援这才忽然转过身:啊,叔,你的冠呢?我只得先把小援强行打发进去,再贴过银铃耳边简短说了一下情况。
这绸巾上为何还有字,摘下与我瞧瞧。
哦,小琰在右扶风府不知哪里取的一块绸巾,说不定是钟大人的手书。
很是娟秀,似乎是女人的字。
心中咯噔一下,赶紧摘下一看,不知银铃能否一眼就能认得,我却清楚此上字迹是她的。
很多年前,在潜山的雪中,她的字就已经刻在我的心中了。
我认为我被算计了。大概小琰不是有心,但是第一个发觉的却是刚怀上孩子,近日里情绪不算特别稳定的银铃,我感到麻烦大了。
不过银铃却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悄然一笑:琰儿这个丫头……她今日在么?
没见。应该不在,要不然不至于今日一下午都没见到。
子睿能否想见她?
坦率地说,我心中咯噔一下。眼睛不自觉瞄向银铃,却说不出话。
银铃却似乎在坏笑:拿你说笑呢,君子能守,无咎。
我记得后面的是佩儿的卜辞。我真对不住佩儿,她明知我喜欢的是银铃最终却还是选择嫁给我。现在怀着我的孩子在万里之外等着我的归去,日常谈及种种全是为了我。
女子痴情最缠绵,令人实在慨叹。银铃看着,我也陪着,不知该如何评说。
孤馆独卧,幽苑自怜。涕泪涟涟,女何婵媛?国之夷乱,民且怛惮;朱门戕伐,公侯纠缠。无双有卿,誓补苍天;独木苦支,百战多艰。子本有意,妾亦未迁,执手相许,偕老窗前,奈守旧约,明疏故间,昔梦难追,声影犹见(通:现)。曾寄来世,望续前缘,可否一占,君生何年?
旁面忽然有列小字,仿佛是不经意间的随笔;子生若早,可俟女娇?卿生若迟,莫嫌妾老。
一时默默,我二人都不知该如何说。
葛凉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的旁边,忽然说道:她得生早,还最好和你一起长大,才有可能,否则肯定赶不上你这锅。
“我这锅?”耳边银铃已经笑了起来。
“君如鼎中之烹肉,俟之熟,即为人据而食之,抑或分而食之。”我觉得他应该听说过广信还有我一个安国夫人了。
我不断以为完成华恩公的嘱托后,葛凉就只会探讨天地之间的玄秘了。原来还是能说出这种欠揍的话的。不远处,**听见了都笑了,当然不敢笑得太张扬。
我决定提早点收拾他,便和银铃说,你先进去,我拾掇个人。
**大惊道:这话不是我说的。
我侧目而怒:未必次次都是揍你。
葛凉不傻,已然跑了。
这一番追去,刚转过院子,却见葛凉不跑了。转身等我挥拳到身前,便是一揖,对我说:“主公,我有一事需同您讲,不知现下可否?”
“这作派你和谁学的?”我硬生生停下,惊悚莫名,实话说,这和我以前见到的绝不是同一个人,我都想去撕他脸皮看看后面能否还有另一个人。
“这种还需学么?此间四周都能够见到。”他确实在上林苑里晃悠不少时候了,各家礼数怕见过不少。不过能学得这么像模像样,而且还没问你半天,为何作揖要弯下这么多,是为了看别人的鞋,还是让别人看自己的背。我觉得这是最令人惊奇的。
“所言何事?”
“我虽来此处不久,但耳闻目睹种种,主公故事也听了许多,心有一言,需得提示主公。主公虽紧要时果决异常,能断大事。然性格随和,禀性纯良,不愿强人所难,却常舍己从人;故而会被亲近之人所趁,面临寻常小事时却常会陷入自己信任之人的设想。此需小心应对。”
“所以,我只需亲近值得亲近之良善贤达便可,无妨无妨。”我觉得他没说谎,而且前面的话也挺中听,要揍他的心也就放下了。至于他说的危险我倒真不介意,既然很多事情,我本身就不是太在意,顺着自己的知心亲友之意,也省我一些心思。这朝廷上和天下的事情才是得用心去琢磨应对的。
不过,我还是有相当不对劲的地方:“君过往真在山中长大?”
这厮倒不慌,笑道:“主公忘了凉所居的那个村子都住了些什么人了么?”
我心中恍然。
“以前称叔叔伯伯的那些人,大多都是官场上的清官贤吏,大概当年也在各处颇有名望。他们痛恶奸佞,崇尚德行,日常所言所行皆合君子本色,且十几年如一日。日常所教习,也皆是天道正义,经世良方。但当年大祸来临时,为何却全无反抗能力,除了逃得性命,保全家室,有何惩奸除恶的故事可供颂扬?”他语气似乎竟有些激动不已,“那天,您言行坦坦荡荡,又对我如此信任,我真以为您也和他们一样。但后来我见到的,和我听到的,却又觉得您和那些叔叔伯伯们不一样。”
我没问他有何不一样,只是静默着等着他下面的话。
“这些日我四周游走,有意无意之间常听见婢仆稗吏之间絮叨,常于人前一番言语,人后另一番话头,其意常南辕北辙,仿佛参商。只有在你这里不一样,你在与不在,诸人所言几无任何差池。”他似乎笑了出来了:“但我肆意往来于各馆驿之间,仅因是你的随从便能通行无阻。听惯师傅们的说教,真无法想象以您的如此性格如何在官场中如此不为人忌,或无人敢忌。以君子临小人,而使小人不防,凉未尝闻之。君必有比我的那些师傅们高明之处。看来我比叔叔伯伯和师傅们幸运得多。”
实话说,听了很舒坦。当然,也很感动:“多谢,你能如此推心置腹与我,我心甚慰。其实很多事情短短几句说不清楚,有些并非我的功劳,以后慢慢说,去休息一下,准备吃饭吧。”
“尚有一事需禀,**正探头窃听。”他又一揖,文雅结束了我们的对话。
不出不测,最终仍然又是**被我给收拾了。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总是他。就像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又是他一样。不过从他表现看,只需我在上林苑起了拾掇人的念头,他就已经能很自觉地把这个目标估计成自己,这也是很难能可贵的。
由于葛凉这一番推心置腹,仿佛一切就被悄然揭过了。不知道他是无意还是有意,不过我不打算再问了。要是被他套出她的事情来,再被他一传,我以后麻烦事更多。他说不定还能从阴阳,天地,乾坤上分析这个问题。
忽想到,他如此,莫非本来也只是一个障目之术。
银铃不怎么管我收拾**。据我理解,可能她也觉得**欠收拾。大家也似乎对此情绪稳定,**确实很不简单,他的松涛这个字我确实选错了。鉴于大家都这么支持我,我差点又涌起去拾掇他一次的灵感。不过今天是有点累了,明天早起再说吧。
回屋等着吃晚饭之时,银铃却在看邸报。罗帕已在伊人身边几案上整齐叠好,只看得全幽苑自怜一句。
“哪天的?”挂起自己的外套,径直倚在银铃身边,这一日折腾,我也确实累了。
“还是一个月前,说这次陈仓之事的那份。”银铃忽然捂住鼻子,皱起眉头:“喝了多少?在外面有风没注意,这一坐下来怎么这么大酒味”
“好像也没喝太多,主要是为了陪蔡伯父和钟扶风,便多喝了些。”装乖孩子还是必须的。从记事开始这就是应对银铃批评责备的不二法宝。
“汝亦非善类,定是借机特地贪杯。”银铃笑了,用手指导了我一下脑袋,总算放过这一劫材。不过还是勒令我去漱了漱口,又换了身衣服。
我也辅以傻笑完全托过这一段:“如此早的邸报,为何今日才看?”
银铃却反倒奇怪起来:“这一月邸报都是从上林苑尚书台临邸处抄写,我们当日可见。这份你回来后难道没看过?”
“自然应是看过的,父亲不断命人给我送来。不过大多事我都知道,很多都是我安排办的,就懒得看了。陈仓那件事我不断身处其中,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么?我就随便展看了最后,看此事最后如何安排。”
银铃叹了口气:“你应该看全点的,我就是忽然想起这份邸报该送到佩姊姊案前了,就看了看有无什么用词不当的,这一看……哎……希望纳兰机灵点,别让佩姊姊看到。”
“怎么了,不会说我阵亡了吧?”我倒是依然很轻松。
“胡说八道。”耳朵不不测被揪了一下:“佩姊姊怀着孩子又一个人独守空闺,本就孤寂,如果受点什么刺激,该如何是好这其中写你,看这句:以千人之寡击数十万之众;再看这段:流矢贯胸,兀死战不退。这还有:被创百处,盔甲褪置而血浸地一丈方圆……”
这番没说完我就吓得坐直身体,惊道:“这又是哪个二愣子文簿拟的词。原以为就陈仓的主簿犯浑,未想尚书台也尽这种货色哎呀,定是尚书台的书呆子们看了陈仓那份,又自己胡思乱想一番拟出来的,反正皇上又没经历其中种种,就这么糊里糊涂放出来了。这番传抄出去,不把佩儿吓死?就算说我活着,佩儿也定当我缺了几块。铃儿取笔与我,我立刻修书,令人快马传到越国,以安佩儿之心。”
就在我奋笔疾书表现我活蹦乱跳几近癫狂状态的差不多时候,银铃担心的果然在数千里之外发生了。
至少银铃的一个美好的期望还是实现了。那日邸报进越侯府是午后,趁着夫人午睡,纳兰代收了。虽然纳兰字识得不多,但邸报中她认识的字却大多不是好词,于是她留了个心眼,寻她一个叫霍兰很好的朋友。当然那个人也是我的好朋友,于是我一回去,很快就知道整件事情。而且根据我对其中几个人的了解,那一幕幕情景便跃然眼前了。
虽然暮春广信天气已经颇热,但室内尚算阴凉,但是纳兰风风火火跑到霍兰房间,给霍兰看了一番,便把霍兰看出一身汗。
明显霍兰吓了一跳,而且非常正确的预言:此物万不可与夫人看。
纳兰为难道:但夫人每日都盼着邸报,期望着邸报上有子睿大哥的消息。且每份传抄都有邸报送出的日期,中间忽然隔开多些时日,肯定瞒不过去。
霍兰还是很有主意:那我们抄一份。只将这段隐去;只写说鏖战一日,戎诸部悉败。
正当纳兰研墨,霍兰正要动笔时,霍兰忽然又惊道:这个先到夫人这里,还是先在他处传抄留存。
纳兰摆手道:小妹从未经手这个,委实不知。
霍兰当即将此邸报留存,自己则赶紧出去打听,很快就在刚被吵醒的张老爷子那里得到了确实的坏消息。
不是设了尚书台了么?往日邸报都是让他们抄录存档以备传看。去那去看看哎,别着急跑,把案上那碗水递我喝一口,嗯……天真热,以后上午办公得到东厢房去。
霍兰心中急得不行,但还是乖巧地先伺候了一番老爷子,才赶到尚书台——倒也近——也在宫城里。当时是午后,官署无人,只余徐卫当值,在那一边慢条斯理打着蒲扇一边悠悠闲闲整理书简。
一问之下,巧了,还就是他花了一个上午抄的,霍兰赶紧叮嘱此邸报中间一部分稍改一番。
注释之下,徐卫恍然,也立刻做了修改。取出竹简中间不妥不忿的部分,焚之,这番折腾一刻也总算消停了。
霍兰到底是以前在官场,虽然只是个郡国小朝廷,倒也严谨。长吁了口气,擦了把汗后,还是补了句:此邸报送来后,可有其他人翻看?
只我一人抄录,抄完时,诸同僚吏曹都已回去用饭休息,皆未及过目。不过,按平国夫人颁的诸曹行事章程,各种奏报需先送监察史张大人过目,由他分发各处,所以是他取走邸报以及各种奏疏。
霍兰已有吐血之意,只得再次杀入张叔府邸,又把在屏风后躲阴凉打瞌睡的张叔闹醒。
“小霍兰啊,你要折腾死你张老伯啊?这些日奏疏基本都是南边郡县的乱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大司马在外巡视,右司马又在南海操练水军,已经有阵子没回来了;我自然编写了个今日存案,就都转给左司马了。你去找四将军去……邸报我看了,我这个岁数自然是懂的,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就当我没时间看。饶了我这个老头子吧,天够热的了,我老人家安生睡一会都不行么。”
霍兰一阵忙不及告罪,还主动又递了一次水,才再次退出。
霍兰气喘吁吁赶往四将军府,老四正装模作样故作正经地批文件,身边只有一婢女在帮他打扇。
一番小声嘱托,老四屏退婢女。再一番注释,老四倒也豪爽,说没人来过府上,现在既然知道了,他自然也不会说。
然后,此贼还讨教这几个字在文中该如何注释,这几个词又是不是什么故事等等。还让霍兰小声,莫要吵了他夫人和孩子午休。甚而无耻的要求这位临时夫子帮他打扇,毫无尊师重道之心。
这一番就直四周理完毕,这厮还很是无礼地“请”霍兰“顺路”把这些奏疏及批文再带到尚书台。然后自己便说要去小睡一会儿了。
不过霍兰总算放下心中大石,“顺路”送完东西。回来安心抄完一遍,便算完事了。
自然等我夫人醒来,便向其奉上邸报,顺便报喜,说我一切平安,且又立大功。看着心情不错的佩儿看着邸报,一身轻松的霍兰转身悠悠然退下。于是她看到了四将军夫人抱着雪儿的迟疑表情,看到了刚把孩子托付给自己的左司马之妻脸上的忽然涌起的紧张不安,还没想通其中有何不对劲的地方,紧接着就听到了她最不想听到的话:嫂子……那邸报……你看了?没事的,那上面都说了,虽然箭穿了胸,但命无大碍。
谈及此处,霍兰就有点咬牙切齿,怎么就忽略了四将军字算认得全了,但在行文规矩,使用典故上却还是一个白丁。奏疏邸报如果没有其他官吏来府上指导,就肯定得麻烦夫人。而偏巧这我和老四的这两位夫人是知心好友,而当时那个挨千刀的左司马指不定在哪里睡得正香呢
“天命所定,非卿之过。“这是我唯一能安慰霍兰的话。
那夜安排好送往越国信件的驿差,平乐观里才又恢复往日气氛,于是晚宴开席。
一众人杯盏交错,不时夸酒好,又夸鸿雁味美。我却没心思吃喝,只说吃过饭**陪我去给俄何烧戈两家送点酒食,其他人打点行囊准备离开。
银铃知道我心里有点气苦,只能不时捏捏我的手,说:即便纳兰疏忽,霍兰还是很细心的。
我豁然开朗:怎计疏漏了霍然有她必无大碍。
总算心中安定了些,忽又想起一事,又令人实在难以心定。
众人都感觉出我心情不算很好,后面觥筹交错都少了很多。
好不容易等吃完饭,才问了宋,那妇人安葬何处。
说是埋在苑外了,在渭水北面朝阳的坡地,就在孤竹馆正北,算是块好地方。
心下稍定,问了秋鸾,孩子如何?
回说每日按时吃羊奶,三个都还安定。
银铃说要陪我去,我认为现在她不宜四周跑,没答应。
当然为了让她安心,我换上了嬉皮笑脸的表情。
到羌人营是得再次商议的,南边又湿又热和北面气候差距很大,他们能够选择去赵国定居。我能够让父亲给他们安排。
不过他们商议一番,却说还是跟着我他们放心,只需没有人欺负,哪里都活得。
我也没啥可说了,只说,到那里帮我养牛养马。不过马是战马,牛是耕牛。
这干人倒无所谓,说只需有草场就行。
这就是民心思定吧。
他们以至对我三番五次来关怀他们未来生计,还经常送这送那表示感激,说以前那些地方小官都懒得去和他们这些小部落打交道,只会去和那些大部落把酒言欢。我这么大的官却这么善相与。
我却并不开心,相反感到有些难受。哀我生民此岂非理所应当之事?
那夜许久睡不着,枕着我胳膊的银铃明显很快就感觉出来了,便要陪我说话。
我不想让烦心事缠着她,便提到小援的婚事,提起李家两位小姐。
银铃说是好事。还叹说朱儁若是当初能早些和我等联姻,也不至于即将身死而国为他人所窃的地步了。还是皇甫将军感觉不对,很快便和老师联了姻,怕自己手下也有样学样。这等乱世,靠山是必须的。
铃儿想得有理,我怎么没想到。
因为我的子睿没那么勾心斗角。刚才葛凉说的我也听见不少,其实说的对。以至铃儿不也是这样么?
伊人竟自责起来。
我对不起佩姐姐。因舍不得你,便不断没把事情真相告诉你,其实后来确实是想让你误解。以至你的种种举动,我都能估计。很多时候,我只是在等你,因我知道你会来。
伊人以至哭出来了:铃是不是太自私了。
“妻所为者,夫窃以为善之善也;若非如此,夫还能畅快如斯乎?”我见不得女人哭,尤其见不得银铃哭,所以立刻便要逗银铃笑:“其实未必尽如凉之言。今天下男子凋敝,女子众多,而女子十五之前必须出嫁,否则便是五倍算赋。而天下未婚男子与女子相较甚少。故而有一男丁初长成便能娶妻;而女子不嫁,便只能被罚空了家产,卖身没入豪门大户为奴,不再为藉。非智一人如此。你不也提过你的那些往日闺中密友都在十四岁前后纷纷嫁了。你若不是岳父大人打通关节,不也必须早早出嫁,智便等不上铃了。我若不和你从小厮守,怕也是某年便忽然被父母定下娶了哪家闺女,到现在这个岁数,穷些,怕有一堆儿女了;富些,说不定都妻妾成群了。”
银铃忽然搂紧我,咬着耳朵对我笑着喝道:不给
我往常睡得都好,但这日睡着了也不安生。那天后半夜,孩子又哭了,恍恍惚惚耳听得几个侍女开始哄着孩子,便醒转了。银铃似乎也被吵醒,感觉我没睡,就提议让我去看看,说不定能安下心来。还说我自己都说过那年洛阳我寻她时数夜焦虑,也就是哄着亦悦才能睡去。
我刚进屋,银铃也跟进来了。
夜里还有些凉,衣服披好了么?
不碍事,衣服都穿上了。伊人摆着袖子,眼中并没有什么困倦,可能她也没有什么睡意。
几个孩子们总算吃过东西,安静了些。但我不放心银铃,还是将自己披着的衣服加在银铃的身上。银铃倒也不推辞,只是看着我笑了笑。
我接过了忻怡,银铃则早将亦忻抱过,秋鸾本就抱着雪晴。我便把其他婢女打发回去休息。原本还想让秋鸾也回去,她却说已经习惯了,自己没事,再哄睡熟些就回去。
我其实分不太清这三个年纪相近的小孩子,一样的胖嘟嘟的小脸,一样的可爱,也一样的可怜。
还是银铃告诉我,如何分辨这三个,还说自己这几日没事便来哄她们。
银铃仿佛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将亦忻悄然放在自己腿上。从袖中取出一对很小的银质脚铃来,然后给亦忻的左脚上小心套上一个,又从我手中换过忻怡,给忻怡右脚上收紧一个。
“这对脚铃……”端详一番,心中一动:“是不是你的银铃就是从这对银脚铃而来?”
“恩,大人怕小孩子丢,便用这个脚铃。说起来,我和我那个姐姐都只有乳名……不过我很小就不戴了,只是不断收在身边。”银铃忽然莞尔一笑:“小时候想给你戴的,不过你长得飞快,怕套上去,取不下来,就麻烦了。”
我忽然贴近她耳边,“那么你那个失散的姐姐就应该有一对金脚铃了?”
伊人看了看不远的秋鸾,轻声回道:“现在别聊这个了,回去再说。”
“哦,子睿。”伊人还是忽然想起一句话:“给忻怡换个名字吧?她是得跟我们回去吧?”
“自然跟着我们回去,那就叫亦怡吧?”我点头道。
“好吧。”
秋鸾却忽然插了句话:“越侯大人,亦怡……这名字念起来有点绕口哦。”
“没事的,他是孩子的父亲,顺着他意吧。哦,秋鸾,你跟我们回越国,还是打算留在洛阳,还有你那众好姐妹如何安排,你们有打算了么?我回去好和公公婆婆说一声。”
我没想到银铃忽然和秋鸾关系很好了似的。
“此事……我去和姐妹们商量一下吧?”
此后诸人无话,过一阵,几个孩子都睡熟,将她们放回各自窝篮中,我们便悄然离去了。
当然睡回自己的床榻上。该问的该说的就还得继续。
银铃首先提及,秋鸾已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我们二人过于亲昵不太好。
我自然表示奇怪,银铃和秋鸾关系何时变得这么好了?
秋鸾人很不错,对何人都亲和有礼,不骄不躁,很是有一股奇女子的味道,让人不由得不敬重。而且她身世如此凄惨,还能明辨是非,没有暗害你,还能如此忠于职守……
这秋鸾真是了不得,我再次被吓得坐起来:她那个事都告诉你了?
嗯嗯嗯,躺下来吧……多大的人了,还一惊一乍的。
伊人依然很安静:我当时总觉得她对你有点不同寻常,便有点防着她,她便主动来和我说这些事情。当时我也是吓了一跳,真没想到她会如此信任我……而且根据她说的故事,她的来历恐怕不同寻常。
此话何解?
掖庭令能将她特地从宫中迁到别苑,最后还能调到你的司隶校尉府,而且能够随公公调派。这不该是他一个掖庭令能做主的。但她能如此开诚布公和我说那天行刺你的事情,而毫不避讳,明显是很信任我,自然不会在这里欺骗我。但这却又是为何呢?
说起来,当时我也感到奇怪,不过,这些年奇怪的事情多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件。
倒也是……尤其是你。银铃笑了。
我也笑了。
第二日终究离开,让他们先行,我还需与故人道别。
随身只带上了小援。
上林苑里已经基本剩不下多少人,很多馆苑只见零星仆婢在打扫。
那一对父女似乎去扶风府时就带走了所有行装,他们原本住的别馆早已经人去楼空。自然其他人也早已不在这里。
大概我还心中存着偶遇的希望,只是现实常不会如愿。
此行我主要是要拜访子实,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了。而他必然还在,他还要在这里准备西北长史府的一切准备工作。
看我们两个大男人,说着说着喟叹感伤起来,周玉忽然一言不发而起,纵身飞马而去。
我猜她想要和银铃道个别。
小援倒是安静地在我们身边。
小援自然需引见给子实兄(注1),说明来意,与他商量。子实毫无反对意见,明显是对我很信任。只是说此事我必需和瓒叔商议一下,他只是两个妹妹的从兄。我点头,注释道至少需和她们的长兄说一下,如果你希望你妹妹嫁给周边某家,为你后盾,我也好得个准信,便不提这个念想了。
子实摇头,顺便加捶我胸口一拳:吾得一展拳脚,又得见亲人,已为一生之大幸,岂能够妹为质,为己谋私。况背后有子玉,侧有汝父,已无大碍。嫁入你族中便是希望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过上一辈子。而且又不是嫁给你,以后舍妹也无需日日夜夜担惊受怕,亦算大幸。
我咽了一口唾沫,其实本来真想啐他一口,不过在自己族侄面前不能有失风度:勿要凡事勾栏上我。
也不知是谁,每次打仗都把自己弄个半死,没事还常挂个彩头。
哼,有人不打仗胳膊还经常自己脱了。
现在早被神医治好了,倒是有些人还需兽医抢救。
那日我们二人忽一起嘻笑怒骂,忽一起相拥流泪,忽拳脚相加,忽击掌共舞。直到周玉红着眼睛回来,我们依旧在那里如此这般谈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种种。
终到临别时分,子实忽又拉我到地图前与我商议一事:子睿,若条件可允。莫若劝令尊再突前一些,渡过河水(注:黄河)在阴山南麓筑城塞(注:黄河几字上面一横的位置),昔年孝武皇帝时所筑受降城以待匈奴,后汉匈几番进退于此,今已荒弃。然若在此一线重筑几座城塞,遥相呼应,实是对西北,东北二长史府最大之支持。
我也看到了问题所在:哦,阴山与河水之间甚窄,若在此一线筑城,则鲜卑东西必难相顾,其东西各部欲合于一处,袭我大汉,则或需横跨阴山,或被迫北绕千里……此诚秒手也。
子实点头称是:然则此事颇为不易,孤悬河外,无险能够自保。粮草供给,兵员补充都颇不易。而且也极有可能会被东西两支鲜卑夹攻,实在凶险。能成则最好,不能成也切不可勉强。最多前几年助我一把,等我把我大汉的游牧骑兵锻炼出来,便不再怕他们的袭扰了。终究鲜卑数年之内难有起复,而大汉内乱之时怕已不远了。到那时,真只能全力为我大汉戡乱拖住外敌了。
所有这些话并没有避开小援,以至于这个孩子回去时,竟不断肃穆。
直到上了官道,才忽然问我一句:我们大汉要有内乱了么?不是已经安定了么?这次还一起平乱呢
从分封那刻起,此事已箭在弦上。
那为何要分封诸侯?
如果不分封,此刻应已天下大乱数月,鲜卑也怕早就乘机入侵。
而且,我们借着错位的分封,稽由诸侯之手,算是差不多除掉了大汉百年来的一个恶疾——地方豪强和豪民势力。这句话我没说出来,我想这不是文雄现在需要懂的。
以至,我很希望他永远别懂。也希望他的孩子们,我的孩子们长大时,再也不需要懂这些东西,而那时大汉天下已重归正途。
我希望这不仅仅是希望。
时为初平二年三月之末,我二十岁,银铃二十三岁。如果非要说那天的感想,那就是天变得热起来了,夏天快到了。
注1:前几章,我说过想要注个特殊的东西,这里我还是注了吧。正史里,射援是皇甫嵩的女婿。另:本书非历史,也非野史,越到后面越完全是虚构,只是对人物地理背景的借用,能够看做一种偷懒性投机取巧。大家能够理解成另一个平行时空可能发生的事情。。.。
第一百八十六章 昏昏昭昭
天变
第二卷天边
第一百八十六章昏昏昭昭
四月未到,天却已经颇热。随着风飘着桃花的花瓣,官道上也蔓延夹杂着各种春天将逝的气息。
此番东归,由于有羌人部族随行,常有所过州县的例行盘查,行进速度便快不了太多;不过整个队伍大都是马牛拉的车,也慢不了多少。
与他们中间的汉人叙话,大多只能让我温习一下当年党锢的残酷和凄凉,确实不会带来什么好的感受,但是我又不得不问。而且在进山路前,我必须问完。
不过目前尚未在其中找到一个可令我眼前一亮的人才。最多几个还不算很老的故往稗官尚可补点刀笔散吏,几个羌族少年或能拔作军中小校。此事尚需回去后交给我的那个小朝廷去统一安排增补,也不知他们到底有没有寻出真正的贤能,但既然他们在做,便一发交给他们做。至少我还知道有徐颖,徐卫兄弟俩。毕竟,那两封漂亮的拟官奏议我还让银铃替我珍藏。
几个孩子的课业不知如何了,有没有请到更多更有才学的授业之师。那小黄毛丫头有没有继续缠着孔明。
补了张将军缺的继任者最终是谁,这些都只能等我到洛阳后才能知晓,但我对看着司隶西大门的空缺被谁拿走确实很有兴趣。
银铃安静地躺在我的怀中,随着车队的慢慢前行,时睡时醒。
醒了,我就和她说着我的种种心思,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睡了,我就静静想着下次她醒后的议题。
银铃会有一句没一句的稍加评论,不过鉴于我一直陪她说话,时不时逗她开心,她的心情一直不错。
这一路回去总是想着事情,便觉得走得快了。
没几日便又过函谷关。
此番那个叫徐晃的将军带着一个很年轻的校尉装束的少年来迎接我。这次骑都尉不在,便由我去打交道。徐、宋是文官不合适,葛凉新来不合适,小援太年轻不合适。想来想去,总觉得是不是漏考虑了一个人,想了半天才想起还真还有一个人来。脑中刚过了一下他的名字,只觉得名字后似乎直接跟了甚不合适,便飞速遁去无踪了。
与他们例行公事,主要麻烦就是这群羌人的身份种种。对此我能理解,前面一干尽职者已不是第一次拦停我,所以尽可能配合。
虽然他们很惊讶我都没有什么正经戍卫护送,也都对我敬畏有加,一如前面各郡县亭尉,但是也依然不打算轻易放过这支仿佛是逃难而且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小羊、小马的羌人车队。
我自然没什么意见,凡事上点规矩不是坏事,所以我对这位徐大人还是挺满意的,觉得这人可以推举一番。
就是他那个随从校尉模样的少年看我的表情令我有点不安。
他似乎不时看着我,仿佛要回忆些什么。
我想起上次看见的两面大斧,又见眼前这两人仿佛有些相似。便恍然道:这位小将莫非令弟(一说是徐晃儿子,史书中对此存疑。)
君侯好眼力,正是幼弟质。
汝尝遇吾乎?
这个叫质的小将有点紧张,其兄也帮我问:质,可曾见过越侯大人?那次君侯大人进函谷关,你便支支吾吾说看越侯很眼熟。
可……能见过,即便不是,也太像了些。越侯大人容禀,那年雨夜,曾有一个荆州的大胡子官员带着妻儿回荆州去,曾与下官一行在乡社偶遇。这身形和声音与越侯竟一般无二,只略显嘶哑,而且语气也颇市侩,越侯可有一位兄长?
心中一紧:原来,当年追小羽母子俩的那个马队是徐家的。
还有这么巧的事情?我感到有些小麻烦,之所以用上麻烦,是因为后面车中有银铃,她如果乱想该如何是好。
智自小为孤儿,与妻一同长大。此等人我却从未见过,需得回去查查。这位大人,是何时看到的?
徐质说出一个一年多前的日期,银铃纵然不知道当时我确切在哪里,但是也该能算到那个时间我在洛阳到襄阳的路上。
不过我是谢智,此种场景亦只需一句话便能安全。前面那句问只是为了铺垫,避免下面这个问题太突兀,令人生疑。至于我说的安全不是我对前面这些人,而是我面对银铃时。要知道她怀孕后心情可不算特别稳定,又喜欢时不时使点小性子。要让她怀疑点什么,我下面日子可不甚好,毕竟这以后要和她一起在车上好一阵。
哎呦,那时日我也正在归乡路上。说到大雨……仿佛我是住叶城了。那人多大岁数?带着的妻子小孩又多大岁数?
那人约莫三十左右,提及了妻儿,不过他的妻子回避未见,身后小孩约莫十一二岁。
最要紧的便是那人的岁数和小孩的岁数,我现在的样子肯定没有奔波数日后的憔悴,必然年轻许多。而他们已经想当然地把那三人错当作三口子,只需要一个孩子的岁数就能让我脱身事外。
“我却如何不知道有如此之人?”我故作沉吟思索状,其实心情轻松得很。
“越侯不必多费思量,舍弟只是随便问问,我等去造册注籍一番便可给队伍放行了。”这位徐晃将军也觉得这场面有点不妥,便与我等告辞。
“如此辛苦两位徐将军。”
此事终究不了了之。我只是与派来侍奉我们的几位小吏询问了一下两位将军的籍贯和表字。很奇怪,这俩兄弟不是长在一处的。哥哥是河东人,弟弟却生在豫州和荆州交界处。按他们的岁数,我猜想,党锢之乱时,哥哥已经出生,年幼便留在老家托于他人,而他们家则避乱迁到了荆州与豫州交界的乡下,后来便有了弟弟。
走之前,我还很特意感谢徐质提供的线索,表示要回去查查。
行不多远,过关时一直没怎么啃声的银铃忽然问道:“是小羽母子么?”
“银铃也知晓他们母子?”忽发觉依然有些不安全。
“恩,是啊,佩姐姐告诉过我,还说他们就因为你在不认识他们的时候救了他们的命,便觉得你不一般,然后偷偷跟随你,发现你竟是平安风云侯,才决定过来投奔追随你。”
心中放下一块大石,至少那夜冒充别人丈夫没令银铃生气。当然为了安全,还是再多絮叨两句。
哎,二十多岁母亲,却带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孤儿寡母的,坏,能坏哪里?如果不是活不下去,谁偷东西?大半夜被几十个男人骑马追,被追上了能讨得什么好去。
银铃没多说什么,只是继续伏在我怀里,手摸着我的脸颊,“我的小好人宝宝。要不是怕给你添麻烦,我真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你干过多少不计后果,不求回报的好事。还好,上天眷顾;要知道你差点被秋鸾给杀了,就因为你替孟德顶事;就因为你心软,我和佩姐姐还没生养,你却已经有三个都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
“我如果真的好,不也都是你教出来的。”我笑着谄媚道。
“别真以为我在夸你,你要小心,别被人利用。”耳朵不期然被人揪了,而且此人似乎一时不打算松。
“我很乐意被你利用的,请慢用。”对此,我也只能继续作乖宝宝状。
银铃终于换手揪了揪我的鼻子,轻哼了一声:“油嘴滑舌。”
伊人忽然又打破寂静:“子睿怎么不出去骑马走走,一直被我压着腿,不酸么?”
其实……我担心有人会偷袭我。
哦,你居然还会想着这个。其实上巳过后我也一直有此担心。不过我估计他们不会在大平原官道上动手,一旦被发现踪迹上溯到正主身上,只要他还未离开司隶,便难得善终。而且这次计划如此周详都没杀了你,他们也肯定很是紧张,可能还怕你找他们麻烦呢,怕是早溜回洛阳了。
我肯定不可能这么干,现在还不是天下能乱的时候。但还是提防有刺客可能在某处狙杀我吧!外面空旷些,我可以出去晃晃;在这山谷内,你就陪夫君窝着吧。
子睿真的长大了。我都曾想着你回来后,说不准会去齐公那里有意无意地折腾一番的,回去之时穿上华服继续在外挑衅那些刺客呢。看来,我白担心了。其实我才来时在你身后听见你那通布置,真的很吃惊,子睿真的长大了。
说着,还往我怀中多探了些。
一旦来不及躲闪,箭头又带毒,就麻烦了。现在我得示弱,回去有事和父亲他们商议,这一年我们要折腾谁。
你这么想的?
我点点头。
怪不得,你与我只坐一辆普通车,却把原来的装了各种杂物。快到函谷关,大路狭窄时,你就再不出去了。既然早想好了,怎不与我说?
“怕你担心我。”未免继续遭发难,直接一口吻了上去,她小嘴接着,真就不再问了。慢慢地,我们似乎都有了一种冲动。不过银铃还算有些冷静,忽然推了我胸脯一下,指了指自己的小腹,这才阻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扩大。
似乎我们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失落。
良久,我才继续想起我还可以说些话。
“那天晚上睡不着,想通了一些事情。”
“嗯,那夜我枕着你,觉察出你睡不着。不过你一动不动,我也不想打扰你。后来你仿佛不舒服了,稍微侧了身,咳了一嗓。我才和你说话的。”
铃儿如何知道我睡不着的?
子睿仰着睡着了就该打呼噜了,侧着睡着则会呼吸变慢变沉很多。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又亲了一口。
伊人忽然蜷起身体,却用双臂抱着我的大腿:“子睿大腿真粗。”
然后右手伸出忽然比出一个圈来,“那时你腿大概就这么粗,你怎么长起来的,虽然我一直看着,但想起来,依然觉得神奇。”
“人么,总会长大的。”
“花好香。”伊人忽然闻到了风传来的气息,很是贪婪地呼吸了一口,又抱紧了我:“和子睿一直在一起真好!”
声音带着一种难以尽述的快乐,溶着一份撒娇般的甜蜜。
其实一直和心爱的人从小生活在一起确实是好事,能让我知道很多事情。一路颠簸,加上有些害喜,银铃其实胃口并不好,而转得也快;这会儿想吃这个,那会儿想吃那个。但是,她却在努力吃各种东西。我想她一定是为了孩子。
我建议她别勉强自己,伊人却只是尽量一边吃,一边挤出傻笑,还需我替她擦去嘴角的油渍。
是夜夜宿谷城,一夜无事。就张林与侍女谈笑声音喧哗,被我例行公事般收拾了一顿。
那两天一直坐车身子骨有些莫可名状的不得舒展,拾掇完张林后,感觉放松很多,很快便睡着了。
次日临近傍晚,终于赶回洛阳。在城外安置好俄何和烧戈两族下面几日起居,便带着随行官吏从属住回越侯府邸。交代几句,又带着银铃径直回父亲府上。
那天傍晚,风都是暖的,夏天正越来越快地赶来。心中满是各种心事,回到自己屋便躺下,随由母亲跟来问这问那。
那夜没吃晚饭便睡着了。唯一的记忆,便是银铃将头枕在我的臂弯中,似乎还抚摸过我的脸。
其下几日,该做的事情还得做:送别该走的人,见暂时不会走的人。跟着父亲,保持缄默,努力记下该记下的事情。
只觉得昏昏沉沉,很多事情不是我爱做的,但却不得不强打精神勉力为之。
陛下和何皇后两位都叫我多留阵,甚至皇后还表示银铃儿媳妇可以留下来产子。称让太医宫女们看顾着,定然妥当。
这老娘笃定将我视为亲子,眼神都和母亲找借口留银铃时一般无二。知道我舍不得银铃,留个人质,逼我不时往洛阳跑。
场上还得含混过去,只得把回家的念头先压住。
又过了几日,到四月初的光景,家里设宴,招待群臣。父亲把整个尚书台的人介绍我认了一遍,还和我说,我得熟悉这套班子,以后来了还需搞好关系。
天知道过了七八年后,这些人还会有几个留在尚书台。父亲可能只是为了借机拉拢一下这些尚书和尚书丞们,显示对他们的器重。不过我总觉得父亲欠思量,七八年都不升迁他们,尚书们岂不难受。但场面上,我又岂敢乱发话。
不过相对来说,我更注意仲道兄身边空悬的位置。
我想熟视无睹,但是却总不经意看向那里。未免银铃起无名火,先坦白提到此事,加了一句不知何故。银铃倒没有责怪我或者借题发挥,只是解释道,可能定了婚期,现在便不宜过来了。
这场上觥筹交错,还好我确实爬得够高,只需留在原位等人来敬酒便是,不需太麻烦。终于忍到仲道兄来与我为寿,趁着席间歌舞正起,不便回自己的位置,暂时坐到了我身边。自然,也可能是特意如此。
“她如何不在?定了婚期么?”热心地笑问道,我并未太伤感,似乎真的从中解脱了。
“怡妹说要再去南边游历一下,说要忘了你。”仲道兄仿佛也很轻松:“真羡慕子睿贤弟……能先遇见她,与她共度过那许多事情。”
我不知该如何接,只能笑笑。
“当然,如果是我在那个地方,可能也没法像你那样。”仲道兄看着自己双手自嘲道:“我可没有贤弟那么强壮。”
“她说她想忘了你,却怎么也赶不走心中的你。她不想在心中总会念着你的时候嫁给我,说这样对我不公……为此,很感谢她,但我却无计可施。”
仲道兄似乎喝多了,一直在说,而我和银铃只是一直在听。
那夜喧闹,我很是疲累,也有些厌倦了。不禁开始怀念广信的云,广信的雨和广信静静的黄昏。
这里昏沉沉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明日确实得和他们提出南归就国之事了,理由便用急待戡乱吧。
但其实那夜事情才刚刚开始。我靠上床榻喘定了气,正待更衣就寝,却发现银铃正衣坐在我身边。
“银铃,早些睡吧,明天应还有颇多应酬。”
“不,你先养会儿神,别褪衣服,马上要起来,今晚你一定有事。”
“父亲告诉你的?如何没告诉我?”
“你今晚老有人与你敬酒,你如何有空?”
果不其然,片刻后,父亲在窗外轻声唤我:“赦……子睿吾儿,银铃可告诉你了?出来……嗯,儿媳妇儿啊,你若不嫌也可以来。”
父亲看来也喝得有点多。
再片刻后,我们四辅政加银铃便在密室中碰头。原本我以为酒酣的孟德兄此刻正精神抖擞地看着我和银铃笑。
“小夫妻被我们吵了良宵,姐夫对不住你们了。哦,还有一个小宝贝,打扰你休息了。”他还冲着银铃肚子做起了揖。
老师也坐在那里笑着看着我们:“嗯,本来不打算叫你的,但是我们觉得你应该要知道一些事情了。”
心中咯噔一下,看了看银铃,她却似乎早料到如此一般。
“我们前面在很多奏议中的种种不合,朝堂上的争执,都是做给其他人看的。”父亲这平平淡淡的一句,却让我整个胸膛里都咯噔了一下。
“但以我们对你了解,我们暂时不想让你知道,就想让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由令尊与你交待,放点假消息,让你做给所有诸侯看。你老师思忖再三,觉得你或能有更妙之举。”
“恩,今上立储,最终定了何太子。”父亲忧心忡忡般说道:“朝内一番吵闹,这太子一脉官吏果然大多拟给了和袁家相关的人。袁家果然门生故吏遍布,动之不易,躲避皆难,我等削藩怕有大阻碍了。”
“子睿,你还记得那林中的小校么?”我自然不会忘,便冲着孟德兄点头,孟德兄才继续:“我本想借机留几个机灵可靠的为郎官,好乘此机会跟着太子。不过一年之内他们全死了,你见到的那个是最后一个。岳父大人纵使控制内朝,但架不住外朝大多官员和郎官都和他们有瓜葛。”
“当年我等凭洛阳之乱得以主控内朝,虽然表面风光,不过我们在朝内的势力仍远不及董,袁两家。可你年轻,不时冲动,当年意气用事,触怒董家,虽然让我们找到了由头争取陛下灭了董氏,但没能让董袁两家在立储时内耗一番,实在有些可惜。废了董家后,袁家自然坐大。于是分封时,袁氏几支都得封地,朝内司空一脉肥缺也尽数归其所得。我们几番作为不利,只得故意争吵,甚至在陛下前,频起争执;还频频向其示好,这就是示弱……”父亲似乎也有些动气,不过很快平复了:“不过你的表现,倒都在你老师和孟德的意料之中。所以,在你没来之前,我们便决定随由你任性使气,用你做一场布局,让他们看。仿佛我们中能合力的关键就是你一样,却未想差点给你惹上杀身之锅。我等此番冒险同意你去陈仓平乱,便是要凸显你的使气任性。之所以说冒险,便因若你败了,恐怕我们真有麻烦了。”
“子睿恐怕尚不知,我们故意找些人站我们这边拥立董侯……其实我等早已属意何太子。二皇子要聪明很多,若他当太子,以后我们怕他会难受控制。若为人所趁,我们削藩就更掣肘了。虽然太子部属已定,但时间还长,我们还可以慢慢想办法换掉太子一脉的诸多袁党。”
“对你就一个要求,拖住袁术加孙坚。孙坚代朱儁已成定局,不过我们给吴国从公国降为侯国,还会把会稽郡最南的东冶县划归你管辖。”
“其实本来我们真打算依然不告诉你,怕你有些事情想不通,而你那性子又着实让人不放心。但对此番你在上林苑的种种表现,我们很满意。虽然我们都算对你了如指掌,也基本算对了你的诸种应对,但你给我们的惊喜也太多了些……这次又有那个什么给西北和东北两家联姻的主意,给孟德添了乱子。不过两个长史府的建立却也拖住北边各诸侯的手脚。这……算相抵吧。子睿能定大事,越凶险却宛若越轻松,但那些日常小事,银铃需替他规制好。”
我倒真不惊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葛凉刚和我说过我会被自己亲近之人利用之故,不过既然我依然信任我的这些长辈,也没觉得受太大伤害,当初也是这么和葛凉说的,那便没什么值得抑郁之事了。
“这就是我等为何也想让你的银铃夫人来听,你那次在朝内猛夸你的银铃,知道你出自真心。我们也希望越平国夫人好好管教你的这个小夫君,别再给长辈们添乱。”
我看向妻,银铃却低着头,恭敬受教。
我便也一言不发,随由众长辈教训,不敢还嘴。只是银铃时不时瞥过来的目光,实在令我忐忑不安。传来的并非脉脉含情,却仿佛是嫌我乱说话,回去定要好好收拾我似的。
我等说了这许多,你仿佛并不惊讶。这却是为何啊?说与我等听听。
父亲,老师,孟德兄容禀……闻得此言……反倒宽慰不已。智所忧心者,乃外尚有劲敌,而内已生嫌隙矣,常愁如何居中斡旋,而不能自解。今既知设计如此,再无忧矣!
三位长辈都笑了。师父笑着指我:“此实子睿耳!反倒是我等多事,恐汝早知,事事若无其事般袖手旁观,令外人生疑。由此看来,我等多虑了。”
“劣儿能如此,也是尊师教导得当,又多加提点,才能成今日之事。”父亲已经开始向老师拱手谢礼了。
下面多一些轻松的闲谈,只最后孟德兄补了几句,似乎也是他们已经商议好的:以后该出手的事情,可能还得多依仗你。你出手,大家不奇怪,皇上也纵容。本初、公路都还没走,估计也是想等我们走才会离开,你得在他走前稍微给他些颜色。我们已经常和事宁人,如果你都过于示弱,会让一些墙头草彻底倒过去的……你还得时不时发发你那股平安风云侯的劲。
诸位长辈依次先行离去,最后只留下我和银铃。父亲让我们也早些去休息,但见银铃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带着恶趣味般的笑声说道:小子,小心了。便将盖板一合,只余下我二人。银铃一见入口关闭,立时站起,便开始找什么。
我很紧张:银铃,你这是要干嘛?
找个趁手的东西管教你。
我很慌张:为什么?
“谨守诸位长辈教诲,不管教,怕你不长记性。”语气虽然算不得凶狠,甚至带着一种戏谑,但有股认真劲。虽然银铃从小从没打过我,只挨训或罚跪什么的,但用的也差不多就这种语气。所以我只驱散了些慌张,依然很紧张。
“我现在都是孩子爹了,能不能不要当着孩子面这么教训我。”我承认我怂了,于是得搬出尚不现其形的救兵。
“就是得给孩子们立个规矩,看到不听话,乱说话的大人会受什么惩罚,他们以后才会乖。”伊人仍然认真地寻着凶器。
幸好要么她拿不动,要么不适合作为训诫恐吓的工具,要么就是那股气暂时压下去了;最终伊人只是站我面前,含笑用手指指着我。
“坐好!坐正!双手捏耳朵,说错哪了。”
“你说哪错,就错哪了!”我一直很乖,尤其面对银铃。
“小时你犯错,我从不打你,把你惯坏了啊?怎么这么大了,还这么让人不省心。”
我,平安风云侯,四辅政之一,越侯,所谓大汉上将,毫无身份颜面地被相对我来说娇小可爱的妻,教训了有小半个时辰。
谁要是敢传出她教训我的话去,我一定扯碎了他。不过目前只有我和她有此可能,我自然绝不会,银铃好像在外人前还挺给我留颜面的,当然背后基本从不留。如此看来,我还安全。
另外我也认为训完我对她的情绪有帮助,至少她教训完,情绪很好,也不显得累了,于是叫我搀着她回屋睡觉。虽然松了口气,但我依然对她今晚没事就提我小时候尿床铺之类的事情有些耿耿于怀。我怀疑就是没有得到好好休息,导致作为正在怀孕的银铃情绪不够稳定,导致了今晚的惨剧。她后面完全是没话找话,包括自己妻子怀孕,某人还出去和人喝酒,还想着其他女人,甚至还跑出去过找其他女人之类的。
但我不敢反驳,静下心想想,即便是她允许和要求,有些事情我做得确实不好。
我小心翼翼,戒骄戒躁,恪谨恭谦地扶着我们家最尊贵的银铃夫人大人回去休息。直到服侍她先躺下,自己乖乖在旁边歇下,才算松了口气。
伊人似乎也觉得今天过火了些:“我今天是不是有点太凶了?”
我小心谨慎地点了点头。
伊人瞬时又换了种心情:“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今天凶了吗?”
我不容置疑地猛摇头。
“好了,休息吧。”伊人终于带着满意的笑容躺进我的臂弯里睡去了。
忽然很想折腾一下袁家人,因为我总觉得最近压抑的情绪需要稍微发泄一下,而且张林最近也不和我住一个院子。
要折腾一下袁家人也不是很轻松的,鉴于昨晚的情形,我决定还是好好向长辈汇报请示。于是第二天,我向银铃汇报了我的想法,银铃觉得可行;便向更上一级父亲汇报。经过层层把关,父亲觉得轻重正好,便开心地允了。
问我何时进行。我说还得做些准备工作。解释总结起来一句话:纨绔恶少也需个跋扈的靠山。
于是我孤身面圣去了。作为四辅政之一,未来某些年的内朝领尚书事者。加上皇上皇后正因某特殊原因宠信我,正是积攒佞臣之资的好条件。
不过这日走运,还有一场可以让我即兴发挥的局面。
这一日以皇后名义,一群官宦夫人小姐被请进宫,是为太子选妃之事。
瑾儿已聘于二皇子,这太子既定,这太子妃之事倒真是箭在弦上。
自然袁家几位在众人中地位显然尊崇不少。想到这里不由感慨,老师也不生个女孩;父亲也不多过继几个妹妹过来;我的女儿最大的亦悦才断奶没多久,而且不是我亲生的,就算够岁数也不好送进宫;孟德甚至结婚都比我晚了,不过好像也是因为我抢了他未婚妻之故。
我想起了子玉的妹妹,觉得这话头算还有些念想。
当然我还是要出场,于是当我被召到偏殿见过皇上皇后时,仍是在两边官宦家夫人小姐的注视和窃窃私语中完成各种礼仪的。
这些官宦小姐大多是见过我的。不过这日我捯饬了一下,此时的我,已属于银铃出手,必然上品的境界。早上她帮我折腾时,我就夸过了,不过没咋讨好成。说来问题也不大,就是我睁开眼第一句褒奖出口的时候,伊人愤愤道:我还没开始。
这日我穿着我大汉典型的成功仕官的服装,在家我看着镜子都有些不好意思,都想问镜子里那人模狗样的衣冠楚楚者:汝为何人?
自然这种形象的我很是惹起了一阵不同的私语。这女人一多,场面就是热闹,要不是上面还有皇上坐镇,估计这里早就从呜呜嗡嗡变成叽叽喳喳了。
拜谒的台面话说完,两位长辈倒是挺开心,甚至还让我进去请太子出来。
甚合吾意。我刚要即兴发挥,就有人替我搭百戏台。
不过我在屏风后多留了一阵,至少需要知道袁家小姐们在哪里。
辨太子显然与我关系不错。为何不错,我不算很清楚。似乎是挺崇拜我,说自己也曾想杀敌于阵前,所以才练射箭。聊了一阵,他似乎挺好相处。
我问他可知为何要去偏殿。
他似乎还真不清楚。
我说似乎为了太子殿下选妃。
他倒是不遮掩,而且直接就开始埋怨,还和我说:瑾儿本是喜欢他的。
我心道:你这便错了,但错得好。
我决定继续发挥,告诉他:瑾儿是过继给父亲的,非我父母亲生,故而被诸侯们以此为由给参否了。
然后带着他到偏殿旁边屏风后躲定,指着几个少女:刚我上殿拜见,看到皇上皇后似乎属意让你在那其中几个选一个,。
下面依礼,引出太子。
行了,捣乱完毕,继续在旁安坐,陛下形容太子的话倒没错:轻佻无威仪。
不过我觉得他蛮率真的,有什么说什么。
想来他出生时,整个宫城皇家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的男丁。而董侯出世后就一直跟着奶奶。从他出生起,整个宫城除了皇上皇后,基本也就是可供他肆虐的天下了。
我其实不也是在利用别人么?太子明显对袁家几个小丫头,很是抗拒的感觉。
等这趟女人们各怀心事的事一结,各自回去。我再叩首做我的好孩子,就道昨日夜里忽觉得热了些,踢了被子,今早觉得受了些寒凉,想着陛下前阵也有伤寒之症,便来面圣,以安儿臣之心。
皇上忽然自作聪明,却不能领悟到我想表现的孝心。贼贼地问道:“吾儿想从这里要什么东西么?”
心道:何不趁机?
脸上开始傻笑。待得皇后也以为我是有所图,也张口询问我有何求时,皇上更是得意起来:“我就知道,说吧?”
“那位任乐师可还在宫中?”
“子睿吾儿,你想什么心思呢?”皇上脸上表情很是奸邪,带上了相当不厚道的笑容:“莫非,银铃有孕,你憋不住了?嗯,嗯……哼哼。”
我“羞愧难耐”,“慌张张”解释道:“父皇误解儿臣了,任乐师与秦侯手下大将彼此倾慕,已定终身。本来应该是姐姐、姐夫来要的……”心中肉麻了一阵,下面这话是要让皇后听见的:“但他二人却因不想与父皇夺爱,不能张口。”
这番就有些栽赃陷害父皇了,需赶紧转口:“儿臣嘴笨,说错了话,只是心知姐夫不便张口,怕被怀疑要纳嫔妃,故智愿承不孝之罪,请赐任乐师于秦侯即可,也算成人之美。”
总觉得若有前生,我应是个名闻天下的倡优。
终遂吾愿,也能践故往之诺。
日头还早,就着这个好事,我决定去找兄弟们。不过想来想去,此间也就剩一个子涉可以商议些事。
我先把今日选妃和替秦校尉要任小姐之事告诉了他。便又和他商量老二之妹去选妃之事,问他是否可行。子涉虽然有些轻浮不羁,却模拟子玉般恬淡口吻:其父就一个亲生女儿,子玉必当保其妹之幸福。观其能为公主而逃公主之婚,汝便应知之。
我点点头,表示此乃兄之错,不再提了。
“你还蛮喜欢给人作媒妁的吗?”这厮原来的自己终于又回来了。
弟妹不知何时听到我来的风声,自然进来见礼,问兄长前来何事?
