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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梦乎?醒乎?

    天变

    第二卷天边

    第一百六十六章梦乎?醒乎?

    放在十六岁那年,如果就我一个人,面临前面这一切,我很可能会毫不犹豫地领着人挥着天狼就冲上去。一切变化应对,都看临时头脑中如何去想了。

    还好,今年我已经二十了,而且天狼也不在我手里。

    说实在的,前面那个理由有些傻,而后面这个理由有些馊。

    但至少这四年自然不是虚度的,当很多事情必须我来担负时,我就必须得好好合计了。敌众我寡,敌情不明,我得选取最好的进攻突进方向,优先攻击的目标,而这不是我能在上林苑里决定的。其实要都在上林苑里决定,见到现在情况,可能还得重新抉择。

    如果不是皇上在上林苑,如此靠近贼子,甚至轻骑一夜可至;如果不是皇上龙体有恙,唯恐惊扰;这仗可能根本不用打。只要不停骚扰,慢慢分化,说不准,开了春,羌人捞不到什么好处,自己内部很有可能又会闹起来,互相攻伐。就如他们以前一样。但是这些条件我都没有,再想着背后的孩子,还有渭水边被杀戮的百姓,我就不仅是一定要打的问题,而且是一定要赢,甚至还要赢得快。

    而要赢,就得好好合计,除了在上林苑里谋划。当我看着敌营那刻开始,我就得尽量想周全所有事情。而不是真的天狼在手,我便能变成一个百战百胜,无人能挡的英雄或禽兽。我清楚的知道我不是獬豸那样的圣兽,虽然我们爷儿俩名字听起来像一回事,虽然很多老百姓以为我们爷儿俩就是一回事。

    其实真正的理由,我比四年前更明白前面和后面人命的价值。

    陈仓就在渭水之北,距岸不远之处,身处敌营重重“拱卫”之中。城上没有灯火,沉寂得有些让人担心那是个陷阱。但细想也可能是戍城巡夜的人怕羌人的弓箭,好在围城的贼寇在周边燃起了一圈篝火,于是陈仓就这样清晰地展现众人眼前。

    不过大家对于陈仓的兴趣要比对眼前出现的连片营寨要淡得多,甚至很可能都比不上眼前营寨里的人对陈仓的兴趣。

    但我对陈仓却很有兴趣,最主要的兴趣是动手后,这个城能给我们多少的帮助。看了眼前的“景色”,坦率地说,没有陈仓城内的帮助,我将面临的困难将是无比巨大的。

    可这却不是我现在能知道的。就像我不知道陈仓城后面的羌人营盘还有多宽阔,南边山坡上那个阴森森的黑影又有多厚重。

    眼前这片营寨里能看到的东西都和我汉人的种种形制差很多,看来这次生乱事的主力基本上就是羌人。北面和我们所处的地方相平的山坡上还有一片营寨,但是只能看到一条横亘于山坡的营线,后面还有多宽广的营盘完全不可知。

    绵延无边的贼寇营盘之中,不停有人骑马往来,靠近火堆时,能看到马上之人常晃晃悠悠,似乎是宿醉而归的人。看来很多贼人都在聚众饮酒。

    营内竟然还有不少狗,这些畜牲们对往来数十匹马的情势似乎见怪不怪,最多对往来打扰自己休息的这些家伙表示不满,象征性地吠上两声。校尉说,牲畜较多的放牧之人大多会养上这样一条或者几条,放牧时能方便很多。

    有人说似乎听见了羊的叫声,不久就有人指点着说营内竟然还有很多牲畜群。有些人开始嘟囔,他们真是把家都搬来了。阎行却说这可能是各族裹挟自己族人或者周边小族一同前来,以壮声势。往日便有类似情况,有些亡命羌人将老实本分的同族胁迫而来,一旦事有不谐,便自个儿拼命跑,把这些赶羊的老实人丢给官军……官军有时也糊涂,以为都是一样的,便抓回去报功。有时还随意ling辱,逼得那些老实羌人下次都会跟着造反。

    阎行说得够隐晦了,四年前说不定就信了他了。但这四年,我不是没有听过类似的情况,咱们吏治什么样,军队是个什么状况,现在的我最起码还算知道些。我觉得真实情况可以把阎行顿了那一阵后面可以改了这样再说一遍:官军有些也混蛋,怕追急了那些亡命徒和他们拼命,反正造反的时候这些人也确实跟来了,管他是不是被逼,正好不反抗,抢上一票,杀上一批,再抓些回去领功了事。

    就最后一句可以不用修改,反正基本也就这样了。至少我们眼前就是这个样子。

    来之前我便知道,此处虽则地势高低相距不大,然渭水之北地势曲折高低突兀,易守难攻;而水南则是一个平缓台地,慢慢往南地势渐高,易攻难守。

    这就是我选择从南岸攻击的原因。

    但到了以后,我就有很多事情可做了。

    首先,我得找熟悉羌人聚居地布局的人,便请西边三家的人上前,问询对眼前这个营寨布局的见解。这又不是在上林苑里纸上谈兵能有用的。

    阎行,又是这位韩遂的女婿说道:“羌人入夜喜聚火堆之旁,对火而歌,环火而舞,各部酋帅所居帐外的火堆便常是堆得最大的,照此看来……”

    他的手指一指,正对陈仓,渭水南岸,正有一团逐渐熄灭的篝火,借着火光,周围一圈炭火的黑色,和周边土地的黄褐色的界线虽有些模糊,却还能辨认出来。正巧走过一个踉踉跄跄的成年男子,忽然摔倒在地,众人立刻对这个篝火堆的大小有所了解。而这个篝火队的南边便是一顶极大的帐篷。

    这顶帐篷竟大约有几十丈方圆!可以顶得上一座容纳近百人议政的厅堂。而周边目力所及都比这个小很多,完全没有能和这个相提并论的,朝着陈仓的方向,有一丝火光不时隐隐露出,我也开始认定那处必住着一个极为显贵的人,便盘算从何处突入,直取这处敌酋。

    但是,却有人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酋长营门怎么可能背南面北,在冬日里,那不是兜风么?而且此处是水之阴,向南渐有土坡而起,冬日难免阴霾,且不论羌人近年已经开始半牧半农,居有定所,就算常年游牧,堂堂一族之酋难道连天时地利都不知,怎会选这样一个地方将门开向北面居住?”

    我认为校尉小时候除了放羊,一定还干过看风水的活计。

    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话,靠近我们这里的一顶帐篷朝南的一块忽然被掀开,露出帐内的一道火光,走出一个穿得毛茸茸的孩子,就在牲畜栏旁边撒起了尿。

    看来有些羌人真的是举族迁徙,竟然牲口、孩童都带上了。我很犹豫,如果出声让他们躲开,难免暴露我们自己;若然直接冲入,一旦开杀,难免很多无辜妇孺孩童包括一些被裹挟的部落男人也都会遭殃,当然,这不是我们控制得了的。

    “校尉,那你认为如何?”我有些苦恼地掀开头盔挠挠头。

    “那似乎是羌人各部合议事情的地方,羌人各族之间仇杀之事不绝,往年官吏为治理东羌之人,除鼓励其务农弃牧,还常挑动其内斗,消弭其祸,困乏其族。这次,十数万人,不可能是一族之人,定是有人从中斡旋,使之先罢内乱,暂搁夙怨,此曰之:‘解仇’,再歃血为盟,一同起事,致成此大乱。”

    有人这时提出了建议,不如等他们各族会议时一齐杀出,正好一网打尽。

    我不同意,首先我们有千人,一旦到了半天便很难隐藏,而且就算我们藏好了,别人没有发现我们,等到明日大白天,等人家都睡醒了,精神正好聚在一起讨论的时候去攻打,倒是方便别人一起商量如何吃掉我们。这主意实在算不得高明。

    我要打就是要打他们个不齐心,若真齐心,我们来这里就是个错误。所以我要考虑只打几个部族,其他不问的方法。当然,最好是能干掉那个王国,我现在觉得就是这个混蛋蛊惑了羌人,利用羌人对汉人的不满来闹事的。

    不过,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用混蛋来形容他,似乎倒真看低他了——应该用天大混蛋,禽兽不如,断子绝孙这样的词。

    其实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何处能过河!

    因为考虑最坏的情况,那就是连番往来冲杀之后,却不能击溃对手。对手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将我们团团围困,那么我们只能选择突围,并借机退入陈仓,而不是往回逃,将敌军追兵引回上林苑。那么我就必须要度过这条封冻的渭水。

    但是在这个营盘中何处能过,却不一定。

    就是因为这十几万人要喝水,所以渭水一定会被凿出很多窟窿作为取水之洞。我们如果未作调查便贸然上冰,将会非常危险。所以,我必须看到他们能从何处过,这些也不是我能在上林苑里猜到的。

    而如果我们为了保险兜一个大圈子,就能让对手有充分的时间在陈仓和我们之间布防,加上渭水之北的地势,这就让我们陷于极端危险之中了。

    这个等待就显得非常令人不安,有些出人意料的是,看起来南岸和北岸似乎有些泾渭分明的意味——即便还有不少喝多了的羌人往来,但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无人过河。难道渭水南北之羌人竟不相往来?

    原本精神都有些亢奋的人似乎开始觉得有些困倦,甚而我听到了哈欠声。

    时不我待,我决定先动手,临时看到北岸从哪里来支援,那就是我们可以临机迅速靠拢陈仓之路。

    正待我下决心,忽然看到有两个人从左边的树林中转出,朝我们这个方向走过来,当即示意大家小声,几个打瞌睡的人闻讯也立刻精神了起来。

    轻声命子龙兄,鲜于辅,校尉,张林四人想法把他们两个捉过来。

    “马上我可能要吓人,但凡我开始胡说八道,你们也得帮我捧着,明白了么?顺着我的意思,我们得给他们编排一出。”我实在没有什么办法敲开别人的嘴,只能尝试自己的老办法,一边想着,一边命令下去:“现在所有人安静,别睡着。可以吃点东西,马上就没有时间了。”

    小援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了,我贴近他耳边问:你冷了?他摇头,也贴过来:心里有点慌。我拍拍他的肩膀:深呼吸几口气,没事,打起来就没事了。

    他点头,我没有说完,但也没有对他说:一般来说,你会更慌的。但那个时候,你没时间去想怎么克制自己的慌张。

    其实,我也需要努力让自己更冷静一些,虽然我觉得我够冷了,而且也比较安静。

    忽然,我意识到马腾家的人一直没有说话。

    似乎有些明白过来,在上林苑中听到的风言风语中马超的母亲似乎就是个羌人。相同的是,奉先兄也没有说话。

    其实经过段大人当年一役,东羌已基本融入汉人之中,那东羌人便是自家人,则如今西羌怎么说也是自家亲戚。可这羌人中确实有些残暴之人,念及此处,仿佛有人便要控诉,随即背后传来婴孩的哭声。

    赶紧解下,孩子还在包裹之中。我的披风算得上厚实,以手探之温热适宜,内里也细密,不会磨伤孩子。可抱在怀里,我就一下子就不知道该如何了。以前虽然带过一阵亦悦,但有什么状况都有婢女乳母接手,我却从未尽过哪怕是养父的责任。

    还好,耳边立时就有上些岁数的中年人嗓音小声提醒:孩子哭了,大多不是尿了,便是饿了,需得赶紧哄得安稳了,否则被贼人发现便不妙了。

    赶紧打开披风,探手进去,还是干的,想是饿了。

    可我这时候上哪去找乳母。

    还是另一个中年人轻声说道:可以喂食马奶。

    “谁的马是有奶的母马?”立刻有好几个西凉诸侯家的人牵马过来,说是母马,也能喂奶。

    我这边便在马肚下面找大小适宜放进这孩子嘴里的**,耳边还听得几个年少之人的窃窃私语。

    这些母马难道一直带着小马?怎么一直有奶?

    小马断奶后,一直挤奶便有。当年匈奴人要长途奔袭之时,便是骑母马,渴饿之时便饮马奶,可行千里而无需粮草供给。

    我这边听着几个人谈着,这边也终于让这孩子嘬上了奶,哭声立刻停止了。喂奶的母马也没有任何不安,任由一个人的婴孩吮吸自己的乳汁。

    孩子似乎吃得很吃力,小身体仿佛都在扭动。借着雪光,感觉孩子的脸都涨红了。原来这就是所谓用上吃奶的力气。想帮他,便要帮着挤挤马的*,却被人阻拦,说会呛着孩子,还是让孩子自己吸比较好。

    便在孩子喂奶时候,子龙兄他们便抓了人回来。

    未想他们还说得谢谢这个孩子的啼哭声,原本这两人要折去其他方向,听到啼哭声,便走了过来,被他们逮个正着。离营地近了才发现,在羌人营北高地上有大片的汉人营盘,旗帜却都是八卦星象模样,很是怪异。

    请人继续抱着孩子喂奶,我便撤身去吓唬人。换手的那人似乎很有经验,一抱上就说这孩子吃奶有劲,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个猛将。

    这两人却不是羌人,一副汉人清修道士的打扮,说话也皆是汉话。

    而且他们也不怕我们,雄赳赳气昂昂,挺着胸脯看着我。虽然利剑抵其项颈,我仍觉得他们不会惧怕高喊示警。

    所以我让他们把剑放下。

    我问他们为何而来?

    他们说我们要加害他们的天师,他们为保护他们的天师而来,今既被擒,杀剐随意。且数十万义军于前,我等恐死无藏身之地。还说,外八军都被打垮逃进陈仓了。我等前来,只是送死。

    身后不知谁人讥笑道:既然不怕死,为何不大喊报信?

    这话吓了我一跳,若他们真是死脑筋,受不得激,岂不坏事?

    他们却说,他们希望朝廷知道他们的条件,若朝廷能放他们的天师,他们立刻罢兵回去,而且还愿出一千人替此次乱事顶罪,要杀要剐随皇上高兴。

    他们甚而还给我跪下:这位将军,我们看您似一个挚诚君子,希望您回去能想法解救我们天师,我们只是跟来请命,决计无意反抗朝廷。

    于是,原本要吓唬他们的心思忽然没有了。我只轻轻地回了一句:站起来吧!你们说肯替你们天师抵命,要杀要剐的话别给皇上听到,若然听到,真怕你们天师恐怕死得更快。你们可知道这些恶贼都做了些什么?我指了指远处喂孩子地方:他全家都死在羌人手里了。所以,不打垮这些反贼我不会回去。

    他们开始还有些喟然,不过说到最后他们竟哑然失笑:“你们来了……”二人站直身来,探头看看,似乎还作眺望状,不过雪光中,坡下虽然站满人和战马,但是再远处却空空荡荡:“就这些人马?你们知不知道前日上万官军都被羌人打散了?你们有一千人么?”

    我却没有回答他,而是直接问什么天师,谁要加害他们的天师。

    他们说是秦侯要害他们的张天师。

    我一时很感意外,想起子玉坚持要回去,才感到确实有一些事情发生,便让他们继续。他们没了身边的利刃的胁持,似乎也没有什么畏惧,念了一句不知道什么咒,摊开双手向天,又合于胸前,再放下,才开始说了起来。

    他们就是那个五斗米教,朝廷内称为米贼的教众。在朝内就听得总有臣子议着要早做提防,避免生出类似太平清道那样的祸事。不过似乎是因为要过年,还没有上奏到皇上那里,朝内也没有专门为此事而朝议。

    说到五斗米教,我便能想起那个曾和兄弟们讨论过的张鲁。当时我们似乎还在讨论张鲁母亲的风liu韵事,可在他们口口声声天师——即张鲁,只顾传道,一心为天下苍生为念,从不敢有恶意。

    但是,“秦侯仗着自己是皇上的女婿”,在自己去朝见皇上之前,将张天师召入临泾,便再未放出。有一个官吏——我特地追问了是哪个官吏,回答称为王国大人——说张天师被抓,囚于监牢,迟早便要被处死,以绝后患。且秦侯不仅要铲除五斗米教,甚而还要对数十万羌人动手,欲将羌人赶离原本聚居之地,逐一消灭。王国大人实在不愿看到生灵涂炭,便暗中报信,联合众羌人部族解仇盟誓,共反秦侯。

    我不相信子玉会这么恶毒,只能一个解释,这群人都被王国利用了。我之所以这么有信心,第一,我从小和子玉一同长大了,子玉什么为人我不可能不清楚,这人懒,这人有些慢性子,但这是一个极良善的好人,祸害这么多人的事情,不是我这位二哥能做出来的;第二,便是因为曾经和子玉他们商量过,关于如何处理五斗米教和安抚羌人。对于五斗米教,便是趁其羽翼未丰,收归己用。对于羌人,因为本朝以来羌人数次作乱,便是朝廷过于压迫羌人过狠,汉吏常无辜欺凌杀害羌人所致,可减其租税,适当扩其栖息之地,与汉人尤以五斗米教之众混居,分散且安抚之。

    不过,我难以揣测王国此人的居心和动机。

    所以,我只能长叹:尔等为王国所误,竟妄言彼为义军,可见此饮马乳之婴乎?其全村父老尽为尔等所言义军屠戮。尔等天师原本只是进宫为辅,今其难逃一死,尔等杀之也!

    他们有些错愕,一人不语,另一人沉默半晌,忽然冷笑道:莫自说自话,编造此等谎言,今我几十万义军在此,若敢杀吾等天师,我等也得反了。天师于众教徒有活命再造之恩,若竟不得幸,我等便是天拦也要换个。

    众将士一时愤然,虽然不敢大骂,但还是出了很多脏话,那二人中还是那个一直说话的还很得意,继续冷笑道:有本事大声点!

    我挥止喝骂,稍加思索,也陪着冷笑,带着愠怒道:有吾平安风云侯在,这天便换不了!

    他们两个一起看向我,这我能清楚,大凡这五年不是在深山老林与世隔绝的地方生活得的,基本还知道一个封号叫平安风云侯的青年的很多故事,虽然我总觉得很多不算好事。比如,有人居然说我是何皇后在民间野种,令我想起来就有些怒不可遏的感觉。

    我正需要这种怒气,因为要开始吓唬人兼装模作样给他们看了。

    “将此二人绑于此树,封口撑目,让他们看我等如何一日之内破群贼。居然以为我们只是来探路回去报信的……殊不知,这次我就是来打他们的。因为是派我来,朝廷就没有打算给我派援兵!”我说得颇为豪气。旁边也有人应景似的,立刻符合:恩,风云侯来,还不立刻平安了。

    立刻有人明白过来,一并附和。还有人在我这个牛皮的基础上,既往开吹的:“这次风云侯总算打一场兵力不是如此悬殊之仗了。”

    更多的人缓过味来:恩,汉中之战,还不是风云侯一个人冲进十多万号称精锐西凉前锋营中,把董家上上下下十几号姓董的都宰了,看得两边人都木了!只可惜当时董贼那西凉畜牲不在。

    啊,是啊,那年夏天幽州畜牲作乱,风云侯匹马单……棍,长驱数十里,整个乌桓人部落都拦不下。还不如天目山和云梦泽里的扬州饭桶,至少还需烦劳风云侯大人带上个几十人。

    也不知道西凉还有没有值得提的粪桶了。

    那边大营里还有些,其他的不知道都去哪里了。

    他们原本似乎很起劲地在帮我造势,但是听着听着就发现越来越不对味,他们从中找到了另外的乐趣——骂人,尤其是骂别的州。最后基本就是西北二凉骂关东诸国,东南东北合作骂还,校尉压着秦国的人没有参与。

    我哈哈大笑:早知尔等说要此战中比手段本事。省省劲,这次有得打!此次事情紧急,怕明早我就得赶回去与天子报捷,这次只能给尔等一天时间,跟着我不能让你们打过瘾有些对不住诸神兵仙将。天降九州天兵与我,獬豸必当上报天听。皋陶为证,不敢有违!

    我承认自己很喜欢装神弄鬼,反正民间早就把我传得没什么人样了。

    转眼看到二人被绑在树上,忽然想到自己命人封口似乎有些示弱,明显是怕他们喊叫报信,立时又补充道:“封尔等之口实罚尔等竟称此等屠我平民百姓之贼为义,撑目便是要尔等知道,乱贼如何为吾等所破!”骂完就觉得血气上涌,整个人来了精神:“今秦侯已回,自黄巾贼之后,皇上一直担忧米贼,也就是你们,还是秦侯一直帮你们说话,这次赴京,还请张鲁去临泾辅政便是明证。你们倒好,误信贼人之言,这番皇上知晓必然震怒,我怕即便是秦侯保不住你们的张天师了。尔等,尔等真是送了你们天师一程。”我好好地“夸”了他们,他们瞪着我,但似乎已经有疑惑了。我颇喜欢有意无意装神弄鬼一次,不信的,权当以为我只是为了好好夸夸各家兵将,只是用词有些肉麻。他们若真的信了则更好,其实他们能信五斗米教,就至少比较能接受这些装神弄鬼的事情,于是我继续故弄玄虚:“苍天有眼,凡夫俗子误人。张天师,獬豸既受天命,不可违之,吾已尽力矣!”

    我决定立刻动手,便决定最后想一遍有什么疏漏,不过为了快,我尽可能让局面简单,于是我这么构想了一下:整个三辅被四面八方的山围在中间,却给东西北留出三道豁口,宛若一条街道上的三岔路口,南边一路整齐高耸的“楼宇”便是终南山,此刻乌压压一片,与天混于一色,无视所有般怡然自得,默默在旁酣睡。东北和西北的则参差不齐却也密密扎扎,而西边的街口就是眼前的这个陈仓。我又打个开玩笑的比方,现在皇上在三岔路口这里靠南的一个叫上林苑的酒肆里喝酒歇息,这时西城一群人要来闹市抢东西,却很可能不知道皇上来这里,于是就在西街口的一个叫陈仓的粮栈门口围着要抢粮。他们必然不敢擅入,因为怕另两条路冲进来的巡城戍卫,把他们堵在里面。只得放个把人进去探探,看看除了这个粮栈还有什么可抢。而我也是只带了几个人偷偷摸摸溜到了粮栈外,唯一知道的是粮栈还没有被打下,这群流民在外面打了地铺,喝酒睡觉等着,而其他的还需要观察。

    我似乎还是有些玩心,都到这个当口,我居然还有心思和自己开玩笑。

    注意到别人的目光,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们说我忽然笑得很开心。

    我肃容转过身,柔声问道:孩子喂好了么?

    孩子被包裹着送到我手里,我忽然有些哽咽,“哀吾生民,念之断肠。”孟德兄的话忽然在我耳边回荡,我将他拴到身后。面对众人:我们和这帮畜牲不同!

    说这话时,我指着树上绑的那两个。我们不可杀妇孺。执兵相向者杀,弃兵遁去者不杀;凶顽不灵者杀,老弱病残者不杀!

    忽然向东拜倒:哀我大汉百姓,吾等汉之兵将,未能保我父老平安,而徒遭贼寇屠戮,皆吾等之过。今无以相赎,所具报者,唯此命也。

    言毕而起,转向众人,开始分派命令。

    我将队伍分成两队,一队由我带八百骑先行冲入,第二队由子龙兄带二百人由后见机杀入。

    随即,将孩子先让人抱住,我却将子龙兄拉到远处,以手指着营盘,仿佛指着营盘说着如何杀入,其实嘴里却在说着这样的话:此下,我做了坏人,子龙兄便去做好人。我等杀入羌人营盘后,若进展不顺利,兄便见机策应;若进展顺利,他们看在眼里,你便放了他们,就说,念在都是汉家百姓,东边已经太多村子被屠,叫人赶紧散了,不要给他们天师添罪,多送他们天师一程。

    子龙兄立刻明白,也用手指着营盘似乎和我讨论什么,却问我:越侯这么确信?

    我笑了笑,依然指着营盘,用手划了个大圈:五斗米教众本身就大多是普通穷苦百姓,君再看刚才两个人毫无厮杀过的模样,道袍整洁,手指颀长,掌中无茧,谈吐文雅,像是些个穷苦读书人,很可能还是五斗米教头目。再看他们五斗米教众的大营位置和模样就知道平时他们极可能不用出战,居然连基本警戒的哨位都没有,完全没有与人打仗的意味,我料定他们本来就是王国诓来凑人数壮胆的。而且刚才他们说道外八军是羌人打散的,我就更确信了。既然是读书人,就不会是人云亦云,该明白些道理;威武不屈,就不会是投机取巧,该有些正气。吾为恶人,然身陷他二人心中之绝境,他便不虞吾有诈。我等既战顽羌尚得利,谅米贼必不敢妄动,君自可放心大胆做好人了。

    子龙兄点头,很配合的指着营中心,“终知子睿何以名扬天下,云必不辱君命!”

    不过,我最后还是交了个底:如果顺利,一切如约行事;如果有兵掩我后路,可伺机击之;若吾等一触皆殁,立刻带人撤离。

    子龙兄似乎怔住片刻,最终还是抱拳受命。

    西凉三家,被我安排和子龙兄一起,一则因为有两家都是小孩子,二则他们熟悉羌人能更容易看出对方破绽,便于策应,三则也就子龙兄这边人没有和他们有言语冲突。小援我也让跟着子龙兄,剩下又抽调些年岁长些的人留下。小援自然有意见,但是却不敢违抗我的命令。我还珍重其事的把孩子交给了子龙,看着他抱孩子的样子,问他有没有孩子,他说没有。注意到子龙兄身后的亲兵有些黯然,心中感觉可能有些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但事情紧急,便没有再问。

    不过说实在的,子龙兄似乎比我更会抱孩子。孩子在他怀里安生了很多,不比在我怀中闹腾。

    我骑上了小黑,亦命所有人换马。一时马嘶阵阵,我恐已惊动贼众,以枪挥举,翼德兄居我左,奉先兄居吾右,其他人箭头之阵排开,最外之人力有不逮可入阵内稍息,阵内青壮随时补充外层空缺。路过张林,他手不停地搓着叉柄,喘着粗气,看着我不停点头,却说不出话。我交代他:你先在阵内。

    与旁边翼德兄和奉先兄以兵相击,笑道:今与兄等戮力杀贼,实智之幸。

    随即枪尖朝前,同时策马向前!

    夜未央!一切开始了!

    那夜似乎无比漫长,总也盼不到天明,就如羌人的营寨似乎怎么也冲不到头。但是我的心情却没有开始的紧张了,这支对手比想象中弱,一是我等夜袭,对方准备不足,二是他们确实各自为战,不成气候。

    我们将火堆打到他们的营帐上,有些惊醒的羌人刚衣衫不整地冲出来,便被掀翻在地。或许中间有无辜之人,但是我说是说,这时候,我却不能阻拦了。

    他们对我们的到来毫无防备,零星的抵抗完全不能阻碍我们。但即便这样,还是有羌人不知是愚蠢还是勇敢地站到我们的马队前面试图阻挡我们。

    远处陆续有羌人持弓箭向我们这里射来,但是很多还没有来得及拉弓便被我们这边的人射倒。即便有零星箭矢飞来也没有什么伤害,我听不到身后有人落马的声音。

    我确实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渐渐亮起来,我整个人却仿佛在梦境中,难道这依然是那天早上的梦魇继续,那这个梦也太长了。银铃和佩儿在我的梦里都在干吗?

    后来我问她们,银铃说她睡得很香,醒来便是天亮了。但我知道她在骗我。

    佩儿说那天不知怎么的,早早醒了。我却知道她没有骗我,虽然她会骗我说,我不在的时候,她一切都好之类的话。但她这个早上早早醒来这种事情,她不会骗我。

    她说肚中的孩子很安静,他或者她还没有醒来。但她就是醒了,没有任何来由。那天广信又在下雨,天没有亮,但是佩儿却再也睡不着了。虽然被子外面的空气有些湿湿的寒意,但是被子里面还是很暖和的,她说她没有怀孕的时候冬天一个人睡觉半夜常会冻醒,但是怀了孩子后,却总是很暖和很舒适。

    她说按道理便没有任何理由会醒来,但就是醒了,忽然醒了,没有任何征兆。或许就是因为肚子中的这个小家伙叫醒了她。

    周围依然昏暗一片,佩儿没有叫人来掌灯。只是静静躺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做,她说她开始想着我了。

    我也在想着她。

    我知道我在队伍的最前段,不该想着事情,可是我不能压抑我的思绪。

    只是我想得却不只是她。

    我应该感到羞愧。事实上我也确实感到羞愧,同时还有一阵阵难以驱遣的烦恼。

    我不顾一切地往前催马,挥舞长枪。周边的人或许只看到勇猛,却如何知道那时我更多的只是在宣泄。

    听到一声号角,对岸传来的,这一声将我拉回战场,刀枪剑戟之中却看不清对岸动向。天色依然昏暗,似乎还在夜里,也不知何时天能亮起来。西边冲来一支马队,只有百十来人,似是临时拼凑,我清晰地记得兜着小黑跳进了其中,随即听见身旁稍远处有人落马惨呼,刹那间便被喊杀声淹没。

    血在雪中舞着,那是黑色交杂着青色。火在雪中跳着,那是红色拨弄着黄色。风在雪中呼啸着,那是血色梳理着灰色。

    我也挨了几下,盔甲厚重没有砍透,却深深痛入肋骨。

    眼前渐渐竟亮了起来,是要晕厥过去了么?

    天蒙蒙亮,佩儿依然在听着窗外的雨声出神,她说春天城外东边的山上总是有团团迷雾,变幻莫测,让她很想上山去一探究竟。但是纳兰她们每次都劝阻她,她不愿让她们担心,便只得作罢了。最多只是由她们陪着坐车到城旁的水边走走。有时候实在无趣,也看不下书的时候,就叫烈牙夫妻俩过来陪陪她,请他们给她讲讲我在北面的故事。烈牙讲完了北面的故事,就会讲讲郁林的事情。老四精得很,绝口不提银铃过去后和我在一起的情形,只说当地风土人情,还提到上次我们去的那个响水泉。其实再往东北翻过一道土坎,便可见一座以前的夯土城,前一次去居然都没有人发觉。废城被两座形如绝壁之石山所夹,当年筑城于此因为此,以为东西无咎,只需防南北两路,其北还是一条阔水茫茫。未想,竟常被南越人攀上东西两山寻衅,竟至向城*箭滋扰,城内百姓官兵皆惶恐不定,故而终于废弃了。建到了水那边,就是现在潭中城的位置。提到这里佩儿就会叹气,说几百年汉人和越人关系总是处不好,读那么多书,却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

    她就很佩服银铃,她说银铃读的书比她少,但是主意就比她多;不过她听银铃和她说过,说我读的书大多都是她教习的,所以我肯定读得比银铃还少,但是我总能在需要想出办法来的时候想出办法。于是,她就极为佩服我这一点。

    我想我现在得想出个办法,我需要想出办法,但是我却想不出办法,因为北岸依然静谧得宛若隔世。

    天蒙蒙亮,营地全貌渐渐清晰。这边营寨里已经基本没有什么像样的抵抗了,但是我还没有确定是否要过河。陈仓依然悄无声息,或许每个垛口后都有守军的窥视,或许他们看见我们人太少了,不敢贸然出城救援。

    也没有人回身抄我们的背后,子龙兄守约未动。

    他确实不需要动,因为我们太顺利了。

    有时候,顺利地过火,也是让人心中不安的事情。而更令人不安的是对岸令人不解的反应。

    说实话,我完全没有想到情况会变成这个样子。

    回身看看南边山坡上五斗米教的营寨,可以看到很多人再看着我们,但是同样,毫无反应。仿佛我们只是飘来的雾,随时会被风吹散,他们只是看看风景。

    但这还不是令我最不解的。

    最令人意外的是,这个营地里的活人少得可怜,和急报里的人数完全不是一回事。几十万人该有多少,只要经历过汉中之战的人就能有一个感觉。这里虽然只是一个河南边的分营,但按照营地规模,确实该有十万人,至少也得有个几万。但现在看起来,几千都未必有,而且很多是妇孺。这里营帐很多,篝火很多,人却未必凑得够数。

    那个大营帐不知何时已经轰然倒地,软软趴在那里没有什么反应,冲杀过后我们似乎非常自然地回到了这里。周围到处有火,烟有些熏人,大帐中的火堆也点着了趴在上面的帐幔,火正慢慢烧起来;远一些的还看到有人在忙着扑火,几乎全是女人;队伍里的人有人说有女人攻击他们,自己还杀了几个,但是更多的似乎只是对这些女人远远地避开。大家慢慢都聚到我们身边看着周围。到处都有女人和孩子的哭声,有些女人抱着孩子在到处找着什么,风中还不时有呻吟声传来。我们没有时间检查自己的伤亡,就这样,片刻后,所有人都围到了我的身边,也随着我一起看向对岸。

    奉先兄和翼德兄也自然靠到我身边,都表示似乎有点不对劲,人太少了。而且对北岸对这里的近乎不闻不问感到不解。

    回报完,奉先兄便似乎一直看着那个大帐出神,忽然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口中催马,双腿一夹,便去那个大帐位置,随手便用他的戟划开燃着的帐幕。我和翼德都看着:空的,除了支架,还有中心那个火塘,里面什么都没有。

    奉先兄皱着眉头,我想所有看着这顶大帐的人也都在疑惑,人都说我有急智,可我也想不通此间干系。唯一的解释看来只能是事情并未到紧急之时。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却发觉肋下的疼痛倒是更加清晰了。

    忽然,我注意到岸那边的一个情况,不少羌人正抬着原本围城的拒马往西边急匆匆抬去。

    我不知道他们要搬到何处,但是我能猜到他们搬那个干吗。随着远远近近地号角,一支支包裹着厚厚毛皮的羌人骑兵在河岸边,隔着河看着我们,同时打着唿哨向西奔去。

    于是我还真想出了主意,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打算如何。

    耳边还有人说着:他们抬拒马了,抬去的地方就是马能渡河的地方!

    我知道,但是我不打算跟着他们过去,因为对方已经同时开始集结了。

    恩,不得不说,这是好事。

    天渐渐开始泛出青白色,东边越来越亮,我笑了。

    这次没有管旁边的目光,这次就是我想笑。

第一百六十七章 奇兵

    天变

    第二卷天边

    第一百六十七章奇兵

    广信的雨依然下着,屋内还是渐渐亮了起来。说到这里,佩儿忽然笑了,她说肚子里的小家伙醒了,有些动作了。她说她当时就摸着自己稍稍凸起的小腹,自从有身孕后,她总喜欢摸摸那里。听婉儿说,我们的孩子长得快,才四个多月,就颇会翻腾了,她去看望佩儿时,佩儿总会忽然笑道,孩子又踢我了。于是,纳兰就常常说,这小家伙将来肯定像他英雄的爹。

    我却不希望我的孩子和我一样,虽然听起来有点怪。

    希望他能享受书堂里学生们读书论道甚而诡辩啸叫,同窗间的嬉戏出游甚至到处胡闹,朋友间的欢笑畅言进而胡说八道。总觉得这种安逸快乐的种种才是这个岁数的人应该做的事情,或者说,享受的事情。有时候,也许只有上了朝堂与人勾心斗角一番,进了战场与人殊死拼杀一场后,才会发觉当年读书会友全无心计和猜疑是多惬意开心的事情。

    岂不闻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反而言之便是己之所欲,必施于人。

    但说来也怪,真的要换作我,我未必能再安下心去书堂去读书了,或说去享受这些。也许还是因为我已经“爬”得够高了。若不是这一路有那么多事情,我想要到今天这个位置,恐怕也只有在梦中了。

    说不定我仍然在梦中,可惜有时不想醒,有时想醒却醒不了。

    天亮起来了,似乎云淡了很多,看来雪不会再下了。周围原本笼罩的一阵淡淡的雾山川河流营帐城郭也逐渐被丝丝夹杂冰渣的风给吹明晰起来,唯一能稍微妨碍我观察水那边情景视线的就是自己呵出来转瞬即逝的“白气”,就这样片刻后,我忽然意识到了很多事情。

    其实我也不能确信,但是现在至少能做不少推演,而在这种时刻正是自己头脑中最清明的时节,似乎看着他们跑过去,头脑中便将所有的一切理顺了。

    只有一件事现在就可以确定,至少我的袭击成功了。而且直到目前为止对方似乎对我们都不明所以。我们从何而来,有多少似乎他们都不清楚。而我们是什么军队,哪怕就是那个汉人祸首王国怕也认不出来,就说我们这边盔甲形貌虽然都是汉人的样式,但甚至每个人还都略有不同,几乎找不到两个人的盔缨甲胄披风马辔头完全一样的,武器就更是什么模样的都有了。偏偏能让他稍微熟悉一些的秦国的军士还都在后面树林里埋伏着,在他眼前的就是完完全全一支找不到任何特征的奇兵了。

    当然,他们琢磨我们,我们也没闲着。大家在赶紧歇息,可能顺便和我一样琢磨着他们。

    第一个问题就是:他们究竟有没有几十万人?自然这个问题只有两个答案一曰有,二曰无。

    若有,这边没有什么人,那边看来暂时也才几千人而且也不攻过来,甚至还对我们区区几百人取守势,那么多人去哪里了?若无,围困陈仓和击溃外八军至少也得有几万人才行,那么这几十万就是谁编出来吓唬人的,一般有一个词叫做“号称”便是这个意思。

    第二个问题:这边大营人去哪里了?这个问题稍微复杂些,不过也只有三个可能的答案,一是在这里,二是在对岸,三是出去了。若在这里,羌人就只能是在吓唬人,也许想着往常有渭水相隔,这边只需铺开架式,却不需要有太多的人,但是陈仓城上总会有人一直在看着这边,此大营总是没有什么人谁都能看出来。羌人这个若就是个假把式,既没有什么意义,还确实有些傻,而且不是一般的傻。但是此地若有大军,还参与攻城,那便得每天想着办法过河,可水边并无什么过河船只浮物。

    渭水不算狭窄,这是他们开拔来之前就该想到的。而汉人驻扎其水之南,考虑渭水春二月原本就不该封冻的,那么这些五斗米教徒确实就只是来助威,而不是来打仗的。考虑到这里,那么友邻扎营的这支羌人队伍也极可能是来看住南边坡上面汉人的,防止这支队伍哗变,而不是专门来攻城的。我本来还在想着这个大营能作战的是否都在对面,旋即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设想,我们打这里,其他羌人因为不明情况以及本身就有仇怨,不来救援还可理解,但是本族之兵任由我们踏营也不见前来,以羌人的血性以及人之天性,这就有点不可思议了。所以,联想到夜里碰到一伙羌人追着汉人村民还将我们当作同伙,那么他们很可能就是出去抢掠未归了。

    对面人越聚越多,原本似有似无的薄雾全部散去,羌人阵营益愈发清晰起来。只是看来看去也就大约万余人,可能围着城还有很多,只是看不出藏在周围什么地方,相对来说几个驱马而来的衣着华丽者更惹我注意。

    我在猜测那几个衣服稍见光鲜者是否就是敌首,旋即他们立于拒马后,就看着我们,外加频繁转头交谈着什么。

    立刻设想自己换到对面那几个人中去,对方的头目看见我们这边情景如何而想,才决定只是兵马集结而不过渭水。

    这个问题似乎很有意思。

    我猜测这个原因很可能却是因为我们的人数太少。

    这是个似乎很奇怪的理由,但我想大多是因为这个。

    这么大的营我们敢用这么少人毅然决然地来冲,显然是对此营中的虚实心中有数。无论这个大营是否有没有这么多人,至少我们的行为表现出我们对他们的了解很可能超乎他们的想象。而从他们的表现来看,这个营原本确实有很多人,只是现在他们确实不在这里。那么,他们极可能认为对面这个大营出去的人已经被我们完全歼灭,或至少困于某处。而要歼灭或者困住这么大的营地中所可能派出的羌人队伍,而且一个回来报信的都没有,其数目必然不小且行军作战之强绝对超出他们预期,他们肯定认为我们身后就是这样一支援军,甚至很可能已经在东面河谷中设伏,而我们就是那个诱饵。

    而我们几百人甚至在他们上万人前面,悠闲地看他们。

    当然我也确信身后确实有队伍,就是自己心中的人数和他们心中的人数肯定有很大偏差,不值得一提却很想提一下的是,我心中的数字是要比对面猜测的要靠谱得多。他们应该感到我们似乎要引他们上钩,如果我们这时候撤退,就更像了。但他们应该不敢过河来攻,至少不敢走太深,水南东边那一大片树林太可疑了,我回身看了怎么看都觉得可疑。只是我如果还怀疑那边有没有人似乎有些脑袋被狗咬了的感觉。

    我还想到了更靠后还有一千匹似乎无主的战马拴在林中,如果他们的斥候过来探视看到回去汇报,他们会更怀疑后面有埋伏了。

    于是,我准备要撤了。

    这就是我笑的原因。我想周围绝大多数人可能都对我的笑声完全不解。但他们应该对我更加有信心。

    不过撤之前,至少要给别人不得不追的理由:挑衅,或称之为撩拨。我可不希望他们对我们偷袭这边营寨甚至只报有幸灾乐祸的感觉,羌人部落之间本身的仇怨就够乱的,天知道专门被丢在这边的这支是不是对面都想消灭但是苦于无力应付的。

    转念想一下这边的这支羌人部族似乎根本对对面没有任何防备,即便考虑成是渭水上冻前就结伙出去劫掠了,也该多留一些人马防备。那么这支就是羌人们为了看住上面的米贼,派出的他们都能信任的某支或者某几支部族了。

    “撩拨”正式开始。传令大家开始下马吃早饭,但不要离自己的马太远。还要一直看着对岸,慢条斯理吃,带草料袋的还可以套马头上顺便喂马。我也替小黑罩上,再从自己的食袋中掏出个包裹一层冰渣子的饭团嚼了起来。翼德兄还喝上了酒,听着背后的啧啧声就知道他还颇开心,他居然还主动递给了奉先兄,听得奉先兄一声谢,就听得仰脖饮酒声。

    很是馋人,当时就想转身过去批评一下翼德兄对我很不厚道,要说他也知道我好这一口,当年在幽州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该知道。所以,我还希望他先递给我来着,要说冷饭团味道还说得过去,但那外面的一圈冰渣子味道和口感就不好恭维了。

    紧接着他居然依次递给了乐进,牛金,张林,这干人倒都不客气,道声谢就喝起来。

    而且最令我气愤地是,这干人居然没有一个人想起我!也没有人礼节性地说一句:还请越侯喝点暖暖身子。

    我还特意提醒了他们,我取下小黑的草料袋问:谁在马场没有带,一定要让每个人每匹马吃上喝上。但除了小黑意犹未尽地探头进来继续大嚼,其他人完全没有听出我的话的深意。

    周围人除了表示都带了,还顺带误会了我的谈话精神,有人说自己原本不喝酒的,但是听了我的话,也要过酒囊去喝两口暖暖身子。

    不过场面上我似乎说完这句话还是很安静地看着对面,看着对面的人很安静地看着我们吃饭并相互间递着酒水。

    如果对方知道我作为这个队伍的首领心里居然想着等别人送酒,估计挑衅效果一定极佳。

    但是我真的挺希望某位兄弟良心发现,听到他们前面这个道貌岸然的首领的心灵的呼唤。

    不过最终翼德兄酒袋还是在一个不熟悉的人声音那里被喝干。这令我相当的失望,又不好回头质问翼德。

    没想到翼德兄居然还来了这么一句,风云侯兄弟……你带酒了么?老张的见底了。

    我很义正词严地说了一句:只带了水,我领大家前来破敌。唯恐饮酒误事,自然不敢带来。

    说完就觉得脸热了起来,就我这种伪君子心智,我都觉得该让皇上把我脖子切下来专程送洛阳西市口那被屠子剁两个时辰肉馅。

    但我自己还真后悔当时怎么没灌一袋酒来,现在想喝水都没有,只因刚说完,一拍腰后盔甲外的水囊时,发现都冻瓷实了。

    不过一拍到这个水囊,却让眼前浮现出一幅场景来:潜山上的女孩仿佛又走到了渭水之中,从酒囊中倒出酒研磨着墨。

    不敢再往下面想,我好像是才知道女人每个月都有些特殊的事情,当时我那里傻乎乎地乱问,即便怎样的年轻女子都会羞赧难当,无言以对。不过,银铃除外,估计脑袋上少不了挨一下。

    要说走神是我的专长,收心也必然娴熟无比,吃完手上东西,赶紧收敛心神,拍手间我的心思中就再没有其他山川人物,只有眼前之水,岸边之羌人,羌人侧后的陈仓城了。

    对方依然毫无动静,这我猜到了。上马到后面绕了一圈看看大家情况,然后特意去刚才厮杀地方察看了几具羌人男子的尸体的手中的弓弩形制,好让心中有点底。

    我纵马踱到岸边,寻思在羌人弓箭射程之外的地方,悠闲地停住小黑,并招了招手,我不会说羌话,但这个手势意思应该非常明确。

    还真有人在水那边射箭过来,不过渭水此处很宽,羌人多使短弓完全不能射到我面前。对此小黑都有些嗤之以鼻的意思,甚至带着我还往前蹿了几步,态度相当嚣张,这令我稍有点紧张,赶紧勒住。

    有几个人扶着皮帽子持弓跑上了冰面,我当即持弓搭箭,作势瞄着其中一人,却忽然抬手冲着那几个衣着异于众人的家伙拉满全弓射去。

    他们身手倒不错,其中一个闪身过去,躲过了这一箭。我无视冰面上跑来的几个人,依然看着对岸渐渐乌压压的一片,招了招手。

    那几个人小心前行,口中不时哼出几声话,我朝后招手,抽出箭朝前指了一下,众人会意,直觉耳边一阵风声,眼前几人立刻没了动静,只是一人污了雪面一滩红迹。

    身边立了一群马,马上人和我一起朝对岸招手。还有人在擤鼻涕往前甩去,不过此举可能不完全在于挑衅,喷嚏和放屁声也不时响起,尤以“咕咕”之后还会引起一些笑声。

    可有人愿与我竞射彼岸敌酋者?

    耳边一阵弓弦乱响,对岸立时一片混乱。虽强弩之末不能射遍彼岸之敌,但是我们汉人的强弓硬弩肯定让他们有所忌惮。看着他们狼狈躲避,甚至有人落马,猜想着他们正惊慌着,从何而来这帮彪悍的汉人?

    我们就这样看着他们,他们也就这样看着我们。

    我继续招手。

    一阵东边的风忽然掠过冰面,掀起一阵雪雾,风过即至,只余几声犬吠不时传来,剩下,便只余死一般的寂静。天已经足够亮了,但日头仍未出现,东边的天边的云仍未散去。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和着盔甲上鳞片的清脆的撞击声丝丝入耳。

    忽然开始想念广信连绵的雨。

    佩儿听着外面不停地雨声和渐渐响起的鸡鸣,说忽然涌起一阵困意,便要再睡去一会儿。当说到此时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害羞,说当年父亲对她很严,总是让她很早就起来读书。与我婚后,着实有些喜欢偷懒了,怀了孩子后就更甚了,总觉得有些愧疚于父亲。

    最终,她就给自己编排了个充分的借口,说为了孩子,需得多睡,才终于安心。

    还有一个理由,她说梦里说不定还能见到我。

    我们就依然这样看着他们,他们也就照样这般看着我们。

    这种对峙我并不打算拖多久,雪后清晨寒意让不少人不自觉打起了冷战,身后还不时传出了哈欠声。

    低声传令,沿河往回走,不许说话,不要混乱,不要留斥候后哨。便第一个拨马向东慢跑而去。

    没有人问我为什么,也许是今晚太顺利,让大家觉得我早就算计好了。

    我们仿佛要去田猎般,在对面上万双的眼睛注视下做出了慢慢开拔的态势。

    临走前,我还特意看了看上面的米贼营寨,很多人看着我们,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八十九,是我所知的凉州羌人所有部族数,据说以前一百多,本身内部仇怨就多,以往制羌,就常挑起羌人内斗,却不消朝廷专门调兵,便能平复。

    二十,我的岁数,也是段大人平定西羌,之后朝廷命人来登录安置入籍种种之后到今天的时间。也是羌人安定后,羌人自己的增丁繁育的时间。之后出生的孩子,到今年,估计也该上战场了,而且就在我的对面。听银铃说过羌人生养很有一套,一个父亲常有十几个孩子,到孙子辈上百很普通,过不了多久,羌人人多了就基本上又会闹起来。二十年过去,多了这么多年轻人,对我们却还带着仇恨。黄巾之乱时,传闻羌人似乎被黄巾人说动,也要跟着一起闹,却被一个调动镇压了下去:韩遂兵败,董贼入凉。(正史非如此,前文中有交待)

    我感到一切似乎都开始落入我的掌握,对方似乎已经无所适从,而我还有一支伏兵——虽然人少些,一座城——虽然我对他内部情况基本算是一无所知。

    但是心中隐隐担忧着一件事情:那支不知所踪的羌人军队。一路隐约听到的女人和孩子的哭泣声提醒了我这支军队的存在。和我并排的张林总是不停地朝哭声传出的方向看去,也许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我没有时间怀念母亲,我只想打完仗尽早回去见她和父亲还有银铃。

    我希望羌人们追我们,但我也知道,他们很犹豫追还是不追。

    虽然我整整齐齐就这么几百人。

    我只需知道,外八军一支也就万把人,能在这里打一天,虽然输了,但最后残兵居然还能进了城,居然还能从陈仓送出信来,这原本就能说明一些问题。

    忽然觉得自己傻了,秦国总共多少人我是知道的,分封的时候又听了一遍。哪怎么容易就拉出来几十万人?要是真有几十万人作乱,秦国早易主了。

    我怎么想到这个问题这么晚?

    为什么父亲,老师,孟德甚至银铃都相信?满朝诸侯没有一个想到的?

    我心里安定了点,看来犯傻的不至我一个。

    但是同时心中一紧,联想到以前的一些事情,或许事情另有蹊跷?

    我不愿意多想。赶紧转念想想这里的实际敌人总数。

    十万人是可能有的,连米贼一起,老弱妇幼全算一起,怕真是有的。若说是几十万,怕只有加上牲口才凑得上数。

    当然,他们就是只有几万壮丁,也比我们多得多。但是关键在于,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只有一千人。而且当他们在水边布下这万余人的时候,我几乎就能想到其他兵将在干吗——围城,不过陈仓地势较高,看不清其另外几面的情况。

    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后面出了什么事情,我的计划中原本不是最后发生的那样。

    我的计划中是这样的:他们若是谨慎,应该派个最多几百人的斥候部队尾随,等我绕过前面山,慢条斯理过个十几里路就立刻回身吃他,半个时辰内结束,然后再去骂战,再走。哪怕这几百人属兔子的全逃掉也一样处置。

    这时候情况与前一次迥然不同了,他们应该要么不会再追了;要追也绝不会是几百人,因为几百人以下我们就能随便吃,而且我似乎很有兴趣吃。如果他们考虑我们那个令人可疑的后援,派几千感觉又可能被我们连上外面援军一起随便吃;那么追击之众就只得上万,几乎就是我们看到的所有人才行。只要他追的人一多,一追过来,他几十个族的联军,往日便素有仇怨,临时调度起来根本无法有效控制,即便发现不对,也有极可能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追着我跑。此时,渭水甚至城下自然空虚,只要外八军和陈仓还有点实力,子龙再机灵一点,水北之羌营就够他们糟蹋的了。而我带着他们在此地寻个去处转圈兜风也算件轻生事。

    而实在他们过于谨慎,甚而有些惧怕,就是固守不追,那我们就此消失。去邻近县休整,每晚出动,零敲碎打,让他每日不得安稳。他们现在就要出去抢掠粮食了,肯定是粮草支持不了多久了。我再闹腾他两天,他们就受不了。一旦断炊,最终便只能大肆宰牛羊充饥,这才刚过了冬,牛羊肯定都瘦着,这么多人在这里,宰杀量必然惊人,在秦国我就知道,游牧的羌人不得不要找我们汉人用他们的牲口换我们盐,粮食,布匹,而且是按牲口重量来算的(由于和汉人杂居,当时在甘肃等地已经有很多主要靠农耕或者半畜牧半农耕的羌人部族了)。他们这么做算是预支以后的俸禄,损失之大,够让他们很长时间恢复不了元气。况且若我真的不得速胜,父亲他们一定会再派军队前来的,所以拖下去,必然是我愈发有利。

    就是不知道我拖得久了,皇上那边父亲他们怎么说。

    这着实令人头痛。

    不过现在顾不得了,还是先考虑现在。

    如果羌人一开始就铤而走险,全力追我,自然是最好的,子龙兄和陈仓的机会会来得更早。在我小时候银铃给我讲的各种平乱的故事里,羌人似乎都是冒进冲动,有勇无谋的。

    我的本身计划最希望出现的正解原本就是这个。就是不知道王国这个汉人会出什么坏主意,他能撺掇动起这么羌人部族加上米贼,这就是他的能力,若不是此人所为实在危害甚众,我都觉得此人可用。

    自然,还需算着最倒霉的情况,就是他们横下心,赌我们没有后援,所有都是装模作样的。还不多不少分出个几千人来追我,剩下人继续死守。不说子龙兄毫无机会,我也只得退往武功,眉县,然后在路上还偏偏与对方回撤的那支羌人队伍狭路相逢。

    那我基本就得交待了,还赔上了这一干精兵强将,那时只能希望子龙兄他们能安全撤出了。

    我愈发感到心中那个隐忧变得越来越沉重,甚至有些让我喘不出气。

    可是,也许是一夜没有睡,虽然尚无困意,我却似乎忘了考虑当时场面上一个特殊的问题。就是这个特殊的问题,导致了事情朝着一个我完全没有想过的方向发展。

    走出去十几里地,命队伍停下,派几个人跑回去几里看看,片刻回报无人跟来。

    想来可能是我装诱饵可能有些过于“像”了,骗得他们确认我是“诱饵”,以至于不上钩了。看见日还早,还能做点事情,而不用退到武功眉线了。正思索下面应对,如何能更好的“撩拨”,卓有成效地“挑衅”。众人屏息以待之时,忽然西边隐隐传来弥漫天边的击鼓喊杀之声!

    翼德兄急得勒起了马:“子龙怎么就动手上了?”

    乐进忽然惊道:“啊呀,莫不是陈仓出兵了?此时节如何使得,陈仓危矣!”