我却忽然注意到一个地方,“弟妹又有了?”
弟妹有些害羞:恩,雨盈大了。帮她添个弟妹陪她玩耍。弟弟最好,也算给夫君添一男丁。
我得意地看向子涉,看这厮如何再用那种语气和我说话。
他没用什么特殊的语气和我说话,只是脸上带着一种幸福。看得我想回家。
但暂时只能先回洛阳的家,未到门口就发现外面车舆云集,直接从父亲府上绵延到我府门口。从形制来看似乎又都是妇人们的车舆。难不成从皇宫出来就转场我家?这又是何道理?
寻人问一下,倒不是那批,却是官宦夫人们的聚会,母亲和银铃正在招待,父亲都避出去了。
我觉得我也避出去比较好,可以显示我和老爹在这个问题上的一致立场。
不过也不用考虑避哪里,往南第五家就是我在洛阳的府邸,去那至少也是现下的好选择。门上有平安风云侯府,门口还有两个“我”分列左右,好认之极,数都不用数中间隔着什么门面。不过那日夜里不算明晰,今日无聊,觉得有异,便特意到两个“我”之前仔细观瞻,却发现两只前爪被磨得雪亮,那头上的单犄角也是光滑异常。
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进去寻人问询,进门却看到父亲正在前院中与小援交待着什么。
自然先给父亲行礼请安。
“子睿,你如何不在为父府上,来这里作甚?”
“您都出来了,我为何要在那里?”我看父亲脸色狡黠,定有问题:“父亲,你这是什么眼神?”
“因为这些人大多也是希望要见你的!要沾你的仙气。”
“仙气?”
“也不知是什么人传的,说拭獬豸之角,可保怀上男少;触獬豸手足,可保儿孙仕途。”父亲终于忍不住大笑出来:“见了外面那两尊石像了吧?还说什么要子时丑时去才有效,小援前几日就被折腾醒了,在门缝中看见此景,差点追出去。”
我恍然大悟。
“所以,怕有些不少家是想见你本尊的。说不定还要扯你点什么回去。”父亲依然带着玩笑的口气。但我想,应该不是玩笑。
“那我去后面睡一会儿,她们散了我再回去。”
“你不是没有午睡习惯么?”
“被你儿媳妇教上了。”
“吃饭了么?”
“哦,有饭吃么?”
父亲摇摇头,“你今日这是怎么了?”
说实话,有些烦躁。不过这日午饭不错,母亲不在,父亲肆无忌惮地弄了头整牛,寻口大锅烹制了整个上午,还有大半扇在庖厨那里搁着。到后院见此情景,加之香味四溢,心情顿时大悦。
快吃饱时,瞥见小援看我眼神很是崇敬,问为何?
他满脸真诚地赞叹道:“未想真有人能吃掉一条牛腿!”
我忽然有点反胃,可能是想起当年长沙那条土砖般的牛腿了。
“以后别提牛腿,提牛肉就行了。”我咽了一口喉中翻上的酸水。
“但那是一条整牛腿啊?我是看着切下来,盛在这个大木盘子里端上来的。”
“可以了可以了,别提了。”我整个胃都不舒服了。
“子睿啊,你既然这么喜欢吃,你看还有半头牛,今晚我让人把他烤了,牛后腿留给你。”
我差点吐了,赶紧扯乎,与众人言,先去歇息一会儿。
好容易压下所有的心思,这才躺下。秋鸾却来叩门,问我可醒着。
只得起身让她进来。看她手中竟执着剪刀,问此又为何事?
秋鸾赶紧先收拢剪子,笑着解释道老夫人和少夫人要她来取我些头发,听官夫人们说,用来炖汤可以保胎儿平安,两位夫人熬不过,便应承了。然后少夫人就和她悄悄说我应该在这里。
我无可奈何摇摇头,转过身,拔下簪子,散下头发:“你且取吧!”
这小丫头很小心地剪取些头发时,还很好奇地问:“越侯大人真能变成獬豸状么?能变身与我看看么?我不怕。獬豸是明辨是非的圣兽,越侯大人是心系百信的好人。”
“你也信?你见我何时变过?”我又气又急。
“哦,哦,秋鸾错了。”小丫头立刻软化了。
“没凶着你吧?”我也觉得对一个小姑娘那么恶狠狠地乱喊不合适。
“没,没!”到底不是银铃,若是银铃,这会儿我已经是大罪待处置之身了。
这番终于得睡去,睡得迷迷糊糊,秋鸾又把我叫醒,正待发作,却说是少夫人叫我回去。
收敛身心,穿好衣裳,梳好发髻,正好冠冕。又擦了把脸,总算精神了些。
门口车阵几乎散尽,就几辆车尚在,其中似乎还有我们家的。按说,最多不过几个母亲的亲近还在,无妨,大不了再让那几个婶婶姨姨什么的品评折腾一番就是了。
转过来,母亲却在门口迎我,笑脸很是灿烂。看得我很是开心:“母亲为何在这里等孩儿?”
“进去吧,还有一个专门要见银铃的。她们说了会儿话,银铃说也要让你去听听。”
进去时,母亲还不停替我整理衣服,心情出奇得好。
不过引我进的地方却是偏厢,帘隔另一边就是模糊的银铃和一个稍年长的妇人。
银铃显是知道我进来,便欣喜地说:“姐姐,这帘后便是我的夫君。若有何求,但请直言。”
此女赶紧行礼,却提了一个奇怪的要求:请我见见她的夫君。
按照各种传闻,“我”的石像快被折腾出问题了,刚头发都给割了不少,可这见她夫君又是何说法。
看着银铃似微微点头,只得正经其事地先应承下来,还说让他来随时这里寻我便可。这妇人感激不已,便告辞了。
这妇人一走,银铃便笑出声来,只得掀开帘子过去问询原因。
“这妇人也是因党锢,与夫君从小在一起。不过好像她比其夫要长得更多些,怕有七八岁,她含糊其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这男子倒也不错,依约娶她未尝纳妾。呃,不是要指摘你……我们情况不一样。”
“不过这男子也快二十了,却行不得房。夫人看着他,这小夫君就自己发虚。这妇人还自责,说小时候管他太严苛,因有时贪玩不愿读书,甚至把她的小夫君捆起来打。”
言毕我们一起长吸一口气。
“不像你,我都舍不得打。”这话令我很是不满地看着银铃,银铃似乎是故意失口一般,依然灿烂地笑看着我。
我知道母亲为啥刚刚那种表情了。如果女人们一下午听的都是这样或那样离奇和令人发笑的家长里短,确实应该很开心。
“那我怎么办?”
“教那孩子呗!你不是一直很英勇么?我的大色宝宝。”伊人笑得更开心了。
我懵了,这种事情也该我教么?我该怎么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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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为人师表
天变
第二卷天边
我一直以为夫妻办事是水到渠成的活,即便没有类似学堂里一干同学的荼毒,稍听得周遭经人事的说说也该知道如何为之了。比如天赋异禀的我,不过我第一次倒真不是和银铃,而是和佩儿。如果第一次就面对的是银铃,可能还真会有些障碍。
不过既是个小吏,也该经过学堂熏染和官场浸淫。快二十了,结婚都不知多少年了,除去前面几年确实有男子发育上的原因,为表示对万岁陛下的无比崇敬,且从十三岁开始算起,七年行不得人事,就不仅是生命中少了很多乐趣的问题了。想到此处,得小心地周遭看看,若是银铃看见我此时表情,怕就有一番训斥要受。
银铃倒没随在身边。片刻前,伊人带着快乐的语气打发我出去想辙,别打扰她午睡。
贼心不死地问要不要我们夫妻俩模拟一下现场,以便有第一手教学资料。毕竟许多日未尝行事,怕生疏了,缺失了什么重要步骤不好。银铃打着哈欠摇着头,打完哈欠又笑着哼道:大色宝宝。
亲了一口已然闭目睡下的银铃,便只能一人出外寻思了。
此事又不宜和他人讨论,当真憋死我了。
父亲避难归来,和我一样在院内晃悠,不期然在后院花园遇上。这日父亲似乎有心事,便问父亲所为何思,父亲摇头不答。父亲见我也愁眉不展,也问我有何忧虑,我亦低头不语。
我们爷儿俩终于一齐踱到廊边坐下,二人相隔不远,却各怀心事。
心中烦闷难解,决定换个话题。说起一件一直没打听差点忘了的事。
“上次韦县丞来禀报的盗我墓之事,后来如何了?”
“恩,司马防大人处理及时,应对得当,在长门亭设圈套将贼子们全抓了。”父亲随口答道,我觉得或许父亲担心的事情便和此事有关。我只知道自己要是一心想着某事,提其他事时,常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完整话来,父亲本在苦苦思索,却如此快的回答,定有问题。
“父亲也正忧心此事?”
“哦,你已猜到为父所想了?”父亲倒不是很惊讶:“此事有些麻烦,陛下终已知晓,但为父还没想好该如何为此事定论上计。”
“当日,儿听得坟茔中竟有另一人尸骨,也甚是慌乱。只是出征在即,便生生按下心思。后来在陈仓酒肆中听得此事,反倒自己想明白了。若真如此,便说明我想的都是对的,便无什么意外了。”我反倒忽然轻松起来,只觉得眼前已经豁然开朗。
“不要乱说什么自己坟什么的,不吉利。”父亲似乎也有些释然后,才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传言不假,以前我们也谈过此事,可怜的大皇子,虽然送出了宫,但已染病邪,终究没保下来。后来何氏一封后,便差人来问,为父也是怕她太伤心,便编了个故事。况当日,所有随行人都以为是我的赦儿夭折了,你母亲思念你,又怕你真的故去,在黄泉无依无靠,还年年祭祀你。呃,呸呸,这话说了不算。为留皇上皇后个念想,便禀说为避宋家人追杀,兄长与我商议趁那次出行派人送了出去,只是至此全无了音信。不过,此儿脖后有痣,或许某日可以寻回。此事当日只有我和你母亲知道,那个假的朝东的申家墓里的才是真正的皇子。我等为陛下也算尽忠了,只为让那孩子能面朝父母的方向,让那假坟头都朝了东。皇上皇后赐的东西,我们也尽埋于此墓中,以为陪葬。可恨那些当年工匠,我并未亏待其众,须知有些封国大葬为保其密,常将工匠一并杀害为殉,我厚待而遣归,这干人怎还是起了贪念。此事已泄,让陛下知晓,我如何解释,着实令为父头疼。”
“可惜,也正因于此,好事者常将我当作那个失踪的皇子。”
“哎,是啊,往日还在四辅政之间说过。嗯,不提了。现下为父头疼的是,与陛下继续圆谎,给他们留个念想,则那坟墓逾制,必给有些人口实,日后定有文章;实话实说,前后回答不一,欺君罔上。当年实在不该一时心软,为此撒谎。”父亲叹了口气,手按了按头侧:“不过也不打紧,掩不过去,就实话实说,求陛下宽恕。反正,今上现今也不是无子。又这么多年了。”
“父亲不必焦虑。若此事捅上去,陛下责问起来,您便说为掩宋家人耳目,而故意为之。”
“傻儿子,所有恩赐都是宋家被灭,何皇后掌**之后才行赏的。时间自有先后,如何过往不分?”父亲还没意识到我已经想出法子了。
“按说历经二次祸乱,党人也该都被剿灭了,尚还有我等存世。宋皇后一脉本家大业大,哪能那么容易湮灭?卓贼被按在西川,董家也都被抄了,可还能在山里动用上百号人伏击我等。”我已经开始笑了。
“那又不是真的董家……哦,哦,哦。”父亲忽然明白过来,整个人都欣喜起来:“既可以让董代袁,则以宋代未名又有何妨,此李代桃僵之计,妙啊!愿闻其详。”
“宋家残余没法报复皇上,寻在外遗失皇子的晦气还是可以的。毕竟是您送出去的,他们自然会在上阖打听消息。您埋赏赐于坟冢,还将此墓移出祖坟之所,大张旗鼓地将赏赐作为陪葬埋下,然后放走所有工匠。便是为了掩此等贼子之耳目,以示皇子已死,断了这干人之恶念。为防万一,您还命人日夜守卫,致使此坟二十年无忧;未想,此等宵小竟为了验证墓中是否有婴儿骸骨,不惜趁陛下收回平安后,去刨坟掘墓。”
父亲豁然开朗,只是转念一想:“不过,如此的话……那干贼人,便一个活不成了。”
“作恶之心存二十年,此等人留于世间又有何益。”这番说完,我也觉得自己够狠了。
“罢罢罢,子睿所言极是。”父亲开心地扶着我肩膀站起,“这番我便好受多了。不过,子睿啊,你想好怎么和那个不能尽人事的小吏说了么?”
“咦,父亲,您也知道了?”我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您如何得晓?”
“还不是你娘亲。这些老娘么,就爱嚼这些……要说我才认识你娘时,她倒不说这些的。不过从她嫁给我后,即便当年还是小姑娘时,我便听的都是这些。这都二十多年咯。”父亲欢快地站起:“说吧,子睿此等大事竟能如此巧妙,那件……小事情,应该没啥问题吧?”
“非也,智正不知如何启齿,父亲可有妙计?”其实原本似乎我已经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不过听到父亲提到母亲年轻时候那份欢快,让我不禁联想起父母年轻时的样子,忽觉得很是向往,若我真能随双亲一起长大,又会怎样?
“为父长于汝母,未尝有此碍,很快便有了你,能有何计?不过……为父予你些药,若儿实无计可施,可赠与他。”父亲神秘地贴近我,声音越拉越低:“开始陛下担心你无后,曾怕你此事上不行,便赐了些药,让为父转赠于你……是那种催情乱性之药,陛下当年十几岁就吃了,这不就有了长公主和那大皇子……”
“哎呦,还有一事。”父亲忽然颦眉:“如是这般解释,便有一个漏洞——大皇子可能尚存于世间,不知其在何处,且无法证其生死。若有居心叵测者推出一人,捏造一干依据,说他便是,挟其而乱天下,何如?昔年陛下自皇后处知晓后,亦恐此患,故未敢命人多方查找大皇子。”
“父亲莫怕,天下已传言似凿凿,皆言我是此子。我固不否其实,则天下无人可争。况太子已定,贼子无可乘之机,师出之名了。”
“我也听过,可……唉,希望诚如子睿所言了。”父亲稍稍松了口气,便又怪笑道:“那药,吾儿要不要?”
“那儿且先拿着吧,实在无词,便赠他。”心中实想着:反正拿了不吃亏。
拿到手的是一盒白丸和一盒红丸。父亲还解释用法道:白天吃白丸,精神充沛;夜里临场吃红丸,耐力持久;一次一粒,最多三日为一药程。此药虽好,不要贪吃哦。皇宫内侍出品,陛下指定特供。
拿着这样的两盒药,我都不知该往哪去。只得先回自己的屋,未及门口,却听见两位怀孕女子正在交流怀孕心得。尤其爱畅谈最近和夫君置气,夫君不敢违逆的快乐感受。
前面还可听听,后面觉得太过邪恶,实在听不得只得躲到议事厅去。捧着手上两盒碍眼的药丸,越看越觉心虚,差点想拉开地板到密室里呆着。
终于瞄见银铃送走姜夫人,赶紧溜回自己屋里,先藏好药丸为上。
银铃却立时跟了回来,还闩上了门。
“小东西,干嘛去了?”伊人似乎还在刚才气氛中,心情很好,但语气颇不好:“偷听不下去了吧?听到你脚步声了,我才故意和她那般说的。后来听不下去,又跑哪去了?你刚鬼鬼祟祟在干吗?”
这一串问话,相当犀利。颇费我一番口舌,有能说的,有不能说的,有适宜说的,有不适宜说,有说的,自然也有没说的。
不过那两个药盒的事我倒是照实说了。
银铃红了脸,贴近我:你真的很想要么?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红着脸:想要,许久没要了。
我们靠得越来越近,尤其嘴间很早便贴着了。仿佛是要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必须澄清的是,我没吃药。
而且必须声明的是,我可以圆满完成药的疗效。
晚上吃完饭,被父亲拎出去,问是否吃了那药。
老实答曰没有,反问父亲为何有此一问。
父亲表示曾路过我屋,且窗户隔音不好。
父子二人皆沉默片刻。
还是父亲抢先责问是否太猴急了些?或对胎儿不利?
需对父亲详细解释道:“银铃告诉我:“姜夫人讲于我听:“子涉与我言道:“太医令答我:“此时节,行事不甚,勿挤压妇腹,则无大碍。”””””(注:不符合标点符号规则,作者故意为之)
第二日大早,神清气爽,看着身边伊人仍睡得香甜,便自己轻轻起身出去。现在这般倒真不怎么会弄醒她了。
到后院舞阵兵器,觉得身体舒畅了,又到马棚去牵马。
自府侧马门牵马以出,却见门口立一少年官吏,目不斜视,身不稍动,静默恭谨,伫于门侧一马车前。见其身着尚书台的小吏官服,心道怕是来等父亲去尚书台的。便上前行礼,问是否需我去与父亲通禀一声。
这厮见我,似有些紧张,忽一拱手一躬身行礼,再起,声音开始颇大,却越说越小:不知越侯可有闲暇,望赐片刻与卑吏,有一事讨教。
心中大惊,这也来得太快了,但面上还需尽量淡定。只得拴马与柱,张手请道:与我来。
我府深处亦有后园,其中有亭。此间宽阔,耳边虫鸣嗡嗡,院内鸟鸣喈喈,远处鸡鸣阵阵。既然在屋内会为人在外偷听,不如寻一开阔之所,以防周围有人。
一路急思应对,却也没什么好办法。因我还是觉得自然而然便成,哪有什么不成之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有何为难之处,且请道来?”我还尽量压低声音。
“我六岁娶吾妻,时妻已十四。况自幼提携,恐吾惫懒,庭训甚严。”这小吏声音更是细微,若不是我耳朵甚好,怕真听不清楚:“若妻视吾,则不敢回视;出言,而不敢回;指手画脚,我竟不敢稍动。行房之时,闻声见妻已兀自战栗,何能成事,如之奈何?”
心中怜道:可怜的娃,这妻子少时管教也忒严厉了些。相较来说,银铃真是温柔,我反倒算是被宠溺坏了的。
“如之奈何……”我沉吟片刻,忽有一计:“医曰:对症施药。但请尊夫人不可视君,不可语君,不可擅动手足便可。”
“如何?”
“可令尊夫人以布蒙其眼,口衔枚,汝再以细软绸缎轻缚其手足而束于榻……”自己忽然顿住,思忖一下,觉得此法甚是恶趣,不可为旁人道也。忽想起与两位夫人首夜,还需教些常识:“若是首次,对妻需温和些,若见血,便勿过甚。此事,需适度。以后不怕夫人了,便无需用此种办法了。”
“若今夜不成,明日便请休沐,我自有他招。”自然想到实在不行,就给他药。若还不行,我也无他法了。或许只有请银铃再出马,再好好劝这位夫人自己在家先收敛凶焰了。
打发走他,我还蛮轻松的,算了结一事。出去溜一圈马,看望一下城外诸人,关心一番今日饮食,才兴冲冲回城。
回府后,却发现任小姐来了,自然先是感谢我的相助。听她提及不日便将由此间秦侯府邸侍从护送归秦,我也甚慰。但任小姐却还有一番心事,说到当日所言,可以辨明那日上林苑中无礼之人,不过义父不在,自己不知如何是好,便来寻我。
我皱眉道:太常大人仍未回还?
忽自责:都是我擅作主张,给他老人家放假,这老顽童怕不在外野够,一时是不会回来的。
“无妨,就由我去寻他们的不自在。”心情正好,便要去郞署大闹一场。忽想起当日与仲道兄所言,便觉得东宫门人也需查验。
未及出门,却又被赶来的仲道兄截住:“老师不知为何,尚未归府。可这太学授课如何可耽误?咦,任小妹,你如何来得此处?”
这二人正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我却慨叹:这父女俩算是玩疯了。
“哎,没事没事!我去寻人教习。实在不行,我请入太学讲习兵法与诸生以充数几日。”必须承认自己有点头脑发热,过于轻松随意,乱放厥词,完全没想着后果。一切的一切,竟只是担心被仲道兄阻碍了我去寻人晦气。
仲道兄倒算挺开心地被我劝走了,不知是我把他忽悠晕了,还是他早就晕了,他那马车在门口转了几圈,才上得正道,而且居然不是去太学或者太常府的方向。正待调侃,任小姐却打岔道:我就这般去么?
我终于冷静下来点头道:似乎是需改变一下为好。
帻冠一加,换一身侍卫官服,带上同样装扮的宋、小援、葛凉诸人与我一同进宫。
门口戍卫很是不尽职,居然没盘查,随由我一句话,就让我的随从跟着我进去了。我承认过于开心,让自己有点飘飘然,有些地方便没了规矩。
不过这日,我本就是要做佞臣的。
如何做一个好佞臣,是有很大学问的。
比如,先需与陛下搞好关系。
我这日又寻了个由头去拜谒义父义母,说自己还要南去戡乱,将要离去,心中不舍。
却被陛下怀疑是因银铃怀孕,实被妻赶出来。
我问,陛下如何这般想。
陛下冷笑道:你母后也是怀过数次的;那段时间就连朕也有几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皇后没借机发作。不过偷瞄义母大人,她却在似有不舍地看着我,全无注意到旁边夫君的“不当”言语。
儿臣今日确有一事,此番上巳山中与皇子公主被伏,诚令人惊悚莫名,显董贼之势在朝中仍有残余。恐日后有变,儿臣想查问一下东宫太子属吏和郞署诸郎。此二处者,皆多新人,奸佞有机可乘之地也;若有疑者,儿臣先禀于父皇,父皇可先命人监视之,使其无法为患,再图远放,以竟万全。
何不擒而审之?
恐其所依仗者狗急跳墙,危及宫城内外。此番臣都带了四个侍卫在外,便是防其事败而暴起。徐图之,则其事败而欲行凶,也不得借力。况天下初定,皇城内不应再起波澜。
陛下显然有些心有余悸,听我再一番危言耸听,更是坐立不安。毕竟这次上林山中别苑之祸事着实有点大,而今上当时就在山下不远之处。经我此番鼓捣,陛下必疑身边或有奸佞,而且绝非个例。
实则,这番便可勘定我的佞臣之实,自省吾身,今日之事实为惑乱圣听之妄举。
这番垂帘与人交谈便累了,估计帘外鱼贯以入的这些新官或郎官们也累。一直聊到日头西斜,问的皆是姓名,岁齿,字写得如何,有无何长项等等。
不出仲道兄当日太学中所言,那日诸凶焰无礼之徒,竟有三人随了太子,虽不是什么大官,但却可随侍太子左右。
还有两人尚在郎署,不过“有意无意”问询郎中令这两人如何时,似乎提及也将要分派给司隶校尉,掌此间秩序。有意思的是,那三个跟着太子的都是一口洛阳官话,这两个却都有青州口音。
任小姐耳朵真是件宝贝,若我越国有此人物,听一句便可记住故往人物,有些玄虚便更好做了。
不过最终我提上去的有十几个人,只是提到此五人时,我却“实话实说”,昔年曾在太学中兵刃执于吾,后速速告退,未明其理。
另外的数人,却是可调去某处的建议。这些是宋和葛凉在后面小声讨论的。
“而至于有根有据值得怀疑之人,似暂无一人。皇城内应早已安全,儿臣多虑,扰了父皇母后的清净,实智之过。”
场面上的理由和想做成的事情,并不需要是一样的。官场浮沉,智已深谙此道。但是有些时候,需要有些运气,但实话说,我运气大多时间一直很好。比如,银铃和佩儿都便宜了我;又比如,这次。
陛下却说那五个无礼之人之举,联想当日山间之事,不可不疑。皇后直接说送东北长史府,为娘亲自修书一封,交由汝小舅处置。
心中大喜,未用我再提醒,陛下便能想到此处,甚好。何老娘更想到这种处置办法,真是让我都想多叫她几声我的娘也。
“蔡太常未见回,听说有你的功劳?”陛下忽然又挂上了一种不明的笑容。
儿臣一时兴起,擅予九卿休沐,儿臣有罪。
无妨,博士祭酒今早于你觐见之前便来禀报诸事之因了。那便遂你心愿,你便教几日兵法。朕也甚感兴趣,到时,朕也摆驾去听听。
陛下拿儿臣取笑了,儿何敢教什么兵法。
不是你与博士祭酒说的?
奇怪,我以为就银铃有这爱好,怎么博士祭酒这人也尽和我来这套,寻我记不得的事情唆摆我。
不过君命难为,而且今日想要目的都达到了,未免陛下转口,只得咬牙承接下来,一发讨他欢心。
出来与已累得不行的众人回家,一路便痛斥此事,将仲道兄置于馋臣之列。
任小姐终于忍不住说:那真是您说的……
“我会如此没溜?”我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早上兴奋过度冲昏头了。
任小姐窃笑点头,余下三鸟贼居然附和着点头。
按说,我应该带张林的,至少也能起杀鸡儆猴之用。
避免这干人聊出什么新火花来,转移话题问及在我府上的几个小孩近几日可好。答说老夫人早请了几个乳母在府上等候,这阵甚是乖巧,晚上都不怎么闹。
这日真是累得半死,在榻上未及等到银铃回来便睡着了。
第二日大早我便又起身了,银铃却不在身边,不知昨晚她回来住了没。
推开窗却听得莺莺细语,自对面厢房传来,其中便有银铃,还有另一女子。
尚未及听清二人言语,便听得脚步声起,似要出来。唯恐银铃以为我偷听偷看,赶紧关窗,回榻上装睡。
片刻后,银铃推门进来,我才装作刚睡醒般:铃儿怎么起身如此之早,今日胃口如何?且过来夫君这里。
伊人一见我醒了,便开心笑道:子睿如何教的。那姐姐说成了,此番来便为感激。不过她脸色很怪,我提及如何成的,便羞涩推过。
我便如实上报,只是装作仍有些迷迷糊糊状,若见事不谐矣,便继续装死。
“也就你敢这么想,敢这么教。”银铃咬着牙,“不过倒算是对症。”
“你不生气就好,我也是没法。你不生气就好。”我笑呵呵赶紧翻身起来,忽然看到银铃眼神惊讶后略有不善:“你会不会对我装睡有意见……”
“会。”语气有点冷。
“我能继续装睡么?”
“你装给我看看。”语气相当冷。
我赶紧背对她,很是夸张地在榻上趴下装死。
伊人被我逗笑了,给我屁股上就是一下:“起来吧,神医宝宝。”
“你不是说你舍不得打了么?”一边爬起,一边故意不满地嘟囔。
“是舍不得用力打!不打,以后不得反了天了?”银铃还故作沉思状:“得和佩姊姊商量一下这个事情。”
我决定继续趴下装死。
伊人笑开了花,抚背贴耳轻轻说道:“起来吧,今日你要去太学授课。”
“你是在开玩笑么?”我一激灵,赶紧坐起看着银铃。
“不是。”伊人很认真地笑着答道:“博士祭酒昨晚派人送信道,太学的车辰时三刻左右到。”
“救我!银铃。”我努力瞪大眼睛做无助的样子。
伊人作高人状闭目摇头道:“天作孽,犹可违;汝作孽,不可活。”(注:此句是《孟子》中《公孙丑上》引的《尚书》中《太甲》篇: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今存之《尚书》中此句与《孟子》中这段有字词上的出入,有些最新出版的版本又有根据《孟子》和东汉应劭的文章引用将其中字句改了的。而且最近考古新进展中还有原本《尚书》的课题,希望过一阵能有原本《尚书》出版及相关研究结果出炉)
“你能陪我去么?”
“我要在家陪焱儿或者淼儿,夫君慢走。”伊人很是惬意地倚在榻上,还点着自己肚子:“焱儿或者淼儿,和父亲说再见。”
“你随我去也能陪焱儿和淼儿的。”
“我还要去看顾亦忻、亦怡和雪晴。”
“母亲请了好几个乳母,她们这几日乖着哩。”我都开始模仿她时不时冒出的越人口吻了。
“可那里好吵,会吓着焱儿或者淼儿的。”伊人依然不为所动。
“不会,就我在上讲讲,那些太学生都是读书人,不会乱作声的。应不会惊着焱儿和淼儿的。”
“哦,哦,哦,你说错了哦!那些太学生可很厉害的!别说错话。否则会被人当场指正,那可就糗了。”伊人很是不屑地摇头加摆手指头。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们女人可是消息很灵通的。”
我垂头丧气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焱儿淼儿,请你们母亲帮为父穿正装。”既然要死,至少应正衣冠,呈君子状。
伊人笑盈盈地帮我拾掇一番,但最终还是没有良心发现随我去。
坐在堂前,仿佛很久,纹丝不动,看着正门外仍空空如也。
心中其实紧张得很,想着今日该讲什么。到太学教兵法。我怎会脑袋进水,说出这样的话?当时真是我说的么?心中忽然冒出一堆欠抽的人,一起指着我说道:你说了!
忽见正门一车往过,竟一下子跳起身来。未想车上却跳下一个肥壮的身影,正是父亲大人,只得迎出去。父亲也是急匆匆冲了进来。抬眼看我到近处,正欲说话,却一把拉住我的手到门旁廊下:“子睿,你擅自给你蔡叔父放了假么?还说你要在太学给太学生教兵法?”
我似乎想了半天,但似乎也就一瞬间,回答也简单,我点了一下头。
父亲抽了一口凉气:你个混小子……准备好了么?
我又耽搁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父亲又抽了一口凉气,手捂胸口:“刚见了陛下我才知道这事。哦,你真出息了,知不知道你要去什么地方?太学!天下最顶尖学子云集之地。你从未做过教习之事,怎敢揽下此事。自蔡太常重掌太学,太学之风气为之一新,师生于学堂上自由辩道已成常事。卫祭酒堪称这些年太学最优秀学子,经学造诣可谓深厚,可他讲述经学都常被人指摘其中疏漏。与我谈及此事都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虽说你说教习的是兵法,不在学堂教习的六艺之内。然太学之中通晓诸家兵法者比比皆是,身经百战的将门之后满目皆是。”
父亲发了通火,却发现我一直在旁安静听着,便也不说话了,还帮我正了衣冠,“小伙子还是很精神的。哎,不过你老师和我说了,我们都别去,让你无所依靠,下面太学生若是过于桀骜锋利,说不定你反倒能有秒计。那我就不去了。陛下可能会去。你自己想法应付吧。摊上你这种儿子,老子真是要减寿。”
辰时没过多久,我就上了太学的车。他们来早了,我也没什么可以留在家的理由。
太学这是第二次来,不过是第一次白天来。蔡伯父手书的经文石碑仍伫立与中,周围也依然没什么人。与上次来早了些不同,这次应该是晚到些,耳边已经有学子诵读之声传来。仲道兄似已恭候我多时,他显然不怎么放心自己的那干学生:子睿贤弟,从老师掌太学后,这太学就有点过于散漫,汝若觉得有些弟子过于无礼,可叱之出。愚兄会在厅旁的帘后,若事有难弹压,贤弟只需以简击案面,愚兄即出。
一路由人引进,直到一人声鼎沸的大厅为止,推门进入,杂声顿歇,赫然两旁目光齐聚,好一片英姿勃发的太学生。不过也定是群难相与的主,昔年党锢之事,最初也就是这群太学生先闹腾起来而引发的。(注:此为史实)不过,若不是我经那许多事,我也应与他们一样吧。
不管两旁议论声,只管按上朝步子和步数恭谨向前。
众太学生以竹简击席,似击节一般,旁有引路者轻声言道:此太学生恭迎之礼也。
此声,与我步伐一致,终止于教席之上。
坐下前,深施一礼,诸生回礼。
“智今甚幸之,得见我汉家骄子。”我朗声道:“今能至此,此三乐也。”(注:典出《孟子·尽心上》,父母俱在,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子睿知此典故,但怕背错出丑,又要拍众太学生马屁,便直接引出三乐,不敢多说,众看官可鄙视之)
言毕,再恭敬揖礼。
众生回礼亦甚恭。
此厅甚大,设计却别具匠心,在教席上言语,竟听得四方都传来我的回声。应是为了师生互相可闻而为此。
我轻声问了引导的随从:陛下说要来,可有旨意要诸生与我等待陛下?或是我先开始?
“这我却不知晓。”随从惶恐道。
“那便先讲吧。”
这种人多的场面我却不怕,秭归的山中,我曾面对数万逃难百姓;在越国我每天得看着下面令人皱眉的一众武将;平乐馆中我曾面对数十个叽叽喳喳的少女。尤其是最后一条,我忽然觉得什么大场面都不在话下了。
“兵者,国之大事。”我是如是开始的。
忽有眼前一生向前拜倒,头枕手与席面。
“何事?”我想应是要来找茬的,但我很有礼貌,身体微倾于他显示关注。不过这么早找别扭,我反倒心定了。而且这第一句我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太学之中,为何要教兵法?”一听便着实这是个找茬的。我开讲之前不说,刚说一句,大家都万籁寂静时,忽然出这么一句。其实我的真实答案很简单,不过不能说:头脑发热时说漏了嘴,给人逼来的。
“因今天下尚有乱事,数年不得平复。今春,便打了两场。陈仓一场,十数万贼众,我等手中只有一千;太一山一场,对方百十有余,我等五十不足,尚有皇子公主需保全,宫女太监需护卫。此两场乱事,皆无朕兆,突如其来。除开此,尚有董贼于蜀,诸乱党余孽盘踞与天下各处。我等所为者,皆当时一等要紧之事。子曰:君子不器。汝觉当天下有乱事,将事推于行伍粗人。只需在朝堂上等闲坐看乱事发展即可,自可不学。”这时节,倒是我最清明的时节。
“何不以文教治平天下,使天下安复不再动乱,此诚正道也。兵者,不详之器。”此人确实年轻,虽振振有词,但却已经背离初旨。我的解释他无从驳倒,却自己又开新战端。孰不知,我未提乱事还分内外,便是等他不觉堕入其中。
“自春秋时,我华夏便有北狄之乱,文景之治时此祸正盛,虽经孝武皇帝一番征伐,然光武中兴时尚需时刻防范。且问,文景光武时,天下治平乎,未治平乎?”此生自知不便再说,只得拜而罢其问,不过表情还甚是不服。
“与君所辩之计,便兵法也。道者,自有相通之理。余所为者,先为之不可胜也。以文景先帝为事由,汝不便指摘先帝之不是。此使吾无后顾之忧,立于不败之地,而君面临无从下手之窘境也。”我先替他开脱,惹得一众太学生都笑了,他亦莞尔,脸色才好看些。
忽有一人又拜。这干太学生果然不好惹。
“又有何事?”
“昔年子贡出使,存鲁,乱齐,强晋,削楚,亡吴,霸越。一人之言而使天下之势大变,此兵法与圣人之说,何其重也?”(注:有一部先生写的《子贡出使》小说,对整个脉络整理得很详细,也不劳大家翻阅古文了,对此有兴趣的,可以看看)
“鲁国无军,则早为齐所亡;晋国无师,终为诸侯所分。文武之道,必兼而备之。无兵者之事,天下如何终一统于暴秦,后为我朝代之?策士独为之乎?平时,以文为贵,武佐以戒备;乱时,以武为尊,文佑以明德。无兵临城下,城上敌为何而降?且问高祖入关之前,有何高人曾在咸阳劝秦皇退位?今天下有乱,经世之论当学,兵法亦宜知之。兵者,不详之器也,有兵事者,动辄伏尸百里,血流成河,君子当避而远之。然自太史公所撰,黄帝蚩尤之战以来,凡数千年,天下时有内外乱事,则戡乱平定之事终须有人来做。试问百姓横遭屠戮,黎民流徙之事,我汉家儿郎岂当袖手旁观,冷眼观瞧!智只一粗鄙人,未尝敢称君子,尚有匡扶道统,解救万民,以正社稷之愿。纵临生死之事亦无改其志,何况贫富荣辱乎?若君不为此,智与诸将为此,可使君等无需愁及此。但若诸位学之,习之,掌之,则或能在日后保一方百姓社稷平安,又能觅封侯之功,岂不两全其美。何需拒兵事与千里,况乎其攸关社稷苍生。莫使天下百姓与乱事之中讥我等: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抑或肉食者鄙,不足与谋。”越到后面我越是舒畅,言辞似流水般流利,而且甚至能按下很多想说的话,只因觉得有被人反问的危险。比如“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定会为人揪住责问欲置圣人之学何处。我多说了少许废话,却都已暗藏陷阱。若有人问及“纵临生死之事亦无改其志,何况贫富荣辱乎?”此句突兀所为何解。我便答:既兵法为人所轻,学而为人耻,吾亦学之;纵行伍辛劳,三餐难继,吾亦习之。
我不禁这边说那边竟有些自鸣得意。似我这等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将陷阱埋伏好,甚至连后着及反复都能想到的,怕天下真无二人了。这一得意不打紧,还真出意外了。
忽又有一生站起:“越侯大人,勿以汝心度我等报国之志。竟以此言羞折我等太学生。”
“何言羞折于汝等?”此问却有突兀,我未尝想到有此一问。
“越侯所引,原为:肉食者鄙,不能远谋。君何故意改为不足与谋。意有所指乎?”这位年轻人甚是愤慨,问完也未见礼。
“因《风》之歌者,百姓也,今贫贱富贵之事与往日无有不同;曹刿者,初入战阵而能大破齐军之兵家也,其友当为知者。而此句中,我仍为百姓代言,自思量如今时局与当日齐鲁之事大异,试问一百姓为乱事所困,颠沛流离,还会质疑为政者之远谋乎?只会以为官家无能,不足‘于’谋耳。故特而改之。”我承认我在撒谎,我没想那么远,那个就是没记清。不过逼问到头上,我就想得快了。
“越侯大人既为普通百姓立言,便以为无知小民亦可与为政者相谋乎?”此人立刻想到一处,脸上挂上得意,声音都不觉的大了起来。虽觉得他这种鄙视黎民百姓的嘴脸令人生厌,但这时和他甚至他们争辩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却绝非明智。他们引用一些我从没看过的书,甚至我听不懂的古文也未尝可知,这辩驳起来就麻烦了。饶有急智,不知道别人说什么也毫无用处。
我也不做声,直接在旁寻出一大块木牍,于讲案上取笔写下一个大大的“於”(于),然后举起。看他脸色渐变,稍展示与两边学生一看,便放下了。其终揖而跪坐如初。
我环视诸生,平静道:“尚有疑乎?”
忽有一人开始以竹简击席,众人随即和之,节奏甚快。吾不明其确义,但能感到他们对我的一些赞许。
我低首伏案答谢,随即简声停。
“昔日马服君(赵奢)不过一小小税吏。”我如是再次开始,先从赵奢讲到赵括。这一番重新开始就讲这肯定是有心机的。虽然他们表示乐意接受我的教习,但是领教了太学生的厉害的我还是要防着的。我最大的优势就是十六岁开始我就没一年不打仗,而这些孩子们,他们最多经历过动乱带来的不便或惊吓,但绝没像我这样几乎场场出生入死。要说我活到今天真是奇迹。而且我的战绩自谦点讲还算摆得上台面,不要脸点讲那就是辉煌的不败,连明孜之败都变成了我一个人孤身抗敌的传奇故事。总之,开宗明义讲一个懂兵法的老爹和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儿子,尤其着意提到父子曾数论兵法,父皆难敌其子的故事,就是要杜绝某些人兵法背得太熟,非要和我抠每个字的训诂释义的心思。我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心理阴暗了,都想号召太学生一起揭露加鄙视我了。
这一番先识兵法,后知兵法,再用兵法之事,很是畅快地讲了一通。我还很刻意的不用我的所有战事为例,都是以我大汉上将韩信,霍去病等人之战例为议。在我层层设伏的言语前,众太学生终于没有再上当掉进去。
很想总结一句:在太学讲兵法,不懂兵法是不行的。
忽觉得这句话蠢得厉害。若说了这句,恐怕得加一句解释:我知道你们以为自己知道了我所希望你们知道的这层意思,但我不知道你们是否确实知道我所希望你们知道的那层意思。
总觉得解释起来的这句话更蠢了。
但至少我觉得,经此太学一课,荆州同学们应不会再有机会嘲笑我结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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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故事新解
天变
第二卷天边
这一番教习,我倒是越说越来劲,往日与别人论道的种种也照搬来。似我这般不知算不算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希望不会误人子弟。
讲了约莫半个多时辰,鄙人终究良心未泯,觉得还是先停下为好:“今日便先止于此。可有疑问?”
右手边忽有击掌而伏拜者。礼毕发问:“越侯与越侯夫人之兵事相较,孰强?”
此问甚是突兀,但语气却颇友善,仿佛只是一种年轻人狡黠的好奇。周围立时便有哄笑之声。不过眼看下面诸多好奇求知的目光,觉得太学这帮孩子怎如此恶趣味,竟与襄阳书院几无二致。
“奇正之术,吾重奇,吾妻重正。故以强击弱,妻长于我;以弱敌强,我擅于妻;但论以相当之军力领兵对阵,吾妻之严谨缜密,智实逊之。若有此般战事,十有八九,应吾妻胜。”这不是自谦抑或捧银铃,双方真的兵力一样,且只要兵力超过一军(注:12500人),我便没了任何自信可以胜我的银铃。
“那为何不是越侯夫人讲兵法?”这孩子倒是问得俏皮。
“我夫人已有身孕,长坐不适。智不忍妻受其辛劳,故恬而代之。”我也回得极快,辛劳我还故意拉长。言毕,我自己先故作畅快地笑了。
“听传闻,越侯自小兵法为妻所教,是否属实?”太学里孩子平日里难道和“老娘么们”爱好一致么?我以为最起码应该和襄阳学堂差不多才对,不过细琢磨起来好像也确实差不太多。
“此为汝问之,抑或你家人托你问之?”还是得先问个究竟,顺便想个激励大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话头。
“此众所欲也。”看着下面人的表情,好这口的人着实不少。
“传言非虚也,不过当日我亦只学了个大略。到用时,方觉学少了。今天能讲这么多,也是打了这许多仗后,参悟出的。若当年好好和夫人学,这数年所经战事,能少折我大汉多少好汉啊!”我很是一番感慨。
“以后还会来讲么?”似乎还很期待。
“此未可知也。”这只是场面话。礼貌说,我不是很期待;诚实说,完全没有任何期待;带着深厚感情说,老子才他娘的不想来呢!
“越侯可言射乎?”总觉得他是故意拆我的姓。
“无它,唯勤练耳。知其何以中的,则知射也。”可惜不知道他姓,也不便问之,否则定拆之。不过这话头已经从兵法转到了射,要是再转御,甚至经书数就不妙了。赶紧手搭书简,若事有不谐,需得赶紧求助。
忽然博士祭酒大人自帘后提前出来,与我先施一礼,然后宣布课毕。原因是越侯需往面圣。诸生则各归原本教厅,午前尚有经学课。
诸生似有遗憾,但还是诺而再揖礼以退。
赶紧给博士祭酒大人行兄礼,这却不仅是道貌岸然做给太学生看的,也是真心实意要感谢仲道兄仗义相救的。
仲道兄自然也还礼。在熙熙攘攘太学生退场时,趁行礼躬身时,贴近我心有余悸地小声说道:“贤弟见识到了,我在侧畔已经见此生与旁人偷偷交头接耳,此番见他话头转向射,便知道这干学生估计商量好,就要转话题到经学上了。”
“此诚弟惶恐之因也。”我立刻有幸免于难之感。
“还有陛下已在帘后多时。越侯夫人也在。”这句话却又把我吓得半死。
眼看大厅中众生散去。赶紧随着仲道兄去往厅侧,转过帘后,却只见一脸闲适的陛下普通常服打扮,端坐席上,“儿媳妇先告辞上车了。今日子睿孩儿讲得好。开始银铃儿媳还颇紧张,后来看你答那些太学生答得越来越快,便说,子睿今日无忧了。”
要说今上倒真是随性,混没把自己当君临天下的皇帝,倒似一个自由自在的顽童,还自得其乐。
他这番乐子可有些难熬,我又被好好取笑一番,才被打发走。
正待外出,却有一生在旁行礼。觉得诧异,便停下回礼一问。
此子低头说是今日诘问我的一位太学生,望原谅他的唐突无礼。
我让他不必介意,自己并未记得他是问我哪个问题的。因我见过太多生死分离,常片刻前还是生死弟兄,片刻后已阴阳相隔,整个人早已麻木了。与汝等太学生在一起还甚怀念当日在襄阳草堂的日子,可惜已经再回不去了,遥想当年,真该好好学习的。勿太介意,无妨无妨。
告别此生出来,却没看见银铃。空荡荡的太学前院,强烈的日光将石碑闪成数道耀眼的的光芒,诵读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余下的便只见载我来的马车在经文碑之后茕茕孑立。
绕着经文碑,检视着四周,试图从初夏太学的空旷寂寥里,找寻我的银铃的踪迹。
“子睿!”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仿佛死水中掀起波澜,慢慢溢出,灌溉着整个太学,原来太学一直覆着这样鲜活的一层新绿。
伊人翻开了车窗帘,笑着,和着背后的洛水和远远雾霭中的山,便是无可替换的一副画卷。
“你如何来了?”
“焱儿和淼儿想父亲了。”伊人调皮地说道。
“你是怕和我一起来会想着依赖你?丢我一人在前,却可能逼出我的急智。”
“子睿聪明。”伊人笑得很美。
车夫呢?
我也不知道。
你如何来的?
从府上派车啊!
那我们家的车呢?
“到了太学就打发他们回去了,我要和我的子睿一起回家。当时我到这里时车夫还在的,铃便上车了。这就一会儿,车夫却不知怎的不在了。”伊人却不着急,仿佛扫了一眼周围,便只是继续笑看着我了。
铃儿觉得我赶这车回家,合适么?大不了留个竹书,让车夫到父亲府前把车赶回去。
估计进城门时有些麻烦,会把守城门的吓坏。
为什么?
竟使平安风云侯为御夫,这车内坐的却是谁啊?这些兵卒必如此想。
我哈哈大笑。
吾儿,如何还没走?还笑得如此开心。陛下的车驾却不期然已经出来,还挑了帘看着我。
慌得我妻也赶紧下车,与我一起行礼。
咦,你们的车夫呢?
不知。
忽见那个车夫急匆匆从后面跑出,一见当场架势,赶紧跪伏不起。
“你这厮,抛下车,所为何事?”竟是陛下问责车夫。
“陛下容禀,天热,小人在外晒得久了,便喝多了水,肚子刚有些不舒服,便去……”到底是太学的车夫,居然知道这是陛下御驾,也认得这是陛下本人,而且语气并不算太慌乱。不由得再感慨一句:不愧为太学的车夫。
“哦哦,知道了,不要说了。我儿和儿媳妇急着要回去,快去驾车。”陛下这日心情倒不错,都不需我出来求情。
我和银铃正欲先恭送陛下出太学时,陛下却把后面门帘挑起:儿啊,直接和儿媳妇上父皇的车。
这番可就不好说有什么受宠若惊,只知道不能违逆。赶紧互相搀扶着上了陛下的车,端坐后面,不敢抬头。
自然需要陛下先发话:今日不敢带你们母后,那老娘们,若是让她看到有人责问子睿孩儿,怕当场就要命人把那生拖出去。
“多谢父皇母后眷顾,儿臣惶恐。”听这语气,不知该回什么更好,便先谢恩推过。
“怎的,在朕面前便嘴笨了……嗯,子睿孩儿……你且靠过来些。”眼见万岁招手,虽不明就里,却也只得膝行向前。
我的领口又被翻起。陛下甚是仔细的端详了我的脖颈后面。
良久,陛下却问了银铃:“子睿脖后有痣乎?”
银铃如实回答:“有,颈后偏左有一个,小时替他洗澡时便发现了。”
我觉得银铃这个如实的很不好,尤其是后面一句。显然,我当时不仅光了个脖子。
今上果然很是开心地笑了笑,忽又停下。
“儿媳妇,你是如何和子睿在一起的?”皇上显然需要证实一些事情,也不知道他听到的传言是哪个调调的。这事若是问我倒好,但问了银铃,这怕就不好了,只得先认真听着,做好插嘴准备。
“儿臣不是甚明。小时跟着父母逃难,在山中逃避贼人追杀,与子睿相遇。那时带着他的那位壮士已受重伤,不能行动,便遗下仍在襁褓中的他跟了我们。”这话似乎是新编的,却仿佛是要给陛下留念想的。
“那传闻中他的婚约怎么回事?”
“铃实不知详情,与父母分别太久,这婚约却不甚清楚。只知子睿幼时常有异人之举,便有人替他占过一卦。说其父母极贵,成年之前不得与寻常长者居,否则必克死长者。他生为金命,克木之地,故寓于荆楚之地。铃名含金,且亦为少年,故可同住。因命理相合,或许便被人编成了婚约了。”天哪,银铃你怎么编出来的。
“待得子睿即将成年,而铃已二十有余。子睿恐伤我命,故寻由独身远遁。因感父亲大恩,又与铃日久生情,这才……”虽然这羞涩是真的,但是我还是想说,铃儿,你如何还能编出这许多。
“哎呀,雒阳为火地,岂非与子睿相克。要不要改回洛阳的名?”我又想评论了:哎呀,义父万岁,您还真信。
“况我朝以火德,子睿岂不危险,怪不得子睿常九死一生。汉中无事,因金生水。长沙无事,也是此理。郁林属木,金克木,故也无碍。仓哎呦,那个明孜,记得楚公告诉我,明孜在当地人土语的意思就是火,怪不得那次最险,差点没命。”陛下还真能瞎联想。
“越国多水……嗯,孩儿啊,你早些回去。”其实我有点感动,虽然他居然迷信这些图谶卜辞。
这一路我虽然没说话,但心里说的话恐怕要远超场上诚心忽悠和迷信被忽悠的这两位。
回家下车,送别陛下,我赶紧拉着银铃回屋。
不需我问:“别担心,铃所言者,唯一一句需要对质证明的就是你,剩下的都是图谶之语。而这些图谶之语,往日我在乡间也听得多了,有些还是佩姊姊与我谈笑时替你附会的。即为图谶之论,何惶多虑。”
我只是没想到,铃儿,你如何能骗人的……是为了我吧。对不起……
没事啦!子睿,别难过。骗人我是和你学的……当然我知道你是和子涉学的。妻也想通了,有时候假话总比真话好。我总不能直说你是范孟博之子吧。
“其实……我不是。”不过这句真话我没说出口,我只是抱紧了她。
这次子睿很温柔哦,没乱用劲。
哦,哦,子睿,收拾出个几案来,今天你几段讲解很是精彩。妻也未尝见你急智如斯。
哪几段?
比如那段对“先为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孙子兵法》)
银铃很快就奋笔疾书,很快便是一段。
“大抵领军者皆习兵书,而熟读兵书者何其多也,未尝见通读兵法者皆名将,却曾有累积战功者未曾读兵书。故所能识者,存于书也,所能知者,存于心也,所能用者,存乎天地也。汝知兵法云者,敌亦知。敌我皆穷其法为之不可胜,必使战局僵持,则靡费巨大,困顿士卒,此兵家大忌。莫若为:先为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以胜。则敌必抓住战机奇正尽出,已竟功成。而吾之不可胜,只是为示敌以弱,实非之,即可奇正分出。可为例者,韩大将军背水列阵灭赵也,其诸般不利我汉军,而终使敌倾巢而出,唯恐争功落后。终前为大将军之正军置之死地而后生所牵制,后为奇兵乘虚以入所败。”
“很顺溜唉,我当时讲这段没结巴吧?”这句是我的惊叹加疑问。感觉这段着实很熟悉,从银铃的描述来看,是当时我在太学慷慨激昂讲的无疑,但我表示我记不清了。
银铃必感到无奈:“是啊,我的夫君。你的妻子呢知道你这个优点。所以,不要打扰为妻的回忆。乖,出去玩会儿。”
“你是否记得你夫君已经冠礼过了么?”我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仍对她最后一句有些不满。
银铃抬脸歪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有故旧的年代感。
某貌似英勇无匹者立刻灰溜溜退去了。
却没想家里又来了贵客,父亲不在,此人与母亲正相谈甚欢。见我出现,窃笑道:子睿终为银铃所遣放乎?
心道:是被赶出来的。口中却恭敬道:未知长公主殿下驾到,恕臣智未能远迎之罪。
我就是来找你的,不过听婶婶说你们回来就回屋了,我知道银铃姐好午睡,还以为你侍寝去了,便先和婶婶聊聊。你来便好,随吾回府邸一叙。婶婶啊,茹儿先借用一下你的宝贝儿子,好不?
我很想感慨一句:现在的女子啊!天下男子已比乱事之前少很多了,为何不能带着一种爱护的情绪关注一下弱势群体,最起码得友善些。
当然,还得乖乖跟着。出门发现这位长公主乘的是辆普通的车,我自骑马跟着,直到秦侯在洛阳的府邸。这行邸倒是挺偏,需拐进一条窄巷。周边又无其他住户,有的只是不知哪家王公大臣的院墙。
“此处是二哥选的?”