    我没有给子龙兄通风报信,唯恐泄漏他们的行踪。

    我不留后面的巡行哨位,就是要把诱饵装得明显一些。也避免对方为了躲我们的哨卫斥候,绕个大圈子而“不慎”发现子龙那支队伍。

    他们不追我们不甘心,追我们又怕中埋伏。如此心浮气躁起来,我以后机会便多得是。

    可后面的喊杀声让我一下子懵了,这绝不在我的计划之中。细听之下,这不是两百人冲向上万人能发出的声音,如果说陈仓城选择这个时候出兵,那个右扶风什么钟大人就该出生时就被弃市——我感到自己有些气急败坏了。

    回身杀入,无异以薪事火,于事无补,反搭上自己。

    现在就权当子龙和那个钟大人都忽然傻掉。那么此时的激战中心必在两岸水边,城外,钟大人至少会接应子龙,就如接应那个外八军张校尉。那么羌人也自然会围拢过去。

    于是我决定攻击羌人水北营正门——如果有这个所谓正门的话。

    我那天很少说话,大家也不怎么问我。一路太顺利,原本很多计划他们在上林苑也都知道了,看见我一直在毫不犹豫面无表情地一次次发号施令,可能还以为一切一直在我的掌握中。

    我却感觉现在的手中只是香炉上腾起的烟柱,看得见,闻得着,却把握不住。而偷偷注意别人的表情眼光,又感觉似乎我一直攥的就是那个香炉。

    必须承认,通常别人对我的信心都比我的自信心强大很多。

    所幸,现在脚下的渭水就如平乐馆的门槛,随我怎么过。

    这一段路有些难走,有些坡上的雪没过了膝盖,有些看着平整,下面却是碎石,不过间或循着羌人留下的残留足迹,我们还是很快全军爬上了北岸平地。

    喊杀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林间足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天越来越亮,林间渐渐闪烁起金色的光芒。

    我很感激后面这些英雄,他们没有一个人抱怨没有一个人有过异议,只是跟着我。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着我。但我却知道,我的力量来自他们。

    后数曾与人言:虽将才有优劣,善则虽寡尤强,不善则虽众亦弱。然将之力者,终系于所帅之兵也。所能为者,亦系于其所将者。

    惜言者用心,听者非皆受也。

    我当时很想和后面的英雄大声说些话,虽然知道我不能。但是,我真的想说。若他们见不到妻儿,我不知道会如何愧疚。而若我再见不到自己的妻,连我自己都感到歉疚了,不过是对她们的。

    太阳出来了,她在和我一起看么,她也在和我一起看么?可惜,我只能在森林中稍微往东边瞥了两眼,便必须转向东面,找寻这片森林的出处。

    当我找到出路,那里便可能是我与羌人的决死之地。

    佩儿又惊醒了,她说是纳兰帮她打开了窗户,拉开榻上的幔帐,看着外面雨过天晴了。

    银铃说她这时也起身了,她说是看着窗格上有一道道黄红相间的光,知道终于云开雾散了。

    佩儿径直出屋门,不顾身后纳兰的劝阻,直走到中庭湿漉漉的石板上站住。

    天很蓝,东边的山上仍然烟雾缭绕。

    霍兰说,她赶到时,夫人依然披发跣足,双手抱于胸前,不顾他人之唤,遥望北方。

    银铃打开了门,走到中庭积雪之中,到处都泛着红色的光,东边升起一轮金灿灿朝阳。

    秋鸾说,夫人一直看着西方,手在空中慢慢捋过,仿佛要攫取什么,唤了许久夫人才发现自己赤着脚,未着厚裳。

    似乎走到了林子边上,听到了很多牲畜和人的声音。人的声音有些混乱,而且大多是羌话,奉先兄能听懂些,告诉我,他们似乎对南边乱作一团的事由也蒙在鼓里。

    我挥止了队伍,挂枪于马,将马缰丢给翼德兄,独自往前悄悄走去。树上不时落下一团团雪,有一团正落入了我的后脖的领口,虽然很不舒服,却正好让我清醒冷静一下。

    闪身到一棵足以两人环抱的柏树的后面,躲进去之前我已经分辨出雪地中有一条人影就在大片营寨和密林之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发觉我,藏在后面,屏住呼吸,探头朝两边远处瞟了瞟,隐约可见林地到营寨之间大约只有五十步,营寨边缘竖着一人多高的木栅栏,有些出入口堆上了拒马,里面不时有来往巡逻的羌人骑兵,气氛却没有水边上那些人那样紧张。营地和林地中间有一些可疑的突起,不是陷阱,就是被他们砍了剩下的树桩。

    雪地中那个人似乎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不时咳两声,他好像确实感到了周围有人存在,原本在干着什么,这时停下了手。风中传来他喘息的声音,我依然缩在树里,用披风捂住口鼻,怕他发现了人呵出的热气,心中同时一阵盘算:对方似乎还没有发现我们绕了过来,但是需要找到突进营地的口子。那边似乎也没有走过来查问,停止片刻后又开始用什么东西开始砸着冰面。

    一阵风起,老人一阵咳嗽声,霎时也把营地浓重的炊烟吹到我的周围,忽然感到喉头一痒便要出声,竭力止住,却终究在披风中发出闷闷的呛声。

    砸冰的声音停止了,什么东西被扔到了冰面上,旋即一阵吱嘎嘎踩雪的声音传来。

    我很喜欢踩雪,尤其喜欢那种吱嘎嘎声音,但这只限于我自己私下一个人踩。

    不得不考虑如何结果了他,至少不能让他来得及报警。或许他只是个无辜的被胁迫的老人,心中对这个老人说着:可是后面还有几百兄弟,为了他们,不能不杀你!

    忽然侥幸想着,或许他不会报警。

    但是我不敢赌。

    我恨战争。

    你似乎有很多的条件和机会,但你却常常不敢做出任何的假设。

    我恨战争。

    所有的礼仪善良怜悯克制都会在某一刻失去,原因只是你想活着。

    脚步声停在我的左方背后近处,他或许察觉到了我在树后的存在,不敢前行;就如我看到了他毛茸茸的帽沿,便相时而动。当下左手扯起捂住口鼻的披风,向后甩去,右手从左肋下拔剑朝着披风裹出的人型的心脏位置刺去。血殷红了我的剑,顺着剑上的槽流了出来,他只是闷闷地发了几声,便没了挣扎。我麻木地拔出了剑,抽回了披风,只丢下他瘫软在雪地上。

    片刻后回到众人身边:“天佑大汉,林外是一个取水的池塘,池塘后就是大营,整个大营目力能及处,就此处池塘后面没有任何栅栏。营地里现在正在混乱中,此地看不真切,可能进去后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喘匀一口气:“池塘结冰了,但我还不知道有多结实。但是上天把我们引到这里,林中雪不深,水上雪不深,营中雪不深,上天只给我们指了这条突袭的道路,此后汉室命数皆因吾等人而定了。”

    “上马,随我踏营!”那是我在林中的最后一句话。

    我以为这也可能是我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我未尝不担心冰面不够结实,但是那时节,却只能赌了。

    我恨战争。

    纵使你似乎一切都掌握在手,但你有时还是只能去赌。

    当我纵马似乎在岸边位置打了一下滑,却还是踏上了营盘的时候,心中真正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却不知道是不是该欢畅。

    银铃她们不喜欢后面这一段,陈武宋谦廖昊他们却喜欢。

    其实他们自己来就不会喜欢了,只是他们来也得和我一样。我甚至想到了若是银铃带人会是如何应对?在紧要关头我的脑海里总是不停跳出一个个问题,但是没有人能给我自己的答案,我自己连想答案的时间都没有,所以这些问题也很快消散在呵出的一口口白气之中了。

    但有几个问题却不停地消退紧接着又跳了出来,甚至我自己的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些想法。

    佩儿和银铃为什么会喜欢我?

    盔甲上又插了几根箭,别说没有时间拔,连痛的时间和感觉都没有了。只是随着小黑的奔跑,这些羽翎在眼前翻飞,箭头似乎在盔甲中也跳跃了起来,才能体会那几支箭都扎了多深。渐渐有些莫名的困意,我知道这不应该,但是眼皮还是恹恹地要合起来,似乎天慢慢要黑下来一般。

    直到我们冲上一个高土台,让我终于能看到对岸和陈仓脚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不光我,后面先后冲上来的几个人都没了话。

    好像一下子日头普照到整个河谷之中,把一切照得亮堂堂的。

    乐进是第一个打破沉寂的:越侯与赵将军交待的便是这个?越侯如何料到的?

    张林眼尖:小援!他正跟着赵将军!

    不知是谁在说:那不是马家那个小子么?还有那个西域人……

    另一个人说:羌人还死堵着陈仓门口,看来是怕陈仓出来接应。

    我们冲上土台后得到了暂时的休整,羌人能征战者大多都在围城和对岸,而且吃紧异常。土台附近羌人一时也无力组织起更为有效的反击。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开,同时问我下面如何。还有不少背后议论,主要是赞叹我居然会如此设计。居然想到借用了那样一支奇兵,但这不是我想到的。

    但我没有时间辩解,我正咬着牙背对大家把前胸铠上插的十几支箭一支支拔下,几支甚至沾了些皮肉出来,那滋味真是要命。没有完全扎透的也有不少箭尖还带着血,也许射穿的时候没有扎破,而是后来在马上颠簸时磨破了。不是盔甲坚固衣服厚实兼之鄙人确实皮糙肉厚,刚才那一阵冲在前面早被射翻了。

    大家看见我在马上一声不吭,还以为我默认了,其实换作他们估计也说不出来,发出声也会是吃痛不住的呻吟吆喝。

    但这确实非我设计,虽然似乎一切进行得比我想象的最好的情况都要令人鼓舞——米贼——或许此后称为“五斗米教”徒们更好——在子龙等人的带领下正在和羌人绞杀一团!而且已占优势,正将羌人慢慢挤到水边。

    子龙兄一身白袍白甲白马银枪已经半身血染冲在第一线上,身后小援也很是英勇,努力地在保护子龙的侧后空隙。再远处左边的校尉和右边的西凉韩马两家正保护各家的小公子往前拼杀。

    拔掉了所有的箭,虽然前胸各处都有些吃痛,但是还是感觉轻松了很多。俯身查了一下小黑,有几处刮伤,似乎不算严重。我从小黑身上蹬着马蹬站了起来(因为马蹬在晋朝墓葬中第一次有了实物出土,在两汉墓葬壁画中有了类似的形状,所以我认为汉末三国时期应该已经开始出现,至少有其雏形,作者注)看了四周,只有陈仓周围有大批羌人士兵聚集,脚下直到西边天边的羌人营寨都有些混乱,不停有人骑马奔走其间,但是陈仓则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我拨转马头,看着众人,“直插北岸围困陈仓之羌,助陈仓打开城门出兵,接应子龙过渭水。沿途高声放言:天兵来矣!弃兵归乡者不究,负隅顽抗者必戮!”

    有人提议用羌语,还说有人会,我说不必了,来不及,就汉话更好。

    有人提议继续从东往西继续踏过去,搅他个天翻地覆,我说不行,要不然我让大家放的话就没有了意义。

    言毕挥枪向前,立刻纵马从土台向陈仓方向冲去。

    用半生不熟的羌语,莫若用大家更熟悉的汉话,声音更洪亮,他们听不懂,相互问起来,还能让他们商量一下该如何。若能缓他们一缓,我还能更快抵达。而且我不是没有在秦国待过,羌人基本没有文字,至少大多数羌人都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文字,和我汉人杂居后大多都会用上了咱们汉人的文字,自然语言也会更早地跟着学些日常的话。

    我避虚就实并非是要逞英雄,也非冒充“仁义军”,我只是不想让我们汉人和羌人仇怨更深。同为入籍汉室,为何非要分个汉人羌民,决个你死我活。而且一路屠杀羌人妇孺老弱,后世之人读史,我这身后八百英雄豪杰都成了刽伍之辈,九泉之下,面见我华夏先祖,岂不有愧。

    当然更直接的,我要“请”陈仓内的人出来助我,还要让围城之羌无法脱身去帮渭水之上苦战的盟友。

    总之横下一条心,老子打的就是你的精锐,老子就是要缠住你不得动弹。

    打仗,确实是需要一股气的。

    大家依照我的吩咐在喊话,但我却只是似乎在说,却说不出声响。

    借着前胸的疼痛,想着昨日未能救下的乡亲,胸中涌起一股难舒的怨气,待到近处都能看见对面张开弓箭等候我们的时候,我终于喊了出来。

    “萨……”我不顾一切地喊了出来,为自己壮胆也好,吓唬羌人也好,鼓舞士气也好,我已经没有了想法,只想着扎进他们中间。

    后面的人见我喊起,也一通呼啸而出,尤以翼德兄吼声之巨为甚,我甚至感到羌人阵线闻此巨响都松散了些。

    我们咆哮着,没有任何畏惧。想像着几百人在河谷里从高地纵马一拥而下,面对着上万张弓搭箭之人,肆意咆哮,全然不惧,这是何等的壮烈和勇气。

    忽听得风声四起,箭矢便如雨般射来,我伏在马上,似乎小黑都压低了身体,听着身后不住的惨叫和落马之声。咬着牙,双腿猛夹小黑,不待第二次齐射,小黑嘶鸣着已然跳了进去。

    扎进羌人群的那一刹那,我便单手挥转起了枪,如天狼一样。我确实喜欢天狼那样的武器,尤其在战场上。不必瞄准,只要照着大概方向挥去,不死也得挂层皮,而枪却差了许多。只能另一只手扯出剑,随时砍削躲开枪花业已靠近的羌人。耳听得锵琅琅一阵拔刀声,随着英雄们一个个一群群冲入敌阵,目光及处尽是明晃晃一片刀光血影,耳畔惨叫声自始未绝。

    一轮红日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树梢,洒下的却是漫天的血光。

    陈仓城近在咫尺,挡住了看南岸的视线,让我不知那边的进展。吊桥未动,甚至城头上人都未见一个。我忽然感到心中有了冷冰冰的感觉,但是手上却不能停。所幸他们似乎竟没有什么长的兵器,多是一种不长的弯刀,而且由于围城的缘故,他们也并没有骑马。但羌人守备陈仓北门的兵力最众,我们的冲入并未能如我心中所愿冲乱打散他们,就如巨石落入渭水中,虽激起满天水花,却终究逐渐平复,小黑不再向前,它开始恐惧犹豫。向前之势一滞,便觉周围羌人越打越多,周边包围圈越围越大。我知道我和大队人马被分割了,他们应该能看出我是个头,这使得我相当长一段时间极为凶险,随时感觉即将去见我谢氏祖先了。只是仗着力大枪沉,一时还能遮拦得住。

    但我却不再怀疑我是错的。

    因为五斗米教这支奇兵的意外加入,我终于第一次感到我们一定能赢,而且就在今日。

    只是我确实越来越需要城内的援助了。小黑开始变得有些惊恐不安,不停的转圈跳跃,若不是我确实力大,一直奋力抡圆了挥枪,逼得一干步战羌人不敢近前,恐怕此刻我早就碎尸万段了。

    不时有小股羌人骑兵从西边或者北面加入战斗,迅速逼近我们,我们的队伍逐渐被分割成几块。一股焦虑涌上心头,陈仓再不出兵,我这里就更凶险了。

    忽然一阵鼓声,吊桥轰然放下,北城门打开。甚至跑出几十个弓弩手,和城上的弓弩手一起朝羌人阵中射了一轮弩箭。只看见离城近处羌人包围圈立刻稀疏了些。羌人迅即分出了好几百人撑着盾牌沿着吊桥冲了进去,而出来的弓弩手立刻转身跑了进去。眼见得羌人冲过了吊桥冲进城门,旋即更多的羌人冲过了吊桥,将要冲进城门。却忽见陈仓城上丢下大量的柴火,同时泼下了油,又是一捆燃着的柴火落下,旋即整个城门附近连着几十个羌人都烧了起来!响彻整个河谷的尖锐的哭喊嚎叫声从城门前发出,又随着一个个在雪地上打滚的火人不再动弹而消逝。

    虽没有进过这个陈仓,但我能清楚地感到此门后有一个瓮城,这是那位钟大人抑或张校尉的诱敌之计。此诱敌之计算是妙计,与纷乱时骗敌深入。但是现在场景也表明火燃完之前,我决计进不了城。

    但英雄们受到这次诱敌的激励一起呐喊着,相互鼓舞着杀向了吊桥。

    火在雪上烧着,未能进城的羌人不敢在城下逗留,迅速退出了吊桥。但还是在吊桥前后护城河左近留下了上百具尸体。有人要砍吊桥的铁索,也被射死挂在了吊桥索上。并随着吊桥一起被拉了起来!

    陈仓做了一次成功的诱敌,而我们最后的退路却又断了!

    ;

第一百六十八章 陈仓

    天变

    第二卷天边

    看到吊桥升起来的一刹那,饶是我自称急智荆州第一,也不清楚陈仓城里面的人是怎么想的。就如在上林苑谋划那么多,过来用只能用上几条一样——很多情况,你不到地方根本就想不到。但是还是必须先得去想,因为只有想到了那些能用得上的那几条,真正到要紧的时候才能用得上,而且不会慌乱,我想当时大家没有异议,一直安静得跟着我的主要原因应该还是基于此的。

    后翻看佩儿手书之《孙子兵法》有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其理未出其外也。

    不过我还是很多地方没有想到,比如城内的情况——我原本衷心希望的帮手未作明动,很是沉得住气;还有对岸的情况——我只指望不要从旁攻击我们,甚至可以算作“敌人”的米贼居然帮助了我们。

    米贼这个我似乎还能想通,毕竟我们偷袭大营,他们没有来阻挠我们。而我们如此大摇大摆安心撤离,很可能就让羌人们怀疑其当时在我们背后的那个一直安静的大营寨,其实就是我们的埋伏。出于对背叛者的仇恨,于是他们攻击了米贼。而这时子龙兄相时而动,借着被迫反抗的米贼的人数压住了羌人。

    不过陈仓内什么情况,我就完全不清楚了。

    我虽然是个直肠子,有些小孩脾性。但终究不算是个记仇的人,最多算是个好奇的人。后来还多方询问当时城内情况,很有意思,于是我感觉必须记下这些事情。

    据说,当时陈仓城内的情况很平和,城内的老百姓甚至都没有当我们来,该如何过日子,就如何过日子;军队也没有任何躁动,平日怎么办,今日怎么办——这就是所谓:无军令不得妄动。

    而作为无军令即妄动的“英雄人物”——那位张校尉进了陈仓后,也是如此。往常每日戍守巡视城墙之上,吃饭睡觉都在城楼之中,无右扶风钟大人召见,轻易不下城头。想来,无军令皇命便擅动外八军,还没有打胜,只落得败兵进城,这位张大人心中之惶恐可见——城破抑或解围自己可能都讨不了好。幸亏钟大人对他还颇为感激,也很看重,未待张校尉说明所有情况——想必是罗嗦了许久——钟大人便直接说将来解围,条陈述情乃至面圣上奏时必会禀明张校尉之功,有他在便不会让张校尉被正军法。如是,张校尉便死心塌地跟着钟大人,唯钟大人命为遵。

    这是我喜欢粗人的原因,就如同张林那样,虽然好色但是简单,看一眼就知道这小子什么花花肠子。

    右扶风钟大人显然就很喜欢这个粗人,也很信任他,甚而把城头的指挥权全权交给了张校尉。这位张大人经过此番兵败并与钟大人的交谈后,也非常尊重和感激钟大人,有什么事情都会先通报钟大人。

    值得一提的是,我和钟大人的第一个共同点,我们手下目前都有一个姓张的粗人。这两个姓张的最没什么意义却也最明显的区别,那位中年老张的侄子都比小张大几岁。

    这位张将军梦中被我们惊醒,在城头看了情形,便派他的侄儿去报之钟大人,然后这位小张将军就这样一直在他叔父和钟大人府第之间来回传信,一直没有停歇。

    第一次小张将军报道:水南大营有乱,不明所因,似有人劫羌人营。北岸有人观望,却未有人过渭水。

    钟大人总是早醒,那位小张将军来禀报时,他正在干往常一直干的事情:在后院亭内一块石头上不停写字,然后用水洗去。

    这位右扶风大人全名叫钟繇,字元常。据说城被围后,除了日常指挥守城,依然保持日常自身的习惯,其行与其表字到真是贴切。

    他的习惯总结起来就是只要有空就练字。按说此举在这个时节有些不务正业,轻重不分之嫌,况且右扶风后院院墙很矮,虽有士兵巡逻,却挡不住好事者的视线,也拦不住多嘴者的喉舌,很快城内众人皆知了。不过此事却令城内百姓很快安定了下来——钟大人都如此,吾等何惧?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这个钟大人很得民心,老百姓很是信任他。

    不过对于他的镇定,或称之过分镇定,我实在是有些不解,也可以说是佩服。

    他醒后也听到了水南传来的吵闹,服侍他起身的仆从们都说应该是官军来救了,都是莫名的振奋,唯独他,仿佛一切和他无关,还是继续去练他的字。

    仆从不解,有人询问,他仍然在写。只是擦去上石头上面的字的时候,淡淡说了一句:张将军必会报来,勿急。

    他的亭中灯火摇曳,甚至熄灭了几次,他亦毫不受扰,手中悬笔于石上,婉转于一笔一划之间,恰如水流入海之不歇,日月穿梭之无休,毫无拖沓迟疑之状。

    小张将军赶到的时候,是直接走到后院的。钟大人这时才停下了笔,待小张将军禀明,只说了一句话,九个字——相当的简洁:待天明查清情势再报!

    然后继续写他的字。

    天亮时分,张将军迅速报曰:水南不足千人官军偷袭羌人营寨,获大胜,寇慌乱聚众拒于水北,不敢妄动。

    这次钟大人答覆了两句话,不过只有八个字,更是精炼:不得妄动,静待其变!

    右扶风钟大人终于停下了写字,跟他一起回到中厅,只不过到了中厅后小张将军径直离去,钟大人开始用早饭。

    旋即又报:此路官军虽周身装备齐整,然冠冕各异,盔甲有别,兵器繁杂,全不似外八军或附近守军模样,无旌旗标识,只由一少年将军统领。此时,正与北岸羌寇对峙,行邀战之举。

    钟大人此时又回到了后院,迟疑了片刻,回复道:观其变,勿动,勿急!

    然后,他继续练他的字,只是下笔速度快了很多。

    旋即再报:官军忽向东撤离!羌贼于渭水之上铺设木板渡过渭水,却未行追击官军,反倒渐渐逼近米贼大营。

    钟大人总算沉思了一阵,也总算让小张将军歇了口气,忽然城外又传来喊杀声,钟大人听了片刻忽然说道:再探,快!快!再报!

    据说钟大人难得没有再写字,只是挽起袖子不停地洗他的石案,小张将军说耳朵里尽是水冲石案的声音。

    结果这次小张将军才出门口,却看到叔父派来的另个人已经气喘吁吁赶到门口,将情况报于他,小张将军即刻进去奏报:米贼与羌人战于一处,米贼之中似混有官军!

    这次钟大人抖下袖子,只用了一个字,却用了五次:走,走,走,走,走!

    钟大人上到南城楼里时,北面又传来喊杀声。所以可以这么认为,钟大人的步子远不不如他的心思快,或者在穿戴衣冠上花费了太多时间。如果是前一种,这位钟大人身体十分不好;如果是后一种,这位右扶风有些过于古板。

    听得北城门校尉来人的汇报——钟大人下了令,这个命令就如我当时见到的一样,北城门作出一副支援我的样子,被人追进去,便又缩了回去。

    当然这只是我见到的。

    整道命令很长,小张将军说。

    我心中大骂,若你就这样冲出来,这个包围就破了。现在还害得我揪心,万望陈仓里面有一个瓮城。

    心神纷乱,手上还不能停,这一腔愤恨便只能发在围着我的这群羌人身上了。这群羌人虽然勇悍异常,但苦于武器短小,我在马上,手握铁枪不停挥舞,一时却也拿我没有办法。我想过他们可能会射箭,但是忽然想到刚才我在高台上拔箭应该被他们看见,而且我这么孤零零地在他们中间,他们说不定想着射箭不一定对我有用,而且射偏了,或者被我闪过去了,扎的反倒都是自己人。

    吊桥虽然吊起,退路被断,但因为受到城内此举的鼓舞,不少英雄们却终究靠拢到我身边。我还能记得第一个杀过来的是奉先兄,只是快要接近我的时候,他的马忽然倒地,奉先兄就势在地上翻滚一圈而起,随即在我身后挥戟而起,掀翻了几个羌人,护住了我的背后。

    如果是小援这样的冲到我背后,说不准我还得想着分神照顾他,但是奉先兄立于我的背后,我几乎就当自己背后靠着一堵墙。奉先兄的到来极大地鼓舞了我,也鼓舞了牛金,我和他不算很熟,只是因为他是老师手下的人,我才特意多关注了点,但是他真是却玩了命地带着几个人冲到了我的身边。

    我却只来得及在转过头来抡枪时,看他和他手下一眼。过了半晌,我才注意到他的头盔早不知哪里去;又是半晌,我才看到他右脸上一条渗血的刀痕,还有他半睁的眼睛。

    只是耳边还有他的粗重的喘息,和挥舞大刀时怒吼。

    而我甚至都不能感谢他一声。想说话,却发现一直咬着牙,嘴巴早僵硬地归不了原位,最多吼两声,却早说不出话来了。

    我一直在用力气,而且已经打了很久。谢智不是獬豸,我们爷俩的主要区别,我是个人,那位是个畜生——或者尊敬点——神兽。虽然我年轻,体力在我汉人中也算好得出奇的那一类,但我依然会累,更何况我很早就被孤身困于羌人阵中,场面上我始终处于一个人遭多个人围攻的境地,这时节再精妙的武艺也没有用,那么多双手那么多个活人就围在你身边,其他不说每人一通乱砍,纵使神仙也得被活剐了。

    只有两种方法有些实际用处,就是弄件沉的兵器,抡圆了开;或者冲起来,不给对方一堆人围攻你的机会。

    小黑不敢冲了,只管带着我打转,它在渭水南岸耍横瞧不起人的勇气在人堆里忽然丧失了,于是我第二条方案行不通。所幸,我的这支铁枪着实沉重,而且我感觉越来越沉重。所过之处,无人敢当其锋,他们手中的短刀架不住,人更是碰着就是闷哼一声倒地,那条豹尾还时不时充当一次皮鞭子作用,扫到就是一条粗粗的皮肉模糊的血痕加上一声惨叫。

    奉先兄牛金等人的到来还是确实极大帮助了我,我终于只需要同时对付右前方的三四个了,虽然我的动作依然是挥舞,但是我已经能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还能时不时帮他们一把。甚至有时间另一只手摘掉剑鞘砸出去——虽然基本没有什么杀伤效果,但没了剑的剑鞘除了在马上碍事——还会拍到我自己的大腿或者小黑的屁股——拍多了,我感到很疼,小黑似乎也感觉很疼。

    过了几刻后更多的人靠了上来,我终于能稍微喘口气,场面上甚至出现了暂时的休战,想是双方也都有些支持不住了,虽然互相都挥舞着兵器,但是像心照不宣一般,距离却远了一些,更像是大战前的僵持。

    我终于有时间仔细观察了:我们被分割成了两块,打到现在,相距有半里地了,那边我们的人更多,但能看到几个熟人:刘烨,张林他们,他们境况比我们要糟糕一些,对方的骑兵也搅在里面,正处混战之中。

    所幸,他们都很英勇,这里所有人都很英勇。

    毕竟这次前来的是全天下大多数诸侯的亲卫,能做亲卫的,除了忠诚,必然还得有点能拿上台面的东西。比如,就我看到的情况,所有人,除了我那个族里的侄儿,都是操着实实在在的全身铜铁之类的兵器,这就保证了分量至少也得几十斤,扔过去让人接住都得退几步的。能挥舞这种东西的虎虎生风,算上昨晚已经打上几个时辰的,绝没有善相与的。

    于是,我很自然地担心小援,我知道他的武器是木柄的,这种东西用起来轻生,打起来挨的人也轻生,与人兵器相碰,碰上力大的武器沉的,手上都极难把持得住,可我也只能期望子龙能保护好他了。

    可惜我看不透陈仓,它严严实实地挡在我的前面,我只能注意到陈仓城的情况,除了火在燃烧,甚至还有人往下扔柴火!往好处想,至少保证虽然护城河早冻上了,但是羌人还是进不去。现在羌人若要进城,在吊桥没有放下的时候,就只有一种方法:先跳下一人多高的护城壕,在冻着浮殍的冰面上往前跑四十尺,爬上一人多高的岸沿,然后在门口组织灭火,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集结人马冲进去。

    当然前提是没人在他们干完这么多工作之前射死他们。再从护城河北岸羌人树着的一块块挡箭的大木板可以得出结论:要是他们真这么做,真是我们的幸运。

    很不幸,羌人没有这么愚蠢;于是更不幸,我们被围得水泄不通,一刻后我自己都能感到自己离城门远了几丈,同时我们周边围的羌人也粗出了几丈。远了唯一的好处是有利于我看到更多的陈仓城墙上的情况,只是当时,我宁可自己没有看到。

    很多陈仓士兵似乎从东西两个方向上跑向北城墙,然后从接近北城门的女墙方向消失,随之而来的可以听到隐约传来城内的战鼓擂动和厮杀声惨叫声。其他城门通过城墙上这块安全的通道来增援此处的,他们的去向是下城而去,目的显然只有一个——我心中咒骂起来:该死,真的没有瓮城!

    不过,后来我知道,我想错了。不过只错一点,错得不算很大。

    来之前,在上林苑孤树馆,我与人一起算计了好几个时辰,可真打起来,谋划没有场面上的变化快,最终也只有对方没有准备算是算对了。其他很多都和我们设想不一样,若不是我们做了很多最坏的打算,而我们现在还不是处于最坏的情况,我真怕我们都会绝望。

    我虽然没有绝望,但是只是限于对整个战局,我相信我们今天能胜,除了自己和带来的所有人可能都不得善终,其他一切应该还好。

    死前我该想些什么?

    我成亲了么?天啊!我早成亲了,而且妻子还有两个,婚事办了数次。两个妻子都很贤惠,其中一个还怀了我的孩子。在自己有些空白的脑海中一时间就找出了这些回忆。

    不过看到周围的人,心中便很快释然了。这么多人,大多有了家室都在陪我送死,有些人还没有结婚,也来这里继续战斗。我的死又算什么,只不过是在尽一个汉军应尽之责罢了。想到昨日因为自己的犹豫连几个百姓都没有救下来,我都觉得我应偿命。我欲为脊梁,以待罪之命效生民,有何惧哉?

    就如下棋一般,我已经将自己算做了弃子。我所能做和所需做的只是支持住大家的信念,放开手脚壮起勇气打,拖住这里的重兵以及源源不断的援军。

    从援军来的方向和数量来看,羌人也将那几百个冲进陈仓的人当作弃子了,他们眼前的情景无疑在表明,那几百人冲进了城内,正在北城附近大肆烧杀,说不定正在攻击北城墙,唯恐北城门失守,陈仓守军正在拼命调兵抵御。

    还好,后来我也知道,羌人包括王国也想错了。虽然也只错了一点,可他们却错大发了。

    不得不感叹一声了。要说玩计谋,看来还是咱们汉人棋高一着。原因可能就是因为咱们汉人有文字,而羌人只有语言却没有文字。我们过去的东西传得下来,即便没有人说,大多还能从书上看到,羌人却只能靠听传说了。还有一点也不得不提及,咱们汉人多,如果万里挑一的才算人才,羌人只能挑出几十个,我们能挑出几千个,而城内的这位右扶风钟大人,我就认为算得上一个。(东汉最多的时候五千万人,其正史末年虽然经历光和时期灾荒和黄巾之乱,正史上到这个时候天下也还有三千万人到四千万人,在本书的故事中因为少发生了或者多发生了很多事情,还有四千多万人。作者注)

    我能记下这些,甚至带着一种轻松的心情,显然不是因为我正在面对我的列祖列宗,而是因为一切往着好的方向发展——或者称为不是小好,而是大好的方向发展。

    就如你作为一个弃子,独立作活早已无望,却因为对方失误而被本方大龙接过气一样。这些得意的事情,总是愿意挂在嘴上说的,不过需要省略很多细节。

    但是实际上,我恨战争主要就恨在这些细节。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这般厮杀了,算来也早是死人堆里拔出很多次的了。从以前的打前无比的兴奋,打起来慌里慌张,打完无比庆幸;到后来打前忐忑不安,打起来麻木不仁,打完心中揣揣;直到这次打前忧心忡忡,打起来无比兴奋。

    我不知道这次打完会是什么种心情,我们如一叶扁舟,随波逐流,没有时间给我想,若能活下来便算好了。

    原本因为我们的集中而稍微轻松下来的战局,忽然间又紧张起来,这就是我们聚起来后就惹得一个麻烦,对方外围不能围上来的羌人开始射箭了!

    幸得我们陷身敌中,羌人也不敢群起而射之,只有少数信得过自己的神射手开始瞄准我们的人突施冷箭了。

    我却不怕,周围的人也不怕,除了身上甲胄远较羌人坚固,每个人身手也都很敏捷外,还有一条很关键,这在上林苑我就算到了,而且通知了大家。

    扎入对方阵中,对方敢有射箭的,很容易扎到别的族,到时候,羌人部族原本有仇怨,而且远大于我们汉人与他们的仇怨,还要在这里挨射,说不定罢兵倒戈都有可能。以前破羌人便有此先例。

    我身边开始听到闷哼,有我们的,也有羌人的。

    羌人中开始有咒骂声,只是听不懂,但那种语气如果说是感谢,谁都不信。

    随即,忽然有人喊话,射箭的便停了。

    这就是我担心的地方了,在水南我就发现,我看到的奏章里说羌人各部族合营也都有樊篱相隔,彼此旦夕不相往来。但是这次水北大营完全没有任何阻隔的东西,虽然方便了我们一路突袭。但是,却让我隐隐担心这次他们可能相当团结。

    可是如果说他们团结,也有问题,因为直到天亮,对方都没有从水北发一兵一卒过来,让我不知何处能过渭水,想趁乱冲进水北大营的计划也落空了。

    这才是我最担心的:有人看穿了我的所有计划。

    听到后面招呼我退后,迎前挥舞两下,逼退些,朝后瞄了一眼。

    瞥见一个落满了雪残破屋顶,便知道怎么回事。

    我们退进了陈仓外的一个村落里,肃清了周边的羌兵,利用墙角遮蔽往外射箭,与羌人僵持。身边众人都退了进来,羌人试着冲了两次,都被众英雄打了出去。他们似乎和我们一样都需要休息,便先退了下去,躲在房子院落另一头,不时飞进来一阵流矢。牛金在一个柴草堆后一屁股坐下,柴草上的雪被他坐地掀了下来,差点把他彻底埋了,他却直接用雪拼命搓脸,还大声叫着爽快。大家也都靠着墙一边躲避飞矢,一边赶紧喘息着歇息,很多人便学着他的样子搓洗一下自己的脸,还有些龇牙咧嘴拔着插在盔甲上的箭,有些似乎扎得深了,箭上倒刺都扎了进去,就直接沉哼着掰断在盔甲外的箭身。

    我不停地用雪擦洗着自己的手和枪身,枪上布条中镶上了很多雪颗粒,亮闪闪的原本也算是很好看的装饰;周围的雪很快就变成绯红色的了,若不是人血染的,或许也称得上是个美景。小黑被我拉坐在身边,它似乎对肚子下面的冰冷的雪很是反感,但是几次要站起都被我拉坐下,终于在十几支箭簌簌地插在我们前面的雪地上后,乖巧地趴在了我的身边。我们还能听到远处还有一处厮杀,我们知道他们是谁。奉先兄探了个头,随即缩了回来在我身边杵着戟坐下。

    “贼人并未急着进攻,只是张弓把我们困于此地,倒是围攻翼德等人甚急。”

    “看来是想……先打掉那边,再……吃我们。”我喘匀了一口气说道:“这可不行,我们不能歇,歇久了就站不起来了。”

    我环视了一眼,一百余人,只有三十多匹马。

    “有马的准备上马,把箭都留下,跟我冲去翼德那里。没有马的持弓弩帮我们射出一条路来,继续留守这里,这里地势较高,院落之间闭塞不通,而且都落满了雪,对方火攻,硬冲都不是很容易。有马的准备了!”我拍了一下奉先兄的肩膀,“不要出去,等我带着翼德他们过来接应你们。”

    奉先兄要走了我的弓和箭,他的弓早被砍断了。他又探了个头,看了一下形势。转过身来张弓搭箭,“东南!满弓!射!”

    我们的弓远较羌人为强,且这干人等着实凶悍,顷刻之间竟有发十矢者,东南之敌不停后退,不退则倒地身死。

    拉起小黑,翻身而上:“与我冲!”

    第一眼看到陈仓北门又开,又有些羌人冲了进去。

    他们倒真是不紧不慢,慢慢诱敌不止。

    可没有瓮城,这样只是对耗兵力,徒劳无益。倒不如一鼓作气冲出来,和我们一起搅个天翻地覆反倒更好。

    怒火中烧:今日有你也打得,无你也得打,不管你了。还暗下决心,若此战智有幸不死,便要这个钟大人必死。

    我承认,当时火气太大冲昏了头。

    不过火气大有时也是好的,比如冲锋的时候。他们后面的人都说我“哇呀呀,杀杀杀”地叫嚣着冲了进去,羌人竟无法遮拦。打到兴处,竟提起一个欲图靠近我的羌人,扔在马鞍。当他们还在想我为何这时候要抓活口的时候,我竟提起他的一条腿,左手使人,右手使枪地挥舞起来了。

    羌人怕了。跟着我的人后来都说,羌人们一定看见一个很快就不知在何处被削了一条腿的自己人,哀号着在我手中挥舞,竟真像个兵器一样被运转如飞。

    我当时就觉得自己的左边的人不停后退,右边的人不敢上前,深怕自己也出现在我的手中,如此这般,竟让我一下子便冲到了翼德兄的身边。

    我记得翼德兄都愣了一下神,当他看见来人的左手“兵器”——一个独腿僵硬的死人时。

    忽然陈仓城头鼓声大作,城西,城东各出现一彪骑旅包抄而来,羌人一时陷入混乱。

    翼德放声大笑:“终于出来了!”

    我与众人几乎同时大喝一声就地冲杀起来,眼见败势已定,羌人们所有的勇气似乎在一刹那失去了,几乎立刻朝北面营地中逃窜而去,眼见着上万羌人一下子便作鸟兽散。

    他们追杀了过去,却留着我一个人和小黑站那里。片刻前我周围围满了人,现在却忽然把我孤零零地留在了一片尸骸之中。不能怪他们抛下我,只能说我自己没有催马。

    我不知道心中何种兴味,感到左手里很是沉重,才发现自己拎着一个独腿的人。赶紧丢下这个可怜的人,还累得小黑向右边带着我歪了几步才站住。

    一个年轻的将领勒马在我身边站住,询问我们是何方的部队。

    我说我叫谢智,这些是各诸侯的亲卫,是来解陈仓之围的。

    他立刻下马叩拜说道:辅政卿平安风云侯大人如何到此?卑将不敬之处,还请见谅。

    我挥手让他站起:问他水南那边如何了?

    他说:羌人开始败退了。

    我闭目想了一阵,说道:再追杀一阵,不可滥伤羌人妇孺性命,持兵刃抵抗者杀,放下兵刃接受招抚者不问。

    这个年轻人诺而领人前去。

    又只剩下我站在伏满死尸的雪原上,虽然一时不知道该去何处,亦不愿意久留与此,随即拨马往北门而去。

    耳边依然传来厮杀,但是似乎一切已经和我无关,我慢慢地走到北城门下,没有说话,吊桥替我打开,北城门也慢慢替我打开。

    但是却出来一些老卒,请我走旁边的门,说此门里暂不宜通行。

    我不想绕路了,只是说:你们能出得,我便能进得,里面再多死尸,还能有外面多么?

    城墙很厚,里面黑黑的,柴草烧过的烟还有些熏人,刚烧过的地方也还有些烤人,小黑明显感受到了炙人热浪,赶紧带着我冲了进去。

    北门里面果然没有瓮城,只有一圈一人多高的土堆,但是下面却挖了个两人深的大坑,我到的时候,大家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从迎面两座箭塔上放下又一座吊桥,接到城门上让我从中走了进去,吊桥下的坑中,是密密匝匝的羌人尸体。

    漫步踱下了吊桥,雪地中迎面跑马来了一个中年瘦长身材的文官和些随从扈卫。其人气宇不凡,却又儒雅谦恭,下马与我行礼,谢我援救之利,报过自己的身份,又问我是哪位将军。

    此刻我已经没有了杀他的念头。

    插枪身与地,也翻身下马,行过一番完整礼数,才说了一句,不过这句稍微有点长:大汉辅政卿越侯智闻陈仓被围,领诸侯亲卫往救,今幸得破围,钟大人守城辛苦。

    那日,正午阳光普照,天气却还是冷得厉害。

    城外见我的那个叫张绣,是那位外八军张校尉的侄子。张校尉本名张济,他命人捆缚住自己跑过来见我请罪。

    我没有亲解其缚,只是请人解开,还说了一番话,说了什么记不清楚了,大约就是让他安心,好好收拾好残局。

    吩咐安排好我带来的人休息起居,出外救助地上的伤患。往水南米贼大营运些粮草,招降的羌人也运些,命他们尽快离去,不得久留。

    接着,我便睡去了,未解甲胄,就倒在右扶风大人的坐榻上。最后,似乎还看到了钟大人命人端来了火盆在我身边,我却已经说不出谢谢了。

    仰着脸,张着嘴,打着呼噜,据说样子很不文雅。

    小张居然还在旁边看了我许久,后来他告诉我,他没有想到平安风云侯居然也会困成这样。

    据说我带来的英雄们也没有一个提出什么非分要求,只是寻着一处能睡觉的地方便睡,几百号人,横七竖八,睡得到处都是。往往前一句还互相夸赞着今日的战果,后一句便悄无声息,甚而鼾声四起了。

    最晚睡的那个人是把两个婴孩子托付给旁人后直接睡在了门口。

    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正午,看到外面白晃晃地闪眼,眯盱着眼睛掀开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盖上的被子,感觉脖子背有些酸痛,伸着懒腰,努力活动一下自己,跺了跺冰冷的脚,听着檐下嘀嗒的落水声,打了阵寒颤,用披风围紧自己,肚子忽然也叫了起来。

    周围没有人,也看不到什么吃的,只听得后面院子里一阵泼水声。循声而去,绕过一道屏风,外面闪亮一片,一时竟睁不开眼睛,片刻后就见雪院内一草亭之中,一人正奋笔疾书,不过不是在纸上而是在一块大石板上。

    我慢慢走过去,他依然专著其中,直到我站到他背后,他仍不自觉。

    他在写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字漂亮的人很多,比如银铃佩儿都有一手好字,但他的字恰如行云流水,毫不拖沓,仿佛天地万物都流入其中,又弥散而外,有种无法尽述之妙。其他能说的便是比起我们往常写的字有些瘦削,和这位大人清瘦的体形倒是类似。

    写完后,他正待要冲洗石板的时候,我帮了一把手,替他随手拎起了水桶,他还质问我为何不去忙着安排他布置的事情还过来干什么。

    我只能说一句:钟大人好兴致啊!

    他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赶紧告罪。然后赶紧请我回厅内,路上,我非常诚实地提出,我得吃饭。

    按说一件正事不谈,开口就要吃饭的就属于我这种类型。通常,银铃称之为饭桶。

    我意识到了这一点,还道貌岸然地问,随我而来的那些英雄义士们吃饭睡觉的地方准备好了么?

    他说他已经安排了,他的仆从婢女下人都被他打发去帮着招呼了,除了门口两个守卫,此处再无第二个人了,所以他再次告罪于我,还言及需请我直接出去到酒肆吃饭,尚处乱时,不能好好招待,还请我海涵。我说不必了,我去和跟我来的人一起吃最好,烦劳钟大人费心。

    心中却想着,再危险的乱时也没有影响您画石头。

    不过在吃饭前,他还说要请我去相助一事。他似乎与我很是相得,虽然我们似乎看起来差距很大,或许以前他见过我,知道我善相与。

    于是我问什么事,不能吃过再去么?这样说,显得自己更单纯一点,而且实际上,我心中想得最多的也就是这件事情。

    他说我在城门那边地上扎了那支枪,没有人敢拔。甚至笑言士兵们说是那是我的兵器,应该是叫天狼的,说和传说中长得不一样,看来是能变化的,也有人说可能不是,但是还是不敢碰,而且更为令人心惊的是枪上之血不停往下淌,染了地面尺许的一摊血泊,更是令人不敢近前。

    这让我想起来了,当时下马好像是用枪屁股戳到了地上,懒得拎就杵在了那里。想起来用雪擦枪,上面沾不少雪。昨日阳光很是好,雪一化合着我那布包的枪身都是早尽吸饱了血的,还有那根豹尾上也蘸透了,这一番慢慢化下来,是应该把血洇出不少。

    钟大人亲自替我牵来一匹马——却不是小黑——与我二人上马直接出去了,确实只有门口站了两个侍卫。听着钟大人对他们交待了两句,比如去哪里找他之类的,他便请我一同前去了。

    不知道小黑这厮在何处睡得正香。

    陈仓比潭中大不了太多,但几处巨大的官仓周边都有明显的军营旗帜,附近道路上也只有当兵模样的到处走动,城墙也远比潭中高大,似乎此处就是专门的堡垒一般。倒和荆州陈仓情形差不多,只是不知道这仓和姓陈的之间有什么关系。

    只有随风吹来的缕缕炊烟和周围一些民居中走动的百姓让我感受到了这里是个百姓居所的感觉,也感受到了更加饿的感觉。

    路上我问了钟大人城内可有平民居住,军队多少。他说约三千余,多是附近农人,市井酒肆商贩以及此处官吏家人亲眷,还有些城旦舂者充于军中。军队原本只三千,接应张大人有四千余,合计七千人。

    谈话间,我便看到我的那支枪,旁边还有些士卒在围观,还真就没有人敢靠近摸一把。枪身上的布条都快成酱紫色了,地上也确实有一块红色血泊蔓延在冰渣子之中,围观之人甚至都不敢踩入血泊半步。

    围观之人很快就看到我们的到来,立刻让开,我催马上前一些,直接在马上拔起枪身,受上明显感到布上那中粘粘的不适之感。看到马鞍上并没有枪勾,便以手绰枪背与后。

    “烦请钟大人领我于众人一处。”我觉得我应该尽快和大家聚到一起为上,尤其是聚在一起好好吃一顿,这非常重要。

    这一路我只交待了一件事情,说赶紧报信至上林苑关于此地之事,他说昨日午后便已报去。

    问了问外面羌人米贼等人如何,答曰,羌人受招抚者领了粮食,已有撤走者,其他人也开始撤退了;倒是米贼说还要见我,未见撤离,我说等我用完饭沐浴更衣后再说。

    我最后问了王国此人如何?钟大人说,他给粮食的时候就让军士放言,交出王国者重赏。但是大多羌人都说不认识,还有些羌人头领说,败军之后便再未见过此人。钟大人更命人放言,称都是此人蛊惑,朝廷绝不究羌人作乱,还发放粮食,让大家安心回去,只求置其死以正国法。

    我问有没有报与秦国之人,他说早修书送去秦国边关言及,还建言如何安置。

    我认为这个钟大人有些手段,连声称好,他还提到,以后此地一应方略皆交与我这位辅政卿定夺,凡事必会与我禀明。口中称谢,赞他所为,已是很好,心知这钟大人着实是个聪明人。

    当然我也不是个笨人,没有问今天中午吃什么。

    也许这和我笨不笨没关系,和我是否饭桶倒有几分瓜葛。

    我赶到大家中间的时候,英雄们都很是兴奋等着大吃大喝一顿,与我情绪相同;听说我要参与其中,更是欢快,也与我心情一样。据说我错过了好戏,我来之前几十口大肥猪挨个被放血,翼德兄甚至还在旁指摘手法,说如何才好放干净血,最后看不过眼甚至喝开了那个军中庖厨,自己褪了盔甲亲自示范了一口,端得是好手段,不过奉先、子龙等人却在旁边偷笑半晌。钟大人送我到了地方便与众英雄行礼离开,说有事再报来。众人便随我一起回礼,等这位大人走了,还有人问我此人是谁。

    听说这便是钟大人后还有不少人夸赞他气度优雅很有名士之风,而且说他各种安排很是周详,包括吃完饭,让大家休息,然后沐浴更衣之类的都有专人在准备。

    看一众英雄大多浑身血迹未除,据说也大多刚醒不久,就洗了洗脸加拾掇了一下头发而已,不免心酸。不过听他们说钟大人安排很是周详,就稍微安定了些。看到了小援和张林正在和庖厨们一起笑着搅着大锅里的肉,心中忽然安心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现在这些英雄之间倒颇有些兄弟相称的意思,连那个袁绍家的叫义的和韩馥家的那个白兔都在那里一起烧着火默然谈着什么,但凡这样血战过后,活下来的都会有些亲近之感。听着大锅中的声音,闻着令人意乱神迷的味道。我竟不合时宜地问大家这次各家伤亡如何,有些家就沉默了,接着我也沉默了。

    那天还能站在一起的有五百六十个人,二百多伤得暂时爬不起来的在营里躺着,剩下的便是以后再也爬不起来的人了。

    有人宽慰我,不足一千打好几万,能破围已是奇迹。

    翼德兄拎着酒坛子,塞给我一个碗,还替我斟上:来,无需多言,风云侯兄弟,现在终究打赢了,只管喝酒。

    我端着酒碗,对着东方,跪拜而下,众人随我一起,听我祷曰:愿赴死之大汉英烈在九泉之下瞑目,今陈仓之围已解,大汉暂无危矣!陛下无危矣!

    有人觉得我话里有话,不过当时,众人皆应和欢庆。

    那日正午便和大家一起吃喝,我还说到我自己昨日交待完事情便倒头就睡了,睡到现在,惹得听者众人大笑。不过他们紧接着就开始“内讧”,互相揭发。比如谁上了茅坑,出来没走几步就在旁边倒下睡了;谁还说自己要大吃一顿然后再睡,结果锅没有架好就趴锅里睡了,还流了一锅底口水;又好像有人抱着马头睡在马圈里,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众人欢笑不断;又或壮怀激烈,陈词一番;抑或唏嘘一阵,言及附近谁如何而去。

    我打断了话头,让大家静一静,说了一句话,我认为很重要的话:这次吾等前来虽为克定祸乱而来,却无圣旨,实为义兵。若皇上怪罪,此责吾一人承担;但若有一人违犯军法或在此地滋事;实为吾添罪,智必不轻饶。

    众人诺诺,片刻后,便又谈笑起来。

    我心里放松了些,这些是天下难得的勇士,也必然是些难惹的主。趁好说话的时候,哪怕煞风景也得早些说,等事情真出了,就麻烦了。

    下面就是吃喝,无他事之前,不足记。

    忽然有一个婢女来找子龙,被有些人取笑说人长得俊美就是好,到哪总有女的找。还需得翼德兄出来解释应一定是风云侯的孩子在闹。

    言毕,众人先默然,忽然一起大笑起来,酒肉喷得到处都是。我总觉得翼德兄是故意的,因为过一阵翼德兄笑着“似乎”“终于”“发现”说得不好,又说应该是风云侯捡的那个孩子的事情。

    我知道什么事情了,赶紧又下肚几块肉,拍了拍小援张林让他们好好吃,便也抽身离开跟上。

    可我到的时候,却发现有两个小孩正在哭闹。两三个婢女正忙得不亦乐乎,翻看尿布,发现没有什么东西,赶紧抱在怀里哄。

    值此机会,以我还算凑合的眼力,至少知道两个都是女孩。

    一个老妇则正和子龙抱怨道,孩子太小,米汤喝不了,还是得喂奶。

    我原本已为找个乳母很简单,她却说她知道最近生孩子的只有两个,一个刚断奶不久,而另一个却是个在城旦舂的犯妇。

    我很惊讶于这位大婶如此清楚此地的情况。

    一刻后请来那位良家妇女,我与子龙识趣地回避。

    片刻后,这位大婶皱着眉头出来说,真断了,不下奶,孩子怎么都吸不出。

    看来,我们只能寄希望与那位犯妇。心中想着,如果实在不行,继续喂马奶。

    而这只能看我了,我问了那个犯妇的名字,便拉着子龙与我一道。

    当然,我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去的。叫他跟着我,只是要瞅空问他,怎么多了一个。

    他说在战场上捡的,他看到一个小孩在一个妇人的尸体旁不停哭泣,眼见羌人马队接近,怕被踩踏,便冲过去以枪挑到手中,并拴在腰畔,再往厮杀。

    我点头,是该救。

    路过大锅的时候,我又捞了几块带皮肥的丢嘴里,起身边走,边嘟囔着和问我何处去的人打着哈哈,翻身上马。

    那位小张将军却恰巧同时赶到,说钟大人请我过去。

    我终于囫囵吞下口中肥肉,未及回味便回道:我正要去找他!

    不过,他却不是引我去右扶风府,而是南城墙。

    他只告诉我一件事情:水南从东边而来数千羌人骑兵!

    ;

第一百六十九章 山南水北

    第二卷天边

    陈仓之战后第二日正午,佩儿回忆起那日广信阴云密布,天气却不冷,有风自东南水上而来,吹来的风都带着一丝暖意。刚用餐完毕,却没有照往常一样午睡一番,而是开始梳妆。我想那定是极美的,不过她却没提到谁在梳妆时曾赞美了她。还说自己有孕在身,臃胖了些,并不好看。我却认为不是。佩儿本就是这样一个性情恬淡的女子,所以她在我不在的时候梳妆,而且还是怀孕的时候,着实倒有些奇怪了。

    原因是那日下午有不少人来拜访,需得她这位越安国夫人接见,还要设晚宴招待。梳妆的过程中,有一个特殊的人陪着她,那个人原来叫祝英台。

    我知道她,银铃送她过来的。但我几乎没有和她说过话,只记得韩暹带她来广信时,她还浑身是伤昏迷不醒。到我走的时候,我都只知道华容说过她没有危险,只需将养些时日,不过赴洛阳前似乎我便再没有见过她。

    我忽然想到了佩儿,不知道我的信到了没有。那日阳光好得很,天气却还是很冷,城内街道上呼啸着刺骨的风,不过雪还是化了。或许要不了多久,我就能看见陈仓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虽然周边屋檐都在不停的滴水,但在南城墙的阴影下,那里的雪便和那里的景致一样凝固在一片肃穆之中,仿佛亘古未变一般,只余城头旌旗不停摇曳。原本和张绣还在随便谈着些事情,到这里便都沉默了,仿佛心思都在这堵城墙的外面了。

    不过当我上城后,还是先和钟大人提了那个女刑徒的事情,虽然眼睛一直盯着前面的羌人。

    周围有人窃窃私语,钟大人安排了一下,便听不见这种声音了。

    我没有看着他,不知道他如何做的。按说至少应该不是他往常做的也是做得最多的事。

    祝小姐这日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情,却是替佩儿擦铜镜。知道广信潮湿,但是没有想到广信的春天这么湿。佩儿说,铜镜上不时就雾蒙蒙一片,祝小姐便在身边不厌其烦帮她擦拭。

    佩儿一边梳妆一边还与祝小姐说着话:“那墓真就开了?”

    “没有,那是为救小女编的。小女子为义士救出之后,车载往东南而去。马家恶人便一直追,沿车辙轨迹,直到鄞之东南几十里外的山中,只看到一座古坟,一辆空车,后面再无可驱车之路,坟旁亦再无其他可见之足迹。恰旁有樵夫猎户结伴往来山间,马家便寻来追问吾等藏往何处。为救小女子,当地父老骗他们说刚才一阵风雨,他们在山上看到墓上忽然开了口子我便跳进去了,那义士忽然就凭空消失了。其实他们似乎为义士所托,所言之语就是吓唬他们。那贼子竟还想挖坟,那位梁山伯大人据说当年清正廉明,很得百姓民心,父老们感念其恩德,便都拦着不让。马家仗着在当地很有势力,带的人也多,驱散百姓,还硬要掘祝大人之墓。未想山里冷不丁的下起了雨,不大,但掘地则下,停手则停,反复三次,甚是灵验,这般就吓得他们没有人再敢了。父老们都说是梁大人真的显灵救了我。”

    “未想上天真会如此显灵,墨子所言尚天意者受赏,逆天意者受罚看来非虚了。”佩儿点点头,我听她提起这段,总想扭扭她的鼻子,说她一句:小书呆子。

    钟大人却不是个书呆子,这我早就知道了,也不算早,就昨天差不多正午时分。他与我一样默默看着眼前这支似乎不知所措的羌人队伍而未作任何部署,只是静观其变。

    眼前所见约摸两千多精悍之旅,此刻却都在一片狼藉中找寻亲人。有寻着的,有寻不着的,但凡寻着活的还好,寻着尸体未免悲戚异常,此番说来,寻不着的终究还有一个希望,还不算最坏。有些人跑入米贼营中,有些人沿着水面上的木板过渭水寻未走的羌人部族询问——我这才发觉,这些木板位置并非当初拒马所对的冰面线路。心下吃惊不小,忽然想起当时有几个鬼鬼祟祟小心翼翼摸上冰面,当时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上冰面让我们当活靶子的羌人,其实就是来引我们上冰的诱饵。实际那个拒马前面的冰面也是陷阱重重,只是几个羌人分量甚轻,也知道何处有危险,却可以让我们认定这条冰面就是可通行之路。此计甚毒,若非我们确实无十足兵力一拥而上,只能佯做诱敌之举,怕真上了他们的当。不知何人出此毒计,头脑里蹦出一个名字,心中估摸着八成是他。

    张济大人有些忍不住了:下面如何?

    纳兰本来一直在听,这时忽然插一句:“后来呢?”

    祝小姐停了一阵:“那马家还不死心,恐怕也是怕我以后报复,命人隐在山下。我当时正被义士置于山上洞中养伤,由于无药无医,真差点去了性命。幸亏越侯夫人……呃……说的是平国夫人。正在附近招募越人,听说了此事,先在附近暗中放出一些话头,便说梁山伯大人死时未娶,我既赴黄泉,山伯大人便纳了我。一日之内不仅左近传闻,临近诸县都有议论。当日便有人来拜谒梁大人之墓,贺梁大人终得眷侣。第二日,余姚一梁姓老人领着一干子弟带着祭祀之物,车载马驮,一大家子来到这里祭祀,还在碑旁立了夫人祝氏之碑,马家大惑,询之以解。梁姓老人说,山伯大人为其叔祖,近日托梦,称其欲完婚,命其来立碑祭祝,与夫人永安于九泉之下。因余姚距此几十里地,马家还真信了,这才撤了,其实这也是平国夫人之计,四处探访梁大人宗族后裔,再就近放出马家要掘梁大人坟墓之事,还将我既身死,坟墓裂开,梁大人纳我之事等等事情一并传播,便逼出此事。这才把我接下了山,命人医治,经十数日船运车载才到此处。”

    佩儿笑了:“越地之人多尚鬼,铃儿个鬼心眼,居然还知道弄这么一出。这粱家人听到自家先人要被刨坟,肯定急得连夜动身。再加上各县皆风传此事,这马家一路回去所听皆是如此,必会深信不疑,不再担心有他。三人成虎,众人皆言岂不可畏。”

    我立于城头,眼看前面,伸出右手指着西面方向:“且看他们问过其他羌人后如何安排,我等静观其变,切勿躁动,倘莽撞出兵,反坏大事。不知可否藉由人言而退敌了,若能如此最好。否则难免有一场厮杀,不知又要有多少人死于此处了!”