“恩,自然是他,他就这性子。”不过我这位尊贵的嫂嫂倒不是很介意,甚至很喜欢:“不过甚好,清净。”
院内确是清幽,也无什么人。跟着进了正厅,她便招呼我坐下了。
“任小姐呢?”
“被我打发去和秦校尉今早去龙门那里赏玩了。”
“哦,校尉都来了?”
“恩,是啊,你的二哥替你们的好兄弟骠骑将军忙着筹备各种事情,而且他也觉得他去和父皇要任小姐不合适。自然便央求你姐姐我来了。”长公主倒是越来越像二哥:“未想昨夜刚进洛阳,想要梳妆一下,就见父皇母后的。却在府邸见着了任小姐。说正准备回秦。你不是求你二哥帮这事了么?怎么还自己做主,你知不知道,姐姐我这几天赶过来多累!”
看她开始还挺有平和的,未想说着说着就有些气了。
“此皆智之过,不过您来一下也能看一下父皇母后,以后能见他们的时间可少了。”装乖吧,没啥好方法。
这女子悠悠地看着我,忽然起身去几处窗口朝外看了看,复又归来坐下。看着我,欲言且止,欲言又止。
“怎么了?嫂嫂。”言毕,忽觉头上就挨了一下,不过疼的倒是面前这位。
“头真硬……就我们两个的时候,还是叫姐姐吧。你还瞒什么瞒,莳儿都告诉我了。”言及此,音近哽咽:“小时候母后就告诉我,我有一个孪生弟弟。不过那时母亲没势力,被坏人陷害,只得将弟弟送出宫去。”
心道终究还是开始了。
“哼,汝自不知。母后言及那夜生你之时,却命贴身宫女不时拍醒我,不使睡去,令我哭泣不已。母后则紧咬绢帕,硬是忍住一声没叫。到你出生,发现为男婴,母后只欢喜了片刻,便兀自惶恐不安,思来想去只得先将你藏于箱中。却不时将我拍醒,用我的哭声压住你在箱中的声响。为了你,姐姐可遭了罪了。”她忽淡然一笑。
“可这样却不是办法。箱中憋闷,听到你声响我就遭罪。你没声响,母后又紧张万分,不时翻箱查看,说你后来就是不怎么哭了。太医令说这样也不是办法,最后在诸义士帮助之下,才把你送出去。很早以前就听银铃说过,你们幼年在山上相遇时,你就哭了一次,后来就不怎么哭了,后来说话也晚。当时我怎么就没想到这层。”其实,有些完全是赶巧,而有些事情银铃又不便说。
“母后后来教我,这宫内就是这样。后来成了皇后,她说要保护我们,只有像当年宋皇后家人对我们一样,对付那些其他嫔妃。哪个被父皇临幸,母亲都知道,便派人看着,若有胎儿,能打掉便打掉;一旦生了,女婴便罢了,男婴……唉。”
我承认当我回过神来时,背后都是冷汗。
“所以,我从不觉得皇宫有多好,最多只是一个住习惯了地方。帝王之家最无情,你不回来也好,还能逍遥自在。否则你若不为君,便危险了。幸好,辩儿虽轻佻无礼,却无甚心机。”
“姐姐还是去觐见一下父皇母后吧。”
“我自然是要去见的。但我还是要见见你。毕竟自打娘胎里一起十个月,十几年,我便没见过你。”
感人的片段结束,小女子的小性子还得继续发。关于我擅自行动,导致她来回奔波之罪。已自知身世,拜见父母,不拜见长姊之罪。明知她比我大,还要占口舌便宜之罪。总之越下面越是无理取闹,但我都忍得。
最后,她却悲哀地说道:记住操贼是母亲的仇人。舅舅再有不是,也已经被阉党害死了。他何故将舅舅所有手下家眷门人一并屠去。他还想立协儿,必是怕以后辩儿掌权为舅舅家报仇。
我身上有些发寒。
她忽然有恶心欲吐的感觉,慌得我手足无措,她挥止我的所有进一步动作,自己又喘息一阵,终于止住。
“莫非姐姐有了?”我惊喜道。
“是,在上林苑便知道了。只是因为你的要求,你二哥也说:这是你孪生弟弟的请求,我又不便张口,只能辛苦夫人了。我才没告诉他,还这么辛苦赶来的,却没想……”二哥倒真是糊涂,估计是忙晕了,都没注意到自己夫人的不妥之处。不过我这番确实有点僭越,已经委托了,非要顺手多事。最重要的是害得公主大人这般辛劳,若是伤了胎气,我便罪大了。
我赶紧跪伏于地,表示弟使气胡闹,惊动了胎气,姐姐赶紧休息,弟在旁谨侯。
忽然门外脚步声起,便听得“茹儿,茹儿”的叫声传来。
竟是我那二哥,原本恬淡的腔调竟完全没了,全是紧张和关切的意味。
嫂嫂亦莫名激动,直接站起身来,开门便迎了上去:“子玉,子玉。”
下面省略诸多不堪记述的露骨词汇。只见两人拥于一处,二哥浑然没注意后面厅中的我,却在不停诉说忽略了对妻的关心的种种自责。说是从侍女那里听得种种才明白自己的妻已有身孕,便抛下事情给子实自己一路飞马而来。
姐姐很是没义气揭露了我的作为,带着一种莫名的愤怒。
这说明即便有骨肉亲情,在心爱的夫君前,失散多年的孪生弟弟也是可以轻易出卖的。
当然我们并没有什么真正的骨肉亲情,但是她已经怎么投入了,我也尽力配合,为啥还是转脸就把我给扔案板上了。
“老三这兔崽子何在?”二哥居然发火了。呜呼,我以为今天我到太学上课,银铃对陛下撒谎已经够邪门的了。未想,二哥居然会暴跳如雷。
“妻已经把他抓来训了半天了。”老二居然这时候才发现一直无辜地跪坐在中厅的我。
此人还真的气冲冲跑了进来,还真就提起马鞭子就抽了我一下。
声音很响,还真把嫂嫂吓坏了。不过似乎并不疼,应是二哥故意为之。
“唉,子玉,别打坏我弟。训两句就是了。”
“没事,子睿经打。”老二挂上了笑容才转身,背地里还给了我比了个手势。
老二还貌似凶恶地又转身喝道:“是不是你的错。”
“是,弟委实错了。”继续装乖孩子吧,这种场合,就别玩什么急智辩驳。已经挨了姐一下,又捱了哥一鞭,再还嘴,怕最后就要落一幕夫妻双双训弟记的惨剧了。
这番教训,终于以两人不合时宜的拥抱互道相思互致衷肠为结束。二哥还给我打手势,叫我转过头去。
过了一番,终于听得二人似先对我现下状态一阵取笑,又争执一番谁去做什么,随着公主脚步声渐远,我那位二哥才坐到我身边。
怎么这么迟钝,嫂子有孕都没发现。
哎,没办法啊,我那几日头都忙大了。公主走了一天多,我又想她,问了一下侍女公主去的时候随身东西可带齐了。这才知道的,赶紧把事先交待下去,就紧赶过来了。昨夜干脆没睡,累死了!
他还真就四仰八叉躺下了,但嘴还没停:你捏个谎,倒让公主对你关心多了,二哥我可有些吃味啊,你看鞭子都给公主收走了。
呃……你这鞭子打得很有一套,有响不带力的。
我在秦国骑马比你走路都多。
那是,我也基本骑马,不怎么走路的。咦,嫂嫂去哪里了?
我早饿了,这也快午时了,她说去给我们弄点吃的,我要抢这活她都不让。
总算被公主硬塞下不少食物,才给放走。其实本来吃饭是件开心事,不过在公主大人的地头上,又算是戴罪之身,总觉得有些压抑,不是很有胃口。但二哥这种见色忘义的人早将我的饭量出卖给嫂嫂。于是,强令我不吃足量就不准走。还执拗不得,稍有不顺遂的心思,就有两双眼睛瞪你。一双女人眼睛威胁:你给我吃下去;一双男人眼睛恐吓:照我爱妻的意思办。
总算回府,银铃问我如何,照实上报。逗得银铃开心至极,不过她对我没有回家陪她吃饭,表示了适度的不满。并强调,晚上要补偿她。
那几日事情着实多得出奇,就在我还没问出要如何补偿她。宫里来人,命我觐见。
正冠,正襟,正色。被小人得志的妻又冠以抛妻弃子的罪名后,无奈地继续去被折腾。
奉诏入厅时,郎中令、一众尚书台掾属和父亲也正在其中。不过随着我进来,皇上便让他们先退下待诏了。
父亲与我擦肩而过时,用右手手指比出一个圈来。
“小兔崽子,站那么远,干嘛?给朕滚上来。”皇上和我用词有些过于随意,但至少让我不是很害怕。
不过他老人家能随意,我岂能乱来。只得照礼数先行事。礼毕,陛下也不客套,直接从案上拿起一个看着很面熟的冠,开始发话。
“与朕说说吧,钟扶风上书说你特意拦着。小东西倒是想得周到,还知道到那里拦。回来这几天你也不安生,怎么一直没回报此事啊?”
心道:其实也是凑巧,当然钟扶风大人肯定不好禀说当时和我甚至还有一个至今未归的九卿在后院酒宴正欢。
“此事终须先有回报,儿臣才好禀告。”实则当时有一心逃离扶风府的念头,没及和钟扶风将他与人的回复听个完全。倘若和钟大人的回复说岔开了,这便有麻烦了。
“那你说说吧,为啥拦着。”陛下语气不算坏,应该还有周转之地。
“昔贼乱陈仓之地,而陛下只在百里之遥。若我为张将军,虽未得军令,亦会拼死拦截,免扰圣驾,纵身死而不足惜。将心比心,何忍忠良被问罪。然不肖儿臣又岂可乱了陛下旨意,左右圣裁。只得将陛下御赐之冠为凭,惟求扶风大人一个缓行,使其回报陛下,且先羁押,容后发落。”
“唉,那厮未必如我儿般心思纯良。”皇上慨叹道:“大抵是想借机为之,求取大功。子睿吾儿在这宫闱这许多时间,怎还看不透?”
心道:对不起,陛下,对不起,父皇,儿实非心地纯良之辈。
“儿为众长辈维护,忝列辅政之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加之天资愚钝,难解天听,自不敢乱度他人之想,恐陷个人之好恶而使国家有失。故此事只能就事而论,其虽犯军令,擅自出击,但念其有护驾之行,作战亦勇,挫乱兵之锐气,而使儿一战功成,今祸乱亦平,宜另行叙用。今北方尚有患于外,张将军亦是一可用之将……”
“好了好了,不必说了。唉,吾儿求我,朕便遂了你的好心。我让其他辅政们再议一次,看看怎么发落。你这阵辛苦,去休息几日,这宫闱之内,不是你这般稚童适宜的。”其实陛下倒是和我相似,也容易被亲近人所趁。只是陛下兀自不觉:“唉,还好现在已经开始谨小慎微,不似以前鲁莽;但尚需加倍小心这朝廷里的种种。”
我自诺诺。陛下叹了口气,却又开了另一个话头。
“刚和诸尚书谈论了你那个事。”皇上又顿了一顿:“袁家又怎么惹了我的子睿孩儿啊。我让吏部曹查了这几个人,发现全是齐公所举。望兄竟似不知此事,还问我为何提起这几人?”
父亲真会装,似乎陛下都信是我独自为之了。显然父亲比的那个圈就指袁(圆)了。
“儿实不知是谁的人。那日去太学射礼耽搁了,即为此几人纠缠。只因我印绶留在越国以为不误政事之信,那日衣服也穿随意了,他们毕竟也只是秉公执法而已。着急异常,却又不好发作。只是联系山中之事,有此一疑。现知晓了,是儿乱猜度了。”既然陛下都如此看我,我自然要继续充乖孩子到底。
“当日,你身边有无其他人?”
“有啊,有博士祭酒大人,还有儿的随从,有……”
“好了好了,怕他们真不是什么秉公为之,看来传言非虚,连这些门下宵小都跋扈得紧。”皇上似乎听出问题所在了:“人都进太学了。要是恶人,也是他们没把好门户。截我智儿,还在太学对卫祭酒无礼,这事要在太学传开了,我看他袁家人怎么收拾。吾儿怎么一直没报给朕。嗯……朕有数了。他袁家是厉害啊!望兄也是软弱,怎么擢举到太子门下的还这么多袁家门生故吏。智儿都被欺负了,他家以后还不犯上。这次孤定要给他家立个规矩。连辩儿都不喜欢袁家的闺女,看来这干人仗着袁家势力,没少在太**折腾事。呜呼,满朝上下,只我儿不贪权势邪?”最后一句可能有些过,至少我知道蔡伯父不贪慕,太医令不介意,子玉更是无所谓。我是不是也如此呢?自己却不敢妄言,或许一切对我来得太容易,于是自己才显得不在意。
陛下见我静静拜伏,又叹了一口气:“吾儿且先退下,把吏部曹尚书和郎中令叫进来……把汝父也请进来吧。”
压抑着雀跃的心情,礼毕,老老实实出去。和父亲说了此事,故作无辜地摇摇头,似一副不明就里样。
父亲窃笑,摇头领着那两位就进去了。
我差点没在回家路上跳起来。之所以没如此失礼,主要得感谢车里不高,我站都站不起;身上衣服太正经,没舍得在车内打滚。
我一定要保持镇定,考虑一下,还有没有漏洞。
回到家时,觉得自己已淡然若定,狂喜不形于色了。
当然,这也未必。
母亲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关切地让我休息。银铃在房中见我进来,只看我一眼,就说:什么事情这么乐呵?
咦,你如何看出我很开心的?
过往见我时,汝何时撑过这种半死不活的面皮?子睿喜怒哀乐皆形于外,又从未给我摆过什么脸色。定是有好事,想要故意隐忍,是吧?说吧,什么好事情?嗯……能说么?
我有点无奈地坐下,觉得自己很缺乏成就感。不过想到今日之事,心情还是不错,便照实说了。
“子睿啊,不是为妻小心眼。以后,你还是别乱得罪人了,这事他家追究起来最终还是会归咎于你。赵公并非你的生父,老师和孟德这几日还在和袁本初把酒言欢,结伴出游,混似亲友一般。你却甘心为他们做恶人。果如葛凉所言,太易为亲近人所趁。别把朝廷里当嬉戏之地。”银铃似乎对所有人都有些怀疑一般。虽然有些不屑,但不知怎的,也还有些被触动。真的收敛起心神,坐在伊人身边。
其实天下还是有可相信之人的。
嗯,我知道的,我就信任我的宝宝啊。
铃儿还这么顽皮,哪有对自己夫君如此说话的。
怎么不行?咦,子睿,怎么了?
嗯……呃,铃儿啊,李真那两个堂妹,一个我考虑了嫁给援儿,另一个想到了吴越。可有其他人选?毕竟算是“登龙门”,又算是和孟德那边再多攀关系,我有些担心吴越以后会回其兄长身边,还有谁会一直跟着我们的。
嗯……徐大人的公子啊。
咦,我怎么没想到。徐司徒提过,他儿子好像都没婚配。好,我这就去找孟德兄。
又要抛妻弃子……
少不得又得哄一阵。
出来的路上我还真有些心情压抑,银铃可能是因为怀孕心情不好,有些疑神疑鬼,对我们四辅政内部都不放心。如果他们我都不信任,我能信任谁?不过她也是为了我,既然她大抵是心情不好,就含糊过去就是,总不能让她更不开心。
孟德兄果然正准备要去袁家别院用餐,我提及联姻之事。孟德倒是不反对,不过他对我两个都要显得不甚满意。我说人家还是孩子,到数千里外,至少在一个地方,也有个照应。
孟德故意打趣:那李家还有一个十二岁幼女,你打算让她嫁给谁啊?
在他父亲身边寻个好人家嫁了吧,也好不时回去看望父母。
子睿自小是那般生活过来的,倒是很关心人家亲人团聚。好,好……愚兄记下了,不过李将军今日已在袁府,他是袁家女婿。我去帮你说说。哦,贤弟也帮我问问,汝姊外出,为何尚未归来?
回到府上,父亲也回家了。父亲自然奇怪,我为何比他还迟回家。他还以为我又去找银铃办事了,让他都不便路过厢房。
我自如实道来。
瓒是本初的妹夫。子睿可考虑周到?
那他为何还是跟着孟德兄?况且,他是元礼大人之子。我想无妨的。
孟德有什么其他话么?
问了琪姐出去,为何还未归来寻他?姐姐去哪里了?难道已经回赵国了?
这不还有些疙瘩么,这小两口不时闹点别扭。你琪姐脾气一直不太好,我们家也就你脾气不错,估计是银铃给管的。
老爹,别没事就扯我出来。那姐姐去哪里了?
我让她去我们谢家一个聚落去歇歇,就是太医令被罢黜时我让他暂居的那个村子,就洛阳东边。
靠近河水么?
就在水南岸,北岸就是温县。
我一拍大腿。吓了父亲一跳:子睿,怎么了?
父亲,下面几日,我和银铃去看望一下姐姐吧。我把她带回来。暂时,我可能离开洛阳比较好。
会不会显得太刻意?
等这事定下来,我再出去就更刻意了。而且,陛下也给了我几日休息。
哦,对,陛下提过,那你就陪银铃出去散散心吧,太医令还和我说过,要孕妇多走动走动。那我就给你们安排明日。而且,那里可能真有你想看的东西。
“父亲不如也休个两日,带着母亲一起去接姐姐。”我和银铃总是显得过于亲密,怕刺激了姐姐。
“哼,为父哪有时间?你这一折腾,那人如何发落要议,带来后果得议,和你老师还有孟德兄一议就得好长一阵。你那老师还喜欢弄些玄虚,讲一半道理,说一半事情,让我自己想明白似的。”原来老师不仅和我们这般授课,也喜欢如此给老爹讲事。
“不孝儿鲁莽了,那这几日我就陪父亲与老师孟德兄去讨论此事吧。”我最起码还有一个辅政卿的头衔。
“你还是去吧,怕你再给老子来点什么惊喜。”父亲情绪倒还好:“哼,你呀,你懂不懂什么叫军法?你这般处置,实则乱了军法。以后这干粗人会不会有一学一,你想过没有?那我内外八军以后还管得管不得了。你别在这给我添乱了,给我出去陪儿媳妇去。”
父亲说的对,我自己还和别人慷慨陈词,怕自己所为会为人所学,怎的到了别人身上我却想不通了呢?
我还是自己去清静清静吧。
如此,次日,与银铃登车出城。
我征询要不要带几人陪着。她问我带谁。我说比如张林。她却反问我:你心情很不好么?
何以见得,我带张林又不是为了撒气,顺便带他到处看看,他从小就窝山里。
嗯嗯……然后说不准自己被我郁闷了,方便找个出气筒。
好了,不带他了吧……为何如此编排你的夫君。
银铃笑得很开心:因为这次就想和我的子睿一起出去。
于是,那日随行只几个侍从,自己只带了张弓和那支笛子。
经过自己府门口想起进去与徐司徒聊了一下关于他儿子婚姻的事情,老爷子自然很开心,尽力压抑自己的兴奋,依礼感激我的安排。
路过秦侯府的巷口,却正遇任小姐和秦校尉一人抱琴一人执笛,四目相对,相谈甚欢,旁若无人般乘轻车以出。如果我们不吭声,他们还真就过去了。
二人腻歪得紧,自然先将他们唤回魂来,再打断他们忙不迭的致歉。
问我兄嫂可在。回说昨夜就入宫,至今未归。我便让他们提前带个话,就说我出去游猎,已专程拜访,免得回来寻不见我,又心生忿怒。
那笛子看着甚新,随口又问了此笛从何而来。任小姐说是在做乐官时,闲暇无事自己做的,还校了音,正可和此琴音。
与他二人分别,便和银铃说起他二人之事,拿出我那笛子还取笑了一番。不过说着说着便又说回到我们夫妻那些事了。路过北城门,我还与她讲起当年在此遇佩儿的故事。
银铃忽叹道:佩儿当年在襄阳家中等你时,谈着你便发笑,慨叹你诸事多艰。后来,据说我一日梦里呓语,让她知道我实心系于你。第二日,竟默默不语,我百般问询,当夜才与我说了此事。还问铃心中何所欲。我当时可慌了,又没你那份急智,不忍骗她,便说了实话。
我不知道该插什么话,只能安静听着,也不催促。
我当然也告诉她,不会奢求你,所以从未告诉你此事。但后来见她面便有些尴尬,所以才提出去上阖准备嫁人之事,让她就在这里等你回家。
佩与铃性格迥异,我似乎是对你有些凶,实则对你却总是有些心软,一如当年要随你去寻幸福。佩姊姊外表柔弱,实则性情刚毅。说你回来后,她也故意尽力平平淡淡地对你,只是想让你知道真相后做一个自己的选择,甚至你误解了真相也只当你心有所属,而不戳破。昔年明孜,她竟安排遣散众人,自己却没离开,在府邸等了你一夜。
啊,什么!我一直以为……她是跟着烈牙军队进来寻我的。
你什么脑袋!烈牙在带兵打仗。城内还混乱,尚有西凉残兵,他会让一个柔弱女子,毫无护卫地在县衙府邸等着你。她说她那一夜就端坐榻上,手中暗藏利刃,若有西凉兵进来,便打算趁其不备刺死一人,再自我了结。算与你一起死守明孜。幸好,城内一直在厮杀,谁都以为那里早空无一人。否则……哎,她定不会解释这些的。但你也不至如此疏忽大意。
我亏欠你们太多了……
别用亏欠,铃佩皆自愿,为了我们各自心中的子睿。
“原来你对我凶的时候,还对我心软。”看着银铃心有所戚,我决定逗笑她:“吾明矣,往后……”
我故意拖长,表示出对于将来的一些想法。
“我对你凶过么?”伊人果然开始故作颦眉。
“从来没有。”我立刻很陈恳谦恭地回答。
伊人真的笑了,笑得很美。
万望一世也如此般一样。她看着我,我看着她,牵着对方的手,乌首换白发。
可惜,如此衷心期许,却早知已无可能。齐人之福孰难消受,竟不知何言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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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谢氏聚
第二卷天边
出谷门,远望北芒山,正是初夏好时光,缤纷点缀青葱,雾霭披挂层峦。
妻出神地望着窗外,我则看着我的妻。
妻终于感觉我在看她,不觉笑道:看了十几年了,不怕看厌了么?
一生宛若初见,不见争如生前。
油嘴滑舌,就会瞎编。哦,子睿!看,今年农人种的是粟。
铃儿不用让开窗口的,其实……为夫……五谷不分。而且就算看见了,也很快会忘记。
银铃叹气道:妻早知了。
紧接着,伊人仿佛又自言自语道:去年种的是什么呢?
应该也是粟咯。
粟不宜连种,易生稗种野谷。
铃儿这都知道?
是咯,你岳父可是水镜先生。
唉,我真对不起岳父大人。
又如何了?
他两个闺女都给我拐跑了。
银铃笑着揪了我一下,又喝令放松肌肉,让她再揪一下。
不过说到这处,有些奇怪。那日我并不知你尚有两个妹妹,但岳父迟疑半天方回答:一女(义女)。若说三女四女,现在想来,倒不知如何接了。岳父大人为何如此说?
咦,难道子睿不是故意的,我一直以为你是特意为之,还颇赞叹了一阵夫君之智。子睿还记得你如何问的?
好像是岳父刁难,我就中途顿了一下,改问“为我所娶者……您有几女?”
银铃挂上一脸诡异笑容,继续征询道:你真不是故意的?
我一头雾水:故意什么?
银铃换了一脸征询肃容,面色诡异道:你真不是故意的?
我满头雾水:故意什么?
银铃摇摇头:算你撞上运道了,你没听出周边长老都有些口音么?
嗯,当然,越人么;原本就不应该和中原一般口音。
银铃笑道:所以这句话,在诸越人长老中就可能以为是:“为我所娶者,宁有其女?”
言毕,还在我手心描下诸字。
也就是……我,我问的话听在很多越人长老耳朵里的意思可能是:我娶的是您哪个女儿?
对!对!所以父亲既要防你,您有几女?又要防你:宁有其女?他若回答三女四女,那岂不是我所有妹妹都要落入贼口。
我……唉,银铃,你这什么话!不过……我这运气也太好了吧?我当时根本没想到此处。
因为这句话众长老甚至可能都不清楚你要问哪句,而父亲可能以为你就在设陷阱,故而斟酌半晌。那父亲用一女(义女)已是无奈,你又让大家确定我是父亲的一女。此事你其实已经占了上风,只要你回过来解释说当时问的是另一句的意思,岳父大人既然如此答,汝便遂之,自可以推过。不过父亲已经无奈陪你玩文字游戏时,你却不当面拆穿,而是顺着他玩起了其他文字游戏。父亲也是心高气傲的,自以言辞论道称雄,那堪受你这小恶贼的如此谦让、最后才逼得父亲自退了一步,放了狠话。没想到你还给这狠话加重,最后硬是挺过。其他长老本来也没有阻我们一起的念头,父亲自然没了任何办法。
言毕,银铃又叹了口气:原来,你就是没想到这层。当时铃儿可是对子睿推崇得紧。
这……这口音我上哪猜去?还有,有你这么没事就诋毁夫君的么?
呵呵,这般说你也算铃儿为父亲出气,算是尽孝了么。算了算了,哎,原来当年这么险。
银铃作势虚惊一场,然后又挽着我的胳膊:还好,铃儿运气好。上天让铃赢了,从佩儿姐姐那里分走了一半你。注1(注1:vip占字数,此处不多注。在免费版里,此处有一段长注,敬请期待)
为何说是分我?不能说是我独占你们二人么?满足一点为夫的虚荣心。
伊人眼神不善:再给你一次机会,要好好把握。
是分我。
最近银铃经常给我机会,这说明我经常犯错误。还好尚能亡羊补牢,都把握住了最后的机会。
银铃说累了,就躺下歇息,手指漫不经心地拨着身边的长弓,忽问道:“子睿带着弓做甚?”
“哦,如果路上有野味,可打些给你做了吃。”
“子睿弓法已如此好了……哦,对,你还打下过鸿雁。”她的手又抚上了我的脸:“我的子睿好厉害。哦,对了,我把你那日讲习的东西都回忆起来记下了,我称之为《宝子兵法》,分识兵,知兵,用兵三篇。不知能否流于世。”
我提醒伊人:原作者自己都记不得了。
银铃哼道:那至少得请佩姐姐背上,便可随时反过来教习你。
文章载世流传,不过竹牍木简,死物也;诸般道理,蕴乎于心,此诚为活用也。
银铃点点头,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忽又提起笛子,笑颜顿开:难道子睿还要为妻吹奏一曲?
为夫只能鼓捣出声。你也知我完全不通音律。带它也就是带个随身武器。
随即抽出笛中刺。
哎,以此为兵,习武操练倒有些雅兴;若真是刀兵相见,手刃凶徒,岂非焚琴煮鹤。
对不起,银铃,我本不是什么雅人。只是不喜欢用剑。
为什么?
剑为双刃的,我剑法不熟,怕伤了自己,此其一;幼年铃为我削把木剑,为木刺所扎,染病卧床甚久;此其二;那年你用剑护我,反让我受伤,害得你内疚好久,为夫很是难受,此其三。
伊人不多说什么,只管躺在我怀里装睡,惬意得很是可爱;忽然又往里钻了钻,可爱得很是惬意。
此时节正是夏忙时分,道上没什么行人,车沿着往日辙印前行,也很是平稳。嗅着青粟的淡淡香味,与银铃叙着往日种种,这时日仿佛一下子就变得很快了。银铃不时会睡去,我便静静的在旁环着伊人,有时仿佛睡不踏实了,我还学着银铃小时哄我入睡那般,轻轻拍着。
伊人仿佛发觉了,不多说什么话,只是笑着将头往我怀中蹭蹭。
往东北过了一段山路,路过平县,未往北走平津关,却往东蜿蜒行有十里有余,耳边逐渐有了鸟叫鹿鸣,兼有溪水潺潺伴随在侧。银铃睡足有了精神,不时叫停,要下车看山中美景。只是山间比平地多风又寒凉,怕铃儿受凉,又不忍拂她雅兴,只得将我的披风包裹住她。想劝她回车,便言道山中再美,都没有夫人美,却被银铃批评道近期猪屁拍得太频繁且愈发肉麻。
为掩过这段,眼见南边有一峰于山间耸立,便问车夫那山是何山。
答曰:首阳山。
其为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所居之首阳?
正是。
铃儿,父亲和我说过,孤竹国也是我谢姓之一源。
正待行礼,却被银铃拉了一下袖子,令我不明其理。
车夫却答道:世子,夫人,再往前几里就到我们谢氏聚了。是我谢家故往在此祭祀先人,逐渐定居下来的。
那我们就先走吧,到那里日头还早,我们再四处走走。
也不管伊人是否反对,直接抱起我的银铃上车。
不知怎的,银铃心情有些不太好。
我问她怎么了。她揪过我耳朵训道:你别忘了,你即便姓谢也是孟博公之子。
终于到了谢氏聚,仿佛早有人报信,全聚落都在迎接我们。未料想这山中聚落很是富足,甚至还有酒肆商铺,混如一个集镇。
一番礼节做足,叙完同宗情谊,便安排我们去休息。据说是父亲的主意,因为银铃有身孕。一切从简,尽快休息为上。
要说银铃自从有身孕后,我就在父亲关心的名单中彻底消失了。在一处说是父亲的别院里先由银铃随意选房,等银铃选定一座二楼面朝溪水的阁楼,我在屋内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见火盆,厚被褥,酸甜的果脯什么的就一个个蜂拥般搬进来。
此下生火,收拾,布置不止。家里七姑八大婶来一番问候,问银铃想吃什么,要吃什么,什么时候吃,现在感觉如何等等,不一而足。只余一个自称这里宗祠的庙祝与我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
总算打发走这一干同宗家的婆娘们加一个老头。
我记得我是一屁股坐在火盆边,加了几块木炭,看着火旺了,暖了起来,就不想动了。银铃听得众人下楼,仿佛还听得说不要打扰我们,才乐孜孜颠到我身边,一副小猪得志的样子,可就是看着那么舒服。
据说我笑得很傻。
她问我乐呵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就是看着你高兴就觉得开心。
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够真诚了,而且也确实是有感而发;可伊人仍然认为我有奉承的企图,说真话真难。
但是我还是决定要说真话,因为她是我的银铃,我在她前面完全没有心防。终有一天我会一句句讲出来,那不如早点让她知道。
于是,我先让银铃安静,然后与她娓娓道来这中间所有事情。
最后,我与她说:其实真不是你从佩儿那抢了我一半,我本就是你的,你也原本就是我的。是我在尚未知情的情况下,硬娶了佩儿。
银铃真的很安静。
忽然笑了一声:子睿不是与我编故事吧。
又看了我眼睛几眼:真的?
忽然伊人站起,就在屋内转圈。
伊人脸部表情一时多变,显然这里的很多事情,真的令她很难完全接受。
有什么证据?
伊人仍然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想来也是,民间都能传我是大皇子以致言之凿凿,银铃必也是听多了,估计一直嗤之以鼻,却没想到,其中有些竟是真的。
江叔是我父亲的以前的校尉。
伊人真的坐下了,忽然扑到我怀里。拍着我的胸脯竟哭了出来:“为何你不早些知道,佩姐姐已经有身孕了。这如何是好?”
“不行不行,不能告诉佩姐姐这件事情。否则,她一定受不了。你不可泄露,我也不会说。”虽然挣扎出我的怀抱,但铃儿终究是一个软心肠的好女子。
“子玉已娶了公主,佩姐姐去也只能作妾室,何况她有了你的孩子,这如何是好?”伊人依然在自言自语。
我搂紧她。门却不期然被忽然推开,琪姐笑盈盈地看着我们。我们二人赶紧分开,想要表示刚才没什么。发现我们两个如此缠绵的姿态,姐姐也有些不知所措。便说自己过来看我们,还夸说我们真是恩爱。忽发觉银铃脸上挂有泪痕,姐姐倒是仗义,直接仗剑就要过来揪我的脖领子。
对此我为了显示对姐姐的了解,以及对姐姐行为的尊重,主动将脖子递过去让她揪住。
然后忙不迭说:皆智之过。
琪姐没能忍住笑,叹了口气,看着银铃求情的眼神,还是放下了手。
“若孟德能如子睿待银铃般对我,琪便知足了。”姐姐还是叹了口气。
“莫谬赞了弟,弟不也娶了两个。”我还是需给兄长说说好话,
“那又怎样,我也听说了,你那是早有婚约,为尽孝依父母之约与未曾谋面的佩姐姐成婚,而且相敬如宾(此典出于《左传》);不想负了银铃的韶华,尚在佩姐姐那里求得允许,才往聘之。而且你最近不是还能拒了二公主的主动示好。绝了那才女诸般之想,够了不起了。若是孟德,估计便是全收了。”这前面应该是佩儿解释给她听的,佩儿应将自己说得低下了,却把我却推到德高之处。不过后面这个……尤其是二公主,那些女人都是怎么知道的。
我憋不住了:二公主之事,您如何知晓。
二公主与我关系可好了。总是姐姐、姐姐地缠着我。
姐姐万不可说出去。
你以为我和你似的,什么话都敢乱说。银铃知道不知道,子睿怎么说服二公主的?
银铃窃笑点头。
果然,子睿对银铃真是无话不谈。若是孟德也能如此便好了。
我和银铃都急了,就要赶紧把话转回来,我正想话,结果这一迟滞,银铃还真就说出事情来了:也不是,你们是亲姐弟的事情,他也是刚告诉我,这便是铃刚才流泪的原因。
琪姐显然不知道,我也没来得及讲到这个问题,今天真心话说得真有些太冒险了。
但是琪姐显然愣住了。我赶紧压住银铃让她先别再说了,先看琪姐的反应。而且哪怕真的戳穿也不碍事,关键是,能不能告诉她,她是大伯父的女儿。
琪姐似乎僵住脸庞笑了几下:“我听说过你是皇子的传闻了。这个我倒是第一次听过。但是如果传闻中有些是真的话,倒是确实有这个可能性,但是……我和子睿差了快一个月。”
“我小时候在路边就听别人说过,说当年父亲和伯父出去带着好几个小孩,最后只带着我回来。”琪姐显然开始联系所有的事情了:“我问过父亲和母亲,他们说我的孪生弟弟死了。说我本来是要过继给伯父的,后来伯父去打仗了……弟弟也死了,我就留下来了。”
她似乎终于想通了:“终于明白了,原来传言真的有真的,你就是我那个孪生弟弟。而不是长公主的同胞兄弟。”
还好,我这位姐姐没我身边这位脑袋好使。
“咦,为何你从来不说?父亲也从来不说?母亲有几次说漏了嘴,却都给我含糊过去。现在想来原来如此!”
当然,这种时节,我身边这位也未必有我脑袋好使,所以我的解释开始:“辅政卿中有我们两父子,别人已有会闲话,若我们为亲生父子,这官场碎语就要成奏章了;而且我不能就国,只能到赵国等着,不能赴越国平天南之乱。而且,您记得那日我和您在孟德行邸说的话么?姐姐是不是觉得奇怪,我怎么会如此说话?因为我那时已知道此事,但是孟德手下的人不是尽如孟德兄那般的,有些人实是有才无德,恐其有害与我家。而姐姐又秉性纯良,不懂防人,故而我和父亲不敢讲于姐姐。您没觉得,这些时日以来,父母亲与我真如亲子一般?”
琪姐不停点头,显然有些地方她肯定也早觉得奇怪了,仿佛她也说过她问过母亲,不过被母亲打了哈哈推过。
“姐姐不可告诉父亲,否则定会让父亲担心你。若您在魏国说漏了嘴,也学母亲那样含混过去,只说传言便罢。”教别人把谎当真话说,或者把真话当谎言讲,我倒算以其昭昭使人昏昏了。
“都说官场难,今日琪方知,自家骨肉还需如此相瞒。怪不得,你的侧脸与父亲如此相像。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位傻大姐仍傻呵呵笑着在自己世界里拼凑着整个故事。
“姐姐心如净水,不染尘泥。然宫闱之内却非如此,姐姐可还记得我那时在朝廷老是乱说话,被革职,下过大狱。这才变得如此世故的。这种事情,姐姐还是不要轻易介入,快快乐乐地当您的魏国夫人就是了,管好孟德兄。有啥不平事,你书信一来,哪怕父亲有顾忌,汝弟定为姐姐前去平是非,义不容辞。”当然马屁还是应该拍的,自谦以暂时淡出视野是必要的,然后美好前景也是需要展开的,甚至美好前景的有力支持也是显而易见的。
琪姐被逗笑了。她忽然过来翻检起我的衣服,嘻笑一声道:“你是如何在娘亲肚子里多呆一个月的?”
“其实我本来就要跟着你生出来,被你要出去的时候一脚踹回来的。”我尽量淡定地讲笑话。
琪姐被逗得更开心了。
居然抬腿就给我一脚:“是这般么?”
原来我们家踢人确实是家传。
“那就不对了,那子睿哪来的婚约?”琪姐算没完全糊涂。
“这市面上的传闻,姐姐该听过吧?”
“恩,听过不少。”
“我本就是充的他人,保全的性命,自然也替别人顶了这婚约。”我都开始怀疑像我这种出口成谎的人,怎么可能会被人嘲弄为结巴。后来想想,我好像说的这句却真是实话。
“哦,那你和银铃不是算被那位郭佩小姐给插了一脚?”到底是我们家这一辈的长姊,用的动词都这么体现我们家的家传特色。
“姐姐知道即可,别告诉佩儿,我怕她受不了。”居然又说了句真话。
姐姐倒是点点头,脸色变化很快,不时傻笑。说不打扰银铃休息,先走了。走之前,这小女子专门靠近我,踢了我一脚,我既无奈又愤然道:姐,我又错哪了?
“重温我出生前的感觉。”这小女子倒是难得急智俏皮了一回。
经过琪姐这一闹,银铃算是彻底接受我是申公赦的事实。
于是,她意识到很多时候父亲和母亲叫我会先有一个赦音出来。由于有小援的关系,她开始还以为,我们家族叫谢就用“射”音,因为音类“申”。
必须承认,伊人想象力还是很丰富的,我都想不通这都怎么联系上的。
她要享受我抱她的感受,要我在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要保持愧疚的心态——因为有了她,还娶了别的女人——因而要记着时时给予她补偿。
我们就这样站在窗边,她裹着我的披风,卧在我双臂之间,看着窗外潺潺溪水。
门不期然又被打开。
抱着银铃转身,看见满脸兴奋的琪姐,脸色慢慢变成坏笑。
“子睿臂力真大,抱银铃像小孩一般。”银铃正待跳下,却被琪姐叫道:“高处风景可好?算我一个。”
于是我左臂银铃,右臂琪姐,二人坐我臂上,以我发髻为扶手,相谈甚欢。
我情况要差很多。初时还好,后来只能称之为打熬体力。不过还未影响到上面两位,她们甚至谈到可以在我头上放一个几案,放些干果香茗,还可以用发簪固定。
我逐渐需要不时发力夹紧双臂,以免二人滑下。二人终于也觉得腿被我压麻,这才下来。还建议我继续锻炼身体为上。
琪姐终于想出这次来的合理的借口,当然她认为是正当的理由:我带你们去看些东西。
她牵着银铃的手,一路弟妹叫得可欢实了。看着二人相谈甚欢,我却只能老老实实安静跟着她们。一路出村走进山间小径,琪姐命我在前,二人将手扶我肩上,蜿蜒而下,终到溪边,平地沿溪流半刻便到一处工坊。
这是个制车的作坊。但是车子却有些奇怪,我看到一个工匠正将车顶盖撑起,便在车尾竖起一个两丈的壁障。又在车后壁动了什么东西,就见车后插下一铁板,扎入土中。又从车侧展出两边护翼,上面还有插销样的孔插。这番检查一遍,便又换上另一辆车。
我和银铃自然在这辆旁转圈。
琪姐则很得意。问道:知道这个是什么么?
“应该是战车吧,不过这个战车可以很多辆围在一起,形成一座城池样貌。”
“子睿这就看出来了?”
我指了指旁边很多同样的车,又摸了摸着后面展开的护翼上的插销:“这不是很明显么?”
“子睿果然是个天才。”琪姐很开心:“这是张司空设计的。不过为了避免赵国里鲜卑眼线太多,在这里制造,到时候像普通车般一起拉回去。”
“鲜卑人善野战,不善攻城。张司空的意思应该是利用这个在草原上逼鲜卑人打攻城战。不过鲜卑人未必肯上这个当,他为何要攻我们这个?完全可以围而不打,逼我等粮草匮乏,只得撤军时再袭扰。”
“子睿有所不知,往北的荒漠中水源匮乏,很多地方在夏秋之后,千里之内只几处泉眼。需到北海(贝加尔湖)才有充足水源。而我们由于匈奴南归,早知所有水源所在。其部族畜牧转场之时,下雪之前,我们出这样几支军队杀入阴山后的中间几处水源地一起扼守,便可使其困顿。东西不可相顾,逼其攻城。或自阴山南麓迁徙,又可在关键时候在阴山南麓起城扼守,使其东西合兵难上加难。”姐姐很是兴奋,显然这个规划她完全知晓。
原来我还在为父亲和子实考虑如何使父亲不费力,子实又能得庇佑,现在看来,文杰兄和张凯早替我考虑好了。
“不过,弟还是担心。鲜卑人骁勇,箭法精湛,这深入虎穴,终不是在自家城头。”深入敌后,面临的问题可能会层出不穷,对方围而不打,情势会越来越严重。尤其想到可能面对的是一大群烈牙那样的神箭手,着实令人担心。
“你来,你来。还有一处可以给你一看。”
步过这片工坊,到了一处射场样的地界,不过却无箭靶,只一边有些人摆弄弓弩。天色渐暗,姐姐催我们赶紧到那边的廊下。那廊柱很细,上有道道标记,不明所以。近前观瞧,此廊仿佛就是一个凉棚,棚内还有一个木架,与棚同长,前覆草靶。架后地面摆放不少弓弩,眼见弩身,便知甚强。
“这是钟大人的主意。”琪姐兴奋指着上面的棚子,命旁边人动手,竟瞬间收起,露出被夕阳染红的云朵。那架子也可以被轻易拆开只余地上一排草靶和几根木条。
琪姐又命人展开棚子,架起木架,然后取出一弩,正待脚踩弩身开弦,稍一思量,递给了我,示意我拉开。
这弓弩着实劲大,怕不比我那长弓全满轻生多少。
旁边数健壮工匠皆惊乎,大人为何人?竟可单手挂此弩之弦!
琪姐很得意,她似乎与工匠们相处甚好,一番吹捧般介绍,诸工匠这才知道原来我就是平安风云侯。于是,显然他们都不惊讶了。
琪姐得意的指着廊柱上的刻线。将弩身上一处凹槽搭在木架上,在弩上架一红箭,似乎用望山瞄了那刻线的高度。只见轻轻一扣,那箭带着呼啸声,穿过山风,便直直插在数百步外的白沙地上。
看着弩箭颜色我便能想到文杰兄如何想到这招,我还清晰记得汉中外的那次大战。
我心思忽然想开了,联系到刚才的战车:“就是说,文杰兄和张司空想让鲜卑人根本看不到我们,只能由我们强弓硬弩地在连环车垒里朝外射击。”
“子睿就是子睿。父亲和我讲到,车阵环绕,成城垒之状。内搭棚架,亦成环状。各车后壁都设观察孔和箭孔,见鲜卑自何处来,便由何方指挥。再根据其远近,指示众弩手在棚下瞄着适宜刻线高度向此方射击,分派轮次,轮番拉弦瞄准射击(注:从兵马俑一号坑前排弩兵排布和姿态来看,三线射击循环似乎在热兵器时代之前便早已有之了)。敌若再近,便在车上射击;贼贴近车身,还可以铁矛向外刺击。自始至终,敌人看都看不见我们,何惧他箭法娴熟。他就算盲目高射,绝大部分又会被前面草靶和顶上棚子挡掉。”虽然琪姐说得有些兴奋,直接导致有些地方有些跳跃含糊,但我还是明白过来,不住点头称善,银铃甚至陷入了沉思。
回去路上,我仍担心这样的车队在路上为人伏击。于是姐姐又得意地找到了发挥的空间。一手拉我们一个,到了战车工坊,命一工匠赶紧将其中车完全合起。
设计确实巧妙,展开速度已经够快,这合起来速度更快。紧接着,她将我们拉上车,放下帘子,帘子都是细锁链编织在布上,定是为了防箭。车内昏暗,琪姐在壁上摸出几个孔,拉着我们手也去摸。然后得意道:“那些辎重都是扔在车上的,到时候鲜卑人一边袭来,则收缩车队,稍拉开各车间距,以我强弩之力远胜普通鲜卑弓箭,而鲜卑之箭无法穿越车身。而冲入我车阵,他便为四方车内我汉军射击。我能伤敌,而敌不能伤我。若敌侥幸不死,欲以登车,可以拉这根绳,车前就会出伸出倒刺,能勾刺登车之胡。
若敌伤我马,何解?
临战斗前,会将那易拆的棚顶负在马身上,给马蒙眼以防受惊。而且胡人爱马如命,实在到无计可施时才会伤马。何况到那时,他们留下的无主马,会比我们的损失的多。而我们两边骖马带一个简易的鞍具,可以随时拉出作为战马追击。我们弩比他们的弓射得远,赵国已经在训练弩弓手了。等小有所成,子睿怕就能听到好消息了。可惜,我应不能参与此战了。
“现在还有什么问题么?”既然自己想不出问题,就得问问他们究竟面临什么问题。
“一车上带上四个人,还有各种辎重太重了,住得太挤不说,马也拉不快。可能最后中间两匹服马会换做健牛。据他们说试过,速度差不太多,但牛比马好伺候,外面骖马因为还要作为战马还需保留。”
听得此言,想想,点头称是。
“好了,父亲要我带你看的东西,我都介绍完了。刚第一次见你,被你提及那事,给忘了。”琪姐很是开心。银铃也很是开心,我自然很是开心。
可我总觉得我们开心的地方不完全一样。
晚上用完饭,琪姐直接吩咐我说她和银铃说好了,晚上她们一起睡,让我自寻他处。如此虽然没有实际踹上,但还是有那一脚的精髓。
抑郁什么是没用的,长夜漫漫,还得自己一人在楼下偏厢寻一住处干熬。不如整理一番心思,想着这些战车能否为将来我所用。
楼上两位小女子聊得起劲,我耳朵里不时能听些闲言碎语。大抵都是与我相关的,也基本不算什么好话,通常有两人对我某些事情的群嘲。
我能理解,所以并没什么憋气。有时,还能带出一些甜蜜回忆。
不过时间长了,等我都觉得困了,就有些不安了。银铃再不睡,就不合适了。
于是,提着笛子上楼,用笛身敲敲窗棂,待得里面叽叽喳喳声停下,银铃问道:子睿么?
“两位公主,很晚了,休息啦!明早再聊吧!”我尽量不分开喊她们两位,避免被姐姐听出什么意味。
“哦,知晓知晓!这位世子也回去休息吧。”却是琪姐回的。
回到楼下,灯火未灭,但声音没了,想来可能她们两个女子怕黑。至少银铃是有些怕黑的,可以佐证的是我也有点怕黑,小时候银铃总吓唬我墙下黑影中有这有那。
尤其是我也是一个人,所以我也没熄灯便睡了。
第二日清早,早早醒来,枕边无人。便起来舒展筋骨,待得身上活络,才推门出来。出来已有婢女等候,问我何时叫夫人她们起身,我说随我夫人和琪姐歇息。
用完早饭,四处溜达。昨日往下游而去,今日便溯溪而上。山间初夏的清晨,虽没什么风,却需要走快些身上才不觉寒凉。村里渐渐亮了起来,山中不名的花草散发的阵阵幽香,混着溪水上蔓延的雾气,环抱着这平静的村庄。
这里住的人大多看着都是读书人家,也可能是往昔的官宦世家,虽大多知道我身份,见了只和我行个普通见面礼,也不多叙话,这令我很是自在。以后,我若在洛阳,那五日一休沐,定前夜赶来,在此休憩散心。
走了许久,身子热了起来。伫立溪边小憩,两岸树木茂密,山峦虽明,此间仍笼罩出一份幽然的绿荫。水静谧清澈,缓缓而行,偶有小鱼石间穿梭。
时日仿佛都与这水流一般慢了,令我醉于水边亦不自觉。良久听得木屐声起,回望一少女挟箕而下。风忽起,我与她似乎都享受着晨曦溪谷中的清风,一时皆迎风而立。及风歇,少女方转身与我微微一礼,见我回礼毕,便行至水边蹲下浣洗些沾泥菜叶,根茎。我不认得那是些什么,只能猜想是些野菜新笋之类。重又拾阶而上,却闻到阵阵药香。
来时并未觉察,此时却异常清晰。在来时路旁树丛中现一小道,循香导径,至一片蜀黍田中,踏垄而行,终至一处木屋前停下,这药味便是自此间而来。
父亲提及太医令大人曾在此短居,不知是不是此屋。不过显然这里仍有人居住,厨门大开,炉膛里虽然没火,锅灶上却尚有热气。门前空地有不少担杆横架,上面晾晒着各种散发着药味的花草叶茎。门口有井,水桶靠在井边,仿佛还是干的。
屋门虽关,但听得其中毫无声响,似乎主人不在。门旁有一药碾,旁边棚下木架上还有层层簸箕,很多已碾碎的药材,平铺其上。
在此驻足片刻,却听得背后一个少女讶异声起:“这位先生,您找哪位?”
转身,却还是那位木屐少女,箕上种种已经洗净,想来应是药材。
“我只随意行走,嗅得药味而来。”我微微躬身以示打扰。
那少女微微屈膝低头以回,旋即不多搭话,只说先生随意,便去木架上开始铺展晾晒。
“敢问这位姑娘,既然是洗濯药材,为何不用井水。”我偏巧立于井旁,看着桶边确无水渍,想着她当时站立溪中,有些不解
“父亲交代一定要用清晨上游的活水。”姑娘并没回头,不过语气却颇认真。
“令尊大人可在?”
“父亲大人现下应该在洛阳。”
“莫非……令尊大人……是太医令张大人……”我这手下未出,这姑娘却已经惊讶回头。
“先生……”她显然觉得我似乎有点来头。
“莫非是大哥来了?”这一声却是我熟悉的。
“哦,兄弟。你如何在这里?”转身便看着满脸大汗却笑眯了眼的兄弟背着个竹筐。
“师父让我来这山里采些草药……”他指着屋后的山峦。
“阿奉哥!你回来了?呃,这位先生是谁?”少女趿拉着木屐迎上我的兄弟,脸上带着欢快。忽觉得不对劲,又转脸看向我。
“恩,等了三天,昨天傍晚才开花,我便采了就回来了。赶了半夜路。后来觉着下山路有些滑,便歇了一夜,这天一亮我就赶回来了。哦,忘了介绍,当年在老家我也是夜路赶急了,不慎失足落下山崖,就是谢大哥救的我。”
“嗯,小妹也担心你赶夜路,你没事就好……哦,多谢谢大哥。”两个人对视良久,才终于想起来还有我在场。
“我说,兄弟啊。你在上林苑可没跟哥哥提及这位张小妹。”我决定打趣。(注2:从岁数上来说,如果张仲景有女儿,也可以当董奉的奶奶了,我也早提过,让董奉早了很多年出现在本书里,这里早已完全是虚构,诸看官莫要当真)
少女倒不含羞,很是落落大方,抿嘴看着董奉红着脸,仿佛很有趣一般。
“哦,阿奉哥,赶路饿了吧?我昨晚做好了娇耳(注3,饺子,传说张仲景发明),就等你回来煮给你吃,谢大哥,你要不要尝尝?”
“焦耳?”难道是什么动物的耳朵之类的,用火烤焦,再下锅煮?那要吃饱,不知得多少畜生惨遭毒手。
“哦,谢大哥有所不知,我父亲以前曾在长沙为官。有一年天特别冷,下了雪,江南下雪很少见,不少百姓冻坏了耳朵,还有很多人染了风寒。父亲便以羊肉剁碎拌以姜蒜,还掺了些怯寒发汗的药,用面皮包之,制成耳状,命为娇耳。以热姜汤烹煮,在城中散于病患。未几日众人便好了。小女子怕冷,父亲大人后来便常在冬天做给我吃。阿奉哥,我这就去煮,谢大哥,您也尝尝。”言毕,也不等我们答案,转身便要回屋。
“我也曾在长沙为官,为何从未听过此事?”我自言自语道,不过其实当年我也就是个傀儡太守,场面事情多是银铃在做。自己则大多数时间都在一个反锁的院子里折腾老鼠或被老鼠折腾,它们大抵是不会有心情给我讲本地风土人情的,我与它们也没什么共同语言,而等折腾完我就离开了。
“谢大哥曾在长沙为官?”少女停下脚步,亦有所思:“父亲大人好像提及朝中四辅政之一,前几年曾为长沙太守。也姓谢,好像听说在皇上前面还为父亲大人说过很多好话。不知道谢大哥认识不?”
我点头继续打趣:“我认识,你阿奉哥还和他称兄道弟呢!”
“哦,阿奉哥,你说的那个大官的大哥就是……”她终于从董奉脸上笑容觉察出问题,于是转向我:“谢大哥……就是平安风云侯?”
“过去是。”我点头。
她左看看我,右看看我,终于笑出声来:“和我想得一点都不一样,倒是和阿奉哥说的大哥一样。”
言毕,欢快地回屋了。
我贴近一直默不作声的董奉,轻声说道:给你的合浦珠,你送给张小妹了么?
董奉一直红着脸,这才憨笑着点头。
过半晌:最大最远的那颗。
怎么我没看见她戴着?
她挂脖子上了。
董奉说完更窘了,直接红到项根了。
你记着,在上林苑哄骗欺瞒大哥。怪不得和葛凉都开始谈那些不正经事情,原来有张小妹了。
及至张小妹端着一个木盘出门,我才宛若无事般放过他。
木盘上一个个半圆的鼓囊囊面疙瘩按说就是所谓娇耳。
直到少女进了厨门,我才继续收拾我的兄弟:“张大人如何把他女儿一个人丢在这里。”
“师父说小妹从小没怎么管束,在外野惯了,受不得那些官小姐的规矩。”兄弟开始傻笑。我不禁点头,这少女虽还有些礼貌,不过礼节上确实不像能受约束之人。
“阿奉哥,你好像在说我坏话邪。”小女孩有些刁蛮的声音响起,看来这小丫头一直在注意听我们所说。
“我回洛阳就帮你向你师父提亲。长兄为父,这事听大哥的。”
里面果然没了声响,恶人终须恶人磨。
董奉脸红着偷瞄灶台方向,难掩喜色。
显然两情相悦,而我那兄弟淳朴憨厚,我自然需加把力。
“大哥你先歇着,我晾下药。”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我眼前离开,转身见他从架上挑出些药草,改放到棚下,口中念叨:“说了多少次,这个一干了就需晾,不能曝晒。”
“你声音大点。”我有些不满他只敢背地里念叨。
这小子头一低,装作没听见,然后和我一躬身,赶紧溜走:大哥,我去冲洗一下药草。
就这时,这小丫头已经捞出两碗带汤带水的所谓娇耳,用木盘拖着,出厨门招呼我们。
“阿奉哥,先别忙了。平大哥,进屋先吃点东西。”
“平大哥?”我疑惑地看着,小丫头也觉得有趣,咬舌一笑,赶紧进屋。
不过不得不说,娇耳果然好吃。按说我是吃了早饭的,不知为什么还是吃了不少。吃到张小妹都开始担心她的奉哥不够的时候,我终于觉得不好意思而停下,夸赞一番味道鲜美,还问询如何制作。
张小妹终于放心下来。还现身解说说自己力气小,剁不得肉馅,便是用药碾将羊肉碾碎,还可以加蒜姜一起碾拌,然后就这般踩着,前后碾就行了,到捻出肉之间无筋就算好了。
“小茜,去把鞋袜先穿上,别受凉了。”这段时间来,董奉就轻声地插了这么一句。
这个叫小茜的姑娘还真听话,道声:谢大哥等等,马上我出来再讲。
不多时,再出来,什么做面皮,包馅,捏边,便都教了。
整个过程中,小茜滔滔不绝,不时说错一些步骤,还需回头再梳理一遍。我那傻兄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时傻笑点头,显然他是会的,但是自始至终没有插一句嘴。
我觉得我兄弟太老实,这样下去即便比这小女孩大几岁也会被欺负的。不过很快就释然了,我都被欺负这么多年了,不还是怡然自得,神气活现的。
或许因为那原本就不是什么欺负,最多是女孩子们对自己伴侣带着顽皮的爱。而我的银铃只是稍微调皮了那么一点,
当然,“稍微”有待商榷,“一点”尚需斟酌。
注1:其实有些读者会发现本书让人想的地方太多,而且有些地方显得有不少漏洞。必须得解释一下,作者自作聪明全书中设套无数,就为以后解之,但可能会有地方弄巧成拙。现在作者想表示由于套太多,写作周期太长——当然是作者自己的问题——作者现在写起来也很吃力,而且还没法保证有无疏漏。但还是请小心,即便现在,甚至将来,很多地方我仍在留有破绽,大多都是构思本书时早已想好的,有些是写作时候灵机一动想的。可以作为证明的,是凡破绽处,我一定会将此事的某一方面故意略写,甚至跳过,看快了或许有些感觉跳跃过快;但看仔细就能让你看到似乎矛盾的一面。还有些地方似乎很无聊的记述,甚至很繁琐复杂,看官看快了,就会跳过不注意,其实里面又暗藏了很多线索,有些地方就是一段话里的一个词。之所以这么做,其实就是想让同一件事情,在子睿的成长过程中呈现不同的解读,因为第一人称写作无法像第三人称那样随意在一个高瞻远瞩的视角解读某事,必然要体现这个本我的所有感知,同一件事情,在不同时间,对于一个不断成长的人来说,看到的经常是不一样的。另外还有一个最初写作时的想法,就是我希望大家粗看,细看,带着放大镜看,数遍的回头看,都能看到新的东西。我不希望大家看了一遍就全明白中间所有细节,也不希望大家看无数遍都不知道全书在讲些什么。
最初出于上段最后的目的,我曾希望埋一些思索的线索,让大家自己想,而不去解答。后来觉得这样大家读起来可能会太累。而且,会显得我全书破绽成堆,等他们提出时,我再回答;有些人会以为我只是想辙在搪塞大家,所以我决定自己把其中一些重要的套找到当事人在一起的时候就解了。
友情提示近期一个,那段霍兰在宫城内的对邸报下落的追查,由于我没有写出她的问话,其实光所有人回话里就有一个明显的问题,但是当把霍兰的话都补上后,就一切自然而然了。这个会在以后章节中有交代,此处不说了,只能说如果发现这个问题的朋友,请仔细找某一个老爷子的回答中用的一个形容词。浪费这么多字节,说了这么多,众看官可无情鄙视之。
第一百九十章 温县
天变
第二卷天边
董奉默默吃完,只与张小妹递送一个笑脸,抹嘴就说要去洗药。我觉得在这里多留也无甚可为之事,回去看看夫人和琪姐是否起身为上,还可以带夫人过来给兄弟再把把脉。虽然兄弟称自己不善诊妇人之病,但看看寻个安心也是好的。想定便起身告辞。未想兄弟让我稍等等他,没说明具体缘由,只说让我先坐着,自己便出去了。小茜姑娘则忙不迭收拾碗箸,紧赶慢赶随着我那不解风情的兄弟先后出屋。
瞧着二人一紧一慢的背影,不禁失笑。
闲来无事,四周观瞧。满堂朴素,没什么很像样的家什。倒是坛坛罐罐不少,不用掀开都知道里面是什么——味道比以前襄阳药铺都浓。
案边不远有一地铺,另一边有一内室。
这二人同居于此看来有一阵了。如果张大人不是傻子,瞅这情形,应该早就想招我那兄弟为婿。估计是我那不成器的兄弟在此上张不开口,这次专程派他来说不准便是想让自己那野丫头拾掇他一番,逼他赶紧下定决心。
也说不定,兄弟让我留下来,就是希望我从中撮合一番。
不由站起,出去寻那张小妹。此间不大,出门便见她立于棚内背对着我,检视草药。
“张姑娘。”我如是开始。
“谢大哥,您叫我小茜就可以了。”她没转身,语气令人觉得她和我早已很熟络一样,或者就是想学我兄弟那般叫我,应有深意。
“你喜欢我那兄弟么?”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尤其对这样直爽的女孩子。
小姑娘依然背着身,不过仰起头,然后慢慢但极认真地一点:“喜欢!”
“我为我这兄弟去向你父亲提亲,小茜姑娘意下如何?”
“其实……本想让阿奉哥亲口和父亲大人说的。父亲其实也隐隐有此意,似是等着阿奉哥说出来,不过阿奉哥总是不提。”小家伙低着头,双手扯着一张不知什么树上的叶片。
“我汉人婚姻(注:这个词至少出现于春秋之前,《诗经》中就有婚姻一词)之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这兄弟父母不在此处,该是我这个结义兄长出面的。”
“那也是……就有劳谢大哥了!”小家伙还转身,特意与我行礼,面上也染了喜色。
忽听得有脚步声近,我故意大声说道:以后就要叫你弟妹了,可别欺负我那老实兄弟。凡事让让我那兄弟,须知他还有我这个大哥给他撑腰。
为何却要小妹如此,茜尝闻大哥亦惧内。
我声音更加放大:胡说!
言毕,傲然转身。
我兄弟憨笑着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不过身后跟着盈盈而笑的赵国长公主和越国平国夫人。
虽然场面看着很温馨,我为什么却觉得自己要完了。
我兀然转身,吓了小茜一跳:这世间本无惧内之男,只有敬重爱妻之夫。(注:文言翻译自《叶问》,作者注)
然后缓缓转回,换了幅温柔的表情,希望这句应该可以让我混过去。不过看了银铃轻松惬意的表情,又觉得没那么惬意轻松。
琪姐与夫人如何来了?
哦,嫂嫂与长公主沿溪边漫步。正好遇到奉,我说大哥在这,她们便跟着我来了。
他倒也没耽误到木架上晾晒东西,只是欺近我身体时,轻声说道:哥,虽然你转得挺快,可我还是觉得你完了。
我没想到他已经这么了解我们家的关系,以及近期银铃的脾气。只得咽一口唾沫,赶紧上去扶住仍笑盈盈的妻。将此间事情,逐一详尽介绍,想尽量用更多的事情填塞进她们的耳朵,至少需把银铃那些不好的记忆冲刷掉。
不期然,她们都对娇耳产生兴趣。小姑娘忽然叫出来:我还有多的,这就去煮,阿奉哥,引嫂嫂她们去坐。
不过我那兄弟却说道:嫂嫂有身孕,不能吃。
小茜闻此言也道:哦,对!里面有味药对胎儿不好。
银铃大度道:没事,我便不吃了。给琪姐姐来些尝尝吧。
小茜依言进去了。
银铃还笑盈盈问我:味道如何?
这种问题很难回答,说好吃,是个死;说不好吃,姐姐吃了一夸,我也是个死。
我吃过了早饭,没吃多少,也没吃出什么味了。
未想隔壁小妹有些生气:谁说的!刚刚谢大哥还拼命夸好吃,差点吃完。
我小声继续解释道:主要是盛情难却,我得表示礼貌。况我兄弟也知我饭量,便多给了些。
我很是为自己临时编词的能力满意,虽然觉得在银铃前面耍小心眼,基本没啥用,已然于事无补,但权作自我安慰吧。
忽然隔壁又喊道:阿奉哥,我这里还有片刻。你先给两位姐姐拿点你煨杏仁。哦,嫂嫂也不能吃。
“姐姐,咱们就别麻烦别人了。”闻言觉得愈发不妙,赶紧用讨好的眼神劝我的姐姐。
琪姐也算机灵:“哦,那就算了,别麻烦人家了;银铃,我们走吧?”
隔壁却不依不饶:“就要煮好了,两位姐姐别走啊。琪姐姐,阿奉哥煨的杏仁又香甜又好吃的,而且还能养颜。”
隔壁那个完全是把我往火坑推啊!枉我为了她的幸福还准备奔忙,这个没良心的小野丫头。
琪姐算是彻底品出味来了,说要去隔壁看看什么是娇耳,却顺道把我领出去。
“二子,你这番看来是完了。今晚银铃怕会收拾你。”琪姐显然对银铃很了解,了解到我脸皮有点挂不住。
“其实银铃心地良善,脾气很好的,对我更是好。”我也不知道我这句算不算自我安慰,抑或死要面子。
“这话你不用对我说,我自然知道。姐姐不是看银铃知道的,是看你表情,知道你要被收拾了的。”
“还请姐姐想法周全,请您再陪银铃一夜,再说些好话,如何?”人要知道什么时候该雄起,什么时候得认怂。
“本已说好今晚让你们住一起。”琪姐语气忽然转得有些怪:“非要陷我于不信不义,姐姐很为难的。”
“姐姐有何要求?”
“你帮我收拾一下孟德。”这声接得太快,令人不免觉得不自在。
“对兄长,我如何下得了手?”
“哎呀,你要知道我也很难拂弟妹之请的。”
“好的,我帮姐姐出一口气。”
“我警告你,你别弄伤他……就稍微折腾一下,出姐姐一口闷气……”姐姐狡黠地笑道:“嗯,这才好,不过姐姐也就能帮你捱一两天。以后弟妹想起来,你少不得还得完。”
“哦,那算了,晚上还是我陪她吧。我也下不了手对付孟德兄的。”迟早也是一顿,害孟德兄似乎太危险。即便以后孟德兄大度,也保不齐姐姐嫌我下手重替她夫君报仇,我两头得罪着实麻烦。
“那你小心,我会进谗言哦。我是女子,不太懂什么君子成人之美(语出《论语》)之类的。”这小女子着实可恶:“如果你帮我,我可以帮你说好话。机会哦,机会哦,要把握哦。”
“这后面一句……与银铃学的?”
“恩,要不然我们昨晚谈什么?”琪姐得意笑道。
“那好吧,还劳姐姐周全。”
“恩,识时务者,是为俊杰。”小女子得意道:“这是你岳父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注: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出处为晋人的《襄阳记》提到卧龙凤雏的话,传说这句是司马徽说的)”
心中不免恶意揣测,难不成岳父大人便是受过我那岳母大人蛮夷女子性格的折腾,才想出这句的。
死归死的事情先放一边。该干的事情还得干。还请我那兄弟给银铃把个脉,似乎一切还好,只是交代少吃寒凉食物。
终到告别之时,董奉给了我多包说是安胎的药。他说师傅说银铃体质偏寒,怕冷,这些是温补安胎之药。他特别注明,此药甜酸可口,不苦。但无需日日煎服,若是银铃胃口不好,便服上一剂。
作为大夫,他真了解银铃爱好的口味。这说明不想当神医的采药农不会是一个好厨子。
他还给了我一些刚洗好的药草,让我回去晾干,泡酒喝。具体功效他没说,只轻声提到我的体内有些沉疴。可能是说多了怕银铃担心,还和银铃解释说这些药给大哥泡酒可以强身健体,我也怕银铃担心,便也没多问。
毕竟,我从来不忌惮自己信得过的人所做的所有事。
同样,我也向来不忌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自己犯错后回家被银铃收拾的惨状,但这次算是新错既成,旧错重提,就需以更悲观的态度铺陈这整场祸事。
鄙人名唤谢智,那年刚二十岁。我人生自离开了父母的怀抱就在逃亡中开始,此后就一直和一个叫银铃的女子一起长大。我们第一次亲密接触就是她为防我啼哭引来贼人,而把我捂断气,当真算不得什么好故事。只是我很幸运,那年山中还路过一个名佗的年轻大夫,后来他被称作华神医。家里唯一会管我且能管我的就是银铃,但我年幼时还是很乖的,总的说来,我的童年最初过得不错。印象中,似乎也就是被她和她的一群闺蜜们折腾过一阵。当我大了一些,她觉得我应该和男孩子们一起玩时,就将我推入了襄阳街巷。也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叫泳的小坏蛋。自此后,我被她收拾的次数急剧上升,可是收拾完,她还是将我继续推入襄阳街市这个火坑。我也认识到和那个叫泳的狂且(《诗经》中说法)在一起很没前途,而且危险。于是我又陆续认识了一个叫文杰的,一个叫玮的。文杰这个孩子最初给我的印象就是要么不说话,要么唠叨得让你想把他砌在襄阳城墙里;那个叫玮的要么就不说话,要么就继续不说话,让你觉得他可能是个哑巴。而且,那个叫文杰的经常能在大家讨论完一件事情大约数个时辰后,才忽然蹦出一句关于那件事情的看法,让你总觉得他是从前几个时辰过来的人;而那个叫玮的居然对世间万物都充满了无可奈何和无甚意义之感。于是,我发现我最初的三个朋友中,只有那个叫泳的还算是个正常人。我的人生的最初,现在看来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后来经过我的不懈努力,在襄阳顽童界奋力打拼,在被银铃无数次收拾过后;我陆续认识了真,涵,欣等人。提起这三个人,只能用:真寒心来描述。真比我矮,却比我更受女孩子们欢迎;涵在我们面前满嘴脏话,却比我更受兄弟们亲近;欣惫懒无度,却比我更受长辈喜欢。觉得有段时间,我对自己的整个人生都有了怀疑。“彼苍天兮,此何人哉!”(引自《诗经》)。银铃本也教过我不少东西,让我有时还能显摆一番。可自从到了学堂,我又遇见了一个叫梁的中年人。这位大哥武艺精湛,让我放下了在学堂中称霸的想法;课业努力,学识渊博,让我没了卖弄的机会。虽然入仕后,我似乎一切都很顺,不过想来很多都是老师等人为我设计好的。于是直到今日,忽觉得自己的一生,至少到现在都无甚可说之事。而今夜,我大抵又会被一个叫银铃的女子收拾一番。
那日依然在山中休息,只是日头西斜时寻个话头与琪姐说我二人打算明日去温县一游,还邀琪姐一同前去。
琪姐似乎会错了意,还道:有孕之女子不可泡温泉。还当面教训我如何不知。
我只能汗颜称自己根本不知道温县有温泉,而且此去也不是为了泡温泉。
琪姐显然没反应过来,或许她根本没注意到银铃的姓,甚至还可能以为银铃姓谢。
终须银铃解释,琪姐这才反应过来。
琪姐自然开心:好好,呃,子睿,你这打扮太不庄重,可带了正装?
我看着身上还是银铃给我做的衣服:这件便好了。
她摇头:司马氏为地方大户,很是讲究这些的。
琪姐如何知道的?
京兆尹这些年都是司马防大人。司马大人开始是洛阳令,后迁京兆尹(史实)。琪从小在郡侯府中长大,自多曾随父亲往来于洛阳上阖,或是长安上阖之间,怎生未见过司马大人?父亲对司马大人也很是敬重的。就是他家规矩多,太庄重了,我不喜欢,总是自己跑出来,留父亲和司马大人叙事。我小时还带着小朗一起玩呢,那孩子可老实了,比你还老实些,他见我总是乖乖先叫一声郡主姐姐。不过我不喜欢他家那个小懿,一肚子坏主意,一点不像他哥。倒是他家老三又很是乖巧,他家老四往后你姐姐我都是襁褓里抱过甚至哄过的……
我点头称是,琪姐毕竟一直是在豪门大户间走动,此上见识是要比我广博许多的。忽然从琪姐的种种描述中得出些奇怪的感觉,总觉得当年皇子被救应有当年洛阳令司马大人一份功劳。姐姐后来历数她熟悉的那家温县出来的司马一家种种,我却似乎有些没听全。
总之,最后汇成一句话:我最好穿正装。
还是银铃给我解了围,说是她只打算去寻一下她弟弟,她与那些本家宗族并无什么来往,现在又是有孕在身,不适宜拜访。
琪姐反倒还舒了口气:也好,否则于此间何处能找一身给子睿穿的正装,现做也来不及。
忽然,琪姐一拍前额,一手一个,便把我们拖到一处库房,说是盔甲和武器存放的地方。
“听父亲说,你那盔甲每逢战事便烂一副。便记下你的尺寸让工匠替你做了多付披挂,暂存此处。你来了,便试试。”琪姐唤人来开门,顺便与我介绍道。
“也是此地打造么?为何未见此种匠铺?”
出乎意外,居然被剑鞘打了屁股,随之而来的则是小腿没什么意外地挨了一脚。
“子睿,你是真傻假傻。战车,毕竟拼起来是普通的辆车,棚子和木架只是为了调校弓弩望山的瞄准。我们谢氏聚在司隶打造大量盔甲和兵器想干嘛?要造反么?自然是上禀过陛下,在别地打造,现下只是暂存此处。大部分会随战车运去赵国,剩下些则是准备让你走时带走,放在洛阳太惹眼了。”
“哦,弟唐突了。”
“姐姐莫恼,子睿无急事时常说傻话的。”
终于等得人开门。一进去,却把我吓了一跳。左手边满目盔甲整整齐齐,右手边狼牙棍鳞次栉比。
我的惊讶自然不是为了左手边的披挂。
“为何做这么多天狼?”我其实挺喜欢这个兵器的,就觉得好使。随意提起一根,没天狼或者陛下赐我的山寨天狼沉,但也有些分量。却从缝隙见里面还有一些粗木柄的,头也小一些。
“其实也是因为你有这个东西。见过你这东西的两个人:张司空和钟大人曾讨论再三,并命人多方测试查验,觉得你这个东西比匈奴马刀抑或汉人长剑好。不需要身好武艺,只需有蛮力,能挥舞开,便可有大杀伤。”
窃以为这后面一句有点伤场上某男子的自尊。显然两位女子也有相同看法,琪姐说完,便和银铃携手畅快欢笑起来。另外将天狼模样的兵器总是称作那个东西,恐怕也挺伤天狼兄弟自尊的。
“当然,也不是个个都能有子睿般神力,便还做一些木柄铁刺球的,还有一些连上面的刺球里面都是填了木头的。”这句话似乎有意无意稍微捧我一下,总算让我稍微安慰一些。
“子睿把那东西放下,过来。这最外面一排都是按你尺寸做的。来人啊,帮世子试试。”
无需多久便披挂完毕,确实合身。里面一层犀牛皮,辅以布衬。外面还覆着铁甲片,上片压下片;铁胄也是犀牛皮为底,内亦有布衬,然外面却是下片压上片。
稍微站开去,四肢伸展自如。提起一支狼牙棍,唤开众人,便在中间挥舞起来。着实轻了,我甚至能舞出花来,结果倒惹得那干不识货的叫起好来。还算琪姐着实有本事,直说有破绽,但自己力小怕破不了。
赞道:琪姐厉害,不过此棍着实轻了,用不得力,只得使花棒打熬些体力。
左手背持狼牙棍,抖手以棍柄击右肩背,背后不觉大受力。旋即褪甲检视,端是好甲,几无敲打之痕,更无损坏之迹。
一番感谢姐姐赠甲之惠,却顺走了一根狼牙棍。那日还在院内认真挥舞了一番,这番姐姐才叫了好。
银铃偷偷与我怨道:子睿也太好胜了些。
眼见离日落尚有些时辰,且让她们闲聊,说自己去打些野味。问了乡邻何处多野兽,上马提弓执棍便去了。
因日近黄昏,过了半个多时辰我便回来了。
她们问我为何带回这样一匹狼,虽然嘴里插着一支箭,但还是明显被我殴打致死的。
我坦诚山里多拖家带口的兽群,下不了手,好不容易才看见一只孤身野兔在外游荡。
兔子呢?
被这只独身饿狼叼走了,在树丛中追,不便放箭;不是这箭牵绊,还真不好追上它。追上后,兔子却早不知被狼丢在何处。
晚上我们一致认为狼肉很不好吃,有一种咀嚼新鲜木料的感觉。不过没人愿意尝试狼胃里的兔肉。
好不容易有块狼皮,被狼牙棍砸了后又成了下品。
倒是那先被我射中,又被狼叼走争食的野兔,还引发了琪姐一阵感叹,吟出一首诗来:“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银铃品说好诗,琪姐却说不是她做的,是在长安司马府中听闻的。说是早年平陵(隶属京兆尹)有士名窦玄,容貌绝异,才学成一时之名,天子以女妻之,其原配妻怨而做此诗。(此事虽为后汉事,然见于唐代《艺文类聚》和宋代《太平御览》两书)
二女子感慨一番,却忽然转头,异口同声问我有何看法。
“玄虽绝异,未若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之宋相(宋弘,官至相位,亦为京兆尹人,光武皇帝姐姐湖阳公主寡而欲嫁之,被他以此两句推拒)”我很是正气凛然,朗声答道。
二女睹我良久,忽有一小女子幽幽言道:“应为急智使然。”
“姊明鉴,铃亦为然也。”另一小女子点头附和道。
当夜,却不声不响过去了。琪姐虽然离去,银铃也没过苛责我。只说困了,早些睡了。
我怕有什么后着,赶紧先承认错误,然后自省,希望夫人能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银铃却只是抱紧我,似乎困惑地问了我一句:我很凶么?
不凶啊,很可爱啊。
那你为何如此怕我?
因我怕你不开心,想你一切都顺意。
那便够了。子睿……
此下需和谐一些夫妻之间属于正常交流,但不宜逢人便说的语句。
再此下需和谐大量夫妻之间属于正常交往,但不宜逢人便讲的事情。
从上面两句话上可以推出,我和银铃都极富实干精神。
昨天临分别之前,我兄弟其实还又叫住了我,单独递给我些其他药。在我还不明其事的时候,就告诉我,直到银铃临产,最好不要办事。虽然动作轻些是可以,但还是能不做就不做,否则对孩子终究是有些危险的。
未想,看到我脸部表情,这挨千刀的兄弟居然笃定我曾经与怀孕的妻办过事,差点痛批我。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反问他为何本来还说自己不通妇科的,为何现在这些都懂。他却义正词严说还不是为了我,才去努力钻研,一路回来时,还问了很多地方上的大夫。
最后,将那药的“用处”告诉我:太想要行事的时候就吃些,能灭火。
总之结果是,后来我再没敢在妻怀孕时办事。
不过具体那夜我们究竟做过哪些事情,就不便为外人道哉了。
第二日,早早醒来,利索起床,伊人仍沉睡。
舒展活动一番便跑到庖厨那里,按着张小妹教的方式,在众庖厨大哥大姐的帮助下,终于包出一个娇耳。
作为开山之作,其优点是:看起来还是比较像娇耳的。
缺点是我怕面皮合不起来,里面包不得许多肉。手捏的也不知轻重,放那里也觉得难看,但终究是我亲手做的,还颇得意。
众庖厨觉得这东西新鲜,也上手做。他们着实有功底,于是我那个第一个娇耳,最终被我自己剔了出去。
万事都有一个优劣,我在厨艺上目前表现的天赋和水准,显然就是极为劣等的。
这样折腾一番,终于做出一锅娇耳。看天色尚早,请众庖厨先享用品鉴。
众人品尝一番,觉得不错,只是馅淡了些,需蘸些酱,或者拌馅时多放些盐。
又问众人,这些东西是否可以给怀孕女子吃。众人一起查验所有原料,终有几位大姐做出结论:完全没问题。
终于,我端着谢氏娇耳,请我的初醒的银铃品尝。
于是,伊人那日清晨很是开心。
还心疼地替我擦去脸上不知何时沾上的面粉。
我确实不是故意在和面时沾上面粉的。不过早有大姐提醒我脸上有些沾染,但我没擦。她们自然也不便在我脸上乱抹,便只能留给银铃代劳了。
此谓之智,亦可谓之贼也。
那一日,琪姐果然陪我们走了,说有人搭伴出游也是好事。
不过银铃对我特是温柔含情,倒惹得琪姐不解。我觉得琪姐心态有些问题,需要调整。
于是伊人介绍了早上情形。
紧接着,我又被琪姐好一顿收拾,什么有了媳妇忘了姐,只要夫人不要至亲之类的。
我又不敢反嘴说:你昨日吃过,银铃没吃过。
只能解释道我不好意思请琪姐吃,因为是自己做的,尝了味道不如昨天的。
孟津往北水面开阔,水流平缓,其上游已积出几片沙洲,上有大片水鸟栖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便是这般情景吧。不过目前场上的窈窕淑女,其旁道貌岸然的君子只可谨守,却一时求之不得。
水那边便是温县地界,出山及至此已是巳时光景,便在渡口问询附近可有什么好的吃饭场所。
言道渡水后往北数里便有一家酒肆,酒不出名,烹的狗肉却是附近方圆最好的。只是店家狡诈,怕需有钱有势的人去才能吃得好的。
我问银铃有没有带钱,却听得琪姐以剑击车道:且随姊,姊多金。
过了河水,地势一下平坦许多,连土丘都不多见。倒是回望水南似乎有几座突兀的小丘,倒似贵胄的陵寝。
那酒肆倒也好找,沿路不多久就到。临到近处还能听到狗叫,赶紧看向银铃,她倒不怕,说有我在。
我马上还裹着根狼牙棍,看了一眼,也觉得心中安定。其实我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带着它,或许是如果我那小舅子兴味上来,要看姐夫耍耍天狼,岂有不现一下之理。
再近,香气已然扑鼻。
客人已然不少,赶紧入内寻个僻静处,请两位坐下,放下周边帘幕,隔出一个所在。唤店中内侍上好狗肉,特别提及,此间有孕妇,需得留心。那厮很是机灵,应答如流,听得舒心,又安顿下随行饮食,就这般布置下去。
不多久,一鬲伴着下面炉灶一起呈上,里面翻滚着浓稠的汤汁,着实令人垂涎。这番分食,自是我的差事。
未想却听得不远处,有人以剑杵地,继而起身。耳边随即听得一少年声线朗声道:“缘何此狗肉不新鲜,显是过往陈肉。”
闻得此言,我吃了一口,却不得要领。只觉得很是香浓,却不知是否陈肉。
还需姐姐尝了一口,才说确实不新鲜。
我很是生气:已经让他只管上好的,为何如此?
银铃拉住我衣袖,让我继续听。那店家却不慌张,只说前几日那屠狗师傅要回家看老娘,他岂能违背孝子之心,只得让他多杀了几日的量。天气又热,自然不新鲜了,还请客官谅解。
那少年没了声音,还道:确是应该。却听得另一边几案的客人小声聊道:屠子阿四今早还见。定是前几日没卖掉的,继续卖了。却找这种理由搪塞客人,那少年显是第一次来,还真被唬住了。
唉,别乱说话。这店家人多,莫让他记恨,夜里放狗咬你。那狗怕他,却不怕你。其实虽是陈肉,也算可口。
我冲两位点点头,她们似乎也立刻知道我要干什么。一人迟疑后点头,一人立刻微笑点头。
毕竟让银铃吃不新鲜的肉,这条罪,就够我折腾他一下了。
当然我是要“替”店家想想办法的。
“我来帮你屠狗,不要工钱了。大家既然花钱自是要吃新鲜肉的。店家,可好?”我很客气,加上我这身衣服也不甚光鲜,应不会太扎眼。
那店家倒不慌乱,指着路旁一个大栅栏中一群正抢食的饿狗和和气气回道:“未想先生还会屠狗,真是帮了我们大忙,太好了。我这里这么多客人,至少需四条狗。”
很客气。我差点相信他真是希望我去屠狗。
栏内数十条狗正穷凶极恶地撕扯什么肉。
我自不慌张,去车上取弓,在他还未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前,直接拉满弓,冲着狗群就是一箭。
也算这些狗的晦气,一箭穿了三条狗。一条立毙,一条垂死,一条兀自挣扎,旁边狗有些根本不理,有些则惊慌跑开。
店家有些慌了,看我又慢条斯理张弓,赶紧拦住。还辩说:箭射的,放不干净血,肉会腥。
我收弓,从马上取了狼牙棍,客气道:对不住店家,这就去放血。
我杀过的狗真不在少数,似乎狗也能感觉到一般。我一跳进栅栏,狗竟都开始躲我。我曾隐约听老四还是谁说过,若是你杀过狗,杀多了,除了小狗崽子,大部分狗都怕你。我还记得皇甫若的那两条狗看见我的样子,似乎可为证。例外的仿佛只有小四嫂子的紫云龙,不过好像那也是条幼犬。
不想没注意,想来好像小女孩都喜欢小狗。
原本我准备再打死一条狗顺便误伤几条狗,吓唬一下店家就了事的,却被一声呼唤叫停了。
还是那个刚才质问店家的少年声线响起:这位大人莫非姓谢?
一语令我转头观瞧。
一个十七八的英武少年,抱剑拱手而立。
我跳出栅栏,倚下兵器。正襟拱手还礼:正是,未请教?
这小子声音忽然放小了,除了狗栏旁的我和那店家,其他人恐难闻及。
莫非是襄阳子睿公?
何敢称公,然,正是鄙人。
果然是姐夫大人,请受弟一拜。
声音里忽然带上了少年般的欢快,还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兴奋。
我自然立刻意识到这个人是谁。
正待要携其手以入,忽觉不对,赶紧又说:稍待。
又跳进栏内,只手将三条死狗后腿拢于一处,一把拎起,发力丢出栅栏,又转身故意冲其他远远躲在栏边的狗狂啸一番,才志得意满跳了出来。
“赶紧去做,差多少条。即来唤我。”交待完,赶紧拉着少年,去了银铃所在。
“铃儿,巧了,这位少年便是你的弟弟。我们来寻他却在这里遇见了。”我也努力压低声音
“您二位哪位是……我的……”这也是,小彪怕是生来第一次见银铃。
银铃有些激动,还需我搀扶起来,忽的又尽力压下那份感情,微施以礼,声音也压低了:“妾身便是汝姊银铃,弟这十数年可安好。”
我这位小舅子也不含糊,立刻拜倒,以礼相酬。还赞道:若有姊姊相授,或彪无需来此处。
我静静退出,挥止我妻弟的行礼,让他们好好叙谈,还顺道拉着姐姐出来。十几年未见之亲身骨肉,叙个旧也是好事。看银铃不能自在舒意,还是把一个相对来说的外人领开为好。当然,不能直接请出,便只能我舍命陪此小女子了。
琪姐倒是爽快,甚至打算直接去庖厨寻店家晦气。
我道还是需小心,憋急了店家怕会对我等不利,还是由我去和店家交涉。
颇是被琪姐揶揄了一番。
转身过来,又转身回去,和琪姐要了些钱。
又被琪姐嘲弄了一通。
转身唤住店家,直接多递过去些钱。似乎很为他着想般商量道:我非欲为难令肆,只因此行有贵人,若得罪了,怕你们这里难有人得幸免。
这厮已然战栗不住,钱都没敢接,哆嗦回道:既是平安风云侯的意思,我等自好好做事,不会有所怠慢。
你如何知道?
那少年提到大人姓谢,您又用那般兵器,那少年还说您是襄阳子睿公。进狗栏,群狗竟躲避不敢上前。除了那位平安风云侯大人,还能是谁?
其实第一句就够了,不知道为何狗怕我也算是平安风云侯的特征。
“恩,你知道也好。此间还有两位贵人,都听说了你的狗肉好,才命我护送而来的。做好了有赏,她们若说不好,我保不了你们。”
是是,那是自然,小肆不敢怠慢。您请就坐,我已吩咐下去,自会奉上最好的。
恩,你最好小心,贵肆狗肉已有些名望,若以后再玩这种花样,被贵人碰上,就不止毁了名声这么简单了。
这番他们手脚还真麻利,鲜狗肉的味道也着实是一绝。四人吃得也算尽兴。
细谈之下,才知我这位妻弟也准备去洛阳一游。说若能遇到我们更好,不过遇不上,也不打算专程去拜见。
被我的琪姐很是一番责问。
“恐他人以彪欲藉姐夫求取官职耳。”他的解释很是有番傲骨。
“学业可成?”我自然动了心思。
“不敢称有成,然觉私学已无可教之事。不用,不知学以何用;不学,亦不知用以何学。”
“好,能有此见地,姐夫愿敬你一盏。恩,诸多事情不是靠书堂所学就成的。从稗官小事做起,将经学之术融会其中,或能有大成。”我抖了一下袖口,正襟危坐:“你即便为他人所荐,将来也难免会为世俗碎语所诬。若先有功绩,再……你可愿先更名改姓去某一封国从一卑微小吏做起?”
“不知姐夫意思是?”看他有了些兴趣,我觉得更有念想了。
“你是银铃的弟弟,我举荐你似有不利。”我顿了一下,继续把他往沟里带:“赵,魏,秦,楚,越。颇多挚友于此四个北方封国,我往昔往荆州带过很多人。若由我举荐于诸友,你只要不姓谢不姓司马,怕没人意识到什么;一个南边的我的封国越,自是……哎呦,反倒是越国怕还真有些困难……我那个监察史正是昔日大名鼎鼎的张俭大人。唉,那老爷子,我带回去的人常被他参劾,只能去他国谋个差事。琪姐,刘辟、何仪、龚都他们三个现在都在赵国吧?”
“哦?他们过来是因为张大人参劾的?他们现在好像一直跟着文远,好像还算得力。当初是因为什么被张大人看不上的?”我有点担心害了人家三个。
自然需找个好由头灭火:“好像也没什么。那几日他们才到我军中,还不熟悉我军军令,怕是有夜号令巡夜出了点什么问题。结果张老爷子却不管他们才到,很是认真地在我那里告了一状,说什么不要让他们去越国,以免路上遇险时,难以呼应。他是长辈,智自不愿忤逆,又怜惜他们几人着实是人才,便请父亲带走他们。”
“我想去越国,我就叫司马彪,我要让那位山阳督邮张元节(元节,张俭的字)无话可说。”心道齐活。
当然我口中还赞叹,他年岁尚轻,竟对往昔典故这么熟悉。
他还谦虚道:张元节大人名声太大了。
瞅空看了几眼银铃,要在她注意我时,给她一个点头加微笑。
仿佛我一切全是为了她做的。
当然,有为她做的成分在内,也有我自己的心思。我这位妻弟不愿承其姐夫之蒙荫,是个有气节之人;能不惧张老爷子的严苛,是一个好强之人;能体恤屠子,是为宽厚;能被店家几句话蒙蔽而体恤屠子,是为涉世不深。
这样的孩子,还是我看着成长比较安心。
“史书可好?”作为主君,很显然是要假正经的。
这孩子当即自行囊中取出一卷竹简递与我,那八分(隶书)书法很有银铃的风骨,只是更张扬有力些。
赶紧递与银铃,还打趣道:应是岳父教的。
忽忆起那上面文字有些异样,还是银铃仔细:这不是黄小姐的诗么?
琪姐本一直在旁听我忽悠我的妻弟,这时她也接过去:这诗篇仿佛是蔡大人记诵的那位黄小姐的。
“弟只觉得中间差了些,便想着此番去洛阳那酒肆去寻知情人补齐。”
我略有尴尬,不好多问。
琪姐却忽然来了精神:你喜欢那姑娘么?那姑娘不错,你姐夫有了你姐,还有位安国夫人,你可以考虑考虑。
我这妻弟大窘:公主取笑了。
不过从他不惊讶姐姐后面一段关于我的多余话,他似乎已然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更是不免忐忑,心中“啊啊啊啊哟,啊啊啊啊哦唉”地乱跳起来(注:你们懂的)。
银铃也追问如何见到此诗,为何又想起要去补全它。。
妻弟解释起来,这番话可就长了。
前些日私学来了一个男装女子,旁听了一番经学教习。乡学之中,旁听并不少见,夫子与诸生并无多虑。最多几个顽皮生童偷眼观瞧这女子。未想寻一授课间隙,这女子竟向夫子发难,说是讨教,听着却是要指摘其中过错的。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私学中以社稷稳定需愚民为正解,还引了老子之“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以为佐证。黄小姐却说实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学堂夫子自不屑,又不好当庭对一女子发作,只得诘问其理。黄小姐道:子曰有教无类。其有三千弟子,上数其首子渊(颜回)便是平民,孔夫子岂是行“不可使知之”之师乎?
又如“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学堂诸生皆以无需辩明直接放过。她却举了一个反例,这个反例便是我。言我虽纵董贼入蜀,然能于蜀人前折旌焚麾,肉袒拜倒,任诸人处置,赢蜀人皆敬服。故而“子曰举直,睿乎知纠。”纵有春秋大义,为何自古仍多“枉”?其中曲折,非一言可蔽之。“直”或有错能为“枉”;“枉”知悔改亦能“直”。知纠能正“枉”;不智能错“直”。上视之直,下未必然;下以为直,上亦未必然。史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引自《史记》中《淮阴侯列传》)因一失而称其枉,一得而名其直,岂不大谬。
第一段,银铃仿佛也是这么教我的。关于第二段,我总觉得黄小姐虽铺陈流利,却还是有些偷换其中名目之嫌,即所谓:名可名,非常名。钻了学堂夫子在此处自以为是,不做深究的空子。或许她只是忽然想起了我,以及她为我作的诗,便拿来做个说辞。想到此处,我却更觉羞愧,若非益州之人皆重义,我应早葬身秭归山中了。
陆续有数问,自学堂夫子以下竟不能驳其辩。
司马彪对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却见识过人的女子很是敬佩。他又有些仗义任侠,怕学堂中有些心胸狭隘的顽劣生徒会对其不利。那日课毕,便暗中跟随护送她。终在一处荒弃的庭院被黄小姐发现。交谈之间,司马彪发现黄小姐总是提到和我相关之事,黄小姐也发现他是我的妻弟。
她慨叹总躲不开我。
我妻弟答曰,因他在你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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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纠结难解
彪提到那日二人在一个荒弃的院落中石上对坐,这院子说是多年无人居住,四边墙壁业已残破,庭中却野草蔓蔓,青翠动人。
妻弟的一句心中有我,令二人都不由得沉默了半天,还是黄小姐先打破院中寂静。我的小舅子仔细绘说她脸色不时稍变,不过一直倒也轻松,看罢周边情景,便说要送他一首诗,还问有无笔墨。那日我的妻弟正从学堂出来,便从书箱取出笔墨和一卷短的空白简。伊人展开时,不知为何,笑了一声:“十片简。”我妻弟未明其理,还觉得不好意思。解释道:只因随身携带,纸有些贵,简牍大了又嫌累赘,便只带了些许短简,记些琐事琐思。伊人倒也不怪,略一思索,便开始写。我妻弟在旁看着便觉得很奇怪,她只在竹简的边缘写了一圈字,本要在其中继续动笔时,忽然停住。似看着自己在简的左上位置发呆,又抬眼观瞧周围景致,便笑着停笔了。
于是,留给我妻弟的全文就三十六字。
然后伊人就此告别,飘然而去。
我的妻弟一时读不出此诗意味。却在一处酒肆听到有伶人吟唱另一段诗词,还听说是洛阳一个男装女子在酒肆酒后随意赋的。觉得应是黄小姐,便寻那伶人记下词,又觉得似有删节,对这位黄小姐更是有兴趣,这便想去洛阳寻访一番,凑个完整。
“第一个字是独么?”
“是青。”居然是另一首回文诗。
“你可记得全诗文字?”
“那文字颇无章法,记不清楚。她竟不是从右上而是从左上开始往下写,只记得开始第一句是青青子衿,然后缡怡心复什么的就开始看不明白。最下两字是清明。想着若是:‘青青子衿缡,怡心复清明’还有些意思。不过她忽然在最下转往右,仿佛先要在一圈写满字才要在中间写。我怕她是要故意为之,因见我在旁一直观看,想让我暂时不明其意,便拟好了词,却要如此此番慢慢其中填字,最后才成诗;只是后来看着‘青’字,又看周围景致,可能是想到什么其它事情便先走了,或许以后会给我补齐。抑或嫌我简小,而故意为之。竹简在弟的寓所,若有兴趣,可一同前去。不过……可能有些杂乱,还请赵国公主大人,姐姐姐夫原谅。”
三人都表示有兴趣,且不介意。而我已然知道这首诗最初十个字的读法:青青子衿,衿缡怡心,怡心复清,心复清明。
我忽觉得我这妻弟可能会有些拘于小节,不能跳出原本事情的框框;囿于一隅而不能自拔。
概括地说:死心眼。要说,这点我小舅子还真随我岳父。岳父大人都已经让银铃陪了我十八年时光,嫁给我又能怎地?
希望岳父大人算不到我现在还在吐糟他。
这番彪和银铃一车,我与姐姐一车。
许多年不见,他们应有很多话要说。
我们这边也类似,不过可能我的情况不是很好,至少应该不如我的小舅子好。
姐姐显然对我和黄小姐之间的故事很感兴趣;她对深入挖掘她兄弟的这种轶事乐此不彼。
在各种威逼利诱下,我只能招认一些诸如相识的情况,当日的回文诗之类的。此下挖苦嘲弄取笑不止,端是个好闲事的小女子。
终于熬到小舅子的寓所,不知何时转入城内偏僻巷落,马车已不能进去,只能下车步行,这才摆脱这位小女子姐姐的各种唆摆。彪说幸得这几日都是晴日,否则这窄巷泥泞得很,进出都会粘一鞋袜的泥。
转进去,终有一片小院,院内空地只十数尺方圆,却长着各种不知名的野花,颜色不一,甚是好看。
“这是姐姐……呃……我说的是佩姊与我选的地方,租下来的。说是清净,宜求学。”
“你吃饭在何处?”我言语一出,耳边便闻得二女子的窃笑,定是觉得我只想着吃。我却觉得自己想得很有道理,吃毕竟是头等大事,而此院中显无锅灶之类物事更无庖厨的居所。
“此地司马私学供我等外地司马族人学子饮食。不过地点设于本地几户殷富的同宗家里,我和几个京兆尹和左冯翊的同宗学子都在此巷外右侧百十步外的一家用饭。”
“甚好!”我不禁觉得这里的司马家着实厉害,如此重子弟之教育,何愁不出人才啊,想到自己的两位夫人,更觉得似乎来一下是好的,赶紧正了一番衣冠。
推开木门,妻弟将我们引入,迎面墙壁上却是我那位安国夫人的手迹。
彪弟显然明白进门的人都会被前面一篇文字吸引,自然骄傲道:“这是佩姊与我写的,勉我好学。”
“浩浩江河,舟楫渡之;迢迢关山,车马越之,人而无知,学以致之。悬梁刺股(苏秦),致神气六国(这个词今天扬州南通盐城地区还在使用,不过是贬义,大致意思是嘲弄有些人得意洋洋的,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意思,作者注);凿壁偷光(匡衡),终相君一朝;三年不窥园(董仲舒),而通天下经;渊曾箪餐瓢饮(颜回),信赖漂母进食(韩信),奚只易五羊皮(百里奚)。寒室促拘,可以容卿;陋院浅狭,可以观星;偏巷僻远,可以静心。虽处方寸蔓菁,可阅尺牍汗青,能思无穷化境。多览阙惑,多闻阙疑,多思阙嬉。垂髫岂可永,入世无所凭,皓首悔难尽。不必苛求虚名,穷则无愧于心,达能兼济百姓。试问千年兴衰,何君为民忆,几人入丹青?”
姐姐不禁赞叹,未想安国弟妹有如此之才,并不差于那黄才女。常人以对仗成偶为美,安国弟妹却以三立文。
我心却道,也没见你这么称呼的,那铃儿岂不是平国弟妹。侧脸观瞧银铃,铃儿倒看得很是入神,还不时点头。彪似乎也同意姐姐看法,还说自己曾问为何如此,姐姐答说是说应“三省吾身”的典故,说今吾尚年少,虽无需过虑其一,便一日三勉自己也无妨。
二女子议道此文也有可言之处,若肯用功读书,何处都是宜学之所;若是不愿用功,定是哪里都觉得不是读书之地。
这番我也点头表示赞同。
姐姐果不其然问道我当年可用功,银铃还算厚道,还是夸了我一番。不过还是抱怨我,在家跟她学过了后,在学堂听到类似的便不愿听了,倒是我的老师却还看重我,也算一桩奇事。
言语嬉笑间寻出那简,便让我们观瞧。却见那简果然是周围一圈写满了字,其状为:
青庭葬形绘可情吾尽尽
青荆
子履
衿行
缡警
怡系
心铃
复子
清盈
明明子佩寄君卿重义盈
这却是我的长项,寻一空简,直接将此诗全篇誊清如下。
“青青子衿,衿缡怡心,怡心复清,心复清明。明明子佩,佩寄君卿,君卿重义,卿重义盈。盈盈子铃,铃系警行,警行履荆,行履荆尽。尽尽吾情,情可绘形,绘形葬庭,形葬庭青。”
她终于有了一个终结。这也是好事,若是她又执泥转进死路不能跳出,我却想不出她会写出什么。
他们三人竟讨论起黄小姐和佩儿的才华孰高。
我却觉得没有什么可比的,其实就如这首回文诗,黄小姐一直郁于诗情画意,佩儿植于天经地义。若算上银铃,她却循着天理人情。如此说来,这三者之间,我已然有了选择。
银铃提出要去拜访一下一直招待我这小舅子的人家,还说带了些合浦珠正好可以作为见面之谢礼。
我表示我身份稍有特殊,不便跟去,免得事情失了轻重;银铃思量觉着不错,便由得我自己在外。姐姐却很有兴趣跟去瞅瞅。还让银铃只说她也是彪的姐姐。
我乐得清闲,对姐姐的再一次角色扮演表示了理解和鼓励。
不过很快我便不得清闲了,原因城里来了两个熟人。
我原本的计划是找个临近的酒肆要上几斤肉,再筛些酒,一边吃喝,一边等着她们出来。今日中午在众人眼光中,还得不时应答各种不是毫无意义,就是完全没有意义的问题,加之是我分的肉,越想越觉得自己有些饿了。
就在我刚要了肉,心情愉悦地正欲寻个靠窗的位坐下,竟看到葛凉又是那一副方外散人模样,漫无目的般在酒肆外这条道上齐整地踱来。
我目标明确地跌跌撞撞冲到他身前,要说这身有些正经的衣服确实不适合我。
还未等我说话,他倒是很有礼节的行礼。
先还礼,赶紧问道:“君如何在此?”
“无事便出来,听闻主公来的是这个方向,便来看看此处有何特别。”
“何时来的?就你一个人?”
“主公出来后,我便出来,这邙山颇多禁忌,多有官军巡检,好不容易出来,便到这里了。那张林也是无聊,便跟着我了,此刻怕又在何处偷看漂亮女子吧?唉,无药可救。”
我松了口气,想着又好笑,便说道:“带着这么个累赘,哀哉足下!(介子推典故)”
“主公是希望把张林烧死么?”这厮总是动不动便来这么一句够吓我一跳的话。
我不禁琢磨这小子这次又是怎么想的,但看他似乎挺认真地开玩笑样子,觉得此子要又要和我正儿八经地胡扯上天地间玄机,我不希望最后讨论出的结果就是我们应该依礼且遵循天理道义地把张林这兔崽子直接处理掉。便肃容道:我从未如此想。君为何有此一说?
是为心有所思,口有所言。君之一言一行,势必因心有所动。君以此典宽慰于我,便是心中已将张林视为木屐了。
我更是皱眉,看来这孩子瞎扯上瘾,要将收拾掉张林当做一件天地间顶重要事情来面对。看来不能正经糊弄,须得不正经地敷衍。
“林,吾与山中见之,征辟于麾下,贸然如此,岂不使投我之人寒心。”我尽力摆出一副为之奈何的架势。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语出《左传》)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语出《论语》)。”
看来这孙子是铁了心要在处理掉张林这个玩笑上越走越远了。
于是紧接着,那个按葛凉道理该被烧死的张林,就屁颠屁颠地进入我的视线,似乎在寻找什么,但很快看见了我们,更加屁颠屁颠地冲了过来,然后劈头就问了一句:主公,据说此处有两绝色女子曾出现,说是拐进了个巷子,您可看见了?
我看向了葛凉,葛凉笑着看着我。
“这事交给你了。”我很平和地和葛凉说了一句。
我决定转身去吃饭。这破事老子不管了。
那酒肆的主人却似乎有些受惊,一直在路上看着我们,我问道何事?他却说我要了这许多酒食若是转身走了,怎生再卖出去。
“有吃的?”二贼子闻得此言,皆惊喜。要论及这事情上,这俩货倒差不多。
于是乎,两个人在我前面,很没有什么样子的吃了起来。看着他们的欠收拾的样子,有时真想把这俩都绑树上烧成木屐,虽然木屐不是烧出来的。
这一番她们在里面可就久了,我甚至想派这俩挨千刀的吃货绕前面那院子看看有无后门,但想着银铃不至于将我丢在这里,就有些着急。
但是带这俩进去,明摆着丢人。一番踯躅犹豫,只得又点了几斤肉,筛些酒。乘着酒肆庖厨筛酒切肉的当口,我还是将这两人打发出去看看前面院子有无它门。
就在热腾腾肉刚摆我面前的开心时刻,却有一仆人到我案前作揖,很是有礼。
“请问,先生可是申公子?”
“正是,汝……”
“哦,正如尊夫人所言,可否随在下去我家主人院中。”这番话和这人作派确实上得了台面,这司马家确实有些玄乎,连个门下之人都有如此风度。
我看着他,心中却想着刚上桌的肉和酒,但明白,去是一定要去的。
那仆似已看透我所想,直接转身,给钱与那酒肆主人,只说是替我付账。然后转身再请我。
我歉然表示感谢,毅然站起身来,决然随他而去,心中依然挂念我那一桌没动的酒和肉。
不知道他有没有看透此刻我心中所想,不过看着他头也没抬的领着走在前面,估计看透也当不知道。
我与那酒肆主人说,刚才于我席上二人若是回来,让他们在此等我,此席勿撤,留于此二人享用。
终究松了口气,这一桌东西终究没糟践,也终究没让他们在人家院子里糟践我家名声。
这一番整装,随他入院。此院内颇是优雅,庭幽园净池清草青,看着便那么舒适,不知长住是何等快事,心下努力记下诸般布置,回广信,也可依此捯饬一番。我自名道貌岸然冒充文士之粗人,又喜好在外人面前附庸个风雅,如我这般不要脸装风流的人在在此自然需要谦恭虚心起来。
过第一进庭堂,便有一中年男子在此躬身行礼恭迎我了。
看着银铃也在其旁随之与我行礼,并站回我身边,猜知此人应为此间之主,赶紧回礼,“内子因弟之故打扰府上,还请主人家海涵。”
“辅政卿大人此话怎讲?”主人声音不大,中气似不如我这般足,但也算清楚:“辅政卿夫人光临寒舍,已令敝居生辉,怎能称打扰?”