    祝小姐和纳兰也笑了,纳兰接着问:“后来那边就真的算你死了?”

    佩儿摇头轻斥了一句:“纳兰,不可胡说。”

    纳兰吐吐舌头,低头笑而不语。

    祝小姐却为纳兰辩解道:“这也好,此天地之间冥冥自有所定。这位梁大人只如往日传闻,便不屈小女名节;当日若无梁大人之墓,小妹只恐又落入贼手,必受恶人之辱而死。若非梁大人英名流传,众人感其德而庇佑小女,英台又何得身存今日?今尚可与夫人言,与纳兰姐妹相戏,此重生之福,英台未曾敢想也。”

    “那位义士呢?”

    “夫人请他一同赴越,他却说自己只因扶危助义而动,今事成则退;夫人欲赠金帛,亦谢绝。可惜自昏迷中为人所救,吾尚未曾见其一面,后纵相遇亦只能视如陌路。”

    后我听到此处,不免慨叹,智尚不知抱我入山之义士是何姓名,今在何处也。

    佩儿不无担心道:“就怕这马家对你家不利。”

    祝小姐倒是豁达:“家里产业早被马家勾结官府霸去,父母数次告之不得,亦为所逼,羞愤而去。只留小女孑然一身,再无后顾之忧。既无所虑,但有所仇,则往报之。只可惜最后也未得所愿。”

    忽然号角声起,羌人开始集结,一些头目状的人围拢起来商议起事情来。

    谈论中还不时有人朝我们城头这里看看,我想那不会是什么好眼神。

    号声又起,不知他们说了什么,逐渐开始列队,一众人抽刀而出,叫嚣起来——背对着我们,面朝着米贼!

    当时,纳兰忽然抬起头来:祝姐姐任侠之事当真令小妹佩服,劫富济贫等事也很是畅快,只是可惜最后刺那贼子不死,反落其手,着实憋屈。不过还好,最后还是没事……哎呀,祝姐姐不能用英台这个名字了,要不然不就成了……我什么都没有说……

    佩儿簪好了头发,却没有责怪纳兰:那却是,英台之名便算与那梁大人为妻了,祝小姐仁义,也不算堕了梁大人清正之名。只是,祝小姐还是需得寻个新名为好,已绝后患。

    羌人奈何不了我们,却也认为我们极可能不会去救米贼,观其军势甚至未对我们有丝毫提防,便直接去找米贼的晦气,毕竟确实算是米贼背弃了他们原本的盟约。看来,叛徒永远比敌人更可恨;原谅敌人也远比原谅叛徒容易。

    当时城头上大多数人表达的意见却是不救米贼,且让他们打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我们再出去收拾最好。

    其实,我也曾想这么做,当年和大哥二哥他们谈论过这支特殊的势力,就不希望他们过分壮大,乘其弱而收其用。今可借羌人之力削之,两败俱伤,岂不两全其美。

    但细想一下忽然发觉不对,有一件事情差点被我忽略了。

    “不可!”在众人议论声中,我表达出了自己的意见,不过那一声却是和另一人同时发出的。

    我看了看钟大人,钟大人也转向了我;我请他先说,他亦请我先讲。

    最终还是我先,话出一半,钟大人便不住点头:羌汉夙怨,非旦夕可解。然往救米贼,则其人尚能感念大汉鸿恩;不往救之,则米贼必归怨于汉室社稷。今旧仇未偿,何故添新恨?张大人,且擂鼓集结骑伍,随我往救之。

    钟大人却一把拉住了转身正待下城的我,鼓声中,他努力大声和我说道:今君既出,戎狄两面受敌,其心必乱,大做声势宣明正义能逐之以退为上!

    点头言善,但是想到了王国其人,我也大声回道:需留心水北未迁之羌,再命人往抚之,宣明吾等之意。

    钟大人也点头称是。

    霍兰正巧此时进来说道:夫人,武安十几部族女酋首已安排至驿馆歇息,厉将军已经和他们见过,定于申时来觐见。

    佩儿道:知道了。帮我传言于四将军,便如约恭候众女寨主。交待完,你便再来,还有事情与你说。

    霍兰诺而离去。

    佩儿又转向纳兰:“纳兰,你命众人近日需竭力招待好这些女寨主。他们习俗本与我等有异,酋帅尚常有批发跣足者,虽与我等衣冠礼数种种不合,亦不可轻慢之。尊其俗,顺其行。今既入籍为汉室子民,便应厚待之,越侯安抚住武安数十部族不易,不可令其生怨,明白否?”

    纳兰点头称那自然是。

    佩儿又笑了:“莫要装乖,数日前,几十个男寨主来朝之时,却是谁在帐后不停偷笑?”

    “越侯夫人佩姐姐大人!且安心,当日那些人也确实是古怪了些,这次纳兰决计不会了。”

    “若又犯如何处置?”

    纳兰皱着眉头抬眼观天道:“那就……”

    未待纳兰想出如何处罚,祝小姐便主动帮她解围:“不如这段时间英台也帮纳兰大人做一些侍应之事,最近多蒙上下护佑医治,却不能帮着做一些事情,着实有愧。”

    纳兰倒真不好意思了:“祝姐姐可不能称我为大人,羞死小妹了。况且医治都是我们太医令做得……我这里着实没有什么太多事情,便只需安排下去,婢女们都是熟手。”

    后听得此言我立刻说纳兰此句最后不好,佩儿也很是赞同,于是她当时便说:“南蛮之中,部族众多,或有以男子为尊者,亦有以女子为贵者。前几日所待部族者皆以男子为族长,是故厉将军以越侯义弟身份主持。今日所迎诸族便是以女为酋帅,故而我以越侯夫人招待,念其近卫戍守皆为女卒,不若顺其习俗,便请祝小姐为我近侍。”

    纳兰拍掌道:“那好得很,祝姐姐若着戎装,定是英武得紧,好极好极。”

    随即站起还蹦跳着笑道:“我这便去寻盔甲配剑物事,祝姐姐身材和霍兰姐姐相当,定能寻着。”

    佩儿摇头叹道:“纳兰,都是我们把你宠坏了,也算是越国内宫总管,几掌朝廷少府全权,却全然没个正形,看你以后如何嫁出去!”

    纳兰一吐舌头,随即坐下,低头柔声道:“姐姐又拿纳兰开心,纳兰知道自己不好。纳兰不嫁,一辈子照顾姐姐越侯……”

    佩儿又摇头正色道:“傻丫头,这怎么行,你越侯大哥都让我帮你注意挑选夫婿。其实我觉得朝内……”

    纳兰捂着耳朵摇头道:“我不嫁我不嫁!”

    随即起身跑了出去,窗外传来一阵远去之声:“夫人,纳兰先去布置众人接待了;祝姐姐,等我给你送盔甲过来。”

    这次换作祝小姐摇头了:“未尝闻宫闱之内有此。英台实在想见见那位越侯大人了,往日在越地也听说了不少平安风云侯的事情,曾希望他能帮小女子洗雪吾祝家冤屈……夫人可否与我再讲些越侯故事?”

    佩儿掩口笑道:“夫君其人,有时……不说也罢,汝见他一次,便知道了。”

    风一般纵马跑回众人临时的寓居,只是去取枪。众英雄未待我归,便早就披挂整齐,摩拳擦掌了。

    我看着众英雄,众英雄也看着我。知道他们等着命令,但我不想命令他们。

    “米贼助我,致有此乱得平。今羌人攻米贼,不救谓之不义。凡愿往救者,请随智去!”

    我换了一套说法,因为有时候讲道理好,有时候讲义气好。以我平生经历——其实也就是几年——看来,一般来说,文人多讲道理,武人多讲义气。

    文人读书多,多认死理,为了个认定的正义便不顾异议喧嚣也会咬牙顶上,便是所谓头脑一根筋;武人征战多,多认情谊,为了个死去的兄弟便不顾众寡悬殊也会咬牙顶上,便是所谓脑袋少根筋。

    所以我骄傲地认为,鄙人确实文武双全,因为我经常一根筋,又时不时少根筋。

    佩儿又笑了笑:“有时真是担心,有时却想这便是他。常有人云其允文允武,然其文似酸儒,武似莽汉;和银铃有时叙谈子睿故事,笑言想不通他如何活到今日。”

    南城门坡陡,故骑出西城门。城门洞开,便见接天的营寨中正在撤离的羌人,血战后未清理的战场,满目可见的各种衣服的尸首,眼前逐渐开阔,心中越发心惊,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活到今天的。

    霍兰纳兰这时却正好交待完事情一起携手回来。身后跟着几个婢女搬进来一个盛着盔甲的托盒,纳兰便拉着祝小姐,姐姐长姐姐短的开始察看盔甲起来。佩儿便又转向了霍兰:“辛苦霍兰姐了,还有一事,刚才佩听得嗓音还有些沙哑,还是请华大人帮再开点清润滋养的药为上。”

    霍兰坐在佩儿身边查了一遍佩儿头上珠饰:“烦劳夫人费心,已经比以前第一次见越侯大人的时候好多了。不过那么多年骗得了所有人,却还是没有能瞒过第一次见我的越侯大人。”

    纳兰则在祝小姐身边说道:“那是自然,一介布衣而上,不及弱冠即能开府仪同三司,至万户侯,为辅政卿,甚而一方诸侯。越侯大哥……不,大人那可是厉害得紧。”

    佩儿却又轻斥了纳兰:“不可胡说,子睿尚不以为傲,尔等切不可在外说此等话。昔年开府之时,未尝招揽天下名士入幕为僚,在朝堂之上也常不发一言。”

    霍兰有些明知故问的,纳兰迷迷糊糊地同时问道:“为何?”

    “尝与银铃谈起,子睿一路升迁之快,奖赏之厚堪比王公贵胄。往常纵豪门士家子弟尚需二十多载,才得千户食邑之封,子睿却在黄巾之乱后直封万户侯。”

    霍兰却忽然说了一句:“乐浪虽称万户,其实不然。辽东藩属之中,高句丽之籍皆入于玄菟,三韩之人却登于乐浪。(前一句史实,后一句存争议)故名为万户,实千户耳。”

    佩儿摇头:“即便如此,辅政卿,封诸侯,开府都是别人一辈子都难达到的事情。尤以开府之事,本朝律制中只三公与大将军可开府,虽说圣旨中付以辅政卿之位加开府仪同三司,但子睿却谨慎得很。我还记得子睿那段专看礼法典章,就是怕不合于礼。子睿临到要紧处,却比我还小心。”

    祝小姐:“说来惭愧,虽蒙维护,却未尝见过越侯大人,只听说过。”

    纳兰:“越侯大哥……越侯大人,哎,霍兰姐,我错了。祝小姐,你见过四将军吧,比四将军高点,也比他宽点,长相呢?四将军那叫俊美飘逸,咱们大人叫英武不凡。”

    霍兰忽然站起便要离去说道:“恩,是啊,纳兰妹子就喜欢我们大人。”

    纳兰跳起:“去去,霍兰姐姐,你又拿我开心!”

    纳兰貌似嗔怒一番后,便笑着去追逐霍兰打闹了。

    佩儿没有拦她们,只笑着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忽然纳兰的脑袋出现在窗口:“我们的太医令来了,来寻祝小姐的。夫人,外面放晴了,出来走走吧?”

    佩儿忽然有点出神,忘记了身边还有人并未离去:“天气暖和了,子睿,不知在洛阳怎么样了?”

    我没有在洛阳,也没有在陈仓。

    理论上若在往年,这时我应该在水中喂鱼,说不定还冒着泡。

    心情不算坏,虽然可能还会有一场厮杀,但我已经完全没有昨日的紧张和种种担心,只顾催马。

    羌人只有两千余,而我带着四千骁骑。于是我决定不从他们的背后,而是从米贼和羌人之间穿过,隔开了双方厮杀的战场。羌人本来发现我们杀来,后队已经有些慌乱,便立刻分开了,就在坡下惊疑不定地看着坡上的我们。

    一时间战场忽然静下来了,我拨转马头正脸相向,带着一种笑容看着前面所有的羌人。知道他们听得懂汉话,因为刚才看见他们派人去米贼营中询问,所以明白他们应该能理解我的意思。

    于是我上前催马一步勒住,肃容朗声道:“回去吧!掠我汉人百姓东西丢下,伤我百姓之事便不究了。回你们来的地方,不要再打了,我等杀来杀去不是办法,仗已经打完了走吧,秦有容汝之地,国有容汝之君,莫再被人挑唆,徒生干戈,以至流血成河。”

    其实我很想报仇,即便对他们笑,却仍然咬着牙。真的不想这样轻描淡写,但是我知道不行。原本战事已了,再打徒增伤亡不说。对岸还有那么多羌人看着,打起来难免节外生枝,纵使这里两千人为我等尽灭,毕竟羌人同种,即使往日有仇怨,以致强弱互猎,此时节亲眼看见我赶尽杀绝,亦会兔死狐悲。真搅动得对岸走或未走的几十个部落再反身杀来,可真就不妙了。

    于是我接受一切都结束了这个结果,放他们走。这是当我插在米贼和羌人中间看到渭水北岸静静看着这边的乌压压羌人的时候,我才彻底理解钟大人的深意。

    我让他留心水北之羌,其实我才应该留心。我只想防着王国此人的挑拨,却忘了我这边所为。如此看来,我确是个蠢人,幸得没有蠢透。

    其实还很想加一句:“切勿伤及我大汉五斗米教众。”

    但怕米贼中有人听出来我的嫁祸之心,一番心血白费,于是决定不耍这个聪明。

    说完场面上依然这样剑拔弩张地对峙,但气氛似乎和缓了些。最近的羌人离我不足一丈,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羌人实属首次,看得到这些虽然皮肤粗糙黝黑,却又油光发亮的脸上惊疑不定的表情。他们左看看右看看,一时不决。我挂上枪,张开双手,做着送客的手势,很是诚挚地加了一句:“带上你们的妻儿牛羊,回去吧!”

    忽然人群中突出一矢,因近在眼前几丈之内,手又摊开,竟不能防!

    我记得我整个身体一振,一支箭便插在右胸盔甲上了。

    “夫人,你怎么了?”霍兰扶住身体有些晃动的佩儿,急忙招呼正在院中摆弄花草的纳兰。

    “无妨,可能是孩子踢了我,未有防备,有些心悸。”佩儿努力挤出点笑容对着霍兰和急匆匆跑来的纳兰。

    “要不,我去请四将军和她们说,明日再见那些女寨主?”纳兰提议道。

    “不可,允人之事,怎可因此小事而推延。许是坐久了,血气不调,或许多站一会便好了。”佩儿微笑着摇头道。

    身旁英雄们立刻持兵相向,大声呵斥,身后米贼也一同痛骂前面羌人。

    但他们还是很快安静了下来。

    因为我左手向天平举着武器,大声喝道:我无事!

    然后,我笑着,甚至带着笑声,随由那支箭插在胸上:吾乃大汉平安风云侯谢智,今战事已结,速携妻儿牲畜归汝乡土去吧!

    我顿了顿,闭上了眼睛,然后睁开,周围一时万籁俱寂。我的声音平静却出奇清晰地响在河谷中:若真要打,便打!

    他们中间一阵骚动,一阵阵羌语不停从各处响起。

    忽然人群中出了一个人,提刀就站在我面前,抬眼看我一眼,便闭眼低头再不看我,忽然闷哼一声就以刀抹了脖子。

    未待众英雄惊诧完毕,有人忽然喊了一声,随即眼前一众羌人齐刷刷收刀还鞘,松弦归箭。紧接着在我面前的很多人都以右手抚心,朝我低头示意。虽有些凝滞,我也勉力如是照做回礼。我琢磨着这应该是他们羌人敬人的习俗,自忖不可轻慢之。

    随即他们便散去了,各自奔向自家的帐篷,或者说自家帐篷原来的位置。只是留了几个人抬着在我前面自刎谢罪的那个人的尸首往西边去了,一路上身边一个人唔哩哇啦地唱着歌,一句句不知在唱着什么。

    身后有人说,在唱着一个个地名,从这里往他的老家唱,让他死后能回到自己祖先生活的故土。

    “纳兰!”佩儿脸色逐渐好了起来,笑着唤了纳兰一声:“已经无事了,莫不是孔明,亦悦他们又在婉儿那里捣乱了,故而惹得我心神不宁。”

    “他们?他们可开心得很呢!最近没有夫人给孔明督导功课,没有夫人管着亦悦乱吃,婉夫人自然一切都惯着他们了。尤其是小亦悦,昨日我去见她,她正和小雪一起叫婉姐姐娘呢。哎……”说到这里,纳兰叹了口气。

    “你嫉妒了?还不都是你不好?”霍兰似乎很喜欢拿纳兰开心:“现在宫内,小亦悦叫那个女子不叫娘?就我叫个什么阿叔?一定是你教的,没有找你算账,你倒装什么吃亏?”

    “教我哥那个老颜就是你教的。”纳兰拧着鼻子冲着霍兰作着鬼脸哼了一声。

    “行啦行啦,少吵两句,明日等这些女寨主们都走了,便把他们还有吴越,宋谦他们从城外接回来。”

    “不过张老爷子说把那几个大的最好就丢在宫城外面,帮他们拾掇个地方,说怕以后他们总是进出宫城,显出和书院其他人尊卑有别,会有些不好。”

    “噢,那倒是。”佩儿点头:“子睿怕也会这么想的,不过还是得派人照应好了,他们不是在自己故土,周边就我们算是亲人,不能不管他们。”

    我却需要稍微静一下,安定一下心神,蓄一会儿力气,故而没有立刻就走。

    身后有人依然不忿,嘟囔道:“便宜他们了!不若,乘他们离去后,无防备时袭之,必可大破之,反正这等羌贼自古便凶悍桀骜,不讲信义。”

    听得此言,赶紧安排一下:“羌人即已为汉民,则羌汉不可厚此薄彼。我大汉立国,当以仁义礼信为本。既归汉籍,便当以汉人视之,不可偏移,五斗米教众我等必须救得,羌人我便必能放得。天下归汉,凡臣民皆不可轻侮之。今天下初定,不可再妄开战端。敢有擅离追羌者,当以乱贼问罪!”

    众人诺。

    佩儿坐在殿中正位,回身看了看刚披挂完毕的祝小姐:“果真英武得紧!”

    随即朝下面纳兰吩咐道:“差点疏忽了,让纳将军请弓将军来吧,今日最好让弓将军暂代汝兄之职。”

    纳兰刚转过去,佩儿又叫住了她:“再让弓将军调她府上里人女亲卫过来,让你哥哥把男人们调出院内一阵,外面也都换女子戍守。让纳将军报于波将军,四将军知晓,便说是我如此吩咐的。”

    然后又转向霍兰:“令庖厨烹煮时多放些盐、椒(花椒)和醋,每桌再多备几个浅盘盛菜,上次四将军主宴后便报我南人多好咸、麻辣和酸味,而且多不会用快儿,甚至用腰刀切肉放入口中。”

    霍兰不解:“快儿?”

    佩儿笑答:“快儿即箸,越人以舟排为车,唯恐水道险阻(音类箸),船行不畅,故而在越人之中,便早就把箸叫做快儿了。”

    接着又转向祝小姐:“时日尚早,盔甲沉重,先坐下歇歇,或者先卸去,佩剑倒是可取来。南人进来,无履者自跣足以入,著履者也会褪鞋而进,但武器却会随时随身,片刻不卸,今日宴请,便随别人的习俗来吧。”

    祝小姐照做,回来后看着佩儿不停坐起坐下到处指点着布置细节,却有些看不过去了:“离申时还有些时候,还请夫人歇息吧,这里我们自会小心安排。”

    纳兰也是如此:“夫人,四将军那日宴后特意寻我来交代了许多,让我记住,我们必会好好照顾远来之客,不必担心。夫人,您先歇歇吧!”

    佩儿笑而称谢,却说道:“子睿初平交州,创业多艰,吾既为越安国夫人,怎能不替夫君分忧?”

    忽然她扶案端坐起,歉然道:“差点忘却了,还请祝小姐帮我除袜,实在不便弯腰,羞愧烦劳。南人无袜之类物事,祭祀之时全族之众皆需跣足,便为上下通达天地之灵。但凡订立盟约,讲究赤手同执,跣足共履,不可以物相阻碍,否则恐为人疑有异心。哦,再取一大杯来,到时敬酒需众人同使一杯饮用,恩……将我这副快儿也去了。”

    众人皆默然,陆续行至屏后自行褪袜,片刻后所有吩咐一应备妥。

    佩儿最后说:“多谢诸位辛劳了。”

    佩儿对谁都总是很客气,这我不反对;但她如此谨小慎微,我都觉得她有些过了。

    不过我还是很感激。其实我知道换了银铃也会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一切可能她早就安排妥当了。而佩儿确实有些小书呆子,想事情总是一本书一本书考虑,一种情况一种情况推演过去,做起事情来便有些慢了。

    其实我有时未尝不是如此,只是有时情况又不太一样。

    据说我还拨马转身穿过众人,对着米贼们说道:“早些回去,莫要置汝天师于不义,小心亦莫要与羌人起争执。秦侯,吾兄长也,自小一起长大,良善之人,此番还需他一番嘱托,令我莫伤尔众,今事既定,早些还乡,莫要害了张天师,秦侯定会妥善安置诸位。”

    米贼中忽有千人陆续拜倒,听有人言:“谢平安风云侯救吾天师。”

    我没有救他,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这样说。我转身叫秦校尉到身边,说道他既曾与众人一同抗击羌人,如果发现在此间有可用之材,可推举于秦侯,令其辅佐天师,共保秦国安定。

    然后脸色轻松地下令回城。

    周围的眼光都看着我胸口上那支插着的箭,不过看我没事,似乎都认为和以前一样,便放心了。

    直到进城,回到众人暂居之馆舍,下马之前,终于被人瞅见,我的马肚子下一直在滴血!

    开始有人以为是马受伤了,直到他们发觉,我在马上脸色煞白,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

    我早记不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了,那一箭插进来,我就知道事情不好,似乎正好射在盔甲上已经洞穿的窟窿眼上。

    但没办法,有时候我就是一根筋,或者少根筋。

    于是我硬挺着完成了上述所有事情,等我们真要回去的时候,已经只能是让马带着我走了。很多事情,却都是他们后来告诉我的了。

    我终究没有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或许,是我没有办法决定一切。毕竟,你能决定的只有你,除了你外的所有人和事,都有可能出现任何你所不希望的变化。有时你甚至还决定不了你自己,那又能如何呢?二人为从,三人为众,人多了,就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生于天地间,活于众人中,太多时候你需要的不仅是掌握你自己,还需要借助更多其他的人。这便是天下,天下人的天下,一个人如果只顾着自己,终究连自己都会丢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着这么多,或许是因为我已经连自己都无法决定了。

    事后,我只知道羌人终究散去,米贼也陆续撤回。钟大人严守着我的伤势不报,众英雄们却心急火燎听着我每次醒来和昏厥过去的消息。

    仿佛恍惚中不停在咳,只感觉把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似的,或许咳累了,便会喘顺一阵气。

    我偶尔睁开了眼睛,看见一些人在我身边往来,仿佛有人开心得说道:风云侯醒了。

    随即我又闭上了眼睛,不是我想闭,只是自己控制不了。据说我晕厥过去就安静了,醒来时便或喘息或咳嗽。

    有时感到身上疼痛,脑海里响起一句似乎熟人的话:“未想风云侯身上被疮百余处。”

    却睁不开眼睛看是谁。

    口中总觉得干渴欲裂,灌进去的却是令人作呕的苦汤,只能引发更剧烈的喘息和咳嗽。

    我梦中看到了银铃,仿佛回到几年前生的那场大病,晕乎乎睁不开眼睛,总觉得身下之榻带着我到处飘荡,不能停息。只能抓着伊人的手,生怕她离我而去。懵懂中,想起太史令朱大人的话,莫不成这便是我二十岁的大厄。

    我仿佛携着银铃飞回了广信,佩儿抱着我们的孩子噙着眼泪笑着等我,小亦悦举着肉叉串着肉摇摇晃晃走向我,对我口齿不清地说道:爹,吃肉。我笑着张开手,等着她扑到我的怀抱。忽然亦悦脚下不知被什么绊倒了,竟持着肉叉刺向了我的胸口!

    “咳……”我吃痛不住的坐立起来,口中禁不住发出嘶鸣,夹杂着长一口短一口不停的咳嗽和之间剧烈的喘息,胸口起伏都带来难忍的疼痛。

    头有些重,总想找个地方歪去。看着周围围着几个人,忽然感到自己清醒了许多,努力用喘定的气息加之平和的口气说道:“我没事!你们在干嘛?”

    后来小张将军告诉我,那帮军医侍者都说当时我脸色惨白,眼睛中尽是血丝,呲着牙,甚是可怖,竟似要食人一般。

    不过下一句话让他们安了心。

    这三四个人中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也一时说不出什么话,只能问道:“今日什么时候了?我昏过去几日了?”

    终于有一个大胆的回了一句:“越侯已经睡去两日两夜了。”

    我看外面天气正好,很是光明,想要坐起,忽然怯力,又倒了下去。一番摔在榻上,更是让我顺了很长一阵气。

    不过没有睡去,只是任由他们一边解释着,一边给我换药。

    他们很是赞叹,似乎很多人从来没有想到我身上有这么多伤口。而这次新伤就有十八处,右胸口这个最重,甚至伤着了些肺。

    听着他们赞叹的语气,虽然药触及伤口着实疼痛,我也咬着牙硬挺着,尽力不发出什么声音。要说,我好充英雄的脾性倒是一直没有变。

    旋即很多人来了,我醒来的消息,让所有跟我来的人都欢欣鼓舞。

    我却说不出什么更多的话,甚至说话的时候都大多闭着眼睛养神,除了交待烦请大家等我好起来,好带着大家回去。便只是问了子龙来了没有?

    子龙被簇拥着到我身边,他似乎知道我想着什么。我稍一睁眼,便看到两个小孩,一左一右被他笼在臂弯里。

    我安心了,笑着,却又闭上了眼问道:哪个是汉人娃娃,哪个是羌人婴孩?

    子龙答曰:不知。

    我又睁开了眼,带着一种不可思议:你难道都不知么?

    子龙摇头道:委实不知,二人皆为女婴,官府婢女为之洗沐后,便分不清了。

    我仔细辨认了一下,确实,也不知道哪个是汉家,哪位是羌裔。两个孩子都熟睡了,混不管周边众人议论和我与子龙的叙话。都是一般头发,一般肤色,一般口鼻额头,都是可爱至极的小孩子。

    我闭着眼睛,笑着,笑得甚至都咳了起来。

    “莫非羌汉原本一家,然何故非要争个你死我活?老子这条命差点搭在里面。”

    忽然小马超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从被窝里摸出两个孩子胳臂,然后指着子龙左手边的那个说道:这个是羌族,那个是汉家。

    众人惊奇,我也不解问道:何以得知?

    答曰:其小臂之阴自肘往上寸许有道类折痕者,此羌族血脉印记也。(果如其然,但有此痕者,其祖上应有羌人血脉)

    没有问他如何知晓的,我听说他的母亲是羌人,所以我怀疑他也有那道痕迹。

    于是我笑着说道:“不管这许多了,这两个孩子都归我收养了,既然一个因我失父母,一个因我失宗亲,都该我生养之。”

    子龙却说这两日未能出城送返羌人之营觅其父,今羌人尽退,无可寻觅,此其过也,当抚羌女;况此女为其阵上所捡,战阵中一直系于怀中,亦不忍离之。

    小马超却自承有羌人之血,可带回西凉托于母族抚之。

    于是,我很喜欢这个叫马超的小孩。

    我喜欢人讨厌人似乎都很简单。

    最后虽然没有决定出个结果,但是子龙还是先抱着孩子走了。

    我仿佛记得他以前在常山老家有过发妻,不过我北去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便已经逝去了。我总觉得他没有妻子就领养个小孩有点不妥。

    那日晚上,吃了不少东西,也清醒了许多。睡了两天,似乎精神也很充足,也一时不想再睡了。赶上小张将军和钟大人先后来看我,便正好与他们谈了一阵。

    小张将军说他早想问我为何敢只带千人便来偷袭。我说风雪漫天,道路堵塞,他们还有人在东边四处劫掠,尤其是前一日刚击败你们外八军,对方就更想不到第二日夜里就能有人来,河水又刚封冻,更想不到有人敢顺水道而来。而且我所带之人皆天下精锐中之精锐。若不是北岸之人坚守不出,拖到天明,而是过水来救,我可能就趁天色昏暗,战场混乱打进去了,黑暗之中一片混乱,他们无从知晓我们来了多少,很可能就溃散了。

    他又问难道就不会防着秦国军队过来么?我笑道且不说秦国主君不在,就说右扶风是皇上直属之地,无圣上旨意,何人有这个胆子擅领军士进司隶?此刻秦军恐已集结于边界,可能都准备收拾那些桀骜不服之羌了。

    他依然不死心:风云侯为何敢白日之下以数百人攻贼万人之师?

    我睁开眼盯着他,他有些不知所措,仿佛觉得自己说错了。我笑了笑:“我等此行之责,便为克定祸乱,既庙算已定,则践行不移。时水南战势僵持,陈仓被围甚严,我若不战,倘水南不利,则战机已失。自用兵起,但凡筹算术数已定,便践行之,或有变故,随机以应,绝不可犹豫不定,而致进退失据。”

    他最后问了一句:“君不畏死乎?”

    我摇头:“事不由人,此必战之势,非不得不战之情。非如此,智何颜面对大汉天下生民,怎堪回报陛下隆恩。既必行之,孰无他念矣。”

    小张将军忽然起身退后再拜倒:“今知大人之心,绣不才,愿拜大人高义。”

    我没力气离榻扶起他,只能示意让他自己起来。

    我只问了他一个问题,关于前几日钟大人如何运筹帷幄的。

    这个问题,我早在那日进城时就想问了,只是那时我太困了,而且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布置;第二日醒来时也想问,可钟大人那时在写字,自觉不便打搅。小张说他来回答倒是正好,那几日他负责送信,而且是唯一特许的可以随时进右扶风行辕的人。便把那几日的情况给我讲了一遍,讲到有些地方,我还是不甚理解,他说正好钟大人说让他先来看我,若我精神好了,钟大人便要亲自来。

    小张将军离去,果不其然片刻后换来了钟大人。

    这回却换了我问钟大人答。

    “钟大人如何接应张将军残军入城,并得送信而出?”

    “此城东西有瓮城,南北则无,此事可在远处山上窥探,羌兵早知。往日攻打陈仓,曾多有孤军擅入瓮城,每必遗百余死尸留于瓮城之中,则我取其刀兵甲衣,以为后用。自后但凡开东西两门,羌人不敢擅进,加之南城门外坡陡,则多攻我北城门。那日张将军将兵众退至西城门。则我大开东西城门,多燃湿柴草大起生烟,西边接应张将军进城,东边便趁乱送出几骑送信轻骑。外城门洞开,紧接着烟雾迷漫,羌人皆以为是诱其深入之计,故不敢妄动。”

    “不怕羌人追击送信之人么?”

    “繇早念及此,便又命一队轻骑身着羌人衣物尾随送信之人,状为追击,实为护送。因羌人各部之间互不熟悉,每日作战前夜还需渠帅共聚一处一同定夺。见浓浓烟雾中先抢出几骑汉人,又紧接着见一队自家羌人紧追其后,其余羌人自以有人追击,便不管那些汉人了。”

    “钟大人妙计,着实令智大开眼界。南城门外坡陡,确是见了,未知北城门为何不设瓮城?倒是设了那样一个深坑。”

    “北城外地势崎岖,高低不平,大军难以展开。加之池宽水深,故而原本便未设瓮城。而且城外西北数里外有山高于此城,城上如何一目了然。故原本准备临时夯筑一个,以作诱敌歼敌之用,恐被敌发觉,便未行此举。既不利往上修筑,便往下深掘,未想在这次用上了。”

    “当时智可被钟大人之举诳得不明所以。现在想来,那些城墙上跑至北城又下的人都是为了掩人耳目。实际是为了将兵力集中到东西二门,一起杀出。”

    “确如君侯之言,因南城门外便是大队羌军集结之地,不利妄动惊扰。我便同时放下东西北三处吊桥,打开东西北三处城门,出少量兵以作佯攻。贼人东西二处只敢在箭矢射程之外,扼守于拒马之后,不敢擅入。对北面却不做提防,大胆闯入。然后我佯作增兵北城墙,同时收起东西吊桥,宛若北城门吃紧异常,城内皆去北门增援一般。羌贼即多往北城集结,东西城外防备空虚,再命两位张将军分东西各领两千骑而出,则立破之。”

    对这个钟大人必须刮目相看了,怎么打量他也应是个地地道道的文人,听到他的最多的就是不停地在后院练着字,总让我总觉得他有点不务正业。却未想他如此深得兵法之道,种种安排得井井有条,毫无差池。

    于是我和他聊了很久,只是多为我问他答。

    他只问了我一个问题,是关于我最后的一个要求。不能称之为无理要求,只能说一个比较怪的要求。

    “君侯为何要一件普通士兵的衣服鞋帽?”

    “过几日身体恢复些,不能总躺着,总得下榻走走,我想还是到外面各处走走,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我那身都是刀刮箭裂的破口,走出去,风一吹都成布条了。最近外面乱,没有什么人进出,装作一个新来的士兵还不容易让人怀疑。”

    他笑了,点头答应了我。

    还说衣服不好找,要么太大,要么太小。

    太小我能想到,太大这个我还一时想不到。我总觉得钟大人在拿我开玩笑。

    第二日醒时,我已经觉得自己好了很多。胸口那个伤疤换药时,看到已经开始收疤,他们都说我身体异于常人,自己腿上摔破个口子都得好几日流水流脓,我这里却没几日就开始结痂了。

    换完药,帮我在胸口缠上一层布带,他们都说最多几日就能痊愈了。我倒声辛苦,他们便都告退了。

    我注意到了榻边多了一个陈放着一套衣裳的木盘,看着衣服似乎很大。心道钟大人倒真是说到做到,这便送来了,看着就知道够大。榻下一双步履,尺寸也是正好。

    四下瞅着没人“扰我静养”,便立刻小心地穿上了衣服,倒不是怕被人发现,是怕自己的伤口又崩开。

    于是,我知道了钟大人没有拿我开玩笑。这件衣服如果曾经是另一个人穿过的,那么这个人要比我都高得多!不仅够大,而且太大了。那天清晨我就看着挂拖到地上的衣服,伸不出手的袖子,觉得好笑,仿佛回到了七八岁时在家偷穿张叔衣服岁月一般。

第一百七十章 建宁遗事

    天变

    第二卷天边

    很多时候我都很想回到小时候,享受那段无忧无虑,随心所欲的岁月,不过最好随时还能回来。能有今天我这样的地位,完全是无数好运气加好机会累积起来的,若赋重生,我完全没有信心还能再这么来一次。虽然很多时候总觉得再来一次,我会比现在更好,至少有些事情或许能有更好一点的结局,但真给我机会,我也未必敢去尝试。

    而且即便回去了,从实际情况或者道理上也不可能完全随心所欲,至少必然要受到银铃的掌管,如果跳出去太多,晚上是会有诸多危险的。

    即使如此,还是很希望在某一个朝会之后,或者一场战事完结,能回到小时候几日,好好让自己放松一下,不再操心劳碌些什么,然后再回来。

    当然,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成行。但至少我觉得通过钟大人这种方式应该是行不通的。除了让我看着很可笑,别无他用。

    我有些怀疑钟大人不便违逆我,但是又不想让我出去,于是便整了这么一出伺候我。

    不过注意到这身衣服古旧,仿佛是有人穿过许久的,似乎又不是故意为难我的。不免让人惊骇,此人身材也太高了些。

    暂时放下其他念头,赶紧想着如何能出去。原来的衣服肯定不成了,上面口子太多,还沾了血,而且现在也不知道被拾掇到哪里了。

    这是个士兵,最多是一个低级军官的衣物。上衣下袴(就是裤,同音),无裳,袖口皆窄小。这倒是很好,现在城内这么多外来的军队,城围已破,今日看见一个大个子陌生兵士,没有人会怀疑的。

    琢磨了好一会儿,便把袖子捞起卷上,裤子尽量拉高,裤口翻卷勒好,裤脚上卷各打了个小绑腿,衣在腰畔中端叠起几层,用腰带扎紧。还在屋内多走了几步,自忖还算结实不会掉下,才放心。我没想到这时候已经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忘了考虑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过穿衣束衣用劲大了些,惹动了胸口伤口,还需得咳定喘匀才能站直,故而就缺了思量。

    衣服大且旧有一个好处:舒服。于是我晃荡着挂出来的衣服,愉悦地出现在右扶风行辕门口。

    门口两个小子一直偷眼瞧我,其中一个明显在努力抑制自己的笑容,而另一个则努力装作自己没有偷看。当时我还寻思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估计会被当成军队里伙夫。感觉往日所见杀猪的大多是我现在这个打扮,现在的我就差一身猪血了。

    这让我有些踌躇,出去还是不出去。

    出去还是不出去,这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承受别人奚落嘲笑的眼光,还是上去把他们揍倒,这两种方式,哪一种更可取。走了,出去了,出去或许还会碰到熟人,嗯,这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当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乱窜,为当地人所笑之后,那些熟人若是还把我的模样传遍所有的诸侯国,这才是最令人担心的。走了,出去了,丢人就丢这里,若是能了解一些民间各种的情况,以后对我在越国或者在朝辅政时会有更多帮助。

    我不知道我脑袋里为什么会想到上面那一串乱七八糟的呓语。仿佛是谁在我耳边倾诉了一般。(注1)

    但是总之,我还是出去了。靠城墙外圈都属于军队所有,其间碉楼哨塔林立,军营旌旗密布。而右扶风行辕和县令府却都在普通百姓居住的内城区域的北面。一道大围墙将城内百姓区圈了起来,围墙正对四个城门各开一个由军队把守的路口,路口左右都有观台或箭塔戍守,这似乎就是一个边关要塞的样子。环城有不少明显的粮仓,为军营所拱卫。

    终于走了出来,心中还是比较高兴。在阳光下,长长吸了一口依然冷冷的气,想要伸个懒腰,却被那口冷气催出一阵咳嗽,只得弯下腰去喘匀了才得站直。

    城内相当安定,百姓们并没有任何慌乱,似乎是听到城外解围,很多人还带着喜色。许多人隔着自家院落矮墙,和街坊邻居相约开城门可以出去后,去战场捡捡东西碰碰运气;或者去山中猎些野味改善一下最近的伙食;又或雪化了天暖了赶紧到自家地里补一茬菽粟之类。

    我的到来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的情绪,即便我这么大的块头穿着这么怪模样的衣服也没有让他们多加注意。只是我不时不自觉的咳嗽会让他们看向我这里,但也最多多看我两眼,仍然不影响他们说着话。有人甚至客气地朝我打招呼,问我外面情况怎么样了,我自然应着他们的话头笑着答道羌人正在撤,等他们全撤走了,估计就快能开城了。

    很奇怪,这里的人似乎并不对我的个头有所惊讶,甚而不对我这身衣服有所怀疑,仿佛天天都有杀猪的军士在此路过一般。

    有人问我羌人什么样,我说和咱们长得差不多。他们中有人呸地一声就说这干羌人就该全杀掉,当年飞将军受降了八百羌人尚立屠之;也有人说以前见过羌人,觉得他们挺忠实憨直的,不似大奸大恶之人;还有人说咱们汉人有时候对羌人太刻薄严厉,逼反了也未尝可知;甚而还有说其实全是额们汉人官吏错失,羌人尽皆无辜之语的,那些误国的汉吏应该都杀掉去给羌人谢罪。话题一开,言辞逐渐狠毒起来,尤以屠羌和罪汉两方最极端意见的越说越激烈,甚至吵了起来,倒需得意见中庸的来劝解。一方说你个二蛋要反汉,额这就要去告官;一方说就知道你个二瓜是个不明事理的小人,只会祸害良民百姓。而且从开始冷言相讥,直吵到几近要抄家伙动手。正当我咳定欲发声平息此争端,忽然有一少年之人问道不知羌女滋味如何,周围一干劝架之人便一起笑骂起来,仿佛故意为之,只为努力淹没掉双方吵架之声,下面便是一阵不值得纪录的话语了。甚至各家的女眷都听不下去了,有家里管得严如我家那般的,直接揪着耳朵就拎进屋子了。

    似乎很多地方都会这样,很多争论都会有很极端的意见,而通常是两种极端意见者互相攻讦,竟至愈演愈烈,而持中者通常需聚众斡旋劝慰,而双方通常仍不依不饶,甚而拳脚相加,通常都需劝架之人转移话题才能平息。却不知: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这是《论语》中少数我记得的话,我记得我还没有开始上学,银铃抑或某一个她的街坊姐妹摇头晃脑地照着竹简教我跟着念的。说我能明白是不可思议的,用银铃绞尽脑汁给十一二岁的我的解释就是:白水河上的那座桥,你走得太左了,会掉下去;走得太右了,也会掉下去;走中间才是最好的。其实她不知道,走中间也会摔下去,而我就掉下去过,不过那次我是骑马的。

    当时听过了其他不知道,我就知道按照这个解释,走道走中间是最好的。不过银铃带我在大街上走的时候却还是贴着边走,对此相当长时间我不能理解,当然现在我早就理解了,尤其当一辆大车疾驰而过的时候。

    路边和我一样的行人都在贴墙躲避,还是每人挨了半条裤子的夹杂着冰渣的泥点子。驾车的御者根本就没有看我们,在众人不满的声响中照旧便催马继续向南奔去,在一个路口拐向西边了。周围百姓有人啐了一口,便说这车是本地哪家豪民家的某个小子。往年就是这辆车在这里撞死过小孩子,结果告到陈仓令那里。经过一番审理,最后却说,此车蠢笨,速度悠慢,一个时辰只行七里,是小孩子自己顽皮打闹奔跑撞上车轮而死的。现在原先那个县令虽然因罪免,可这个案子却没有翻,那家豪民也依然如此。前些日陈仓被围,还算老实了些,见了他家人,都觉得他们惶恐不可终日一般,比普通百姓还慌。未想城围一破,一切似乎又照旧了。

    说到豪民,我当年确实也听过很多话头,其中也是两种相悖之“异端”吵得最厉害。一种是尽屠,一种是不论。而我都觉得无论是取那一种都觉得有点过了。

    稍大些,步入老师的草堂,老师曾问我有何不解?我便提到了“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这句话。老师说韩非子讲过一个故事,有人卖矛,言无坚不摧,再卖盾,言无锐能破,旁人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何如?则不能答。然后反问我,你明白了么?

    老师喜欢讲个故事,然后让我们去理解,不过我认为不会所有人都明白的。也就我这样天赋异禀——“聪慧绝伦”的,点头毫不犹豫干脆答道:“明白了。”

    当然其实我不明白,但是看着老师期许的眼光,觉得这样照实说,老师会觉得伤心。

    不过现在有些明白了。老师的故事不切题,却暗藏其意。二物貌似不可共存,但尚能并持者,定是只能留于嘴边言语而已了。

    在我的记忆中,攻乎异端者都喜欢吵来闹去,争来论去,非要与对方辩个对错。而往往结果都是互相无法说服对方,这还算是好的,很多时候双方还会打起来。

    此事子悦这厮解决得好,他是以老子之言解之:“‘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是故夫唯争,则天下皆可与之争。既争则继,但有所争,必接有所争也。汝见吾无所争,何人与吾争?有此争辩口舌之暇,不如退而寐矣。‘为无为,则无不治。’”

    这兔崽子一向就这样,颇得黄老“精髓”。所谓无为者,他确实一直身体力行,名至实归。用他的话说那就是:有那些个时间,倒还不如去睡会儿。堪称全方面完全性毫无原则的无为了。

    当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才十五岁,看起来很多成人还不如这一个贪睡的孩子。

    不过回忆过往,走极端确实远不如持中好。银铃教我的《军谶》(失传,今在其他书中存有片段,后面一段节选自《三略》摘录)上有两句:“柔者德也,刚者贼也,柔能治刚,弱能制强。”以极端对刚,持中对柔,则其理可明也。如今之事,既不能挥兵屠羌,亦不能纵胡戕汉。如何把握这个持中的度,却是需要深究的了。

    不过对那家豪民,我还是问了他家情况。

    父亲、老师和孟德兄在洛阳争论时提到过:当初分封,有一个想法,就是借这些诸侯实力把他们手下这些豪民整治干净,毕竟他们的存在极大地妨害了诸侯们的利益。虽然那天晚上讨论的是立储,但是三个人还是不停地把话题转移到我们应如何同心解决这些地方群雄的事情。豪民之弊流害已久,大汉四百年没少受这帮地方上恶霸的拖累,尤以吾朝重作于雒阳之后为甚,不过分封后各家对这些家伙们大多没有什么客气的,这在意料之内,也算是分封之后唯一的好事。

    不过很有意思的是,双方都以此来证明自己的立储观点是正确的。一方认为豪民之患已除,立董侯为储君,杜绝何皇后干政,则自后可保朝内安定,便可收天下重归汉世;一方则认为,豪民虽除,各地诸侯之势渐强,此时废长立幼,大皇子恐成诸侯眼中可拥戴入主的洛阳之“奇货”。

    最值得回味的是针对“奇货”这个问题,孟德兄说:这好办!父亲说:这不好办!老师最后悠悠说道:不好办却可以办然真的不能办,好办却不可以办但是能办。此中之差,只在于办与办到之间。

    我了解父亲的想法,父亲觉得我们的实力还不够,我也有些赞同。

    我也了解孟德兄想法,于是我不想听下去。

    可我不了解老师到底在想什么,但我不希望听到一些我不希望听到的答案,所以我不打算问我原打算问的问题。

    头脑中有些乱了,赶紧撇开这些思绪。其它地方上的豪民按照长辈们的计划真的被除得差不多,反倒司隶里面还有这样的情况,这对朝廷不算好事。

    我觉得这里的这个事情可以办,毕竟我来了。

    我不知道,这没有办法;既然我知道了,不办,这就是我的错。

    各家炊烟四起,搅得我嗓子带着肺都甚是不悦,一路掩口咳嗽,直看到薄薄烟雾中一个十五六的小女孩拉着一个十二三的小男孩并排笑嘻嘻互相说着话走出来。似乎这也是很多地方都能看到的景象,而每次看见了都会让我有一丝笑意。这次唯一不同的是小女孩的另一个臂弯里挂着个麻布袋,这个小男孩也显得很是伶俐,还主动说着些什么。可惜口音有些重,加之声音有些小,耳朵如我这般好的居然都听不清。

    往常我都是看着他们,直到他们离开我的视线,或者躲离我的视野。而这次,这一对小孩子看见了正不停咳嗽的我竟然主动走近问今日是否会有运粮草的车进城。

    看了他们的表情,知道他们希望得到的结果,但我也只能说这几日可能还没有。两个孩子都有点失望,眺望了西边城门一会儿,还是转身回去了。

    我心中一动追了上去问他们为什么要问这个。他们说每每有粮草车入城,城门翻检一番再装车后,一路总会洒下些谷物。往日自秋日起到第二年初夏隔三差五都会有运粮车往来,他们每日一路去捡些洒落的谷粒回去,不消半个时辰一日两顿米粥便有了着落。

    有些心酸,问他们住哪里。他们指了城西南的一个角落。那里一片院落,看不清楚,便跟着他们,还宽慰他们道:若有消息,即刻去你家通知。

    他们很是高兴,小男孩很是有礼的带着他的姐姐与我行礼,仿佛一个小大人似的。心里感叹,我这个岁数的时候,只会跟在银铃后面。待到要与别人行礼说话,还需银铃先说,我才照做,常被她在家批作算筹珠子——不拨不动。绝无此小男孩这样似乎已能独当一面般从容洒脱,更何况这家还如此窘困——不过说不定,清苦之家就是能出早立之男。而我虽然自小和父母分离,但是日子过得还是相当不错的。

    路过市集门口时,小男孩还看了看有些萧条的街,竟说了这么一句:如果额(我)爹还没回来,等额(我)大些,便先在这里谋个活计,自不须娘亲和夫人跟着额如此劳苦。

    小女孩有些感动地贴近男孩,两个人对望一眼,忽然一起笑了。注2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孩子和我其实一样,他身边的这个小女孩是他的妻子。我忽然很具恶趣味的遥想当年自己也能如此,不过和我的银铃佩儿二人早早在一起作夫妻或许对我更不利。从银铃提到的种种情况来看,这两个小丫头小时候对他们的夫君似乎都缺乏必要的尊重。

    又想到要是我和他完全一样,或许佩儿十四岁的时候就带着十岁的我在襄阳大街上走了,而银铃亦可能在我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就永远离开我。心中暗自庆幸,若不是那个十八年之约,我和银铃可能真的就会天各一方,惟宇茫茫了。

    在他们家门前稍远处停下,看着他们在门口转身向我致谢,最终进去并关上大门。院内坐着一个中年的妇人便站起了。原本她似乎正在院中缝补着一个成年男子的衣衫,关切地听完孩子们的回报,朝着院墙外张望了一下,看见了外面远处的一个穿着怪异的长汉,便朝此人低头欠了欠身为礼。而此人却一直在掩口咳嗽,只能不住点头。

    虽然草屋破旧,院墙矮破,但是看着还算整洁。虽然窘困,但一家人似乎都会一直带着笑。想着那小孩和他母亲的礼数和话语,这家很可能是家道中落,困居于此。那家父亲怕是在服着兵役或者徭役未归,靠着母亲帮别人缝补衣衫,加两个孩子捡取散落谷粒为生。

    心中盘算着如何帮助他们,想起老爹以前帮人的方式,总觉得给钱不合适。授人以鱼莫若授人以渔,可那孩子还太小,一时盘算不定,便想着先去市看一下。

    城内就一个市,偏在城中之西,应是为了早上开市之时阳光便能晒着这里。由于这段时间围城,现在除了西城门,其他城门一概紧闭。西城门也还没有让普通百姓进出,所以市里基本没有什么叫卖。只有几家邻市的大铺子还开着门,不过也没有什么客人。

    真正的买卖只见到米铺中一个壮汉扔了一口袋钱在案面,说五百钱买米。铺子里的人一个个收检,很是仔细,还退了几十个,说不能收,最后只算得了四百五十三钱。那人问为啥不收。铺子里的人回说,那些钱被人刮损取铜得太厉害了,五字左右上下笔划都不连了,铢字“金”边都快切没了。无论这边如何解释,说什么自己收的也是这样;那边也说什么都不收,说自己收了花不出去。最终争论了半天还是买了两石粟米,那买的居然还哀求着让多给点,那铺子里的也算好心,用手捧了一把倒在买的那人的坛子里。

    粟米在荆州和交州都没见过,不过,在洛阳东市似乎也要三百钱一石,而且似乎还算是便宜的。这里被围这么多天,米价倒便宜得有些让人不解。

    那人居然还是有些不开心抱着个大坛子转身出来,口中抱怨着,还夹杂些脏话。忽然看见门口的我,开始显得有些奇怪,听得见他在我背后还喃喃自语:吃军粮的来这里做甚?

    里面那人本来正在拨弄着他的算珠(算盘在汉代的一种形式,算珠和现在的算盘类似,不过是球状,搁放在特制的凹槽内)余光中瞅得人来便问我要买什么米粮?听我没有回声,抬眼注意到我身上的衣裳便开始有些迟疑,又问军爷来这里做什么?而我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在问我什么,只是看着很多草席竹篾围成的垛垛中有着各种样的米,其他倒也常见,甚至还有某州稻,某郡黍,某县梁米这样的优等货供。只是还有些上面贴着个“库”字,旁边挂的木牌上也在有粟和库粟。不仅粟,谷黍稻也有库谷,库黍,库稻之类。凡带库字的都便宜得很,多数只要二百多钱一石,这着实令我不解。

    那小厮有些不知所措,一再问我所来何事,我终于醒悟过来,便问他库字何意?

    此人傻笑,似乎觉得我这问题很傻。看我一脸茫然,终于也醒悟过来:军爷不是本地的?

    我点头:怕过几天就得开拔回去了,咳咳。现在就等那些个还站不起来的兄弟们赶紧恢复些,至少能用车载回去。这不,闲得无聊,咳咳,在营里快憋出病来了,就出来走走,家里也种地,地还不少,过来随便看看。

    心中有些得意,深感自己编瞎话很是有一套,自己听着自己说的都差点相信了。

    他这才恍然道:这库便是这里军库中之陈米,每年调拨而来各种军粮贮于此地军库粮仓。这么些年,此地无重大战事调拨事务,便有大量往年陈米并未动用,而库房又调来新粮,原来的又满了,故而便会将陈米售于粮商酒肆。

    我也恍然:怪不得经此围困,此地百姓倒也安定。

    那小子忽然有些骄傲:不是额说大话,额们这里至少饿不死人。实在没事情干,只要有膀子力气,晴天到军营外门口抄着手背转身蹲在那里,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让你去做些事情。舂米,洗衣,垒墙,夯土,每日按照活轻重一二十个直到二三十个钱还是有的。再不济,让自家半大不小的孩子趁着运粮车进出,沿路捡点散落谷粒,就够活命了。要这样真的饿死了,那真是二愣子上刑场——没得救了。

    我笑了笑,又咳了几声,忽然加了一句:为何去捡米的要让孩子去?

    军营重地,哪能让大人随便进出。那些去军营找活干的都要抄手背身蹲在外面,何况一路走进去?被抓了充军怎么办?要是不充军倒更可怕,直接当刺探情报之贼人,以军法诛,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了。只能是孩子,呃,自家女人也行,只要她二杆子男人不怕军营里那些个……哦,没事,没事。

    他注意到我也是军士,至少看着象军士,虽然衣服穿的方式看着有些怪,但怎么说还是像的,在我面前说军队的坏话,明显有些找不自在的意思。而且我似乎总在他说到的紧要处咳嗽,似乎要提醒他,他自然警觉了。

    我当然不是为了提醒他,是因为受伤,胸口有些痒痒,好像肺里总是有东西需要我咳出来似的。

    不过无所谓了,我知道我们的军纪有些地方不好。既然只是我听到了,记着以后想着怎么改就是了。说的人也没有错,本身做得不好,还要怕别人说么。

    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觉得我全身上下这身衣服是我看起来的最大的毛病,却没有人提过,看来在他们眼里我身上的衣服并不算不好。

    当然这一点我想错了,我刚出门,没有走远,就听得屋内另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却不住吃吃笑问道:“这二瓜子穿的什么,他是个甚兵?”

    另一个说道:带荆州口音,怕是外八军里的二蛋子新兵。

    不过这个错误算不上很严重,虽然有些伤自尊心。而且耳朵好有时也并不见得是件好事。

    市另一边的出口拐角就是一家酒肆,门口的垆上排列的酒坛,楼上的悬帜上书的“扶风醇”都显示了它的身份。(《韩非子》中曾经讲述酒旗这个东西,用的字眼就是“帜”,在外储说篇,说明至少战国时候宋地就有酒旗这个东西,宋在今天河南东南,江苏西北,安徽北部这一带,作者注)

    仿佛眼中又看见了七八年前的襄阳,一个小女孩牵着一个小男孩在街上走着。

    “炉?和我们家的炉不一样啊!为什么不烧火?下面也没有火塘。”

    “小智,那是垆。”小女孩这时候已经蹲下了身子,在地上拾起了一段残枝写下了垆字。“你看,是不是像我们家的炉子,所以叫垆,一面高起来,那是让酒坛子靠着的,免得被人碰掉下去了,知道了么?”