要说其实这话不应该说,按理我辅政卿入民宅于习俗法理不合,但这个年景似乎也没有人追究了。要说随之一同衰落如那荒园般的便是民爵制,什么公士,不更这番词语只有学堂的老师或许会提及了。不过也好,至少那荒园也重又恢复生机了。有些东西不合时宜了,还是去了算了,去掉了说不定更好。
下面一番例行公事般礼让往来,我很熟练,但我记不得具体步骤,反正他走一步,我随一步。他有甚礼节要走过场,我忍着不耐烦陪之。看着这一步,我至少知道下一步我要如何。
要说这点上也应该改改了,他家比皇帝陛下那边都啰嗦,浪费老子吃饭时间来干这个,着实令人不快。
看起来应该算是一家有古风的人家,但是太死脑筋,就不能省省么,折腾得老子又饿了。要说司马家的死脑筋看来算族风。
希望岳父大人没有睡着了做恶梦,梦见我又诋毁他们大家族一次。
紧接着我就懵了。
引入正厅时,我转脸看见了堂上岳父大人的微笑。要说分辨岳父大人浓密胡须中间的微笑和面无表情以及面有愠色的区别,我可是在越地山中没少花时间观察和琢磨。
而更令我吃惊不已的却是在场居然还有一位故人。我许久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神了,他似乎又回来了。不过看衣服,似是便装到此。我自己看了看自己,倒还算整齐,不过也没显露身份。不知何故,我还松了口气。
这是一家什么人家,他老人家如何都到了这里。
首先,礼节仍不可少,我犹豫了半天先和谁说话,乘着这按座次行礼间隙,心中也算计较了定当。
“未想郑公来我妻族盘桓,与此间主人有旧乎?”既然岳父是次主的位上,我便也混入这边主人口吻。
此君似思索了片刻:“似与君相若。”
这话听着耳熟,似乎我和卫仲道大哥这个书呆子也说过。
“郑公大人也知我妻族俊才众多?”我不是傻子,虽然我明知道我和他来的目的不一样,但如此说来,似乎他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除非,他夫人也姓司马。而据我所知……我还真不知道他夫人姓什么。看皇甫若小妹没和银铃叙亲,应该不是。
皇甫大人眼中忽然仿佛有了一丝光彩,旋即又黯淡了,忽然笑了一笑。
他没再多说话,只是与岳父大人私语一番,便起身离去了。
临了,他还与我说一番:此等不期之私会,不足与外人道也。
很谨慎,但若为此何故不先行离去……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了。
便也借故离去。
无人拦我。
心中明白,他们都想让我去。心喜道:蒙对了。
真是蒙的,我心思其实大多还在外面酒肆,只是此刻需得收敛。
未几步跟到后院僻静,我看前面人走得慢了,补一句:郑先生,留步。
越贤弟,何事?
“君特意留以见鄙人,余虽愚亦度君似有要事欲与在下叙谈。”我觉得我有点罗嗦。
“且借一步叙话。”郑公似乎很是小心,最终他说了一段很是奇怪的话:“此处据说名留园。今天天气不错,若天有变,这留园听说会闹鬼。到那时,我是决计不敢驻足其中的,还请越侯不要在意,不过鄙人决计不会装鬼吓唬你。好了,告辞,君无须远送。”
最后一句,听着应是真话。我便没有送出去,其实心里也知道我不适合跟出去,尤其是若是碰到那俩,就更麻烦了。
我似乎有点轻重不分。
走回去,我还在思量他的话,忽然看见旁边一个小个子婢女贴着厢房窗户目睹我的路过,觉得好笑,想让她别那么紧张,又想着皇甫大人那话,便问道:“后园为何叫留园?”
“禀告大人,这后面的不叫留园,我们只叫后花园,并无什么其他名字。”
我豁然开朗。
那婢女也算开通倒还反问我:“大人为何有此一问?”
“无妨,只觉得此园甚美,我愿留之。”心中还想着若我把广信侯府中庭院如此布置,银铃和佩儿应会很开心。
那日后来再无多叙话,我们自后门乘车离开,也未说什么话,绕了一圈,过酒肆后才命人叫来了两个吃撑了货,上了另一辆车。
那夜夜宿另一家司马家在温城之外的幽静别院,显然,岳父常来于此,他倒是显得很是熟悉。
我和银铃陪着岳父,那俩货喝多了,在车上直接睡死了。
岳父屏退众人,问我:郑公何意?
立储后,在外之刘姓和袁姓诸侯必有乱事,他将两不相帮。
义真太谨慎了。岁月真是把他给磨没了,若无郑公相助,看来怕乱事要长了。虽子睿战阵之上多有胜绩,但论当今我朝第一统兵上将,应是皇甫义真无疑,况其一心为汉,忠心耿耿,若有其相助,不虞有它。
银铃叹道:唉,昔年郑公能收赵忠之宅,能拒张让之逼,是怎样的一番英雄作为!中平元年,便是他上书除党锢,也是功在社稷……或许是毕竟无论哪方胜出,都还算是汉家天下,其能守中,便随由之吧。
这番话不像银铃说的,但想想应该是要劝解岳父大人的,也释然了。
岳父似乎也果然释然了一般,不知道他都是怎么想通的,或者我的妻已经摸准了岳父的脾性也未可知。
岳父忽然站起来,立刻走出去了。
我很是莫名其妙。
银铃似乎也没明白过来,“父亲?”之问刚出口,岳父大人已然消失于门口。
我和银铃自然面面相觑。
未片刻,我等尚未明白所以然,岳父却领了个年轻人进来,直接介绍给我,称这个年轻人叫:胡泽(湖泽)。
作为这么潮湿温润名字的主人,他看起来完全没有很水灵的那种感觉,而是很硬朗,如同一块岩石,棱角分明,虽然脸上似乎总带着一种微笑,但你还是感觉他强硬得像块铸铁。
问了表字,答为:传圣(船渗)。
“那应该是在水里泡久了。”我心里很是自然地联想着。
但紧接着,岳父大人提到了他的父亲:胡腾,胡子升。
我立时站起,很是深深一揖:“令尊是否那位独为窦大将军(窦武)殡敛行丧的胡子升大人。”
“正是家父。”传圣很是恭敬地回礼。
“令尊现下何处?”我至少知道胡大人亦被阉货禁锢。
我问得很是冒失。岳父大人替他回答了,光和年间故去了。岳父去吊唁时便将小胡泽带到此处,以司马泽之名在此处求学。
“君欲有何为乎?”不用怀疑,鄙人又要开始拉人了。而且既然岳父让我见他,自然应有这层意思。
“吾与义父商议,正欲往日南。”
“哦,那是越之地。不过尚有动乱,旦夕暂不得平息。若要去,可先到我广信暂居。”我其实不太明白他欲何为,想到我大汉最南去看看风土人情?
“我要去寻窦大将军的妻小。”
“咦,窦大将军妻小在日南?”(后汉书里有记载)
“恩,因窦大人终究是皇亲,阉贼们也不便将皇亲家眷全部铲平,便将夫人与其儿女流于日南。久闻天南之地,瘴疠横行,少男多夭,怕就是想绝窦大人之后,而且路途遥远,押解也是秘密进行的,可能还想着在其路上下手。然天下义士何其多也,一路皆有义士相助,便真就平安到达日南了,那里太偏远阉贼也用不上力,下道命令也得几个月才到,这份贼心也算收敛了,这夫人与其子女也真就平安了。当年他们最终到的地方似乎叫比景。”
我长吁一口气:“天地自有正气在,此事我必助君达成。”
比景这个地方,图上见过,似是一个靠海的地方。
银铃夜里忽然想吃东西,去庖厨那里取了,银铃又不想吃了。又说还想吃今早的狗肉,我便说去看看,顺便看到葛凉似寐有惊把张林蹬下了车。未及出门,一侍女跑来说夫人又说不想吃了,让我回去休息。
那日以后,有这么一阵,银铃总是这般,忽然有胃口,而且转得很快,让其夫君很是欠觉。
回程中岳父与我等告别,只说,我当快些回去。
我觉也是,便就赶紧赶了回去,在家至少方便帮银铃搞吃的。
有时银铃与车上小睡,我才命车走慢些。此期间便与葛凉,张林,以及新来的胡泽同车,他们倒已处得不错。有时大家都累了,便不言语找个角落靠一会儿,听着车轱辘吱扭扭乱叫。葛凉还总结道:张林和这车似的,吃,妞,吃,妞,吃吃,妞妞,吃妞。
剩下两位旁听者皆点头示意。看来胡泽很能识人,这么快就了解了张林的本质。
回家亦未一日清闲,次日便被陛下遣出携数公主打猎。
数等于二。
二女玩得尽兴,我却因欠觉直接在回程的车上睡着了。
很奇怪的是,等我醒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在驰道上。在驰道上车的颠簸要比其他路小很多,来往过那么多次,这点感觉应该没错的。车内昏暗,似乎有人在车门处坐着陪侍我。懒得问为何,或许是要陪两个姐妹回宫复命,我还是乘机睡上一觉为上,今夜又不知要有几出。
车折向右,上了铜驼路时,我便再也睡不着了。但是身子有些懒,依然不想多动,还是等人来请再说,这几日夜里起身是多了些,睡不安稳。
但很奇怪的是,这一日在铜驼路上再往左转之间这段直路长了一些。这段路我走得多了,不应该如此长的。
仿佛绕了一些路。我记得南宫前面是有很大一块地方停车拴马的,莫非是躲避停的马车。
按现在这个时辰,天都黑了,莫非今日宫内有大宴。难道诸侯们还没走完?或是召集朝内重臣们,又或是兼而有之。
等到别人来请的时候,我才懒懒地起身,整理一番才随人进殿。
殿内空空荡荡,什么吃的都没有。旁边卷帘全放了下来,殿里虽然不算闷,却总觉得有些压抑。
一番行礼完毕,陛下依然先拿我开起了玩笑:我听说了,银铃媳妇害喜,这几日吾儿睡得不好,这一路睡进宫,觉可补好了。
“回陛下,恕儿臣无礼。”
“哎哎,这里空无一人,不必如此多礼。还有,既然此间空无一人,父皇有些话要问你。”
我觉得有问题。有问题要问,为何要到这么大的一个大殿。而且为何强调了两遍此间空无一人。
“陛下请不吝赐教。”我很是恭敬,甚至身体都坐正了。
“汝可愿认祖归宗,续我汉室宗谱?”
我身体一激灵,整个人跪了起来,又觉得这动作有些突兀,赶紧伏倒。
“请恕有罪儿臣无礼,儿臣亦听得坊间传闻。然儿自幼长于布衣之间,对前事种种丝毫未知,今未有凿凿之证可明吾实生于宫闱,岂可贸然行事。况此事若开先例,唯恐有心怀不轨者编造谣言,言其生于宫闱,应承大统之类大逆之言,或许便能纠结一干谋逆之徒,则此诚危及我大汉基业之事,不可不查。纵是然,为大汉社稷亦不可为之,尚今未明乎?”
陛下沉默半晌,确实这件事情尚无确凿证据。
而这个皇长子是万万不可认的,尤其是周边这些帘子后面很令人生疑的时候。
最终结论:今夜我留在寝宫,银铃媳妇早接进来了,说是**方便准备各种吃的。
总感觉今天这趟有一搭没一搭的,不知陛下怎么想的。
引到了住的地方,银铃不在,但这间屋子很熟悉。我记得有一日住过这里,还无意打翻了油灯,烧了这里,似乎现在已经恢复好了。
屋内挺大,不过陈设很简单,估计当日烧了不少好东西。
陛下一定是故意的。
只有一张床榻,一口大箱子。还有一张几案和几个垫子。
我走来走去,摸来摸去,掀来翻去,非是闲得无聊,而是闲得极其无聊。
陛下夫妇再次不期而至,皇后殿下似乎还刚哭过。
我慌得赶紧跪伏:儿臣惶恐,若有话伤及母后,还请恕罪。
陛下叹了口气,竟坐到了几案上:唉,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对这间屋子这么熟悉么?
“儿臣上次住过。”
“可你上次可没有这次这般徘徊踯躅。”
我不好说银铃不在,自己闲得无聊到什么都做不了,这里连册书都没有。
“因为这里就是为娘生你的地方。”皇后又哭出声了,而此刻,她只是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你反复打开又关上的箱子,就是当年藏你的地方。”
陛下也叹了口气:“你上次打翻了油灯,这里着了一把火,结果屋里烧损了不少东西,就此榻,此箱,此案未受波及,而这三样,就是当年此屋中的所有家什。”
我赶紧跪下:“儿臣非不愿回父母身边,今智为者,实为我汉室之数百年基业,不忍其为心有歹念之人所趁也。臣也不欲为何越侯,但待平定天下,归作一小儿,只求每日于父母膝前尽孝。”
我没说假话,但我没说回到哪家父母膝前。我是真想着到父母身边,也不用做什么,每日做一个孩子陪着父母,再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便是无上的天伦之乐了。
这回陛下都流泪了,竟不知说什么,凄然而去。
银铃终究回到了这里,她似乎明白了一切。但是还是让我讲了一遍,她也喟叹了许久,此间我们的几案上还换了不少次菜。
第二日朝议,陛下让人查那年——我出生那年宫中各色官吏。并特意当着很多诸侯和重臣挽留了我,让我别着急请辞回越国去。这让我在众人眼神中很不自然。
不消半个时辰回报,迄今尚有一个掖庭令,现在还能找到。这个掖庭令自那年后也无升迁,又做了几年就辞官,迄今一直住在雒阳城西。
回报得很隐晦,其实他辞官着实是对的,这便避过了日后数次动乱,这才留全了性命。
上大喜,急诏令其觐见。
少时其人便到,颇令我紧张了一番,但想来他应该无法证明我的身世。
未想他先往殿上细细观瞧,似乎犹豫了再三,竟忽然发癫了一般。转身撞向了重臣下手的廊柱,我就这样看着他了结自己性命,毫无办法。
殿内大哗,陛下竟亲自步下台阶,片刻方觉,收住脚步。赶忙命太医令前来,少时,太医令到。仲景大人终究是有手段,片刻答道,此人年事已高,腿脚不利,撞得不重,还有救。
这朝臣才重回寂静。
一股很凝重的寂静。
“快救,别让他死,他死,你也得陪他死。”陛下明显有些失态。
那一日朝议匆匆而散,大家都显得心事重重。那日回到家中,银铃唤秋鸾未见其人,其姐妹答道,前一日我们不在便向太夫人告假去见故人。她告假是经常的,这倒也不出奇,我也没把此事当回事。
但当她回来时,我却有些吃惊。
她见面便跪下与我急道:今日晨有公人带走了她的义父,一去一日,至今未回,让我想法查问查问。
我心中立时有了些异样的感觉。
我自然而然地带着她去了太医令那里。南宫的侍卫好像自从我那年闹过事后就变多了,不过他们倒没为难我,甚至还有专人引领着我就去了。
我想的完全没错,根据凑巧一般都很凑巧的一般规律,我觉得我的联想一般都很靠谱。
秋鸾哭成了泪人,趴在榻前,我想过去安慰一下秋鸾,又觉得不好,便只能立其身后,近不得,远不得。问问太医令大人老者有否说过些什么,太医令大人只是摇头。这时却见那老人指着秋鸾,又指向天上。
然后就一直指着天上。
这回他真死在我眼前了。
我知道大事不好,赶紧去向陛下请罪。
还好陛下还算缓过来了,没把气话当真话,揭过了早上那一段失态的狠话。然后有些气馁地问此人有无什么留下什么话。
太医令仲景大人是这么坑害我的:“越侯大人应是带了那老者的女儿来看他,那女子一见就哭着叫爹,趴在榻边问其父如何如何。那老者似乎看着他女儿,也可能是看着越侯,然后指了指他女儿,又或者是指了指越侯,然后指了指上面。”
很完善,很严谨,一如太医令大人的为人。
但我好像就莫名其妙地永远洗脱不了干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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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何人解吾梦
散朝,陛下没单独召见我,我便有些抑郁地回家了。
和银铃把早朝的情况以及后来带秋鸾去的情况说了,银铃不出意外地先唏嘘一番苦命的秋鸾,又开始皱眉陷入沉思。我总觉得她想得过多,不像我,心情不好时,我就想着要好好吃一顿。
通常不开心的时候我就会胃口好。
一般开心的时候我也会胃口好。
为此我居然傻傻地问了银铃这是为什么。
银铃终于舒展开眉头,笑着答道:“因为你无论何时胃口都好!”
银铃甚至觉得我是按照胃口来招手下的。
我认为银铃对其夫君的眼光有相当严重的歧视。
银铃很是不屑地表示无视,还领我到一道屏风后面,屏风后就是我家那群年轻人。她比划着让我不要出声,听那边的声音。
我示意那边的香味令我无法认真听下去。
但是看完银铃的眼神后,我又赶紧表示我是个能恪守沉默排除其它干扰的好听众。
“啊……谁能告诉我,我前面这个刚端上来的盘子里以前盛过甚东西,我刚就帮东哥盛碗饭,怎么就甚都没了!”张林的声音咆哮着。
“你也别急,我碗你端来的,你看看小援,葛凉和老胡的碗里就知道了。”宋的声音劝慰道。
“啊!知道有甚用,甚都没了!”
“我……以前……都是一个人吃的,我哪想到和你们一起吃这么辛苦……啊嚜……不下手快点,甚都……嗯……剩不下。”传圣的嘴里一边还不停塞东西,一边还在说话,确实辛苦。
“还说我们,你每次都在上菜的方向,盘子都先到你那里,每次我们想夹的时候就剩点盘底了。”小援显然不服气。
“不要吵了,吃个饭有至于像你们那样么?你看葛凉多安静,食而不言,斯是为善。”宋颇有大哥的意思。
“他是为了多吃,才不说话的,你看他碗,还有面前那个盘里垒的,都存着呢……唉,还有,哥,你这么瘦,咋也吃这么多?我每顿光给你盛饭就不下七八次了。”
“你少说话,也能多吃点……这事不是和你说过好几次了么,哥以前有痨症,吃了总觉得饿。后来病是治好了,胃口倒没回去。”
“就是怎么吃都那么瘦……唉,小援,住手,那肉给我留点,别端盘子往碗里倒。你也是大户人家的,咋能这样咧。”
“你妹子爹被带走了,你咋还这么没心没肺地想吃饭。”
“怕啥,越侯都进宫了,这事估计都了了。说不定抓人的那些狗腿子都被越侯安排人办挺了。”这小子对我倒是有信心,我却觉得难受,我如何有脸面见他们。回首看银铃,伊人也黯然了。
正在此时,似乎有婢女端东西来,听得他们聊的话,她便把我卖了:各位大人,越侯已经回府了,不过秋鸾姐姐还没回来。
一下子,五个吃货竟停下了碗箸。
屏风后静默了一阵,还是张林先说了:哥,你去找越侯吧,我怕他心情不好又揍我。他特看重你,你去问肯定没事。
宋轻声道:越侯大哥回来了,但秋鸾妹子没回来……怕凶多吉少。我看还是别去了,越侯都没召见我们,怕是真出事了。等秋鸾妹子回来,问秋鸾吧。
我和银铃比划让她先回去,我自己过去和他们说说,银铃点头,便轻轻离开了。
转过屏风,眼前六个人一齐看着我。那个婢女觉得自己说错话了,赶紧行礼,放下菜,再一揖,转身就走。
我则坐在他们中间。
加一声呼唤:与我上一副碗箸。
少时,碗箸便来:“松涛,与我盛饭;还有,让庖厨再上些菜,多来些肉。”
这一干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一时间,周围一片寂静。
竟是胡泽先发了话:越侯大人,泽为外人,或有礼疏不当之处,还请海涵。但不知可否问询秋鸾姑娘现在何处?
另三人似乎一下子松了口气,看我不做声,两个称妹,一个叫姐的都问询起来。
忽然,张林极度不满地转向葛凉:你这没心没肺的,为甚不帮秋鸾妹子说话。
“你们都问了,多我问一句,少我问一句有啥不同。”要说这句听着是有些没心没肺的,但还真说不出有啥错。
我举箸让诸人都先坐下:“秋鸾义父原是是宫内的掖庭令,管些宫里的事,怕有些什么机密,不能示人。今早被招入宫内,似是不愿说出此事,竟当庭撞柱自尽了。当时我不知是秋鸾的义父,知也无法救。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老人家临走前还见了一眼秋鸾。现在秋鸾正在随着宫里人操持后事。吃完,我带胡泽和宋再进宫去看她。”
“为啥不带我和小援,那个没心没肺的就不算了。”
“上次带小援进宫,很多人都以为小援是新来的小宦官。怕对小援日后名声不利。”其实就是因为可能要面对一个哭成泪人的秋鸾,不想带张林,怕他太激动没法劝慰秋鸾,为此,只能多丢下几个人:“总不能把小援一个人丢这里,你和小援关系最好,你们留下来等消息。”
“为何不带我去?”方外散人居然还想去,也不算特别没心没肺。
“两个去了,两个留了,这边多你一个,那边少你一个有啥不同?”我脑子这时候总是很快。
方外散人没心没肺地接受了安排。
我觉得南宫越来越像我的家一般,尤其想到黄门寺大牢在这里的,我就更觉得自己更像这里的守护者。就像我家门口的那两个“我”一样。
不过我好像是我朝重作于雒阳后第一个带兵杀进此处的,除此之外,我还策划过一次杀进南宫的劫狱。
我看来一定不是一个好守护者。也如那两个石头“我”一样,现在主要是负责女子生育选择和子孙事业发展走向的。
诸人引领下,很快看到披麻的秋鸾跪伏于一具棺木前,问周边人回说是太医令帮忙收敛的。
秋鸾没有哭,只是背对我们呆坐着。宋想唤她,却没有唤出声。胡泽也是一脸严肃。
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站在她身后,一如一个时辰前一般。只是命人取来一些麻衣与我等披上,死者为大。其它我也做不了什么,只能表一番敬意。
不知站了多久,秋鸾似是觉察到我们存在,或是听到周边人的闲言碎语,缓缓转过头来。红肿的眼睛已不再挂着泪,却仍透着茫然。
我们看着她,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她也看着我们,似乎一时还意识不到我们是谁。
忽然,她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拼命站起,竟踉跄着朝我们冲来。最终一头栽进我怀中,然后便悄无声息地瘫软下来。
赶紧扶起她,她却完全没了知觉,只是伏在我的臂膀上。
我着急了,赶紧唤太医令,还得骂后面两个为何转过身去,还不赶紧过来帮我扶着。
那夜银铃也来了南宫,带来了秋鸾的几个要好的姐妹陪伴仍未苏醒的秋鸾。
我们那夜却被多事的皇帝陛下或是皇后殿下又安排在那个屋子。
虽然我知道他的很多糊涂事,但平心而说皇帝陛下倒不是一个彻头彻底的恶人。他也觉得此事自己处理得不好,我指秋鸾的事;至于我的安置问题,他似乎就觉得我该住在这里。
我想如果我真是那个皇子,这个屋子定是我最抑郁憋闷的地方,尤其是看着那个箱子的时候。
银铃也觉得这屋内陈设奇怪,我只得慢慢解释,银铃似也不惊奇,听着听着竟睡着了。
好像我说着说着也睡过去了。
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小时候和银铃过家家,自己爬到箱子里,关上箱盖,银铃似乎没有找到我,我却出不去了,越急越觉得喘不上气。
我呼喊着银铃的名字,拼命推着箱盖,却觉得箱盖是软的,无论我用多大劲推,总是使不上力,等一收力,箱子又恢复原来的样貌。
我终于被自己的噩梦惊醒,一睁眼,看着上面的帐帏天幕,总算放下了心。便向右边看我的银铃,却发现,银铃衣衫不整地跪坐,低头冲着我左手边。
再转过头去,赶紧与银铃一起跪坐行礼。
“不知……母后驾到,孩儿懒惰,不知为何,要到孩儿床边……等孩儿睡醒。”皇后殿下最近是想儿子坐下病了,这又是哪出。
“智儿果然又作恶梦了。”皇后竟眼中又噙着泪:“当初母后也是没法。”
“母后莫要悲伤,孩儿只是做个噩梦。”莫不是我噩梦中喊出声来了?
“那是因你能感应你在此间所遇。”皇后很固执地这样认为。
但我认为,既然她如此认为,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住着,难道非要逼我承认我是那个大皇子么?
至少那天早上我依然不承认,但也不好否认,只是随由皇后兴之所至,随便发挥。
顺便知道,大皇子居然也叫智,不过是痣(注:这个字可能开始使晚于汉代,这里因与智同音而用之)。说那时候,看到脖后有痣而以之为乳名。
我虽然看不见,但从众多目击者那里早知道自己后面那块伤痕太多,根本看不出。
皇后叹息着走了,应是叹息我不肯相认,或是叹息确实没有什么切实证据。
但是留下命令,我今天无论干什么,晚上还要回这里继续睡。
这天下还有王法么?这是赤裸裸地践踏民权。无人性的宫廷黑幕。
那天,我们帮秋鸾的义父安排次日下葬。
那天,董奉回来,我帮他和太医令提了亲,太医令这几日难得开心了一阵,连日子都定了。
那天,我花钱帮秋鸾义父遣散了几个家仆,他没什么其它亲人,房契等一些细软,我都给秋鸾了,让她随便支用。她若要自由,我也不会留她。她在此应再无留恋,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她只是一直摇头。
那天,好像就这么过去了。
那天晚些时候,我的妻弟赶来了。我让银铃陪他好好叙些话,我则自己去了南宫。
我想不起小时候有无前日梦里的事情,不过似乎家里倒是有这么几口箱子。
但看着榻边那个箱子就着实令人胆寒了。
想得我不时伸展一番自己的脖子,总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我必须把那夜梦魇的事情先抛开一边,免得再来一次那样的噩梦,想想佩儿吧。
佩儿也不知怎样了。怀着孩子还时不时想到我和银铃一直在一起,而我又不在她身边,她应该不会很好受。
我负了她。
那夜我梦见那天我们成亲的样子。她将那些新娘的衣物配饰整齐地搁在那里,自己离去。
我仿佛看见她离去,边去追她。
我便在漫天梨花飘落的白水边,看着她在另一边。
我们一路对望着,慢慢便这样沿着白水走。
记忆里那座桥却迟迟不出现,我等不及了,便直接跳下水便要游过去。
我记得我水性很好,但是身体却一直往下沉,看到水草缠着自己的左膀右臂,一如当年一样。我手忙脚乱地去扒拉身上的水草,因为我记得当时我屏气慢慢解开时,气差一口。但是越解身上水草绑得越紧。
气终究还是不够用了。
我又被噩梦惊醒了。
惊醒后赶紧将视线从荒幕移向左边帷幕,还好,今天皇后殿下没来。
噩梦搅了好觉,还是赶紧再睡一会儿,昨日事多有些疲累。
然后转脸便在微闭眼睛的余光中发现皇后殿下和长公主殿下坐在右边,心道这事情大了,不知要如何编排,赶紧继续装睡吧。
心道:这是南宫,天子卧榻之侧,还有天理么?
这二人还叹着小声说话:“茹儿,你看子睿,和当年尚为啼婴时睡相一样,几次见也都是如此。”
心中嘟囔:你都不知道这榻上枕头有多矮么?我肩膀这么宽,这种枕头只能仰卧才能舒服。
“母后,二弟似乎又作噩梦了。”
“恩,智儿在此处总是做梦梦见自己喘不过气的梦,应是梦见当年情景了。”
心中继续吐糟:不要乱猜,我也有自己的生活经历的。
过了一会儿,两位好事且多事的女人终于走了,然后叮嘱随侍宫女,我起来后,随由我去,只需告诉我,晚上还得回来。
有这样的母亲么?简直是为了让儿子做噩梦作代价,强行逼其就范。这是家庭伦理道德的沦丧。
那日,秋鸾义父下葬,我没去。因那日有朝会。
那日,我给佩儿又写了一封信。经银铃审阅,未作修改,寄出。
那日,我向陛下提出要就国,陛下表示不急。
那日晚些时候,银铃收拾东西说要陪我去,我表示你帮我想点办法,让我们尽快回越国为上。这罪,我舍不得让银铃受。想着每天早上要被人看着睡醒,这日子当真难过,也不该是一个贪睡的银铃应承受的,尤其她还有孕。
那夜,躺在榻上,心道银铃也不能想,佩儿也想不得,难道我想她么?
我似乎那一夜都在努力将她排出自己的脑海,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想。
我还是梦见了她,仿佛我们是久熟的,从潜山开始,我们在冰湖上相遇,下山,一切只是过得快了。
直到我们一齐在云梦泽上,雾中的她依然是那么美,在我前面,船上只剩下我们。我仿佛伸出手去,说一句:真美啊。
她却渐渐弥散在雾中了。
我怕了,用手拼命地去抓,却无法将她从雾中揽回,直到我看到眼前的荒幕。
我意识到我醒了,垂下双手,闭上了眼睛。
我并不是还要睡,而是不想面对可能存在于此间的某人或某些人。
今天有三个声音,与昨天相比多了一个陛下。不过他们见解与昨天没有什么大的出入。
这是什么家庭?他们的心灵怎么扭曲到这种程度了,这一定是体制问题。
那一日,我没听到他们给婢女下令,不过没得意多久的我发现他们在案上给我留了道圣旨加懿旨。
那日,我居然和袁术相谈甚欢,我一定是快疯了。
那日,我竟然和袁绍称兄道弟,我肯定是失心疯了。
那日,我不其然和袁遗偶遇,还一起纵谈天下之事,我疯得没救了。
那日,我回家后寻衅滋事,打了张林,然后立刻觉得自己恢复正常了。
那夜,我梦见我婴儿时啼哭,却在山洞里被同样幼时的银铃蒙住嘴巴,我想说但是说不出来,直到噩梦让我醒来。
而居然围观者又增加了一个莳儿。
这是什么世道?他们打算进行人海战术了么。
我觉得再这样下去,睡觉前就得树个布告牌了,上写:欢迎大家参观,请勿打扰展品。
那日,我总是在想着明早起来会多哪一位。说来也奇怪,我很少做梦,这几日也有些邪性,天天都不是什么好梦。
于是当我回过神时,才发现身边多了一位被发跣足,披麻戴孝之人。
仔细端详才发现是秋鸾,未想这几日她已憔悴如此。
“秋鸾,这是何故?”
她忽然跪下,“吾本奴婢,知侯爷非常人,身系社稷,为大贵之人,小女之事本不敢烦扰。然奴婢自宫内出生起便不知父,后又丧母,只有义父时常看顾小女。今义父身负不白之屈而逝,秋鸾别无他法,只能求大人了。”
“秋鸾,你想如何?”这小丫头确实是可怜,但我真不知道她想让我帮她什么。
“我觉得义父肯定背负着什么秘密,可能与某位权贵有关,义父最后想和我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小女也实在不解。秋鸾不想义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了。姐妹们都说只有大人为獬豸转世,定能明鉴此事。”我知道她们应该是坚定地把我认作那位神兽老人家了,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不过相对昨日的种种,我觉得去调查至少还算是一件有正面意义的事情,便应承了下来。
入宫寻着太官令,说起此人还是那日在蔡伯父府上认识的,因为肉酱调得太咸,遭孟德兄颇是揶揄了一番。也算好认,一看到他就觉得渴了。
问了关于那个掖庭令的种种,太官令对我也算是有问必答。很是恭敬,还特别提醒我,他在我出生前就当掖庭令了。我总觉得这个特别提醒有些欠揍。
其它倒和我以前从秋鸾那里听说的一样,只是许多年未有升迁,前几年才告老的,也没回自己老家,而是留在了京城。
问了问其他事,他却说自己也是这几年才上来的。知道的大多也是听说,宫内从那个年头过来的除了掖庭令也就皇上皇后,居然还建议我去问那两位。
我去问就更麻烦了,那两位贵人铁定又会强调他在我出生前就当了掖庭令,然后转移话题关于我如何可能是某位极显贵出身的小朋友。
我只能问还有谁比他在此间更久,太官令想了想,居然摇头,说自己还算是目前剩下来最长的了。还解释说管皇上饭食的,一般容易做得久,一般来说只有哪个**的贵人被毒死之类的事情发生,才可能换人。
我很想揍他。但最终也只能离开了。我要是想去调阅史官典册,估计陛下也是会允许的,甚至会为了免口角,给我领个太史令下的兼职。但必会被外人非议,而且总有做贼心虚之感,尤其是会被某两位最尊崇的人猜忌。
那日下午,我换了件常服驾车去掖庭令空置的家中一探究竟。
这院附近多几百石的官吏们的寓所,此刻这些家的正主大多需在任所听千石以上的唆摆使唤,此刻倒也清静,正宜勘查。
许是着实没啥天赋,一番检视,也未发现什么蹊跷之处,眼看日色西歇,想着一是需回去陪一会儿铃儿,二是各官吏也该回府,路上见到不甚利索,便要回去。走不两步,又不甘心。心念一转,耳朵贴着几处看着可疑的墙壁屋柱,并用手叩击,看是否有空心之处,却未想听到一个微弱却明晰的心跳声。
四下静寂异常,就是多出这个声音。佯装慢慢沿墙巡视,却是在努力辨识心跳强弱,猜测其远近。
在正屋中的左侧立柱上听得最为清楚,脚跺地板也甚是实在,当下也不迟疑,俯身抄起几案,抬眼便见梁上有一黑影突出,当即掷出几案。
那贼甚是灵活,向后翻下,躲过几案,我当真用了力,屋上瓦片硬是被我打穿。此子刚一落地便转身要逃。
我向左一步提起另一边几案,便要掷出,忽觉眼前一闪,有一亮物落下,不明所以,还使几案护住身形。那贼余光中似也注意到那道异光,以为我向他丢什么,还赶紧朝旁边翻滚一圈,于柱后避我,似还探身端瞧。
席上忽的插了一根发簪般物件,金光闪闪不说,另一端的雕物却是个龙头!
不消想此物来由,先抢喝此贼:“贼子大胆,为何敢偷取陛下之物?”
“唉,这位小哥。”此贼许是看到屋顶出的那个大窟窿,知道我劲不小,不敢露头,但语气还很强硬:“此物不是我的,许是这贪官自己拿的,藏于瓦中,被你打破屋顶,才败露出来,为何栽赃于我。莫不是你与那贪官同伙,见你那同伙被带进宫里法办,却要来销毁证据。”
“呸,我为办案而来,自正门而进,堂而皇之,你却为何匿于他人家中,默不作声?”
“哼,我为故人而来,想省钱寻个住处,听人说这家主人死了,遣散了仆婢,便来此处暂歇。”
“那为何不住后面床榻,非要在房梁上呆着。你这身手,怎么看都似飞贼一般。”
“你们这干官吏夺人钱财,淫人妻女,无法无天,却说我们是贼。身手好的就是贼,那军队里大都是贼,那些名将便是大贼。”
“我如何夺人钱财,淫人妻女,你莫胡乱栽赃。”我知道官场上那些玩意,实在辩白不得,只得先将自己摘出去。
“我如何胡乱说话,天下自有公议。这普天下老子敬重的只有一个半官吏,可惜那一个刚过世,这半个我还未尝得见,只是听徒儿提过,故而算半个。”
“哪一位?”我竟忽然有了些好奇。
“一个还是那个半个?”
“当然是你说的一个。”最近又有哪位名士故去了,我却想不出来。
“陈太丘大人(陈寔,104-187,历史人物)。”
“莫非是陛下为之敕建德星亭的陈仲弓大人?(注1)”这个人应是某次宴会时听鸿胪寺卿荀爽大人提过。之所以会和荀大人聊起来,第一,这位荀大人我觉得还是值得一交的;第二,我曾在被召至洛阳时,由他安排住所(回见一百三十五章)。
“恩,正是。”
“那半个呢?”觉得这个飞贼还有点意思,听声音像是个三四十岁的大叔,语气却有些像个率真的少年,虽然现在还没看到正脸。
“便是平安风云侯谢智。”忽觉得自己临空被人劈了两半。
“我便是谢智。”既然自己是仅存于世为一个飞贼敬重的官员,虽然只剩一半,但我竟还有些洋洋得意。
“我看你不像。我徒儿说谢智心思缜密,为人豁达,只是长得老气,比他大几岁的夫人和他站一起都像女儿似的。看你毛手毛脚的,脸有稚气,怎么可能是他?”
“苏姑娘是这么说的?”我脑中忽然清明,到这时节,我想得最快,一切事情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哦,你认识苏小妹?你可知她儿之名?”语气开始有些不确定了。
“小羽没和你提我?”我决定继续表示不忿,显示极大的真诚。
此贼探出脑袋:“你……先把几案放下。”
我放回几案,前走两步拣起地上发簪:“这个真不是你偷的?”
“真……真不是我。”
“你是苏姑娘的师傅,也是救命恩人,我便放过你了。还要感谢你。”我去怀中寻一个钱袋,捏了捏,有个几百的小钱。本打算出来饿了随意寻个酒肆吃点的,直接丢给了他:“去寻个客栈住吧。此处怕会有官府之人再来。”
“唉,你都不问我姓名?”这个人性情倒真是爽直,我也觉得可交,但我决定继续保持高姿态。
“当年我曾向苏姑娘问过您的姓名。她不愿告知,我也不想勉强……”忽然想起荀大人当年所言仲弓大人之事:“今我已知汝为‘梁上君子’(节省字数,不注了,可搜‘梁上君子’,陈寔的典故),已足矣。”
“唉,可惜,他老人家临走,我都没能去见上一眼。我此次来就是因为他的几位公子来了这里,当年太丘大人就是被朝廷里的人赶出来的(党锢),听说几个公子被接到了雒阳,我不放心,想来照看一下,可一进洛阳,却探听不到一丝消息。”闻得此哀叹的语气,此子看来真心向善,想来与其相关各事,也颇为难得。
“此事,我可以帮你打听。那你这些日如何过活?”
“大官们吃啥,我便吃啥。贵人们不住的屋子,我便凑合一宿。”说来也真是轻松:“不过阁下也真是厉害。太丘公是第一个能发现我的,你是第二个,果然当得起我所敬重的二人。”
我感觉那半个身子终究还是回来了。
“其实天下贤良尚多,只是君不知而已。”
“我不知道,便不乱说。自仲弓大人教诲,我也想换个行当。唉,风云侯,咱都坐,在上面躲你半天,大气不出,憋死了,坐着歇会儿。”此子个头不高,身量瘦小,一身紧身黑衣,头裹黑巾,长相介于獐头鼠目和贼眉鼠眼之间,确实还是别住店比较好,看着他怎么都想先查一下随身财物。
努力找寻其长相的闪光点,并成功失败后,我便也坐下了。听他继续说:“我想着我手还算巧,啥锁都能开,便想着去学门手艺。可无论什么其他手艺师傅都不肯收我,嫌我长得寒颤,那些个家里的娘们还念叨我像个贼,怕家里不安生,最后就是快被我求下来的师傅,也把我请出去了。”
我很想表示对那些个娘们的意见感到心有戚戚焉。
“咋办呢?咱没其它手艺,那还得偷啊。只是也不能不听陈老爷子的。后来我到了一个地,就偷听他人说话,看谁是此间最大的恶人,我便去偷他的,然后大多散给穷人,留点过活。后来就救了苏家妹子,本来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可这女人就是麻烦,还是个怀孕的女人,尤其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自己不大,肚子倒挺大。唉,好人做了,只能做到底了。先照顾她把孩子生了,我每天往返几十里地的几家恶人假偷鸡摸鱼,顺衣服捋被褥,回住的地方还得做饭烧水,容易么?孩子生了,晚上睡不好觉,白天还得往返几十里地继续在那帮恶徒家里搬东西,我容易么我?你要知道老是偷这几家东西,不发展新客户,人家注意到了,是会有防备的。你知道我每日辛劳工作精神压力有多大?那段时间,我白头发都多了好多。我也是豫州响当当的梁上君子,有字号的,贪官污吏听老子的号会吓得整夜睡不着觉的。可那时节,老子每天都是和尿布为伍,屎坷垃为伴,苏家妹子自己还是个小孩,啥忙都帮不上。唉,这要说起来一言难尽……”前面就觉得他率真,有什么说什么,现在觉得,他好像有点罗嗦,仿佛苏姑娘是这么说过的,估计作为职业操守,他应该是和办事场所的业主无甚情感和言语上的交流的。一个人憋得慌,找个能说话的人就得聊个小半个时辰。
“你教了多少徒弟?”我觉得需要打断一下了,趁我还没被他绕晕,这些个不安定因素需要先做一些调查。
“唉,哪能多教,这一个就够我受的,想来这女的带个孩子,又没手艺,我其他也教不了,看她还算瘦小,你想想么,她那时才十四五岁,腿脚也灵便,手也巧,算一个可造之材,我就教她了呗。教着教着,她没出师,小羽又大了,唉,每日看着也不是个事,一起教呗。你别看他们是母子,在我这门里,那就得算师姐师弟。喝喝。”他撸起了袖子,仿佛要大干一场一般,露出一圈针状之物,赶紧又撸下去:“呃,捅锁卸闩的,关键时候还能举臂挨一剑。”
天不知不觉就黑了,月光下依然能看到他吐沫星子乱飞:“啊,想起来,我还得感谢大人您啊!我徒弟学艺不精,出师不利,还靠着大人帮忙周全。后来,我想着还是想过一个人闯荡的日子,他们跟着我也没出息,而且我住的那个地方方圆百里之内也没啥可偷的了。就劝他们跟着您,至少有碗没危险的饭吃,有碗安生的水喝。哎呀都说得有点渴了,等等,我在隔壁啥尚书曹的侍郎之类的官家偷的酒。藏在地板下了,您等等啊。”
片刻搬出一个坛子,摆开两个碗,斟上,端给我一碗:“来,风云侯,先喝,喝完继续聊。”
那夜月光不错,他应该能看出我面容不善。
“呃,又怎么了?”
“隔壁家咋了?你为何要偷?”
“呵,您知不道了吧?那小子岁数不大,但看起来像个大官,周围那些个官们和他都是抢先点头哈腰的。”那也是,尚书台一天到晚和奏章诏书相伴,是有些实权的。
“尚书台的侍郎好像是四百石,不算啥大官。”周围依然很清静,这些百石的小官们应该还在被折腾着。
“那都给谷子的话能活埋了我!我在这得过活呀。在这住下当天,就每晚到处探视,看那个官坏,就向谁下手。就这货,我告诉你,风云侯,你是不知道,这几日晚上都看见他把一个大他不少的女人捆在榻上做那事,嘴都给堵上了。也就这种不知哪家权贵家的后生才干得出的畜生事,定是抢了哪家的媳妇在糟蹋呢。说不定过一阵玩腻了就抛弃了。所以,我每晚都会去探视一番,如果哪天晚上他要换女人了,我想着得救一下那个人。唉,说不定和苏小妹一样。”月色很好,但应该还没好到能让他看到我脸红。
我基本清楚苏姑娘那套选择恶人的模式是从这个师傅这里学来的。
“呃,你知道我名字了,不知能否问一下义士名讳?”我觉得需要打断一下了,天色已晚,晚上还有事情做。
“我叫白明堂。”
我很想说:不像。
“隔壁那家,你一说我便知道情形了,他妻子就是比他大许多。你别乱猜度人家了。”
“哦,您不说,我怎么知道,他们又不说。”
“你这不废话么,一个嘴不能言,另一个说什么,那个也答不了。自然不需说了。”
“哎呀,是啊,达官贵人干这事还这么多花样。”这小子似乎在恶意遐想道。
我忽然感到背后寒气直冒。
“你没去过我家吧?”
“坊间就听说您在雒阳了,我找到了您的府邸,还去您府上过。不过里面似乎就住着一个小子,有时候是两个,还有几个侍女,不知道您在哪间。就是子时过后有不少老娘们到您门口去摸那个怪玩意叫什么来着,就那个独角的那畜生。”
“獬豸……”
“别和我开玩笑了,那是个牲口,不是您。”
“那个也叫獬豸。同音不同字而已。”我真是有些无可奈何。
“哦,那她们摸它干嘛?”
“你没打听么?”
“哎呀,我去问过,这干人看见我转身就跑,还不停查身上物事,甚是可恶,要不是太丘公在上,我非把她们家搬空了。偷听,这干人又不聊这个,晚上摸几把就走,甚是怪异。”
忽听得外面开始有马车碾压之声,拉着他赶紧出来,到我的车上,打了一下马,便挂下帘子,与他在里面叙话。
“咦,不需要人赶车么?”
“老马识途,去什么地方要在外面赶,回去打一下,它明白的。”其实主要是为了别露脸。
此下,我便把他接回我的府上。
我其实还在考虑为何要把他接回来,但总觉得把他留在市井中更危险。尤其是要是他脑子发热,又来探我,晚上看我和银铃如何如何,让人想着便心中发毛。
这样如果他每日能见我,看到疲了,晚上他也就没兴趣再来了。
当然首先需要引见给父亲一下,家里多一个人,最起码得解释一下,顺便还可以帮打听一下太丘公的几位公子下落。为此,我不停向老白说明几个问题:第一,住我家,不用上房梁;第二,吃的找侍女要,不要去隔壁家查看后顺点回来;第三,不要夜里看人家夫妻行房;第四,就说他是我在豫州布的眼线。
他表示同意,尤其是听说我哪里有很多吃的,而且要就能有的时候,满脸喜悦之情。
父亲还没到家。母亲是第一个见到老白的,母亲很有礼貌,也很端庄地凑近我耳边说道:这人为何怎么看都像个贼,这模样出去当斥候容易被盘查。
老白问我老夫人和我耳语什么,为何面目如此奇怪?我说,她说我不该当面说这样的军国之事。
老白很严肃的点了点头,他严肃的样子有一种无耻的风采。
银铃见到了这位,温柔关切,感动的老白当着银铃开始喊我主公。只是伊人瞅了个空与我耳语道:派斥候之事,为何子睿从未提及?选此人去,岂非招摇过市。
我努力显示听到的不是和老白有关的话,便仿佛在谈其他事情一样,点头岔开话题问秋鸾何处。进府后一直未见秋鸾,按她的性子应是急切要与我问个仔细的。银铃说是吃了些安神的药,正午前便睡去了,这数日都未合眼,该好好休息一下,暂时不打扰为上。和银铃提到了钗子的事,银铃与我耳语几句,我点头,表示我也有此一猜。
老白仿佛明白我们在讨论重要的军政要事,还和我说以后可以说他就是我一个新的下人。我认为那样太不尊重,至少要说一个身负异才的白先生。此人立刻满意且得意。
我们家那帮年轻人见到他很快就有了一个共同的疑问:这位白先生晚上住哪里?
而且他们主动开始介绍东厢房宽敞无人,西厢房幽静空置。
我想老白前面心境再好此刻也会有些不忿。
不过很快他和众人包括我心情都好了起来:开饭了。
众皆有其食,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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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突变
为示亲近,或者说欢迎老白,我们在一张大案前一起吃了饭。
鉴于见识了这干小子的吃法,我找了四个侍女在旁服侍,还吩咐按往常双倍的上肉。
我、老白、张林、小援、胡泽、我小舅子、方外散人、宋共八人,两人一边。
餐桌上可称惨烈,其实我开始还有些担心我的小舅子会不会很不适应我手下的人。甚至有些后怕,总觉得自己安排会不会有欠妥当。直到第一盘菜出现,我才立刻打消了自己的疑虑。
盘子未及放下,上面的东西已经干净,余下的汁水都被我小舅子刮进了自己的碗里,动作熟练,断不是这两日能练出的,看来司马家的午宴也是要先下手为强的。婢女转身再端下一个盘子就直接叠在前一个盘子上面,仿佛前一个送来的就是空盘一般,两个侍女轮番为我等盛饭,仍赶不及举空碗的速度。而这干婢女似乎也早就熟悉这一切,面色自然平静,动作舒展流畅,全无惊讶之态,更无窃笑之容。
席间一直没什么人说话,只听得张林吃得哼哼叫。
好不容易才有人说了一句:你们……吃得……太没……品了。
立刻被回了一句:把嘴里……东西……都嚼完了……再说这……话,好……不?
我认为让徐大人住在我府上是一个明智之举。他老人家要看了这现场说不定会猝死。
吃完去见了一下银铃便被批了,说我怎么也这幅德行。我认为要贴近黔首,与广大越国各级官吏及外来友人打成一片。银铃苦笑摇头。
宫里来了个公公,这个眼看着就是熟人,这些个传旨的每个我都见过很多次,基本也就那几个外面行宫调来的年长阉货。我一般不愿记这些家伙的名字,可当司隶校尉那会儿在父亲的开导下开始记这些名字,甚至他们的一些小毛病。
“陈公公,这么晚了,不知来我这里何事?膝盖最近可还酸痛了?我问过这风寒的毛病就得夏日里调理,要不要去太医令那里开两副药去个湿。”
“哎呦,越侯大人还记着老奴这点毛病,定当照您的意思办。多谢费心了。唉,还是说正事吧,这皇后殿下看您还没入宫休息,让我过来问大人一下。您给个话,我好回去禀明皇后娘娘。”
义母大人还没把我忘了,心理扭曲的问题也还没纠正过来。
“呃,我这里事情还需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作为一个有依仗的宠臣,自信这点讨价还价的权利还是有的,而且也显得我非无所事事,就是不打算早点过去的意思。
“哦,好的,那老奴这就回去回话了。”
命下人取了点钱,包好:“这么晚了,因我之事还劳烦公公专门跑一趟,辛苦了,这些,去筛些热酒怯湿。”
大抵在宫内我不会这般,出来就要好些。我以为当着正主去贿赂其仆实在不是什么聪明的行为。比如说,回来便听见张林给了某婢女一颗珍珠只是希望明天她送菜时走他身边放菜,婢女很是合理地表示,那你得抢到靠近门这边的坐垫才行。
对此,我很想明天换个人上菜。又觉得太残忍。不过我家这帮孩子的肠胃都像没个终尽似的。
我考虑应该分食,一人一案,似个士家官宦一般,不过想来洗涮盆碗就要多许多。不符合节恤民力之理念。眼看这干人这个吃饭的样,不如让他们直接围在庖厨旁边,还省些盘盏。
不过我还是愿意他们在一起吃,让他们熟络了,对将来种种应是好事。
银铃躲在门后,看我还在思索,才叫住我。
我转向她,却看她上下打量我。
我也自己上下看看,翻检衣袖:“莫非为夫衣衫有何不妥?”
伊人忽然长叹一口气:“前番你尚如一顽童狡辩,未想这宦臣一来,你便可如此应对,又恰如一世故老臣。刚才有一阵,铃竟有一错觉,仿佛面前夫君不是我的子睿一般。”
本想逗她,忽觉得值此银铃情绪不稳,多愁善感时刻,乱耍小聪明有被收拾的危险,还是按下了到嘴边的俏皮话,只能脸色柔和地说道:“为夫尚在朝中,此等礼仪世故怎可不讲?”
伊人又叹了口气,“如果生的是男孩子,咱们就别教他经世之学了,让他快快乐乐地想学什么学点什么,想娶谁便娶谁。”
伊人近日总是如此多愁善感。
“好的,我让焱儿跟着老四的族人学唱歌跳舞,纵马射猎,好好地快活度一生就是了。”
“啊,孩子踢我!”银铃忽然欣喜道
“这才三个多月吧,应该踢不了吧?”心中一种莫名的狂喜,但又怕是银铃错觉,不敢确认。
“真的!子睿快来摸摸!”伊人乐开了怀。
我赶紧贴耳过去,今天的经历告诉我耳朵比手灵敏。
除了听到一阵不齐的心跳,似乎小家伙又安静了。我也有些莫名的激动,不愿离开,随口说几句,逗银铃开怀。
“可能是女孩子呢,淼儿听我们老是说焱儿,不开心了。哦,淼儿乖。淼儿可以先出来,在外面等焱儿弟弟。”
“踢了!”
“踢了!”
我们俩都叫了出来,我竟想抱起银铃,忽觉得,这样不妥,只能略有尴尬地慢慢收回臂膀。
“看来是淼儿。”
“看来还是焱儿。”
我们俩对这一踢的意见明显理解上有分歧。
“嗯,踢得这么斯文,应该还是淼儿。”一般来说,有两种意见时,某一方需要向另一方让步或靠拢。
那夜,我们家的小朋友开始踢银铃了。
我真不想去皇宫,但是银铃保持了清醒,还是让我去,并说她和孩子去陪我。
我说不必了,明早围观的酋首们可能很多,你和孩子就不用抢我的风头了。
最后,我把发簪留给银铃,将事情再叙述一遍,让她明日与秋鸾编个话头猜测解释一番,但最好别按我们的猜测说出,只是要先安定一下她的情绪为上。
父亲那夜回来得晚,我就要恋恋不舍离开银铃时,才报说父亲回来了。
我赶紧叫来老白。
父亲有些累了,但还是能感觉出如释重负。看见我先寒暄两句,还告诉我一句:蔡大人回来了。
随即他就注意到了我身后的老白,就如我随即就忘了老白而想到了太常府。
一番破费口舌之后,父亲倒是很赞赏我的远见,还礼貌地让老白好好休息。然后压低声音招呼我道:“用间之道,在乎不为人所知。选此人,岂非明火执仗道:他是奸细!”
“他擅夜行,无妨。”
“咦,说到夜行。听最近那个小吏,你知道的那个。他家少了不少东西,大多是吃的,呵呵……看来,还是个饿贼。”
“说不定是老鼠拽洞里去了。”
“你听说过老鼠搬酒坛子和碗箸么?”我摇头叹息不语。
“赦儿怎么了?如何叹息,又出什么事情了?”
“哦,我给蔡叔父休沐,累得父亲受苦,孩儿有罪。”
“唉,没事,你去看望一下你伯喈叔父吧,他心情也不会特别好。此番拜访故友,好几个都故去了。陛下也是听说这几位名士之去,频频嗟叹,才放过了你蔡叔父。”
“是哪几位名士?”
“算了,你别问了,多是鸿都门下,都是旧事了。”
“豫州有什么事情么?”忽然想起来我提到老白是我派到豫州的斥候,父亲倒还警觉。
“郑公无意参与我们与袁氏之争,会静观其变。”
“此人可信么?”父亲皱起了眉头。
“可信。”奇怪,我总觉得有些亏心。
父亲沉思片刻,点头:“应是不假,这位白先生竟有如此神通,能探得这般消息。哦,刚陛下和我说了,让我叫你赶紧回宫里歇息,别太晚。”居然用回一词,真把那个地方当我的寝宫了,那你也给我建好点啊,而且不要设那么多领导的观众席啊!
我从屋里告辞出来,老白还在等着我,他说自己没和我说这些。
我承认自己是个天才的编瞎话的骗子,并向他深刻地剖析了自己。
老白又向我问了陈家公子之事,我一拍大腿又转身进去。
“咦,子睿,又怎么了?”父亲还在少歇养神,见我回还自然不解。
“哦,那个,您可知太丘公的公子现在雒阳何处?”
“哦,你还让你的那位白先生打听太丘公门下子弟?”父亲忽然来了精神:“子睿欲招揽其乎,抑或打那‘荀氏八龙’(注:时人称赞荀淑的八个儿子为八龙)剩下二人的主意乎?抑或龙头龙腹龙尾其一乎?”
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表情,其实我很想说:“您想多了。”
“还请父亲明示,我想先去看一下这些名士。”
“恩,好的,很好……我相信我儿出马定能有所得。他们此刻应都在太常府,鸿胪卿荀大人都在。”
“好的,父亲,孩儿这就告辞。”
出来时便没见老白,琢磨着此贼听到消息,已经去了。
忽觉得自己的思忖中居然没有任何诋毁此人的地方。
或许我亵渎了思忖。
出门上马直奔太常府。
门人皆无人拦我,想要通报的反倒被我甩开十几尺开外,此人走不两步也就收步作罢了。
忽觉得有些唐突。又转身跑回,整了一番衣衫,面对看着我正自挠头纳闷的门人:“此间太晚,未免无礼,还烦劳帮我通禀一声。”
这人一定会觉得我有病,但还是赶紧去了。
我赶紧整装等待。片刻后,未想叔父亲自出来迎接,后面还跟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小琰。
慌得我赶紧作揖:“叔父,小侄唐突,深夜打搅您与家人休息……”
“唉,唉,无妨无妨,自家人无需说这些。还得多谢越侯贤侄,若非你擅给我休沐,还一力为我维护,此番也不能见诸多旧友,只可惜也送了几位老友一程,唉……不提也罢,我听宁儿说过了,你在太学可算是出了名了。辛苦贤侄因为叔之休沐而受人诘问。”老顽童和小顽童看来总体上还蛮开心的。
“哪里哪里,只是逞口舌之利而已。叔父雅量高远,若为朝堂之上琐事羁绊,怕会令天下名士惋惜。”我说得很随性。
伯喈叔父很开心,牵着我的手,“子睿贤侄随我来。有些人你该见见。”
我一只手牵着小琰,还问道:“小妹,此番游玩,可开怀否?”
“嗯,开心得紧,多谢子睿大哥了。”心里将小孔明丢她身边比照了一下,确实还比小琰矮了些,或许是小琰有点高了。
一番引见,太丘公长子纪,次子谌,长孙群皆身着孝服,脸色都不是很好,也没能叙上什么话。只能致以哀悼和敬意,望他们节哀,顺道关注一下他们起居。八龙到了三位,还有一位荀大龙(荀俭)的次子荀悦。这来的三龙除了荀六龙荀慈明(荀爽)大人,荀三龙荀叔慈(荀靖),荀四龙荀幼慈(荀焘);除了大哥前几年亡故,老三老四隐居不仕,其它大多在任,无法赶来,言语之间探听到,老二仲慈(荀绲)在袁绍手下,老五荀诜在郑公皇甫义真大人手下,老七荀肃在卫侯刘景升处,老幺荀旉则就留在老家在陈侯刘焉之下。
那“一龙”的龙头龙腹龙尾我也见到了,这三个人都比我大十岁左右,三人竟都在黄巾之乱时避至辽东,但只有华歆为官,邴原却只是办了私学,管宁先生则隐居不出。而且我明显感觉华歆还挺尊敬管宁先生,但管宁先生则看都不看华歆一眼,似是不屑一顾。邴原像时刻在其间打个圆场。倒真是只知龙者腹续首而接尾,却见首不见尾。
党锢及解,官府累次征辟陈氏三君皆不就,只得赐牛羊金帛无数,为了答谢各府器重,加上蔡叔父要于太学为太丘公立碑。太丘公故去三年后,陈家公子们守孝完毕,进京奉还赏赐顺便随蔡叔父一同为父立碑,例行祭祀。
我却想着他们可能是想看看现今朝野如何,否则也不会父子两代,兄弟二人都来。
因八龙多就学于太丘公门下,一龙三人也都曾求学于太丘公,故而相约相伴而来。而且言语中提及父亲和蔡叔父都有邀约。
一番见礼寒暄,便让叔父与诸客早些休息,明日再行拜访了。
出门却见光禄大夫杨彪匆匆进来,看见我忙与我行礼。
“文先大人这么晚也来祭奠太丘公否?”
“下官曾与伯喈兄皆习文范先生(陈寔的谥号)之学(注:此说历史上无明确记载,作者凑之,除此之外,本书中也让太丘公比正史中离世早了两年)。因此当年下官还是议郎的时候,才得与云中公,伯喈兄于东观典校官藏五经。虽未蒙授业,然饮水思源,当祭之。”
“那是应该,他们还在里面,请。智尚有公务在身,先告辞了。”
“呃,越侯大人,下官还需向越侯大人道个歉,犬子修于太学中曾诘难越侯,还请恕小儿之无礼。”
“哦,无妨,无妨,那日有这么一群太学生,着实令人觉得不一般,不畏权贵,着实有副好骨头啊。文先大人好福气啊!”
“唉,越侯大人过奖了,其实那孩子也就是自作聪明,欲自现于众人之前尔,却为越侯所折。此上,小儿也是佩服得紧,这回去确实用功起来了。要说这点上,下官还要多谢越侯。”
“哎呀,这便是最好,文先大人此是为福之至也。”
“唉,越侯别夸了,老夫就这一个儿子,希望他以后能踏实些,莫学他外祖父那般。”杨彪大人忽觉得自己说漏了嘴,便告辞别过。
杨彪大人的岳父是谁?
我忽然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于是,我竟又先回了家。
父亲已经准备睡了,在榻上和母亲一起很惊讶地看着我。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没过去?”父亲有些着急有些生气。
我决定问这个问题,得到了一个让我嗔目结舌的答案:袁术。
“他才多大啊?”
“四十多了啊。公卿子弟十几岁有儿女,三十不到为祖父者比比皆是。常有小儿子比大孙女小的这种事情的。你个傻小子,若在上阖,这会儿你的孩子都要开始准备与其他公卿家联姻了。”父亲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当然,要是看到民间有好的良家女子也应考虑。”
去南宫的路上,我都还在想,袁术那个倒霉模样,居然已经有外孙子。
我应需更加努力,不过想着我的努力成果都在孕育中,回忆起太学那些个倒霉孩子的样子,总觉得我的焱儿或者淼儿应比他们出息。或许这就是父亲的偏见吧。
乐滋滋进南宫时,陈公公正又准备出来。
“哎呦,小祖宗唉,您怎么才来啊。皇上和娘娘都等急了。娘娘说您怎么还不来,会不会路上出事。”这老人家也着实不容易。
“陛下和皇后娘娘在何处?”我也意识到有些不好。
“怕还在寝宫等您的消息吧。”
“哦,那您回去帮我禀报一声,说儿臣公务忙完,就来了,这就去休息。因为太晚就不去打搅父皇母后休息了。”见了面不知说什么好,这时间面圣也不合适。
“哦,好的,那越侯大人赶紧休息,老奴这就去回话。”这老人家也算松了口气。
这一日真够累的,爬上榻便睡着了。
这一夜竟无梦,也是,睡觉都来不及,还做梦。
一闭眼一睁眼,便是一夜。只是这一睁眼,便来不及闭上了。
一位慈爱的母亲状女子,就在榻上照看着我。
而我则忽然紧张起来,皇后竟与我同榻!
只是我睡着,她倚着。从姿势上完全是一位母亲照看着幼子之状。
但我还是感到事情大了,索性……所幸,我是谢智。
“母亲。”我佯作半睡半醒地唤她,这和皇后同马就够纳颜的死罪,这和皇后同榻不五马分尸都说不过去。装儿子吧,还有娇可撒,要不是她就以为我是她儿子,装孙子也得干啊。
皇后闻言忽然哭了出来,用手抚着我的脑袋:“我苦命的儿啊!娘在这!”
我竟也忍不住哭了出来。从小没有娘在旁,与银铃相依为命,可这说有就忽然有了两个。这叫什么事情啊!
我又慢慢装睡,知道皇后大人离开,不知多久才被放出来,就记得赶紧去了趟茅房,憋死老子了。不过回家时,大家也才吃早饭,不过没见老白。找来侍女汇报,说因为诸位大人都起身了,她们便去整理。只见老白的门关着,从窗户缝中看到此人睡姿奇怪,搂紧被子睡于榻边,半截身子悬空,却不掉下。侍女觉得有趣,唤其他人来看,此人似乎察觉到有人声,立刻惊醒,看是侍女,喝她们散去,手掷一物便将窗砸合上了。
心中猜测昨晚他干嘛去了,定是很晚才归。
眼看众婢女和我们家的年轻人一起讨论。打断众人,并解释道:此为夜行斥候的职业素养。
银铃说是还在休息,我想着还是不打搅比较好。
倒是母亲见我无所事事忽然问了我一句:今日不是有朝会么?汝父一早便去了,我儿如何没去?
心中盘算日子,今日好像是该有的,但似乎没有任何人要去我的意思。往日,父亲会提醒我,我住宫里会有太监来接引。
今日有些怪。
现在分封诸侯,时值诸侯来朝,这朝见日子就是太监们跑腿,尚书台发点公文辛苦点。
但今日是不是两边都把我落下了。
或者是故意的?我住南宫,父亲总领尚书台。竟无人与我提起此事。这两边都不和我说,太说不过去了。
莫非,今日有大事,而陛下和父亲怕我拦阻这件事情,一起让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我想起来,我曾强谏不杀上林官吏,或是死谏杀王国。想来现在既然我没什么必杀的人在脑海里打转,莫非今日有必杀之人。
为此我决定去太常府。
得到的答案是太常大人参加今日朝会去了。
问题大发了。
昨天我见过许多人,但无人向我提及。
我今日出南宫,也未见那么多马车,以至于我根本没想到这事,这事真大了。
这是谁要死啊!
跑回家,父亲依然未归。银铃还未起身。
我觉得非常不对劲,便骑马去南宫。
南宫前仍是寂寂寥寥。
忽见一辆车前来,看车马配饰,应是袁家的。
上前询问,却是空车,说是来接老爷的,老爷面圣,但是早上来时便说要先回去,说巳时三刻后再来。
但没旨意给我,我硬闯也不合适。犹豫再三,既然父亲、老师、孟德兄都不想让我今早参加,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去,安心地睡在了银铃的身边。
至少对着银铃得显示得很安心。
不过银铃很快就觉得我心事重重,我说秋鸾的事情,你可想到说法了。
银铃说昨晚秋鸾和她一起睡的,与她谈了许多,今日这才醒晚了。
说了什么?
女人之话汝无需打听,只需知一切安好便是。
银铃很得意,于是放过了我的失意。
那日,朝内数人揭发冀州刺史王芬勾结王匡、张扬、韩馥等人,联络朝内数名官员,欲乘陛下出巡之时谋害,立某刘姓宗室之后为帝之事。三诸侯不能辨清,上大怒,下旨缉拿王芬,诛王匡、张扬、韩馥及朝内与王芬有联络者数十人,除其三人封国,其地赐于勘破举报其不轨的功臣:河间归刘虞,渤海归袁绍,涿郡归了丁原。(注:冀州刺史王芬谋反,欲立合肥侯之事为正史史实)其三人随行扈卫与其主亲近者皆伏诛,余者徙西北长史府。
父亲中午回来才告诉了我,顺便还叫上了银铃,问问我们对此事的看法。我让银铃别多想,听我来说。
我觉得孟德策划的,至少我知道,那三家有了这块地和拥有这块地区别很大,而这些豪强已经营其封地许久。
平定新领地将是这三家功臣下面很长时间要做的事情,陛下的军队可没有义务为此事奔波,只能他们自己出手。而三家“叛臣”除了新主人便都只和孟德为邻,这三家势力即便失败,若不想引颈就戮,便大抵只有投奔孟德兄。
而这三家动兵,一番支出不说,要给陛下交的贡赋却是包涵新疆域的。
所以短期之内,这三家的实力反倒将被削弱。
而他们完成吞并,平复内乱时,便是孟德兄及我们必须动手之时。
朝内的这番剪除却是我们安插我们自己人的最佳良机。昨夜太常府的那一干人便是因此布局而来的,或是这次剪除异己便是乘着这次那一干人来的契机。
父亲和银铃都被我说得一头汗。
父亲长吁一口气:子睿所虑或许正是孟德所思,为父已大约知其布置,但为父未尝能考虑如此之远。不过上书弹劾王芬的正是那位公孙瓒手下华歆,劾韩馥与王芬交厚的是袁绍,劾王芬与王匡过从甚密的是刘虞,刺王芬与张扬密谋的却是丁原。此番重新分封,倒是就近设计。这又是为何?你老师说得我听不明白。孟德也没说透。
显然,此次揭发定是合谋的,孟德将此事散布给了袁绍,袁绍心忌孟德,必不想让孟德获益。丁原为西北迁徙至东北的新贵,权衡之下选择和袁绍接近,刘虞不在自己的地盘,又选择攀附了袁绍。自然以袁绍为中心,如此分封肯定是这三家喜欢的,但是都不弹劾就近的就是让本地与封诸侯千丝万缕的地方豪强对其产生不了敌意。但是这也未免太把别人当傻子了。
最终我总结道:我大汉的地方豪强终于要和这些诸侯干上了,在孟德兄的策划下。这些豪强的势力断不能与实权的诸侯相抗,然后作为唯一退路的孟德兄将收编这三家的残兵败将。
这是我的结论,得到家里两位领导的赞许。并使银铃对我有了一个崭新的认识,话说她对我的认识中独占鳌头的居然是吃货,对此父亲表达了同感。还说,明日筵席前我先吃一顿,不要筵席上只顾吃,失了礼数。
那夜再去南宫时,行至一半,忽然意识到义父义母竟没要求我今日入住。
或许是陛下觉得今日留我住下有些不好,便没做要求,母后也终于良心发现。
我这才欢快地回去陪银铃了。这天难得最后还有件好事。
没枕枕头,耳朵贴着银铃的肚皮,就这样睡在银铃的腋下,直到醒来。
银铃笑说我的样子好奇怪,我说得好好陪你和淼儿。
第二日,父亲在我家摆酒,主要是请了尚书台的官吏。诸位尚书侍郎令史大多是年轻人,父亲让他们随意,他们似也了解父亲,气氛甚是活跃。这干年轻人与我倒也相得,气氛便更热烈。众人酒宴之中不免提到各家妇人那日都听到了掖庭令家的巨响,因周边多是少府下官吏,早相熟了。大家那晚相约,次日一同进去查看,竟发现了几家被偷的酒食,还有些鸡骨头丢弃在院中。从酒瓮和碗盏来看,窃贼为两人。屋顶被砸出一洞,几案粉碎散落一地。贼人不知所踪,诸年轻人经过一番“缜密”的讨论认为可能是分食不均所致。
我的心灵遭受了严重的伤害,也对这些年轻官僚的推理能力产生了极大的鄙视。
我问,可丢了什么贵重物品,众人说没有。再问近几夜可察觉此贼了,皆答曰没有。我笑道:二贼来去无声,诸公皆未查,偷取财物岂非举手之功,岂会因个把鸡腿分食不均而大打出手,大不了再偷就是。
有人依然兴味浓厚地问道:或许是外地流窜作案,此是为狡兔三窟,而不食窟边之草。
众尚书吏史皆附合。
那为何还要偷隔壁之食,取珠宝细软汝未可立知,取酒食半日即明。
那夜未致辨输,但也未能说服这干顽固的书呆子。
尤其后面喝多了,完全就是狡辩。捷才其实用处不大,别人不理你说的,只顾自己说的时候,什么才华也都没了用处。这时,仿若我倒似个文人,这干人变成了武夫,我竟无法说起理来。
总之,闹贼一事成了这群年轻尚书台官吏很有兴味的谈资。
筵席已散,送罢众人,我随口和父亲说笑起这干人酒后无口德,怎么都开始不讲理。
父亲倒笑起我来:傻小子,汝以为那些人年轻便如太学里那些不经事的太学生么?往来政令文书,可都是这些人拟成的。如遇谏议递上,而陛下不满需驳者,也是由这些人拟成而去驳斥,能辩则辩,可穷天下之词;若无理,便只择其能辩之理而编,若有他人有诸多条陈,纷纷细细,详尽完备之,这干人霎时便如只会重复朕心怀仁德,循故往之制,心系天下等等之类的套话掩过,堪称无用无意之屁文。可那些大臣拿到又能如何?
父亲显然喝得有些大了,笑得有些醺醺然,但这些个道理却说得严丝合缝,令我释然。
踱步出来,心中还想着刚才的话,却见老白来找我。
老白向我汇报,有一人爬进了我府后院。同时用手示意,是南边我的府。
你如何在这里便知道。
你们官员吃饭,我不便参加,吃完了想着看看是个什么样子,要知道以前老子都是趁人家聚一起,去没人的地方……哦,那个我呀就蹲厢房梁上看看。我一看那,哎,那个抢人家婆娘的混小子就在席上。
我和你说过了,那就是人家夫人。
可夫人需要那样拴着么?
人家……可能是啊……这个这个特殊癖好吧,你管这个干吗,亭长他也不管这事啊,要管也管房上的你啊。还有,你在厢房上就能看见那人翻墙进来了?
是啊,看一阵也没啥意思,就转脸看看其他官舍看有没有人啊,什么的……我不是要干嘛哦,您放心,我就……就随便看看,这个……个人特殊癖好,这词跟您学的。要说啊,您父亲官就是大,厢房都比旁边临近官舍正房高。再加上您府的墙也高,我老白其他不行,也就眼急手快,这不就看见了么?
什么时候进来的?
就刚才啊,看着应该是个男的,壮汉,有伤,像逃犯……
速和我过来。
原本喝了不少有些兴奋,这会儿就觉得身上更是热,看看堂内情况,转身从兵器架上提起铁天狼即刻出府。
除了老白长相奇绝容易令人产生联想,小援张林等人本也参与酒宴。此时,一干吃货还在正堂下手位上继续喝酒吃肉,婢女们都在旁吃点东西,似乎在等他们结束,好收拾残局。此时应是见我提兵以出,赶紧各自从兵器架上提起各自武器随我而出。
既然都跟着,我也有话问他们:今日筵席,本是分食,为何汝等最后又聚而共食。
他人皆不能答,唯方外散人答曰:争食更香。
众人竟纷纷附和。
心中叹曰:我所领者,皆贼寇也。
不片刻到我府,一干鸟贼皆随我而入。徐司徒筵席后回到此处正在中厅写着什么,看我们这番阵仗,也是吓了一跳,赶紧起身过来行礼,问道:不知主公为何深夜到此?
“白先生巡夜看到有人翻墙进了我府,我来看看。徐司徒还请小心,司马彪、射援、胡贤弟你三人在此保护徐大人。咦,宋,你如何还跟来了?张林,你护着你哥都在这里,小心防备。葛凉、老白,随我来。”
我府内本无什么人,后院几乎便完全是空的。这番便不如那夜南山之上我在暗贼在明如此主动。只能有些大海捞针地去搜寻,到一处便点亮一处廊下灯火,还提醒老白若见此贼,赶紧示出。
老白诺了一声便飞快上了房梁,其纯熟着实让我有些无言以表胸臆。
后面还有一个方外散人的话:此身手,怎么看都不像斥候,倒似一个飞贼。
“夜行斥候的素养,素养!”我如是地解释道,我都觉得自己声音大了。
不过也不需我找这个人。我们三个人应该都听到了那句话:越侯,是我!
一人歪出长廊,一人跳下房梁。
我信那个歪倒在走廊里的是来寻我的,那个声音似乎熟悉。赶紧点起廊下之灯,这脸似也熟悉,努力回忆一下应该是眭固,那个开始总和麴义吵,后来又和麴义有些惺惺相惜的人。我记得他最有意思的是他的字,居然是白兔。
但我还是忍住没叫他的字,俯身扶起他:“眭兄,你如何……这般?”
忽然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
“昨日朝会我家主公与张,王二公被袁绍此贼诬陷,惨遭冤杀。我等亲信随从竟都要被斩尽杀绝,也是固命不该绝,得逃脱出来,得故人指点,与我言此时只有您能救我了。”
“昨日朝会,智未受诏令未能觐见。不想此灾祸已成。”我真有些歉疚了,毕竟他的那些兄弟都是和我一起赴陈仓之战的。
“我那位故人也是因此才说只有您能救我了,可怜我那几十位兄弟都无辜蒙难。这袁绍如何如此狠毒,连我等都不放过。”
“唉,怕你们寻仇吧,你且在此处休息,放心,我还保得住你,其他人呢……”以我目前身份,我还真有这份信心。
这位大汉竟哭出声来,趴在地上手使劲顶着地板:“都没了……”
忽听墙外吵杂,叫他赶紧休息,我出去应付。
随即离开,命众人都在我院内住下,只说保护徐大人和宋大人安全,其他无需多问。
持兵出门,这条街上还真就出现了装备整齐的羽林军,为首之人见我也算客气:“越侯大人为何持兵器以出。”
“听墙外吵杂,便出来一看,是何事啊?”我觉得作为众长辈口中偶像派名将,实力派倡优的我还是很有范的。
“哦,走脱一个逃犯,我等正巡夜搜查。”
“这事轮得到要劳烦众羽林么?大不了令城门校尉带些戍卒便做了吧?”我还是很注重替别人不忿的。
“呃,上面下的令,不敢不遵,还请越侯原谅,越侯放心,有卑职巡夜搜查,断跑不了这厮。”心道,这厮是跑不了,已经在我家歇了。你们就辛苦点,巡一夜吧。
他们也算识相,没人敢提出搜我的府。想来我曾为陛下的安全问过他们话,估计也都能意识到我对他们升迁有很大影响力。
那夜和银铃将此事说了,银铃很是担心,但是看我脸色,却说道:子睿应是能救下的。
所以,他们真就要巡一夜了。
第二日,据说昨夜的人找到了。我竟不安心地去看望了一下眭固。
安心出来后,我总觉得羽林这帮混小子,应该是干了混事了。
我欲面圣,向陛下提出辞行就国,陛下竟未召见于我,命人回说让我先歇息几日。
后两日,这干剩下的诸侯终究一个个离开,我只能参与送行,却未能离开。
回我府上,似乎所有人都知道眭固的存在,但言语之中却都用那个人来描述。
显然,他们都意识到了我的态度,自然也都顺着我。
我和父亲提到了就国,父亲说他早同意了,但我得向陛下辞行。
我苦恼道:现在陛下根本不召见我,我怎么辞。
父亲说他也没办法,总之陛下和他说了,最近不见我,也让父亲别提起我。
我觉得这不是个办法。
于是,我决定闯宫。
当然,没那么英勇。
我是跪在大殿前的。
未消一时半刻就有太监来请我。
我很悲愤地向父皇母后诉说此番削藩,为何要杀人。
父皇凄然道:那又能如何?我们这样做不就是要给袁氏树敌么?袁氏能为自己之势挟其他诸侯一起构陷这三个小国,以后便也能对周边大国如此。袁术勾结孙坚将朱大将军一家弄得断子绝孙,如何不能对其他国内下手?我儿莫回越国了,在父皇母后身边便无人能害你。
我慷慨陈词:儿为汉臣,今卫国尽孝为一事,儿幸甚。恳请父皇母后在上,许儿就国,儿经此多世事,便是为我今后保我汉家天下的。父皇母后在上,恕儿不能尽孝于膝前,天下不平则儿不能安心,我若能在南便能看住袁家势力,必不能使其北犯。
一番说辞,终说得二人放我归去。
这番真是累,我也觉得有些对不住我汉家天子。但我无法可想,只是现想之策,深思熟虑般说来。
临行一番告别,与太常大人明言,莫若留那几位贤士于太学中教书,现下的天下太需人才了。日后我也会让交州学子择其优者,从学太学。
这一番告别着实也是一番苦差事。
老师暂时不走,却让我一定要过荆州看看,我自然答应,因为自己也想去看看。
我到孟德兄那重提那事,孟德兄便让李瓒带着女儿跟我去荆州看看自己兄长。我夸孟德兄为何总能想出这般好主意。
孟德兄让我少拍马屁。还问我到底打算如何害他。
我非常悲愤地说道:这还是姐姐交待我的,为何又转手出卖了我。孟德兄太会收买人心了。
孟德兄继续提醒我少拍马屁。还问我,白兔可还好。
我点头。不想多说这事,便不说了。
他还提醒我,不妨多联系联系麴义,还说是他救的白兔。
我继续点头。很想多说两句,但还是没告诉他一些背后的典故。
下几日令众人去西市采购些东西礼物,让司马彪陪着银铃也去逛逛。
我确实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离开他们后,我第一件事便是去某一车上去问询:眭兄身体可恢复了。
固拜谢越侯大恩,望越侯日后能与我家主公平反此中冤屈,固必效犬马之劳。
我问涿郡那里可有哪些人还需保全,我可让孟德兄照应。
“哎呀,等奉先将军回去,潘将军决计抵敌不住。”
“那你要否写封信,我交予孟德兄回去送递。”
“哎,若我写了,被人知晓,会否对主公不利。”
“既是救人之事,就顾不得了。”
“那就多谢主公了。”
我将信交给了孟德兄,孟德兄笑而摇头:“这事我可做不得太张扬,否则也是麻烦啊。”
“这也是帮兄长收编涿郡之军的好引子,只可惜其他两家却无人来投,否则弟必帮兄长尽收三家之力。”
“无妨,此事还不打紧。其实若三家的人都能逃脱且都投你,你也危险了。”
“为何?”
“你如何撇清你和三家的关系啊?这三家可都是大逆不道之罪。”孟德兄忽然脸色一凛。随即又笑了起来:“子睿心慈耿直,想不得这许多隐晦。”
“哦,还有,莫忘了你的五年之期。由此事可知,子睿以信义闻天下,莫损了自己的名声,不过,若实在勉强……也莫为名声所累。”
子实已不在雒阳,他府上也无人。老二早早和嫂嫂离去。子涉也早一步离开。
那日下午,回到家里,众人未归,忽觉得孤单。
我居然自投罗网,又去面见圣上和皇后陛下。
我竟觉得有些舍不得他们。
可能是脑袋进水了。
他们倒是看开了,叮嘱许多。
其下与诸公依次道别,倒真是阳光灿烂全无机心。区别只有真心还是假意。
初平二年仲夏伊始,未察觉,此番进京,已然半年。我终得以离开,回首相望,有些不舍,有些释然。
记得在洛水前,我忽然打了下马,仰着脸不知对谁说着: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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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重回襄阳
此番路上不无热闹。多了李瓒将军家的两个小丫头,她们的天真浪漫,叽叽喳喳,让大家心情一直不错。
小援知道这两个女孩子中一个将和自己有些关系。这两个女孩子也知道这个小子和她们中一个有点关系。
于是这队伍中唯一稍有些尴尬的便是这三个小孩碰一起的时候。
这两个小女孩总是形影不离。而且不是特别听李瓒大人的话,搞得小援的未来岳父大人有些很无奈。和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只能说自己小时将两个小丫头宠坏了,不时表示歉意,我还得多替两个小丫头说好话。
不过这俩小野丫头总是到处乱窜,也让我有点担心。我命小援在旁护卫,并无视了他的为难情绪。他也少不得被那帮损友讥笑一番。
我是没时间管她们了,且不说自己是这里全体的统领,况且我这亦怡、亦忻两个不时哇哇哭的小朋友还需看顾;俄何烧戈家的一干不时歌舞载道的老少也需关照;自己车上还有一个需静养的夫人和肚子里不愿静养的小朋友。似乎我还忽略了一个从道理上属于钦犯的人。
我总觉得我这浩浩荡荡看起来稀奇古怪的队伍不出事就太对不住天地良心了。
于是,终于出事了,不过我认为这个责任是小援的。
其实我也分不清哪个是婵,哪个是媛,这俩小丫头喜欢穿一样的衣服,甚至喜欢互相装对方。令我不得不联想到另一对姐妹,只是,她一个人会变成两个,而这两个却喜欢装作一个。那个不知在何处云游,这两个经常不知在何处乱跑。
大约听银铃说,笑不露齿的是婵,没事傻笑的是媛。
只不过通常被蛇咬的时候,小女孩不太会选择笑来作为感情表达方式。
当时我只知道某一个脚踝被咬了。另一个没被咬,但表情看起来比被咬的更严重。
我正待去后队寻俄何烧戈家的人,寻思这些常年野外游居之人该知道如何防备处理这些毒虫侵袭。
未想场面上徐大人却立刻出面让人用绳勒住小姑娘膝盖部位,还说,谁帮着吸一下毒血。
小援被毫不客气地踢了出来,当真是踢出来的,我都能看到肇事的那只脚。
小援也毫不犹豫地捋开罗袜,看准伤口,道声得罪,便吸了起来。
媛或婵姑娘一脸羞涩,又有一丝浅浅笑意。另一个,则看着场面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忽然傻傻笑了起来。
此时节,徐大人也没闲着,撸起袖子,进了刚才小女孩玩耍的丛林,过了一阵手中多了一把草。递给小援,说嚼碎,敷上去。
小半个时辰,小女孩便说伤口没事了,这才请俄何烧戈家几位健硕的大娘给抱上大车。有人起哄让小援抱,看了我眼神,赶紧住嘴。
那日中午,小援却吃不下饭了。说嘴酸麻,嚼不动。
仿佛那个没受伤的,还是不停给小援递东西吃,还以感谢之辞辅之,小援还是很礼貌的,但是表情还是有些痛苦。
自然,小援又遭众人起哄。注1
我问徐大人如何懂这些。他笑道,南方多蛇虫,自己在广信都二十多年了,自家院里都不时钻出一条,自己都被咬过几次,如何能不知处置之法。
我再次提起当初曾说过的与李大人联姻之事,直言此二女,那个受伤的自然许给小援,另一个便许给徐大人之子,只是有否考虑哪位公子。
徐大人认为大儿子可能比较合适。
我看他一定是认为这俩丫头有些野,比较适合为武将的夫人。
下面情况就不一样了,那个受伤的小女孩都乖乖呆在车上,只是帘子不时掀起,看看小援。小援傻乎乎地也不靠着车,只知道远远在前,偶尔回首一望,也多半赶不上掀开帘子的时刻。那个剩下的小姑娘看来似乎也是无聊,在外晃晃,最多去看看俄何烧戈家那一车车奇怪东西便回到自己姐妹身旁。
这时就要提出一个叫老白的人。这个人通过大量缜密细致的斥候工作向我和银铃展开了一番两个小女孩的对话。
“哎,妹,你为何不唤那小将军过来。要说你与他真配,名字都一样。”
“谁说的,文雄的名字是那个援。”
“哎,你再不去找他,我就装瘸去找他了。呵呵。”
“你要干嘛……你敢?”
此下嬉笑打闹,老白竟都模拟得绘身绘色。我只觉一身恶寒,怀中银铃也似我一般,甚至还颤抖了一阵。
“老白啊,你还有事没事啊?”
“哎呀,我也急啊,你说小援这样,也不知道主动献个殷勤。”
“恩,我去找他说说,不过,老白,我其实一直想请您帮我刺探点消息。”这种人不打发出去,确实太危险了。
“啊,大人,太好了。我老白一直就想着能干点正事。”
“您去一趟寿春和南昌。之前可以先去一趟阳翟、平舆,最后去一下彭城、会稽两郡看看。最后从东冶回我交州,到广信来见我。你可愿意?”
“此满堂之所长,必不负……主公之托。”
我给了他许多钱,他认为他不需要,我说需要,能不出手,就别出手。
他竟很有自觉,表示自己带着太多钱,会被人怀疑为赃物。
我和银铃竟都不自觉点头表示赞同,但是我们还是给了他很多钱。银铃忽言道,可在上面六家封国各买一个宅院,以作你的据点,便能避免常在当地人前显身,走时也无需卖掉,但要记得在何处,以后我们再派人去也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老白夸海口道:老子只要去过哪家宅子,闭着眼睛都能再进去,房梁椽子分毫不差。
那夜,此贼飘然而去,只给我们留下一封歪扭的辞别信。要说他认字出乎我所料,但字的别扭还是令人吃惊,相对来说,他长相还有可取之处。不过对于他的暂离,我和银铃还是终于长出一口气。
那夜,我们安心地睡在一起,没怎么说肉麻的情话,倒是畅谈许久未归的襄阳,乡里风物,种种过往。按说我们都不是襄阳人,但毕竟从小到大住了那许多岁月,襄阳终究是我们心中的唯一可称为故乡的地方。
次日晨,我被银铃唤醒。我想故作恼怒,以换取些许好处,却见她喜道:你看谁来了!
睡眼惺忪地朝车门外看,顿时来了精神。
“兄弟,小茜!你们如何来了?”
“我们那日完婚,却知再前一日兄长就走了。知道兄长事忙,但我们喜酒还是要请您喝一下。”
言毕,竟用坛倒出一碗酒,递与我。
按说,空腹饮酒不好,但是既然大夫这时似乎也没有什么职业道德,我只能有些疑惑地喝了,好像酒里还有股药味。
兄弟啊,政事繁忙,因日子选好,不得不走。你看我这一行车马,都照顾不过来。那日进宫面圣,顺路拜访,听你岳父说你们在准备,便没打扰你。这做哥哥的,对不住了。不过你专程跑来就为敬我酒,也不合适吧?
哦,老师需药,有些要到荆楚去采,嘱托他人不放心,便让我带着药工过去,茜儿便随我来了。我先撇下药工,和茜儿起早贪黑,快马追赶,早知你与我们如此之近,我们昨夜多跑点就是了。
可与我们顺路?其他药工何在?
我们也先去襄阳,伯父说,您在襄阳有旧,有很多事情,您还能帮我寻诸多方便。其他药工们乘车,应会慢些,不过应比兄长车队快。
好好,便与我们同行吧!
有了正经大夫,赶紧引去李家妹子那里。兄弟查说没事,还夸我们处理得当;倒是弟妹说,这疤痕要紧不要紧,要不要想法除了。小女孩没怎么言语,不知谁插了一嘴:或许留着好,好分辨哪个是小婵哪个是小媛。
旁边立刻有人正气凛然地反驳:难道欲辨认,还先需扒开人家小姑娘鞋袜不成。
众人哄笑。
忽有人悠悠言道:莫若在脸上做个标记,岂不好辨认。
有人怒骂道:你个没心没肺的,这是什么主意!小援揍这个混货。
那个混货继续不紧不慢说道:你却要哪个小援(小媛)揍我。
忽然大家一起喊道:一起上。
小女孩和文雄都涨红了脸。
一番检视加取笑,逼得我还得出来压制。
此下仍就嬉笑打趣不停,我都要发作了,但见李瓒大人笑而不语,我也不便发作。
只能向他拱手致歉,告恕自己未能管教好自己下属之罪。
李大人摆手,似乎毫不介意。
还唤文雄过来。
小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又被人一脚踢出,这才醒转,赶紧过去,一番礼数。
我不便介入人家翁婿叙话,又带兄弟去看看那个人,说几处伤也无甚大碍了。
安顿好兄弟夫妇到一个车上休息。回自己的车看银铃在闭目养神,便转向后车看看两位小朋友。
本来两位小朋友正在睡觉,乳母见我忙起作揖,惊醒了一个,立时哭了起来。立刻引得另一个同声附和。慌得我和乳母一同哄起来。
好一番安抚,这才踏实。
我不太分得清哪个是亦忻哪个是亦怡。但小孩长得快,我已经记不得这两个当时有何特征了,我就更无法确认了。
恬起脸来问询乳母,答说大约这个是亦忻,那个是亦怡。
我虽然不满答案,但也无可奈何,我总不好意思责怪于她未能分清。毕竟名字是我起的,但她们的襁褓换了,我还真就分不清了。
于是我心中决定将那个个头稍微大些的叫亦忻,个头稍微小些叫亦怡。并佯作检视,再以此为正确答案,告知了乳母。
虽然从乳母表情可以看出,叫什么名字对她毫无意义。
但我心情还是舒畅了些。
两个小孩安睡,我这才出来。
忽发现车外多了一匹马,一个人。
我头脑一热,赶紧牵着他的马先到稍远处。
眼见得稍远,这厮果然以惯常语气开始了:我楞你个兔蛋,你怎么肯替我牵马?
还不是怕你小子胡说八道。
哦,我还以为你怕吵醒孩子。
咦,你都知道了?
刚找不到你,寻到你的车,银铃姐在,和我说了。
呃,你怎么来的?
废你个狗话,老师来信,说你这里人多,让我们接应一下你。我作为鸿胪卿,你个挨千刀的越侯来,我还不得先带些仪仗过来。
你最近是有进步,用词比以前轻柔很多。
别说我了,你个挨牛踩的怎么去趟洛阳就得带个别人家的孩子回来。这次还带回来俩。
这一番解释起来就啰嗦了。不过解释完,这厮依然不饶人,指着我鼻子:要不是为了银铃姐,你这个作死的厮就该挂那。
唉,好说我也……是你哥。
哥你个头,废老子跑这许多天来接你。
你……早……早来这么多天……干嘛,你迟……迟些天……我到了楚境,你再接我。
个死结巴,说话都说不清楚,放过你了,我还有些其他事的。
那天晚上,我在宛城外,接受了数百辆车。虽然看起来与普通车相似,但我知道这车的玄机。
还是俄何烧戈家的人识货:这车太坚实了点,若不是战车,何须做成这样。
让他们将各自的牛马栓上这些车,包括云书带来的许多骑士也都将马套上挽具。云书带来的各种仪仗旗帜,一车不拉地全部插上。俨然一个君侯浩浩荡荡就国之像。
令我纵马在外观之,也不禁感慨。
云书不怀好意靠近我,小声说道:这也就是老师,就你想不得这么周全。还有,这车大半归我楚,只有一百辆是你的。
我表示没有任何意见。
云书表示强烈不满:妈的,你咋都不抬杠,太没意思了。
我就是不抬杠,和同学们吵起来,大多会变成我结巴而失利的。
但我还是问了他襄阳如何之类的,我现在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些。
宛地数城皆有熟人,吴氏兄弟、子羽等人皆在此地,或为令,或为尉。我怀疑,名为交还陛下,只是贡赋而已,其他仍在老师的掌控之中。
忽发现这一块送给陛下的土地着实有说法。其西接老二的秦,东临刘焉、皇甫嵩。后两位欲以任何理由进兵犯楚,不走宛城,则需防被外八军、秦侯、老师甚至被借路的那位抄后路;走宛城,担个谋逆的罪名不算,或许还会被秦楚加陛下之军三向夹击。而剩下与老师所接者,一下子只剩下了刘繇、袁术和我,或许还应该算一个暂住的巴侯加隔在巴山后的董卓。
吴氏兄弟大抵还是要先关心自家兄弟在我那里如何,我自然一番夸奖。但思考了前番心中已然定下一个想法,我定将吴越留在越国为我所用。
子羽成熟了许多,看来公文批多了就是锻炼人。
那日就在他那里接了最新邸报一同观看。中间有一条与我有关,朱大人终究被亡故了。撤吴公国,封孙坚为吴伯,丹阳中黟山(古黄山名,有黄山之名于唐)之西的黟县,陵阳划给随侯,会稽中闽越故地章安之南(章安,时称永宁,永和三年改名,在今温州地界)的东冶(福州)划归我管辖。注2
不仅慨叹,往者已矣,也怪不得郑公如此寒心不愿再牵涉乱争之中。
两个小子还谈到,既然有此邸报,老师也该能回来了。
之所以,我能早些回来,就是想让此事似乎和我没什么关系,虽然确实没什么关系。
不过我却已经想到还驻扎在南海那的桑葚累累(商升)、大葱蘸酱(詹疆)、张牙舞爪(张雅)那一干人应该都可以回原本自己的治所了,这接起手来应是很快。
银铃也同意我的意见,不过说,还是需派一员大将在此间镇守,以防不测。
我则认为无甚必要,只需将来在揭阳外操练水军时那人帮着看顾即可。
但看银铃脸色,我补充道:不过能操练水军者,未必熟练步战,还是需一能战于山岳之间的良将。
银铃这才笑着点头,并一语双关道:子睿颇识时务。
入荆州界时,文栋兄竟亲来接我,慌得我颇是一番见礼,银铃也与我一同拜见。
将两位公子的情况向兄长汇报,陈哥也很是开心,还让我多给他两个孩子磨练的机会。还对我很是珍重地行托付之礼。
还得告罪,说自己去雒阳时紧促,一路不敢耽搁,没能回家看看,也未能与同学们相聚,此番便好了。
次日日斜时分,大队驻扎城外,与诸人安顿完毕,被陈哥叮嘱完今晚要到州府赴宴后,我和银铃便乘车进了那久违的襄阳。
银铃进了城就想走走,我指着她的肚子,她也说坐了这么多天的车,还是走走更好。
襄阳如故,还是那些店铺那些酒肆那些宅院那些树。黄昏时节,城里泛着金黄,门洞里穿来清凉的风。忙了一天的男人们在炊烟中谈笑着今日的见闻,一如多年前一样。
为免被大街上归家的乡亲们认出,我们很快转进了小巷,这里我们了如指掌。
银铃笑着回忆以前在襄阳城里着急寻我的场景,我认为她可以不用回忆,因为通常寻我一定是我玩疯了记不得回家,结果是最后我在家罚跪廊下,认真检讨。
这对我产生了很大影响,我后来上学放学都很准时,至少到家很准时,即便夫子放学很早也能保证准时回家。
不消一刻,就转到我们的老家。周边邻居家只有小孩在路上玩,看见我们似乎完全不识,最多有人看着我的身高,睁大眼睛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门还是那扇门,并未关上。也不知里面是否换了其他住户,只能探头张望。那院中原有的树被银铃以安全缘由给砍了,后来栽了一株小树,通常我不认识这些花草的名字,但通常那个东西要是结果我是多半能认出来的,当年种时还矮小,现在已经颇高,而且那果子很眼熟:梨。
仿佛一切陈设都没变。只是我们离开了这里。
张叔张婶不知是否还住在里面。未见炊烟,未见灯火,天色还有些亮光,或许确实还不需要掌灯。
我和银铃都在门口看着,都有些迟疑,都没敲门,也未唤人。可能区别是我在等着银铃,总觉得自己忽然唤出来有些唐突,未能凸显家中领袖之地位。
忽然,有一女声在背后唤道:阿铃!
我没注意,倒是银铃立刻回头;忽然欢欣鼓舞起来:阿萍,是你啊?
这一声让我有所忆及,阿萍似是银铃关系最好的闺蜜,好像十年前嫁到扬州去了,我记得银铃还哭了好长一阵。
我小时候,也没少挨这位大姐的折腾;像告密之类的事,她也没少干。我非常犹豫要不要转头,但是夫人在上,她手用力拉着我,我便只能乖乖转过去,跟上她的脚步,带上一脸亲切和蔼,善意礼貌的笑容。
阿铃啊!真的是你!啊!这个就是小智啊!啊!我出嫁时。他才这么高!现在都是大官了!怪不得你一直不着急嫁,原来等小智呢!哦,骗了我们那么久说是自己弟弟,原来是有婚约的小夫君啊!
阿萍,我们都十年不见了吧?你回娘家么?
是啊,是啊。扬州有点乱,这里年成好,跟着夫家带孩子都搬回来了。你看就那边那个,八岁了。淘得很,一点不如小智小时候乖。你们的孩子呢?
刚有,才三个月。
哎,也没办法,等小智么?呵呵。
萍姐,问一下,你知道我们老家的张叔张婶还在么?
在啊,我回来后还去看望过。今晚应该早吃过,歇着了吧。
银铃,你先和萍姐聊着,我去看望一下张叔张婶。
我转身,几步快走进了自己老家门,路过时,想敲一下,手举起来却觉得自己可笑。
笑着大踏步进去,一切似乎还是原来的模样。
我不由得喊出口来:张叔,张婶!
立于院内,昏黄的夕阳下,黑洞洞的门中露出一张熟悉而皱巴的脸。
“张叔!”我欢快地叫出来。
“二少爷!”老人家也激动了。
“怎么不掌灯?”
“哦,费油,吃过了,就打算早点歇息了。”
“婶呢?”
他们的屋内干净朴素,一如很多年前一样,只是少了很多活力,或许是我们年轻人都离开了。
张婶几年前忽然生了场大病,便卧床不起了,张叔通常就是坐在榻边,和婶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说说他们年轻时候,说说以前我和银铃。
老师真是费心,每日会派婢女过来张叔张婶照顾起居,只是晚上婢女还要回官府报道,所以晚上这院也就他们两口子住,他们也不闩门,留给第二日早来服侍的婢女。
张叔耳朵也变差了,常听不清我说话,但他说话还算清晰,像是每天对婶说,练出来的。
所以,我能知道十几日前,有一位姓黄的姑娘来过。
他说,那位姑娘立于院中看着这院内的一切,却不说话,又或坐在廊下沉思。
张叔猜她和我或者银铃有旧。也不愿意说话,或许说了,但没听清,看天晚了,还邀她与他们一起吃饭。
她看着张叔给张婶喂饭,竟哭了。
天色晚了,张叔便把银铃房间收拾了一下,让她住下。
那夜很晚,那姑娘依然在各屋内徜徉。一步步很慢,时近时远,时轻时重。
第二日,她一早便不见了。
但那日傍晚,她又回来,又和他们一起吃饭。
那晚,她没哭。
那夜,她睡在了我的屋。
第三日一早,她就向张叔张婶告辞走了。
那夜宴席,与众兄弟共饮,颇不热闹,公冶三叔向我抱歉说我师父和轻在南边秭归、夷陵处整饬军务,不能到来,他们的家眷也搬去和他们居住了。
银铃告诉我,似乎三叔和陈哥有些不睦,或许这就是陈哥让两个儿子去我那里的原因。但她压着我,不让我乱说话。
老师的两位公子明显都长大了不少,确实看着越发像老师了,但都不是娃娃脸,这是好事。还是要恭喜两位公子的喜事。两位公子与我关系都不错,似乎比我的同学与我更熟稔,估计是老师说让他们与我多亲近。大公子说他最近与二公主已有信笺传递,二公主有一句令其很感动:望伯扬公子勿以莳之公主为念,只以君未婚之妻为名。
我不认为我那个傻妹妹能写出这个,多半是我那个自以为是我孪生姐姐的家伙代笔。
我居然还真把自己当那个大皇子,心中告诫自己:一切皆浮云耳。
那夜,我们主动申请,睡回我们自己的家。只是,我们不用像故往睡在两间,只是具体到睡哪间,得看我们家主婆的意思。
第二日,老师便赶回来了,很是匆忙。
老师与我聊了半晌,我便告辞离开了。
兄弟和弟妹说要去房陵那边,说那边山上有很多药草。陈哥找了几个当地人作了向导,就此告别了。
我们留下了李瓒将军,但带走了他的两个女儿。小姑娘们安静了许多,下面一路便再无来时那么欢快。我让小援暂时也不要刻意接近她们。只是寻到秋鸾,去与她们做个伴。还提醒她,你不是以婢女之身份,而是朋友身份去陪她们,你既是宋与张林之妹,便是我之妹。以士家之女身份与她们平等相交便是了。为此,还让银铃替她找了件衣服。
秋鸾没有推辞。
此下随汉水而下,过云梦。快至长沙之时,因水流和风向,需纤夫拉船。
其间写了封信给了师父,托长沙令送往夷陵给师父,自己便不耽搁地继续了。
只是过湘南后便需步行,至泉陵才休整了几日。
此处,我要带走一个人,送走两个人,还要见几个人。
苏家妹子和小羽,以及黄恬。
我和那对母子说了她们的师父的情况,他们很是兴奋,表示他们愿意过去帮着师父打探。我说也好,三个人做个伴,一起还可以扮作一家三口,老白一个人太孤单了。
其实,我就是觉得美丑黑白,高矮胖瘦,男女老少都搭配了,才是一个斥候的完整阵容。
我没和黄恬说什么,只是说,跟我走吧,到越国去,做点事情。
他却还是告诉我,他姐数日前来过,现在又去南边了。
我只是答说知道了,你收拾一下跟我走吧。没问其他情况。
见到甘兴霸、苏飞等人,主要就是提及提防他东边不远的邻居。兴霸颇不以为然,他说他派人进随国探过究竟,然后轻蔑地比了个手势,说:还不如当年老子锦帆时候和我抢买卖的水贼。
我还是提醒他,越之北疆不设重兵,我之安全全赖兴霸兄了。他拍了胸脯,若有随兵由零陵入越,他提头见我。
其实我担心的是他们进了桂阳便直接南下,虽然那里山路远不如零陵这里好走。
过新道时,我稍有些紧张,毕竟自己在这里挨过伏击。未免出事,命偃旗息鼓,尽量安静地通过,自己也躲进了车中。
忽有箭至,正正钉在车门框上。车外队伍大哗,一片武器掣动之声,但却不知何处来箭,众人惶惶。
我赶紧用身体护住银铃,再扯过被子防在前面。
忽又一箭钉在门框,只比前一箭稍下,须臾箭若连珠沿门而下,整齐排列。
我与银铃面面相觑,都不消眼神传情,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丢下被子,掀帘而出,只见尚有一干人守在车前,也是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立在车上,“四,给我出来。”
忽见右前山腰书树木间露出一袭红衣,随即烘托出一张笑脸。
只听谷内一声唿哨,一匹马自林间飞奔而出,红衣男子疾跑两步,随马来之势,纵身一跃,便端坐马上,沿山势稍平坦之处,急速冲下。
耳边终传来一声:哥,姐,你们终于回来了。
手下一干新人,视此人皆如神人,队伍无需我命,自然让开一条通道。
只有张林在那给小援补课: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左司马厉将军,越国第一上将。
我却对他无甚客气,看他到得近处,劈头就是一通大骂:你个小兔崽子,你姐刚怀上你哥的娃知道不,你这不是吓你姐和肚子里孩子么?
四立刻知道错了。赶紧下马就到车前向银铃赔罪,银铃倒是好说话,放过了他,还让我别追究了。
张林还在那絮叨着给小援上课:厉将军就怕咱越侯,当然越侯就怕咱平国夫人。
本欲和老四说两句,听到这里,先过去给了张林一脚:能教点好的么?
四想笑,发现自己在我腿附近,没敢。
下车让队伍继续行进,一边和老四叙话:你如何过来的。
他未及答,前路上一彪红衣骑已近。
我认得中间数人,知道都是老四族人。
“这身衣服倒是不错,很是喜庆显眼。”
“看郭旭那帮鬼子一票黑衣,看得压抑。我鲜卑人尚红,便让我部众皆换了红衣,你看多精神。”
“恩,是啊,呃,你如何过来的?”
“哥,有个女人……你先过来点,别让姐听到。”红衣贼拉扯我道。
“有个女人骑马到广信,说要见嫂子。”见离银铃车远了,才说道:“你说我们宫城的侍卫能让她随便进么?不过她手里拿了份信笺,说让递给嫂子,那天小南当值,信笺先传给了他,他看了看,便给送进去了。”
“然后呢?”
“然后……不,哥,你不该感到奇怪么?”
“奇怪什么?哦,小南能看得懂?”
“嗯,好可怕吧?”
“呃,我们还是谈谈信笺的事情吧!”
“他说他没见那个女子,听嫂子说让她进来,他就让人接她进去,自己还故意避而不见。后来和我说这事,还说大哥在外应该又欠了笔风流债。哎,先说明了,和我无关哦,真是他说的。”
“我没问这个,我问,你嫂子看了后有什么反应?”