    “恩!”小男孩不住点头,小女孩笑了。

    我一边在点头,一边也在笑。

    很喜欢这种地方,有很多吃的。

    忽然心虚地朝后看看,后面无人,还算比较安全。

    心中安定,咳定喘匀立刻没有任何犹豫地走了进去。

    不过和襄阳或者很多地方不一样,垆边没有坐着一位年轻女子。

    很多年前,在益州,曾经有一个很著名的女子当垆卖酒,那个女子叫卓文君。几年前,有一个女孩子在潜山上写过这个故事,那个女孩叫黄忻,或者叫黄怡。

    不过在襄阳当垆卖酒的女孩子大多不太受人尊重,被恶霸无赖调笑是很正常的。为此我们同学还讨论过,不过不是专门讨论,通常这种讨论第一句是问昨日老师讲的老子之某句何解?第二句,这你都不知道?第三句:当垆之女说不定都知道。第四句:哪个?第五句:哎,昨日新开在云书家斜对面的那家长得确是美艳。然后就进入某一个当垆之女子的话题,就比如调戏当垆女子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为了进一步推进襄阳的稳定协调和谐发展,经过众青年学子的热烈和翔实的讨论,绝大多数人出于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的精神和态度得出结论:襄阳唯一不调戏当垆女子的恶霸叫子睿;唯一不纠缠当垆女子的无赖叫子涉。对此我无可奈何,主要是说不过他们,说快了一定会结巴;动手这恶霸之名又坐定了。子涉对无赖之名倒无所谓,甚而有我是无赖我怕谁的劲头。

    开玩笑归开玩笑,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垆旁总需有一个漂亮年轻女子。有一次和我的死党——也就子涉子圣那俩玩艺——在一个酒肆前林荫下歇息,看到眼前新开张的酒肆之垆边又站一女子,招徕着客人。便问子圣,此人立刻中止絮絮叨叨,开始盯着前面进入沉思状态,再和他说什么,他就如一张几案完全没有了反应;还得靠子涉来答:谁经常去酒肆啊?还不是有些闲钱的男人?既然大多都是男子去酒肆,那自然要有个女的在外面迎啦!我深以为然。经小半个时辰,歇息完毕,就要离开时,子圣会忽然冒出一句:进去十五个,十四个为男子,是不是因为招待男子,故而为之?

    通常在那个时候我就很想找人给子圣脑袋开个盖,把那一脑袋里杂碎好好梳理一下,洗洗拧干了再扔回去,然后再给他用扫帚把耳朵清一遍。

    安顿下各种心思,进得楼里。看来是天冷怕风,屋门内外挡有两层厚布帘,下坠以横木,屋内窗棂紧闭,只靠几盏油灯照明,有些昏黑。还未适应里面昏暗,立刻有人招呼:里边请,格里面暖和得横(很)。

    问他有没有二楼独处的位置,那人回说楼上早满了,只有一楼还有几张空位。

    看得墙角更阴暗处有一个小案,便说就那里了。

    他问我可有一起的客人需要招呼进来,一边走去替我擦拭几案,待得我靠到近处看到我身上衣服,赶紧补了声:军爷辛苦!我摇头道:就我一个,上些本地酒食吧。外面挂的那个扶风醇可是本地美酒?上些来尝尝,咳咳。

    回言:这便送来!不过却没离开,又发言推托不能给我上扶风醇。只道:此酒醇厚,易醉人。近日城内军令下达,但凡军士,不得饮此酒。小的只能上些醪薄酒,还请军爷勿怪见谅,不知可否?

    我也只能由他了,点点头。应该说我很丢襄阳恶霸无赖界的脸,大多时候都显得比较乖。

    饭食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倒是连醪薄酒味道也很淳厚,实为难得,想来此地米粮充足,酿酒之业理当兴盛。

    尤其在这样一个外面街口呼啸着冷风的正午,自己还能在温暖的炉边吃着饭喝着酒,本身就是一件愉悦的事情。

    安静地在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吃饭,有时候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不过听到别人的种种议论就不一定了。

    比如今早居然又在谈和我有关之事。

    当然大多数事情又不是我所记得的,甚至不是我曾听闻的。

    本来我没有兴趣注意的,只是在品着热酒的时候偶然听到了一个词:建宁二年。

    我出生的那一年。

    发话人称自己原来是在上阖的,去年才来这里投奔叔叔,他当年年轻的时候,家里有些闲钱,加之上阖秩序整肃,民风淳朴,夜里不归家里也不担心,都说定是在哪里住下了,交给申公照应了。故而喜欢与自己一干好友,日里游山玩水,夜夜饮酒作乐。

    建宁二年之末,有一日夜宿野外一间乡间五斗米教(张鲁的爷爷张陵开始创建五斗米教)的义舍。夜深,他内急出来在草丛中寻一处方便,忽见远处火光趋前,伴随一阵马蹄声急。只见从东边路上来了一辆车直奔上阖城飞也似地去了,那车上有挂灯,看得清楚,早先皇上派人来宣旨等事都用这种车,最令人注意的是他还听得车内有新生婴孩的哭泣之声。

    那日他酒多了,也未觉奇怪。第二日正午酒醒,想起昨日之事,尤以婴孩哭声令其不解。忽听得外面路上有些动静,出来就看见上阖郡的申家两位公子带着郡国私军出发。申侯私军里有自己一个堂兄,便去伯父家一问,据说是说党人太多,好多县令本身就是党人,尤以颖川汝南为甚,皇上便诏令司隶皇亲外戚封地之军皆出,赴此两地平定缉捕党人。

    不过事后听说两位公子都带着自家刚出生的娃娃和夫人一起去了,对外宣扬说是要过年,而且冬月里大公子新得一女,二公子紧急着腊月里又得一子,大过年照风俗所以要出去全家就得都去。街坊就传开了:说司隶里的封地大多都是宦官逼着皇上封的,都算是宦官一派的,宦官和党人又是死对头,诏令如此自然有理。不过申公一族却不是,而且和宦官素来没有什么好交情,所以带着夫人孩子,这队伍行进自然慢了,其实意思就是不想去,能拖就拖。

    酒肆里似乎大家都挺喜欢这个话题,没有人说话只顾听着。只有人偷偷在下面聊着那个送来的婴孩莫非就是……

    不过他话锋一转,说他堂兄回来和他们说到他们那一路近乎游山玩水,即便一路有圣旨催促,但还是大半个月才进汝南。皇上甚至派了宦官监军都没有什么用。也就二公子还会下令说注意留心附近党人活动,不过据说也是抓了真的就放,还向上报说不是;过路什么县衙,查一番文书,勾出几个死囚名字就当党人杀了。大公子简直就差直接说,出来就是散心的了,谁管什么党人。上元节居然还专门停在召陵凭吊了一番当年周时齐桓公在此会盟诸侯之盛事,过完上元节才开拔。两位公子和夫人们还尽喜欢在那阉货面前卿卿我我,撩拨得那宦官没有脾气。

    众人大笑,一阵嘲笑宦官阉货之语,直到有人问道后来呢。

    那人继续说道,堂兄常听得大公子背着那阉货找几个亲随下令抓些地方泼皮无赖,偷盗惯犯充数了事回家。有一日他堂兄和另外几个在草丛里抓着一个邋遢道人,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袖子里鼓鼓囊囊,一搜出来……

    此人此时故弄玄虚,还问道:尔等猜是何物?

    我知道答案,但也同样停下吃饭,只顾竖着耳朵听。

    旁人乱猜,大多是猜的财物,也有猜扶乩占卦的物事,故弄玄虚之人皆笑道:非也。

    只有他旁边一个人答说是孩子,一直说话的那个人还颇为不满,怒道:刘老六,早和你说过,就不要乱泄底。那刘老六也怒道:都听了七八十遍,额讲都没问题,要不要我讲。

    他才继续讲道:莫与额抢生意……额堂兄想着这个定是个拐卖男孩的恶贼,便把这邋遢道士当个宝贝般扭送到两位公子处。那个臭道士却一直只说是带自家外甥去投亲。二公子笑道,何有置自家婴孩外甥于袖中者,未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搜出一封信,那个婴孩却原来是个党人之子。两位公子便有些不知所措,那宦官自然欢喜,便伸手就要拿过信去,要递给他时,两位公子故作传递之际不小心将下款署名之处在火烛上燎去了些。那宦官文墨不多,粗鄙得很,看完也就大概明白这个孩子姓谢,还有一个联姻的党人姓郭,便问下面署名是谁,大公子便说那党人只署了个谢,却未署名。那阉贼便兴高采烈命人去查,结果这里并没有姓谢有名的党人,一个姓郭的,还是因为同情党人获罪的。那阉货有些失望更是生气,硬要他们把道人和孩子一并处死,编个名字便上报了。

    酒肆里人还有人跟着这话头嗟叹。那人却眉飞色舞继续道:此事可能并非如此。堂兄说抓到道士当夜,二公子屏退众人,只说要好好休息,很多人却听着有二公子夫人啼哭声。

    再一日,就说营中有人放跑了那个道士,孩子也不见了,营里也少了个人,说是火头营雷老大。那天我堂兄说很奇怪,两位公子只顾屏退众人,吵得厉害。那阉货也只能跟着众人一起远远看着两位公子气得面红耳赤在远处吵架。

    “堂兄说猜不出二人吵什么,只是有人看着那阉货的脸色,就感觉申公一族要有人遭殃。大队回来时就自家小世子不耐颠簸,回来后很快就去了。申公家都是好人,可惜老天不长眼睛。后来过了一年,呈公就被勒令带兵出塞抗击乌桓人,哎……”他叹了口气,其他人也跟着嗟叹一番。

    “堂兄还说,那趟希奇事情多,后来二公子的近身侍卫统领江浪忽然不见了。二公子说是去追捕,不抓回道士,就不让他回来了。结果怎么着?堂兄说现在江浪成为秦侯的父亲了,而秦侯却是建宁一年腊月生日,你们说这里有没有蹊跷?堂兄说当时江浪根本没有娶亲。平日里一直在军营之中,连营门都不出。所以有人就猜秦侯其实就是那个姓谢的党人的孩子。”我猜这个有人就是他自己。

    众人一阵唏嘘惊奇之声,我却一背的冷汗,但我从前面听到的一句话就做了一个特殊的决定:不插话。

    虽然这有点不符合自己的性格,但是却必须如此。

    其实很想打断他的话,但是当我听到刘老六这个人已经听了七八十遍,我相信这件事情早就传开了。这酒肆里的人或许只是听个上阖人更详尽的故事罢了。

    连我这个无辜的当事人都听说过一些,在外面还能有我的好么?

    果然到“我”的故事了,不过听到这句话之前,别人的声音先响起来了:“你张望个什么?”

    “还没有说那个传旨的车里的孩子。很多人说他就是现在的越侯。现在不是越侯就在陈仓么,还不得小声点?”那人又停顿了一会儿,旁边人只管叫他合上窗,莫漏了冷风进来。

    “传这话的早了,也多了去,要杀也杀不到你头上。”有人劝慰他。

    “那年葬小世子,我堂兄是看着的。没想到过了几年,坟竟然偷偷被掘了,还是申公自己带人去掘的,还又埋了很多东西进去,看到的人说那都是皇家的东西啊!”此人得意的一顿,说了一句:“那一年,是熹平五年!也就那一年,今上下旨立何皇后!”

    “这一下子流言就传开了,据这家说,当年出去时,看着申公家下人带了三个婴孩出去!据另一家说,回来时就只带着两个孩子了,其中一个还是死婴,也就是说一定有一个孩子被送走了!后来回来后市面传言都说二公子夫人整日以泪洗面,看来葬进去的应该是二公子之亲子。除了现今赵国长公主,还有一个孩子后来就没了音信。”我盘算着,此人从头至尾话都算是别人告诉他的,自己看到的却从不乱猜,看来也是知道此中厉害,只是憋不住自己的话头。

    “越侯真是何皇后之子?莫非越侯竟是……”这后面说话的人就多了,这个一句,当年何皇后才入宫,无有靠山,定是怕产下皇子公主双胞胎为人记恨,故而命人将男孩送出,只说生了个公主掩饰。那个说,定是申公将大皇子送出,借着那封信的由头让他姓谢,然后报之皇后,让皇后有机会寻个借口收为义子,借个谢氏,让其认祖归宗至申公名下。又有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平安风云侯升迁之快,顾往昔布衣,无一能及。竟还有人猜,现在皇上还未立储,是否就是为了等越侯身世大白天下以便立之。

    怕就怕这后面的,通常传的人都不敢着实了,但是周边听的自恃与自己无关,又不是自己说的,猜得甚是起劲,而且活灵活现,仿佛他们亲眼目睹一般。结果那个上阖老乡后面就开始变得越发紧张,只顾叫大家别乱出声,至少声音别太大。

    我也希望他们赶紧谈完,这种事情越传越可怕。不过听了未必不能让我知道一些事情,那就是当年何皇后可能真的生过一对龙凤胎。那个男婴,为宫闱之中人不容,藉由一个我的本家詹事凭着良心和忠心送了出来,送到父亲这里。而那个刚被挖出来的小孩骸骨,竟就是那个可怜的大皇子,此事不知道皇上知道不知道,按说现在他应该可以知道了,回去需问问父亲。

    在朝内日久,也听说过这些故事:当年一个姓何的屠子,想将自己的漂亮女儿送进宫。虽然屠子之女原本没这种可能,但是那时却可以,只不过需先给宦官送钱。这开销就大了去了,原本钱是肯定不够,没两年攒不出来,忽然有个人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借了大量钱给那位何屠子,建宁一年便打通关节送了进去。(注3)建宁一年时节,后宫内正是新天子初立,争权夺利党派倾轧开始的时日。何皇后那时还只是个低等的美人,在内无权无势,外面只有一个屠子老爹和一个叫何进的毫无出息的兄长以及一个叫何苗的小弟。想来我这位义母也真是可怜。无论其他如何,她对我倒真是照顾爱护,对此我也深为感激。不过理由,我觉得倒不如这干人等说的这么离奇。虽然自己也想不明白,但我不介意。

    案上东西全部吃完,心满意足,想着赶紧回去,看看大伙。虽然今日听到民间种种有些吓人,但也还觉得没什么可怕,反正就是瞎传。待得要离开了,终于发现今天最大的错误在什么地方了。

    我没带钱!

    我记得我的脑袋一下子大了起来,很期望忽然出一件大事情,让大家都离开。然后我陪着小心请这家店主让我赊欠一阵,好回去找钟大人借一些再来还他。

    细想一下其实这也不能怪我,自小我的衣服不是张婶就是银铃做的,她们做得简单,一两日之内就能做好,所以一般连个放钱的地方都没有。从小以来要吃什么要玩什么,都是我伸手要,银铃转手给我买。

    现在也只能期望上天帮我了。

    未想上天还真帮我,虽然没有如我所想,却也差不了太多。

    那时就听得外面远处一阵喧闹,有人远远吵嚷着似乎跑近过来,中间间或伴有马嘶之声,片刻后马蹄声更近。

    酒肆之中不乏好事之人,纷纷开窗观看,酒肆之内也再无怕冷之人,眼看着多数聚到窗口往外张望。

    此时正是结账好时间。虽则店内亮堂了很多,但几乎所有人都围在窗口看外面的究竟。

    于是叫来店家,相当委婉地表示出能不能先赊账,我马上就把钱送来的意思。

    显然一张口他就明白了,这侍应之人便打断了我的话有些不耐烦道:尔等则种额们见得多了,将你个营名写下,三日之内送来,另外留下件抵押,便则先去吧!

    这时倒有好事人转头看向这里,小声嘀咕了几句,我也回过头去,两个中年人,看这衣服就是那种县府之内的刀笔小吏。

    我走过去拜了一下:两位大人,可否借吾些饭资?此番出来急了,未尝带得钱物。待吾回营,即刻送来。

    很奇怪的是,他们看着我的衣服惊疑不定,还问道:这位军士,你这身衣服何来?

    头脑中转过几种说法,最终说是营中兄弟帮我找的,前几日城外厮杀自己衣服破损厉害。

    我这模样已经够显眼的了,再泄露自己是越侯,还赊账不给钱,别人可不会认为我真的忘带钱了,那脸就算丢到右扶风了。

    终于其中一个小吏迟疑地问道:欠多少钱?

    那厮对这小吏倒是尊敬,禀道:四十钱。

    另一小吏立刻下定决心:那我便先替他出了。

    未及感谢,只听得窗口有人开始喊了:一匹黑马,那胡儿在追!

    仿佛为了印证,小黑的嘶鸣声明白无误地传入耳朵中了。

    稍一拜谢,请他们少待,我这便出了酒肆之门。只见小黑就顺着市集一路跑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人,领头那个模样有些怪,未扎发髻,头发卷曲披散,胡须兜腮,倒似屏风上多画的狻猊一般。见他双手各提一条铁棍,跑的速度也算是飞快,但是还是慢慢被小黑越发甩远了些,只是依然在追赶。

    我笑着,不知道小黑这兔崽子怎么想起来挣脱缰绳过来的,当下也不闪避,站在了路中央,用手招呼小黑。

    窗口立刻有好心人的声音:那军士,你个莫非二瓜了?快闪开啊……啊!

    最后那声啊显然充满了惊讶,因为小黑看见我就在我身边停下身子,绕着我极是亲热地用嘴在我脑袋边领口处乱蹭。此贼极尽讨好谄媚之能事,倒把我呵得有些痒。这日小黑没有辔头,难得轻松一身,我也没处拉扯它,只能拍着马脖子,问询着它怎么想起来找我。

    它自然无法回答,但是还是尽力了——更亲热地乱叼我的袖子衣服。不时嘶鸣一阵,似乎还要品评一番我的穿着品位。

    那个怒发虬髯大汉在我眼前停住,垂下两条铁棍,喘了两口气便问道:此马是你的?

    我却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此马一路可有踏着百姓?

    那壮汉道:未有,百姓都吃着饭呢,路上没人!

    我心下安定,才回答道:这正是敝人坐骑。

    那壮汉似乎打量了我一番,又仔细辨认了一番,思索了一番:你是哪位?怎穿着老姚的衣服?

    我不知道谁是老姚,除了能知道他很高,但我想他知道,不过又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能否先劳烦这位兄台借我四十钱?

    这汉子真实诚,还真个放下双手棍子,杵在地上,看得出来很是沉重。眼睛朝天,一边继续喘定气,一边手伸入在怀中翻着。紧跟着后面跟着的几个人气喘吁吁跑到,他还问道:哥几个,可有带钱?借于前面介位兄弟些,介他的马,他帮拉住了。

    那几个就差些了,不过虽然弯着腰喘着气,倒也各自去怀里探寻,还真帮我凑了四十个。

    我赶忙谢个不停,转身就进酒肆把钱还给了那小吏,然后赶紧出来。

    那憨直汉子看我空手出来,竟有些不满,操上本地话就开始问了:额还道你要买陈仓醇送额,现在军令紧,额不敢去买,还指望你……唉,白给你个小凑钱了,别忘了还额们兄弟钱。还有,你是谁?老姚衣服你哪弄来的?

    赶紧拉着他远离这酒肆,小黑乖巧得很,一路跟着我,还不时叼我衣服一下。

    那壮汉领着兄弟跟着我走到市中。四下几十步内无人,也躲过酒肆窗口,才小声报道:敝人谢智。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他呵呵笑道:额叫车儿,您介兄台名字好嗟,和那个叫甚……平安风云侯同名儿。

    对此,某人稍有些尴尬地说道:这位兄台莫取笑,我就是那个平安风云侯……

    注1:作者诚挚地认为,上面一段有明显的抄袭莎士比亚先生之《哈姆雷特》中独白部分的嫌疑。

    注2:作者不提倡早恋,这是当时特定的情况,何况当时生产力条件下古人比现在确实早熟很多。不是我故意破坏大家阅读连贯性,但是越想越觉得危险,还是需要特别注明一下,避免天变被和谐(嘿嘿)。将来你们可以告诉你们的孩子们,早些教育并培养他们自立能力,至少这点很必要。咱们在汉代的老祖宗,不少男子一生很短,而且尚未娶妻,便在服兵役徭役中死去;而女子十五岁前就必须得出嫁,否则那五倍的算赋可是能让一个中产破产的。一般一场大的战乱过后,青壮男子大幅减少,必然常有很小的男孩就娶亲了的故事,而本书的这个时代正是这样一个背景。作者思前想后,翻来覆去,迫不得已注道。

    注3:原本何氏入宫在建宁三年。

    ;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多事之春

    第二卷天边

    那一日众人同祭的祭文是银铃替我写的,与我的文字相比着实婉约了许多,从这一点上她写就比我写好。我写的祭文大多类似檄文,把“大多”改成“就是”也未尝不可。但是惟今之际,还是不再开战事为上。所以在银铃批完我的前几句祭文之后,我虚心地接受了银铃替我拟好的稿子。

    不过看到祭文的那一刻,我掩饰不住的得意,立刻让银铃意识到是因为我自己懒而故意为之,是以独偷其闲也。

    于是,我遭到一阵报复。

    自然,这种报复不便细讲。

    这件小事情说明一个问题,即使在家中面对贤妻,有时也需心有城府才能保证自身的安全。

    初平二年的二月,按说是仲春时节,陈仓的南边城根下却还有未化的残雪。不过这也不打紧,终究也只是能吸引一些顽皮的孩子和童心未泯的兵卒们去享用抑或回忆自己的童年时日。何况晴了几日,天气越来越暖和,他们这样的快乐时日过不了几日,只能等着来年了。即便这样,他们也至少比我幸福,鄙人其实也是挣扎再三才压抑住自己蹿去和他们打雪仗的心思的。

    虽然现在不用担心衣服湿了在中厅罚跪,不过我觉得当着全城官兵,那么多英雄,蹿去打雪仗似乎有些不妥。所以,我只是远远看着那边的嬉闹的人,带着一阵轻松的笑意。

    这件事情说明,其实我还是具有一定城府的。

    城门终于在我们祭扫英灵那一日完全开了。随着城外逐渐消弭了血战气息,农人开始筹划这一年的补救,猎户在盘算这几日的计划。

    我带着银铃去晃悠了一圈,说是陪她散散心说说事,她自然很开心。不过我有意无意地跑到曾经厮杀的地方讲了当时各种情势,只是剔掉了所有我陷入危险的情景。于是,虽然伊人对战场有些排斥,但还是非常自然地对钟大人的种种安排赞不绝口。

    其实,我心底是更想去寻找父亲给我的那两把剑的。当然应该早就是残剑了,不过实际情况是连残剑都找不到了,甚至鞘都不知道给什么人打扫走了。

    不过倒霉的是,由于我总是“贼头贼脑”地在地上找寻什么的样子。最终我还是被妻揭穿了动机,结果被要求送腮帮子过去让她揪两下,然后还遭嘲笑了片刻。

    这件小事更深刻的说明两个问题,即使贤妻也有其“不厚道”的一面,另外即使面对贤妻,具有适当战略纵深的城府仍然是非常有必要的。

    但我就是这种性格,银铃说无论小时候怎么和我说需要如何掩饰内心喜恶来保护自己,我都是这般大大咧咧,直来直去,装模做样都不像。她只能能说幸好我这个人紧要时能堪大用,平日只能做做粗人;还感叹般如何我的心地如此纯良厚道,胸怀如此坦荡。

    我心中回味得意,进而表面上用些虚伪的自谦语言以显示自己已形成良好的城府,可就这样虚伪之辞还未及出口的时候,的时候,伊人忽然一脸坏笑:“铃之溜须拍马之功如何?”

    我没有憋住笑,只能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看着银铃。

    这件小事说明三个问题,即便贤妻也会连续表现“不厚道”的一面的;城府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即便有,也不是在什么人面前都可以展现自己城府的,尤其是对方有此城府之钥匙的。

    很不幸,银铃就有这么一把,在我还在想她什么时候有这把钥匙的时候,伊人笑颜如霞地撅着嘴仿佛扬着自己的钥匙一般:“二十年了。”

    这就是我的银铃,我总觉得她比我还了解我自己。尤其对于我记不得时候的事情,她格外清楚,我总觉得她在编。但苦于我不知道,她却总是振振有词,一句“你那时候能记住什么”之类,就能让我无话可说。而且更为苦恼的是,她似乎还串通了佩儿,一起编排我的故事。

    不过她也和我说,平时也需小心,并非所有人都如张林,小南一般。往日不小心所积之猜忌,怨恨,不满,非一日两日之机智应变可移。其由来者,渐矣。最后一句我听着耳熟,似乎出于《论语》,不是我用过,就是什么熟人用过。

    她了解我,于是她没有把她来之前上林苑里朝上的全部事情告诉我,就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或者他们全把我忘了。这件事情正赶在我不在的时候推动,自有其理由,其实也是对我好,不过难免引起嫉妒,但却不会令人对我有所杯葛。

    回首往日种种,我得感谢很多人。我这个人姓谢,既是天生,也是使然。

    祭扫完毕,吩咐大家收拾行装,各家带好自家英烈遗物,备好马匹准备一日后离开,我便去向钟大人辞行。

    我意识到一件事情,似乎最近多少日都没有注意到有陈仓令这个人,仿佛听到谁有所提及,但是是无意听到还是什么其他情形我却都记不得了。还是银铃让我去告辞的时候,我才发现并告诉她的。她寻思了一下,说可能是守城时战死了。让我去那里的时候,留心一下,看看此人到底如何了,如果确实战死,需记录下来,带回上林苑禀告。我点头称是。

    银铃不陪我去了,她说可能她要歇息一下。她说自己来传旨给我本就不当,只是皇上开心以至信口开河才能如此的。

    偏巧这一日,钟大人来了一些客人,还都是从槐里赶来的。

    原本槐里才是右扶风官署所在,这些人上元节后从各处一同到长安结伴来看望他。结果碰上皇上驾临上林苑,路上躲避车驾便耽搁了点时日,再碰上大雪又耽误了一阵。等到了槐里却说钟大人赶去陈仓了,这些人便在槐里呆了一阵,听得陈仓事平,这些人等不及他回来,便直接又结伴过来。而这些人来探访钟大人的唯一缘故,是因为他们有同样的嗜好。

    有嗜好的人,看来还挺疯狂的。

    那时我就想着如果佩儿和钟大人他们一般嗜好,估计从我到洛阳开始我就天天都能看到越国千里加急家书了,而且我觉着每份怎么也得二十斤以上。

    佩儿似乎就是喜欢看书,活脱脱一个小书呆子。我似乎便没有什么说得上的嗜好,不过四下看了没有人后,才敢小心地在心里自问一句:可能是吃饭吧?

    我的这种嗜好似乎也只是为了吃,具体吃什么,倒不太讲究,似乎只要吃饱,口味便不在意了。

    忽然感念,叹了一口气,可惜了佩儿的手艺了。

    佩儿的小腹逐渐隆起,行动渐趋不便,祝小姐华容出使后,她便常倚在内室榻上看看书,有时也照看一下亦悦,顺便督促一下只隔一席卷帘的外屋的吴越小孔明等人读书。

    用她的话说,她须督导,不负夫君嘱托。用纳兰的话说,夫人不看着,这干顽童臭小子便不知要去何处野了。这四个小子纳兰镇不住,倒有些怕霍兰,但是指望他们认真读书,却需佩儿看着。佩儿说,她是个书呆子,其他不会,只会读书,督导着孔明他们,也只能学着。不过看门的老胡却有另一套说法:一个大肚子贵夫人尚能这么用功,小孩再不济,也不好意思偷懒。

    这样看来,大人说的孩子不一定听,但一定会学着大人做的事情做。

    送走祝小姐,那日佩儿让小孩们抄写《诗》并默诵之。忽然兴起,让纳兰抱走亦悦,命人搬来几案笔墨,给我写起了信。信中除了汇报祝小姐之事,还说了这段时间越国的各种紧要事情,却只提了一句念我归去之词。

    我觉得她要么认为银铃会偷看她的信,要么就是故意压抑自己。

    这第一档子事还真是很重要:招揽人才。

    我赴越国,原为平乱。多是在山川之间,地图之上盘算,进而攻伐招抚,重置府治。却未来得及着手察举贤士征辟能人。

    但是事情已刻不容缓,虽因我赴雒阳朝觐天子,但再不选士募能,“恐冷交州贤能良士之心”,张叔如是说。我本就是个外州人得陛下授国为政,如果不能善待这些当地文人,以至贤才异心,良士远遁,岂非大谬。

    可这事除了各官长察举,还需选人并以我的名义统筹主持,这个代表我的人选却是个大难题。先不说我们这里的人几乎全是外州之人,除此之外,每个人还都有些“毛病”。原本似乎最适合的越侯义弟:烈牙是个鲜卑人,虽好学,而且在北地便颇学了一些谋略,然仍不甚通我汉家经典。张叔原为著名党人,似乎是第二号最适合的人选,但是张叔自己推辞到:俭为人称为张见鬼,便因吾乃酷吏耳,以严刑峻法为治。俭若征辟,征一室酷吏尚可,其他如何肯来。波韩二将军本是黄巾大将,而且波将军少言寡语,韩将军碎言絮语,也不适合。小南自称自己有汉室刘氏宗族血统,但是书读的比他姐夫还少,也被剔除。徐大人不在,司农之下,及至左右两位谏议大夫,监察左右丞或位卑或职位不符亦不适合。甚至考虑了霍兰,可惜其暂为内府,且为女官,也不宜。

    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转到了老四他们几个这里。这个没办法的办法就是一个折衷的方案。以佩儿为主,老四,张叔,波大哥,陈应,阎柔,霍兰六人辅之,各主一方面的举荐贤能之事,如张叔只管选酷吏,霍兰征非内府女官——在越国这反倒天经地义的——以后越国女渠帅的事情绝对少不了。

    不过鉴于有些郡尚未平复,察举征辟之人只在苍梧,南海之间,交趾委托士大人推举征辟。郁林只有不乱的几个县如武安行之。

    最终还是需得我的夫人主持大局。信上还说她正考虑开策论之考,写信给我便是要问个题目,以甄选贤能,分辨高下。她还专门写道,再过几年,或许可以尝试让孔明做这个事情,小孔明和我有些相似,不好精熟,只知其大略便止,且三教九流之书都有涉猎,年方九岁(本书中从孔明出现便比正史中大点),谈吐已渐有高屋建瓴之感,正适合看看策论,既长见识又可助我选才。而且她很诚实地说,孔明比我悟性远高。只是似乎有些小心翼翼,对于这么大孩子,有这种性格让她有些想不通。倒真与我这种“敢犯天险”之人正好相反。还说,吴越也谨慎小心,甚至有些小心过火,但是其心思却不如小孔明细密。宋谦陈武二人年岁日长,以前便没有什么底子,不喜伏于文案,现在亦只是粗浅读点书。就偏好舞枪弄棒,常缠着老四去教他们骑射。

    老四倒是帮我一个大忙,必须注明,不是倒忙。他“招”了两个人。这个忙主要在这两个人的身份特殊,一个是前苍梧太守的大儿子徐颖,一个是现越国司徒的二儿子徐卫。

    徐大人的这两个儿子都是在广信生的。之所以没有人告诉我,我就知道是因为一个十九岁比我小一点,一个才十六岁。而他当苍梧太守已经是我出生前的事情。

    这两个孩子大儿子好武,小儿子好文,倒和他们的名字正好相反。要说老四招徕他们其实也纯属意外,如果徐征大人在此事绝计不会发生。

    佩儿信只能说个大概,于是此事后来问过老四,才能有一个更清晰的故事,故事相当精彩,不过中间似乎掺杂有老四的卖弄和自夸。

    虽然老四部落里有汉人教他写字读书,但是我记得我和他们部落里的汉人说过话,去那里的大多是躲避党锢之捕杀而去逃难的,不可能带什么儒道典籍。加之破六韩族常被侯莫陈族攻击,这些汉人先生自然教的都是些谋略筹算。而他还需得跟着族人打猎放牧维持整个族的生计。作为现在统管马步军的左司马,他的公事还算勤勉,但是闲暇之时,便野性萌发,带着弟妹和雪儿便找个地方打猎。有时还会带上小南,不过老四特别补充说,经常是小南自己赖上的。

    此人讲到这里,特别骄傲地自夸道:不过作为越侯义弟,兄长不在,自当担负重任。一日从外军营回城,听得街面上传到广信之南过郁水山中去年冬天来了一虎后频频伤人性命,大家只能白天结伴去打猎采摘。故抖擞精神,欲为民除害。

    听到此处,我很想插一句:派人去便是了,你自己去,怕还是手痒。但是不便打击他的话头,便随他吹去了。

    他怕雪儿担心,只说自己轮值要去军营住几天。出来又找波大哥禀明此事,波大哥说派人去便是。他说人多了虎便不出来的,还说自己小时在北地便猎过虎,熟手,不怕。波大哥又问你带多少人?他轻松道一人一马一弓足矣。最终波大哥一句小心,便放行了。

    小南要说也是军中将领,且与烈牙亲近。波大哥在烈牙要出去猎虎前两日,正好小南在军中轮值,便把后几日一些烈牙要做的事情,如操练,弓箭教习之事都暂时委托给了小南。

    于是小南大约就知道什么情况了,他总算长了个心眼,便恐吓他姐夫:你要做什么需带我去,若不带我去,我便告诉姐,让你也去不得诸如此类等等。

    老四无奈,带着小南去见波大哥,禀明情况。波大哥沉默一阵才笑着说:便让刘将军陪你去猎虎,我命老海暂代你之值守便是。

    说到此处老四牙就咬得狠狠地说:莫看波大哥忠厚老实之状,实则奸诈狡猾之徒。名为以小南替我,其实是让小南告诉婉儿以阻我猎虎,实在小南也是个贪玩的主,这才能只威胁我,而不报于婉儿也。

    我想的却是,波大哥的意思就是去两个也能有点照应,你那一人一马一弓之话一出,我想波大哥就有些担心了。

    总之,烈牙和小南两个人收拾行装,向婉儿“汇报”他们二人去军营轮值了。婉儿心细,说记得以前小南和烈牙应不是同日的,而且小南刚轮值没两天。烈牙定是盘算已久,脱口便说道,这不是张林邓茂都不在么,所以小南去替张林,他替邓茂。

    出了宫城之门,立刻领小南向西。小南不解。这厮说婉儿每次送他都会带着雪儿上宫城墙远眺目送,军营在漓水之西,我们向南岂非暴露此行所为,小南这“傻木头脑袋”立刻猛点。其实小南这孩子还是显得比较机灵的,就是有人主持事情,便有点懒得动脑子,很久没有见过文文了,不知道她有没有能让小南多用他自己脑子的方法。

    其实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文文已经离开了小南。

    有时候只能感叹,名士之女就不一样。还能想起最初她被利刃加身而不变色的勇气。像这种我们以为早该办婚事的事情,她居然能舍了小南而去。作为当世女子,可称奇也。

    二人过郁水入山,寻人便问,大约知道了老虎的出没地方。那几日白天烈牙就带着小南走走歇歇吃吃睡睡,趁着白天野兽基本不出没养精蓄锐。要到晚上了就寻虎出没的附近的水源旁架机关设饵俟虎。

    天还没有黑,没等到老虎,却等来了俩持兵器的小孩。

    一个叫小孩叫徐颖,一个叫徐卫。他们要趁他们父亲不在办一件大事,便是和老四他们一个目的的这件事。他们称之为为民除害。

    从这点上来看,徐大人家的家教很好。两个小孩都有一颗和老四一样充满冒险精神和个人英雄主义的心灵,以及以为民办事为借口的信念。

    其实老四和徐颖同年,小南比徐卫不过大一岁。用小孩似乎有些过分,不过,他们两个的表现就是小孩。

    他们两个牵着马跑到水边喝水,小徐卫还是年岁小,出来时间长了,有些担心了,看着马局促不安,他也不住地四下张望,对他哥说早些回去之类的话。其实徐颖也一定很心虚,烈牙说看着他捧个水迅速喝了一口就赶紧起身,左右看了看,瞅见了水边有一处有些可疑东西,赶紧提起武器过去,但是口中却一直对弟弟说:怕什么!

    他很快就真怕了,一声“别动,小心!”老四被逼喊着冲了出来。扎扎实实吓了那两个小孩一跳。不过当他们看见两个身披兽皮持兵器背弓的大汉冲出来的时候就放下了心。那老大还“哎呦哇”的松了一口气,那小点的则长吁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

    不过就如他们并没有说自己身份一样,那两个大汉还真伪装猎户。

    于是“猎户”中高个大汉说你们差点走到我设的补虎陷阱上,会被削尖的竹子扎到。

    那老大似有些不屑,指了指自己和烈牙手中的兵器,说咱们有这个,干嘛不直接用自己的兵器砍,还要陷阱干嘛?

    然后他就注意到了烈牙的双面斧子,烈牙的身份便暴露了。

    于是烈牙骄傲地发现自己在越国尤其是广信是个大名人,坊间早就流传的几个名号:左司马太叔,越侯义弟,四将军都是他。而别人认出他,只需靠这把被称作“乾坤双面斧”的兵器便可以了。据说全交州就他一个人使这样的兵器。小南就差点了,虽然个头这两年也窜起来很多,且早已相当魁梧壮硕,只可惜他手中的兵器怎么看都是个叉子。叉子作为广大猎户首选兵器,不是没有理由的。于是,他们当时就想当然以为这个后面的大汉是老四带来的猎人向导。这必然使小南的自尊心遭到了严重的打击,随即他找到了反击对象,对着徐颖说,你的不也是叉子么?那孩子兵器头上确包有一个三叉的皮鞘,结果那小孩拉开了皮鞘,说他的这个只能说像是戟。我后来也见过:三枝向前分开且都是带如锯齿般刃的,甚是凶恶。据说他们武艺的师父是个蛮人,便给了他们一人一件怪兵器,徐卫的兵器类铍(类矛,但有区别),但也不是非常像铍,两件兵器的共通点就是两件兵器都带锯齿般的刀刃,于是都需要戴鞘包裹。

    在小南气急败坏地“倾囊”相告下,当这两个孩子终于知道了小南是传说中的左司马太叔内弟,越侯义弟小舅子,四将军妻弟,他们对小南的态度立刻尊敬了很多。但是他们还是问了为什么还需要挖陷阱,难道凭他们的本事都不能轻易杀虎么?

    烈牙惬意地回到自己原本窝的地方挨着后,轻声说:“你们猎过虎么?”

    他们自然摇头,但说自己知道老虎长什么样,因家里有虎皮,架起来就知道长什么样了?

    烈牙后来对我说,他一听就知道这两个应该是某个不小官吏的孩子。能请蛮人到家指导武艺,能打制并持有这么怪异的兵器,家里有虎皮给他们当玩具。我则建议他不要老是特意自吹自擂,赶紧讲下去。

    这两个孩子开始瞒自己的姓名,哥哥险些说漏嘴,却是弟弟似乎心眼多长了几个。只说哥哥叫余页(徐穎),自己叫余韦(徐衛),还说家里是附近个大户人家,父亲出去办事,自己在家听说这个事情,便出来“为民除害”。

    次日夜里,四人正在树丛中摸黑谈话。老四从话语中发现这对兄弟老大好行军布阵,老二小小年纪“竟”精通官场世故。老四用的那个竟我不能赞同,我觉得是应该的。徐大人才来的时候,应是个年轻人,一定想的是如何在蛮夷之中如何保土御寇,建立功勋。后来时间久了,觉得官场昏聩,不若做个两千石太守好,于是教育上,自然两个孩子便有了些差距。回想起来,徐大人做太守的日子不正好涵盖过了党锢之乱么?如此便好理解了。

    忽然老四示意所有人不要说话,虎来了。他们问烈牙怎么回事,烈牙说自己的马跟着自己从北地而来,几乎识得所有猛兽。

    然后,着风声,他抽动了两下鼻子。剩下三个都跟着他一起抽鼻子。烈牙问他们干吗?他们说学他,还问是不是为了闻虎的味道。

    烈牙笑了笑,说夜里山风大,刚睡了一觉有点受风。还说老虎都很聪明,夜里觅食永远会在下风往上风走,既隐藏自己的气味,又方便嗅上风猎物的气味。所以直接看向下风方向。

    四个人悄无声息,只有小南肚子不争气地响了。

    烈牙居然还能笑着和小南打趣:你饿了,老虎也饿了,今儿看你们谁吃谁。

    老虎渐渐靠近,草丛中轻轻而来渐渐清晰的簌簌之声阵阵,不绝于耳。

    几匹马都有些被惊动了,其他三个人都紧张了起来,只有烈牙还慢慢说道:“似乎只有一只。现在告诉你们,我在这里河滩看到了虎脱落的毛,它应该曾在我们前面的水边喝水。老虎一般会在一个熟悉的地方喝水。所以这就是我选在这里等它的原因。”

    一声低沉短促的吼声后,这厮不知是不是故作镇定地继续卖弄道:“它发现我们了,可能是发现我们的马了,就能射了。”

    山间风越来越大,呼啸着,从他们身边吹过,另外三个人感受着身后吹来的风,总觉得虎在他们的背后,只有那厮依然不停嘴:“今天月色不太好,不过你们可以看见它的眼睛。”

    他还故弄玄虚地说了一声:“因为虎眼夜里会放光!”

    三个小孩后来都说这句把他们弄得紧张得很。

    但是,他们还没有看到那只老虎的时候,烈牙忽然张弓搭箭,一箭催起一阵虎啸,前边树丛一阵掠动之声,而第二箭亦出,遂悄无声息。

    虎中两箭,一箭项下,一箭左眼。

    然后烈牙当着三个棒锤的面,拔了箭,背起了虎丢在马背上,那马倒是见过世面的,毫不介意。

    此人说自己最后似乎不解地看着后面三个目瞪口呆的小子:“走啊!回去了。”

    我猜当时此人心中得意得很。

    我问小南也不是没有经过阵仗,怎么也有点不知所措,和两位徐公子一样,他居然没有歉然,只是很自信地和我说:“下次便不会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南似乎真的长大了。

    我说的是他的心里,或许文文的离开也是一个原因。

    所以,这就是我很怀疑烈牙对我种种描述的真实性的缘故。

    此事按下,日后还有很多相关之事,比如他们回去后刚出山便碰上徐家急疯了管家带着几十号兵丁来寻人,这便泄漏了两位徐公子的身份。

    烈牙这时干了一件最出彩的事情,说这只虎是他们四个人一起猎的,盛赞两位徐公子大义大勇。

    然后记下了他们的名字,岁数,回来便报给了佩儿,张叔他们。他们也觉得这两位徐公子算是很不错的青年,商量结果直接便在佩儿的信中加了老四和陈应各自撰写的一份拟官奏状,顺便还可以让我在徐大人那里做个人情。我猜他们都经过佩儿指导,否则就凭他们两个的字迹我能认,这文书就不敢认了。尤其老四的那封原本很可能是:四哥,徐大人那个大儿子不错,你看补一个广信北部尉六百石的官如何?

    最终看到的拟官奏状令我刮目相看,我甚至看了很多遍,深感自己都写不出来,也不会如此规划,我没有想到越国的小朝廷做得如此完善了。我知道我们越国小朝廷需要和我大汉皇家之奏议表章有分别,但是能把这套新标准做好,也是一份功劳。

    我必须感谢佩儿。

    烈牙那封从右向左,一列列(当时的写作顺序)的字我一直记得很牢靠:

    书禀越侯懿决

    汉越司徒徐征之子颖,年十九,勇毅果决,有良将之资。

    右拟补广信北部尉。

    汉越大司马臣才,左司马臣北海,右司马臣暹,左中大夫臣道荣,右中大夫臣亥谨拟。

    陈应那封类似,只是讨论起草的人换作了文官们如张叔他们,补的是尚书左丞,四百石。这是个我没有想到的官。

    尚书者,上书也。自我朝重作于雒阳,这批人便成为相当显赫的官吏,其实他们的官秩不高,尚书令不过千石,但是他们的权力却很大,百官凡上书言事,开头言必称臣某奏事尚书。虽然现在是父亲在朝,录尚书事,总领尚书台诸曹;但是在越国布政之时,我就压根没有考虑过这个机构。

    且不说党锢之后,尚书台便又受宦官控制,其中很多官位都是宦官自己的人。反正以前暴秦旧岁,甚至我大汉孝武帝之时,都是用宦官为尚书的。要不是他们实在没有几个人有什么文墨,我怕尚书台就要成又一个后宫宦官窝。既如此,朝内很多贤臣良士的奏章自然根本递不上去。所以从小在银铃对我的教育下,我就觉着尚书台不是个什么好地方。我做越侯之前就更觉得设尚书台有一个麻烦之处,如果这帮尚书将一些重要奏报匿而不报,岂不是耽误大事。

    我没有打算设尚书台,可是他们居然要设,不知出自何目的。

    幸而我当时还没有看到,否则我绝对无法安心在外面等。恐怕立刻就要找文墨简牍去回信质问。尤其那时正听墙内的一群钟大人和他的同好们谈论书法之道,倒真的让我涌起自己也去写些字的想法。

    不过我也只是用手指在墙上随便勾画两笔。

    书法之道对于我来说,总觉着不好分上下,比如我的字虽然不算好看,但不少人觉得很有气势,银铃和佩儿的字都很娟秀工整却几乎没有什么外人夸。当然不能排除有些人是为了拍我的马屁,孰不知拍我两位夫人马屁或许更有效果,尤其是对银铃。

    我在围墙外便能听到这些人请这个写两笔又请那个写几个字,互相夸赞不停。这个说那个八分(隶书)冠绝天下;那个说这个行文如高山流水不可断绝,一气呵成。一个夸这个不愧为当世草圣,这个谦虚道随手乱画不堪雅赏,这些人谈得很是投机,于几处笔形变化还多有各自见解。这便让我踌躇了,偏巧银铃没有随我来,我也不知道现在进去好,还是不进去了。若银铃不在陈仓只有我定夺,我说不准会离去,等钟大人有空再说。毕竟钟大人就这个嗜好,不让其尽兴似乎有些不成人之美,却要扫人雅兴。但是现在离去,对银铃又不好交代,说不准又要“夸”我老好人宝宝之类,现在周边人多耳杂,被人听去传扬出去可不好。

    于是,我选择在外等候,门卫两个几次说要进去通报,都被我叫了回来,让他们等等。

    顺便问里面都是谁,答说不知道。这一共七个人有老有少高矮胖瘦都有,乘车而来,一干人谈笑风生下车便直冲进来。不明情势的他们自然拦着,未想他们问清这里是钟扶风的行辕之后,便直接称钟大人名讳表字,其中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只说曹淳昭,宜官鹄,张诞来见老友了。他们便一人拦着,一人进去通报,未想钟大人高兴异常,衣衫不整,倒穿鞋履就出来迎接了。然后就一直论书刻之法到现在。

    他们都不认识这些人,这些名字有些似是而非,仿佛中间某些字是我曾听说过的。

    后来我就觉得我想的完全是废话。

    我最终也只知道透过门卫是问不出什么的,他们不是从槐里跟着钟大人过来的,只是当地的戍卒。

    在外听着也算有些教益,其中常听一个自称师某人的颇是盛气凌人,不过见闻倒真是广博,总喜欢说些典故反驳别人,很多典故事情我倒真未听过。只是语气我听着都觉得不舒服,不过里面的人倒挺敬重。一个自称淳的喜欢说笑话,常是他用一两个笑话缓和稍有些僵的气氛,我听了都觉得可乐,常和外面的门卫一起笑。另外便是有两个小孩子的声音,间或插于其中。似乎里面有一个人字也叫孔明,这让我想起家中的那个,不过这个孔明似乎已经三十了。

    我似乎天生就对这个孔明产生了好感,不明缘由,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无稽。于是我努力地听他们的话,也感谢我的耳朵不错,合着里面一干嗜好相同的人嗓门不时大起来,终于大致分个高下来。

    如果我还算能识人的话,那位孔明先生似乎真是其中顶尖之人。此人要么不说,但凡谈到一事,常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话说出来。而那位师大人似乎只会纸上谈兵,他总是提到《孙子兵法》上云云。非常奇怪的是,他的《孙子兵法》似乎和我看过的不太一样,总是在讲齐国的人问孙子,然后孙子回答如何如何,我真有些糊涂了,难道这本孙子兵法是孙膑的兵法?(即《孙膑兵法》,一般孙武被称为吴孙子,孙膑被称为齐孙子,在古籍中,常都称为孙子,孙膑本人还是比较有名的,但《孙膑兵法》曾失传,后在墓葬中被挖掘出来,今存于世,惜有部分散失。)

    且不论这本孙子兵法真伪,如果只会照着书说,能背书的人都会。可我没有见到自孙子之后,天下读书之人个个是名将。

    我不喜欢这种咄咄逼人的人,听着他们从书法聊到世事,我就更不喜欢这个家伙了。幸好,那位孔明先生还能镇得住这个师先生。有意思的是,似乎这个师先生也刻意对这位孔明先生保持恭敬客气,但有这位孔明先生说话,他便不多强辩了。可以佐证的是钟大人无论多有理的话,他总会一句:此言缪也,此事当为如此如此。

    我很奇怪钟大人为什么还那么好脾气。

    在那位师先生又开始长篇大论讲国政之时,我问了两位门卫关于此地陈仓令的事情。事情比我想象得严重,陈仓令并没有死,只是被关了起来。原因居然是父亲似乎一直调查着这个陈仓令私卖官库公粮的事情,便命令钟大人过来处理,然后把情况报到上林苑就行了。

    结果钟大人来这里处理那档子事情的第三天,便出了这档子事情。

    我心中总觉得,如果不是那档子事情,这档子事情就不妙了。

    天佑我大汉啊!我刚思绪刚平,感慨未出之时。却见不知何时门外来了一个军中小校没有骑马,跑得气喘吁吁。却徘徊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门卫们让通报他也不给,不通报他又急得团团转。

    看见我盯着他,此人立刻过来给我行大礼。我问他何事,为何如此。

    回答很有意思,话粗,但人不粗。他的大致意思就是:娘啊!里面都是什么大人物在和钟大人谈事,平安风云侯都得在外面侯着!

    只能解释他们先来的,我又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过来随便看看,便等着了。还随口问他出了什么事情,怎么不骑马过来。

    他说地方近,去马场牵马还不如直接跑快些。

    我心道怎么不说正题。

    还好他也立刻意识到了:“噢,西边来了一支很奇怪的队伍,不似我们汉人的,也不像羌人的,领头那个长得可奇怪了,说的倒是一口道地的汉话。小张将军在外面迎接,让车儿哥来报信,车儿哥说记不住这许多,怕说起来,说不清楚,进城就找到我让我来,说我够机灵。嘿嘿!我在城头也看见了……确实奇怪……那些兵将装束武器着实奇怪啊!”

    “他们有旗帜么?”

    “噢,有,秦!”

    我一拍大腿:“你还说你机灵,这才是最重要的,却给你疏漏了。”

    “你去报吧!我先过去。”随即翻身上马而去。

    我开始隐约感到来的是谁了,尤其听到那个秦后。

    所以很兴奋。策马跑到了我们暂宿的营房,打算叫上银铃一起去。

    不过我却以为我去错了地方。

    我进了营门,紧接着出了营门,看看两边的道路,营寨背后城墙上的旌旗,一切都如往常。

    我左右看,前后看,似乎感觉这就是大家住的地方。

    我上下看,远近看,似乎又感觉这已经不再是大家住的地方。

    没有声音,没有人出没。整个大营看似空无一人。

    要说都喝醉了睡觉,似乎也不太可能,却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理由。但是这干人一声呼噜声都不出,立刻把这个理由推翻了。在孤竹苑那两日可是满庭鼾声,此起彼伏,搅得人想说话都不安生的。

    一个坛子骨碌碌地忽然从一个帐房内滚了出来,紧接着张林冲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按住坛子,然后蹑手蹑脚地抱起,又要摸回去。

    而且居然没有看见我似的。

    我完全不明所以,平日这干人从不这样。哪有这么小心翼翼和恬静少女似的,这是和我一起以千人搏几万人的英雄们,怎会如此。

    于是心中继续想,脚下却立刻加快,手立刻就上立刻提住了张林的领口。

    张林第一反应是抱着坛子转身让我小声。

    紧接着反应是发现揪他领口的是我。

    于是后面反应是高兴地要说话。

    然而立刻双手把自己嘴堵上。

    跟着忽然发现坛子不在手里了。

    下一个动作居然是两只手下去乱捞。

    最终是欣喜地发现我一只手提着那只坛子,一边疑惑地看着他。

    然后小援满脸通红从帐内露出脸,刚想说,却发现我和张林都把眼光转向他。

    接着他打了个酒嗝,赶紧用手捂着嘴。

    我已经开始有些发怒,冲着小援就要教训他,紧接着两个小子一起把手捂到我嘴上。

    我不想兜圈子了。最终我得到的唯一解释,所有我见到的人拉我到远处解释道:银铃夫人在车上睡了。

    我很想看着那辆车,然后感慨一句:天之骄女啊!

    但是我还是努力很平静地看着小援轻轻说了一句:但这不是你偷偷喝酒的理由,而且酒还过量了。

    于是我赶紧独自上马而去,在城门追上钟大人。似乎那个小子还报了我在外面和他说的话,钟大人自然很惊讶于我没有先到,居然还在他后面。我想着说我去找银铃,银铃没有跟着我;我又不好说她在睡觉;说去换衣服,明显身上没有换。于是我说我去准备了一下。

    天知道我准备了什么。

    那个小校后来升了官,逢人便说:平安风云侯就说那个旗子最重要,我重复了几遍那个旗子的事情,钟大人就觉得我有心眼,便在张将军那里提到了我,张将军二话没有说便提了我一级。

    最终我是从小张将军那里听说了这个故事。

    其实旗子确实是最重要的,我甚至都能从他们的描述中猜到是谁。

    于是我稍微和钟大人交待了两句,就先冲过去和大哥抱在一处。

    他一拳砸在我的胸脯上,我才发现他是左撇子,和我一样。

    不过我想我们两个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差点笑岔了气。

    我当时就眼睛一黑,差点晕过去。

    等我缓过来的时候,他还在小心翼翼地问:“三弟,你左胸上受伤了?”

    我断断续续地回答:是……啊!中了一箭。

    “哎呦,我这不知道,看你活蹦乱跳的,没想到。”

    “我也没有想到你是左撇子。”

    “我不是左撇子,只是右手拿着马鞭子。”大哥满脸歉意,有些手足无措。结果提起了右手鞭子又不幸甩中了我左手一下。

    这番倒霉得厉害,我赶紧跳开他四尺开外半开玩笑半无奈道:“大哥不许这么欺负人的!”

    大哥其实是个老实人,他扔掉了鞭子小心翼翼地自己也退了一步问我怎么样了。

    我赶紧努力笑了起来,自己也搓了搓左手,又用还作痛的左手拍拍似乎有些麻木的右肩附近,说了句:“没事,当年在北地帮老四族人撤退,受过更重的。你三弟硬得很。”

    他也正容,和我说起了正经事情:“三弟,我带来一个人,小朝廷里的人都让我带他过来,本来是要让他来劝五斗米教众回去的。没想到到边境上倒看见他们和羌人一起回来了。”

    “张鲁?”我小声问。

    大哥点点头:“老二刚赶回来,看到这些情况,就叫我还带他过来见你。”说完转头回去。

    我看向了他的背后,然后听着大哥用一声西北话让人带话到后面去。

    张鲁还没有到的时候,我就看了这些着装奇怪的秦国士兵。

    一色红色的麻布衣服,只胸口有黑色铠甲,头上有盔,盔上红色羽毛倒是鲜艳得紧。有些奇怪的就是他们一手持盾,一手持钺。

    我听银铃讲过西面有大秦,当年只是知道没有找到,后来听大哥讲过一些,现在这些士兵或许就是西边那个极远大秦的士兵模样。于是我就问大哥是不是这就是他祖父他们那边的士兵的衣服样子。

    “不是,我们族里没有人见过,只有留在羊皮上的一些说法,而且说以前没有马镫子,一只手要一支拉马缰,故而马上用的都是单手短剑。这个是老二和叔父还有我们几个一起商量的。以前那个姓董的西凉骑兵盔甲很结实,但是太重,我们就想着骑兵带盾,解决防护问题,另外单手武器加长,刀做长了太重,也容易断,我就把我们族传下来的用短矛的技艺传给了他们。”老大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但是也有一个缺点,只能刺,不便砍杀。”

    我重新看着那些马上之人的兵器,总觉得他们的矛怎么和钺长得那么像。

    他忽然想起什么:“噢,这次跟我来的自然都是仪仗,不是打仗的部队。”

    说到这里,前面已经滚鞍下马一个青年人,伏在我身前。

    “有罪之人张鲁,见过辅政卿越侯大人。”

    我扶起了他,想是好一阵寝食难安,面色有些黯淡发黄,但仍是个非常俊秀的青年。

    “我想……我兄长必与你说了许多,我不多说了,这次也幸得你手下教众忠义,未酿成大祸。望张大人日后能为大汉社稷,能为秦国之安定殚精竭虑,妥善统领贵教教众。”说实话,我自己都觉得别扭,总觉得这种涉及信众的事情有些让人担忧,其实我以前想过很多话,但我却觉得还是不说为上,只多说了一句:“切记:行不触法,则罚不及身;事不误国,则罪不及人。”

    我是作为一个辅政卿说这样一句话的。我记得佩儿说过:卿者,庆也,百姓庆其所赖,是为卿也。

    既在其位,则谋其政。

    还谈了什么我不记不得了,多是一些家长里短,有些帮兄长套近乎,替二哥说好话安人心的意思。

    我只知道安慰完张鲁,便领着老大去喝酒。大哥说,他要去一次西羌之地。我说我知道应该去一次,但不必是他。他说自己不是汉人,以前在昆仑山上和西羌人打过交道,应该好去说话。

    等我醉醺醺和大哥携手回来,见到了银铃,之后我就记不得了。

    第二日,大哥带着张鲁离开,我送了他一天。

    又一日,终需道别,我去见钟大人,因为这次确实要走了,所以,有意无意之间还见到了他的那些朋友。

    我很客气,于是其中有人很快就不客气。

    一个叫梁鹄的十几岁小孩子抬着头满脸惊讶地问我有多高。我说一丈多吧。一个叫师宜官的半拉老头子终于如我所想得蹦了出来,说我没有那么高,还用不知何处而来的一丈之绢为证。

    如果那匹布真是一丈的话,我确实没有一丈高。

    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上面居然还写了一个字:飞(飛)。

    说真的,虽然不懂书法,但确实很好看,很有气势,于是我很想要回家挂起来。

    可是似乎不方便说这句话。而且我还得想关于我身高的问题,不过我不知道这问题所在,似乎街坊邻居都说我有一丈,买布的银铃都可作证。

    结果钟大人出来替我说话:“繇曾听闻楚地多用楚尺,楚尺源自宋尺,宋源为商之遗裔(注:微子启,公爵),则宋尺源于商,而商尺短于我汉尺。秦灭六国之时,曾废天下各国之尺,以秦尺代。后项氏兴楚,则楚尺又大兴其道。越侯原为楚地之人,自小附近多用楚尺,故而多以楚尺为准也不为奇。”

    众人多做恍然状,唯师老头子不肯罢休:“元常之言虽不假,其理却非也。师某尝闻有人戏言,楚人避处南地,国人身量较秦赵之人为短,故好用短尺以自高。今见知之非虚。哈哈!子淑那天讲的以叶障目(此典出自邯郸淳所编《笑林》,中国第一本笑话集)之事正好可以来说此等楚人之事。是吧?”

    我不知道以叶障目之故事,但却知道这个师老头子对我不甚友善,想反击,可又不能太认真,显得心胸窄了。于是我头脑中迅速转过了他的所有话,寻着一破绽,稍一为礼:“戏言既可为实,莫若去酒肆中喝上些扶风醇,满耳便全为朝廷正史了。再请二书吏,从旁记载,则我汉史可成矣,妙哉啊,妙哉啊!”

    众人默然,另一位老先生忽然拍腿笑起来:“宜官啊宜官啊,我很想记下这个故事,可否用上你的名字啊?啊……哈哈哈!”

    还是那位钟大人出来打了圆场:“越侯说笑了,容卑职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名动京师的师宜官大人,其书大字一丈方圆,小字方寸千言,实为当世奇才啊!”

    “这位……”

    那位拍腿笑的人忽然插了进来:“小臣邯郸淳,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我仿佛是听过这两个人的,但是应该不是从银铃那里,或许是同学,或许是街坊,但是着实想不起来了。

    自后便是那位自称不足挂齿的邯郸大人依次介绍:此人便是敦煌张伯英(张芝,草圣),此少男为其高足韦诞小公子,另一个小辈则是宜官爱徒梁鹄。这位是扶风曹仲则(曹喜),那位便是钟大人师弟胡孔明(胡昭)先生。

    其下与众人攀谈,我说需得回去复命,不能在此聆听诸贤良言,前日在外颇为受教,心存崇敬。

    说到此,我还专门走向了那位面色有些不太好的师大人:“师大人,前日听先生讲到一部《孙子兵法》,智浅薄,未曾看过,不知可否赐教。”

    师大人忽然得意地一笑,作大度状从袖口里掏出一方小木牌,四寸见方,上密密麻麻一堆黑点,便送于我了。

    其实并非是要他这个,总觉得佩儿应该能背诵并写给我,我只是要虚心求教一番,平息前面的争端。

    其下稍攀谈了一阵,我便离去了。

    我心里有些遗憾,但还是不得不离去。

    很奇怪,唯独那位孔明先生一句话不说,只是静静地却带着一丝微微笑意地看着场面上的一切。

    那一天,我只向他行了两次礼,一次见面礼,一次兄长礼。

    他也只向我回了两次礼,一次平辈回礼,一次送别礼。

    那年,我二十岁,胡昭二十八岁。

第一百七十三章 归途

    天变

    第二卷天边

    终于归去了,英雄们说什么都不让我和他们一起骑马,说箭疮难复,不能在马上颠簸。这干人大都知道我好说话,也经折腾,于是也没有什么客气,七手八脚把我推上了车。

    我躺在车里,还真有些疲累,不过大半还是刚才和他们在车边角力的结果。银铃就在我的身边坐着,带着淡淡的笑,就这样看着我。我拉拉她,想让她陪我躺会儿,她让我休息一下,自己却说要帮我收拾一下。我问有什么可以收拾的。她说她去各家列了此战牺牲将士之名,她帮我登记造册了,还有战马损失情况都需上报,她这两日紧赶慢赶也差不多算完了,也还说是父亲特别叮嘱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心知这几日以养伤为由,实则惫懒地把包括收养孩子和带走那个囚徒乳娘,以及如何帮着那日看见的一家三口进而类似家境的陈仓百姓安排一些差事,甚而查查此处那个豪民情况这种事情都托给了银铃。银铃总是全无推辞,而且帮我一一办得妥妥当当。这也就是我从小便依赖她的原因;也是我有些小惫懒,或者称为非常惫懒的源起。不过说实话,真的要我办,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能真办好。

    我承认,最后一句所谓实话像是借口。因为其实这几日我大都在与人饮酒作乐,叙旧谈心,最多就是交代如何抓那个王国这点事。想起来,我真不算个好夫君,越想越有点气馁。

    所以很快我就决定不再想了。

    当然我也不是这么彻底的没心没肺,把银铃拉到身边,心中歉然,口中说道:“辛苦铃儿了,夫君真是不好意思。”

    “那你来做?”伊人故意扬起眉毛,嘴角依然带着淡淡笑意。

    知道这些事情我做不好,又想逗她开心,我便立刻有些夸张地倒头装睡,伊人笑了:“小懒虫。”

    过了一阵,感觉风声已过,便要爬起来看看结果。

    铃儿正摆弄着一堆算筹,计算着各项开销,感觉我正悄悄摸到其身后,有意无意说给我听:“这是你糟蹋东西最少的一次。”

    闻得此言,我便立刻倒头继续装睡。

    伊人又笑了,笑得很灿烂。

    直到我发现伊人躺入我的怀中,我才真的睡着了。

    醒来时,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车停了。南边能看到依旧封冻的渭水和雪覆的南山,北面没有什么树,只能看着雪覆盖的一片开阔原野,太阳低悬在南山之上。余下,只有北面一个个孤零零的大雪包能吸引一下目光,不知下面原本是什么。银铃说他们停下来吃饭,这话一说我便饿了,然后看到桌子上早摆好的酒食。

    我在填肚子的时候,伊人却端详着一个木牌,还问我这个是从哪里来的。看我懵懂尚未明白过来,便说睡觉的时候总觉得我袖子里有个东西硌着她。刚才车行进的时候没法看,现在看了,能辨认出不少字,仿佛是部兵书。

    我只能含糊说道《孙子兵法》。

    她说不是。注1

    我一句事情一口食物把那天的事情一讲,她恍然大悟道是《孙膑兵法》,还欢欣鼓舞道,父亲一直要寻这本兵法,这下好了。

    然后她忽然惊异地问我:“真是师宜官先生送你的?”

    我满嘴塞满事物,只能不住点头。

    伊人竟皱了眉头,眼神颇是飘忽,甚至都不在我身上停留。忽思忖安定,立刻寻来空白竹简,也不客气,让我赶紧吃完研墨,随即开始抄写。

    于是这天她饭都顾不上吃,车也不让行了,窗门卷帘大开,伊人就在车门边伏案抄写,我帮她磨墨,顺道一起辨认字迹。幸得这位师先生的字虽然细如发丝,却大多能识认出来。还亏得灯火加雪光,那夜无风,终究让银铃抄完了。

    其实有些不以为然,我觉得到上林苑后她有充足的时间抄写。一直到深夜,看着伊人愈发疲累,眼到后来都看花了,需不停闭眼养神。自然以我的性格是存不住话的,劝她歇歇,不需急于今夜。伊人却有些固执,笑而不语,只管抄写,也不与我多言语,最多问我此字是什么。我又提出帮抄,伊人竟嫌我字大,且龙飞凤舞,难以辨识。我认为她适当的时候应该稍微尊重一下其夫君的书法,伊人随口便说,现在就不适当。

    终于抄完了。我抱起掂量了一下,少说也有十几斤。

    我翻看那个木牌,看了那十几斤竹简,银铃的字已经够小了,但是依然花了十几斤竹简。

    看来那个师大人确实是个奇才,看来或许是因为我不喜欢他的傲气,有些小觑了他。

    伊人还闭着眼睛倒在我怀里歉意地对我轻声说道:累得子睿陪我到现在了。

    伊人就这样睡着了。那夜,前面的英雄们看我们迟迟不过来,深更半夜还十几骑跑过来寻我们,我还赔了很多不是。他们说我言重了,我却不知道再怎么解释说好。不过看着车内睡得如此香的妻,肚子里所有的不解和些许埋怨也就放过了。银铃愿如此,便让她如此吧。于是,我不时刻意咳嗽两声,还提出,明日我让车夫快马加鞭赶上。这回换英雄们不同意了,还一群人一个个叮嘱甚至恐吓车夫不得快行,需稳稳驱马,不能让车颠簸了,否则累计卸他三十多条腿,四十多条胳膊,十几个脑袋。

    那夜我们就在邻近驿馆院中继续留在车上休息。相对有时还是相当狡猾的我,眉县令应该是个老实人,他紧张得不能自已,以为他的安排什么地方怠慢了我,不停过来解释,几乎要把他的府第让给我休息,自己全家来驿馆。我只能轻声不住让他压低声音,说我妻睡着了,怕吵醒了再难睡着。

    看来我的回答很难让他满意,眉令大人依然很紧张。他又开始担心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银铃,故而银铃才让他这么难伺候,这还当真费了我一阵口舌,只说得这位大人不停的不敢不敢。

    这不是银铃难伺候,其实这主要是和我有关,而且不是好的那种。据说我小时候不记事常会做恶梦,银铃夜里听我这里有异响或者哭泣便会到我的榻边安慰我,给我讲故事,哄我入睡,于是便落下了惊醒便再难睡着的习惯。而中午银铃偏好的午睡,也经常因为精力旺盛的我需要胡闹而难得安生。要说我这个夫君着实不算很称职。

    说银铃有一个贪睡的嗜好,大多也是因我而起的,只因原本该睡的时候睡不成。

    只可惜,除了闹午觉这个我还记得很清楚外,作恶梦这个似乎又不是我记忆中的,等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似乎我便一直睡得很好。

    眉县令这个人叫什么没有记住,我只知道很快他就不是了。因为他和上林苑令之间的关系不一般,而上林苑令事发牵连到了他,一个月内就削职为民了。

    不过事后,我总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把这笔帐算在银铃身上。

    第二日,一大清早刚睡醒便听说有人在驿馆外想拜见我,是个小孩,据说早来了,卫兵一直拦在外面。我想着觉得奇怪便让人把他带过来,随即见到一个冻得满脸通红的小孩便来见我。我认得他,他叫梁鹄,师大人的学生。

    小孩似乎有些为难,带着一个包袱,省去所有恭维和礼节,要紧的就最后他小声说的那几句:“老师说那个太小,而且上面有些地方有错字,未免有所不尊,老师便又给大人写了幅大的,希望……您能把那块小的赐还以便修改。”

    小孩开心地走了,如释重负般地走了。

    我拿着那个包袱,却懒得打开。看着露出来的绢帛颜色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一个“飛”(飞)字。

    我看着依然睡着的银铃,忽然觉得伊人真是神灵无比,仿佛身上都散发着异光。

    除了贪睡,伊人还有个缺点:经不起我夸。一夸完,伊人在我面前就有些过于自负的感觉。

    那一路看着我一脸疑惑和敬佩,伊人便有些飘飘然了。她说她早听说过师大人的事情。这位师大人恃才傲物,加之嗜酒如命,常空手去酒肆,书字于壁。但有人愿留此字,便需替他付酒钱,倘若无人替他付账,他便铲去墙上之字,痛骂无人识书。(不同书上描述的版本不同)但有心者,常粉饰墙壁,备以好酒邀之,便可得其真迹。但切莫凭此便以为此人随性,其在鸿都门下之时,但有所书,尽自藏之,除皇上外,他人却轻易观不得。梁鹄能拜其门下,因其擅书而为誉神童。经人说动,言此子天下只师大人方能为其师而教习之,这师大人才愿意收之为徒。(正史里,梁鹄也只是学习师宜官的书法,这个师徒名份问题,无从考证,似并未有拜师之说)

    我点头说,这个师大人心胸未免窄了些,只苦了那小孩。银铃点头,言道便为此人种种,总觉得其人会来讨还,未想居然让个孩子来要。伊人还言道,恃才傲物者大多如此。因恃其才,而傲于众人,必难容下他人长短,心胸自无法宽阔。

    银铃还“夸”了我,说我心胸就很宽,主要是因为没什么才。

    除了故意抱怨两句攻击夫君之罪外,我也只能傻笑。想来想去,除了能吃力大,鄙人确实没有什么才,而且能吃似乎从来也算不得什么才能。

    谈及师大人的时候银铃提到的一个叫鸿都门的地方,我似乎曾听人言及过,甚至似乎看见过,但是似乎只是随便去过并没有特别留意,这次提到,我便问了这个地方。

    “子睿应该去过……”银铃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她有些迟疑,仿佛有很多牵碍在其中。

    “子睿觉得天下何如?”伊人顾左右而言他,不过却压低了声音,附在我耳边,似乎又另有深意。

    “此番朝廷裂土分疆,大封诸侯;说为灭豪强豪民,保汉室社稷;然则却除小恶而存大患,使藩镇诸侯势大,不早日剪除,必成汉之大患。若后朝廷举措不当,又致生民涂炭,此智所不欲。我生之岁,恐便要忧心此事一世。好在贤士能人还多,徐图削藩,缓谋夺地,明擢其爵,暗抑其实;想来终有一日可定!”

    银铃笑了,又叹了口气,接着又笑了。

    “充什么老?”她嗔怪了一声,忽然轻声自责般自言自语起来:“或许我错了!”

    然后伊人便没了言语,只是忽然抱紧我,竟轻声啜泣起来。

    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一切都来得莫名其妙。而银铃一哭,我什么心思也都乱了,饶是什么急智,面对此时的银铃也全无办法。

    无论我怎么问,伊人却一直在我怀中摇头不答。

    我取出铺盖再给她盖上,让她歇一下。

    伊人睡去了,这日,她竟说了梦话。

    我陪在身边,便听见了。

    心中暖暖的,便也卧在她身边睡了。

    想进她的梦乡,去告诉她,我的心里话。

    可惜,没有进成,或许是我的块头太大了。

    我被吵醒了,银铃摇醒了我,说有人找我。

    后面几骑快马,受钟大人委派,护送一名羌人信使。开口言其为羌人一支,自称族群孱弱,回去难免为其他部族所欺。知我“如何如何”——这等谄媚话听得多了,没想到直爽的羌人也说得出口——愿投奔越国,望我收留。

    场面上这位颇伶俐的羌人使者一番他们的礼节做足,接着面色诚恳地操着口音很重地汉话详细说开去。其所属称烧戈部,因族弱不能自持,为他族胁迫而来,今几个大族损失惨重,归去后恐难免为这些大族算计,以偿此番损失。他们族里长老们觉得我“这位汉大人”守信心慈,加之早先听说过登大人他们族的故事,算是个可以依靠的人,故而想投奔我。

    决断之际,我忽然有了个主意,不是对这个部族,而是银铃从上林苑带给我的那个问题:如何应对北方游牧部族之害?而且几乎在几个须臾内,整套说辞和举措应对全部在脑海中了。

    不过场面上还得办正事,我言下自然没有拒绝,羌人的事情我了解些,而且弃乡而远投我,应不会有什么异心。而无端拒绝,其族归去恐有变乱,自然不可。

    但场面上,有些话还是得先说,比如可以投靠秦侯为亲随,只消书信一封便可。而越国地处天南,天多湿热,他们身为羌人,传闻他们耐得寒凉,禁不住暑热,恐随我去会出意外。

    那使臣很是实在,说他们族很多都是汉人,而且他们住的地方夏天也很热,应该不妨事。

    这我便无话推说了,帮老二那里简化危局,也算是件好事。便让他们自己先安置好,我去请示圣上,必会给他们一个交待。

    正要打发他走,车内人忽然轻声唤住我,让我问一句:“你们族内为何那么多汉人?”

    我觉得此话多余,烈牙他们族也很多汉人,大都是当年党锢逃出去的,我猜羌人中大抵也是如此。我不能让银铃再问下去了,总怕周边有人听到一些不方便的声音,传扬出去就麻烦了。

    “原本没有那么多的,只因一个汉人多的俄何部族临时加入了我们,就是他们说您能帮他们,便都归了我们烧戈部了。他们说他们很多都是当年什么乱子逃出来的,不便以汉人之名见人,所以便投我们以烧戈族之名示人。”

    心道果然是当年党锢之乱逃出的人,亡命羌人小部族中。心中甚至想着说不定中间还有当年有名的党人,那些可大多都是贤才,此事甚好。只是此事需得赶紧打住。要说你这使节也实诚了些,怎么这种话也不知道掩饰一下,糊弄过去,这周边可不是我一个人。

    我连连点头,还加了一句:我必照顾贵部周全,请速归去,便说我定想法让贵部族周全。

    回到车上,银铃兀自沉思,我笑道:“想什么,是不是想着那些昔日党人?我想的倒不是这些,而是他们来了后,问问那个王国在他们那里都说了什么坏话,出了什么坏主意。”

    银铃转过脸来,看着我,忽然说了一句:“我定会想法保他们周全。我也会去问问那个王国到底在哪里?”

    我笑了,其实我总觉得银铃这句话说得有些怪,但是我相信银铃不过是有些心事,而且很可能是伤心事,不想让我的妻再哭,于是我不再问了。

    我只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故作神秘地凑上去说我有了一个主意——一个解决北方游牧部族的主意,一个若非经历过那么多特殊事情可能完全想不到的主意,只不过这个主意其实真的很简单。

    银铃张大了嘴,思忖了很久,忽然点头:“这等主意也就你能想得出来。”

    伊人很隆重地又“夸”了我一句:真是胸怀宽厚,又有颇多歪才。

    伊人这两日很怪,常会忽然陷入沉思,当我和她说话时,她也常需多唤几声才能回过神来。

    她甚至忽然要求我们的车放慢速度。恐怕负责供给我们的各地官吏也觉得有些怪,凡有人来参见送餐之时,总会隐晦提醒我们应该快一点,以便天黑之前赶到某某驿站之类。银铃即说需配送些清毒生肌的药物,那药单银铃倒是从陈仓便带着,便照单报去。那边就算有死心眼,看了药单,大抵也都知道我受过重伤,后来果然再没有人含含糊糊地表达催马之意。

    见载我的车行动愈发缓慢,英雄们也不时派人来看望我,他们倒是实诚,总担心我箭创崩裂了。我不想说是银铃的主意,因为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只知道,银铃如此必有道理。我问了,她没有告诉我,定是还有什么顾忌,我便不问了。对英雄们,便只推说自己觉得困倦,一路伤口尚有些酸麻,需得多休息。

    其实我的身上伤口都好得差不多了,冬日里伤口恢复得是比夏日里好,也没有什么麻烦后事,加上我似乎伤口愈合速度一直超乎常人。这应该是小时候经常打架,爬树,以及到处疯玩造成身上常挂点伤造成的。

    没有等到我,英雄们也不愿或者说不便提早回到上林苑。所以我让银铃出点钱,给英雄们在武功逗留时能喝点酒。我想这能让广大英雄人物比较开心,尤其是翼德兄。跟着我相对来说似乎更加自由一点,对于常年在各自主公手下被呼来喝去,此时能到处喝酒无人约束,显然要好很多。

    不过还是需得我警告,胆敢有违我汉律军纪之事,便算他死在战场上了。

    我想所有人都明白我的意思。

    只剩张林,小援几个人还不停提出要随从我身边以为护卫,被我不容置辩地打发走了。出于补偿,我提出给张林也定个字。那日站在车尾之台,看着水南之松林覆盖着雪一直延伸至终南山麓,上与云雾相接,风过,南山云雾与雪覆之松林如波涛之涌,便定下了“松涛”之字。

    送走了欢蹦乱跳的张林和小援,我心中终得安定,车夫刚要催马,却被我止住。拉着银铃一起,便一起站在车尾台阶上,静静地看着南边随风而起的松林云涛,又或看看北面苍茫于雪中的群山。人生如此忙碌,或许很多时候,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样看看路边的风景,原本这些美景就存在,只是我们却从不留意。耳边似乎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叫隐约传来,天上却看不见它们的踪影。风不时沿河谷吹去,周围景致愈发明晰。银铃又起了诗兴,吟出了几句,不过她说她可能还需斟酌些句子。

    这几日稍微苦了车夫和随行侍卫,他们的帐幕不甚厚重,远不如我们所居之车厚实温暖。可能原本也没有想到在外面呆多久,每日需砍斫不少木柴枝条,生火取暖。所以,我尽可能陪着他们一起受些冻,另外加散些钱财补偿一下。

    忽听马蹄声急,子龙兄领一骠骑信使前来,信使躬身递上一个书信锦囊,拆阅观看,却是父亲写来的:子睿吾儿,既言无恙,为何不归?母甚急,每日催促,竟至要先去寻儿,望速归。

    我递于银铃,笑了笑,对着马夫直接说道:出发。

    等打发走子龙先行远去不见,银铃忽然改了命令:转头。

    伊人带着歉意看着我,只说了一句:等不及了,只能相迎去了。若子睿身体不适,妻便独往。

    我笑着摇摇头。

    伊人忽然有些疑问:子睿知吾要等谁?

    我笑着点点头。

    其实我不算很清楚地知道,只是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心头萦绕。

    不过终于有一天,我确知了银铃要等谁。

    那日整个烧戈部在眉县县尉带着的几百兵丁陪同或者说监视下一同追上了我们。

    其实不能用追,我们是自己迎上去的。

    我们的到来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羌人头领们甚至非常感动,相伴一起到我身前,单膝跪地,单手抚胸,以示礼敬。

    银铃交给了我一个竹简:

    里面有她写的七个问题,加上开头一句:无须逼问,但一一偶尔询之即可。

    于是我立刻真明白了,在和烧戈部一干长老之间交谈问话回答中,有意无意加入这些问题,以及我自己想问的问题。

    此番乱事,贵部和俄何部伤亡如何?无甚伤亡,一直在大营西北角聚居。

    一共多少人?共八百多人。

    两部各多少?各四百有余。

    俄何部可有人在此间?无人,俄何部人说不方便。

    牲口损失如何?倒被羌人大族临走抢了些。

    口粮现在还有否?几近断炊,所幸,陈仓的钟大人接济了些。

    以后想做一些什么?但有所用,便可遣之,只要莫让我族回去再被那些人所欺。

    七个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然后我才加入了银铃的第一个问题:烧戈部和俄何部以前没有什么仇怨吧?

    答曰:二族皆小族,常为汉人官长和羌人大族所欺凌。二族之间倒无什么仇恨。

    我点头,你们可见过王国?

    答曰:无,只听说过,据说以前他也只来往于几个大族之间,未曾得尝所见。

    俄何部如何决定投靠烧戈部?

    答曰:俄何部诸多汉人有罪者寄居,但有汉人有罪者投之,俱为收留,如此恐有不便。

    俄何部故往可有汉人官长究以窝藏罪人之事?

    答曰:不知。

    可否请俄何部之人前来?

    答曰:便如君言。

    我不是个笨人,我已经渐渐意识到那个银铃担心的问题愈发清晰,内心抑制不住兴奋起来。

    俄何部之人前来之前,帘子动了一下,银铃只说了一个名字。

    来的人被我命眉县县尉抓了,我让他们安心,只是传令告知烧戈部和俄何部的所有人,这个人就是王国。

    我问银铃怎么知道的。其实我也不能确信,我不知银铃为何如此笃定。

    她说,她本来也不肯定,但是当她知道来的人中居然没有一个俄何部的人时候,再等见到来人胡须仿佛刚被割短之时,她就确信了:因往西之路已断,南北皆大雪封山,周边市镇则到处通缉。王国便委身多有汉人逃罪聚居之俄何族,只说自己是个汉人罪人,还力劝俄何部一旦归去,必为大族所谋,莫若寻羌人为众之族,以其羌人之名投我,可保万全。既投我,我纳之,则便无人想到,或敢在在其中搜捕王国了。等过了通缉他的郡县,他便可以逍遥逃遁,再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因为谁都不会注意一个新来的,甚而可能不知道名字的人,而我们就更不会知晓。可他错就错在他没有想到我们接了皇上旨意归去,竟然不着急赶去,还会直接迎了回来。临乱之际,未及准备,他最初的谋划使得俄何部的人自始至终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在无法保证俄何部来见我的人将自己种种掩盖,故而当真的叫俄何部的人来的时候,算及其人撺掇羌人造反的勇气和魄力,他一定敢也会自己毛遂自荐,冒险前来自圆其说。

    难得的是,他居然真能撺掇两族照他设计行事。说实话,此人罪大恶极,却是个难得的人才。若非此番祸事太大,致生灵涂炭,或许真的可留。

    忽然心酸,自己不也令得益州生灵涂炭,或许我也不可留。

    银铃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赶紧打断了我的心中酸楚,亲自牵马并叮嘱于我:夫君赶紧带着其他所有人去上林苑。

    我点头只说了一句:珍重小心。

    伊人点头,还多叮嘱了几句比如我要做好被骂准备,等被骂完了再说王国的事情。

    然后我和仍然有些愕然的羌人安顿了几句,拔马就走。

    未走远时便听到银铃在那里与羌人头目把抓王国之谋划全归到我的头上。

    其实我有些不理解,她应知道我并不在意这些,甚至很讨厌占他人功劳,她却为何总要将自己的功劳记于我的头上?

    想了一阵,不得要领,只能摇头叹气,放下了这个念头。

    众英雄在驿馆看到骑马飞奔而来的我,大多都吓了一跳。我也没有进去,在外墙只大喝了一句:快点跟上来,快随我回去复命面圣。

    下面一路催马换马。这几日天气暖得快,冰雪迅速消融,路上便很是泥泞。座下马很是疲倦,须得逢驿便换马。稍有走神想着银铃此刻在如何如何,英雄们便也逐渐跟了上来,终于快到上林时,人差不多都凑齐了。

    武功过去一日便到上林苑当初出发的苑门。我听说西边还有苑门,可不清楚路,也懒得找了,路上也没有什么指示,比如立个蓝牌子,打个框框,说往什么方向两里地就转到平西门什么的。远远看得门上包裹红绸,不由得放慢坐骑。众英雄喜不自胜,交口聊着必是为我等此番功绩。早有人报信进内,未得进门便听得舆马车驾声不绝于耳,中夹杂钟鼓之声。慌得我未到门前赶紧下马,正襟捋裳束发以入。

    听得钟鼓之声我便知道是谁来了,再转入门见得眼前情景,众人也随我一起叩拜。

    我不知怎的,有些莫名激动地大声回复:“罪臣逆儿未蒙君父圣命,私领各忠烈诸侯之亲卫,前去御寇,今幸得获胜,逐寇而归,未辱陛下之圣明,不敢求恕罪臣逆儿之罪,却望陛下嘉奖我大汉忠勇将士。”

    “吾儿起来!”皇上似乎也有些感动:“看到奏报,真以为见不到吾儿了。”

    言语中竟有一丝啜泣之音,随即他加了一句:“也请我大汉忠勇将士起身,大丈夫岂可屈身与尘泥之间。”

    众人谢恩而起,有人竟也激动至唏嘘声起。

    “今日朕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那件大事对当事之人虽然确是件重大的大事,但当事人本身却总觉得有些唐突:我的冠礼。

    父亲给陛下递的冠,陛下给我戴上,还很珍重地叮嘱我,自此冠礼后,除非父母,再不可自己使他人为己理发剃须。

    皇上难得还开我的玩笑:吾儿此后便可以娶妻生子了。

    我从此从原则上彻底成年,并正式拥有了一个我早拥有很多年的字,以及可以结婚生子的权利,虽然这些事情在此之前我基本都已经做了。

    仲道兄不知何时归来,在此种事宜之中其为司仪,着实吆喝了两句,他后来对我说:字者,屋下有子也,有字之人,方可娶妻有子。

    这就是我觉得博士有时候很烦的一个重要原因,虽然我对他讲的这个情况也很觉得很有意思。

    皇上除了脑袋上一顶似乎是竹制的冠外,还送了我一件礼物——一根狼牙棒。上好的铁攒出个黑得发亮的“刺猬棍子球”——这是张林这么形容的。有人还说,皇上专为此次命人杀了一只猛虎,以虎血加入淬炼,可以作为证据的是那只虎尾巴最后挂在了刺猬下面。

    陛下问我银铃在哪,我说押着王国正回来。陛下一阵惊愕后,喜不自胜,然后说出一番话来。周边人大体表现的情绪和皇上一样,后面则附和着皇上,一看就像是皇上的忠实臣子。

    我总觉得我脑海中的这句话好像有点损,所以没有说出来。

    然后陛下就交给我一件事情,说他就准备等我回来再说:去见鲜卑人。

    这不算是件好事,至少我认为不是,不过似乎至多也就是我认为不是,长辈们都认为我去最好,忠臣良将们也非常赞同陛下的意见。

    要是改成去揍鲜卑人的话……嗯,好像也不太好。总之怎么我都觉得不太好。

    鲜卑人是个麻烦问题,我的计划暂时还不便说,具体可能真得我和这些人打过交道后才清楚。我决定还是先和父亲老师孟德兄稍微商议一下,再做定夺。

    其实银铃也碰到了一个麻烦问题。

    对于这个问题,伊人曾问:她不会杀了我吧?

    女子之间通常有很多话谈,虽然这两个女子之间唯一的关系其实是我。不过这个关系,当真不算什么很温馨的关系,但是银铃说她们开始聊的那个时辰一句都没有提到我。银铃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银铃,银铃让停下了马,让其他人继续前行,却下车与那女子相见。银铃问伊:如何来的?她说跟着太常大人来的,她耽于美景,便耽搁了,太常大人本是告假去槐里的,结果要寻的人不在,如今应在陈仓了,让她在此随便散心。

    两个女子携手走上北边的高地,银铃说路上曾看到的美景都不见了。她看到的是满眼的土丘连壑;另一个女子说西北面远处的叫岐山,周兴之地,这里原本的名字叫大丘,这些土丘很多都是周时的贵族留下的墓冢。

    那日母亲看见我乐得直掉泪,父亲说,看到那个贯胸以入,把他都吓坏了。他不敢和母亲说,却被姐姐从孟德那里得知了皮毛,回来便大声询问父亲我的情况,把母亲直接吓晕了。

    于是我们全家都有了一个共同的想法,当然也只是谈笑间的想法。就是把那个文簿找来,用支箭穿了他,让他深刻感受到什么“贯胸以入”。

    我谈到陈仓那家豪民,父亲说要去查查。母亲说其实到处都这样,父亲说母亲胡说,母亲不服,说父亲以前是个“纨绔公子”当然不知道,父亲说他如何不知?但是事情没有那么严重。父母二人开始还有玩笑打趣,后来父亲有点认真,母亲也倔强,情况就开始变得糟糕了。于是直接导致我主要都在劝架,好不容易才岔开了话题,最后拉着父亲向母亲告假去寻老师,孟德兄商议事情,才算了事。

    自此后我便不敢在父亲母亲在一起的时候提公事。

    银铃说她们在一起自然不会谈什么公事,那女子也没有问到任何公务。

    银铃说她们一起做了诗,然后从袖中拖出了两卷手抄短简,问我是否能看出哪篇是那女子写的。

    我看了一首就说另一首是那位小姐写的。

    她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有些觉得好笑地反问她是谁教我作诗的。

    银铃笑了,却叹了口气。

    我又看了另一首,忽然改了主意,问银铃是否两首都是她自己写的。银铃摇头,说其中确有那人所撰。我反反复复将两篇看了几遍,举起后面那卷,说还是这篇。

    银铃点头,却又叹了一口气:“这便是我要你看哪首是她做的原因,其实所行一路有思,想以诗记之,便酝酿了一路,子睿走后,闲来无事,便赋完了它。为投其所好,便与她赋来。她却能在我言毕之后,照着我的诗文肌骨,随口道来,仿佛可以与铃之辞直接接上,又全不似她往常格律,却宛然另一个司马银铃。”

    “子睿,真国器也。”孟德兄对我赞不绝口,“千骑往而能平乱擒敌首,此诚奇功也。”

    我可担不起,赶紧将往来过程细加描述,还说了钟扶风大人很多好话,说道其实很多功劳得算在钟大人他们身上。长辈们都频频点头,说考绩之时便都注意到此人了,依我之言,他们一致认为此人确可擢为重臣。唯独说到中箭之事,我还是掩饰不住对那个大惊小怪的文簿的不满之情,埋怨了几句,痛陈此言吓得全家人不轻。

    未想老师和孟德兄相顾大笑起来,让我和父亲有些摸不着头脑。

    孟德兄笑着对我说,“可知,此文簿为何如此撰写?”

    父亲似乎有些恍然:“你们可曾有过此种授意?我记得定国贤弟是有发过文书往陈仓的。”

    老师笑而不答,孟德兄继续接过话头:“正是定国大人这封信才使得如此,那日告捷文书一到,岳父大人与我等一同看完告捷之文,岳父大人前去觐见陛下。定国大人则想到一事,说其间并无子睿是否受伤之言,与我言道需得修书一封到陈仓,让其再报后续之事,需要提及子睿伤势。若子睿没受伤,便报有伤,而不言轻重;若子睿受轻伤,便报重伤;若受重伤,便报危甚。”

    “为何如此?”我被弄糊涂了。老师也就看着我,微微笑着,自己却不做解释。

    “子睿如何明知故问?贤弟无诏而讨贼,私领诸侯之亲卫,此事知之之人甚众,无从隐瞒,终将天下人皆知,则虽大胜而陛下圣德无以彰显。陛下一旦知晓此事,子睿若再不受些伤,以尽显其拼死杀敌之忠心,陛下心中怕还是会有些芥蒂。而一旦子睿伤重,陛下必念父子之情,不再顾念那些面上文章。”孟德兄笑得更开心了,“操当真佩服楚公之远虑,亦佩服子睿之领悟。你还真就慢腾腾在路上拖了这么多天,陛下派的一些探视者回报,都说你咳嗽不停,面容疲倦,却焦急要回来。”

    父亲这才恍然大悟,于是长辈们一致认为我既是个偶像派名将,又是个实力派倡优。

    我想着,有些事情还真是巧,都碰一起了。

    不过我相信银铃碰上她不能算是巧合,而最终她们还是谈到我也不能说是不可避免的。她说她不会嫁进侯府。不过如果我厌倦了朝内种种可以到江湖里,去找她,她会等我。她说她并不是想拆散我们一家,便把她当做一个可倾诉的朋友便行了。她甚至很自信地说,子睿一直没有忘我,子睿永远不会忘我。伊人走时,笑着,银铃还能看见她的脸时,她还没有流泪。最终她只是一个人消失在渐渐褪去银装素裹的雪原上。远远地还能听到她在大声却颤抖地喊道:好一番春烂漫。

    银铃回来的时候就平静地将此事完完整整告诉我。

    还问我:你会厌倦朝堂上种种么?

    我早就讨厌了。

    你会去……

    我不会走。我讨厌,甚至厌恶。但正因如此,我才要留下来。这种讨厌的事情如果摊上那些我讨厌的人去做,对大汉社稷,黎民百姓可大大的不利。我不能走。这个游戏里,我还没有死,我便要玩下去。况且,我现在还能造福一方百姓,而不受掣肘。

    银铃扑在我的怀里,忽然抬着头,挂着泪,却是笑的:“这才是我的子睿。我所有的一切。”

    我搂紧我的妻,努力让她在我怀中,想着不再让她受一点伤害……直到银铃连喘带求饶地让我松开,她快背过气了。

    我似乎一直在把握一个度上缺乏天赋,所以通常都会陷入某一种极端。在去见鲜卑人前,我表奏先杀王国以立威,长辈们都欣然同意了。

    头颅被当着鲜卑使臣敬献上来的时候,我竟当着在场的皇上和所有大臣的面叫了出来:啊!

    万幸,我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头脑中稍一盘算,便捂着胸口,只说心中畅快,想笑之时未想却崩坏了箭疮,求恕无礼惊驾之罪。

    但不幸的是那日退朝,我并没有去准备和鲜卑使臣谈判,而是请人恳留下了所有辅政卿。在陛下面前,我依然记得我当时喘着粗气,环顾四周,极为愤怒地问道:“此人不是王国!王国此贼何在?”

    注1:《孙膑兵法》汉书中有记载,此后提到此兵书的地方逐渐变少,直到隋后完全失传,新中国建立后,通过考古发现才有竹简出土,而且有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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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祸根

    天变

    第二卷天边

    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认为我少年老成,办事有魄力而又不乏稳重。当然实际情况是要打些折扣的,而且不同时候折扣还有高低之差,对此只能自我安慰自己终究只是个刚行冠礼的青年,除了从此后不能随心所欲地落发剃须外,(注1)没有其他任何变化。我依然容易冲动,这次冲动的后果,当时并没有什么体现,于是我便疏忽放过了。若真赋重生,我一定会缄口不言,就当没看见一般。因为这事真正探究起来,与我和场面上的人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关联,但是这并不能妨碍场面上的某个人告诉其他一个他所熟悉的人,然后这个人便考虑到了一个阴谋。只是这事时日久远,事后我便逐渐淡忘了。

    回溯过往,犹记得当年我是多么愤慨难耐,慷慨激昂。我以为场面上都是自己亲近敬爱之人,便没有多想,只管顺着性子发作。

    “实言明说,且乞天听。”熟练地开个禀报的话头,我将整个事情讲了一遍,我甚至讲到:“智与王国并无私怨,此为陛下与天下而为之。其人纵使有才,然其掀滔天之祸,使无数百姓蒙难,只因其一己私念,不可姑息之。”

    “智不知何人调换此贼,因在鲜卑使节之前不敢表露。但我想此人应在陛下之前。”我环视四周,我甚至怀疑了父亲,但是看到父亲也在看着老师和孟德兄。

    “若此人真有如此之才,却为难得,杀之岂不可惜。”老师竟如是说,令我大出意外。

    “那日贤弟认定之人实为王国收买之死士,后为我等验明正身之时查出。”孟德兄如是说,听着合情合理。

    父亲小拉了一下我的衣襟,似乎有些示意。

    但我却并没有在意,或许我太年轻了。

    “哦,谁验明的?能否让我去问明?”其实心中开始将信将疑,但是我还是咄咄逼人地点出了这个关键人物。

    陛下有些不耐烦了,听明白过来味便说道:“此事,子睿吾儿自己去查吧。心平气和点,勿绷着箭疮。哎,你没有旨意乱去打仗,这种事情,还要搅合,你们辅政卿处置便是了。”

    我跪伏于地:“谢陛下恕儿臣擅领兵之罪,但若得正法乱贼枭首,甘受此不敬之罪。臣本惫懒,银铃也素慕清净,愿与妻隐居山林,不再烦扰。但只求现下惩处此贼……”

    陛下忽然喊道:“逆子与我上来!”

    赶紧低头不语躬身前趋,行至陛下案前。

    就觉耳边风声响起,不敢躲闪,就觉背上一阵闷痛,似乎刮着伤口,竟让我有些吃痛不住的喊出了声。伏在案前喘息不停,背后火辣辣一阵刺痛,瞬时激出一身冷汗。

    陛下似乎有些后悔,竹简脱手掉落在我的身边。稍停顿片刻,忽然大喝道:“逆子罪臣,汝以为我大汉俸禄是行商坐贾一般,可以讨价还价的么?”

    我赶紧认错,捡起那卷竹简赶紧放上案面,然后跪伏等待发落。

    陛下似乎也消了气,丢了句“退了,自己去查。”便先离去了。

    拜别陛下,三位长辈都过来看我。父亲一边查看我背上伤口,一边确实有些不高兴:“子睿唐突!此事要查明何其容易……出去言明,我们便可下去查办,有何难处。何须在此扰陛下清净,而且净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陛下怎能不动怒。”老师孟德兄则只问我背上情况如何。

    我硬气地就地坐起看着三位,一位位长辈的脸看过去。

    “孟德兄,此人不可留。有才之人若无德行配之,只会酿成大祸。”我相信我猜得没错,此事一定是孟德兄所为。

    “此事,你我兄弟下去再说。”孟德兄似乎不愿意在朝堂上纠缠,但这句话一说,我相信我猜得没错,而且我想他肯定要打算说服我。

    “那个绝不是王国,我信银铃,我可能会犯错,但银铃都会帮我纠正,而她还没有错过。”我坚持补了一句,还“自信”地笑了。

    至此,所有错误全部无一疏漏地正确完成。

    我不想听孟德兄的劝解,只打算先自己去查。不过我却没有走成,正准备离开时,被太监传来的一道懿旨留住,说皇后宣我入觐。

    只能与其他三位长辈告辞,去面见我的义母大人。我心中还在想着,希望坊间的那些传说她听不到,否则见面必然尴尬。

    当然念着我那位大嘴巴二嫂的嘱咐,我很恭敬地称皇后:“母后在上,儿臣汉越侯智觐见。”

    先是一群人退去的脚步声,静谧片刻后,忽听得一声温柔关切之声:“陛下……打你了?”心下暗叹太监选材也不选些嘴风好点的,这才刚出点小事,皇后便知道了。

    “儿臣愚鲁,违逆圣意,确是该打。”因为保不齐我这里的话还会传到陛下那里,还是乖乖地承认自己的错误比较好。

    “别装乖了,我在后面听着呢,你在前面那可慷慨激昂得很,在这里却装什么孝子贤孙。”没想到皇后也加入偷听打探情报的斥候这行了,在她沉迷之前,须得劝她该行。

    可我还没有开始说话,皇后却忽然探前以手掀开我的衣领。迟疑了半晌,良久,只听得一声叹息。那语气不像是怜悯,倒更像是失望。不知是不是嫌皇上打得不够重。又静了一会儿,义母继续讲了起来,那些言语真让我紧张至极。

    “子睿在朝内这么久,有没有听什么人说过你茹皇姐有一个孪生弟弟。”皇后声音竟有些颤抖。

    我真希望我当时能昏过去,可惜天不遂人愿。我才知道,有时候身体太好了真不是一件好事情。

    “儿臣……不知。”堂堂大汉皇后竟开始谈这种事情,怕已经有些认定我就是她的孩子。此事摊到台面上,绝不会是件好事。我立刻想到了所有可能性,大部分都是很不好,剩下的则是极不好。

    “傻孩子,怪不得会在朝堂前口不择言。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真应该和我那两个好儿媳妇躲到深山里。”义母笑了,忽然她语气一转,像是要对我忠告:“这里多危险,你难道一直不知道,一直没想过么?”

    未待我回答,她忽然一抖衣袖,哼出一声不屑和世故。

    “哼哼……儿以为前几位皇帝为何都无子嗣?先皇三十六岁而崩,可竟无一子半女遗世?皇上这么多妃嫔,十三岁便当了父亲,可这么多年只有两个活下来的皇子又是为什么?”

    我承认我一身鸡皮疙瘩,背后涌起无尽寒气。虽然我曾有耳闻,但是没想到从这个依然拥有美丽动人脸庞的中年女子嘴里出来,竟让我开始战栗。

    “那时,你娘只是一个美人,很快便怀上了龙种。”我的心咯噔咯噔地乱跳,从她此句称呼,我更能感受到面前这个女人是真把我当作她失散已久的亲生儿子,只是未能得到我的确证,若我忽然哭着叫娘亲,指不定今天就要出大事。

    “**处处是非,步步陷阱,一步走错便有危险。宋皇后是个好人,可他们宋家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买通了宫内很多太监宫女,都看着我和其他入宫之人,若有胎儿,便想法设法下药打掉胎儿。幸得我家之人与太医令交好,詹事为申谢族人,是个忠义之人,才帮着保住了我腹中汉家血脉。当我诞下茹儿之时,我甚至一阵轻松。知道我和我的女儿都安全了。觉得我就有一个女儿也挺好。生完茹儿,我极虚弱,只能躺着静养,过了几日,忽然感觉不适。太医令才告诉我说我腹内还有一胎,只因宋家耳目在侧,便以药稳住胎儿。那夜将茹儿放在房中哭泣,我咬着一团黄绢,诞下了一个男婴……孩子哭了,禁宫中多出一个男孩,时间长了难免被宋家人发现,便被太医令詹事商议着送出去了。我目送着自己的孩子哭着被送走,却无能为力,心中还想着终究我儿能保着性命。可没想到,事情还是败露了,太医令坐罪死于狱中,那位詹事也毫无征兆地死在宫里。连仗义相助的申公都被送到了北面送死。”

    我注意到她说到申谢之族时不用汝族,心下更是忐忑。

    “后来,娘听说——吾那可怜孩儿身子太弱,没能救活,还是死了。”这位母亲以袖掩面,隐隐啜泣片刻,忽然拂袖正色道:“所以娘知道在这里若不能为**之首,便只会被人欺负,连儿子都保不住。”

    我甚至能感到她眼中的寒气。

    “所以,我成为了皇后。儿啊,记住不让别人骑在头上,就是你自己登到最高。”义母压低了声音,以一种轻柔的声音告诉我。不过和平地惊雷没有太大区别。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稳住自己,努力保持一种泰然。然后看着她,俯身拜谢。

    我不知道我在拜谢什么。或许感谢她的坦诚,居然和我,一个其实和她毫无血亲的小子说这样的肺腑之言。

    她没有点破,这是我唯一值得庆幸的,我想像不出,她若逼我承认我是她亲子时,我该如何处置。

    她只是说,若她儿子能如常人般长大,该有和我一样的岁数。她的儿子哭着离开,却又哭着来了。

    我没听懂,但也没敢问。她却自己解释说,她曾见我哭,她一直记得那天,因被父亲训斥,在旁垂泪不已,她便想到了自己的孩子,问了我的年岁,发现正巧和自己的孩子同岁,早些便知道我自幼无父无母,那两日我随护左右不离身旁,她便有了收我为义子的想法。

    最后走时,她忽然问我脖后怎么回事?我也感觉有些痒痛,回想一下,便说道曾被箭擦伤过,或者什么其他利刃划伤过。后来终于想起来,其实好像不是的,我记得我穿那身盔甲,盔甲沉重,让我总想松领口,应该是穿得时间长,隔着衣服磨的。

    天气越来越暖,朝阳的地方都没了雪。大步走出那阴沉的大屋,只觉一身轻松。看着日头刺眼,正宜闭眼伸个懒腰,长吁口气。

    等我慢慢适应外面的光线,却看到对面廊下看着我笑的银铃。

    我不想提什么王国,只想过去搂紧她。她说在这里这样不好,我说这样很好。随口问她一句,看我脖子后面什么样子。

    她说有一条红印子,还有些破皮,周围有些红包包,我说那是盔甲勒的,还磨破了。

    银铃怜惜地说道,回去赶紧上些药,以后十几日都穿些宽松的衣服。

    银铃还说,小时候我脖子后有一颗痣样的疤痕,现在倒好,看不见了。

    忽然感到一丝不安,觉得需要赶紧去趟父亲那里。

    不过,牵着银铃的手,又觉得先回去比较好,可以干点正事。伊人羞红了脸,却说真要办需得抓紧。不过她又发愁说她那事情来得又不正常了。前几个月有佩儿照顾着还好,这次又一个多月都没有动静,怕是离家在外什么都不应时害的。

    我没敢问那事情是什么,只能自己琢磨,不过颇费我了几里路总算是想明白了。

    回来后就住父亲那里没有回平乐馆,一是为了安慰娘亲,二是为了陪伴母亲,三是为了避免阿姆不放心不停去看望我。只能累得我的司徒和宋等人来参见我,这次终于要回自己的住处。我挽着银铃晒着仲春的日光,吹着瑟瑟的冷风,看看阳处萌出的丛丛新绿,看看阴处未化的皑皑白雪,冬来春去,穿山越谷,反复无常,唯一不变的只有我们的欢笑。好像一切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了。

    见到我们归来,众人欣喜。最开心的当属张林,据说这几日他每日除了不停吃东西,就是不停在说当时场面的紧急,厮杀如何惨烈,羌人如何偷袭我,我如何岿然不动,喝退群敌。他现在就等着我回来证明他说的一切,尤其是他如何勇敢杀敌那部分的正确性,其他人则各有其他关心的内容。

    我记得我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心中确有些感慨:“小子,你倒真是个打仗的料。”

    我没有多说什么,不过他很受用那一巴掌。

    我不想多说,每次打仗回来,我甚至都很想努力忘记前面战场的一切。所以我很快岔开了话题,这次的由头是我听到了婴孩的啼哭。

    相对亦悦,新接回来的两个小朋友很是乖巧,对于其目前的养父的回来没有表示任何不快。这次的哭泣是因为一个醒了,饿了,便哭了,另一个被这个哭声闹醒,也跟着哭了,紧接着一个稍大些的被吵醒也想哭,结果却被母亲很快又哄安静了。铃儿知道此二女婴情况,在陈仓时便对此两女很生亲近。不过喂奶的过程,我只能躲得远远的,和其他人继续叙话。现在平乐观三个小孩子,一个刑徒乳娘自己带着自己刚断奶的女儿,和两个战场上捡回的婴孩。这三个孩子互相有灵犀,要么一起安安静静,要么一起闹。据说宋和徐司徒都有些吃不消,张林倒睡得很踏实。

    看见那女子一身缟素,想起银铃告知的此女情形,便交代道:等这两个孩子断奶,便给些钱让你与女儿回乡,能找个人嫁了,也别屈着自己,毕竟女儿得有个父亲。

    据说最近张林在婢女中混得甚愉快,他说他经常讲笑话。那日大堂内外,众人一起吃饭,算是告捷庆功。中间想助助兴,正好我也想听听他的笑话,便让他讲了一个。他也不推辞,说这个是从四将军那里学的:“四将军不是汉人。”我点头说这是废话。

    “但四将军很好学,没事便在军中寻各地汉人学各地方言,然后还就能学个有模有样。上下将校都很喜欢他,谁都能和他说得,说着说着,就感觉看到亲人似的。他也喜欢逗笑,有次吃早饭他和我们在一起,就说鲜卑语里,只有几个词来表量,远不如我们一张饼,一头牛,一匹布什么的,啥东西都有个度量的词,他们那里石块,木头都用块……嘿嘿……泥巴,马粪样的都用坨……哈哈……稀泥样的都用泡就行了……哇哈哈哈……所以他说:今天我们吃的是一块……块饼……呜哈哈……”这小子没有讲笑话的水平,自己都憋不住,怎么逗别人笑,所以我接过话茬:“一坨坨肉,还有一泡泡粥。是不是?来,秋鸾,给我盛泡汤。”

    我很镇定,下面的人就差些了。徐司徒愣是没憋住,喷了一桌汤水。宋似乎已经听过,仍是没有忍住,笑得直喘气。一众士卒婢女更是掩面仰俯不止。

    “司徒大人,您没呛着吧?”说实话,我都有些意外,徐大人竟有些不好意思,不停摆手告罪。我让他别介意,说毕竟刚打了胜仗,天下得以安稳,该高兴高兴,这老爷子才重又爽朗笑起来。

    午后,子龙来了。他说他来看看孩子。因为现在孩子还需要喂奶,等过阵,他找到乳娘,他便接走。我说我养就是,他还现下孤身一人,身边还没个女人照应,带个孩子不好。

    紧跟着,小马超带着一女两男四个小孩一起来了。与我见过礼,也说要找个乳娘把孩子接走。马超和子龙倒像哥俩互相还算礼貌地各陈缘由争夺孩子抚养权,两个小男孩在旁也默不作声。倒是最后一个大眼睛的锦袍小女孩,长相清雅秀丽,身手甚是矫健地跳下马来,口气却有些刁蛮无理:“你这白脸将军好不知羞,未有婚配抢夺女婴,汝养女乎,养妻乎?”

    马超立刻大喝一声:“云鹭,焉能出此恶言!”

    那小女孩子兀自不以为意,仍自相逼。

    子龙兄一时竟说不出话,牙关紧咬,一张俊脸有些泛红,手紧拳握于胸前,终于又松开放下。忽然又抬起拱手:“小姐容秉,云曾娶妻,只惜福薄,夫人早去,未有一男半女遗云。此女为云纵横战阵之中,往来尸堆之间,抢于人马践踏之前救下。此女与云虽无血脉之亲,云与此婴却有护犊之情。生死之间,刀光剑影,云尚念定不惜身死亦要救下此婴。此战后,若不能寻其生身父母,辄为义女,以免流落无助,便为此,望小姐体惜。”

    这回换作那个小女孩也说不出话,欲言且止,欲言且止,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看着便红了,涌出了泪珠,竟就在我们面前哭了起来。忽然间转身就跑了。慌得另外两个马上小孩也赶紧跳下来,叫着二姐便转身追去。

    小马超倒是小大人似的,自个儿也还没有完全长利索全,倒像个几十岁的成人般叹息,还说道:“舍妹从小被娇惯坏了,在家没有人敢惹她,越大说话越不像话。”拱手向子龙以及我们告罪致礼,便揽过几匹马的马绳,牵马出去了。

    子龙兀自站在那里沉吟,忽然一跺脚:“云话也重了,仿佛倒把马小姐看得太下作了。”

    忽然转身向我们道别,翻身上马便也去了。

    其实我也想跟过去看看,不过看着子龙兄跟去,总觉得自己再尾随而往就不合适了。

    刚才苑内还挺热闹,一下子,人马都不见了。几个婴儿也配合,一起昏睡过去,一下子院子内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我回身看看银铃,银铃仍傻傻地看着苑门口众人离去身影。

    我直接抱起伊人,不顾伊人对于自己忽然被抱起而不明所以的惊愕,直接回屋办正事为上。不是俺自夸,就瞧咱的大局观和临机决断,那是相当符合人伦和孝道精神的。

    总体说来,我们一直在努力,但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之间的孩子们依然徜徉在某处不愿意出来。不过我认为应该不在我的身上,不是银铃也说自己的那件事情,距离上次有快一个半月了,还没有来么。

    当然据说,这也可能就是有了。

    时间跳到傍晚的时候,我很疲劳,银铃倒是精神抖擞,眼看着脸色都更红润起来。男女在此处确有绝大不同。

    可惜有人不让我休息。

    孟德兄派了人来。看来,他感觉我一直不去找他,怕我憋什么“主意”,便主动出击了。

    这个人很特殊。

    我屏退了众人,包括看见来人有些迟疑的银铃,我也请她出去了。

    “请坐!”我以手示意,到案上寻到酒,闻了是葡萄酒,便笑着倒了一盏递过去:“这是个好东西。”

    “谢谢。”

    “不用谢!”我自己也倒上一杯,喝了一口:“你现在姓什么?还姓夏么?”

    “不,换了一个,不过差不多,我现在姓夏侯。”

    “正好,孟德兄的本家。来,好久不见,先敬你。”我举盏示意,与他一起一饮而尽。

    “谢谢,确是好酒,甘美醇厚。”

    “日子怎样?看来蛮受重用,孟德兄竟派你来做说客。”我又满上两盏。

    “我是毛遂自荐的。”

    “我一定要杀王国!”

    “我知道。”

    “那你还要来?”

    “因为我想问你一些问题,顺便来看望一下故人。”

    “算了,你见我一次,不是给我一剑,就是给我一刀,我手心前胸后背上都有您的大作,你这次又带什么家伙了么?”

    “呵呵,这话传出去,对平安风云侯威名可大大地有损。而且第一剑可不是我刺的!”

    “我就诬赖你了,怎么着?”

    “你就没长大么?”无赖被诬赖也有无奈的时刻。

    “我长大了,你还愿意和我在这里聊?别废话了,问吧?我很累,问完就送客了。还想要来喝酒明儿请早。”

    这无赖摇摇头,一饮而尽,大喝:“倒酒!”

    又喝了一口,这厮开始慢悠悠问:“你想不想死更多无辜的人?”

    “不想。”我沉默半晌,想通了一切。

    聪明人无需多说,恰巧某一直自恃是个聪明人。

    “你相信不相信,有人会不停地找人替下那个王国,而只要他想,他就会有各种借口让你永远碰都碰不到王国?”

    他没有问完,我就有些愤怒了:“我都说不想了,别说了!”