“不知道,我当时在军营,这事也是小南后来告诉我的。也没说那么细致,反正你也知道她们俩见了。好像那女子后来就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然后嫂子就让我赶紧出发来接您了。”
“咦,你嫂怎么会知道派你来接我?”
“呃,您就国的邸报已到了。那个我前一晚看到了的,按说邸报要比人过来快,和那女子谈了谈,嫂子估摸着您就快到了。”也是,估计我要就国的邸报应该早于我出雒阳,这话问傻了。而那女子显然是在我之前出发的,她能到,我也应该不远了。
“哦。”我不知道该如释重负好,还是该忧心忡忡好,只能找些事情问问:“那个,说道邸报我想起一事来,有几份邸报说我的事情不是很好的……你嫂子这两个月还好吧?”
“哦,哥!弟死罪啊,你弟妹犯错了。”这小子居然先认了怂,不过怎么都感觉不像是要求饶的意思。
细问之下,终于把“流矢贯胸”之事原原本本讲给我听了。(可回看185章)
我长叹一声:“时也命也。”
“哥,你又摊上啥风流债了?”
“哎,还是你姐那事呗!”
“我姐咋了?”此子还看向了银铃的车。
“那个姓黄的姐。”
“哦。可惜没见着,否则我该顺道护送她走的。不过,也不知她去哪里了。小南不知道犯什么癔症,自己当值,竟不去见一下,他也认识怡姐的。说不定,还会留她,这样您回广信,就能见她了。”奇怪,当老四出现我身边时,我忽然就不怎么想揍张林了。尤其他的红衣,让我很有揍他的冲动。但出于给自己兄弟留面子的想法,我竟放过了他。
这是涵养的提升。
这小子忽然和我说道:“你弟妹也怀上了!”
“啊,好事啊!恭喜兄弟啊!咦!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
“有个事情,有点烦心,婉儿老是和我想不到一块去。”
“啥事啊?”
“这不天热了么?这又湿,我怕雪儿头上长虫之类的,想给她剃光了。”
“哎,你别啊!那雪儿长大必会被人笑话的。”我吓了一跳,我隐约知道鲜卑族有点奇怪的习俗,但这里不能让他这么干:“雪儿即我女,我可不许你这么折腾我们家闺女。她会被别的孩子笑话的。”
“你说的也是道理,可婉儿不知道又怎么了,和嫂子说好了,干脆把雪儿送嫂子那里养了。还说,让兄嫂带比我带好,要不然将来嫁不出去。还说,这胎若是男孩也送你那。我怎么觉着,自己忽然没孩子了似的。”
我心道,换我作你,怕也不痛快,忽想起和银铃说过我们孩子的话,便编话哄他:“其实,这也是弟妹作娘的苦心,怕孩子打打杀杀折损了。你别担心,其实我和你姐倒是想把我们的儿子托付给你管,你帮我教出一个如你这般的上将,我还你一个满腹经纶的才子,如何?”
“真的?”
“我骗过你?”
“无论婉儿这次生的是不是儿子,哥,您得送我一个儿子养。你瞧我定给你带出一个盖世的豪杰来。”
“一言为定。”与他击掌定约:“你先去陪你姐叙叙话,把这些话说于她。”
将到谢沐,忽见道上一阵尘土,一彪黑云席卷而来,端是我知道来者何人,仍有些莫名紧张。
一干新人也啧啧称奇,我说是自家队伍后,这干人叫起好来,令我家老四颇是不屑。
张林赫然成了消息灵通人士,他又得意洋洋地开始向小援介绍起来:这气势一定是郭将军。
郭旭之军,甲胄整齐,盔翎鲜艳挺立,一众军队沿道排开,在旁拱卫,只余郭旭飞马入来。
一番礼节端正,令我都觉得自己很是尊崇。说也是夫人派来迎接的。
与银铃商议片刻,告别行动故意开始缓慢的银铃和大队。与郭旭数十骑飞奔入越。
我和郭旭路上长谈了一次。我告诉他,他的人如果有亲戚朋友在益州,不愿在此处者可以去投。他苦笑道:董军军法严厉,纵有人思之亦不敢。
我说,因为我要准备伐董了,我不会让他去面对自己的朋友,但是这事我得告诉他。
其实我说的都是轻巧话。
他应该听出来了,所以也没什么感动。只是感谢我据实相告。
只是我还有一丝疑惑,为何佩儿要派两拨人来接我。
但和郭旭还没那么熟稔,估计佩儿也不会这么告诉她。
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不知有无关联,佩儿似乎也姓郭。
一路过谢沐,富川,临贺,封阳,两日之内飞奔赶回广信。
夫人扶着腰,由纳兰搀着,站在府门前,淡淡地笑着,看着我向她走去。
只见一俊俏女童已经走得颇快张手便向我走来,心道定是亦悦,我随手抱起:“乖女儿,想父亲了么?”
佩儿笑了出来:“夫君认错了,那是弟妹家的雪儿,悦儿还在家中酣睡。”
“四弟之女便是我家之女,况以后雪儿主要由我们教习抚养,此事已与四弟说好。”
“这,怕不好吧。妾正待夫君回来商讨此事。”
“没事,我与银铃若产子,便让老四教养,将他培养成一上将。”
“呃,佩与夫君之子也可送过去,为何要送银铃妹妹的?”
“你若产子,便是长子,将来要承越国之位,应研习文治。”
“若此胎为女,如何?”
“你与夫君长子为越国储君,铃儿与夫君长子为赵国储君。”我说出了我的安排:“赵国需能统兵打仗之君,越国需文治安邦之君。”
“为何要让银铃与君之长子远赴北国。”佩儿还是心慈,似已有不忍:“还是佩儿的孩子去吧。”
“佩儿心慈多识,为夫有急智之赋,我与卿之子,适文治之功;铃儿机巧多谋,我勇武有力,我与她之子,适武功之勋。”
“我又领回来两个义女。战阵上捡的,不忍心丢弃,也不放心托付他人,便抱回来了。”我还是要汇报自己的“功绩”或“麻烦”的。
“抱回来便抱回来吧,我们养得起。”佩儿永远是这么善良体贴,让我没了任何打趣的想法。
我只是一手抱着雪儿,一手揽着她看着那日的天空,时近正午,却阴云密布,白云山上也是烟雾朦胧,宫城上的大旗渐渐展开,露出个谢字。佩儿说:快进屋吧,要下雨了。
注1:此注之前文字中并无人物错置,如发现其中问题,此为作者特意为之。思前想后,还是先注为上,免日后再解释为人诟病为狡辩。
注2:提到此处地名,多注一句,广信(汉时旧城址在今梧州)有一个典故值得记诵,就是今之广东,广西之名便来自广信,广信之东谓广东,广信之西谓广西。有此一称出自宋代,与江西名之来源的江南西道类似(唐代),时称广南西路,广南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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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汉臣
佩儿开始上溯源流把赵佗封其弟赵光为苍梧王的事情娓娓道来。这点上我只能作为听众,只是提及当年他被封此处时周遭还多有乱事时,不免余光划过一众南蛮小妹,见她们毫无反应,心中方稍定,不过还是觉得佩儿这段典故说得有些唐突。
“时值高后(吕雉)当政,对南越一直有兼并吞没之心,佗封其弟,也是为置手足心腹于苍梧以保新道一线之安定。后光建苍梧王城,此或为其所藏,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还是佩儿聪明,她应该也意识到周边还有这样一些女孩子了,及时扳了过来。所以,我能理解后面半句意思,埋这么大而榔槺的东西在城池之外,阵仗没法太小,极易会被那些平时往来在山林中的南人发现,反倒不安全。选择埋在宫城里似乎可以算是最安全的方法。至少事实证明,哪怕当年我汉军入城,进而置治数百年也无人发觉,若不是我这位拓荒的岳母嫌假山妨碍,假山下的土层又太浅,种不得菜,不知多少年后才会被人发觉。
这非常牵强地说明了:稼穑农事实为社稷第一要务。
“为啥土层浅,就种不得菜呢?”我觉得还是需要答疑,毕竟石头缝里钻出草这种景象还是见过不少,菜不就是能吃且好吃的草么?
“土层浅存不住水呀,根也扎不深,长不高。”我的岳母大人似乎丝毫不介意这些亮闪闪的家伙,却已经开始招呼人移箱子了。
我决定继续帮忙,岳母却拦住了我: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忙,下面就不累了,大家把这些金疙瘩先拿出来,然后箱子就轻了。
一番争执不过,也不便拂逆,便只得站到一旁扶着佩儿看着。
好,正是所需之时。昔其取之于民,今我便还之与民。马上朝会看看有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哦,佩儿,可惜发现晚了……咦,月令的事情,你可知道。今年可接济了。
哦,四弟问过我这个事,他不懂,我给他讲过了。好像后来听说挪了一笔南海张使君收上来的盐铁之赋填上的口子。
我忽觉背后发冷:“谁的主意,胆子这么大?”
“上面派来的那位贾大人。”佩儿很冷静,显然她明白此中厉害。
我也瞬间情绪稳定了下来,还能换个话题。
“夫人不光学识渊博,见识广博,这等往年故事也能将得如此娓娓动听,你看她们听得都入神了,怪不得雪儿和亦悦在你这里都很乖,将来我们的孩儿,听着你的故事应该也会既长了学识,也能成长得很快乐吧?”总觉得我内心是想拍马屁。
夫人笑了,忽然她又故作神秘,不过她的表情却让我依然很放松,只是后面的话让我有些无奈:“其实据说我从小就喜欢讲故事,阿姆说我以前看完书就喜欢胡思乱想,然后编故事。听父亲说,我第一个故事就是给你讲的。我记不得给你讲过什么故事了,子睿还记得么?”
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按夫人们给我共同编排的说法,我应该在穿开裆裤只能满地乱爬时见过她。
“为夫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佩儿,我们一起走走吧。”前面话题有引出伤自尊话题的很大可能,周边还有这么多外人,还是揭过去为好。
夫人笑得很开心。我总觉得怀孕的女人惹不得,连如此贤惠的佩儿都如此了,银铃那样真算给足我面子了。
我陪夫人只绕自家各进的菜园走了走,欣赏园中青绿可口的菜苗,有些已经颇茂盛,不过我不太清楚它们是什么,我比较喜欢它们裹肉,或者肉卷着它们的样子。如果觉得下面看厌倦了,不妨抬眼看天色,今天是个好天气,东南城头碉楼的影子已经映在宫城西墙上,现下估计议政厅外已经有人候着了。估计张叔应排第一个。
我总觉得自己以前太傻,竟想着让夫人坐在大臣中间,其实本不需要如此。这天,我便让她在屏风后等我,若累了烦了便回去休息,我只是穿了一身昔年上朝之服端坐其上,只戴朝冠,未着衮冕。
只是想所有人知道,我为汉臣。
这是我要传达给所有越国大臣的意思。
大汉再不能如此四分五裂,百姓万不可继续颠沛流离,我终要助其重归盛世,或许话说大了,至少应该还其一统吧,因为正是我们分裂了它。
我总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无论是不是我决策的,但当时我在高位,我没能给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现在我能做的,只是传达我为汉之封臣而已。
不过我知道有些老粗是不明白的。虽然他们朝拜礼已经像模像样。不知我走后什么时候起,他们居然人手一个笏板,虽然只是竹子的,但是还是令人欣喜。当然,我总觉得有些人拿了就是个摆设。
比如弓将军和她家的那个汉子。不过说到弓将军,我总觉得她会画点什么在上面;而她家汉子我就没指望他会写什么在上面,他别用笏板挠痒我就该庆幸了。倒是人群中小南似乎眼神在上面上下扫视着什么,令我很想去看看他画了什么在上面,他看起来似乎是长大了一般,沉稳了许多。
弓将军似乎养得白胖了些,看起来也显得比以前文静了些,虽然一身似乎订制的南人将军装显得野性十足,但坐在那里却很是恭敬。倒是她家那个胖脑袋汉子,刚礼毕抬头就不时乱瞄自己夫人。
相对来说另一对新人就要好很多。华荣表情凝重,祝小姐面色恬淡。
“久违了,诸位。”我是如此开始的。
诸人一时肃静。
“还未恭喜弓将军的好事。”我决定忽略另一个,底下有人似乎听出点味道,有些忍俊不禁:“还有太医令和祝将军的美事。不过现下只能先补个恭贺了。”
两对谢过我。我继续问道:其他诸位,该成家,就成家;该接回自家的,也接过来;不够住了,我们再建。这次我从洛阳也带回了些赏钱,应该够。
诸人皆笑。
“徐大人的两位公子可在?”
张叔答曰此处皆为六百石以上官员,我点头示意明白了。
我在官员中看到了贾大人,感到有些突兀。总觉得他不该出现在我越国的朝堂之上,不过他既然坐着,应该是义父大人的旨意或者老爹的安排。一番微笑问候诸人和各自工作的近况,才开始正题。我的大司马果然用词最少,与此相对右司马最多。
“今天下割裂……恐安和之日不久,时将有祸乱,诸君内修政事,外壮军势,以备不时之需。”我收敛了笑容,语气开始变得凝重:“平国夫人、司徒大人、左司马等人可能还需过几日才能回来。但有些事,必须得开始做了。”
“这段时间大家做得很好,我也能放心将越国交给大家。因为可能经常需上京复命,这来回时间便不一定,所以,我必须要将很多政事托付给诸位。诸位也是,自己休沐个两日,别人也能随时补上来,决计不让政事耽搁了,这便行了。”
我轻咳了一声,朗声道:“曾有人与我言,才先于德,方为乱世之重。智深不以为然,有德寡才,最不济尚可为德行之范,德至高则更可为一时之楷模;少德多才,不能善用则可能贻祸于民,德薄而才越高则更为荼毒。故吾欲从孔夫子所言,道民于德,齐民以礼,使其知耻且格。(非《论语》原话,原话为: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知耻且格)”
我忽然意识到孟德兄才先于德的缘由,莫非也因党锢而起?
“嗯……所以,为官者当以民为重。今年月令济民,我却不在,能顺利布置下去,还得多感谢贾大人的帮忙。”忽觉自己走神了,赶紧先拱手施礼,贾大人忙回礼,口称份内之事。此事散朝还需问他,现下先让众人明了此事之必要和重要。
“平陵那个事,你们定了我也不怪你们,但只需将男刑徒发去做做便是,不用赶工,不用做得太大,我还没那么着急用。”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的大臣们是不怎么有城府。
“还有,你们的俸禄比朝内低了些,但是日子是可以过得很好的。家里添丁口了,来亲戚投奔了,把夫人接过来了,只要嫌住的地方不够了,可以给我上书,由咱们的小朝廷帮你安排。有什么难事,也不妨报给我。你们觉得我家庖厨好,到我这里吃饭,当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也不妨。”众人多泛笑意,气氛轻松,于是我又开始把语气凝重起来:“但如果有人旷废公务,欺上瞒下,贪赃枉法,鱼肉百姓。”我到后面声音慢慢大起来:“别忘了,死在谢某人手里的人,或因智而死的人,几年前应该就可以堆满这个宫城,从城头溢出去了。多几个少几个对我早已没所谓了,皋陶公在上,定不怪我。”拿皋陶獬豸说事,对我来说已经是比较有效的手段了,反正传说中我和那位有无法说清的联系,我即便说清了,大多也没人信,我也就不要脸地忝列其位了。
且闻听此言,大家也能立刻肃然,说明这种话还是很有用处的。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再去洛阳,可能奉诏就得走。在此之前,我需要干几件事情,去拜会交趾士大人,南海张大人,平合浦、崖州,见天南王,走益州之南伐董。”最后一言,颇出了几声惊呼。
“大家莫惊,伐董之事,是我与百姓承诺。我们无实力全力伐董,也不能竭民力全力伐董,但是我得开始去整顿益州南边未被董贼占据之地,以为伐董之根基,勿使人说我失信于民。”我努力笑了笑,让大家轻松一点,说了点昨天才知道的事情:“至少我们的大鸿胪做得不错,有几个城已经愿意投效我们,其他也不会与我们为敌,我与天南王也是结拜的兄弟,董贼对他也是仇家,我们势力不大,与他便一定会是天然的盟友,应不会腹背受敌。况董贼为祸益州,民不与携,虽非定然帮我,然决计不会助逆。”
此下,我似唠着家常般,将各种事情布置下。
“尚书台拟个条陈,命武安的士大人将各郁林山寨周边数十里的荒地,丈量好,分给南人各部耕种,教他们稼穑,他们种个几年地,就该知道稼穑之辛劳,也有足够吃的了,又能知安定之可贵,将心比心,不应会劫掠周边汉人聚落抑或互相攻伐了。”我记得我最后一句是说给张叔的,因为他暂领尚书台。我忽然意识到他们为何将徐家二公子丢尚书台了,这样,徐大人就不便领尚书事了。但是让监察史权代尚书令,似也不妥,但我还真想不出更好的人选。
“好了,现在我要说的说完了,你们有事要奏么?”
我的大司马一如既往地没说什么话,于是诸将基本也都很安静。张叔默不作声,其他文官也不插话。
只有赵得利是个实诚人,我似乎注意到有人和他打手势,但他还是老实禀报了:“越侯大人,我派人调查,自己也去勘验,加上与南人多方打听,似乎前任越侯之死另有隐情,这里是各种勘察详情。”
我接过他递来的一大卷竹简。翻来一看,心中便是咯噔乱跳。
“好的,此事先就这样吧,你先别管了。”似乎曾几何时,父亲和我说过最多的就是这句,没想到我也用上了。
因为,如果这些证据都没错,那么前任越侯可能是被朝廷害死的。而最有可能下此命令的就是最顶上的那位,但布置如何执行的却是我的父亲。
我忽然想到了,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但隐约听过他以前的封号,这位刘姓宗族这一辈上的另外一位我是很熟悉的。身为解渎亭侯之子的他可为别人拥立(即汉灵帝刘宏),别人可以扶植另一个某某亭侯之子以取其而代之。他若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为人扶植是很自然而然的,此必为陛下之患,而我可能就是早就想好的那位继任。
我想这是因为围剿董贼不会用外人。而其他绝大多数人和董卓本无宿怨,完全可以联董以反我们。幸好,我前面所做种种,竟都有利于我封锁住董贼。只是我为何现在才想通当初老师他们的布置竟还有如此玄机。若不是这几位长辈支持,我大汉已不知将乱成什么样,反倒是我还经常捣乱。
陛下其实才三十多,身体已经如此虚弱,我知道是以前**所致,他老人家的恶行,说我没耳闻,也真是对不住天理良心。但因为他的恶行便推倒整个汉室江山,我却觉得毫无必要,毕竟,乱世百姓更受苦,这么大的天下又岂是说变就变的。这番群雄逐鹿,又不知要死多少人。所幸,自黄巾事起,加之洛阳内乱,据称陛下受惊不少,似已经断了那份心思,只要他老人家别再乱来,凭我等汉之忠臣维护,汉室社稷还有延续之可能,或能再中兴也未可知。
我忽然觉得我们应该限制陛下的生杀予夺的最大权利,他和我一样顶个虚名便行了。比如他为天子,我为獬豸。
收敛心神,看着众人。众人见我思索,也没人说话。忽觉得自己这样不妥,只得加上一句:“此事我需奏报朝廷,待陛下处置吧,此事就到此为止吧。赵大人办事果然得力,辛苦!”
我忽然想起当时有给他打手势的人,看了看大致方位,心里有了数,我这个小朝廷内还是有些明白大局利害的。
“东冶划归我越国管辖,尚书台拟个安抚民心的告示呈上来吧。”我忽然发现东冶开始有说头了,本来我要派驻大将的,现在发现还是不设防为好。虽然孙氏篡位,但他没有理由得罪我,我不示威其南,他应该也懒得陈兵与北,还是和刘繇那个不孝子孙多打交道,从北边帮我看顾袁家那个不肖子为上。至少我现在很信任我的阎大鸿胪。居然在我尚在洛阳之际,便趁天南王派人到我这里拜年之际,就把这条线给疏通了。
“我们的鸿胪卿什么时候回来?此番着实辛苦他了。”
左右谏议和张叔都说可能十天半个月,也可能好几个月,说他现在还在益州南部,但几日便会有封书信命人带回,好在天南国对我信使很是友善,有时甚至帮着护送。
我检视了番手臂,与众臣示意,并夸赞孟兄弟是个守义之人,还与众人言道伐董前,还要再拜会他一面。几位谋臣皆言善。
我说,那需准备些礼品,除了合浦珠,交州可还有什么东西是特产,主要是山里没有的。
答曰:蜜蜡,珊瑚,海贝。
我不想表示自己的是个孤陋寡闻的人,但我确实不清楚海贝为啥也能算特产;珊瑚听说过,但不知道啥样子,按道理说我在皇宫应该看过,但不知道哪个对哪个;蜜蜡就完全不知道用来干嘛的了。决定先点头,说可以让纳兰准备购置些上好的,但要从我的私库出,不能从国库出。
今日刚好有一笔横财,我说这话时,底气十足。
忽见厅外阳光自前门正射入厅。广信城南北中轴走向略向西偏,此地我虽然待得时间短,这条却还拿得准。
“哎呦,此番已经这么久了,竟已过了正午。散朝吧,未时三刻我去尚书台看看过往文书。”就这样打发走了群臣。
但还有人留下。
有人是被我留下的,有人是自己留下的,有人是被人留下的,有人是互相商量了一下留下的。
这几个人互相看看,似乎都在犹豫谁先说话,只有小南非常安静坐在原地,眼睛又瞄着手中的竹节,似乎他已经感到我想看他的笏板。
“贾大人,您先稍作歇息,马上我与君有话详谈。”我对离我最近的那位说道,然后冲着后面:“弓将军,有什么事么?”
“呃,越侯大人,这个,我家婆娘……”某男人插进话来,说道此处,自己打了一下自己嘴:“呃,是弓将军想请您有空时视察一下两支南人新军,提振士气。本来波大哥说要请的,但是我家婆娘……不,不,弓将军说她得自己请。”
“哦,好,明后日,看哪天得空便去。”心中忽然打鼓,主要是南人的女军不会有些有碍观瞻的景象吧?南人习俗与我等不相若,到时候真看到一些不该看的,该如何应对,还是件麻烦事。还好,可以到后面问我那位万事皆知的夫人。
再后面两位看着那两口子离开,便坐上前来,一起伏倒。赶紧请起,祝小姐先说了:“越侯大人,小女子不知轻重,擅作主张,在外妄语,可能给您带来麻烦,心甚愧疚。”
“哦,没事了。华大人和我说过了,我想应该不妨事,有事我也在外乱说。你与我不熟,也怪不得你。而且此番出使,毕竟使四方南人与我心消芥蒂,诚心归附,大功一件。小事就不说了,应不妨事。”
其实我很想知道她在第一家说了什么,但总觉得现在就问,显得我还是有些在意。为了使其宽心,而且这番出使显然还是起了不小的贡献,两利相权取其重,何苦诘责一个功臣。
“那个,最近看有空,就在我这里,我给你们补办一下。你父亲不在,我为主公,此事一定要办,否则我对不住恩公。不过不会太奢华,还请祝小妹原谅。”
二人羞红了脸,拜谢离去。
走向小南,今日朝会时我已隐隐感到他的笏板上有点劳什子东西。
小南果然和我说起一个事情,我万万想不到是他说起来的。
“刚听大哥说您要去益州之南,大哥有没有想过,若您在洛阳,交州出事,您不受其碍。但若您在益州之南,交州出事,您肯定要受牵连。”
“你如何想到的?”我吃惊地说道。
“我之所以住在表姐家,就是因为若在上赐的安置封地,发生匈奴部族内斗之战事,汉人官吏多半不想管也不敢管,上面也不会追究什么。若在汉人之地,匈奴各族也不敢乱造次,因为汉人官吏即便不想管也得管。”其实两件事情性质不一样,但里面的道理确实是相通的。
我嗯了好几声:“你说得对,我会小心。让我看看你的笏板。”
小南依言递来,上面歪歪扭扭,似是初习字一般,不过上面的东西却不是我所能想到的。
“益州之南,远隔重山,最忌者,政令文书不畅,何如?”
“你如何考虑这个?”
“阎柔与我为好友,我自然考虑此事。”
“你和文文在一起,终究长进了。”我乐出来了,忽然感到有个地方有人选了。
未想他竟捏拳,努力压着腿,仿佛要逼迫自己说出什么。却只是抬脸看着我,淡然笑道:“文文走了。她嫌我不上进。”
我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这张脸似乎再找不到那个无心机的少年模样,竟觉得心痛。
赶紧坐在他身前,拍着他的肩膀,还是说不出什么。又拍了几下,问他现在住哪里。
知道以前他住他姐夫家,但我觉得他得自己一个人住了。
他说,他现在住军营里。请高升教他认字,请大司马教他些行军打仗。
我又拍了几下,换了兄长的口气:“好小子,是条好汉,哥下面有事交你做。先下去歇着吧!”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也在考虑这两边的如何联络。一时心中无解,便按下此事。
待得小南离去,我赶紧凑近去拉住贾大人的手,“大人私用盐铁款赈济百姓,智感激涕零,然此事涉及重大,大人不怕上面怪责么?”
“琮非自主,实乃陛下旨意。说交州盐铁之资,仍与越侯朝廷支用,不过言明只可为越侯之用。昔日虽越侯不在,然此事为越侯布政之急,故琮斗胆先用,还望恕罪。”此人仪容庄重,声音洪亮,眼神炯炯,似是一个人物,应可大用,只是我似乎也不便将其纳入越国小朝廷。
“陛下还有什么旨意,如非难言,不妨明说,看智还能帮些什么。”
“陛下还让我在南海开盐场煮盐,供荆州之用。此事,卑职斗胆已经去做了。其他便没什么了。”我心中略有不明,但是只是点头:“既是陛下旨意,君只管做便是,我给张使君修书一封,与君多予便利。”
贾大人跪伏拜谢,便行告辞。
“如此还是要多谢贾大人,我即刻先与大人修书呈陛下御览,将盐铁赋收之事说明。”送别贾大人,我说干就干,很快就成一篇,还表奏加其领刺史一职,以明我为汉臣之心。想着张何那边是否也要修书一封,觉得还是自己亲自去说一下比较好。
写完正检查之际,才发现夫人已坐到我身边,静默无语,赶紧递过去:“夫人看如何?”
“佩其实不甚通政事,不过今日一直屏后,听夫君之意,见夫君之奏议,为明汉臣之心乎?”
“知我者,夫人也。”我忽然想起我们的身份,怕她对上面多有仇怨,赶紧叹口气凑近揽住妻继续说道:“昔年我夫妻二人之父,原本不都是为了秉持天下正义,以图匡扶朝纲。今天下纷乱,民所能求者,唯平安耳。今唯明正朔,而为国之干城,除暴安良,则可令宵小不敢擅动,而安天下之民也。”
佩儿没多说,只是自己伏在我的臂上,动情道:“夫君一如往昔那般,果如父亲所言,真英雄也。”
心道:那是你没看见我和银铃在一起。
“哦,夫人辛苦了,我们赶紧吃饭吧,吃过饭,夫人休息,我去尚书台看看过往文书。”
那日吃饭,张叔、纳兰、霍兰陪着我们一起吃的。他们是我专门请的,首先得带他们去看后院的宝藏。未想箱子下还有箱子,下面箱中颇多奇珍异宝,似乎就有所谓珊瑚,看来是我的岳母和那些南人丫头们一起干的,此刻它们都被归置进了库房。地上留出一个巨大的深坑,旁边的土都塌下了许多,似乎塌了好几兜菜秧,加之岳母喃喃道如何填上大坑,所以情绪不高,正在发愁。
相比较而言其他客人们心情都不错,都觉得下面用钱起来方便不少。
不过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坑似乎是隔水的。这个大坑晾到现在,居然没有渗水进去,几步之遥便是那个水池。而且我记得广信的水位似乎是很高的,这个水池自我住进来,似乎一直是这个水位,没见高也没见低,很像有一个暗渠贯通。
一时想不清楚,暂时也没说出来。
饭桌上总体气氛还是很活跃的,只有霍兰似乎还为那事别扭着。(原事见185章)要说她恢复女装后,那小女人的性格怎么也自然而然上身了,一番劝慰后,我很不自然地提到:“霍小妹啊,你也不小了,是不是该考虑寻个婆家了。”
霍兰眼光一冷:“越侯好像比兰小了不少。充什么大哥?”
似乎和我熟络的大多不怎么把我的地位当回事,也就佩儿对我很是恭敬。
果然,我夫人就赶紧帮我开脱:“子睿就是这般的,刚和祝小姐也称人家小妹。”
“霍兰姐别介意啦,子睿大哥就这样的,或许他把自己前世算在里面了。还有大哥就这毛病,没事就喜欢乱当媒妁。”
“不过,小霍兰啊!要我说啊,喜欢人家,你就说出来吗。你也知道那个人一天也说不出几句话的。今日朝堂上居然除了越侯问话的回话也啥都没说。”
我霍然站起。必须解释一下我记下这句话就是指我很快地站起,并没有说霍然也站起了。瞧霍兰以前的烂名字,都影响到我简略地表述自己动作了。
“我们的大司马?”
一干人都看着我,那一干透露着恶趣味的眼神着实恶心到了我,让我坐实了我的判断。虽然朝堂上什么没多说话的人很多,但前一句在我的朝廷里只有一个人。
我慢慢坐回原处。
“张叔,明天请大司马一起来吃饭。”虽然和大司马吃饭有些闷,但这是个好事。
“还是您去请比较好吧。”
“那就叫霍兰去请吧。”
“我不去。”我最看不得这种扭捏作态的。
“违逆主公,罚你去大司马中军帐充军。”我努力不笑出声来。
最终结果,经过软硬兼施,霍兰被逼无奈同意去请。
“今年春天好事不少。”我笑着将这段事情做了个了解。
饭没吃完,忽有人报说有一众南人求见。
霍兰忽然皱眉:“不好!”
“你仇家?”
霍兰很不满地撇我一眼:“很可能是你亲家!”
“我膝下尚无子嗣,义女也都年幼,何遑称我之亲家?”我表示毫无压力。
“可能是祝小姐去的第一家……”霍兰有些不自然:“她告诉我了。看来那家有人一直等着你,就住左近,听说你回了,就来了。”
“到底什么事?”
“祝小姐一时兴起,帮你攀了门亲……”这句话很简单,但她说得有些断断续续,高高低低,让我一时没缓过来。
“什么亲?”但我还是感觉有些不妙的感觉。
“当时祝小姐不知道您什么意思,想着您有两个夫人,人家有一个寨主女儿好像看上您了。”她用您来叙述我,我有些不习惯,但还是坚持听下去。
“然后祝小姐好像喝多了些,一时兴起就说,今我家主公已经有平国夫人,安国夫人,主公号平安风云侯,应是风国夫人,云国夫人之位尚缺……”
“她就帮我保媒啦?”我霍然站起,心中都没顾及再吐糟一次某人的名字。
某人点头。
“这里有侧门么?我记得两边都有。”
“主公,你要作甚?”此人私下称呼我居然都用主公这个词了,我很不适应。
“东边那个能不能通尚书房?”我决定直接切入正题,顺便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能。”纳兰比较熟:“往日柴草,油盐蔬果都从西侧偏门进,东侧偏门虽不用,但是我在外面看见过,可以直通尚书房。”
“好,这样。”不得不佩服自己,我的急智能让我在要紧时瞬间想通整个问题,甚至立刻编一个完美的谎话,同时兼顾祝小姐的胡言乱语:“我去尚书房,纳兰,霍兰扶着夫人先接见那家,如果她能看见佩儿的大肚子就放下点心思,也就是好事。然后,如果她家坚持要见我,就引她去尚书房。”
然后我与佩儿耳语几句。转身和纳兰霍兰说道:你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两个人很机灵:“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很想说:卖萌可耻。
言毕,我赶紧找到侧门出去。其实在找侧门时,我就该想着自己本应问一下纳兰侧门开的地方和尚书台具体位置的,但恬不下脸再回去。四下观察围墙外走道上无人,眼瞅前面就开着一道门,溜进去一看,还就是尚书台,天助我也。
这日正午无人值班,门都关闭,只有两个少年侍卫在大厅廊下阴凉处歇息。见我来,二人站起,我赶紧吩咐,夫人来了便让进来。
这两个孩子很实诚,拦住了我,问我是谁。
我忽然发现我是做贼般猫着腰的。
赶紧站直身子,换上一身道貌岸然的正气凛然状。这两个小孩打量了一下,都不敢说话了。我直接进去,也不多废话。
几个简单的几案间隔排放,旁边整齐排列的木架上大量竹简木牍。果然如雒阳一般,也分各曹,只是我们这个小朝廷都放在了一起。我赶紧各处查找我需要的东西,直到看到挂着客曹牌子的木架上有我想要的图案;其上简牍较少,便拿了几卷寻个正对门的几案装模作样地看起来了。
才看几十个字,还尽是一些不知名的地点和人物的时候,外面便有些声音了。其实我已经看不下去了,我在将所想的所有细节自己一遍遍在脑海里演示一番。
还好夫人看来人缘很好,还不像某人作为主公都会被忽视。一番相让便推门进来了。
我很不要脸地继续作认真阅读状。
夫人温柔地唤我,我作不明真相状抬眼观瞧。佩儿正被另两位“不明真相”的女官——纳兰和霍兰搀扶着进来,身侧恭谨跟着几个南人头饰却着我汉服的南人,中间还簇拥着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南蛮贵人。
“此是为何啊?”我沉默片刻,努力装出洞悉一切,同时很有礼貌地问询。我觉得这样应该会显得高深莫测。
“这位是郁林龙蛇寨寨主之女霍然林若。”虽然佩儿的声音是那么温柔,但我却想到的是原来这倒霉名字真不是一个人专有。
不过定睛一看,总觉得这个霍然有些熟悉,想起华容与我说过的话,忽然明白这个姑娘是谁了。
我站起,放下竹简,以汉人之礼敬之。
“则少寨主之来所为何事?”
“我看中什么,便要什么,最敬佩的便是英雄。”这个小姑娘很是爽快地说了出来,有点恶少的意味,不过她的汉话却着实流利,浑不似上次就几个字说出来,仿佛专门找汉人练了似的:“去年阿爸要我招赘,附近山寨的少寨主都来了,未想都是些脓包,没一个能敌得过我的一对双刀。我二爸说,或许只有北面一个汉人能击败我,那个人叫平安风云侯。”
我不知道她二爸是谁,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先让她说完。
“我二爸是盘龙洞洞主。”
我忽然恍然大悟,猜测二爸估计是二叔的意思。
“我最佩服我二爸,我二爸在那一片山寨洞府之间无人能敌,更号称是天南第一的豪杰。我都是从他那里学得一手刀法,未想他却对那个叫平安风云侯谢智的极为佩服。常说那平安风云侯谢智又是如何文雅,又是如何神勇,又是如何良善,又是如何仗义,如神人一般。”我很想表示你不太有礼貌。
“你二爸手好了么?”我插了一句,让她别张口一个我的名字,闭口一个我的名字的。
“嗯,没事了。”她似乎很开心:“我想见见你,后来就听说你到这里了。”
心道,这些南人的消息会不会稍微灵通了些。莫非他们在我们这里有探子。
“去年竟然下雪了。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看到雪。便跑出来玩,还想着顺便就到这里来见见你。没想到荔浦时居然听说你刚过去,我便追过去了。”我们越国的保密工作是有问题。
“交完手才知道,原来二爸说的是真的,你似乎根本没用力,我便输了。从此我心里都是你,日日夜夜都想着你,我就要你。”虽然小女孩一脸纯真,长得也算好看,怎么说都还是挺招人喜欢的。就这个“要”字还是不怎么能让人接受。
“我问过你的使臣了……虽然你已经有妻子了是让我不开心,但是既然喜欢了,我还是要你。我想过了,我要做你的风国夫人,既然打不过你,便进你家门。”这女孩子的直接着实令人心中不安。
“呵呵,男女之情本讲究两情相悦。哪有说嫁就嫁,说娶就娶,说要就要的。”
“那你要我如何?”
“其实问题不在这里。”我决定开始了。我似乎无奈地环顾四周,“忽然发现”身后木架隔板上的纹路:“霍然林若小妹,你有所不知,你该打听过我的前生后世吧?”
南人重鬼巫,啥伦理道德,纲常什么的如浮云耳,我就投其所好吧。
“嗯,那个外面两个小兄弟都进来,说的就是你们。”我把那两个还不认识我的新侍卫叫了进来。
“你们知不知道我的事情?”我想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应该还是很有传播能力的。
两个小孩果然点头。
“嗯,少寨主小妹还可以派人出去问,你应该能得到同一个结果。”我开始变得自信了。
“什么事情?”小丫头似乎很有兴趣,但似乎已经开始有些不安了。
“我当有四个夫人不假。”我决定帮祝澜小妹先洗个地。“但不是这一世。”
这位南人小妹表示无法理解。
“你来看看这个。”我指着一个纹路。
“这是什么?”小丫头果然不知道。
我随便指着一个侍卫小孩:“你过来。”
“你告诉她这是什么纹路。”
“小人不敢妄称主公名讳。”这小家伙倒似乎是个读过书的小孩,语气用词都还文绉绉的。
“但说无妨。”
“……獬豸……”
她忽然很惊讶,然后努力地看。然后又看看我。
看她惊疑不定的眼神,我觉得似乎已经起效果了。
“我本就是它的转世,因天下大乱,才重归人世。曾有仙人指点懵懂中的我,言我前世撑地之四肢,便为来世四妻,称平安风云四夫人,只是碍着今生为人,只有双腿,故只有两妻。我在人间尚有一世,到那时我的风国夫人和云国夫人才会来寻我。”
“这一生,我已不可能再娶妻了。”我淡然地扯完了谎。
小丫头似乎被我唬住了,大大的眼睛睁着看着我,竟似乎有泪在里面打转。
我决定继续煽情,向她摊开了左手,那个上面有一条极明晰的断痕。我还记得管先生看我手相时所指,便就势指道:“你看,此为今生,下为后世,天已为我定好。”
她咬着嘴唇,竟咬出了血,眼眶中泪珠竟流了下来,却一声不吱。
“你我如果命中注定,便等来世吧。”
“来世是什么时候?”声音已在颤抖。
“如果我今天即死,明日投生下世,与你再见之时,可能也要十几年后了。若命中注定,待我死时,你来送我,我们相约来生吧。只是现时今刻,谢智还不能死。因天下仍大乱,我使命未结。”
她居然真被劝走了,只是顽固地留下了一句:“哪怕是来世,我一定会进你家门的,”
她用一个很奇怪的礼节向我告别,我仍以汉人礼回之。
她似乎对佩儿没什么敌意,执其手用嘴亲了一下,不明其礼。似乎还用南人语对佩儿的肚子说了些什么,用手放嘴边一下,然后贴了一下佩儿的小腹,最后朝着佩儿一躬身,便以南人语号令手下离去了,再没有回头。
我如释重负。
佩儿有些目瞪口呆。
“这些个话?谁教你的?”她似乎还有些不可思议。
“皋陶公!”我用竹简指了指天上。
然后笑着走过去拥抱了我的妻,同时号令其它人转过身去。
“常闻银铃赞你急智,今妻终得见矣。”佩儿似乎还没缓过来。
我却躬身对佩儿的肚子说起了话:“广儿,将来可莫招惹这种小姐;信儿,长大切不可学这般模样。”
心中却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只因她那决绝的一句:“我一定会进你家门的。”
随即心中狠下决心:“绝不给汝可乘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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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急病
一件这样莫名其妙的上门亲事,总算就这么被我糊弄过去了。身上一阵轻松,莫名轻咳一声,仿佛算为这事定了论。
夫人虽表达了佩服我急智的那一层意思,也要问我为何如此应对。
我说:呵呵,多次闻听,南人重巫,多信神鬼,不理会我汉家礼仪。去见过几家渠帅也大抵是这个样子,心里对怎么应对他们也算有了个大概。此事我多讲其他大道理……呵……尤其是我汉人的礼法习俗种种,她们既不关心,也未必明白,甚至可能嗤之以鼻。莫若装神弄鬼来得简单……呵……也能为她们所信。而且我也得帮祝小姐圆……圆……圆谎。
我不是要停顿,只是觉得胸中憋闷,需不时换口气。忽然觉喉口瘙痒,就觉一口腥臭之物顶了上来。努力挣扎着走到门外,只手扶廊柱,就是一口如淤泥般的黑血吐到了廊下的草丛中。吐完立刻觉得胸中一阵难以言明的畅快。紧接着,却又不停咳嗽起来,甚至咳出了鲜血,飞溅到衣襟上。
夫人显然吓坏了,扶着我的胳膊,声音颤抖着,子睿子睿叫个不停,周边人也有些慌乱,叫大哥,主公的什么都有。我自忖还掌得住身形,赶紧用另一手握着夫人的手,稍微加些力,让她知道我还行。
“莫慌……佩儿……为夫无妨。当是年初受伤留在体内的淤血,这番畅快了,全吐出去。”我努力挤出笑脸,而病因却是我自己猜想而编出来的,只是为了安定她的情绪。
心中明白,似乎不是我说得那么好,刚胸中的畅快,似乎变成了一种空洞的虚无,让其他地方向气血此涌动般,令我无法如往常般呼吸。
“请太医令来,既然淤血已除,却也损了不少气血,可能需用汤药补一点血气。现下,我先去休息一下吧。”我努力自然地保持着笑脸。依然正着身体想要扶着佩儿,可佩儿却不想这样被扶着,反倒要扶着我,这使我们两个姿势有点奇怪。
我自己觉得拖不下去了,牵着她的手,笑着和她说:“走,我们回去歇息一下。”
好像这是我睡去前最后一句话,后面我不知怎么回到了自己的屋里,躺了下来。佩儿握着我的手,我似乎还和她说了什么,但我记不得。只记得最后一眼,她也卧在我身边,似乎还用手帮我捋了捋头上散出的碎发。
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有个女子坐在我的榻前,但我却确信她不是佩儿。
因为伊人声音太熟悉了,只是语气很怪:“我还以为你真是不死之身,终于你也还是到黄泉了,陪我走吧?”
“别装神弄鬼的。”我被她一激,整个人都清醒了,努力让自己气息平稳地沉声回道。
伊人带着一种冷冷地笑:“自己装神弄鬼,却还有脸教训别人?”
“太医令来过了么?”顾左右而言他。
“来过了。”
“你如何来的?”
“跟着他一起过来的。”
“你怎么和他在一起?”
“我和他夫人是刚认识的好朋友。”
“我夫人呢?”
“一个在路上,一个在那边帮你熬药。放心,你的安国夫人很信任我,相信我不会把你怎么着。”
“我这次什么病?”
“好像说是当年流矢贯胸在肺中留的淤血,梗阻了你的气血。”
居然被我说对了,好像我每次大病都和这个有关。要说我要是叫谢顺,或许能吉利点,智(滞)似乎真有点不吉利。智里还带个矢,真是更不吉利。要说我这个姓里还带个射,真是不栽在这上都没天理。
“又在想什么坏主意?”伊人似乎有一种坏笑。
门忽然被推开。
“纳兰,你们主公醒了。”伊人转头,口气似乎很平淡。
纳兰哼了一声,似乎情绪不是特别好,甚至有一丝敌意。灯火下,似乎眼睛还瞟了一下这位客人。
“大哥,你醒了?感觉好些了么?”旋即纳兰的声音又换成了关切。
“没事,我没事了。”
“哪里没事,今天吐了那么多黑血,整个尚书台今天下午都在谈这个事情。”
“这帮兔崽子不干正事,反倒议论老子。”
“您吐了那么多血在尚书台门口,如何让人不议论。”
我叹了口气,没有打算继续追究的意思。我这个尚书台,大多是年轻人,压抑年轻人的好奇和议论,也不是什么好事。似乎我好像也还算年轻。
“黄小妹,时候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已经好了。”觉得自己的体力恢复了些,一下坐了起来,“纳兰,与我更衣,我还要去尚书台。”
“您就歇着吧!”两个女子竟异口同声,随机互相看了一眼,又一致对我呵责起来:“都这样了,赶紧歇着吧!”
“智为汉臣,今天下之势,危在旦夕。堂堂汉室,四分五里,祸临比近,智目睹世事如此,如何不急?我若不能挽其势,如社稷何?如苍生何?智何敢惜命也!”我决定用上凶狠的口气,没麻烦纳兰,直接套上衣服,一边出门一边整理衣服。
身体仍有一些轻浮,其实并非想如此,但我却必须如此。
我想赶走一个人,尽管心中无数歉意,但仍执意要赶走她。
其实无论别人口中我如何,在感情上我就是个负情薄幸郎,难得她对我如此情深,而自己对她又如此不舍,我却只能坚决地拒绝她,只因不愿负她。
那夜,我真在尚书台待了一晚,佩儿给我送药,陪我直到她睡着。
她没有打扰我,没有劝慰我,只是坚定地陪着我。我只是在她帮忙递给我一卷竹简时,牵了会儿她的手,和她说让她先去休息,她只是笑着点点头。只是在某一次抬头间,看见她歪在案边睡着,而我只能叹息一声,替她掖一下衣角。
第二日,我醒在尚书台的案上,懵懂间还留意吹灭了灯,身边却寻不着昨日睡去的佩儿。
过了一会儿,纳兰扶着佩儿,给我送来了早餐。
那日,听华容说,她终究离去了。
也是那日,银铃回来了。
不出意料,她很快就知道了所有事情。要说我身边这些都是不可信任的告密者。把近侍之人以泄密之过挨个杖责,估计没一桩冤案。
关心一番,觉得我确实没什么事情后,便开始了对我的无情批斗。关于如何不保重身体,如何拖累佩姐姐之类的。
我适时咳两声,便逃离了斥责。
不过虽然面上好像无事,但自己明白确实身体有了些问题。总觉得很累,朝会后面常需勉力支持,然后下午便能睡到天黑,然后天黑还能继续睡到天亮。
不过那夜的功课没白做。该干的事情,终究没因这次急病而耽误,其他的便分派下去各人去做了。新来的人也先安顿了下来,各自命几位主管拟了职,分派了些活去做。
银铃当仁不让开始直接接管了内朝廷议,我常在醒转之际听见后厅中诸人议政之事。
仿佛是两日后的夜里,我恍若惊觉,不知孰梦孰醒。只觉周边有鼓声,又有些炙热,侧脸观瞧,只见榻前五步有一火盆,十步开外围了半圈之人,身着五颜六色之衣,一人手持一张绷紧的兽皮,敲出鼓点。众人围一着兽皮的年轻女子,批发跣足,身上遍插长翎的羽毛,随着鼓点,身体不停扭动摆舞。
一番激烈地手舞足蹈,似乎凌乱而癫狂,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看得我都精神起来,心中猜测是一种巫祝之术,而且看这些人的穿着,心中觉得大体脱不开老四的干系。
忽然舞者停住,这个距离我甚至能看到豆大的汗珠在她瘦削的脸上滑落。她却死死地盯着火,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鲜卑话,我听不懂,在众人背后站出一个人,口中也是鲜卑话,似是问询,但这声音我却耳熟。
待得中间巫者答毕,周边人有些哗然,我便问道:“烈牙,是什么征兆?”
“哦,大哥,您醒啦!”众人立刻寂静,老四欣喜答道:“未想大哥竟听得懂鲜卑话,知道我们在行此巫占之术。”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真对不住他老人家。自己经常乱用这个忽悠别人,临到自己躺下了,手下人也尽是这一套。百年之后,黄泉之中,我还是躲他老人家远点。
“这还看不出来么?”我苦笑道:“说吧。”
“有人以蛊巫之术害大哥。而且就在左近。”老四居然很认真地继续说道:“听所说,应在此地西北不远的郊外。”
“那就着广信校尉去查查吧,叮嘱一下,切勿扰民。”不好拂了老四族人一番好意和辛苦,只能辛苦一下小剑了。
此下竟再也无语了。一是累的,二是想着日后黄泉之下,先打听孔夫子老人家住哪,我怕得能躲多远是多远为上。
第二日醒转,身体便觉得好了很多,仿佛一切如故。两位夫人进行了各种检查,问了各种正常或奇怪的问题,总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一般。
未想辰时未过小剑已经命人回复,说昨夜抓着行蛊之人了。只是还跟了些其他人,他觉得不好处理,问我是否过去看看。
问道什么问题,回复的人答道:似乎是那日来的南蛮一大家子。
我头脑嗡的一声,这小丫头难不成真是催我入下世。
命人叫上祝澜夫妇,与两位夫人通报一番。两位夫人对我一番叮嘱,一个让我戒急用忍,一个让我宽怀大度。一个说是攻心为上,一个让我怀柔为善。
我自然明白。
大汉四百多年,南人多早用汉姓,偏巧这苏马尔与这霍然都用故姓,显以明心有异也,难以臣服。不以宽待,恐生祸端,道理我还是明的。但面对两位夫人,尤以某婚后心眼就有些变小,怀孕后脾气又变刁钻的那位,自然需虚心接受。
华夫人显然心怀歉疚,见我就不停致歉。我自然不是为了听这个的,把我那日替她圆的谎和她说了一遍,让她安心,只说此事便到此处了,以后便按这个说便可。今日只是因为你们与她家关系好,我们军士扣了半晌,至少放了她们一行人后,需让他们夫妻送一程,安抚一下。
还需宽慰祝家妹子:“弟妹无需介怀,她们家蛊术断对我无碍。流矢贯胸,血流盈地我都活下来了,皋陶公不会让我这么容易死。前日吐淤血,你家夫君也说是当日身体里留下的淤血,莫乱思虑。或冥冥有灵,借此助我康复,还是好事一桩。”
心中补一句:“孔夫子上大人,勿忘忠恕之道,且放过小子胡说。”
天气还不错,风也算凉快,在马上倒不觉前几日的憋闷吗,只是心里还是有些阴郁,这见了面该说什么好。出城时,才注意到这南城门至宫城一路有很多新的馆舍,像是官舍,不知是谁建的。这几日看的种种中并无明确说明,那日进城因从北门进来也没注意到。
说起来,回来这些日,我应该是一直窝在宫城里。
此下出城,转上官道,顺着指引,一路向西北而去。未想转过山头,天色忽变,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乌云密布,原本我还以为只是我的心情使然罢了,一阵风过竟下起雨来。
命后队小心路滑,不顾有些人的善意建议,依然催马,不消半个时辰便到南人宿营之地。在一山谷宽阔处,沿河设立。此时内外皆有我等军士戍卫,营地中便见有一南人女子也如那也见到的鲜卑巫女一般披发跣足,只是手腕脚踝腰际……简而言之,身上少了那许多羽毛,换作挂满铃铛。此刻此女正被桎梏,立于露天之中淋雨示众一般。
有一少年军官出来见礼:“主公,南人皆于此,此巫正做法时被我等抓获,其他同谋都被看在帐内。”
“先解了那女人的刑具,让她进帐避雨,让士兵们也先找个地方避雨,不妨事。”我看他脸生,手中武器似乎是钢叉却外罩了个皮套,多问了一句:“你是?”
“臣广信北部尉徐颖。”
“哦,令尊归来后,身体可还好?这一路颠簸辛苦司徒大人了。”
“这两日军中轮值,臣尚未返家拜见。”这孩子礼数不差,也算奉公。
“哦,好!”赶紧下马。
看着那女人被打开桎梏,架入帐幕之中。便带着那对夫妇一起进去。
帐篷不是很大,里面再坐十几个人,便更嫌小了。
一眼便和那小贵人对视。
“这么想我死啊?”我决定如此开头,努力带上淡淡的笑意,显示似乎一切都是浮云:“我有天命,难以从之。朝中自有巫祝,承天示意,明汝等之为,故往探之,果如其然也。此番也是就是对我,若是对着其他普通百姓,我必依律究尔等之罪,今天这事就算了,你们等雨停就回去吧。”
以汉律治南人巫蛊之罪未免有些让南人心有不服,但这种事情切不可助长,否则各个都窝在家里墙角画圈圈,如何了得。看来越国情况特殊得专门得给所有人加一条律令。
那巫女忽然挣扎起来:“越侯请治在下之罪,此因我见少主悲伤,自行起巫。”
“你看我不也没事么?既无事,何有罪。况智承天命,有何碍也?华大人,祝大人,你们等雨停,帮我送一下霍然林若小姐一行。”二人诺。
还好,汉律也不治自己胡吹牛乱显摆的嘴,越国法典似乎也没有必要加这一条。
眼看外面雨忽大忽小,甚至谷中起了雾。
我信步出去,到旁边帐篷中稍歇,避避雨,那帐篷里就留那两位和他们叙话,正好他们也熟。
帐篷里堆着几个箱子,有毡子铺在地上,我也不嫌,便靠着箱子,坐在毡子上,仿佛不多会儿,便又睡着了。
恍惚间,听一阵马铃声近,似有人来。
起来出帐,分不清来去方向,仍旧雨雾蒙蒙,仿佛雨小了,但雾更浓了。只见慢慢显出一众红袍骑士近前。
果然又是老四,哪有事他就爱往哪凑热闹。随行还有小南。
老四咧着嘴朝后面马上一女子说道:“宇……你真厉害。”
马上的那个女子似乎就是那日替我起巫问卜的那位,只是这次她换了一身戎装。她得意地笑了,很是灿烂,完全不似那日装神弄鬼的专业气质。希望她平时没有乱占卜某某人在干吗的习惯,以免在火里看出点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深入剖析一下,我一定是在担心我自己。但场面上,还需感谢这位破六韩家的巫女。然后才转向我这位总觉得是来凑热闹的四弟。
“你来干嘛?”