    “好,你人不大,心思倒长全了,好了,主人家交代的完事。”这无赖斜靠案上,又喝了一口:“鉴于你这么痛快,我再问你几个事情。”

    我一饮而尽,将盏放在案头,大喝一声:“倒酒再问!”

    无赖点点头,提起酒壶给我满上,口中嘟囔:“你好的不学!”

    “你有好的教我?”

    这无赖也算有自知之明,盘算片刻:“还真没有。”

    他喝了一口,忽然贴近我耳边,轻声问道:“君可知,只要你伸手,便有可能拿到皇位?”

    “那些是假的,纯属谣言。”

    “不,有心人那里就不是假的。只要做一点推动,传得天下皆知,天下皆信就可以了。”

    “我不要。”

    “果然没长大,你要真当了,可以腰斩我,你说你痛快不痛快。”

    “要真要腰斩你,你什么时候不能被我剁成肉糜,说不准在豫章你就变成一泡肉粥了。”

    “你这话说得可够臊气。”

    “和别人学的!”

    “尽不学好的!”这无赖也摇头了,又喝了一口酒:“倒上!”

    顿了一阵,这厮忽然有些气急败坏:“既然你尽不学好的,那你就不能学得心黑点?脸皮厚点?你知道你的机会有多好么?天下就能在手。你说你永远不会用我这样的人,我也不敢在你手下干啊!就你,迟早横死野外!”

    “那我也不夺!”我们也知道其中厉害,声音一压再压,最多“倒上!”吼一句发泄一下。

    “你明不明白?只要有人如此做,以后就会有人学样,只要编造一个许久之前宫中龙种被偷出,身世离奇些的狼子野心之人就能觊觎江山社稷,这给了篡位造反的人多好的借口。我所要做的就是让大汉道统社稷一代代流传下去。”

    “今诸侯割据势大,主上暗弱,大权旁落,社稷必为他人所图,若是你,这百姓日子恐怕还有指望,若其他人,鄙人真的不敢想象。”这厮居然有了一股悲天悯人的口气:“谁自幼读书不是那套仁义道德,我也想,可是这世上事情并非全靠这些天地正义便能解决得妥妥当当。”他又顿了顿:“须得权术和谋术。”

    “多谢先生顾念谋划,但恕智不能从,今我以此取天下,自后必有人以此之道取之,但有贪心野心,此事便无穷尽。我朝典章制度完备,自古以来,未尝有天下归一,海内一统如此之久者。未尝知有更善者,何以仅恃权谋而更之?”

    “未想叱咤风云之诸侯,只是个贪图平安的稚子,胸无大志之徒。”这恶贼笑了。

    “既知民为重,君为轻,智何故取轻而弃重?”我也笑了。

    “那鄙人就告辞了。”此人大笑一声,也不知嘟哝了什么,一饮而尽,站起身来。

    “不送。”我没有喝干,也没有站起,只是幽幽地说:“倒是你需小心,那王国是个虎狼之人,筹算之狠毒,权谋之阴险,难免将来会损折你。”

    此贼刚往外走两步,忽然转身一个大步又坐下不走了,还大声喝道:“倒酒!”

    “唉,哪有你这样的,说走,我都说不送了,你倒还赖着不走了。”其实我很得意,终究触动了他的一个隐忧。

    “你,谢智,党人之后,为何如此心胸狭窄,容不得人?当知党锢之乱后,天下能人贤士凋零,致使天下政务荒废,上下纲纪败坏。我家主公不拘一格,便揽贤才良士,但有一技之长,皆可近身于士,而无计品行,声望。乱世之中,是为上之上也。”

    “崇德而寡才者,尚可为君子,不失于教化;重才而轻德者,为善则善甚,为恶则恶极。掌之则能助君上九天,为其趁则能推君入黄泉。今孟德兄雄才大略,气度非凡,尚不为患。信否?待得孟德兄之继有懦弱无力之辈,此番之中心有起贪念者必起内乱以夺其位。君可知今日吴国之事?”

    这位夏侯先生终于走了,脸上一直带有凝重之色。看到这个,我很满意,甚至有些得意忘形。

    银铃问我:那不是豫章偷袭我的那人么?我点头,很忘乎所以的嚣张了一句:尔侍寝便是,无需多问。

    经过伊人的耐心教育和撒娇,我深刻认识到我还没有得到家中的掌控权。

    第二日清晨,伊人则得出结论,我应该是喝多了。

    这说明第二日早上我的装傻充乖还是很有效果的。

    装傻结束还得充大人,那日晨仲道兄来看望我,我和银铃加上玉冬便陪他一同聊了一阵。我一直以为仲道兄只是个博学书呆子,像我们家还在广信的那位,不过根据今天早上聊的情况,看来此子倒真不愧为博士祭酒。

    谈的内容不出天下大计,年轻人就是喜欢谈这个。不过需要除去张林,他喜欢谈女人。实际上我也挺喜欢的,不过这时只能留在心里。仲道兄和宋相对来说更投机一点,这两个人博闻强记,颇多书中典故,我就差不少。银铃则坐在我身边,不时帮我解释个典故,场面上却不多说话。

    自我朝重作于洛阳,开朝三代之后,豪强之事便日盛,大多是开国功臣或累世官宦之后,皆享薄赋免徭之利。但逢天灾人祸,贫民难维生计,唯有卖地借贷过日,而赋税徭役不减,至始不数年终需连人带家没入豪强之家,致使豪强地连阡陌,山连纵横,湖泽广袤,而贫者或无立锥之地,或只能委身为奴,以免于税赋徭役,虽上有《废奴令》,而只能为一纸空文。豪强之家奴因无需担负税赋徭役,反倒要比自耕之农负担要轻,则更有百姓自愿卖身为家奴。

    宋还提到,他南访求医之时,曾路过一片山川沼泽,只几户农家,一问全是当地富家奴仆,他们只需替主人家经营好这方圆十几里土地,上交规定数目的此地所出,便无需担心充当徭役更卒,看着衣物房屋还算整齐。倒是一些山野村落,虽地皆归农户自有,却无男子耕种,田中尽为老妇幼孺,房屋破败,衣难遮体。

    仲道兄也提到:豪强必与官府相勾结,方得如此不停兼并而无虞。是故,黄巾之乱时,四方豪强纷纷起兵抗贼,非为大汉,实为其私利也,而领兵之人多六百石之徒(刺史官秩),可为豪强官吏之间勾结明证。宋击掌道:而荆州,因未遭战乱,官吏豪强自无需纠结不清,楚公为州牧之时只需将征调豪强官吏往战事处派,从则削其力,不从则可以助逆处之。故而,豪强大户尽皆多入粮钱以赎身,无能官吏则辞官以避祸,此诚善之善也。

    我们一齐大笑。

    但我却结束得最早,有些悲伤地说:“此番分封,削了小的,出了大的,数十载后,民知诸侯而不知皇帝,则天下分疆,何日归一?”

    仲道兄亦喟然道:“百年豪强竞起,今却成今为诸侯并立。若风调雨顺还好,遇着洪水灾祸,定要天下大乱的呀!这治水之事谁来主持,诸侯之间有私利在心,必以邻为壑。积起宿怨,必燃战火。生民涂炭,如之奈何?”

    我像忽然醒了。站起转身便要出去,听得银铃仿佛提醒般轻咳一声,才转身躬身道:“谢仲道兄指点。”

    牵出小黑,不及挂马鞍,直接上马夹起马肚便跑。这个时辰我想长辈们应该都在上林正宫偏殿,至于议事还是处理朝务或者待诏,我便不知晓了。这场大仗后,除了给我放假,其他事情该履行,应该不会落下。

    果如其然,他们甚至看着我都有些惊讶,父亲直接不客气笑道:以为你还在睡懒觉。不过我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父亲听完我的汇报,并没有什么惊奇,看来似乎他早就考虑过。老师安静地在旁,脸色轻松,却并没有关心我们这边的讨论,似乎在出神,要说自从老师为辅政卿后就经常这样,颇有大隐隐于朝之感。倒是孟德兄坦然说道:“汝之越隔于南岭之南,自成一路水系。岳父处河套,黄河百害,唯富一套(汉武帝经营朔方后,就开始有这样的民谚),可谓万全。楚公修了两年云梦泽,子睿也见过,就为将来泄洪。至于愚兄之魏,地势本就略高于周边数国,无虞其他。子睿能考虑到此事,甚好。只可惜未见当日之妙也。”

    我当时就愣在当场,原来一切早已安排好。回想当时我不愿纠缠其中,便没有参与父亲老师他们的讨论。结果到现在也就只有我蒙在鼓里,没有弄明白。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前任的死都是设计好的。

    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半晌,起身告辞,他们也没有挽留的意思,只任由我安静地拍着小黑脖子离去了。

    银铃等着我,她似乎早知道我会这样回来,甚至都没有问我在那边听到的回答。

    因为,她直接说了出来。

    “铃儿早知道?”

    “看着图便猜到了,本打算等以后出了事情再解释给你的,但现在似乎不需要了。”

    我点点头。

    那晚我睡得很早,也许是真累了。

    第二日天气很好,风中传来阵阵花木青草之香,空中传来啾啾鸟鸣之啼,被这个多灾多难的春天憋屈许久的人绝不愿意再窝在屋子里。我不想管那些事情了,于是我开始主动出击,寻访故人。这次却换作银铃觉得累,不想跟我去了,我要留下来陪她,她又不愿,说需得去看看,哪怕看望一下众卿之中的故人也好。我记不得我与那些官员有多少交情,说到交情也就司徒公之下太常一脉还说得上。

    来而不往非礼也,所以,首先先得去看望一下仲道兄,以免“非礼”他。

    自然,他应该是与他的老师在一起的,于是我还能看见小蔡琰和那位任乐师,不过却没有看见她。

    很难说清我当时的感受,我只是拍掌笑看着所有人说:人都在,甚好。

    蔡叔父倒真不把我当外人,一见面,便唤我过去看琴谱,说是离儿新作,甚至对牛弹琴地问我感觉如何。

    坦率地说,我认为这很不确当,我认为以我在乐律上的“造诣”,是完全不能给出任何合理化和建设性的意见。最多根据蔡叔父沉醉的脸部表情,也不懂装懂,皱着眉头作欣赏状,慢慢看过,佯作沉思约半刻后,点头称好,最多再加一句,甚好。

    事实上,我也就这么做的。

    果然,蔡叔父完全赞同我的看法,还说离儿往昔所作多少会有些沉溺凝滞,拖泥带水,此番却轻快灵动而不乏稳重。

    任小姐却自谦道,其实是有人帮着她完成的。

    根据任小姐脸部表情,我大胆地插嘴:我知道此人是谁。

    任小姐很惊讶,问我如何知道?

    “小姐忘了在路上我借给此君一枝笛子?”我笑道,当然我不仅因为那件事才知道。

    任小姐恍然,脸却立刻红了起来。

    当场其他人完全属于无知加糊涂的状态,并很希望从我这里问出点什么。其实我知道很多细节。不过作为小黑的主人兼朋友加战友,我实在不便于把小黑那晚干的苟且之事说出来。比如说我不能这样描写这位仁兄的细节:此人的坐骑是母马。

    同样,根据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古训,孟德兄那里我也是要去的。

    我学习那个流氓的方式,坐在那里,直接要酒。

    孟德兄带着难以名状的笑脸看着我,亲手给我倒上。

    “子睿,为何而来啊?”

    “你派说客来寻我,就不许我回访么?”

    “那自然可以。”

    “我姐不在这里么?”还是需得防着琪姐,要不以我这么嚣张对她夫君,必然会被无条件镇压。

    “哪个姐?”此君依然笑着,不紧不慢问道。

    注1,VIP中省略,公众版本中会有,请VIP用户有兴趣的可以等两章后去看公众版,毕竟你们是花钱的,而那个注明没什么太大营养,却很长。

    注1: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憋不住注一下,虽然古代存在“毛发骨骼受之父母,不可弃之”这样的意识,但是存在一个时间节点,即男子在弱冠后(二十岁),女子在及笄(十五)之后。有些人却坚持认为从小开始就不能理发剃须。尚记得有位仁兄曾在留言区留言称,看见子睿剃须,就再也不看了,说我什么都不懂。我当时说对不住,我写得不好。但我并不认为我是错的。其实即便是成年后修剪头发和胡须并非那么严格被禁忌,即便在贵族大户家也是如此,毕竟古籍中有这种手艺人存在,当然主要工作是修剪,而不是落发。至于我为何这么回复是因为其实写到子睿剃须已经有不少章了,我想,这位读者看到这里才决定不再看下去大抵不应该是因为这个他所认为的疏漏,而是我写的不好,这就我为什么那么回他的原因。其实那位读者只需考虑最简单一件事情,古代画中小孩子无论是寿桃头,阿福头,还是左右两个小冲天辫他们的小脑袋上都有不少是光着的,我们正常小孩在不剃头的情况下能长得出来那个头发分布么?古代有些帝王像的胡须为何没有下颌上的部分,或者干脆到了中年都静面无髯,难道皇上也需净身么?当然这就是开个玩笑。头发胡须还是需得人不时修剪的。此段注明思来想去,不注,怕以后还会有人问,注了太长。所以,在VIP版本中我不会贴上这个,免费版本时补看。其实不仅这个,还有人提到我在说话中用过很多我,还说古人都不是用我的,应该用吾,余之类词,当然还是说我什么都不懂。对此我很为难,到现在我一发解释一下,说两句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诗经》中《黍离》,春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史记》,西汉)这两句话都很有名。我就不多解释了,我写的东西里有吾,有我,完全是看用哪个字读得顺。还有人说那个时候没有五言诗,都是四言诗,还以曹操《短歌行》为例,当然还是说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曹操还有一个《蒿里行》,他的一个儿子叫曹植写过“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其实,再延伸一点,他的另一个儿子曹丕写过中国文学史上可查的第一首七言诗。不好意思,忽然觉得不吐不快,稍微解释一下,叨扰各位看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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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断情

    天变

    第二卷天边

    “还能有哪个姐?自然是琪姐。”我觉得孟德兄一定不怀好意,说不准又要拿银铃的事情挤兑我,所以我斩钉截铁的抢先切断他的所有调侃想法。不过还未来得及得意,便看到秦侯陪同其夫人的出现。

    于是我被陛下的长公主一阵疾风暴雨般的数落也就变得合情合理,不过言辞还不算恶毒,语气更多是一种亲人间没事找事的调侃教训。这让我除了应声我错了,还能有心思琢磨怎么他们过来了。无意中抬头看见公主大人的眼中似乎也有一种疑惑,眼睛还上下打量我一般,如果没错,皇后该也放过风给她了,她或许在找我身上和她相似之处。

    我可以确信的是我和她不像,如果她像我……哦,算了,就想到这里吧,我都想同情子玉了;如果我像她……也就此打住吧,我都感觉自己想得有些恶心。

    我总觉得自己被算计了,只是不清楚是在哪一步就已经被算计了。

    看来有时候“非礼”一下也无伤大雅,尤其是在公主大人有点唠叨的情况下。我很想表示能不能就当我没来,先行告辞,可是看着公主大人意犹未尽,觉得还是老实捱训比较好。

    二哥显然没有阻止他那位有些人来疯的夫人的意思,并且很是有恶趣味地看着我被上升到罔顾亲情的禽兽行列,甚至还对其中他以为精彩我认为很恶毒的品评持赞赏般态度并频频点头另加以微笑。这说明结义生死兄弟在不涉及生死问题且同时维护自己夫人的时候,是会轻易出卖你的。

    这通教育终于在长公主大人自己软化下,似乎终于要不了了之。本以为大赦天下了,却未想她最后问我,那女子如何了?

    我宁可继续被她教训如何作为一个长公主的孪生兄弟,而不是谈论那个她已去往何方。

    脑海中雪地荒原上,伊人凄然独步而去;恰如当日山间雪原中,伊人盈盈而来。眼前浮现往日种种,外人看来却只不过是泪花。

    公主大人放过了我,看着这样一个大汉,只她一句话,竟至潸然泪下。嫂嫂终究还是个软心肠的人,没继续问下去,却丢了一句话:“汝非女子,奈何她却是。”

    “弟已婚配,还是让她去吧!嫂嫂。”虽然言辞似乎还是决绝,但我承认我在动摇,为她这句话。我不敢想象再继续下去会如何,于是最后我加上了一个嫂嫂。

    我没有称她公主,虽然这是礼制里该如此;没有称她姐姐,虽然是她觉得该如此;我称之为嫂嫂,至少这是二哥愿意听的。

    二哥很是机灵,立刻在公主大人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旋即场面上随意扯开话题谈了片刻,他们便告辞离去了。

    于是,又剩我和孟德兄留在这个屋子里。

    孟德兄仍然带着淡淡笑意,看着我,仿佛前面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我琪姐呢?”仿佛我和他之间也没有任何值得探讨的事一般,或为我刚碰上的尴尬找到个合理的说辞。

    “子睿来寻我,怕不是为了寻令姊吧?”他依然认为我来是为了争论一件相当重要的的事情一般。

    “我就是来找她的。”我说得好像真如此一般。

    孟德兄带着疑惑的眼神看着我,终究没有多问,命人寻来琪姐。

    琪姐看我的眼神基本也是莫名其妙的。

    她拉我到外面廊下,“弟所来何为?莫非父亲又对我来孟德处有所非议?孟德为我夫,琪即为其妻,为何非要遵循那些细枝末节的礼数,那些大聘本不就为我过门么?为何非要半年之期?孟德既毫不在意,琪又有何惧?”

    其实父亲虽然对琪姐经常出入孟德住处有些意见,但还是持默许的态度。或许和孟德兄已有妻小有关。让琪姐多在身边,多得宠爱,也能让琪姐日后在孟德兄身边开心欢愉些。

    “孟德兄没欺负你吧?姐?”我用一种乖孩子的声音问道,这是在襄阳和某不知名的爱撒娇小孩学的。我学的目的是在银铃面前争取最大的利益,以前银铃最抵挡不了这种声音。只是现在已经尽数为银铃学去,变成她反制我的法宝。往事不堪回首,眼下遭遇又不堪回忆。不过第一次用在琪姐身上应该会有奇效。

    我猜想琪姐很是需要一阵时间来适应我这个形象的人用这样的腔调说这样的话,不过根据我一贯心性,她还是很快接受了,进而很感动,握着我的手,“二子,别怕,姐一切都好!”

    “孟德兄挺好,就是肚量太大,他手下颇有些奸猾之徒,有才无德。姐,你秉性良善,心底纯厚,我怕你被他们设计,平日里别招惹他们。尤其和我若有仇怨,我生怕他们迁怒于你。姐,以后您一个人在魏国,父母兄弟皆不在,一定要小心。”

    这回琪姐差点感动得想哭,还需我好好劝劝。

    应该说,我是有目的的,但是我相信如此更有效,要比我直接说服孟德兄更好。此番若真生效,也算是一件好事。

    我总觉得对不起琪姐,但是又无可奈何。虽不是亲生,琪姐倒是与父亲一般的倔脾气,我就是想利用这点,我已经感到某人就快被送上刑场了。

    这却是现被逼出来的。

    回去的时候我却在想她,想她现在何处,如何了,有无危险。

    我甚至没瞒银铃,诚实地说道,我有些担心她。外面有些乱,她独自一人,怕会出事。银铃正在折衣服,那最后一折竟半天下不了手。

    最终伊人说:她或许在美阳。还说在我出去的时候,卫博士也来问过,我正好不在。他是来找我问问黄姑娘是否去找寻过我,还说几日未见了,银铃便说了实情,当时便猜说去了美阳。

    这一带地图早烂熟于心,根据银铃描述她们那一日能看到岐山,我也猜测她现在该在美阳附近,鉴于外面前几日路况,应该走不远,在美阳的可能性最大。不过再过几日就说不准了,这两日地面已开始适合跑马了。

    我说我不能去,问她让谁去合适。

    她却说你可以去,而且周边只能由你去,但是要记得回来。

    我说我去见她,她又如何忘记我。

    她说你可以悄悄跟去。真见着了,侧畔照应一下,不露面就是。一个女孩子漂泊在外,确让人不放心。

    越说到后面,银铃倒真越发担心了,我甚至能听出银铃有些自责。

    我也正是因为同样的一份担心,才开诚布公地在银铃面前提到她。有时候,哪怕涉及一些不便说出的话,说也比不说好。至少我一直如此认为。尤其不是与外人斗智的时候。

    不过我还没有来得及走,就赶上了“外人”来与我“斗智”。

    孟德兄竟然单独来寻我,我猜琪姐成功地“骚扰”了孟德兄的心情。他有些气急,来我这里,学着那无赖,径直要酒。

    我不着急了,恭谨地倒上酒,还很是明知故问地问孟德兄所为何事?

    孟德兄倒不和我说正事,先说了一些过几天我得和卫博士一起接待鲜卑人的小心须知,谈到在鲜卑中有一些我汉人不得志之人,所定之计所谋之策对大汉多极为恶毒,需得提防。接着便引经据典起来:“操闻《传》(此处为《春秋谷梁传》)云:子既生,不免于水火,母之罪也;羁(有文作:髻,籍二字)贯成童,不就师傅,父之罪也;就师学问无方,心志不通,身(此字有文引而讹作师者)之罪也;心志既通,而名誉不闻,友之罪也;名誉既闻,有司不举,有司之罪也;有司荐之,王者不用,王者之过也。”孟德兄果然博闻强记,这一套他居然能记得,我曾听老师讲过,大约意思明白,但要我复述,必不周全。我相信他不是为了谈我们有司甚至皇上未能用上那些投奔鲜卑的汉人之过失的,而是为了那个姓王的贼人,看来姐姐已给了他不少压力。

    孟德兄顿了一顿,却问我:“子睿贤弟以为此话如何?”

    “弟之愚见,其要紧自在个人,若心志得通,何愁不得知己?若得知己,何愁未闻于朝廷也?既闻于朝,未得重用,也未必无才;易曰:居上位,未得其实。如弟这般愚鲁,便属如此。何敢论天下才俊?孟德兄见笑。”谦虚至装傻充愣未必比引经据典反驳差,尤其是我掂量自己和孟德兄比胸中文章,纯属不自量力时。但我不彻底装傻充愣扯回鲜卑中汉人问题就是为了表示可以诚心和他商谈这件事,而且表示我知道他是为什么事情而来的。

    “子睿所言差矣,岂不闻《礼》(注:《礼记》)云:夫骥唯伯乐知之,若时无伯乐之知,既不容其为良马也,士亦然矣。”孟德显然不会轻易放过我:“子睿又以为如何?”

    “老子云:虽贵,必以贱为本;虽高,必以下为基。今有竖子伤国之基本者,何可为良士?”我也就老庄、易、诗这些还算知晓些,孟德兄所说的是否出自《礼》我都不知道。

    “行远道者,假于车马;济江海者,因于舟楫。故贤士之立功成名,因于资而假物者。(出于《论语》)夫大丈夫成大事者,子睿何堪拘泥于此?”

    “假于车马,而轴斜不正,恐有南辕北辙之错;因于舟楫,而舵歪不直,恐有颠覆水中之困。若令此贼未受刑戮反受重用,而至传闻于天下,则恶人皆效之,何如?但有才,以恶事闻达天下,而能委命君下,则日后孟德兄如何收揽天下贤士?”

    其下还说了许多,有些不便记录,有些记不得了。

    不过,我守定用人之选德先于才之见解,半口气都不松,终究让孟德兄无可奈何。

    即便这样,孟德兄依然不放弃,银铃送了几次酒,每次都不自觉无可奈何地瞄孟德两眼,对我倒很温柔地笑着给了几句嘱托:少喝点。

    最后我觉得他也没打算说服我,只是为了在我这里蹭葡萄酒。从我给他斟酒,到自己拿过去自斟自饮,我看不出他对说服我有这么热切的需求。不过似乎此人心还不死,话都不利索了,还是时不时说我迂腐。

    还是我自己驱车送有些走不稳的孟德兄回去,姐还在那里,这我能猜到。不过孟德兄回去后醉得更厉害了,这我没先猜到,但当时我能理解了。

    回去后,天色尚早。我与银铃盘算好两日之内即回,便出发了。正巧这几日皇上让我歇息,准备拖两天鲜卑使臣,只说我们也遭了灾,要一起筹措一番,最后让我去走一个过场。根据孟德兄传达的信息,似乎到时还得先和仲道兄先商量一下,皇上让他做司仪,但那是回来时候的事情了。

    当夜我便走了,穿了一身普通人衣服,只带了一枝剑。这不能不说是个有待商榷的想法,或许是我也喝多了,没考虑周全。

    我出上林苑门便很是费了些时间,他们甚至认为我是一个闯上林苑的恶贼,差点一同执弓射杀于我。麻烦其一是在于这夜此门值守都是新人一般,竟没有一个人认识我,而另一方面可以证明自己的似乎只剩下自己相较常人大许多的身躯,怀中的绸缎包裹中的钱币如若掏出反倒更像赃物一般。

    仲春时节,火光下却衬托着一层秋意浓重,冷风刮得众人都有些缩头缩脑,却不能让这些人放下手中弓箭,场面萧杀,我仍是众矢之的。

    我道明自己身份,只说需出去查办点事情,出来匆忙未带什么证物。他们迟疑了一下,却不怎么相信,仿佛我换了衣服,似乎就换掉了自己的所有身份。

    虽然终究我还是被客客气气放走了,放走的唯一理由,我却认为就是他们觉得扣住我甚而射杀我比放走我危险更大。

    身份在我们这个天下终究还是很重要的,或许很多年以后都一样。我想一个长身匪徒或许这日也能蒙混过关,仅仅因为我这个业已报出的“真实身份”是他们不敢惹的。

    虽然我正在此中获利,但如果有一天如果天下任一人不会仅仅因为另一人的身份而惧怕他,或许才是件好事。

    但这有多难,我无法想象。

    这夜我居然一直没有感到困意,让我揣测难不成葡萄酒越喝越提神。我希望是如此,如果只是因为要去见她而兴奋不已,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回去见我的妻。

    没有任何身份凭证,这本是我要求的,银铃说这样不安全,我却说那她也会从街里巷弄之间听到我来了,以后更难扯清。我不想和她再有什么瓜葛,这也是为了我们。但如果她出事,银铃和我都会很不安,于是我便这样出来了。

    这似乎是很好的想法,但是面临很多困难。想着明日如何换马,碰到官军巡逻盘查如何处理。便让我有些焦心思,幸得怀中还有不少钱,或许酒肆客栈能帮我解决这些困难。

    想着,更觉着她在美阳会不会遇到什么大麻烦。她一无身份,二无什么钱财。一旦碰到什么变故,如何是好?她,一介弱女子,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有任何依靠,又会出什么事情?

    越想我便越发力催马,幸得雪化了不少,无雪的地也硬了些,这一路还算顺当。

    天色逐渐从昏黑一片泛出浓重深蓝,渐渐一丝丝淡去,一丝丝亮起。看到路过的一个驿站想换马,却又想起现下已不适合进去,只能当自己是个陌路旅人继续前行。

    这一路虽然没有走过,却在当年心中曾经走过很多次,在面临一些岔道口,根本不需去分辨路口的一些路标,便能清楚知道正确方向。因为当年,救了老二逃进岐山也是我的一个选择之一,前提就是朝廷在陈仓以及南山诸入山口堵截我们。

    穿过一片昏暗的密林,天终于忽然亮了起来。远远看着一个聚落,让我心情稍安定了些。不过这日是个阴天,云低沉悬在头顶,让人觉得有点憋闷,出不顺气。马跑了一夜,也有些支持不住。我心中都有些愧疚,便下马拉着它前行。此刻炊烟弥漫,正是生火造饭的时候,问了一个扛着斧子早早出来奔着林子的农人,问此处离美阳还有多远。

    他说此处往北好似再几十里地就是。

    我问为何用好似。

    他却说自己不是本地人,陈仓那边打起来。过来投奔亲戚,不好意思吃白饭,赶紧帮着砍些木头回去晒了当柴火,还说,现在木头露水泡的正软,等晒硬了,这斧子就剁不动了。现在砍回去,乘晴日晒晒,便好烧了。

    我谢了他,随手从怀里寻了些散钱,给他拿着。他咬着嘴唇,没接。却有些哽咽地问我,他何时能回去,陈仓那边咋样了?

    我说可以回去了,那边已经太平了,这些钱与你做路费。

    他却终究没接我的钱,抹了泪一头扎进林子里,我未及走远,便能听到后面哐哐叮叮的激烈伐木声。

    我憋不住,自己跑回林中,硬塞了些钱才走。

    这汉子躺在地上估计都在想着,怎这世上还有这般不讲理的人,还有打翻了人硬塞钱的。

    我却不知该如何描述心中所想。

    甚至想转身离去,因为这世间还有很多事情,要比现下自己的男女私情重要得多。

    但想到她一人漂泊在外,我又驱走了心中紊乱。毕竟此事不解,以后诸般皆会有所旁骛。

    往前一步,便转身要走,走不两步,又转身回来。如此这般,折返数次。马都停下在地面上寻觅食物,似有些诧异地看着我,一张马脸随着我扭来扭去。

    片刻心定,强作一阵欢笑,兀自言语道:“既定则不乱,且为银铃带回个安心消息。”再一跺脚一咬牙拽马继续前行。

    不过一进聚落,却碰到一个故人。

    此人从一户人家屋中出来,还不住朝屋内作揖致谢,身子刚出屋门,便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去院中树上解下马缰绳。

    待得从院子内拉马出来,又在院门外对茅屋一揖,颇费一番周章才爬上马背,累得马都转了几圈。此人虽衣冠尚算整齐,眼神却凝重无神,甚而路过我,都没有看我一眼,全无往日神采。

    “仲道兄?”我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

    此呆子左右扭头,终于看见了我。马头还没有扭转过来,便在马背上对我做了一揖,便又要拨转马头回去。

    终于此人还没有完全傻掉,冲出几步便转过身来。

    “越侯大人,何故在此处?”

    我有些哭笑不得,拖马上去:“似与君相若。”

    他咬着嘴唇上下打量一番:“君为何要去?”

    “原本看见兄去,我已放心了,便要走了。可就兄这般,还是弟护送你去美阳再回。”我翻身上马与仲道兄并驾齐驱。

    此呆子点头答应,然后问我可带了钱。我说带了些。他说借些。刚拿到便拨马回他出来的那院中。下马时险些摔下马,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正了番衣冠,又叩门进屋。旋即出屋,屋主追出,二人一番推搡,终究屋主经不住卫博士那番礼仪絮叨,还是收下了钱。

    这厮追上我,还未向我道谢,便被我劝住,还加反问一句,可带了印绶。未想,这书呆子真带了。

    我一拍大腿:“好,走,找驿站替我二人换马去。”

    仲道兄连连摆手,不可,此番出来不能为人所知。

    我说兄且放心,过两天我二人有同样的事情,此事我主,兄一司仪尔,无妨。且当我兄弟二人一同出来散心修养就是。

    终究哄着仲道兄以博士祭酒的名义在美阳驿站换了马。行至城下,天已大亮,城门洞开,却有不少兵士盘查。在一城外酒肆停下,我分了他一半钱,说我不便入城,兄一人进去,探寻一番。若寻到,自己该行何事自去做便是。若事有不谐,再来寻我。仲道兄正冠拱手道别,坦率地说,我当时很想踹他一脚。

    卫博士旋即离去,此下我心境好了些,他二人若成一番美事,对她也算是个更好的归宿。

    不过,我还是有些酸酸的,作为排解,只管在酒肆中叫上些酒肉在一角落中低头浅酌独食。

    心情确实是好了许多。

    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没心没肺,不过若真能如他意,即便暂不如她意,终究会称众人之意,则吾何需异议?

    很多事情能想通心情便能变好,何况桌上还有很多食物,我想不出我有什么可以抱怨和不开心的。

    虽然窝在墙角,似乎我还是会被很多人注意。不少人有意无意会走到我的案前。我不想被人发现,只管埋头苦干。可时间一长,终于发现他们似乎不是来关注我的,而只是看我后面的墙,尤其有人要求推开临近墙边的窗,让屋内亮堂些,加之这些人多口中念念有词,而词句竟如此熟悉。

    转身看墙面,却看到再熟悉不过的一个百字大阵。

    还是那首诗,还是那笔迹。只是此时看见如此,却令人百感交集。

    日近正午,酒肆里人多了起来,很多人似乎专为此文而来,进门便径直来此处。

    我不想教他们如何诵读,只愿意自己在心中默念:独坐凭窗,窗外群芳,群芳渐落,芳渐落堂……

    这干文人终究解读出了这里玄机,还有远一些几案的人自傲地说道:前几日便看出了。有人说此人才华卓绝;有人说不过尔尔;有人说你且写一首与众人共赏;有人回道,说不准此人早写好,却在此处卖弄。有人又回到,那尔等也如此也可,切勿只逞口舌之利。

    这些人大多都是此地私学的学生,彼此似乎大多比较熟络。这干人谈了一刻墙上诗句,谈了半刻作诗之人,互相攻击两刻有余,忽然转到政论。

    我都记不得他们怎么转上去的。我只对谈作诗之人感兴趣,听这店家主人说是一个极清秀的黑衣青年男子,在此喝酒。喝了半晌,忽向他寻来笔墨,也不问主人家意思,只管去墙上写上这百字阵,还说这算酒钱,便离去了。店家见字写得不错,此人也没喝多少,便算了。没想,为这墙上这方方正正的字,还真就吸引了很多人来看,让他生意好了很多。

    不过这些学子争执政论,却有些令人莞尔。我在官场数年尚只敢说略窥门径,这些人论起道来一套套,只说,如此便能强国,如此便能驱逐鲜卑。

    不能否认这些人的一腔热血。可我真的很想插两句,第一句是孔夫子说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未在那个位置呆过,恐怕真的想不到有那许多关碍要注意,如果真的如这些学子想的那般简单,天下该太平上千年了。

    另一句话,我则想说说孝武皇帝的事情:“如孝武皇帝之雄才大略,卫青霍去病之能,尚难绝匈奴之患,君有何能?”

    私学办学应是好事,不过教出这样一群只会纸上谈兵的书呆子,很多事情不清楚,便胡乱抨击世间种种,岂不大谬。

    不过我不打算打断他们,诗云: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

    当年我也曾这么胡乱说过话,老师也没有反驳我,只会笑着听。当年我也曾脑袋发热,随意施政,银铃也没有重批过我。既非伤天害理,有悖人伦之言,便有可闻之处。或许只有他们入仕日久,才会明白,治国平天下之难。

    日已西斜,忽然有人进来喊道,哪位是平乐的申公子。见众人无人应对,我便坐起说,可能是我。

    “一位官大人特命在下转此文书与公子。”这人一身杂役打扮,看我一眼便相信了我,猜应是描述我的特征,尤其是在这堆书呆子中间,显得比较扎眼。

    这里一群书呆子在我拆开书囊过程中,竟还在讨论平乐是何处的问题,这个说只听过平阴,平,平阳,新辟的平安,这平乐却听着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

    我随口答疑,一个小聚落,无甚名气。

    其实我知道仲道兄指的是平乐观,但是若说明岂不泄露身份。

    我注意到那个杂役没有要走的意思,应是要等回信,赶紧取出书简一看。墨迹尚新,甚而有未干沾污的,字也少得可怜。

    王府,君来否?

    我寻笔墨,只多写了几个字,“两日,速携以归。”

    旋即卷册纳入书囊。

    我与那杂役交代,去面见那位大人,只说“那人知晓了,只说回去回禀蔡大人,望大人速归。”

    我怕回去的时候杂役回禀被她听见,会让她知道我来了。不如表现似乎是蔡伯父关心她,和我毫无关系一般。既然仲道兄找我能用暗语,我如此回之他也定能明白。

    随即付账扬长而去。丢下了满桌酒食,似乎忽然我竟没了胃口。

    不想催马,只想让马随便带着我往前走。

    我努力告诉自己,这样最好。可是依然凄怆难解,我又能如何是好?

    日头西斜,我仍不想催马扬鞭,只想随意在两日内走回上林便行了。我努力把思绪转到私学上,却总在那群书呆子中看见她的脸。

    “想我为何不来见我?”伊人一袭男装,俏目通红。

    “你可知你在我心中已扎下了根,再无法驱离?”眼中之泪已顺这那梦中脸庞流下。

    “我知道你心中有我,我很开心,在那里,银铃姐姐不会赶走,也赶不走我。这便够了。”伊人又笑了,一切还是那么的美。

    我是不是个混蛋?爱这个,不负那个,却又对别个念念不忘。

    现下男人确实可以姬妾成群,但我却不想如此。我多想和一个自己的爱人一起度过一生,可现在我已经有两个妻子,我甚至不愿意定谁为正妻。

    我只是一个不想拖累你的人,若你可以,忘了我;若我可以,忘了你。

    枝头泛出新绿,田间映出新苗,仲道兄可以好好待你,而我除了一次次对自己的妻子抱歉,便是一次次离去,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她真追上来了。

    “想我为何不来见我?”伊人真一身男装,眼圈泛红。

    “你如何知道我来?仲道兄何在?”我不知道是仲道兄脑袋发热还是什么。

    “卫大哥喝多了,正睡着,我才跑出来的。若是蔡伯父真的派人前来,何故要在城外等侯?”伊人咬着嘴唇,有些忿忿地回道:“如果是下人,卫大哥为何只写那聊聊数字?若真是蔡伯父家人,又何敢用如此语句回复卫大哥?”

    这却是我的疏漏,按说那时该是我最清醒的时候,未想碰到男女之事时,却总有些糊涂。

    但我不能糊涂,看着她有些失魂落魄,说不尽的凄凄戚戚,心中有些隐忍不住,却终究压了下去。

    “你嫂嫂担心你,让我来看一下,怕你出事,碰上同去的仲道兄,本打算就让他带话,可仲道兄却邀我一同劝你回去,我不愿,又怕拂了他的好意。你弟恬一切都好,我来知会黄小妹一声,请放心。”我拱手,脸上尽力做出平淡无奇的表情。

    “莫作如此无情,你自己想来,却拿银铃姐姐做幌子。”伊人竟笑了,却转瞬又哭了:“你可知你在我心中已扎下了根,再无法驱离?”

    泪真的留下来了,我平生见不得女孩子落泪,却也只能背过脸去。

    “我已为人夫,忘了我。”我努力挤出这句话,自己感觉已经软了。

    “我知道你心中有我,我很开心,在那里,银铃姐姐不会赶走,也赶不走我。这便够了,子睿大哥,一路珍重!”耳中听见她的笑声,仿佛一切又变得那么美。

    一日后我才回到上林苑,我不知道这一路怎么回来的。

    但我知道怎么到的,因为是银铃挽住了我的马缰。

    我扶着她,她扶着我,我努力笑着说,可能得睡一觉,很久没睡了。

    银铃说,那便休息吧。

    我仿佛把一切都告诉了她,银铃似乎没有听完,便说,算了,一切都过去了,睡吧。

    银铃没有怪我,她一直安静地躺在我的怀中,和我一起睡着,等我醒的时候,她依然在我的胸口。

    我猜,这两日,她也没有睡好。

    我用手抚摸着银铃瘦弱的肩头,心下有些痛。我想,我是个不称职的夫君。我甚至不知道正确的做法是什么。我有些赞同自己的做法,但是又遗憾这次本不该出去,却让她再伤一次。

    怀中的妻终于醒了,或者一直没有睡好,没有睡眼惺忪的喃喃轻语,却有一番幽幽惆怅:“其实你还是忘不了她。”

    “忘不了就忘不了,若忘了,岂非智太无情?我欲与伊相恋,便抱定娶之爱之一生之愿,当年我曾第一次有这样的心愿。可天知我生世竟如此,铃佩既与我,我何能负之?就是你们二人,我都不知如何一起面对。想要对你们好,都不知如何表达。若铃既佩,佩既是铃,多好!”

    “其实是我从佩姐姐那里抢了你一半。”怀中妻忽然喟叹道。

    “其实……不是。”我很想把事实告诉银铃,但总有些担忧,终究不便说出。可此话已出口,银铃“嗯”一声疑问已出,立刻从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形象换做不正经的登徒子状貌:“其实就是我色心太重,我觉得铃佩皆上上品女子,莫若皆娶之,坐享齐人之福为上上之上上也。”

    铃儿哼了一声,锤了我一下肚皮以示惩戒。

    我询问可不可以去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

    银铃情绪忽然又低落了,说自己的那个事情又不正常了,如此以后如何生我们的孩子。

    我问那事和生孩子有何瓜葛。

    肚子又捱一记小拳头,才听到解答,不过伊人也属于初窥门径,只说,每月一次都正常才好怀孩子。

    我说多做应该就行了,并提出开始尝试的意向。

    肚子不意外又遭到攻击。不过这次伊人表示同意。

    总之,不少女孩子通常会用一种方式表示同意,反对,疑问等一切意见。不过这种方式通常都是男孩子作为受害者。

    我回来后第二日,仲道兄也未见来寻我商讨,不过既然皇上未派人催我,我也不去催他。

    子龙兄最近有一个特殊的动向值得注意,他那几日每日和小孟起及其弟弟妹妹一起过来看那个孩子,回去的时候则小孟起先拉着弟弟们离开。

    后面的事情,整个平乐观的住客都很清楚,因为我们会有意无意地一起聚在宋的屋里,喝着酒聊着天带着相当的恶趣味监视子龙兄在夕阳下与那小女孩牵马一同走。其中越侯及越侯夫人表现得最欢快。

    宋想和其他人换房间,都被大家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其中秋鸾曾表示可以考虑,还提出自己同屋的姐妹也不反对换屋友,不过被宋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那小女孩据说叫云鹭,那年十四岁,子龙兄比我长一岁,二十一了。宋说,女二男三,合周易女阴男阳之说(奇数为阳,偶数为阳),若有成,当为今年。张林说完了,子龙兄太老了,子龙六十的时候,那女孩子才四十,女孩子家里人必不愿意。

    不出意外的是,张林被揍了。

    我一向认为很多时候我对于谁揍人谁挨揍都是料事如神的,尤其是揍人的那个都是我的时候。

    不过我也有点隐忧,我怕她父亲真的不同意这门婚事。

    银铃却说,一定能成。

    我相信银铃,尤其是她的推断是我喜闻乐见的时候,我就加倍相信。

    于是第二日,银铃忽然神秘而带有兴奋地告诉我她可能怀孕了的时候,我差点乐晕了。

    那年,我二十岁,即将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

    注1: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憋不住注一下,虽然古代存在“毛发骨骼受之父母,不可弃之”这样的意识,但是存在一个时间节点,即男子在弱冠后(二十岁),女子在及笄(十五)之后。有些人却坚持认为从小开始就不能理发剃须。尚记得有位仁兄曾在留言区留言称,看见子睿剃须,就再也不看了,说我什么都不懂。我当时说对不住,我写得不好。但我并不认为我是错的。其实即便是成年后修剪头发和胡须并非那么严格被禁忌,即便在贵族大户家也是如此,毕竟古籍中有这种手艺人存在,当然主要工作是修剪,而不是落发。至于我为何这么回复是因为其实写到子睿剃须已经有不少章了,我想,这位读者看到这里才决定不再看下去大抵不应该是因为这个他所认为的疏漏,而是我写的不好,这就我为什么那么回他的原因。其实那位读者只需考虑最简单一件事情,古代画中小孩子无论是寿桃头,阿福头,还是左右两个小冲天辫他们的小脑袋上都有不少是光着的,我们正常小孩在不剃头的情况下能长得出来那个头发分布么?古代有些帝王像的胡须为何没有下颌上的部分,或者干脆到了中年都静面无髯,难道皇上也需净身么?开个玩笑。头发胡须还是需得人不时修剪的。此段注明思来想去,不注,怕以后还会有人问,注了太长,所以,在VIP版本中我不会贴上这个,免费版本时补看。其实不仅这个,还有人提到我在说话中用过很多我,还说古人都不是用我的,应该用吾,余之类词,当然还是说我什么都不懂。对此我很为难,到现在我终于憋不住,说两句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诗经》中《黍离》,春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史记》,西汉)这两句话都很有名。我就不多解释了,我写的东西里有吾,有我,完全是看用哪个字读得顺。还有人说那个时候没有五言诗,都是四言诗,还以曹操《短歌行》为例,当然还是说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曹操还有一个《蒿里行》,他的一个儿子叫曹植写过“相煎何太急”。其实,再延伸一点,他的另一个儿子曹丕写过第一首七言诗。

    ;

第一百七十六章 幸福

    天变

    第二卷天边

    第一百七十六章幸福

    银铃在片刻后就开始后悔告诉我这件事情,于是她不停提醒我仅是可能。

    可是她依然只能摇头叹息地看着我,叫我小疯子,或者大疯子。

    这不能称之为诋毁,因为我确实乐疯了。

    或许银铃终于忍受不住了,她表示希望我出去走走。我自然不愿意,明确表示要和怀了孩子的妻在一起。银铃做瞌睡状说自己得睡一下,而我“不如去稍远处寻人说话”或“能滚多远滚多远!”。前一句是最初的表达,后一句是我磨蹭一刻仍表示一起休息并明确表示不肯离去后得到的回音。

    我灰溜溜地出来,遭宋和张林的嘲笑,一起说我欺软怕硬。

    不出意外,张林又被我揍了。宋屹立其旁,气宇轩昂,正气凛然,情绪一直保持稳定。

    我认为这从根本上表现了我并非欺软怕硬。况且没带史官在侧,这令我非常安心。

    于是,我情绪好了很多。再想到我和银铃可能就要有孩子了,这日我看什么都开心,只是偶尔有些焦虑。

    这焦虑不是为他人,不能确证有孕,着实令我不安。而我又不知如何确证。太医令张仲景大人被逐,虽已被起复,但尚未归来,其他大夫我总觉得不放心。

    出去散个心,让自己别这么兴奋,应该是好事。

    既然出来,不妨寻人,既然寻人,便去寻后两日的合作者最好:仲道兄。

    不知他回来没有。坦率的说,似乎银铃可能怀孕的事情一出,她的影子便淡了些,而且通常她前面还有仲道兄瘦弱的身影闪烁。

    那日日头正好,暖暖的,新草绿意可人,缀以点点叫不出名字的杂驳花朵在其中摇曳,正是游玩散心时节。即便不骑马,独坐上林草海之间,也是件美事。不期然,我先看到了子龙兄和马小姐,两个人在一片池前草坪坐下叙话。不过多是马小姐在那里笑盈盈滔滔不绝,子龙兄则微笑着安心倾听。

    没去打扰他们,且让他们能充分享用自己时光为好。

    我知道那是最幸福的时候,作为过来人,鄙人显然对此很有信心。

    佩儿似乎却有不同看法,当纳兰霍兰在身边问她一个人愣神在想些什么的时候,她总回答在想着我,想着我在干什么,想着我该在哪里了。只最多加一句,银铃不知如何了。纳兰霍兰向我告密时,说佩儿总是说着说着便会忽然傻笑,莫名地透着一种甜蜜的滋味。

    她说她自小第一次去襄阳见过我后,回山中便被告知自己将来要嫁给我。当时自己想得奇怪,说自己大了,却带着一个只能爬的小夫君,岂不怕羞。我的岳母大人很是嘲笑了一番当时的小傻佩儿,说你长大,难道那小男孩不长大。这个小傻瓜终于恍然笑了。不过那时想到我就她总觉得害羞。看见寨子里其他人成亲,便想着自己和一个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小孩一起穿着红衣到众人之前,会让她想着想着傻笑起来。

    随着佩儿慢慢长大,不知从哪天起,她头脑里一个还只能爬的小孩子便会幻化出一个个年轻英俊的青年男子,那些年里每一段日子他们都在变化,衣物神采相貌都不尽相同,只不过这些男子却有同一个名字。

    她只能在岳父大人的描述中将头脑中那个人的样子不断修改。可这个小书呆子居然乐此不疲。还说,相对于父亲逼迫她学的背的那些书,她更愿意傻傻地在午后的窗前想我的模样。听说我封侯,岳父在山里大摆筵席,山寨里很多人都向她贺喜,她说出嫁前在山上的那些年,那天她最幸福。

    每当听说这个,总是觉得特别愧疚。未到那年潜山之上,我从不知她的存在;直到那年冢领山之上,我才知她是谁。

    我长大后她第一次见到我就是那年洛阳。那年我的那个内弟司马彪要去河内温县读司马氏的私学,岳父大人便让她顺道跟着游历一番。自温县归来,回来路上本已经走过了,她忽然想去洛阳看看,其他族人也无异议,于是便从南门进的洛阳。和我当时从北门兜进去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没想到进城便听说平安风云侯也在此城中,真喜得佩儿不知所措。佩儿想偷瞧我一眼。正好听说有人在宫城和濯龙苑之间的北城门附近几次见到我,佩儿便真就自己去了。一时片刻自然难寻到,没想到这个小书呆子还真就让车停那里等我了。

    这一等出了麻烦,路边停了一辆女子的华车,一停就是半晌,这正是广大洛阳纨绔子弟和无赖恶霸所喜闻乐见的。除却在外面言语不恭的,更有有恃无恐的无赖便要掀帘看看。这一点上襄阳地痞流氓们就要有品味且含蓄得多,他们大多喜欢贿赂无良小孩或者干脆直接骗好奇小孩去掀。可以作为证明的是,子涉就没少赚过钱,我就没少被骗过,往事着实不堪回首。

    她那日正自后悔自己的唐突,无奈惊慌之际,却听到了一声洪亮的“滚”。车边围观之人便有人惊道:“平安风云侯!”

    她说她好半天才平静下来,甚至想跳出车来,哭着跑到我的身边。

    可她终究忍住了,她早清楚我并不知晓她的存在。她只知道,我并未婚配,而且一直推拒别家的联姻之请,就等着十八岁时候迎娶她。

    她一直在帘后偷看着我。说比她想象中高大,没有冠冕,一身的黑色,提着一只长满尖刺的怪兵器,道不尽的魁伟雄壮。说我一直没有看着她那辆车,心中虽有些失望,却更是欢欣喜悦。她只能看到我的侧脸。她说这是她看到的最英武绝伦的面孔。我自己记下这些都需打些寒战。

    自小到大,那一刻,佩儿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

    我觉得我必须如实告诉她,便老实交待听她那句答谢话,当时我就想掀帘子见她。只是为了保护自己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形象,只得作罢。

    未想佩儿却笑称自己知道。

    佩儿说,那日客栈中若只和我相见,她已经决定向我和盘托出,与我相见,故而力邀我留下。但关键场面上还有一位孟德兄,且孟德兄宁可暂放公务也要留下,只得一并留之,挂帘相见。她还说,很希望有人寻孟德兄走。

    她还说观孟德其人虽豪爽大度,却似心机颇深,而和我说话却直率得很。显是极为信任我,她便觉得我确是一位君子。本想等我独来之时便与我道明,未想一个小妇人却寻着了她,给她个条子,让她入夜切莫开窗向外看。她不知何故,但觉得那小妇人全无恶意,原本雀跃的心思也收敛了些,便应允了。

    那夜,她知我住在同一家客栈,心中极想去寻我,却终于忍住了。她说,她也想再看看我是否如她心中一切想象。

    后来,那十常侍家那个无赖亲戚来寻衅,被孟德赶跑了,自后我一直在她窗下对面屋下。而且,不让他人说话扰民。

    她说,她看见我似乎有些悲伤。

    她说,她多少次想推窗,唤我进来,却终究忍住,只在窗缝中看着我。

    那夜她一宿未眠,直到我离开,她不知道我要去何处,只想着,或许我还会回来。直到后来问了来探访她的孟德兄,才知道我去北方了。

    她说回越地的一路上,她想着我,会忽然哭,会忽然笑。梦中几乎天天都有我,或是在雪原被恶狗围攻;或是在风雪中被狰狞的胡人穷追不舍;或是在雪地里见了其他女孩;或者被人雾中偷袭,中了毒箭。她每日都是被这样的恶梦惊醒的。

    窃以为,佩儿的梦还挺有前瞻性的。

    她说岳父会经常提到我的性情,说我品性端正,有古风,尊师重道,扶助幼弱,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她说她早该想到,银铃本是父亲专门派来照顾我,以及看住我不让我负佩儿的,父亲不能有负他人青春,便只能耽误自己女儿;而这些我的种种都是银铃讲给她父亲听的。所以,她没有想到我和铃儿已经积累了十几年感情,铃儿已爱上了我,讲我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什么缺点。

    一切后面都无需再提,她说,她本想离开,不耽误我们。因为她觉得自己多余,又觉得对银铃有歉疚之意,只想如此补偿于她。却被我一追,心里一软,便再无退路。

    她说,她想着自己已终于成为了我的妻,自己还怀着我的孩子,而我又一直念着她,这便足够她甜蜜了。

    佩儿不知道,银铃曾在冢领山上告诉我的一件事。她曾想过若我真心喜欢上谁,便让我娶这个女子,然后自己离去,死在父亲手下亦无所谓。她觉得专为这十八年前的婚约,牺牲了我的幸福,她无法接受。我曾问,那如何便可无视铃儿的幸福。她却说毛发骨骼受之父母,既受之,还之以命便足够了,其他又何妨?而她喜欢的本只有我而已,我若娶了她人,她也得不着幸福,死又何惧。我不敢和任何人说,这只是我和银铃之间的秘密,现下,已经成了甜蜜的秘密。

    她终于渐渐淡去了,或许最终她留给我只是酒后眼角流下的几滴泪,以及心中那从未停下的潜山上的飞雪。

    我觉得现下紧急地是我需要找公孙大人和马大人聊聊。

    切莫让一对已互相倾心的人,被人生生拆散。我,佩儿,铃儿尚有遗憾,或许忻儿或怡儿会比我们幸福更多。己所不欲者,莫使他人无可奈何而为之。此事,我需帮忙。

    言毕我便拨转马头便要去凉州马家,不过想想决定先去寻子龙兄和未来的云鹭嫂嫂说话。思定,笑骂自己没个定性,没想好,便到处乱跑。

    未及跑开,忽觉得侧畔路上车轮声大作,及得转头,便见校尉和仲道兄在一辆马车前的御位上,车子包裹很紧,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要说这个组合很是奇怪,不由得我再拨转马头上前。

    校尉和仲道兄也看见了我,都兴奋地与我打招呼,一个称兄,一个道弟,不亦乐乎,仲道兄还险些摔下马车。

    “你们像是从长安那个方向而来?”

    “正是。”

    “仲道兄何时回来的?”

    “昨日,带黄姑娘一同回来的。”

    “那这车怎么回事?”

    “老师好酒。我想起之前躲在长安时看到西市卖一种当地酒,看着与乳汁一般,口感稠厚,味道醇香,还有一种桂花香气。听到那里,老师便击掌笑道,说那是此地黄桂稠酒。宁便请缨,烦劳秦将军载我去买酒。贤弟要尝尝么?”言毕未待我回应,便拉开车前窗口,手进去搜索一番,提出一个小坛子,递给秦校尉,由校尉抛与我接住。

    我笑道:“仲道兄,何时喝你喜酒?”

    这厮一脸幸福,看得我都有些恶向胆边生。这厮只说贤弟说笑,以后再说。还说,里面大坛子不便拆卸,过两日再送两个大点坛子去平乐馆。

    赶忙说不必,若好喝,我自己去买就是,怎堪烦劳。不过我还是很不客气地揭露了秦校尉:“这么快就开始讨好未来老丈人。”

    校尉笑着解释:“主公叫我来的。”

    不过看他脸部表情,就知道他是极乐意的。

    “我二哥回来了?”这日好事不少。

    “主公昨晚回来的,还让我给您带个话,说让您过两日再寻他。”

    我摇头,“我二哥应该说的是:若碰上我家老三,就和他说,这两日莫来烦老子睡觉。”

    校尉惊诧之极,“越侯之言,几无一字错漏,就个‘烦’字,换作‘扰’字便可。连语气都一般无二。君如何知之?”

    我眼皮半耷拉着故作无奈笑道:“且问你家主公就是了。回去碰见他若醒着,帮我带回一句:要睡两天?你睡死了算!”

    我忽然想到了仲道兄还在场,赶紧看向他。此时此人正张大着嘴,呆看着我们俩。博士祭酒显然在理解我大汉乡间里弄的发小间亲切问候时缺乏理解和接受能力,大约片刻后才吃吃笑了起来。

    心里安心了许多,仲道兄虽是博士祭酒,倒不算迂腐不化。

    快乐地打发走这两个快乐的人,我决定去寻那一对现时应快乐得很的男女。(注:此为地、的、得的使用范例)

    他们果然还在那里,与我想的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除了这对男女,在他们近旁还有一条黑狗。上次远远路过看着没事,以为就他俩,这次不待我接近此狗就蹿到我的前路上咆哮了起来。

    心中不由暗骂:“这仨狗男女。”

    小云鹭唤回了这条狗,不过名字似乎和子龙兄有些近似。考虑到是狗名,应该是:紫云龙。

    我很有兴趣的问了这条狗的名字和子龙兄的联系。云鹭小姐居然还有点害羞,然后就说出了一句蠢话:“我给这条狗起名字的时候,还没他呢!”

    子龙兄和我或许都能理解她的意思,不过这个接受起来稍微要差点。

    云鹭小姐也意识到了,赶紧解释:“云鹭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那时候还没有和子龙好上。”

    子龙的白净面皮渐渐罩不住红晕了。

    云鹭小姐早就满脸霞光了,赶紧又摆手解释:“我还是说错了,云鹭的意思是那时候还没有和子龙在一起。”

    我觉得需要在子龙兄脸色发紫之前介入了。

    我举手打断这个小女孩的进一步可能导致越解释越黑的说辞。直接对子龙兄说道:“我与玄德,云长,翼德皆以兄弟相称,君则直称其为大哥二哥三哥,既如此,我二人何不结为异姓兄弟。”

    顺手取出那二鸟贼赠的什么稠酒:“且敬于兄长。”

    子龙兄还是有脑子的,和他身边那个小女孩有明显的差别。不过这种陷入爱河中的男人,有脑子也很有限。

    所以虽然接过了酒,还是问了一句:“承越侯贤弟美意,云知君欲助我,只不知是何美事?”

    忽然旁边土包上探出一个脑袋:“自然是代你向我父提亲。”

    闻得此言,云鹭立刻羞得捂住脸,片刻又忿然松开,很是不满地转脸看着上面,“哥,你居然一直在偷听!”

    这个小大人从山头站起身来,不过也没见高许多,很是闲适地整着衣服踱下土包:“那是,你带了紫云龙,我想派人偷看你们近况如何都不得。休、铁二弟怕得罪你,必不敢如实报于我。只得我亲自来。哎……你们也太磨叽了……”

    “哼,这么说来,你倒是辛苦了。”小云鹭很是不屑自己哥哥的说辞。

    小孟起不理这种挑衅走到我们身边。朝我们略一施礼,便继续转向自己妹妹解释道:“公孙大人不便为自己一员爱将而竟至求娶其他诸侯之女。思来想去只能让越侯出面,我前几日便想寻越侯大人相助,却没想到,前几日偏巧越侯大人不在,害得我与越侯夫人推说是来寻你的才掩饰过去。”

    我点头,没想到这个还有着稚气未脱的脸蛋的小孩子居然心思颇细。我十五岁时尚只是个懵懂顽童罢了。

    云鹭似乎也开始有点感激她的大哥,不过还是有点羞涩,只得不停看向子龙,间或瞥几眼自己大哥。

    “确是如此,我与子龙兄结拜,再去令尊那里便是为兄提亲。即便不允,令尊场面上也必会给我这个辅政卿点面子,寻些话先行搪塞拖延,而不会断然拒绝,不致以后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

    “你还是四辅政之一?”云鹭小姐显然不属于这个天下,这点事情都不知道。

    不过这个小女孩看了周围三个人的目光后,陪着小心继续说道:“我真的不知道朝廷的事情,平日里从未关心过……”

    言毕,忽然甜蜜地傻笑了起来,似乎她已看到日后的幸福生活。

    我想子龙兄或许就喜欢上她的这一点,对官场毫不关心,没有心机,有什么说什么。

    其下,孟起也要与我们一同结拜,我不同意。我表示如果将来子龙兄娶了令妹,那么你得喊自己妹妹嫂嫂。孟起感觉到了这个危险,看了一眼自己那位气势忽然有些嚣张跋扈的妹妹,又恋恋不舍地看看我们手中酒坛子,终究放弃了。

    我跑到父亲那里换的正装,我知道父亲那里有。父亲不知道我要干什么,还问我要干什么。

    出现在马家时,西凉伯很是惊讶于我的到来。我也不喜欢绕弯子,直接点出本次来意:就如我回答父亲说的,为辅政卿找两个东西两边的帮手。

    当然为了巩固我们的联盟需要有些政治上的牺牲,这个牺牲就是他的宝贝女儿。

    我怀疑是慑于我的身份,似乎虽觉着那些开心的客气话里有些不情愿,但西凉伯还是表示非常感谢我能关照他家。这件事这头便算无碍了。

    如果最终得成,这便是我最后一次能称之为寿成兄。

    辽公那里自然也得去。经过亲切友好的对现下形势的分析,辽公主动交出自己儿子的幸福。我却表示不用那么牺牲,牺牲你带着的某个相貌俊秀的爱将就行了,比如子龙兄。

    公孙大人大笑,到片刻后只能看着我笑而不语,最后说他早知道子龙有点什么事。这几日子龙一出去就是半日,大多说是去寻我,公孙大人倒是乐得子龙与我交好,便一并允了。不过一日公孙大人偏巧有事,便着人去我那里寻子龙兄,却没寻着,甚而我都不在。回来似乎看见子龙在某处,那差人还未得近前,却差点被条恶犬追得半死。

    场面上的话比这个绕口且高尚得多,我懒得一一记述。我只知道后果:从此,孟起不再叫子龙兄,而换作妹夫。我则叫云鹭小姐叫小四嫂子。

    看我回来后乐得风风的,银铃醒后,脾气温顺了很多,但还是忍不住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喜事。这使得冷静下的我可以直接反问我更感兴趣的问题:“你如何觉得自己有喜?”

    她说自己今日晨有些晕吐之症,被婢女看到,贺道该是有喜。

    我对为什么有孕就会有晕吐现象有所疑惑,但是想不出个所以然。又架不住身边伊人不停追问,只得先说需请好点的大夫好好看看,免得让自己心神不宁,然后便乖乖交待子龙和云鹭小姐的好事。

    银铃却皱了皱眉头,问我此事有无通报孟德兄。

    我拧眉摇头,旋即恍然点头,赶紧站起转便走。

    丁原原为西北人,他的手下和马腾韩遂的部下千丝万缕有不少关系,很多都互为旧部,只是分封关系才被调至东北,当初如此为的就是为东北派系卢植公孙瓒之间填进一个牵制。

    我此举,虽是促成一段好事,却等于给西北派系和东北派系两帮建立了一条政治联姻的纽带。当初我劝他们能成子龙兄云鹭小姐之美事,还当做理由的,却忽然变成了一件对我们某个辅政卿颇有些不利的昏招。

    此事对孟德兄北面卢植、丁原、公孙瓒三家矛盾算是一种调和,与其他人威胁不大,却必然给孟德兄北面的压力便大了很多,以后削藩之时,孟德却要为难许多,这还是且不论东南边的袁本初。

    未及出去,又转身回来,若无好的应对,去便只是挨骂。

    银铃似乎已有计较,笑着提醒我:子睿勿忧,你的应对鲜卑之计或许可行,不过最好和其他辅政商量一下,尤其是总领的人选。

    “我想到一个人,但是,却想不出另一个。”银铃的提醒恰到好处,我立刻能理清头绪,以我的急智和与银铃的默契,立刻就能说出来:“就是那个在东边的,总觉得这个不合适,那个不妥当。”

    银铃只说了一个名字,我一拍大腿,转身就走。

    走不两步,回身狠狠亲了一下我的可爱的妻。

    再走不两步,又回身,这次我却换上了一脸悲戚。

    银铃盯着我的眼睛,陪着我黯然道:“只能如此。”

    我想了许久,猛的点头:“此事……看来只能由我担责任了。”

    我请来了其他辅政,在偏殿坐下,开始讲我的对鲜卑的应对,这是他们很早以前就让我考虑的一个方针。

    “我华夏之邦,自周时,便从未能尽驱北戎。该因其全民皆兵,但凡其民,皆识骑马射猎,其安身立命之本与战时技能无异。纵重创胡虏,凡十五年一代,而北患又至。而我朝之民多稼穑之农,每日从事只锄耒镰杵耳,此种征发之兵何能与自幼习骑猎弓射之徒相较?莫若……

    我在图上西北和东北边境上各划一块。

    “此番诸侯一同进兵打下的疆土,本不适合田耕,又需不停提防,必靡费大量粮草兵器衣物以及大批兵员。不如我们用来与民田猎。他们可游牧,我朝又非无牧民,便让我朝羌,匈和汉人牧民都去那里放牧,以游牧对游牧。尽徙鳏寡孤独者,国以官库资之,同往拓之。则三十年,我大汉之北有我牧猎之民,国有无尽骑射可用,何如?”

    饶是父亲已经做好了我乱出主意的准备,但还是被我吓了一大跳。

    三位长辈愣是把我晾着半天没说话,兀自出神想着。

    最终,老师“嗯”了一声后,说出了最要紧的一句话:谁可主此事?

    “西为骠骑(李真),东为车骑(何苗)。”

    “子实有余,而苗不足矣!”父亲摇头。

    “子实为陛下爱将,背后有子玉,左右有父亲,西凉二虎,可确保无恙;苗为皇亲国戚,云中,燕,辽三家必拼力支援。”

    “东北那三家未必能心齐,若致互相推诿,如何是好?”孟德兄忧虑道。

    “智已促成西凉伯之女名云鹭者与辽公大将赵子龙之婚事,西凉伯手下多燕公旧部,丁大人手下多寿成兄旧识;卢公为公孙大人之师,自不必谈。我等多与这两家联络,便可令孟德兄之北三雄暂时相安。若需他们反目,因西凉与冀幽相聚甚远,这文章也方便做。”我都有些脸红,这种因果倒置的话我怎么说得这么心安理得,况最后一句确有些权术狡诈的恶心所在,令人不得宽怀。

    “子睿行事不妥当,怎可不与我等商量,便独自为之,岂不逼我等附议?”父亲相当不满意了。

    虽有重重疑虑,但终究通过了。父亲这就拟了一份奏章。我原以为是妙计,但是三位长辈都没有过多夸奖,各人都是满怀心思。我很奇怪,我总怀疑是我遗漏了很多重要的地方,只是这些地方与我无碍,故铃儿和我都想不着。

    待老师孟德兄一走,父亲就停下了笔,说出了那个走之前令我“黯然”的理由。

    “何苗有小勇而无大才,其治下百姓恐要遭难。”父亲甚至有些生气,“子睿用计,只为能成,图一时痛快,却不知人善任,那种人丢在那种位置上是,绝非百姓之福。子睿欠思量,不知以后交你辅政,你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孩儿错了,只因实在无法可想。”我继续黯然道:“撇走了何苗,日后父亲,包括老师,孟德兄及我,日后主政都能更为顺畅。”

    “不过此法,却可一试。此是大计,其间也确有精妙之处。”父亲脸色稍轻松一点。“乘这次鲜卑大灾,或许几年内都无力南犯。而且我们借粮周济,他们再不济也不会几年内无端寻衅,过两年看看有没有能换掉何苗的人。你须得尽早见鲜卑使臣,此番拖得够久了。”

    “赦儿明白。”

    当日,皇上就下旨赐了子龙兄和马小姐的婚事,我觉得整个计策中至少这件事是最好的。

    那日我要去见仲道兄,却看见她和仲道兄在一起。她哭了,似乎诉说着种种,然后问仲道兄。仲道兄失却往日的满腹经纶,只是静静地听一段,加认真地点一次头。

    最终她投入他的怀中。伊人在哭,仲道兄却无言。

    我想这也很好。心底有一种不名的舒畅和一种莫可名状的叹息。

    未多想便离去了,此时相见争如不见。

    我给校尉还当了一次信使。因为他的主公还在酣睡,一个自称长姊的人说我二哥几日几夜没合眼地往回赶。

    自然又被自称母后的人唠叨了一番,不过总算能等到了任小姐的回信。

    我琢磨着这也非常好。

    未想路上居然撞上子龙兄孤身一人,问讯马小姐何在,子龙有些不好意思,只说送回去了。我便拉他去此苑织造司曹。

    询问一番后,请苑内裁缝按照子龙兄的尺寸,做几件锦袍。问道需多少钱,那管这里的小吏只说越侯吩咐就是,何敢要钱。我觉得不合适,从怀里搜出一锭金,便丢给了他。只要求:快做好,要做好点,送于辽公赵将军处。

    子龙兄还未及说什么,我便劈头打住了他:兄弟没什么可送,兄长不收,便是不给兄弟面子。

    子龙兄顿了一番,无奈笑道:越侯颇会两句市井切口,如此云无以为报,只能先多谢越侯贤弟了,哈哈。

    回去后陪着铃儿照看了一番那几个小朋友。铃儿告诉我说,他们要收养那个羌人小女孩。我问他们是谁?铃儿瞪了我一眼:自然是子龙和云鹭小姐。我点点头,这番他们没得争了。铃儿还说,他们受了旨意,便结伴来寻我,我却不在,他们来看了一番,还给孩子起了名字:雪晴。

    我问银铃,可问他们名字来由。铃儿说自然问了,他们回答二人名中皆有云,他们的孩子若有风雷雨雪之类岂不妙哉。前几日见到这孩子正是雪晴之后,而他二人结识,相恋都因争这孩子而起,恰如雪过天晴一般。

    我心道若是夏日,这孩子便是叫雨晴了。那岂不和我子涉兄弟女儿同名。你们搞的这番云雨之事,可真麻烦。我这个笑话带点秽色,只敢自己想来笑笑,却不敢与人说。

    我问铃儿另一个孩子如何起名。

    铃儿说应该爹起。

    我说第一个孩子不是我的,我叫她亦悦,第二个孩子,我便叫她亦欣吧。

    铃儿却陷入了沉思,半晌反问我,哪个“忻”?

    我写下了“欣”,铃儿却改成了“忻”。我说其实是一个意思,她却说随她姐姐吧。

    不知怎么的,我很欣慰。

    要说我收养的目前都是女婴,看来街面上男婴抢手,落不入我的手。

    那个女囚乳娘一直在我们旁边听着,听我说完便频频说这个孩子有福气,忽然请我帮她的孩子起个名字。我想了想,问了她夫家的姓,她说姓黄。

    我沉吟半晌说,叫欣怡吧。

    铃儿问我为何,我说,咱们孩子和她的孩子其实都算是命苦之人,只希望以后能快快乐乐。

    她没再多问,我希望她多问,她却没有。

    不过我想她已经理解了我的心情,居然说要服侍我沐浴。还语重心长道:能彻底放下就好。

    第二日,我就见了鲜卑使臣。仲道兄一番引见叙礼,然后罗里吧嗦地引经据典向对方解释,比如我们这里这种事关礼仪的事情是很正规的,我必须沐浴斋戒几日才可与他们谈判。

    显然我没有沐浴斋戒,反正他也没法查我。我只知道自己前一天晚上洗得干干净净的,证明人是越国平国夫人,她目睹且一起经历了整个沐浴全过程,她还称之为“浆洗夫君”。

    鲜卑使臣显然很了解我,没几句就问到了天狼。

    大凡北方外族人都很喜欢谈我的这件兵器,而且都很想要,最起码也要见见。

    我自然回说,没带,不过可以给你们看一个山寨的。

    于是我让人送来了皇上赐的那个,并解释说形貌尺寸大小,都一样,就是重量轻点。并顺便打算卖个人情,为此地寻一个发财之路:此高仿真天狼系上林苑铁匠铺荣誉出品。接受预定,尺寸齐全,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如果真想订购可以照顾你们鲜卑贵族,买一送一,量大有更大优惠,我可以当场签售。

    当然场面上我没有这么说。

    仲道兄事后点头一本正经说道:“很有大家风范,奸商风骨。”

    我越来越喜欢我们的博士祭酒了,我总觉得太学的孩子们不致成为书呆子了。

    我承认那几日我有点开心过头,不过场面上还算掌得住自己。

    我有一个鲜卑人兄弟,所以我相当直率地转到了正题:你们的单子我看了,我朝上下一致决定借粮给贵部,东西已经调集在路上了。之所以迟见你们,一是因为接待外宾,要沐浴斋戒;二是我们这里刚也遭了灾,前几日大雪,贵使节等都见了,政令下达迟滞,东西调运也困难。为了永修同好,贵部的困难我们一定帮。

    开埠互市么,皇上允了。这次我们双方冲突本是旧怨累积,既逢天灾,那些我们占的地方将尽数退兵,广设市埠,进行交易,我们会买你们的牛羊马毛皮,你们可以买到盐,布匹,器物。希望我双方不要再出现互相残杀之事,贵使觉得这样可好?

    关于贵单于公主和亲之事,陛下只两位公主,现下两位公主都已出嫁或定亲,我们不想让宫女充数,怠慢于连单于,再等等如何?我汉人女子十五之前需得成婚,重臣之女约十一二便大都订下婚约,她们嫁于于连单于,岂不降了于连单于身份。若是鲜卑各部首领,需得多等几年,让那些小姐长成。而且未免厚薄不均,引起贵部内部矛盾,总得列个首领名录,以便一次补齐数目送去为最好。我们也希望一结秦晋之好。

    全篇唬人的话中就秦晋之好这一句费了我颇长时间来解释。我一直后悔干嘛不学他们多用禽兽的类比,如同什么苍鹰只与猎隼嘶鸣;豺狼只与山豹竞吼。

    我处处替他们考虑,极尽关照厚道本色。加上他们汉话大多不错,基本上还能让他们满意。但终究让他们憋不住的事出来了。

    他们拐弯抹角地问我关于羌人的事情。显然,他们已经听到了风声,我想他们怀疑我们是因为羌人闹事,无力继续对鲜卑攻势,才服软的。他们或许感受的不是我们的“诚意”,虽然其实没啥真的诚意;而是一种怯懦,虽然不是真的怯懦。

    这是故意的,我一直没有提那一战。因为反正终究捂不住,我们早就决定已经早把消息“偷偷”散给他们。我不提就是要表现此事不值一提。

    “那有什么,他们是闹了,但我去了,打赢了,回来了。”我一脸“不明所以”:“又怎么了?有什么可说的?”

    他们问我带了多少人。我说一千,伤亡两百,有点大。

    他们有点觉得我在吹牛,或者我们汉人一起合伙来诳他们。

    于是我无可奈何道:“我们是真心想要永世安宁,若你们连这都信不过。我愿领兵去贵鲜卑王庭与于连单于前证明一番。不过,我们还是先借粮给你们,我大汉不想饿死你们的百姓。但是这几年之内,只要你们有邀约,我一定亲往。”

    我盯着他们,一群我从来没有记得过名字的人,带着笑容。

    他们也盯着我,一个他们只听闻过那些被人传得没人样故事的人。

    事情就这样在一种有些互相质疑甚而怄气的环境中结束了。

    然后我命人加急接来俄何部和烧戈部,然后安排在鲜卑使团不远处住下。

    宋担心道,不怕他们说错话么?

    我说那里都是我大汉人,况且以后还要跟着我过日子,怎会说对鲜卑有利,对我大汉不利,对我不利的话?

    铃儿觉得我越来越狡猾了。

    我点头表示同意。

    三日后,正式缔结和约。鲜卑贵族们与我饮酒无数,都认为我是一个至诚的勇士。

    我喝的还是兑水的,虽然让我喝翻了所有对手,但是却让我频繁去茅房一晚上。我问这是谁的主意。父亲指自己,老师指自己,孟德兄指自己,我立刻没了脾气。

    鲜卑使臣和我们从关中调集的物资一同归去了,我们让他们先派人回去叫人到边界上等着接受,以便如数交割。

    我估计着这一年陈仓醇的出产会有困难。

    鲜卑人一走,第二日,皇上就下旨于并凉之间,自居延泽至朔方设西北长史府,骠骑将军李真领西北长史,假节,开府仪同三司;幽州之北,自白山至玄菟设东北长史府,车骑将军何苗领东北长史,假节,开府仪同三司。

    我那条徙各国鳏寡孤独以入,被稍微做了修改。似乎父亲认为这样做对老人很不适宜。改成了鳏寡孤独尚年少者,加之游荡无业者,国收而资之以赴北;加各国刑罪之人,罪轻于城舂旦的罚徙边陲服役。以崤山为界,西输于西北长史府,东输于东北长史府。

    其实我想了很多,我觉得细节之中还是有些不太好,但是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希望这能成为一个好主意。未来或许很多人会恨我,但是此刻却只能如此。

    那日太医令官复原职赶来上林苑。我从父亲那里得到消息,便假公济私半路截留了他,请他来帮我夫人看看。

    太医令张大人还先感谢了我父亲。说是父亲先让他住在洛阳附近的亲族那里。只说用不许久,便能复职,还让自己族人提供一切方便,让他可以去研究药物。我不好说皇上坏话,只能说:此番起复,皇上必有补赏,日后应更看重大人。

    不过张大人却为朱大人打报不平,叹说天灾,非人力可测,既时令未现明显错漏,岂可因天灾而咎太史令,唉……不提也罢。

    我赶紧推过这个话题。心道,过不许久,朱大人也该起复了。

    问过几个日常起居,身体状恙的问题,搭脉不过片刻,张大人便抑制不住喜悦,坐起身向我和银铃道贺:“恭喜越侯和夫人,确有喜了。今日晚些时候机便命人送些安胎的药过来。”

    从他与我略不合时宜的谈论政事,以及不加掩饰的笑容中,我觉得这确是个真正的医者,也是一个可交之人。

    “多谢仲景大人!”我差点给他行大礼。因为他确实给我送上了大礼。

    那一刻,我又成了最幸福的人。

    ;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上巳节(上)

    天变

    第二卷天边

    第一百七十七章上巳节(上)

    张大人没离开多久,我还欢蹦乱跳不知所措,和银铃谈着未来种种的时候,父母的车马就到了。两对,还结伴而来,估计当时都在宫里,张大人一复命,便禀告了此事。慌得我们两个真就有些不知所措了,正装都来不及更换,拾掇一下衣服,便赶紧出去跪伏迎接。

    自然,他们赶紧扶起铃儿,由两位母亲一边一支胳膊,搀入平乐馆。两位老爹则一路说笑跟着进去。

    然后他们终于想起了我。半刻后,有个太监慌忙出来把我从地上唤起,说谈笑了一阵,发现没有我应声,皇上这才想起我还在外面,让我赶紧起身进去。

    整个平乐馆一时欢声笑语不停。我还得让宋请来徐大人列于旁侧,并让他把张林能打发多远,就打发多远。秋鸾等人则里里外外,递送东西不已。

    最兴奋的就属义父皇帝陛下万岁了。

    其实我不理解他为何如此开心。要说我的亲生父母,这般天经地义,合情合理;说是皇后,因为她还误以为我是故去的那个小皇子,如此也不出情理。

    看着父亲和母亲包括皇后殿下不自然的眼睛偷瞄,显然我们都有疑问。不过万岁他老人家倒也没有憋着,很快便说出了心中欢畅。

    “子睿孩儿受国之时,已大婚甚久,却一直无后。莫说望兄与嫂心急,皇后与朕也都有些焦虑。那日想起洛阳雍门外有先帝建的白马寺,想着子睿孩儿本就有些仙佛道缘,莫若去求问求问。便携皇后一起去祈祝一番。未想不过一两月,便报说安国儿媳有喜,今平国儿媳也有了。哈哈……智儿有后,朕至少有一半功劳!”

    整个平乐馆一时悄然无声。

    陛下终于发觉问题,“啊,朕说错了。朕是说,子睿吾儿,没有朕,你如何有后啊?”

    整个上林苑似乎都显得万籁寂静。

    太史令的位置尚空着实是件好事,这两句话若登于史籍,后世不知会如何嘲笑当今圣上,我难免也要蒙不白之冤。

    父亲显然和我想到了类似的问题,便岔开了这个略显尴尬的话题:“多谢陛下为犬儿如此费心。臣忽想起,太史令位置尚空悬,上巳节只几日了。这历法编史之事,日后也得有人主持,不知陛下有何主张。”

    皇上显然也想赶紧找个台阶下:“确实如此,哦,子睿,你有何意见。”

    要说我也就这种时候特别灵:“莫若起复朱大人主持为好。原本约三十三月需补一闰月。(注:确实如此)那朱大人早了约三个月补,又少补了往常闰月日子,我想也是为了初平这个年号,望在一年之初有个好兆头,应不算作特意有悖阴阳,淆乱四时之想,臣愚昧,或可请复之。”

    “子睿吾儿一向宽厚,今日孩儿大喜,那便遂了你。望兄,你让尚书们拟个条陈报来吧。”父亲自然诺诺,我则拜谢陛下隆恩。

    这一日又谈起了上巳节,我确实不算很清楚上巳节是干嘛的。到现在我也只知道霍然的姐姐曾在上巳之日出外与人做那些事情,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往年上巳节,看着邻家小姐姐小妹妹们结伴出去,银铃却都是待在家里陪我。小的时候,银铃怕我到人多的地方出事;我稍大些,她又说去那里无甚兴味,或许是怕我去了别人出事。似乎也就这两年过上巳时候听别人说,上巳节本是一个祭祀郊禖(注:管生育的神,一般供在郊外,也叫高禖)的节日,种种习俗都与婚配生子有关,日子选择三月上旬第一个巳日为上巳之节,本是为了祈祝子孙繁茂之意。不过往昔典故中并无此节令,似是自我大汉而兴才有的(注:确实如此)。这么多年,我还没有去玩过一次,自然没法清楚上巳节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子。而且据说那神像是个胖乎乎的裸体孕妇相貌,往日路过白水上游那个高禖庙,我也没有进去看过,总觉得不好意思。

    皇上在竹简上写了个巳字,问我可知什么意思。

    我除了说没想到皇上字如此之好,也只能说不知。己已我都经常无意写错,怎会知道那一笔进出的差别。

    皇上似乎对我夸他字好很开心。不过想了片刻,忽然凑得近处打了我脑袋一下。说我居然才看过他的字,对我不谙政事、不曾看过他批阅的奏章提出了理所应当地愤慨。片刻,毫无征兆又打了一下,又对我居然怀疑他的书法水准表示极大愤慨,甚至提升至孝道的层面。

    除了挨揍,认错,加之虚心请教,我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陛下终归正题,得意洋洋地写了一个古字,有些类似子字,只是上面是个口型。解释说,在古文中,巳字甚似子之形(金文和甲骨文中确如此),乃展臂孩童之状。后子有其形,而巳成今之样也。秦灭动乱后人口锐减,我朝在长安定都时,为鼓励生育方有此节令。取三月,正是暮春之始,天气渐暖,万物繁盛;用巳日,或许应是取这巳字的婴孩之意。

    我点头称受教。

    不过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地支十二,而上旬只十日,若某三月巳日跳出上旬,何如?

    答曰,那便中旬之初亦可。

    我说:莫若定在一个日子,岂不更好。若赶上某年闰二月,何如?

    皇上兀自沉思时,父亲却对我的意见有些吃惊,说:孟德那日提到也是这个意思。(注:上巳定在三月三是在曹魏时节,莫理子睿争功)

    皇上似乎在动摇,问我,子睿觉得哪天为宜?

    既然三月不能改,莫若三月三为上,新婚夫妇新得子,则家为三人。既为鼓励婚娶生子,莫若就定为三月三。

    显然,很多时候这种意义本身无甚意义,只是多一个话头念想就是了。

    皇上依我言,回去就下了旨,除了还复朱大人官职,还定下自此开始,往后年年上巳都为三月三日。(注:以上理由纯属虚构,如有雷同,你一定不生活在我们这个平行时空中。再注:以下也是)

    皇上似乎不知道皇后和我说的那些事情,只是还以自己通神佛自诩,并无特别亲近或好奇之意,不过依然开心得很。我和父亲都称皇上贵为天子,自然有上达天听,下及谛听之能。皇上更是开心无比,不停提到白马寺中种种不同,以及自己种种所想。

    这说明我和我父亲具有相当合适宜且有水准的拍马屁能力。

    送走了心情大好的陛下之前,陛下只交代了一件正事:让父亲赶紧筹备,过完上巳便要回洛阳了。父亲诺诺,与我一同恭送皇上皇后回宫。上巳筹备看来早丢给了父亲。父亲说,往年上巳等节都是主官捞钱的大好时间,凭皇上诏书,便自官库中随意支取,从临近管事府衙随意寻衅讨要。其中吞没自然不少,剩下些才用于典礼。

    父亲说,这次他会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尽量多花实心钱,然后把账目算清了,让太史令,尚书令等留底。以后超过这个数过多的主官,就上书刺劾其人,查其账目,不能提供账目的直接弃市,看以后还有谁敢。

    我点头称善。

    父亲说,其实如果管支出入库的有司稍微看紧些,皇上再不到处撒钱,国库只会越来越满。但是每过些年总会出些贪官,而且通常不是一个,而是以一个独当一面的大贪官为中心的一个贪官之党。彼此官官相护,互相收受贿赂。

    而父亲要做的就是要想法杜绝这个。父亲说,这便要赏罚分明,有功的重赏,对个人的重赏也伤不了国库元气,但是若让数十甚至上百的贪官贪渎无度可就麻烦了。我永远记得父亲带着一脸向往说,若让天下贤良英才聚洛阳而得尽其才,奸佞小人畏惧远遁不敢为恶,那便是最好。

    我虽点头称是,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但是我和父亲如此说,父亲却只是笑着摇头。

    有些奇怪,我总觉得父亲比我单纯许多。虽然官场规矩父亲比我精通,但是从心底来说,我总觉得我要贼很多。想来当年登塔查上阖贫民之时,父亲该是多善良淳朴的一个少年。

    可能唯一的区别,就是我长在寒微之间,父亲生于豪门之内。

    那天,银铃肯定觉得我有点问题。

    我记得送走父亲后,我应该是和银铃对坐,然后摸着银铃的肚子:“焱儿或者淼儿,听见父亲说话了么?”

    银铃憋不住笑了出来,“他们如何听见,而且起名字的事情,你是不是去问父亲的意见更好?”

    “恩,好的,我会去问问。不过不着急,以后时间多得是。”我叹了口气:“我在想,父亲毕竟是富家良善子弟,虽经挫折,知晓官场风险,但毕竟还是比布衣寒士舒服许多,看不到下面诸多污秽。我怕我们孩子将来会像老爹那样。如果能到老爹那个位置也还无事,若居人下,怕会受气。”

    银铃笑声更大了:“子睿想得太早,别想那么多。以后我们有时间考虑。”

    我忽然站起身来,银铃似乎被吓了一跳。

    “回去,我就把那些小子们,包括我们官学里的孩子们派到各地游历,行万里路,是要比读万卷书来得实在些。由官库里出钱,都给我出去见见世面。”

    “夫君以为官库里很多钱?”银铃及时出现泼我一头冷水:“秋收之前,要出钱的地方多得是,南边还有几个郡县还在动乱。就算招抚,官库也需大量钱粮出项。别提那几万军队还需维持。当个越侯,就会乱大方,你以为官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么?”

    我忽然又失落了:“说得是。”

    “哦,没事,没事,那里一年两熟,各种可食可用物产丰饶。若以屯垦,应一年之内就可以大大改善收支了。”银铃似乎觉得对我打击太重,赶紧劝慰我。

    不过我还在自己的那个世界里继续打转,只是说的都是早就盘算好的。这次便是要说给银铃听听,看看她的意见如何:“第一步便是督造水军,先收复崖州(今海南岛)。那里需里人帮忙,将我汉人农桑技艺传给他们,将他们从险恶山林里招抚出来定居,便是好事。”

    “子睿,子睿!”银铃不停地在我眼前晃手:“哎,你没事吧?”

    我似乎回来了,我好像记得我笑着看着银铃:“怎么了?我在想着为我们孩子降生前做点令人顺心的事情。”

    “子睿,你是否有些舍本逐末?”银铃思索一番后,正色与我说道:“现下郁林之乱已不足为患,估计仲夏之前可平。主要是需平合浦(雷州半岛加周边),九真,日南(都在今越南)三郡之乱尚可称患。铃往日曾听子睿称过将取回崖州,也是说在平乱之后。这次你为何却先要去打崖州呢?”

    四下找寻,最终拉过榻上一条被子铺成半圆形状。从半圆一边说起:“沿海一路依次为合浦,交趾,九真,日南。”我坐在半圆圆心处,说道:“我若坐拥崖州,并有一支强大水军,可随时弹压这四郡。否则我自苍梧出兵,一路山川,辎重粮草支出太大。而且路也不通畅。即便我修好了路,也易被当地匪患破坏。”正巧,榻边有一铜盆,里面有些水,我用手指在其中随意划过:“而汪洋之上的茫茫水路,谁能破坏?水军最妥当。”

    言毕,我依次用拳打了合浦,九真,日南三郡,最后攥起双拳一起砸向了交趾。

    “子睿对士燮不放心?”银铃可不是傻瓜。

    “士燮坐拥交州三分之一的人,他若忠心,自然最好。不过他族弟的那番作为,以及交趾商人可以买走各地狱中男囚徒之事,总让我对他这位交趾太守有些不放心。”

    “虽然士凤断郁林米盐之道,为了什么我暂不知晓通透;但是,他作为我大汉一县之长(武安人口当时未过万人,只能叫县长),如何敢断我大汉另一县的米盐通路?此事确令我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既身边无人知晓,也无人能告诉我。所以我干脆把郁林归给他管,既是给士燮一个面子,也是想看看他下面会如何作为。”

    “啊,我以为你是看了各种奏报邸文才决定如此的!”银铃惊诧道:“我看了些,才觉得你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没想到子睿更多是为了试探。”银铃显然觉得有些无法接受。

    “我也看了,那些日我每日都在朝堂,看了许多。我知道他有些本事,武安可谓整肃,此番也确实没出乱子。将郁林也交给他,如果他能把郁林梳理通畅,也是好事。”我安定下激动地有些不同寻常的银铃,继续说道:“你看,除了苍梧没出事。此番交州之乱,也就交趾,郁林的武安没有闹起来。士家着实有些本事。不过苍梧,广信,郁林的监狱囚犯都能被交趾商人买走,徐大人都不能对之有所作为,这背后定有文章。而既然买卖囚犯成惯例,士燮能不知道?士燮到底在做些什么?”

    银铃点头,看着我,和我周边的被子,她终于同意崖州的重要性。还说九真,日南多南越人,以后即便平复,也需得小心从事。

    我点头称是,银铃似乎松了口气,便夸我谋略高远,非自己这个小女子能及。我亲了伊人一口,赞她小时候教得好。还问我平定这三郡后,派谁去治理。

    我说崖州人选未定,但肯定是我们自己的人。

    这句话明显走题,不过铃儿还是很聪明地领会到了:“其他三郡你会让士燮推举?”

    我点头:“他的人若做得好,自然更好;若出大纰漏,他怎能不跟着连坐?而且,分散他几个左膀右臂在我剑侧,我也好监理。”

    银铃忽然又有些孕吐的反应,但稍过了一会儿平复后,她还是笑了。伊人慵懒地靠着我怀中躺着,一脸安然地说道:“铃这便终于放心。子睿当胜任越侯矣。这几日,子睿思量之间,总是丢三拉四,令妻不由不感日后多有烦忧。却未想子睿思虑如此深远。不过,日后若与人以一敌一,铃大可安心;若多几个近邻,敌友未明之时,子睿却需小心。”

    我点头称是,还亲了怀中人一口。

    天已经昏暗了,那日是二月之晦,看不见月光。廊外早早掌灯,窗格远处映出了一个熟悉人影。

    怀中银铃警觉,正待呼唤问询。我却立刻捂住了她的嘴,附耳轻声说道:“我一直声音稍大,其实便是希望他听到,引他来听。后来看见他时,我才声音压低了些。有些话我当着他面说,他未必能信,只能让他偷听了。我要借他看住士燮,也只有他能在我需要他时,牵制住士燮。不过他只敢在远远偷听,心胸不够坦荡,日后也需得小心应付。或许,我会让他推举崖州州牧,再把他子侄中甄选些忠厚的留在身边。放心,他徐姓族人仗着他的势和姓刘的在潭中一起作威作福,凌驾朝廷之上。而郁林乱,郁林之中的武安却不乱。我就坚信,姓徐的包括郁林太守那个姓刘的和姓士的都没有什么瓜葛。”

    银铃眼中满是惊异,看起来她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在四辅政中已数次被这种感觉袭扰,但还好。我年轻,我也会学,而且我还愿意学,这便足够了。

    或许这就是我一直能活下来的原因。

    那日银铃先想吃些酸的鱼,后来又想吃些辣些的牛肉,后来只想吃些素淡的蔬果,口味变得极快。不过幸好有我,我让他们什么都做。做出来的东西她没吃的,都被我消灭掉了。

    于是,我吃得有点撑。

    我决定出去走走。问询夫人意思,她觉得有些疲累了,便让我自己去散散步。

    不期然,碰上徐大人。便邀一同出去走走,徐大人欣然答应。

    作为刚刚夫人怀孕的夫君,我很自然地牵扯到了子嗣话题,便问道徐大人有几个孩子。答曰三子四女,还说大女儿就到了出嫁岁数,正愁找不到婆家。

    我笑言,想攀徐司徒高枝之人众多,何愁言嫁,回去,我便帮主持。

    徐司徒自然多谢。

    我问他的儿子年岁。答说一个快行冠礼,一个十六,一个却还小。

    我问可有官秩。答曰犬子粗鄙,不堪大用,未曾有所举用。

    我也正担心是否是纨绔子弟,不过嘴上还是安慰性说回去先让他们做郎官,教习些事情,日后应可有用武之地。

    徐大人再拜谢。

    于是,我转移到与银铃谈论的一个话题:“不瞒司徒大人,回去之后,我将训练水军,收复崖州故地,并将向陛下请设崖州,并设州牧之职司之。不过虽说是州牧,其实却是个苦差事,那里位置紧要,人口稀少,或许我会迁些百姓过去。但那里要和里人多打交道,需以礼仪仁政体之,使其不再与朝廷为敌便可。但是这人选却令我头疼不已,我手下那些多是粗人,难堪此任。不知徐大人可有人选。

    徐大人想了半晌才笃定地说出一个名字,还说只他方可。我委实不知此人,不过此人不姓徐,姓陈。

    我疑惑道莫非“三陈”之后,徐大人欣然击掌曰正是。

    我点头,那便就是他了。

    徐大人疑惑道越侯为何不见过后再定。

    我说既是徐大人深思熟虑的结果,那便不需查验。到时先请来做些其他事情,待崖州平定,再往派遣。

    徐大人称善。

    那日徐大人仿佛活络了许多,后面又和我说了不少事情,那些确实是我很感兴趣的。

    仍是那日,张大人滞留宫中帮皇上诊治不得出来,不过他还是派了一个人来给我送药。此人对上林苑不熟,正好碰见在外打猎回归的张林,便一路跟回来。

    这个年轻人我越看越疑惑,那小伙子也越看我越眼熟。

    他先问我:“你是不是谢智兄弟。”

    我也立刻反问他:“你是不是董奉兄弟。”注1

    一下子场面便活络起来了。他说他替张大人给一位越侯夫人送安胎的药,我却先问他如何到张大人手下。

    他说他来北方寻访名师学医。却在洛水上的津口听说太医令被贬,正住在洛阳附近聚落中。

    想来原本肯定见不了的人,竟一下子觉得有了希望。

    他便一路问一路寻,还真就找到了。张大人也感此人一心向医,兼之草药性效纯熟,便收之为徒。师徒二人每日便是到处采药,替人诊治,倒也充实开心得很。

    此番太医令起复,他便跟着来了。

    我说那便好,问明如何煎服交予秋鸾去准备汤药。

    他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就是那个越侯夫人的夫君。

    他忽然迟疑了,问我该叫我越侯,还是兄弟。

    我笑了反问:你想叫我什么?

    他憨笑着:兄弟。

    我一摊手:那就叫兄弟呗!

    我又问他:你以后到兄弟这里来吧,我让你当我的医官,你需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提供。

    他继续憨笑着:你怎么不问我想干嘛了?

    我笑了笑,勉力一本正经问道:你以后想做什么?

    他憨笑着,甚至咧出了他一口很不错的牙:我最尊崇的华神医,整日云游四海,到处替人看病。老师想著书立说,留给后人学医识药之用。我就想回自己老家那里,在一个路口道边,定下来给别人看病。别人寻不着华神医看病,读不到老师的书无法学到医术,都可以来寻我。我可以帮他们看病,可以教他们老师的学说。岂不是很好?不过谢智兄弟,你以后需要我时只需让人送一封信来,我便立刻去给你们家所有人诊治,哎,你怎么流泪了?

    我是很容易流泪。我会为朋友的逝去流泪,我会为往日的幸福流泪,我也会为我所敬重的义举流泪。

    我将我的这位兄弟介绍给银铃,将我们如何认识,他的志向,统统告诉了我的夫人。

    夫人也很喜欢这个敦厚的大夫,赶紧取出了些合浦珠给他。

    可场面上,我和我的兄弟一起在赞叹这个珍珠又大又圆,色泽还好。我说这个送于弟媳正好,他却兀自自言自语道:从珍珠色泽光洁看来,入药必然很好。

    于是我们多送了几颗给他。

    他开心地走了,我要送他,他不让,我只得对着远去背影喊道:有空常来,我也会去寻你。他忽然停住,摸摸袖底,忽然欢蹦乱跳地回来,对我说:听喊话气息,肺有隐疾。

    我觉得我兄弟当大夫是当出些毛病,看出我的箭伤遗患,还这么开心。

    他从自己左右袖中各掏出一个布袋,让我伸出双手接住。

    “杏仁,我煨好的,每天早晚吃几颗,但别多吃,上火。少吃点对肺好。嫂嫂不能吃,那个对胎气不好。”他依然如个朴实农民般笑道:“本来打算给老师留一半的,自己吃一半的,你有病,就好好补。”

    言毕,也不多说,推我一把不让我继续送,然后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照顾嫂嫂。”

    我和银铃都有所触动,那晚我们谈了很多。我吃了几颗杏仁,有点甜,而且很香。

    不过银铃问我味道怎么样,我说有些苦。我若说甜且香,银铃因为自己不能吃,而我吃会对肺好,估计还会让我吃。不过这几日后我的日子不会特别好过,我会因“故意馋她”的“罪名”遭到报复。我只知道银铃自从在姐姐这个职务上下岗,又在妻子这个位置上再就业后,似乎心眼就不怎么大了,或者说极度缩小了。

    她果然立刻失去了兴趣,我知道她最怕苦味和臭味。此人还正气凛然地教训我道:“那也得吃,听兄弟的。”

    我想她也把董奉当成自己的兄弟了。

    有这种兄弟,着实让人心中暖暖的。

    第二日正是三月之朔,我去拜访张大人,当然实际上去看我兄弟的。不过不期然被皇上皇后堵在临时医署的门口,甚至被夸有孝心。因为不知哪个死太监那里告密,说我和一个太医令手下一起在煎给皇上的药。

    要说我运气也实在好了些,我抱怨皇上皇后的话,怎么一句传不到他们耳朵里。我陪我兄弟坐着聊话,甚至都不知道那药是煎给皇上的。不过如果知道……似乎还是得留在那里,然后陪着送进去,在门外作乖孩子状为最好。

    我能深刻地体会到我在拍马屁技艺上的精进,当然我更能意识到现下这个或许可能的无意马屁更加传神,达到一种“大屁希闻”的境界。

    想得我都觉得自己臭了。

    还是皇后迅速让我冷静了下来,让我注意到,殿内还是香气扑鼻,一点屁味都闻不着。

    皇后不期然在皇上面前窃窃私语,甚至有些悲戚落泪,皇上看周边有人,让她别讲了。我知道她一定是在谈那个小皇子。不过皇后不依,只管继续絮絮叨叨,涕泪涟涟。虽然心有不忍,但想到后果,我甚至有点想站起来喝斥一下她,让她别说了。

    当然,我不敢。

    岁数越大,我的胆子越小。皇上评价我的这句话一点没有错。我还记得我曾很英雄地站起来将两位义父母一起喝斥的壮举。

    皇上忽然似乎被说动了点什么,问我可知自己脖后有什么痣之类的。我记得皇后那日因为陛下打过我,所以瞅过伤口,银铃几日前才告诉我脖后确有颗痣。不过这时候忽然问道,我不免多留一个心眼。不过想到既然我有,那是我真有,那个小皇子应该不会这么凑巧也有,所以终究决定照实回答银铃告诉我小时似乎是有一个痣,不过大了脖后数次被创,现在已经早看不出来了。

    皇上哦了一声,沉默半晌,便让我离去了。

    我越来越觉得奇怪,出来便奔赴父亲那里。一见面,便具言相告刚才种种。

    父亲本在看着奏报,初始还一边听我说话,一边继续看,听着听着也皱起眉头,合上卷册。

    瞅得四下无人,招手让我近前。

    “子睿可知上阖那个写着你原本名字申公赦之墓?”

    “知道。未知情前,母亲曾带我去祭扫过,这次被盗的便是那个墓。”

    “正是,子睿有所不知,那里埋葬的便是皇上真正的大皇子,而且和你同岁。”父亲说道这里,还用手示意我不要惊讶。忽然发现我情绪相当稳定,不免惊讶:“子睿知道?”

    “皇后曾找我谈过此事。”

    “什么?”父亲情绪激动了起来,赶紧四下看看,压低声线:“皇后莫非已经怀疑……”

    我点头示意。

    “此事说来话长,子睿与我出去。”

    就这样,我们爷俩骑马出去,跑到上林苑中一处僻静山林之中。父亲才一一道来,不过有一些,我是听过的。便是那日在陈仓酒肆之中,大体是差不多的。

    比如那些第一次随葬的都是以前御赐的东西,因为是皇子,不敢怠慢。过了几年,何氏成了皇后,又赐了一些,希望能补全墓中所陪葬供奉。这才有了父亲掘墓,重又扩建之举,但因为父亲那时封地在上阖,墓地有专属的守护卫队,无人敢盗。等父亲封于赵国,不再领上阖领地,这墓地守护便松懈了,于是便有了盗墓之事。

    现下第一件麻烦事就是“我”的墓葬逾制。陪葬器物,规格都是皇子的,墓碑却是“我”的。弹劾之书尚未见,但以后终究会是一麻烦,尤其是如果皇上还不知道这件事的话。

    而第二件麻烦事,显然就是我的身份。

    父亲说,他接到皇子时,皇子已经奄奄一息,为逃避宋家耳目,一路舟车颠簸,不敢停歇。皇子本是个新生儿,哪经得起这般折腾,很快便不行了。

    皇子过不了几日便归西了。正好伯父领旨去捕党人,便想着先一起带出去,再拖上些一些陪葬物品,到一处僻静先偷偷葬了小皇子。结果没想到便出来后来这种事情。

    皇子尸身父亲检视过,见过脖后这颗痣。送走我时希望日后哪怕丢了一切凭证还能有机会相见;受此启发,便给我烫了个小疤,像痣一样。而不仅我有,其实江玮也有,唯一区别便是我偏左,他的偏右。父亲说,是他用香烫的。烫得在外太明显,烫得太里不脱衣服看不见,这个掀开领口就行。

    说完听毕,我和父亲一起叹气,这世上的事情真就麻烦。

    父亲还笑着回忆那次见我,未说几句,忽然花了些劲拍我脑袋,教训我道:“那时冒充什么戎狄之后?你看老子很像胡人么?”

    又翻看了一下我的衣领,继续教训我道:“小时候生你下来,身上白白净净的大胖小子,你看看现在,光脖颈那里便有箭侧划过,刀刃,盔甲磨过的疤痕,哎……”

    我对父亲看伤口的眼光表示折服,并表示自己看不到,眼不见心不烦。

    父亲笑着叫我上马赶紧回去看顾银铃和他的孙子,他还需回去继续批阅文书。

    不过最终分别,还是父亲瞅得近处蹬了我一脚:“滚吧!小子。就你一句话,让老子只有两天准备时间了。”

    必须承认,我头脑中经常涌现的踹人念头。但纯属父辈传承,我还是很无辜的。

    比如自马房栓好小黑进得院来,就不轻不重地踹了应该有些无辜的张林一脚。此人正撅着屁股在那里自窗缝往里偷看。这么突起的欠揍的东西摆在那里,不加上一脚显然有些暴殄天物。

    我问他干嘛如此。他说里面又来了一群女人。

    一回脸果然院外停了许多车,大多都是妇人的车,领头那个一看就是皇室的。

    心道,难不成皇后婆婆又来看儿媳妇了,还带着广大官家老娘么们一起来关心铃儿,那铃儿可要受罪了。

    不过想到张林这样,按说应该有漂亮姑娘才是。那或许就是带着一众大家小姐们来学习先进的怀孕经验。不过私以为无甚可学的,让她们夫君多努力就是。

    心中带着种种恶趣味的联想走到近处,终证实那个被我踢的撅屁股是对的。虽然声音不大,但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子声音却错不了。

    正好秋鸾领着众婢女匆忙出来,似乎要去拿什么再送来,赶紧问一下里面都是谁。

    答曰长公主带着一众官家小姐们过来看夫人。

    看来二哥肯定还在睡觉,结果就是放出了长公主搅扰人间,危害社稷。

    最怕见她们母女俩,皇后殿下总想让我当儿子,长公主殿下总想让我当老幺。

    于是我决定,还是不进去为好。廊下兵器架上提起皇上赐的铁天狼,径直转去马棚,想出去打熬一番筋骨。路上提醒依然撅着的张林和忙成一锅粥的秋鸾等人,别说我回来了。

    走不两步,决定回身再踢一脚居然依然坚持偷窥的张林。

    秋鸾建议我还是进去一下,在旁服侍的时候听很多小姐说想见我一次。

    我摆手,有什么可见的,兹令萍水之相逢,莫若未曾见于江湖之中。

    很多人想见我,大多是因为传说中那个早被传得失了人味的我的缘故。既然不是为了日后长相厮守或成为知心好友,何必非要被人当珍禽异兽一般赏看。

    不过还未能离开廊下,廊下却忽然冲进一个华衣小女孩。不及避让真就直直撞进我怀里,然后一屁股坐在面前。

    她捂着脑袋,看着上面,吃痛的闷哼立时变得轻快起来:“啊,原来是子睿兄长。”

    “啊,啊,原来是二公主殿下,臣越侯……呃抱歉!”赶紧将天狼别到身后,然后单膝跪地:“参见二公主殿下。”

    “兄长何必多礼?”小女孩立刻使劲争取拉我起来,不过二百多的汉子加一支几十斤铁疙瘩,这世上估计没几个女孩子能拉得动现下的我,而我还是照着礼节等她循礼我再起。果然她完全无法扶动我,只得松手喘气道:“兄长真如山一般,小妹倒如蚍蜉撼大树了。海请越侯兄长起身。”

    我这才起来:“公主殿下如何独自而来?”

    小姑娘估计刚才用劲过度,到现在都满脸通红,眼睛也看着别处:“子睿兄长别老公主公主的,就叫我莳妹就行了。哦,我本想寻姐姐的。结果到姐夫馆舍上却听说姐姐叫了一众官宦小姐们来看望嫂嫂,顺便议议上巳节如何过的。”小公主显然有些受委屈:“结果姐姐真不厚道,却忘了小妹我,我这才赶过来!”

    “哦,她们正在正厅。莳妹公主殿下请随我来。”我赶紧将这个小姑娘引去正堂,否则真怕她就在我面前哭起来,那可就麻烦紧了。

    走到门口,“子睿大哥却不进来么?”

    “呃,里面都是官家小姐,智进去不适宜。”

    “哪有!她们定会想见你。母后在**组织的女儿会,莳都在,清楚得很。那天太学游园,兄长可是英雄得很。不过那日太昏暗,众小姐们都在远处,观不得亲近。”

    “还是不妥。啊,正好此处无有侍卫,我还是在门外守候吧!万望二妹公主切莫和她们说我在外面。”

    这小姑娘迟疑了一下,很快换上了笑颜,“那我先进去了,子睿兄,请为我们守卫吧?”

    “诺。”

    里面一阵骚动,除了见礼参见之声,便是两个小姐妹互相抱怨之声。

    二公主倒真没有出卖我,至少我没有听到更多的骚动声。

    既然答应了别人,至少需得守信用。只得整好衣服,想了想让秋鸾她们给我披挂上一身简单铠甲,我就背身战在门外院中替里面的小姐们守候。这样里面的人间或出来也不致生疑。

    才穿戴半身,想想手中这个刺猬太扎眼,决定去廊下兵器架上换支枪再回来。忘了提醒周边诸人,腿下便转回过去,累得一众侍女将上身铠甲尽散落于地。未及向众侍女致歉,忽听得里面有人大喊:“有刺客!”心中一惊,当下就势冲上回廊,撞开门去。

    满大厅的官宦小姐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我,似乎都受了不小惊吓。只有正对面榻上银铃身旁端坐一位少妇,闲适地说道:“子睿吾弟,汝中计矣!”

    我心里咯噔一下,场面上左半扇门也不顾女孩子们的惊恐尖叫,轰然从中间断裂,瘫倒了下来。

    时为初平二年三月初一,离上巳还有两日。那一年,我二十岁,银铃二十三岁,郭佩二十四岁,江玮二十岁,长公主刘茹二十岁,二公主刘莳十八岁。

    注1:董奉,史实人物,中医界以杏林代表,便是因此人典故。但是他早早出场,被我提前了很多年出生。以前书中出现过,寻妻之路那一部分,在黄山中救下的小伙子就交代了姓名。不过必须再次说明,这个人被我提前了很多年出现,是想让华佗,张仲景,董奉这当时三大神医能一起有一个交集。也是避免几十年后再出现一个对历史走向没有影响,但却是重要历史人物的人。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上巳节(中)

    天变

    第二卷天边

    除了大约了解到我被这对姐妹一起算计外,只清楚现下有大半扇断裂木门正搭在我的左边肩膀上。

    我认为这个样子有些不妥,当下身子不稍动,以肩膀使力将木门先撞出去。在一众官宦小姐的惊呼中,赶紧一手背过手中兵器,单膝及地:“臣越侯智,未知内里实情,贸然入内,惊扰长公主殿下及诸位小姐,请恕唐突之罪。”

    “行啦行啦!”长公主嫂嫂脾气似乎有被二哥带坏之嫌,言谈中已有明显的子玉风骨,先是轻叹一声:“唉,莫要在义姊面前装什么谦谦君子。你往日德行令夫人已通报与我等。何需装模作样,要说你束了冠,着实显得文气了些,不过那扇门倒是无辜得紧。”

    “忽听里面求救,事急不容拖延,故而莽撞了些。”我决定埋头和那扇门比无辜。

    “罢了罢了。”看来长公主倒不算特意准备刁难我,倒像要让我展示一番:“哎,往昔我这等姐妹只在父母谈资中知晓将军神武,今日也算让我等女流见识平安风云侯之威。”

    “公主殿下过奖了,智只粗鲁之人,难登大雅之堂。”鼻前开始涌动阵阵幽香,耳边流过莺莺细语,这有些让我不自在。尤其是银铃也在,更是让我有首鼠两端之感,如果偷瞄两边显然会遭到报复;而不瞄,又觉得暴殄天物。当然,我还是伪装得道貌岸然些比较好。看终究是有机会能看的,但是银铃是会陪我一辈子的。这时候作君子状没有多大罪过,偷瞄乱看,却可能是个“终身大罪”。日后银铃想起来就是一阵口诛笔伐,掐拧掟攒,我的生活岂止悲怆可言。

    “兄长过谦了,其实兄长有好几首诗也多为人传诵。小妹练字,都曾以兄长诗文为练笔之字。”倒是小公主主动替我解围:“尤以一首《桃兮》,实乃写情之佳作。”

    我却疑惑了,那是我与银铃崖上重逢时为她所做,怎得连二公主都知道。忽听得耳边阵阵柔声细语大多是附和之音,显然都是知晓的,更让我吃惊不已。

    “哎,若只是赳赳武夫,何以大家闺秀都愿一睹君容。显以弟常有文辞流于世,故而得闻于四海也。”连我都需点头称是了,若只是孔武有力,暴虎冯河,怎会入这些女孩子慧眼。

    我很想问银铃,但是很不方便。这场面上的事情又不知何时得结束。

    “是不是立于我等女流之中,颇不耐烦,想跑?”要说长公主这个嘴,比子玉的都坏。说不定是二哥回来无力做那些事情,让公主闲的无聊所致。

    “不敢,只是智唐突粗鄙,不便留于众位小姐其中,行伍之风尘怎可沾染各位小姐千金之体。”

    “想走也行,你便在此赋诗一首,与我等共赏。若做出,便由得你去。若不得,便在此间跪着。吾,汝姊也,父母不在,窃以为尊。”这小丫头口气仿佛我还真是和她孪生一般,真想好好熊她一番,不过一则惹不起皇上皇后,二则对不住二哥,只得忍下这口气,开始搜肠挂肚凑些句子。

    这纯属强人所难,我自认不算文人。若有点酸词当年都用来哄银铃了,现下哪凑出那许多花花言语。抬眼观瞧公主旁边的银铃,希望她能帮帮忙,我知道她们妯娌关系一向不错。银铃确是在看我,不过她却似乎早做好准备似的,自袖中抽出一方黄罗帕擦拭了一下额角,又不经意放在几案上,然后露出一角在案外。立刻意识到银铃是要让我想起她,或许是铃儿要让我借用她和黄姑娘之间对诗的词句。不过既然我对银铃的情诗都会传得天下皆闻,借用她人诗句,怕会被拆穿。而且二人诗句确实女子气重,不可借用,或许是让我自她们诗句中寻些思绪。

    我只知道一件事情,银铃的意思也要我作诗,今天这番是决计逃不了了。

    虽然近日白天暖意甚重,不过夜里却还颇有些凉,背后一阵风起,吹到身上仍是一阵难以自禁的寒意,就着一身冷汗,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似乎便是在去往陈仓路上。我站起身来,双手端着铁天狼,想起去往以及在陈仓的种种,忽然有了些感触。将兵器运交于手,慢慢吟道:

    “西北起凶顽,上林聚义骑;讷言躬身行,捐躯效国器。少年不知愁,唯念闺中妻;老父尚谈笑,爱女待及笄。臣子报国恩,忠勇何须檄;但使天下安,未计遇不期。夜深冰河冷,月下马蹄急;鹰隼啸山林,骐骥溅春泥。甲胄凝霜雪,朔风破寒衣;一朝陷敌营,生死悬旦夕;纵驱戎狄去,空余妻儿泣;胜负或有别,百里同凄凄。古来征战事,回还壮士稀;俟之千年后,稽古何人忆?兴亡多少事,谈笑斜阳西。可怜家中妪,白发凭谁依?”