“我听说小剑真的查着了。还被颖子给抓了个正着,我不得带宇过来看看么?要知道,这次连小南都难得有兴趣过来,我这个姐夫不带他出来一下。”
“小南咋了?”
“还不是文文的事么?那丫头把小南给甩了,小南就这副死德性了。”虽然声音压低了,但还是很想用皂荚好好搓搓他的嘴,这市井腔调他都是怎么学上的。
忽有几骑,从另一个方向跑来,领头的正是小剑。
翻身下马很是利落,到我们面前就拜,然后直接低声说道,他自己今日替徐颖巡视广信北的谷地。自北面荔浦方向来了数十骑南人。领头是位女将。他拦了问询一番,知道是霍然林若这家的女将,说看着领头的面目秀气,但就是气势汹汹便要往广信方向赶的意思。小剑也算有心眼,就觉得接着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问了一下,就放行了。自己则赶紧抄小道赶来,说怕再有小半个时辰就到了。
大赞小剑处置得当,赶紧进帐与霍然小姐说你家来人接了。
这小丫头喃喃道:“定是母亲见我许久不归,以为有什么闪失,派苏梅来接我了。”
过不许久,一众前来,多为女卒。领头那个果然长得秀气,不似个女将倒像个大家闺秀,而且是那种饱读诗书的小姐。只是皮肤略有些黝黑,身上一身戎装,很是干练,又有文正兄夫人那般女武神的感觉了。手中兵器很是奇怪,像是叉,却满是锯齿。
忽然我有些鸡贼地看向依然跟着我们的小剑:“你不会是喜欢上人家了吧?”
老四也严重怀疑叶剑在玩忽职守,只为来这里一起看人家的美女将军。
小剑表示收到极大的侮辱:“这些事情,都是夫人张叔叮嘱过的,对南人时要小心应对。”
我点头称是,表示错怪你了。才注意到小南只是淡淡看着前方,对我们不合时宜地乱嚼舌头毫不在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过这姑娘是挺好看的。”小剑两眼不眨盯着前方,笑着补了一句。结果被老四偷偷踹了一脚,那马都跳出去几步,老四也不学点好的。
再回头看看徐颖,徐颖却是一脸狐疑,端详着自己的武器,又看了看对方的武器。我才注意到,他的武器褪了皮套后确是钢叉模样,不过都带了刃,而且也是布满锯齿,觉得眼熟,再看那女将兵器,两件兵器确实一般无二。
由于霍然小姐没出来,我们虽然像是列队欢迎但也没吱声,那女将明显有些愠怒,但汉话倒也是不含糊:“我家少头领可在?”
我用手请向帐内。她也不下马,径直纵马到帐前,用不知道什么话唤了一声。听得里面有回音,才下马。我这才发现她们居然都没有马镫,看她下马动作真是干练,心道南人也竟有马上如此娴熟的。
不过看着帐外的马与帐门相较,忽然意识到,似乎她们的马都比较矮,应该是天南的特产,这样说来,这女将也不是看着那么高大了。
过一会儿,她出来了,向我们躬身致意,我们一起还礼。
但是她似乎并没有算完事的意思。忽然喝道:谁将我们寨圣女伤了。
眼看右边马动,我按住了徐颖。
自己出马:“因贵寨圣女做法欲置我于死地,故所部将士恐有不敬之处,还请谅解。”
女将再一躬身,“圣女在寨中声望极崇,竟有外族男子触及。于山寨之未来大有不利,且圣女乃苏梅的姐妹,于情于理苏梅定要讨还,今在贵境,应依贵境之法。今只求与此男决一生死。若苏梅被杀,咎由自取;若侥幸杀此男,则大人可杀我偿命。”
我忽觉得头大,这女今天在这非得弄出一场人命似的。但至少,她还算划下道来,给了个解决的方法。
我不能让徐颖上。转过头,问问老四的意思,只要拿下这女将,然后不杀她,这事应该能推过。这种事情,我还是比较信任老四的。
老四一看我的眼神,仿佛就明白了。
“小南,你上。”这货推卸责任倒是一把好手。
小南兀自出神,只是听到这句,便忽然回过神来,决绝地应诺下马。丢下头盔,卸下上身披挂,径直提叉向前。这几年小南是长大了不少,身上雄壮异常,果然是匈奴之血脉。
苏梅不明缘由,恐还以为就是小南碰了她姐妹,喝了一声就上了。
忽觉自己明白了老四的意思,两个人都是叉型的武器,大家都心知肚明该有的招数,既然性命相搏,大抵都会让自己立于安全之地。这样最后大抵就会出现叉枝相缠,双方角力之场面。这女将身量小,远不及小南雄壮;一番角力,必然是小南占便宜,这女子的灵动矫健便使不上了。
场面也确实如此,几番试探后便开始进入纠缠,一旦纠缠就见小南立刻上风。那女子明显开始吃力支应。常需叉柄支地才能应付。
下面就有些不对劲了,我觉得小南像换了个人,全如凶神恶煞般,无丝毫怜香惜玉之情。当然那个确实不是什么娇滴滴小姐,但这番也太凶恶了些,和往日小南完全不一样。
我看向老四,老四似乎也开始紧张了,我相信大事上他还掌得住,虽然那女将确实也高过车轮。
老四解决问题所有办法大致都有同一个路数,不是拿车轮比一下,就是要张弓搭箭。这次就见他手往后一下,下一须臾就见他已张弓搭箭,且一箭射出,正打在小南叉下穂上。小南当时站住,回身看向自己的姐夫,虽然动作干练,但整个人却仿佛还在梦中,兀自未清醒过来一般。只是看了一眼,便转身撤出战斗了。
此时那个苏梅已经坐在地上,在做最后抵抗了。待得小南停手,她才赶紧喘息一番。
“你不杀我,我却必须杀你。”这女将真是个死脑筋,竟立刻起身朝着小南后心就扎来,而且整个人都扑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她的叉柄上也一支箭着,深深插入,生生将叉势往左打偏。连带着女将整个身形都向左倒去。
身后一片喝彩。
小南兀自不知,拾起披挂和头盔,直接挂回马上,才回头看了一眼。
“你去扶一下。”我下令道。
“为啥?”老四兀自不明。
“你让人家歪倒的。去说两句好话,这事说不准就平了。”这厮才下马。看着那个苏梅,着实这一扑用尽力气,此番歪摔一旁还受了些伤,正努力爬起。刚坐起,回脸像是对帐内说了一句什么话,就听得帐内有女惨叫,只见苏梅从腰中拔出短刀便欲自戮。
我都能猜到下一步什么情况,刀果断飞了,身边弓弦响起,还连着一句:“幸得老子没把弓挂起来。”
“你和谁说老子呢?”我故作不满,其实是真心羡慕他这一手箭法。
“哥,我自己随便说说的。”老四立刻心虚了。
我笑着:没事,去劝劝吧。
这小子凑近一看,紧接着就喊起来:华兄,嫂子,你们出来一下吧。华兄,你带药物了么,苏将军手脚都受了些皮外伤,你若带了,让嫂子帮上个药。
这小子倒是很小心谨慎,算思虑齐备了。没想到这小子现在越来越长进了,应可付以重托了。
那女将抬脸看了看这个躲在三尺以外的神箭手,又低下头来。太医令夫人帮着包扎时,她还不时偷眼观瞧,竟不时含笑。
我总觉得以后可能有事。大约和她家头领和我的事差不太多。而且联系我家情况,总觉得老四未来危险很大。
老四似乎也这么认为,他回头看我,脑袋微侧,眼睛往边上示意。好像示意给我表示觉得这女子不太对;我冲他点头,表示不太对就对了。
至少苏梅有了更多的心理追求,应该不会没事寻死了;我也安全了,皆大欢喜。至于给某人惹了些麻烦什么的,让一切都随这雾一般散去吧。
这事算结了,至少我清静了。
我深感自己的素质及人品又明显降低了。
为什么要用又?
回头经商议,越国增了一个官职,在越国太史令下面设了一个巫祝,三百石。
虽然,我其实心底是不太信这个的,但人家就是能看见,而且最后证明确实如此,这就没办法了。
我觉得最近事情有些诡异,思来想去决定去趟牢里,祭祀了一番皋陶公。最近老是烦扰到他老人家,以其为幌子,招摇撞骗。未免其对我意见太大,召唤点什么劈了我,还是自己乖点早早去供奉参拜忏悔一番为好。
问佩儿为何发了两拨人来接我。佩儿说郭小鬼子已经在我帐下行事,但与诸人尚有嫌隙,尤其与老四颇不和睦。她便觉得老四与我太熟络,往来完全如家人一般,可能令郭旭心生芥蒂,日后恐生变故。忽发现自己祖籍与郭小鬼子一样,便与郭小鬼子结为姐弟,以安其心。这番派了老四过来接我,想想便又派了郭旭再来。
铃儿在旁点头表示佩姐姐做的对,让我也注意笼络一下郭家一干家将士卒。我点头称是。
顺便问问佩儿家如何从凉州迁走的,说是当年凉州羌乱时迁的。我说那才几十年,佩儿点头,说就是她父亲那带迁走的。然后开始娓娓道来凉州三明:段颎(字纪明),皇甫规(字威明),张奂(字然明)的故事来。我和铃儿以及后来到来的纳兰,祝小姐等一干听众只能在下面排排坐,不时吃个果。
交州就这点好,一年四季都有果,而且汁多味美。
我其实一直很担心北方来的士兵水土不服,容易生疫症。不过有了我的那位太医令坐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葛凉被安排进了尚书台,小援跟着中军,那一位特殊人物先跟在大司马左右,据说当年这位仁兄居然也是那个路数过来的。为此我还专门去了波大司马的营帐。当时,韩暹和他正聊着,波大哥安静坐在上面,只是在旁倾听。
我认为他的名字暂时不宜再用。韩暹提议,直接叫白兔便行,显得很是谙熟。看帐中无其他人,我特意提醒我这位右司马,以后在士兵面前时记得稳重一些。
他似乎懂了,扁着嘴一声不吭,回了句:越侯,那我继续出去巡查去,您和大司马聊。
波大哥难得补了句:跑快点。
我不明白波大哥的确切意思,或许是某一种玩笑。
最后报上来字面上结果是白徒。不过波大哥念的还是白兔。小援的名字被念作“涮”。我是对照呈上来的折子的人名顺序才发现的,开始我还以为又添加了一名南人武官,而且对照外面还下着雨,觉得南人起这个汉人名字还是很贴切的。相对来说“破楼寒雨”这么凄惨的名字要不是因为她的新官职巫祝,我都意识不到是谁,似乎这姑娘以前是一个女兵营卒长,现在由“破楼寒被窝”这个更悲惨的名字的女校官代之。关于卒长这个叫法问题,通常和南人或者北人提及时得叫“百夫长”,这样他们能很好理解,缺点是,他们以后会永远用百夫长,再合着军队里老粗居多,结果连我们汉人也这么叫。
胡泽先到鸿胪卿手下帮衬一些招待事宜,因为日南那里还有祸乱。银铃拟了封信,让我抄写。发去问候了士大人,说我们这边乱事既定,问询何时可往拜访。
然后她和我说,他会自己赶紧过来,让我在广信安心静养等他便是了。
我问她如何知道。
银铃说她看了他著的书。
家里小孩们多了,也热闹了。两位将成为母亲的夫人忙得不亦乐乎。但她们伙同某帮以兰这个音结尾的家伙们成功排挤了我,让我插不进手去。
但我还是很欣慰。
除了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其他人似乎做得都很不错。
身体还是慢慢好了起来,说起来,还真得感谢那家的这番折腾。
下面几日,多是听他们分门别类地汇报最近这小半年的各种情况,其实我心里主要是想让新来的一起听,我自己大多都看过那些奏折了。唯一听到自己完全没看到一件事情的就是宫城门外到南门的那条街两边修了的新的馆舍。说是要提供这些南蛮家来的使节居住。
为了让自己显得还是有用的,我决定去看望俄何烧戈家,为此先到两位夫人那里去申报,得到首肯才带着胡泽等人陪同一起去。他们被安排到山里向阳的那面,说山风大,凉些,也稍微干些。他们就在这里继续养点羊和马,顺便适应一下这里的气候。
我有点担心郭旭和他们不合,对此,平国夫人似乎也有此担心,于是特地加了“旨意”给我。我去之前便“遵旨”去和郭旭打了个招呼,说明情况。期间我处处提到他的新认的姐,努力套近乎,似乎确实是显得熟络些。当提到这个时,他却说这家应该无妨,因为他以前还帮过他们。
于是我提出带着郭旭一起去,郭旭说他下午营里还有事。我说,就上午去看看,吃饭前便回来。
到那一去果然如此,那边竟还有人认得夷吾本人。据说,当年董卓借助过羌人力量,也屠戮过羌人。就有这么一次,当时的小郭鬼子跟着他叔父去清剿时,他放走了好几个部族,不过让他们赶紧西迁,其中就有这么一家。
虽然他们也非常尊崇我,但总觉得聊牛马羊这些未来活计的专业话题时,我完全插不进话。不过郭旭显然对这些很是熟悉,于是他们相谈甚欢,似乎我又多余了。
留这位内弟和羌人老乡继续聊,我便自己出来了。
回来时候忽然想起来说要去女兵营但还一直没去成,我决定很珍重地去一次。显得自己有点用。
同行的胡泽很有兴趣继续陪同,但我觉得还是得给兄弟面子。或者说,要给自己留一个挡箭牌,只是这时老四形象便赫然出现在脑海中而已。于是我去找了波大哥,果然波大哥直接让我去找老四带着我一起去。我总觉得波大哥也是成心的。
虽然绕了个弯,但是我是带着波大哥将令去的,这就是办事手段和技巧。我阴暗的心里不禁窃喜连连。
老四迟疑着说行,还命人去叫上霍兰,祝澜两位。
我问这是为何?
老四皮笑肉不笑:我怕哥你又害我。
我无辜摊手道:我哪有害你?
老四牙关咬紧:那霍然家的事,幸得人走了,否则不知该如何向婉儿解释。
我步步紧逼:你们出了什么事了么?
老四苦笑道:哥莫装作无辜,你看我岂不是想命我上前,我一直在这呆着岂不知这里习俗迥异。倒和我们那里有些相似,男女之事远不如你们汉人麻烦,但一旦来了,又远比你们麻烦。不过那日小南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就算心里有憋闷也别乱撒气啊。逼得还是得我出手……唉,最后那女的送了我把刀,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带回家去。
我继续问道:女兵营里有没有倾慕兄弟的?如果真的有,那你就别去了,我再去找波大哥寻个其他人。
老四愁眉不展地展示了他的义气:倒还没有,但是我怕了,哥你现在身体不好,我也不会让你出手,但你千万别再给我惹事了。
我继续摊手装无辜道:我也没法啊,哥是汉人,谁想到那层呢?不过以后应该没事了,内廷议定的是请各家渠帅派一个使官到广信居住,我们给他们提供住处,他们可以随时入宫城拜见,我们也可以随时召见他们,这样他们随时可以得到我们信息,他们有什么情况也便于随时上报,方便联络。各家之间有什么仇怨,我们也方便调停斡旋。以后那种事情应该不会再出了。
身后胡泽忽然说道:禀越侯大人,左司马大人,霍然家来这里常驻此地的使臣已经定好了,我看主使名字叫苏梅。
眼前人影清晰地颤抖了一下。
片刻,见两位女官马到,我轻松地拍了拍兄弟肩膀:“走了,兄弟,你是个英雄,至少别如此愁眉不展。你和哥不一样,哥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路上还需关心一下两位女士,问她们何以马上如此娴熟。她们说右司马都努力练习马上功夫,她们如何敢怠慢。
四嘟囔着笑道:那是因为他基本不会骑马,再不练战阵之上会出事的,被我们一起逼着的。
我拍了他一巴掌:实话可以不用说出来,给老韩点面子。
一路前行,因为随行有这样两位女子,而且是老四请来的,这次又不是上次那种紧要情势,我便不好意思催马,或前或后地慢悠悠从她们马边路过,不时作势等一会儿,想要提醒一下某两位女士,孤很忙的,不要乱浪费孤的宝贵时间。
显然效果不佳,后来耳听得两个女子吟唱起首曲来,有种刻意报复的感觉:幽谷葛覃覃,施然千百度;譬如烦丝长,纠缠无解处;初去影犹近,又遇人殊途。幽谷葛青青,嫣然千百度;纵有疾风狂,缱绻共起舞;昔年妾犹在,重逢君歧路。幽谷葛欣欣,悦然千百度;身倦欲返乡,何处可名蜀;曾忆卿所诺,终践女何处?
(本曲无软性广告阈于内,如有谐音,纯属巧合)
心中五味杂陈,不免问道:此曲何来?
词是客人走时留于墙上的。前一夜听到客人唱了其间片段,便照着那调学唱了。
我总觉得你们有什么想法似的。
华夫人脱不开那股草莽绿林之气,很是直接犀利:人家一个弱女子辛辛苦苦,千里迢迢来找你,你如何能那样赶人走?反正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了。继续坏下去我们也无所谓的。你如果就一位夫人,我们会尊重您的选择。既然已经多娶了一位,再来一位又有什么差别,为何如此决绝?
有些事情,你们不明白的。我早有婚约了,当年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婚约会有两个么?
我觉得这里颇难解释:偏巧就是两个,当时是特殊情况,正值大乱,父母们没沟通好。
反正您是已经没节操了,但您不妨继续混点。编这种瞎话,有损你的声誉。
作为主公,你们能不能稍微尊重点,诋毁主公可是大罪。
我们只是尽谏臣之职,难不成你还要杀谏臣么?
你这些话像谏臣么?奸臣倒有些形制。
澜,主公骂大臣为奸臣,我作证,给他记下来,交给太史令。
我拿这俩人一点都没办法,老四却在旁很开心。
这让我对他的歉疚感减轻了许多,甚至还有了收拾他的冲动。
正准备动手,他却忽然看着前方说道:等等,女兵营似乎有些怪。
我也有些恍然:我似乎没通报她们说今天过来,会不会不合适。
但应该问题不大啊!刚整军,波大哥还曾特地过来突击查检各种营务。您是主公难道不更是理所当然。
霍大人,我认为这件事情应该左司马禀告我更合适。
霍大人一时语塞,我很得意,总算扳回一城。于是志得意满地跺入营中。
但心中不免还是有些惴惴,以我的经验,得罪女人一向不得好下场。
不过营中确实气氛很怪,营外无巡哨,门口无岗哨。营内只远远看得到有人影晃动,近前便全无动静。
倒是很多战车和栅栏仿佛有意摆设,环出一个个堡垒,很似一个埋伏一般。
让他们跟着我走,我总觉得问题不对,毕竟打了这么多年仗,这个感觉还是不会差的。找个稍微有些遮蔽的地方,先与众人下马,问了问两位女官。
“这是怎么回事?”
“我就是建军时来帮过手。这两个月,霍兰姐忙在城内营造馆舍,我前面忙着帮夫君为军士弄避暑去湿的药材,后来就学着如何记述各种材料,太史令想请我当个副手。”我总觉得后面这段有点让我有点心虚。
“我好像听说,想要搞一个什么操练。”
“什么操练?”
忽听鼓声大作,呼哨声起,也不知哪里忽然蹦出许多内里服装迥异,只是外面都套了个獬豸图纹的麻布外套的女人们。
我觉得这个怎么都不太像欢迎仪式,倒是觉得明白了那个操练是怎么回事。
直到我看到了后排很多人开始张弓搭箭。然后开始叫我们投降。
那一刻,我忽然感觉心底开始燃烧。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多余的。
“就地隐蔽!”我记得我喊了这么一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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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熙来攘往
扯过身边战车,将队伍左侧空隙填好。就见飞箭如蝗,从车上遮天而去,耳边随即响起震天的鼓声和喊杀声。
“这是要玩真的啊!”我心中大骇。
大家皆隐蔽很好,唯独从车上堆积的柴草间隙竟还漏进一箭,正巧打在了从环垒中低身穿行的霍兰身上,并弹落地面。这位箭兄的表现似乎有些特立独行;而且霍兰也很吃惊,和我印象中一般中箭人的反应也不是特别一样。
这才发现问题,这箭是用蒿杆做的,还无箭头,心下方定。
不过看着霍兰正迟疑,我还未训斥她应快隐蔽,就听祝澜很认真地来了一句:兰姐,你应该是战死了。
霍兰认真点点头,“啊”的一声倒地,还笑着看着我:“主公,恕臣不能陪您继续战斗了,本待告知主公这就是操练的。今臣将去,还请主公珍重。”
“你这就去了,真对不起你先祖。”我又好气又好笑。
“也不知道谁遮的掩体,让我一上来就中箭。”她也似乎和我一样心境。
“你不是死了么?”我觉得一个死人不该如此多嘴。
“冤魂未散呗!”
老四忽然匍匐过去,然后转过身来,双脚踩住霍兰刚才中箭位置两边,然后一手从地上拣箭,双脚还发力蹬了霍兰一脚。
“好你个左司马,这又是做什么?”霍兰明显有些吃痛,同时还有些不解。
“我要示意从你身上拔箭。”兄弟就是兄弟,一脸陈恳地帮我报仇。
然后老四听着声音,等箭雨稍歇,忽然从车缝中还施一箭,耳中便听得一声“哎呦”不是很响,但显然有人中箭,应该是算“战死”了。
立刻又是一阵箭雨,显是作为对那一箭的报复,很不幸,某尸体由于横在缝隙后又中了几箭。
老四很陈恳地和我说了一句:“哥,帮我拔箭。”
“冤魂”很紧张,看着一脸坏笑匍匐而来的我:“主公,不带公报私仇。”
我赶紧换上一脸正气:“凡事,需认真。”
老四箭不虚发,但是苦于箭少。于是提议,要不要举起地上那具我们战友的“尸体”借箭。
引得“冤魂”大声抗议:“左司马,你还有完没完?还有澜儿,能不能别笑那么欢?还有没有点姐妹情谊!”
老四这才放过地上的战友的“遗骸”,他又听了听,和我指着左边一辆车,说:“敌之酋首应该在这辆车正对的栅栏后,但我看不到她。有没有办法逼出她。”
我看了看正对营门的车,她们似乎还没有完全包抄我们,可能是这种操练规定了人手,她们兵力不足。
其他人似乎也都明白这其间怎么回事了。各自卸下了自己佩剑或长戈,在战车间柴火堆中寻些称手的木棒,粗树枝,作为武器,准备等对方掩杀过来时,进行搏斗。
我低身快速绕着战车垒成的堡垒,走到另一端,拆下车辖将一个车轮扯了下来,要说我破坏起东西来,还是很有天赋的。只是期间一支箭打中了我的左肩。
冤魂快乐地“哀嚎”道:“主公中箭了,澜啊,替他拔箭。”
我右手拾起箭,然后口中“啊”的一声“痛苦”嚎叫:“不用了,我自己拔出来了。”然后右手提回车轮,眼神掠过地上“尸首”还没忘向“冤魂”示威一下。
我注意到“尸体”换了个地方,明显是要躲那个缝隙,以避免再次被取箭,我对这种“诈尸”表示很不满,一点没有敬业精神。
老四显然已经意识到我要干嘛。
“哥,你这样会不会出人命啊?”
“我又没扔整车,你怕啥?要不然,我扔我等战友之尸?”
正当我们两个意见出现一定分歧的时候,躺尸的“遗体”再次冤魂不散地表示,扔轮子挺好。
我觉得轮子长相比石头好扔,在缝隙中瞅准栅栏高低远近,便是一下扔了出去。
就听得那边有尖叫和木枝破裂之声。老四兀然跳起,单脚为轴站在轮上,转身张弓便是一箭。
那边一时寂静。
只听得营门口马蹄声起,不过冲进来后又慢了下来。那边似乎也停了。我们这边的士兵随从虽都是百战之士也有些搞不清状况。忽然有人冲来移开了车,一个高个少女军官冲进来楞了一下,赶紧拜见:“不知是主公到来,不知可有谁受伤?”
“哎呦,卑乌,是你啊!”老四长出了口气:“你怎么没看到是我?”
那个叫卑乌的显然有些委屈:“前面都在隐蔽,观察哨上又不是我。你们悄悄进来,又赶紧隐蔽。我当然以为你们就是和我们操练的郭将军,直到又看见郭将军。
旋即露出豁口里出现了郭旭。
老四立刻长吁一口,显得有些不屑。我挤了一下老四,和他打个眼色,再与郭旭说道:“原来卿所言,是为了下午此事,那我今天搅局了。哎呦,没有人受伤吧?”
“我该猜到一定是头人的箭法的。”卑乌眼睛瞄向老四,陪着小心。“但扔车轮的是哪位?”
老四及众人一起出卖了我。
搞的我心里很紧张,深怕我伤了人性命。
故作镇静,还是赶紧关心,但已经有点心虚了:“有伤人乎?”
卑乌往左手边一让,让我看清那边情势,还好,还就是栅栏破了。
然后看着两个人吃力地将车轮抬出来,后面还有几个人扶着一个。
最后战果:防守方总指挥破六韩卑乌中箭“身死”,几位下面的小头目大多战死,栅栏破了后,轮子下压着一位,幸好未受伤——未受重伤。进攻方战死一位,主公左肩中箭受伤,杀敌第一功臣被战死者踢了一脚,主公因有数人阻拦没被踢上。
“死人就是小心眼。”老四如此总结道。
一番视察,夸奖一番。还得关心,被我伤及的那位女兵,她们表示那妇人不是汉人娇小姐,壮得很,又没啥大伤,很快便能好起来。
这些女人确实不像我汉家的女子,即便不与娇小姐相比,但今生所见一般田埂劳作之少女,街坊浆洗的少妇也断无如此雄壮。而且我眼中的是好几千的彪悍军队。
我理所应当地质疑两位随行女官,关于她们如何服众。
“兰姐能排兵布阵,我善技击。”鉴于她即将成为太史令副手,我决定不招惹她,权当她确实很擅长。
鉴于左司马箭术大家都见识了,再加上我扔了个那么沉的轮子。没有人向我们提出什么挑战之类的。
虽然我其实有点盼望,就觉得刚才没有打出什么名堂就结束了。
还得和我这位内弟表示歉意,自己搅了他的事情。
不过立刻发现他队伍里居然已经有了俄何烧戈家的人,至少衣服不会错。
小郭居然还挺开心,说这些人与队伍里颇相得,便从他家征募青壮,中午谈好的,下午便带来操练一番。
听得出来,他似乎本来对来女兵营并不是特别当回事。
不过,他还感激我,说我们帮他解围了。他看了刚才的阵仗,如果是他们,可能会非常被动,因为马车对步兵是一个天然遮蔽,但对他们却赫然成为障碍,他们空露着上身隔绝在马车与栅栏之间,怕会被当成活靶子。
一番折腾打发走他们,也打发走自己。
终于可以回家休息。
最近看来病没好透,总是很容易就累了,这一番马上颠了忽觉得不舒服,不想让别人看到,到马队一侧,别过头去,就觉得气喘不上来,便吐了出来。
又是一口污血,不是很多,但嘴中留有一股恶臭。
不过这番倒是心胸舒畅起来。
仿佛也不是很累了,头脑也清明起来。
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催马往前,其他人似乎倒放慢了步伐,也不理他们赶紧继续往前。
回到府上,倒是心想事成,我想找的人都在这里。
“这几日我身有故疾,无暇看顾。彪弟尚未安排,不知可有什么消息。”两位夫人和我亲内弟都在眼前。
“两位姐姐不允,彪也正在争辩。”彪看起来颇是无奈。
“为何?银铃你在那边不是没说不可么?怎么改主意了?”
“身体好了?”银铃先岔开话题,小心问道。
“嗯,好多了,你看我脸色……怎么了?”
“那佩姐,你说。”
“父亲,本想让彪弟在洛阳致仕。彪弟也是,竟也不说,今日聊着我们说要问问父亲打算让你干些什么,才自己说漏了。”佩儿似乎颇担心那位“好好先生”老爹,看起来,他对家里人并不是好好了事的。
“其实在学堂已听得颇多朝内风雨,心中有些厌恶,不是特别想去。又听得姐夫这里颇多名士,既然这许多传说中名士皆在,而且两位姐姐也在,小弟便想不如在这天边做一番事业……既能学得如何处政……也应更能舒展自己的抱负。”似乎我这位兄弟的英雄气概也在此刻短了一大截,和我一个样,应是可造之材。
心中努力寻关于和我一个样就是可造之材的想法的依据时,我忽然也被问责了。
“子睿也唐突,不问清便想着招人,那日在温县司马府也不和我父亲先说明,现在……我总觉得父亲很快便会来责问,这该当如何是好?”没想到佩儿也会这么气急。
说实话,我也觉得有点紧张。想到又要分辨那满脸白须后的脸色,便觉得有些心虚。
就在此刻,门口匆匆跑来说:“左司马求见。”
说实话,吓了我一跳,我以为岳父大人到了。
回首看,另三位似乎也都松了口气。
“请他进来吧!”
片刻,就见四形色匆匆,几步跳进屋内。
“我说兄弟啊,你也是大将了,注意点仪态。”
“哦。”四面色凝重地应了一句,立刻转身跑出去,须臾转回,这次还真就有模有样,颇似一大儒一般,缓步入堂,优雅近前,施以一礼,再款款入座。
后面几位的笑声我都能听见。
“兄弟,你这是怎么了?前面那么着急。”
“弟于外巡查,发现一人,长相儒雅,似有大贤风貌,不禁下马一问,还颇得其赞赏。”
“行了,别自吹了,还是说实在的,他是谁?哪里人士?现在何处?”
“他自称大哥您岳父,哪里人没问。我便邀其同行,其欣然而从之。”
“此公现在何处?”我霍然站起,心中大惊,该来终究来了,而且还是说来就来了。
“现在尚在外盘桓,不愿随弟进来。”
这回换做我没仪态了:“快快,随我来。”
有人还正襟危坐地提醒道:“哥啊,您也是主公了,注意点仪态。”
此厮被我一脚踹翻。银铃似乎也觉得老四可气,已经走过了依然假正经的老四,又转身回来,轻轻拍了老四脑袋一巴掌,还是佩儿比较和蔼,只是掩面笑过。
赶紧换了身正装,还让银铃去告知岳母大人,不过据说岳母大人不愿放下手上活,只得率其他人都往门口迎接。
一出门,却不见岳父大人,赶紧往院两边向北的官道看看,也没见其踪影。这时老四才一本正经慢慢跟出来,心中莫名着急再问道:“我岳父大人呢?”
“刚才还在此处,他说自己先随便走走,就让我去说一声就行了。”暂且放过这个欠揍的老四,看前面岳父应该不会藏在别人家门房口里和我们躲猫猫,既来寻我们也不会让老四通报我们,然后转身离开,该还是在此间的,那只能向后去寻了。
院后是他们辟出来的演武场,中间平整,四周是推出来的多余的土。这个我以前知道的,不过一邻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我总觉得宫城墙下的土堆上绿油油的怎么看都像是整齐的菜秧。
不由得转身问道:“咱院内地不够?岳母还要去那里开荒?”
银铃似乎尚不明真相,倒是佩儿摇头,“那块正面能看到的是邓茂的。”
“听这意思,似乎还有其他人的?”
“恩,几个以前是老农的都有。自家院不够了,就占外面的,本来邓茂打弓将军院里地的主意,结果弓将军嫁给他后,把院送祝小姐了,祝小姐嫁给华太医,又送霍兰和纳兰了。邓茂就把这块开上了,因为朝阳,这里天气也很适合稼穑,好像没多久就很繁茂了。不过陈司农大人一直觉得得给他们丈量一下土地,按日子给您交租。”
大家都笑了,我也稍轻松了些,想来岳父也劈不了我。这几句话功夫就到了后院,只见两个老农背对我们一起蹲在那里说着什么。
我不敢乱认,总觉得两个背影都很熟悉。
显然两位夫人似乎也吃不准。
这时其中一个老农扶着锄头站了起来,我们都不由得退后两步站好。
另一个老农撑着膝盖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我们又不由得退了一两步。
第一个老农先转了脸,脸上有了些错愕,立刻躬身行礼,拄着锄头道:“主公!”
“大司马今日赋闲啊!”和波大哥我不愿乱开玩笑。
“哦,对啊,今日左司马主动提出巡视,让我休息。我闲不住,便来鼓捣一点地里东西。这位……”
另一位老农不知何时也转身了。这番事情真大了,我赶紧倒头就拜,身后彪也随我跪下,只有老四只是简单随着作了个揖。倒慌得波才都不知所措了。
趁着银铃和佩儿,强装轻松带着肚里的孩子还要貌似雀跃地上去一边一个搀扶岳父大人的空,口中一个父亲,一个阿爹地叫着,我带着疑问地转脸看着老四。
你为何要替波大哥巡视?
既被你抓了壮丁,我干脆一发做个人情。主动寻波大哥换个值守,反正日常巡视要务也是要去女兵营的,这不顺便了。想来波大哥宽仁仗义,这等非大是大非的事,他常应人而请,他日我有事或想偷懒请他替我,他必然应允。还好今日正好是波大哥,这事碰上韩暹这鸟贼便可能亏本。
为何我想抽你这个鸡贼的心情如此浓烈?
“伯父大人,小侄还需巡视,这便告退了。”再一礼,这厮儒雅地飘然离去了。
要说这当今名士也是会被人的外表所蒙蔽的:“不卑不亢,不谄不媚,一如既往,子睿此义弟实为当世俊杰也。”
当然,作为兄弟,场面上我还是诺诺表示完全赞同岳父大人的意见的。
岳父大人面对两个身怀六甲的女儿,一阵嘘寒问暖,再伴着一个不知何意的笑声对我说道:“子睿赶紧起来吧!彪儿也起来吧。”
“大司马可有意与我等一起一叙。”岳父大人转向波大哥。
波大哥笑着摆摆手,又与我拱手致意,然后,便又转身开始锄地了,似乎是在锄草。我似乎听岳母抱怨过,说这里天暖又多雨,一场雨下来,地上便杂草丛生。
我便跟着前面三位,内弟则一直一声不啃跟着我,从他急促地呼吸声音,似乎很是有些紧张。
回到府上厅内坐下,岳母才拄着锄头从廊下出现,也不登阶,只是从地板上探出头来笑道:“你个来是作甚。”
“你都来了,我为何不能来?”岳父大人显然有些无奈,仿佛又有些责怪。
“阿妹都快生了,我怎能不来?”岳母大人义正词严道。
“还说来照顾阿妹,你看看,家里地还没种够,你把一个好端端诸侯家庭院折腾得如菜畦,啊,不是,就是田垄作甚。人家这里是有政事的。”
“吃饱饭,有好菜才是正事,我的菜新鲜,阿妹们吃得也好,对肚里孩子也好。”
二人一内一外,一高一矮,一番很有生活地争论。我没敢插话,也不知道笑好,还是不笑好,内弟依然很紧张,低头不语,两位夫人却笑得很开心。
要说作为男人,我们俩表现得是有点怂。
这番以岳母对岳父不屑一顾,自己继续回去锄草告一段落。果然这里对稼穑之事诸般皆好,就是杂草冒得太快。
岳母一走,岳父先是沉默几个须臾,旋即沉声问道:“彪儿何故在此处?”
我赶紧想要帮内弟打个掩护,刚坐直身体立刻被阻止:“子睿无须多言,让彪儿说。”
彪弟像是要狠下决心,手在腿上握着衣襟,忽然朗声道:“儿非不孝,实乃不想进那朝廷,甚至学堂都不想再去;日常教习,已颇多是如何混迹官场的说法;待得学堂散去,同窗之间叙谈中,谈的尽是叔父或舅舅在朝中是多大之官,将来可先攀附之,以速至入朝之位;他们只是一些十几岁的少年,便已如同多年旧吏世故。谈起故往朝内政争内斗,个个都谙熟于心;谈论朝堂之争之时,尽是在各种情况下如何尽快除掉对手之事。其言辞之间,竟毫无匡扶正义之心。这番将来如何了得,虽教习皆实用之法,无空谈之嫌,同窗也大多用功,不拘泥于书本。但这样下去,恐怕天下大乱,为求自保,我族尚能同心;若我族能有一众得势,恐怕同族之间便有一番自相残杀。不提学堂,听他人谈及,那朝廷也不是什么好的去处,父亲如此才能不也报国无门,无人提携。姐夫这里至少要比那边要干净许多。”
彪弟越说越激动,语气中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感觉,虽然后面的话我颇受用,但仍不免有些不安地瞅瞅岳父。未想他却似乎很平静,后面还似乎陷入了沉思。
我心中不经意冒出一个词,悠悠落在岳父头上:欺软怕硬。
“彪儿,这真是你所想?”语气竟和缓了很多。
彪弟很是坚毅地一拜。然后坐起,很是认真地一点头。
“那便由你去了,你也大了。”他脸上竟挂上了一丝笑意,那皱纹分明也挤成那四个字:欺软怕硬。
我很想表现自己硬气的一面,可是身边银铃像是明白我怎么想一样,瞥了我一眼,脸色颇不友善。
我继续低下头。
“子睿是越侯,也大了。铃儿不要乱使眼色,子睿想说什么啊?”
“我是见彪弟说完,想要禀明岳父大人,子睿确实有些唐突,并未细问,只觉彪弟确实是难得的人才,而我偏居天南,手下行伍众多,缺少出谋划策之人……”
“子睿从哪里看出彪儿能谋善断了?这小子恐怕更想成为一个赳赳武夫……”岳父颇不客气。
“作为一个以前住在山里,剩下便是在温县附近打转的学子,能决定跟着我远遁天南而违抗父命。我便认定他能谋算更能决断,既如此,我为何不要?”
“难道你早就知道彪儿跟着你是违抗父命了?”岳父大人脸上皱纹有点舒展:“呃,你如何知道的?”
“若不是铃儿想去看看彪弟,我都压根不知道他的存在,也就不可能在温县遇到您。至少,岳父大人根本没打算让他跟着我。所以,让他来我这里,肯定是抗您的命。”我总觉得我还是有些急智的。
“是……其实我也没打算让彪儿去朝廷里,我希望他能跟着郑公,甚至想让更多的司马族人去辅佐郑公,子睿虽屡战屡胜,然我仍以为郑公乃我朝第一统兵之将帅,甚至想劝你跟着郑公。然则,郑公已无心于致力振作天下……许是朱大人的事情,他心灰了吧!”未想岳父竟有些潸然泪下:“只能说,或许还是跟着你,能让彪儿做点事情吧……子睿对天下有何见解?”
“旧疾未除,又染新病。”我摇摇头,故作高深地叹了口气:“岳父恐怕比我清楚得很,加上郑公打算置身事外,少一强援。如何敢不殚精竭虑早作准备。”
既然岳父这么看重皇甫大人,为何不在言语中把他供起来。我真佩服自己,这就是这些年学上的官场话的技巧。
当然就这么故作高深肯定会被拆穿,于是,我开始继续说下去:将老豪强为新诸侯所灭,或为新诸侯所纳,这些新诸侯又将成为新的祸患,他们的军队都是效命于这些藩镇而非天子,其土地之出,诸侯又能占得大头,长此以往,尾大不掉,分封之弊太大。可惜当年我做不得主。父亲老师孟德兄等实力内外又太弱,而外面的豪强们却已陈重兵在侧。
我忽然意识到老师当年对文和派兵前来的惊讶和不快缘由。我们已然把持内朝,为何还要在关外跟着别人一起逼宫,自然会显得我们贪心不足,且动机可疑。很多事情也许只有超脱于外,俯瞰全局,才能知晓其中利害。这个念头一闪,忽然想通很多问题,尤其是贾大人要做的那些事的意义:“故往荆州之盐,来自益州盐井,现在益州乱事,往后需自我交州出……随之盐自吴而来,故袁氏干出此等事,也是为自己谋一个安稳。故而,今之新孙吴可结为友也。袁氏自吴取地为铜矿所在(今铜陵,古铜都),也是贪婪成性使然,孙氏必有不满,若我能安孙氏之心,或能使其倒向我。繇坐视术尽得其利,也不会安心,其力亦可求也。故北无忧,我东冶亦不驻军。当务之急,高举天子之旗,内平纷乱,再取益州,然后徐图北也。”
听罢我的侃侃而谈,岳父大人静默而思忖良久,然后被岳母拉走了。
对于这个奇怪的结局,尤其是内心期望得到肯定夸奖的我来说,有些落寞。
佩儿行动已然不便,只往前探了探身便问我怎么了。
“没啥,咱爹没夸他呗。”银铃带着笑意准确描述道,顺便欠了身去扶了佩儿一把。
“那你觉得子睿说得如何?”
“还好,就是轻重缓急上有待商榷。而且有些也不是现在能说清的,尚有诸多变数,若能遂了他心愿,便是极好的,若不然,怕有很多艰险处。”
两位夫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起来。佩儿言语中多对我还有些尊崇,相对来说银铃就稍微尖锐了点,还需得佩儿帮我维护点。
我觉得银铃是不想在佩儿面前和我太腻。
于是,我没有多说。低头虚心接受种种指摘批评。
忽然银铃抛出一句:“你担不担心黄姑娘的安危。”
“她有什么危险么?”抬头看到银铃从佩儿脸上连眼神带脸一起转过来,面带一种难以言状的得意,仿佛骄傲地宣布:“你中计了!”
其下更是一阵口诛“口”伐,反正基本我这种有两个大肚子老婆,还关心这其它女子的负情薄幸之徒,缺仁寡义之辈在整个历史长河中都是应该被永久唾弃的。
佩儿终究还是厚道,在我滑向十恶不赦深渊前拉住了银铃。
总体上,两个女人都很开心。
看见她们如此开心,其实我也蛮开心的。
其实难办的事情是晚上睡觉的地方。
我觉得世间最艰辛的好事就是娶两位贤妻。我很想注解一下贤,但头脑中闪过某位后决定还是不乱注解了。
我觉得当年自己充英雄的举动很值得商榷。
可让我重选一次,我或许还会这样。
我忽然有了个奇怪的念头,趁佩儿去更衣,彪弟去陪父母。我又问了银铃,如何喜欢上我的。
银铃很认真地看了看我的脸色,看我不是开玩笑。才回答道:若你所有所言所行都依我所想顺我所嘱,你恐怕永为铃之弟了。我很多时候怕你出事,也怕招惹麻烦,不让你做这不让你做那,你很小时就很有主见,敢作敢当,或嫉恶如仇,或多情多义。那些不是我能教的,也不是我教你如此做的,怕真就是你与生俱来的秉性,也让我清晰地明白你不是我的亲弟弟,而只是一个岁数比我小些的好男儿。所以,我就慢慢地……
说着银铃竟羞涩起来,左右看看,伸手牵住我的手。
我很感动,也很开心,将她拥入怀。
忽听得廊下脚步声近,我们两人都赶紧正色分开。
银铃也适时离去,留我与佩儿独处,问她如何喜欢上我的。她讲了这些年一幕幕,让我不能自己。(参见176章中内容)
我甚至赶到很羞愧。
这些事情想多了就不免心中怒火顿起,谁再夸赞齐人之福,我一定把他劈两半。
那几日趁着岳父在宴请了徐大人,还叫来了波大哥,霍某人,加上两位李小姐,自然带上小援。这宴席自然是个好事的宴席。托付岳父大人为两位李家小妹做主,也不算辱没“龙门”之后。喝了酒以后好办事,还要请徐大人帮我去征辟那位三陈的后人,顺便请他把黄恬也一起征为门下属吏。
喝多了的他会意地和我笑笑,表示一定照办。
我只能心中暗喜,表面还需显示感激。相信以我这位司徒大人的手段,这段时间出的这些事情的是非,他是很清楚的。莫若收他个人情,省些其他方面的口舌。
岳父待了几天便离去了,后面几日恢复了“好好先生”本色,我那小朝廷的几个文人或者想冒充文人的都会来拜访,言辞之中,总是“好好”不绝。
彪弟被先安插到尚书台抄录,先熟悉一下各种政事对他这样的才出学堂的年轻人是个不错的开始。彪弟的麻烦就算这样解决了。想起来,有时,真是心想事成,也算是件幸事。
没两日黄恬便去司徒府门下作了个属官,我没去特意去看他,只让人给他捎了封信,勉他努力。
我相信,徐大人肯定会帮我安排好其他的,所托也算不负了。
不过我有些麻烦事却不是这么好解决的。
这些年常在外,居无定所,没想到真回了家,竟还是不知道该住哪比较好。
两位贤妻应该也都明白,她们会住在一起,再邀我过去。
当然,我夜里便会经常会被叫起来,去弄吃的。佩儿在铃儿培养下,终于也会对我肆无忌惮地发号施令了。看来学好不易,学坏却甚快。
好在庖厨那里东西真不少。
虽然厨艺不咋地,但这时的这两位,一个比一个能吃,尤其是银铃。
佩儿常说铃儿怀的应该是一个和我一样能吃的男孩。
我竟不敢乱加评述。
有时,她们怜我第二日还要处理政事,加上前段有疾不知是否痊愈,便让我自己一个人找地方好好睡,却请霍纳这二人同住,有时华夫人也会过来。夜深了看望她们便不是特别方便,我便会去看望那几个小朋友,基本我去的时候都处于不省人事状态的这对小姐妹,基本对我这个养父持无视的态度。亦悦和雪儿住一起,由弟妹帮我看着,雪儿还挺乖颇像弟妹,这悦儿就稍微顽皮了一些,但她能叫我阿爹,我还是很开心的,至少在发现她也叫老四阿爹前是这样的。让我想起以前她管谁都叫娘的传闻。弟妹自从怀了孩子,对老四也是颐气指使,我感觉心情平复了很多。
忽然想起悦儿管纳颜叫老颜的事,他搬出去后还没去看望他。说是他和孔明这干小子们一起住在了宫城外,公学的旁边。好久没见孔明了,他也不回来看望我,还得老子去看他,不知有没有又长高。
虽已仲夏,但这里每日下午未申之间都会有场大雨,夜间南边水上风由会顺山麓而来,沿其北面河谷而去,城内便凉爽许多,也不憋闷。那夜看完手头东西,心中思量着鈎町(今做句町,春秋至南朝齐时存在的地方少数民族政权,在今云南东南一带以广南为中心的区域,一般认为主要是今之壮族的一支前身)的事情。常服信步走出宫城,未带随从护卫便朝官学那里走去,广信不大,心中事情还没个头绪,便已走到。
夜未深,门未关,信步进去,各屋皆掌灯,却每个屋门窗都掩着,我想该是为防蚊虫之故,这里蚊蚋和各种说不出的咬人玩意着实太多,到夜间室内常需燃烧艾草驱之,就寝时还需幔帐遮蔽严实才能安睡。夜里我就没被叫起来在帐内逮蚊子,要说自己可能真是皮厚,但凡和任一人在一起,那蚊子便不叮我。以至于常在妻前说出“此间岂有蚊蚋否?”这等作死的话。
不知各屋住谁,也不好乱造次,门口也无戍卫,也没人能问,只得朗声问道:“请问纳颜大哥可在?”
这时左边堂屋忽起骚动,门旋即打开,冲出三条小汉。除了冲在最前那个头上发黄的小子,另两个直到扑到我身上我才分辨出来谁是谁。
“都长高了!”我倒是很开心,“最近在学堂可好?”
“老大还好,我们俩确实想早点从军做一番事业。”陈武显然很是焦急。
“我要检查你们的课业,不合格,不许从军。”我觉得还是得有点保留。
“您带回来那个射援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为何便可?”
“不是岁数问题。人家讲打仗讲兵法能讲出来。打仗是要靠谋略的,我不希望你们只能在阵前厮杀,还希望你们以后能成为将军。”我语重心长地说道。两个小孩便不说话了。
“哎,主公说得好。”纳颜似乎早已出来,只是一直和这边小孩们说话,没注意到:“我一直叫他们好好念书,这三个小贼也就吴越还上点心,另两个一个比一个差,我又不善言辞,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
“老颜辛苦了。”
“呃。您跟您闺女学的?”几个小鬼在后面窃笑。
“嗯。”我点点头。再转过头来:“不会是你们几个小子教的吧。”
三个小贼头摇得如拨浪鼓:“我们也是跟亦悦小妹学的。”
忽然右边厢房门开,出来一位中年,一位少年,与我深揖。
我却不认得这两位。
“敢问两位是?”回礼时,赶紧问道。
“在下亮之叔父玄,此为其兄瑾。”
我很意外,忽然感觉,孔明要离开我们了。
我竟记不清楚他们和我说了什么,只觉得有点乱,进屋详谈什么,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努力朝边上孔明挤出笑脸,祝他终于与亲人相聚。
只隐约记得诸葛玄已经在某处就职,又探听得孔明下落,准备一同前去,也方便照顾。
孔明很冷静,不愠不喜。坐在那里,脸上瘦了不少,长得都不像以前那个胖嘟嘟的小子了。
无论最后如何,我还是提出了我的想法,我想让孔明去雒阳太学。也提到伯喈伯父那边都已说好,可暂住那里。
两位孔明的亲人都表示了赞同,这点上,我相信,他们不会拒绝。甚至他们有种千恩万谢的情绪,我也能理解。这也是我能为孔明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我不记得我是几时离开的,我记不得我在何处睡下的,我记不得我如何入睡的。
我只知道,第二天朝会,我早早到了,第一件事情就是安排了选拔公学的优秀学子去太学,路费和生活所需由我出的事情。我甚至安排了华容和祝小姐一起过去,理由是让我们的太医令去见见雒阳的太医令,去学学本事,另外路上能在荆州遇到其父也能禀告一下自己在外面解决了终身大事的事情。还能顺道照看一堆少年学子。至于祝小姐,其实原本目的就是别拆散人家两口子,没给她什么特别任务,就让她好好开开眼界。华容没有推辞,还推荐葛凉权代其职。
那日朝会后我似乎还写了封信表奏陛下,推贾大人升为交州刺史,明我为汉臣之心。
办完这些事,我似乎发现自己有了泪水,却终于笑出来了。一切终将过去,弟弟也终会长大。将来自己的孩子也不如此么,终有离开自己的那天。
后几日经内廷商议,以宋玉东为尚书令,暂领太史令之职。
总担心这里有点问题。
担心是必要的,我的小朝廷也一致觉得需要增补一个太史令了,虽然不需编写历法,但记记期间故事以供后人阅读也是件好事。我却总觉得不太好,总有种会多一个人监督我的感觉。但操事的人和在旁看热闹的比平事的多太多,我又找不出特别好的理由压住群众的呼声。
还好,兄弟们似乎都感受到我的心思,都努力推辞这个新空出来的位置。
相对男人们的互相推辞,祝澜又明确表明自己将来从雒阳回来后就可以担任,颇有“人混胆大”的风采。我想起她刚给我惹那般事,虽然现在麻烦似乎跑老四那里了,但这么惹麻烦的人编史,就不怕出更大的事么。我心惶恐,看起来她的夫君与我心有戚戚焉,但他决定不公开反对;就如同银铃拍板的事情,我肯定附议一样。一点都没有男子汉的骨气。
我是不是也顺道骂了自己?
最终我只能心里安慰自己说女人可能确实比较适合当史官,这样她们可以多写点东西,以便于少说点话。况且一个女史官又不是自己老婆,不方便监控我的所有行动,也是好事。
其实本来我心中最好的担任者是我的佩儿,这样有些事情,她不会好意思写出来,我也能落得安全,但我觉得让自己妻子当史官很不合适。
于是最终未来的太史令不出意外就是在不远的将来留学归国的祝小姐,或称之为华夫人。但我琢磨太医令和太史令两个官是不是不太适合结婚。
至少以史为鉴,全无先例。
细想来因为以前这两个官永远都是男人,我是这样安慰自己接受这个现实的。
据消息灵通人士及相关人士透露,新太史令被平国夫人叫进了越侯官邸后院,并由安国夫人进行了初步的上岗培训。
出来时不其然碰到了霍然,忽觉得似乎霍然林若来了后,我再想起这个名字脑子里都是蹦出个令人头疼南人小贵人。居然把她忘了,我问她为何不毛遂自荐当太史令。
她说:我对你比较了解,你真希望我当太史令。
我说:好,哪凉快哪呆着去。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佞臣也是容易扎堆的,最近被我心中归于佞臣的就是我未来的新太史令,以及在其身边经常晃悠的某姓霍的官员。她们目前最大爱好是当着我的面,以一种春秋笔法娓娓道来指摘我的各种举动。还夹杂很多不负责任的评论。
对此,我只能躲得远远的。因为她们的另一个职责是两位孕妇的临时保姆兼长期闺蜜,着实惹不起。
没心没肺的数十日过去,天气渐凉,下午本已成惯例的雨也隔了几日未下。岳母等一干宫城内的地主们都在大清早聚一起讨论浇菜引水之事宜,那日却有两件重要的事。
学子赴北,士燮来朝。
该走的终会走,该来的终须来;天下之事,熙来攘往,无非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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