    完毕,我竟不能自已的泪流不止,环视一干观者,多有戚戚然者,能体寒微之人疾苦辛劳者,也算是好心肠之人。

    赶紧拭泪,公主这才反应过来,声音似乎也有了变化:“子睿还是有些才气的……此番战事艰辛,诸家也都尽忠官家,父皇甚慰,我等也得心安。”

    公主亲自倒酒并赐下,不过言明饮尽之前需再完诗一首,我倒算是放开了,端着酒盏,似乎都没有经过思考,仿佛寻了一个韵脚便随口说道:

    “把盏温晚凉,风过雾凝霜。浊酒醉入夜,何时得归乡?”

    “不佳,除了换韵,其他甚是敷衍。”公主大人摇头道。“再得一首,若一首众人皆言善,便放过你了。”

    这倒真不能怪她,因为这首大抵是以前草堂无聊时随口占来的,不过当时是设想自己跻身官场,在觥筹交错中思念故乡的伪作,没想到今日却用上了。虽贴切,但着实算不得很好,因当日并未在宦海之中,怎能有真情实感。

    “姐姐,算啦!子睿大哥已经做了两首了,姐姐本说只做一首的。”我记得以前看小公主只是个小女孩子,木木讷讷的,现在心思灵巧了些,尤以善解人意堪多赞赏。若有这样的妹妹,作兄长的也会很开心的。

    “你站哪边的?”显然长公主在家也是横惯了的,竟这样教训妹妹,小公主有些委屈,看了我一眼,便是表达爱莫能助,只得继续留我在砧板上了。说实话,这种姐姐还是能不要就不要了,作嫂嫂我都怕得去了。

    不过既然得等,莫若做个人情。“张林!”

    此子瞬间即到,按说定是窝在近处某窗缝之间。

    “门已破,持我兵器,立于门处,以作护卫。”没交代他面向何处。但我对看到门槛处一个眼睛滴溜溜乱转的脑袋,毫不见外。

    “但请斟满。”实在无法,需得借酒力了,可偏道本人酒量上佳,这几口下去毫无动静,又不便一次次要酒。

    忽闻得背后门口处,秋鸾唤张林让开道。转头只见几个侍女用步辇抬来一坛酒。当下也不推辞,直接拎于手中,仰脖便饮。引得周围一片惊呼。

    当下喝了半坛,权作解渴,又作借劲。

    其他没什么感觉,就觉得饱了。尽力压下一个酒嗝,就觉得鼻子一热,身体也慢慢轻飘飘起来。我知道劲头到了。大体上我感觉自己对谁啥话都敢说,但是还能压住不说,便是我喝得正好。

    我甚至能自以为是地装作和没喝酒一样的感觉时候,这就是最好的火候,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很多人喜欢酒,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原本很多你觉得不便说出口,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喝了些酒,你敢说了。其实很多时候,你会发现,其实说出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甚至早该说出来更好。可当你清醒时,却又总有诸般禁忌。

    春日花开,夏日雨霁,秋日叶落,冬日雪飘,于此四时邀上两三好友,团窗边小案,上些陈年醇酿,看窗外种种,谈天南地北,确一番难言其妙的滋味。酒至酣处,心胸顿开,凡有过节抑郁之处,顷刻烟消云散,实为畅快。

    当然喝得酩酊大醉,不知道自己姓字名谁那也不好。总之天下万物本就有个度,一旦过度便什么都变得不好了。子曰:过犹不及,便是这个道理了。

    我觉得自己还算能掌握这个度,至少当我看着公主还能憋住心里的这句话:“你这小丫头片子,居然一直消遣老子。”同时还能意识到最好别再喝的时候,便觉得自己还掌控得住自己,尤其是居然还记得作诗。

    我不再忌惮地看着周边的这些女孩子,她们着实是片美景。这些小姐们自幼定都是受过父母严格的教育,眉宇间大多透着一股书卷气,且不乏灵动之气。她们或窃窃私语,或微笑静待。期待之余,似乎还在思索刚才我的那首诗,其实连我都记不得自己刚才说的什么辞文。说实话,我反倒在为她们担心,如果嫁给仲道兄、玉东这样的还好,如果真的落入诸如门口呆看着里面的那小子手里,这一生该如何度过。

    坦率的说,我都有点想出门为民除害了。

    我还想看看银铃,那也是必须的。她总能让我心情温暖,不过伊人却有些拘谨。眼光与我对视不多久,便垂了下来,又需过一会儿才抬起,仿佛勉励般点点头。

    我或许很轻佻地在厅中漫步,却没有人打算打断我。眼睛漂浮在各处,也没有人能猜着。

    “仲春青青,怡然我心。且褪征衣,着返玄襟。莫谓子痴,所为不经;赳赳行伍,难解风情。穑夫不绝,乃育公卿;织女有承,无断褵衿。天亦有道,岂言人轻;汝神仙兮?独居天庭?”我下意识指向上座,耳边听得几句嬉笑,心中一乐,贵胄女辈,也有人能听出这其中贫贱不忿的味来,当真不可小觑:“恶贯竹罄,焉无终尽?疏怠黎民,祸临比近。譬如暴秦,二世辄尽;又如莽新,半世而倾(世原意三十年)。煌煌天汉,悠悠吾情;是非枉直,顾往知今。明明华堂,灼灼穹厅;百工不出,宿野观星。兹念众姝,才高德馨;相夫教子,勿忘百姓;则吾普生,可呼万幸;且醉上林,对酒相庆。日落南山,水汇渭泾;梦醒莫问,孰浊孰清?休与以辩,孰梦孰醒?”

    “哎,也不知你说些什么,不过竟能说出这么一长串来,也算辛苦。替越侯赐坐。”

    心下一惊,这番还常驻了。但我不便说公主许诺的前番种种,说了,岂不显得我在此如坐针毡,欲图离去。公主也不问大家对此诗看法,就是诚心拖我。我也不知道大家对我这一长串喋喋不休的看法,不过我倒真不感兴趣。想来,喝那么许多,出去乱窜银铃定会很担心,正好有些晕呼呼,寻个地方坐也算是件好事。我其实还没有意识到这首诗后来也给我带来了个不大却很严重不小却无碍的问题。其他还好,但其中一句,尤以此其中一个字,我着实应该换一个。

    当时我完全没有反应,只管接了坐垫,就坐在中间过道对着公主的地方。

    “咦,你怎么不着急走了?”此女果然蔫坏。

    “公主殿下不是让我坐么?”但苦于没有人和我站一边,我只得将问题推回去。

    “这才乖了些。”要说这个用词着实颇无赖,但我只得情绪稳定地接受。

    我都开始反省平日里对自己的下属是否有这种不带恶意的捉弄了。

    不过张林不算,我认为那不是捉弄,纯属操行指正。

    虽然有些醺醉,倒也掌得住身形,坐下也不至于睡着。

    女孩子们似乎很快就又转回讨论着上巳节的过法,据说她们来我这里似乎就打算把这里当做女孩过家家的议事大厅了。她们也会稽由公主大人出马,问讯鄙人的意见,我只是“如此甚好”“应无大碍”的例行公事。既然说是女儿节,女孩子们玩高兴了,不出事,便行了,我就不用费心指摘了。不过未免有人——我没有说是谁,但是我猜公主对这个人很熟——说我敷衍了事,我还是问了问,譬如:此地可有适宜此事举办之地。只两天,所需物事是否好准备之类。

    我只知道我的诗文确实对她们有些人起了作用,她们中也开始为下人考虑了,常有觉得不需如此铺张,只公主觉得此事简单得紧,不费甚事。

    当然说不准这些小姐本身便如此良善,倒是我自作多情。

    这一番聊得甚多,送走之时,天也黑了。

    酒醒了大半,看着银铃的眼神,就全醒了,我知道麻烦事还等着我们。

    我只得在门口发愁,这门如何是好,脱了门轴尚且好说,现在断作两节,这晚上我到哪里找人帮我补上。偏巧这次上林里一干官吏百工等坐罪下狱个干净,如果夜里寻那些候补的家伙,他们若是一时寻不着工匠,说不定一急自杀了,可就对不住他一家老小了。即便找到木工师傅,让人彻夜赶工似也不好。

    做好人一定是会有代价的,不过我很快想到了一个权且之计,在厢房寻一屏风搬了过来先挡上。银铃有孕,兄弟告诫我,夜里千万不能受风。然后量好了门的尺寸,打算寻一不住人的馆舍先拆了它的门。

    不过刚搬了屏风,未及出得远处去寻门,刚出馆门就远远地看见几缕灯火中两扇门晃了过来。自然,门不会自己过来,于是我凑得近前,看清周边之人,对着中间两个认识的人说道:西北长史大人,红袖将军妹子,你们怎么来了?

    子实哈哈大笑,命人把门送去装上,还说:“莫忘,为兄目前还是上林的总司之官,这种物事,我来的时候查验时,便督造过以作不时之需的备用,还好大多官舍门户窗案都是统一形制,颜色也大体一样,做来也简单。”

    “弟是问兄如何知晓?”

    “那显然是你嫂嫂我的功劳。莫忘了那些小姐们,大多都曾在我的红袖军帐下练习骑马射箭。你那番英雄所为,回来靠近我们馆舍的小姐们必然会过来串门作为谈资。真哥一听便问:坏了几扇。答曰一扇。他便说定是进门左边那一扇。那些小姐们都惊讶得很,真哥笑着解释说:子睿那个左撇子,上手肯定撞左边的。”

    “那你为何还送来两扇?”

    “呵呵,一个门新一个门旧,颜色便不好看,正所谓门不当户不对,门闩都不一定好合,干脆一起换了。”看得出来子实兴致不错。既然两个人一起来了,便请了进去。

    周玉完全属于没长大的那种,蹦蹦跳跳蹿在我们前面就跑进去了。我们才进官舍,那边已“姐姐,姐姐”叽喳个不停了。

    子实仿佛忽然有所忆及,赶紧恭喜我,说最近忙得很,忘了来贺喜。

    我说无妨,我应该去早些看你,没和你商量,觉得你会满意,可是对不住周玉妹子。

    子实说没事,那里会艰苦些,但能舒展自己拳脚,背后又无后患。我的安排着实是为他考虑的,愚兄已经感谢不尽,只是可能会苦着玉儿。但我们这些人又不是世家子弟,这等苦还吃得住。

    我问周玉妹子是不是还没有消息。

    子实摇头,显然有些无可奈何。

    我说太医令在,请他诊治调理一下。

    子实摇头,说太医令最近一直随侍皇上身边,不便请动。

    我忽然想到一个人,问了秋鸾,夫人的药煎了几副了,还有没有。

    秋鸾说昨晚便用完了。

    立刻笑道:你且于周玉妹子在此叙话等侯,稍后会有人来。

    门倒是很快装好,子实便打发那群人先回去了。这门着实刚做好不久,一股漆油味道都新鲜得很。

    当下,银铃与周玉聊女人那些事情,间或说说将来去北面要照顾好自己之类。我和子实则在图上探讨在哪里筑城,在哪里设置烽火台和哨位,如何安置那些牧民和刑徒等等。

    其实子实并不如何苗那边地势有利。相对来说西北长史府的地形更便于骑兵进出,而何苗那边有山有水,有很多可以利用的地势。但是我就是看中父亲和子玉以及西北二凉的帮助,而子实到东北那就基本只能指望自己了。而在西北,只要有所支持,凭子实的能力站住脚应当没有问题。鲜卑人擅长弓射马战,攻城却不足。只要安排好烽火,再筑上几座坚城,能在敌兵压境之时,收拢相邻牧场牲畜,暂护我民,再图寻周边诸侯几路进兵围歼来敌。

    子实说他和我父亲谈论过,父亲提到赵国司空张大人正打算设计一种战车,平时就如普通马车一般随牧民游牧,战时拼在一起可以为城。

    我表示很有兴趣,子实也说去赴任之前定会去赵国看看。我确实很感兴趣张凯设计出了这个东西。如果有这个,即便在空旷野地,我汉军的不利也变作了鲜卑的不利,岂不大妙。

    谈着谈着,我忽然想到一个人,笑着说:子实兄,我想起曾见过一个人,似乎是孟德兄手下一员将军,长得很像令尊。

    周玉仿佛听见了,也赶紧插进话头:是啊是啊,子睿大哥不提,我差点忘却了。那日闲来无事,便去探望琪公主,就是令姊。自她助我整肃红袖军,我与令姊一向交好,常夜宿一榻,无话不说。到了令尊府上,却说在魏公那里,我便赶去了。在门口见着一个将军出来,那一眼,吓了我一跳,差点跪拜下去,公公便要叫出口。忽然想着应该不对,后来寻着琪公主,一描述那长相身材,说是魏公手下一名叫李瓒的将军。

    “李瓒?”子实立时站起:“他也来了?我怎一直未能见着?”

    “李瓒?”我也站起身来:“是啊,那可是元礼大人(李膺)之子!”

    党人之后,或假作为党人之后怎可不知李元礼大人,当年准入李大人之府可谓登龙门。说到这件事,就不得不提文举大人。鲁伯孔大人便曾在很小的时候就冒认自己为李大人故人进去过,要说孔大人也就两件事情闻达于天下,一个让梨,一个登龙门。(注1)而且都是他小时候的事。“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实际上这个是南朝人介绍这个故事的时候用的词语,东汉时是否有此成语,存疑)当年孔大人的急智,今天想来未必不是一种讽刺,或许他还生活在小时候,可是我都知道那里的肮脏,孔大人为何却看不见。

    “玉儿,你是在魏公府上见着的?”子实没有如我一般陷入胡思乱想。

    “恩,真哥,是的。”

    “你且先在银铃姐这里呆着,我去去便回。”

    子实风一样的走了,还好,门没给他撞坏。就留我们三个大眼瞪小眼,周玉基本是真的大眼瞪小眼,我和银铃则是用眼睛互相示意,我们都相信,子实可能和李元礼大人有关系。

    不过,这等子实的功夫,倒先等来我兄弟。

    他来送今日的药,顺便被我请去给小妹看看。

    兄弟说自己不善妇人之病,不过这脉相却有些问题,日常饮食起居也都记下了,回去问问老师,或许能有裨益。实在不行让我带这位小妹去宫里,让老师再看一次。

    我点头致谢,出去送走了他。

    子实没有回来,兄弟却又在几刻后回来了,还带了太医令。说是皇上就寝了,下面应该无事,便过来看看。我赶紧致谢,张大人无甚忌讳,问了些吃喝拉撒睡的问题,让周玉妹子吐个舌头看看,呼口气闻了闻,又号了一会儿脉。忽然问道:“这位夫人莫非红袖军帐下?”

    “大夫这都能看出,小女正是。”这话说得我有些不适应。

    “她就是红袖将军。”正因为不适应,我决定帮她补充一下。

    “哎呦,机眼拙,未能认出将军。”

    “太医令过谦,小女子不敢称将军,只是蒙圣恩,荫夫君功绩得封一个虚衔罢了。”这等话更是惊出我一身冷汗,原以为周玉还和以前一般,却未想这等官场话都学会了。只是和我们一起还能恢复当年无忧无虑的少女般的欢快,看来是把我们当做家人一般了。或许倒是我把她生分了,还把她当做懵懂小妹一般。

    “太医令,我这小妹有何隐疾,为何还不能有孕?”原为想说一句温情些的话,却不知怎的,沾惹了皇上万岁和小四嫂子的毛病,一言既出,便知这话说得不好。

    周玉脸有些挂不住。而我不敢再说,从经验得知,皇上陛下义父万岁大人和西凉郡主小四嫂子后面的补充都是越抹越黑型的,我不敢确保我不会重蹈覆辙。

    “无大碍,我仿佛以前诊过一家妇人,也是经年不得有孕,与此脉象很像。主要是日夜操劳,血气不足,无以温阴宫之寒。我想可能是红袖将军操劳过度而致,此间小姐贵妇,若有此番脉象应是辛劳过度的女子,我想红袖军常需骑马射箭的操练,故而妄猜。”

    “玉儿,你本来就消瘦,以后要去北方,定要好好保养。”银铃有些着急,捎带了点训斥。

    “以后莫辛劳了。有些事让子实干,红袖军那边让我姐多担待些,我去与她说。”

    “那不行,琪公主不也要生孩子么?况且以后琪公主不是去赵国就是去魏国,这个红袖军,我还真不知道以后该如何是好”

    “哦,这倒是,而且最好能快点有。”我其实倒是挺赞成建立红袖军的,至少今晚那些小姐们也能体会些普通士卒的辛劳,日后对我大汉后人终究会有裨益。

    太医令大人觉得我们的话题从医上偏移太多,写完方子,和日常需注意的种种,便赶紧告辞。兄弟也跟着走,我则有些不好意思的送出去,太医令一路叮嘱用药和保养关键。兄弟请太医令上车,在车下稍补了几句叮嘱,便赶紧上车赶马走了。

    我刚回来,便看到院里多了一匹马,心道,这是谁不把马留马棚里直接拴院里。

    不过想着敢如此的定是个狠角,还是不吭一声地先进去再说。

    “刚听说三弟今天的英勇事迹——怒斩平乐馆大门。”如此恬淡的微笑者,这世上我目前仅知这一人。

    “哦,二哥终于睡醒了?”这是我进门第一句话,手还一直扶着门,仿佛这扇门又摇摇欲坠一般。

    “果然是左边门,我就说了应该是左边的。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个小子和秦校尉说什么的?是不是咒我睡死过去?”看来秦校尉没有如实转达。

    “我相信你也不是让秦校尉带什么过两日再寻他之类的话,是不是叫那臭小子莫要扰老子睡觉?”我也不便“出卖”校尉。

    二哥主动转换话题,显然一切如我等各自所想。应该说,校尉还是比较稳重且不死板的一个人。

    “我傍晚才醒过来,起来不见公主,问了手下说领着一干诸侯大臣家的小姐们去看银铃姐商议上巳节的事情。我总觉得看银铃姐,商量上巳节什么的只是个幌子,寻老三你的晦气是逃不掉的。公主大人对你明知道比她小,还当着皇上皇后之前充大之事,很是不满。平日与我叙话提及,那可真是耿耿于怀。对你,我可真不知会出什么事情。”要说二哥还算有点兄弟情谊的,当然很快这个念想就破灭了:“于是,我决定去找子实吃饭庆祝一下,一起拿子睿说笑一番的。”

    “哎。”周玉甚至银铃都很没立场地笑起来,而我立刻跳了起来:“你这前后话都不挨着,哪有你这样的二哥?”

    “怎么不行,她能拿你怎样?吃了你?”二哥依然那一付怡然自得状,从黄门寺里劫出来,在大哥那里泡澡,以至小时在一起聊天,他这种性格似乎从没有变过:“唉,结果你这边动静还真大,到子实那里,他和小玉居然一个都不在。问讯之下都说带着一群人从库里扛了两扇门户去平乐观了,具体什么事情也不算很清楚。想着,这动静可忒大了,我就赶紧过来咯,咦,你一个人回来的?子实呢?”

    “不知道,刚刚似乎有事出去了。”

    “恩,子睿大哥刚谈到魏公手下一个叫李瓒的将军,真哥仿佛有事就出去了。”

    “哦,对了,本来今晚我打算找子实吃饭顺便说的,那个李瓒将军好像李叔。”

    “嗯嗯嗯。”剩下三个人一起附和。

    “莫非……”我想一切都在不言中,就如同子玉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范滂,我知道自己的父亲居然是皇上赐的父亲,那个年代留下太多故事了。

    “莫非什么?”一个声音忽然想起,这个声音很熟悉,熟悉到我又出了一身冷汗。

    旋即一个人转进来,撇下了廊外一众婢女。

    “臣越侯智携妻银铃,及义妹红袖将军玉见过长公主嫂嫂殿下。”这个嫂嫂故意加的,也是原本整段官话中唯一不适合加入的词。

    “公主,你如何知道我来寻你了?”我身上瞬时一身鸡皮疙瘩,斜眼看了一眼银铃,银铃也是一般同样眼神。

    “夫君不在馆舍,听下人说,你醒后就问我去哪了,便想着你该来这里寻我。”我不由得再看一眼银铃,银铃照例与我心有灵犀。

    此下省略二人如同二十年没见的种种煽情言语。我努力显示出情绪稳定,银铃也做出压力不大的表情。

    其下长公主很是令人感觉陌生地夸奖我确有才学,说我随口赋出三首,回去之时,众小姐也反复吟诵其中佳句,不乏钦慕才气者,亦有情动而潸然泪下者。

    子玉问什么诗,长公主只诵出几句她认为好的,还说让我自己复述。子玉这时候显示出他的对我的了解,直接说子睿定然记不周全,他的那些诗句,大多是同学们记下传扬出去的。而他的最有名的那首《桃兮》是一些江左名士在豪门大户酒宴中传播的。

    我确实记不周全,那原本就是忽然兴致所致,而我一向记性很糟,回头看看或许还知道是自己写的。不过至少从他们的对话中了解,我的那首诗外泄大抵和岳父有关,而岳父知晓估计是银铃复述于他。而银铃复述我的诗,应该是为了向岳父大人表明我的心意。

    长公主似乎换了一个人,一个时辰前的那个蔫坏险恶姊姊忽然消失,一个贤良淑德嫂嫂出现了。提及我时,亦多以赞赏口气。提及我的父亲则多用望叔之类的词,毫无长公主的架子。

    这确实让我一时很难适应,后来我终于理解了,但我不愿说出来,只需体会那种暖意即可。

    夜里躺在榻上才得和银铃二人叙话。她说本想让我借诸番情事波折赋首情诗,这干女孩子大多都到了出嫁年纪,定有各种所思,情诗应相得益彰;而我却洋洋洒洒,随口拈来,却万般不离黎民百姓,说我有贤臣之像。我说这不就是我从小和你和老师那里学的么?银铃甜甜地笑了,之后,她没有因我今日场面任何不妥非礼言行而说我什么,只是带着笑意蜷在我的臂弯里,不时用头在我胳膊上婆娑。然后一起静静睡去,或许说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说,或许说了什么我没记住,或许什么都没说我自己想到了些什么。

    第二日上宣越侯觐见,除祝儿媳妇有喜外,还问我是不是想家了,我说是想去襄阳看看,许久没有见到以前的同窗好友,街坊邻居了。

    皇上说还以为你想的是越国。

    答曰:越国自然也会想,尤其是妻已有身孕,不过皇上身边事情更重要,实在不行,接她们来便是。

    上嘉智之忠,外加一个特殊的命令,护送二公主二皇子去太一山附近游玩。

    其实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奇怪的任务,也没有人告诉我原因。父亲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前两日其他几个辅政卿便已经定下了,现在母亲已经带人去照顾银铃了,让我安心领旨。老师说要有个护送的样子,别太松懈不当回事,免得被人说些什么,孟德兄笑着让我好好散散心。

    诸侯大臣们大多都恭贺我家喜事,看得出来,有些确实就是场面上的。不过也无所谓,我的答礼也是走走样子的。

    “散散心?”我努力咀嚼孟德兄这里的味道,不过没有明白过来。这个时节,我想没人想去散心,但是圣旨大如天,既然早定下来了,我也不便说什么。不过专门定这种事,辅政卿长辈们是不是太无聊了点。

    公主皇子早就准备出发,我也不便多耽搁,来不及回去换衣取兵器,就近在父亲那里换了一身猎装,着人带信给银铃说明,顺带捎回铁天狼,挎上弓箭便出发了。本不想带兵刃,但是皇上那个“护送”加上老师的叮嘱,让我觉得不穿得像个侍卫样显得很不敬业。

    小皇子坐车,小公主骑了一匹小马由专人牵引,我随侍左右。陪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二公主想起来便夸我的诗作,或是询问越国那边有什么好玩之处之类,累得我没时间去寻点什么猎物“散心”。小皇子则主要是沉默,与他的年纪完全不相称,偶尔我主动问讯有何需求,大多也都是简短的否定回答。入山不久有一处离苑亭舍,小皇子才提出歇歇,二公主似乎也没有继续走的意思,便也说休憩一番再走。

    山间这处离苑,似乎打扫过,倒也干净。其时尚早,二位小贵人也没有要用餐的意思,便请二位进去歇息,命人奉上点心伺候。

    安顿下四下戍卫,卸去身上行伍之物,便进去与两位叙话。

    山间雾气萦绕,我一直以为那正是最妙的,没了云雾缭绕,山便没了意境。不时露出的轮廓,尚有残雪未消,那云雾如白练纠缠于山石突兀之处,又不时隐于风中。那日山中见不着阳光,庭院中有一处回廊,中有小池,池水清冽,微有水气蒸腾,水草间有些鳞片斑驳的小鱼游动。山间廊外有些阴冷,廊内却不知何故还有些暖意不自觉袭来,让人颇是惬意。天井中观周围山川又是另一番风味。四方檐边勾勒出一个画卷,随意走在任一处廊下都是不一样的风景,即便站定一处,随着山间不停的风,画卷便活了起来,令人眼不离卷,只顾环顾而踯躅。

    不自觉多耽搁了片刻才进去。一番礼节过后,照例又是公主先发话。

    “今日上巳布置,各处都有忙乱,辩弟需以皇长子随侍母亲身边,姐姐又要陪着秦侯姐夫,便余得我和协二人无事,很多日前,本就有来南山游玩之想,母后也曾安排过,这日父皇便着我们来了。不想带太多人以免麻烦,便想着央求父皇请子睿兄护送我姊弟二人出来,父皇母后一合计很快便允了。”这小女孩着实长大了很多,我记得上次还是个不怎么说话的小女孩子,不知受谁影响现下已经颇为健谈。

    不过从她的话结合父亲他们的话,倒有些出奇。他们干吗要在这个日子把这两位送出来,而且就送这两位。难道是为了立嗣?可立嗣场合协皇子都不在,似乎不合礼,应有协皇子向储君行礼这一步礼仪的。

    倒是刘协皇子今日不知怎的,打不起精神,在侧畔不言不语,按说这个时候的孩子正是肆意胡为,顽皮贪玩的时候——至少从我和我的同学们相知这么多年的经验看起来如此。

    胡思乱想了一番因果,仍不明就里。耳边似乎二公主各种言语尚未停息,便诺诺以对。

    “子睿兄在想些什么?莳问何时再启程,何言诺诺。”

    也就是我:“只需公主皇子大人歇息完毕,便可继续启程。此是自言诺诺即可。难道反问,那边现在便走如何?”

    “有何不可?”

    “臣何敢催二位殿下?”

    “子睿兄如何越来越世故了,听母亲说,当年您可是呵斥了父皇母后一通。每次说来,我与姐姐都笑个不停。”

    “那时年少无知,唐突无礼。有悖君臣之仪,无循长幼之礼。少年懵懂之举,怎可用来为人臣之规。”

    “唉,总觉得更喜欢那时候的子睿大哥。”其实我也更喜欢,可是在这里我却不能如此。她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或许是觉得对我太不够庄重。正襟危坐转换了一个话题道:“子睿兄文采着实令小妹敬佩,昨夜几首今皆绕梁与莳所在也。尤以最末一句,梦醒莫问,孰浊孰清?休与以辩,孰梦孰醒?甚是令人深思。”

    我注意到二皇子忽然笑了一笑,旋即收住,目光四处飘移,对此,我有些不明所以。

    因这一思量,耽误了回话,迟疑了半晌,“啊,多谢公主赞誉。”

    二公主似乎也被我这莫名的出神扰得有些犹豫,忽然间整个气氛忽然变得沉默了。

    少女或许有些隐晦之言说不出口,但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自然也不知该如何回。二皇子完全就是冷冷的旁观者,完全不知他想些什么。

    最终也是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少年忽然说了一声:天色不早,走吧!

    南山为太一神所居,不仅律令,且司隶风俗上都不允许寻常猎户樵夫进入其里猎取砍伐。自然越往里越显得幽静异常,林间以木料铺设了栈道,两旁覆以近墨的密林,多以十丈以上松柏分布,其间尚有残雪,却无风而来,幽冷静谧之间只有辔头下的铃铛和车马压栈道之声。小黑显然对这种木头吱吱呀呀声音有些不适应,鼻子里不时哼出一团白气表示自己情绪不算稳定,而且总想往前快冲,或者转身离开,以躲开这种令它烦躁的噪音。我还需不停勒缰拨正,一边用手拍打它的脖颈,努力让它不要如此躁动不安。

    一路除了马嘶铃响,无人言语,我走最前,不便不时往后观看,只得左看右看希望余光看到些讯息。不过那一段尽是直径,前面远远墨绿一片看不到头,余光或许扫到了谁,却分辨不出喜怒哀乐。

    左右顾盼之间确有一处异常。倒不是来自身后,而是正前。只觉得前方有四棵松树的松针颜色与常有异,显得有些泛黄。而且两两纵横相对,仿佛在前面去路上框出一个正方。

    我只觉头皮一阵发麻,瞬间想通所有关节,且不说为何如此,我只知道赶紧勒转似乎更加焦虑的小黑。转身示意御者拨转马头回去,抬眼观瞧一脸不知所措的二公主,拍马几步上前,贴得近处,“前面似有埋伏!莫出声,速回!”

    忽觉身后风声乍骤作而至,心道不好,未及转向先将身展开遮于这少女之前。

    只觉右臂受力,一箭穿过袖袍扎在了二皇子的车上!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上巳节(下)

    天变

    第二卷天边

    第一百七十九章上巳节(下)

    本来一直以为这趟穿一身猎装都是多余,现在却觉得穿一身铠甲才是正理。以后再交代类似护送抑或陪同重要人物出行这种事情,我一定会穿戴整齐,甚至多备几套简单点的,数量和重要人物人头数相等,至少如果现在手头上有这么一套的话,可以给前面这个小丫头赶紧罩上。

    看着眼前微微颤动的箭,没有惊惧,倒有些愤怒。上林苑内竟有此等贼人,实在是胆子太大。情急之下,一边转身防箭,一边催公主赶紧进二皇子之车,喝令随行迅速护送皇子公主回去。待得帘子放下,众侍从正慌乱地拨转车身,我便伏低身体向箭射来方向催马。小黑倒也英勇,随我驱驰,应我号呼。

    那边却无再多箭射来,树丛中也无大动静,莫非是单个刺客看一箭不济,便则遁去。

    追出几十步,觉得情势不对,赶紧勒马,以兵稍遮身躯,静静观瞧,确无明显骚动。再拨转马头,倒翘兵器,赶紧追上匆匆离去的车队。几次回身看后面树丛,总觉得有些奇怪。

    旋即又回到不久前歇息的离苑。

    总觉得前面有些不对劲,在马背上站起看得远些,于是我临时下令先进离苑。

    命人在苑墙内,尤其是四个角上的观楼上警戒,才让二位下车。

    小皇子似乎并不害怕,却质问我为何停下,倒是公主并无异议,不过眼神还是表示出很想听我的意见的意思。

    出乎我意料的是,两位小贵人都没什么害怕和慌张。二皇子却更多些疑惑,二公主则更多些兴奋。

    “禀二皇子殿下及公主殿下,此处一直有侍卫把守应为安全之地。这回去一路虽是平缓山路,但两旁皆有林木遮蔽,既然前面有人能狙杀我等,定是极为熟悉此处地势甚而洞晓我等路线之人。刚才我追杀过去,已然毫无音讯,似乎此贼一击不中而遁去,如果他在山路中有捷径,反于我等之前已至来路再次设伏,而我等未查其端倪,岂非危险,臣将命人下山再调些兵将和可做副车的马车前来,再行撤离。”

    其实我没说,我看到了山路上已经堵上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块!显然就当我们过去后,已经有人来此做此安排,那么回去之路上设伏显然也未可知。

    其实我隐约有些奇怪,既然要设伏,为何要在这里布置。不过考虑到刚刚那些已经枯死的树,他们可能是想在在我们搬石头时伏击我们,即便在那时不发动攻击,既然搬了石头,那便是要回去,他们便可安心设伏了。可这里离离苑如此之近,离苑至少还有数十兵士戍卫,在此伏击岂非大谬。

    我怕吓坏他们,我甚至在犹豫该不该派人前去求援,派多少。派少了,真怕根本过不去,派多了,暂时能帮我守卫这个山间离苑的人手都不够。

    最令人担心的是,我真的想不到是谁,是什么样的人能或者会这样来狙杀我们。能在重兵布防的上林苑内做出如此安排,除了皇上,似乎只有父亲或子实有此权力,但我是完全不可能想象得出父亲或者子实会如此对付我或者皇子公主。

    “你如何知道有人设伏?”二皇子的口气依然不算很友善。

    “禀殿下,臣见前有四棵松树的枝叶已衰为枯黄之色,两两相对,前后大约能正好阻隔我们整个队伍,甚是可疑。这些树若是被人早已斩断,只是先以绳索束在那处,待得我等通过,前后几贼听信号一起放倒,阻隔我等于其间,众贼一跃而起以箭狙杀,如何是好?故而,臣急命折返。”

    “那贼等为何只放一箭?”

    “或因距离尚远。死树离我等尚有百步之遥。”

    “君且抬手提袖?”或许他听到了裂帛之声。

    我自然依令而行。

    “能穿袖而过,深扎于车门之侧,距离已够。”

    “或因能执强弓者仅一人,为其首。此箭之后我已转身,见已暂无望为害,便命其他贼暂且静伏其间。我原想策马前去,想探虚实,却见了无惊动,难明敌情,又恐林中尚有不明之险,便撤了回来。”我总觉得二皇子对我甚不友善,便多解释了些,也赶巧老兄我也就这时候脑子快,这时想比安定下来想要简单得多。

    二皇子冷笑结束了这段对话,惹得二公主有些不开心,嗔怪他不应对义兄如此无礼。

    这个孩子只是哼了一声以作回应。我也不多劝,总觉得自己越多说越不好。赶紧告退表示要去派人报信,四处查巡哨卫。

    二公主却跟了出来,我本不想回头,就当没听见她脚步,却还是被唤住。她却先替自己弟弟道歉:“往日协弟并非如此,不知为何?或许受了惊吓有些失了礼数,兄长切莫责怪。”

    我赶紧表示公主多礼,无妨无妨。

    “还有……嗯,多谢兄长舍命护莳之恩。”实话说,这句话听得我心中不知是何味道。回过神来,赶紧摆手道,表示公主不必感谢,这本是智之责。觉得自己话有些太冷淡无情,但念及公主种种少女心思表现,又不敢有所逾越,加到:况兄护妹,本天理人伦,公主小妹无需介怀感念。

    公主欲言又止,眼神辄起即落,飘忽不定。我推说情势紧急,赶紧告辞。

    我需要安静下来,理清头绪。贼于我前路埋伏,虽被我识破,但是即刻能在来路设障阻我,此贼来路不小。我等清理路障之时,大抵是大祸临头之刻。

    即刻问询刚才在门口戍卫的此地士兵刚才有无见人往来,二人皆说未曾见。我在他们戍卫之处看去,确看不到那些石块堆放。问可无听到不寻常之声响,二人皆称无。

    我登上观楼巡视,正好被一块山石阻隔也看不见那堆石头,似乎只有在路上能躲开这块山石对视线的阻隔。

    安排下带来的几十兵将或在苑内观上监视,或在院内巡视,或比或参,不予独行,凡有变故速来报我。

    踱在廊内,心情却有了很大变化,山间的云变幻莫测,诡谲离奇。忽然散去一块,露出狰狞一片,如何看都是个险恶所在。

    贼人偏在此处离苑百步之外的下坡之上堵我,我越来越觉得此苑有些异样。

    我迅速召集原在苑内戍守的所有兵丁和照应此地的所有仆从女婢,问他们最近可有人来往。

    他们知道情势有些不妙,倒也不生分,你一言我一语,或有努力撇清表示自己一直在内室洒扫,无暇顾及;或曰曾听墙外有声,但未见着;或言及来往过一些人,但因是羽林打扮,他们不敢盘问。我问有无进来。他们说,就在外面盘桓过,但未进来。说到此处,此人竟有如释重负之感。看他的样子,我也觉得有些如释重负。

    我又快步去拜见二公主和二皇子殿下,看他们似乎还算安全,出去几步又觉得不安全,便又派了几个人手护卫。

    我依然觉得不放心,寻一厢房,将原本此地的宫女侍卫太监一一叫进来查问,包括此地多少人,谁经常进出,谁住什么地方。得到答案基本是完全一致的,如果不是有问题,那就是所有人都串通一气。这一番问话直至日头西斜方自结束。

    我觉得还是都相信,能让自己安心一些。回头想想我自己的问题和这些人的答案。

    所有戍卫住在院外,只在重要出入口拱卫。内侍婢女都在苑内后院居住,来了人,便做侍应,没了人,便做些日常打扫擦洗。原本没那么多人,不少是子实为准备日后皇上祭太一山调派来的,这些后调来的应该没问题,经过这些日,互相之间也都熟络。毕竟这苑就这二十几口人,往常无话不谈,无话不说。尤其是婢女和门口的戍卒之间,有点什么事情都会说,提到这个话题的理论上是个太监,除了声音有点让人觉得不自然,还有明显的愤懑和不甘。

    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起来,但紧接着我就笑不出来了。

    这里有一个问题,刚才有一个地方,至少太监,婢女和戍卒三方之间有一方极可能说了谎。而且还存在三方都说谎的可能性。

    不过我真不怕三方都说谎,我就怕其中一方说谎。

    即便撇开这里种种不明之事,我带的这些兵在此刻也令人生疑,这些人并非我从越国带来的亲随,其中似乎也颇有几个羽林卫。

    我巡查一遍,清点人数,问明身份,全部是李真挑的,二十个羽林卫,二十个京城来的卫兵。侍从大多是从宫里带来的专门服侍两位殿下起居的太监侍女,车夫马夫则一直是隶属上林苑车舆曹下。

    院外至少现在还显得很平静,除了风不时掠过,掀起一处云雾,遮掩或揭开山的白纱,只余廊内那潺潺泉水暗自涌出。

    我却只能攥着兵器,努力保证稳定,虽然个个现在听命于我,却似乎只有二公主最可信,但她却非可调之将,可用之兵。

    四周虽有山峦高耸,但在弓弩射程之外,在其上狙杀我等断无可能。外面贼人若很多,只需拼死攻打我们,我们也断无求生之望。那么要么他们不是想置我们死地,要么就是人数不够,要么就另有安排。

    或许他们堆放那些山石只为阻隔我们在此山野离苑之中的疑兵之计,但这是最好的结果,我却不敢犯险,毕竟我身边是这样一对小贵人。

    而他们应该早已在此间安插了些什么人,否则为何偏在此处设栅栏。

    但是只凭那一箭,我又完全没法确定他们的目的。不清楚他们的目的,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没头的苍蝇。

    贸然搬开那些山石,然后下山,显然过于冒险。当然如果只是我,我却一定会这么做。理由就是,如果我设伏,如何会提醒与你们,何处可能有伏。但保不齐那些确实有些不开眼的,加上身边这两个贵重累赘,这闪转腾挪就着实费些思量。

    忽听得外面马蹄声,命人去观看,即刻报来。我却径直跑回公主皇子寓居之所在的屋外,先拜请其知晓,便道我便在院中驻守,若有事急,即刻唤我。

    听到马声嘶鸣,我忽然觉得我想明白些事情。

    从那一箭开始,我最初隐约觉得事情和二皇子有关。

    又觉得缘由或许和何皇后有关。

    既然其他人暂不可信,我先守在正主之侧,随机应变。

    我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在设计这一切。胆子之大,准备之秘密,执行之迅速皆非我来之前所能想象。

    忽然想起孟德兄那句散散心,却着实让我心揪。我有些怀疑孟德兄可能知道甚至参与这件事情,虽然我想不出他设计这一出的意思,我护着大皇子,还有情可原,毕竟他要立的就是我旁边厢房中的那位皇子。

    但是现下要在上林苑里做出这么大动静的,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人。而他们的目的似乎反倒显得好考量。

    二皇子若死,我护送必难辞其咎;若我侥幸得脱,再未被治罪,朝内大概也都知道我是立长一派,则天下必将怀疑是我受某人之命杀去二皇子。再联系坊间对我和皇后的母子传说,而二皇子的母亲又为何皇后所害,很可能我会被认为是何皇后指使。

    而二公主……我实在想不出她的生死有何牵绊。等等,我忽然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原本皇后想让她嫁给我作正妻,而后似乎怀疑我是她亲生子,才放下了这个念头,转而偏向老师的长子,但坊间大多还是传说是要嫁于我的。若是杀了公主,此番联姻便不能成,则老师或者我便失去了个稳固的靠山。

    再说说我,很久以前我便考虑过为何我会被封为辅政卿这个问题。其实我也一直有些疑惑,直到我想通我的存在就是天然的辅政卿之间的桥梁。父亲,老师,孟德兄原本彼此之间都缺乏联系,而我的存在使彼此连接紧密。不过现下,虽由于我远赴南方,但姐姐嫁于孟德,老师手下颇多旧臣归了父亲,似乎又有了进一步的联系。但似乎我仍是不可或缺,我活着便是调解诸多辅政卿之间矛盾之最佳人选,那日立储便是我去在诸长辈之间斡旋,而且我的身份能让我随时在各方游说而无禁忌。

    三件事情摆在一起,我们三个谁死都对我们四辅政不利。尤其是我死,直接短了一个。

    而且似乎我在其中受害似乎最大。要么我死了,要么我失去所谓的正妻,或者被所有人认为是一个暗害皇子的凶手。

    我开始觉得可能是和我有关了。

    那么我的仇人是谁?

    目前我知道最清楚的是王国,他即便在孟德兄庇护下也应该知道我一心要杀了他。但我信任孟德兄,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谋害我,损害所有辅政卿。天下正逐步安稳,后续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怎可此时祸起萧墙,辅政卿内斗。

    那么除了他,因为我正促成西北和东北两帮的联姻,他们要杀了我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虽然我收拾过一家刘姓藩王,直接导致其国除。但刘氏宗亲也不可能,若是专门狙杀我也就算了,伤了公主和皇子,他们这个罪名也太大,而且他们是被皇上限制得最厉害的,上林苑内决计没有他们的空间。

    于是一个字出现在我脑海里,联系那日洛水之滨的院落,我想也只剩下这一家可能会做出这件事情,也只有他们能做出这样一件大事情。

    但这家人太多了,门生故吏在遍布朝内上下,他们只需一两个人出面安排或许就能如此为之。

    我毕竟带着二皇子,所以,我总觉得可能会有何皇后的默许授意。因为他们只射了一箭。看我护着车和公主,故而不发第二箭,而以树阻隔,显然更像是拦住车舆。而不是为了伤我,皇后还总将我视为失散已久的亲子,若是她授意,定然不会伤我。似乎可以解释一些问题了,但是若二皇子有失,我怎逃罪责?

    事情推着推着总是陷入一个个死结,一个个难以自圆其说的矛盾之中。

    还有一个必然的受害者,我忽然想到,子实,此苑中兵力调配现在大多出于他令下。虽然我坚信此事决计不会是子实所为,但是追究责任却绝对逃不了他。

    而且父亲也难辞其咎,毕竟父亲现在在朝辅政。想起上元节那夜,父亲只能和蔡伯父一脉文人共度,而那家却高朋满座,皇上一家老小,老师和孟德兄都往出席,确令人念之心寒。

    云与山幻化出各种魑魅魍魉,院内明暗不定,屋顶刚冒出的杂草似刚被割刈,马蹄声过好一阵安静,却无人过来报信,只余不知何处的几只老鸦呱呱做声。

    忽听得公主房内一声惊异的“咦”打破沉寂。我赶紧凑至廊下问道:公主殿下,何事惊奇?

    门打开,公主转身又蹲在一处,从地上拎着她的锦囊,似乎被什么粘住了一般,很使劲才拔起来。

    然后她告诉我,这地板下有铁物。

    我问她如何得知,公主从锦囊中拿出一块黑色的石头,说这是磁石,还说是皇甫若和她一起游玩时送给她的,可以吸铁块。

    磁石我知道,小时候在襄阳便听说东边百里之外山里便有这种石头,可以炼铁,可以做药,不过却未曾见过。

    我接过那石头,吸了一下铁天狼,果然吸了上去,需颇费些气力才能拔下。

    我又蹲到那块地板旁,用力按了按,觉得那块地板甚是薄,有些异样,按了按其他的,除了那块,一路顺下去的几块都有些薄,其他都甚是坚实。越发觉得怪异,用磁石一路顺过,凡是薄的地板上都有些吸力,这数块地板相连,竟有丈许,倒和我的兵器差不多长。

    心中按捺不住不安,随即攥拳便打,确是薄的厉害,立刻被打穿出一个窟窿,手立刻感觉打上了一根铁杆。必须承认,在小妹面前保持若无其事是一件很疼的事情。

    自然当时就算表示确实有事,也是件很痛的事情。

    张手攥着那根铁棒,叫声公主殿下退后。

    待得公主躲至一道帘后,随即用力提起。

    木片飞溅,一阵木屑飞舞。

    耳边一个女孩的惊呼声已起。

    然后,我很想问自己我是哪只手去提的。

    根据手的疼痛感觉,应该是右手。

    之所以要这么傻傻地问,是因为我两手拿了两只一模一样的兵器!

    我开始确信,整个阴谋的目标是我。

    至少设计这一手的人是一定要除掉我,在完成这个目标的基础上,他们做足了文章。

    而且这个阴谋最恶毒的地方在于,不一定需要当场杀掉我。

    带着两个脆弱的累赘打仗,这个难度可想而知。而且他们还必须在我身边,若不在我的身边,等发现他们,无论是生是死,身上则不能带着任何天狼能留下的伤口。若带着其他伤口,虽然我会因保护不力获罪,但却不致死罪,但如果是天狼留下的伤口,我却难以解释。只因上林甚至天下间再难寻第二个使我这样兵器的人。

    思索片刻,实在想不出谁有同样的兵器,这让我更加举步维艰,我觉得谁建议让皇上赏我此兵器的人一定有问题。

    找到那些木片残渣,闻了闻,还有很明显的桐油味道,应该是新换的。

    能让我安全的最好的证物或许就是这个准备陷害我的工具。

    “公主殿下,请至二皇子厢房查看是否还有如此情况。”其实我觉得不会有很多的,一支足够了,两支便是画蛇添足,若最后处理不当,反倒自己拆穿自己。我只是让她们两个在一起,我好照顾。

    转身,却看到二皇子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这个孩子笑着,带着这个岁数所无法想象的镇定:“看来,他们想置你于死地。”

    不知怎的,语气却友善了起来。

    我点头,“恩,他们想用你们来羁绊我,而且可能一旦杀我不成便牺牲掉你们中的至少一个,或者全部。”

    我请他们两个一起坐下,小声问道:“我们为何要来这里?说是早定下了,我却毫不知情。”

    “或许和谨儿有关?”小皇子一副小大人的摸样。

    “我妹妹?”

    “为什么和谨儿有关?”二公主殿下也很感兴趣。

    “子睿兄,二姐可能有所不知。”这半天终听得一句子睿兄,让我安心了很多:“母后打算让兄长娶谨儿,明日是女儿节,正好是订事的好日子。我的存在,呵呵,似乎不妥。所以我在马上看你站起身来,然后就不让走,我猜是不是来路被堵上了。如果不是那一箭,我还想着估计就是想让我们在山上多留一天。不让我们往前走,因为过去便可以转往太一山下山。但前有那一箭,现在又多出这一支天狼看来,有人应该乘着这次机会想除掉子睿兄,而且我和二姐也有危险。”

    这话绝对不想是这样大的少年想出来的,这孩子也不知怎么长大的。

    我听说过,谨儿喜欢二皇子,可二皇子却不停躲避,结果气得谨儿故意与大皇子亲近。

    要说,谨儿也够有些脾气的。

    “殿下喜欢谨儿么?”作为兄长,又知道父亲的安排,自然敢直接发问。

    “呃。”二皇子有些支吾:“此时谈此事不妥吧?”

    “因为谨儿喜欢的是你,她只想嫁给你,父亲也想让她嫁给你。”我相当的直率,甚至不介意二公主,因为我相信二公主,她一定会帮我保守秘密,我也想让她知道,我信任她,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危急时刻,同时,我也希望能让二皇子彻底地信任我。

    二皇子看了看二公主,忽然提出和我私下谈谈。我表示同意,便进了内屋,请公主回避一会儿。

    “我非何皇后亲生,立储之事已让何皇后孰为不快,自小时候,皇祖母便告诉我,要小心何氏。从小,我便被教着处处存着小心,不敢与兄长争一时之长短,就是为了能活下去。原本快十岁便说是要封我到陈留,我想着这便安全了,却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到现在我一直留在了宫中。”用的称呼都完全不一样,说的意思又让人胆战心惊:“子睿兄,你的为人,弟一向明了。只是……哎,弟不得不如此,请兄长见谅。”

    我都想叫他声大哥,看他才十几岁,可他的谨慎处事,表里不一,堪比一个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官僚了。

    “谨儿实为协心中所恋,但实不敢有所僭越,子睿兄说的可都是真的?”这个孩子这时候脸上露出来的幸福兴奋的表情才让我安心了一点。

    我又说了一番哄得这个小大人总算心情好了些。

    于是我们第一次提到了如何今天回去的问题。这次,我们打开门,将外屋那个不知所措的少女叫了进来。

    我回到门口,问询刚才马蹄声是怎么回事。答曰,就听得马蹄声,却见不着,可能是在林中,问可有人去,说无将令,无人敢去。再问为何未回报,答未明其情,也无人敢回报。

    我将这里苑中的太监和带来的侍从中的太监在两位小贵人之前都集中了起来,选了两个身量和二皇子差不多的叫了进去,照此方法又寻两个和二公主差不多高的宫女进来。还命此苑守卫去弄开拦路的石头,不需太多,能过车便行。

    然后半刻后,着带来的车夫驱车,命二十皇城卫戍军打扮的人护送一车二人,加些侍女离去,交代他们别着急慢慢走,该吃饭就吃饭,服侍好车上两位,如果后面有乱事,赶紧跑;过了片刻听得前面无声,让二十羽林加十几个本院驻守兵卒再加一些侍女护送苑内原有的一辆备车加二人离去,交代更别着急,远远跟着他们走,他们吃饭你们也吃饭,服侍好车上两位,如果前面有乱事,赶紧回来。

    我很想让他们当着我面猜一下,这正主在哪里。

    唯一的理由就是我相信,他没那么多人,如果人多,且不说在路上早前后堵截,不烦劳四棵死树了,就算我们困在这个院子,他们也大可杀进来了,不用做这许多安排,而且从这把天狼看来,这苑内说不准也有内应。于是老幼侍女全被我派走,大小太监我全部留下。

    契机就是那个故意撩拨我的马铃声。

    你吓唬我不让我走,我偏走,但我让人走了,我却不走。

    相信这么算计我的人一定对我有很有了解,所以当我回想自己所有的事情后,我做了如此安排。

    我让他们在院内生起篝火,往柴上浇了些水,再加上去,覆盖上些随便拔来的新草,渐渐生起了棕黑色烟雾,慢慢直入云霄,要说这种烽烟生法,还是银铃多少年前教我的。

    我决定站到他们角度看这件事情,既然要杀的目标是我,这戏终究要做到我的头上。

    我就是要逼他们出来。山道上慢慢走,显然他们报信还不如我这里烽火更快,而他们的目的又是我,我又分兵出去,此地更加空虚。

    而且既然另一支铁天狼在此院中,他们该是要来取的。

    他们在前面堵截我们,我让皇子们先走,我做断后。事后与陛下他们解释起来,也合情合理。

    伤着龙种,我只是未曾顾及来路只顾断后,毕竟来路一切平安,能在我们走后设伏,显然这家胆子和能力太大,陛下之惊怒可以想见。那么这些行凶者的麻烦比我还大,彻查起来有几家就该出大事了,毕竟皇上走之前还得祭太一山的。

    而且我往日里虽然敢玩险,但是明孜之战,我拼死未退,显然我是个不惜自己只求百姓稳妥之人,今天情势似与当时一样,那么命人护送皇子公主下山,自己在离苑固守,谁都能觉得我做的是再正常不过了。

    但是按照如此表现,我居然敢牺牲皇子的举动,应该更让他们生疑。

    所以,我的一切所做就是你们若确要出来,便赶紧出来打我这离苑。如果想害我,你即便杀了山道上所有人我都能逃脱责任,你只有打进来才有机会杀我。我甚至站到了观塔,轻松地与旁边戍卫瞭望那块我们刚撤出的森林。而且我确实少了很多兵力,我算给你们很大机会了。

    眼前这些云雾似乎又成了欢快的仙子,不时拂过离苑,当时我仍没意识到,我疏忽了一点。致使这场乱事拖延了许久。

    一两个时辰后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暮春方始,天黑得不早不晚。但是一两个时辰,来路平静异常,去路寂寥无声,山间云雾,使此地昏沉孤寂,我让他们停了烽火,再命庖厨生火做饭。

    当夜我和一大群太监们一起吃了饭,吃得都差不多。为了心情好点,让小太监们靠着我,按说这干宫内外太监们混居一处,互相不识,又加我在场,也没人说话,尤其我身边的几个小太监,除了埋头吃饭,基本说不出啥话。

    我表示了歉意,表示公主和皇子都被送了出去,这种危机关头留着他们和我一起身处险地,实在不义。除了几个领头的表示越侯见外,本是奴才们分内之事外,况我还屈尊和他们在一起。其他人只此起彼落的诺诺而过,声音纤细尖竦。坦率的说,诺这个字都能发出这样音调的,除了故意装的,也只有阉人们能发出来。

    我想前两队人,应该要到该去的地方的了,那二皇子也该安全了。

    奇怪的是,居然到这个时候都没有人来,按说,我放了烽火狼烟,该有人看见的。

    加上这些贼人居然沉住气到现在都没动手,我心里不免发毛,那个在心中萦绕的字更加令人胆颤,若一切非如我所料,那他们家能力也太大了些。

    或许我们的存在确实妨碍了他们。

    恩,没错,我们这群人忽然而起,占据了高位,而且我似乎根本没和任何一个这家人有过什么好交情。让他们对我心存善意似乎有些强人所难,树林中那个可怜地被剜去双眼的小校,做过手脚的我府上的水壶,这重重杀机令人不寒而栗,我为何尽皆忽略了。

    天黑了下来,苑内照常亮起了灯,人手少了,似乎忙碌了许多,鉴于我一向越帮越忙,而且自己确实有点懒,便寻个喜欢的去处坐下。

    我偎依在那环水的回廊的廊柱下,看着灯下不时升腾的缕缕水雾,中间的鱼儿或许被我的影子惊吓到了,将要进入我的影子,便犹豫了,来回踯躅片刻,终究游向远处。为何我不觉得恐惧,我也不知道,或许形势已经很紧急。

    那夜天气有些闷,连廊柱的石础都沁出了层汗。三月既朔,不见月色,连带天井中四方的天际看不见一座峰峦,一缕星光。

    忽听得天边一声闷响的雷,满怀心事回到厢房,冲着屏风后自言自语仿佛后面无人般道声:今夜可能有雨。

    那边半晌才回了一句:恩。又仿佛不是对我说的。

    阵阵雷声中,雨渐渐伴着雾下了下来,温润而连绵,仿佛再也不会停下。

    命人将小黑牵至身边廊下,也不拴上,任由它走动,这兔崽子也知道避雨,明确表示不想淋着,貌似忠厚老实地窝在我身边。

    和马儿打了这些年的经验让我知道马儿对邻近的危险要远比它的主人灵敏,既然我无法清楚知道这些贼人何时而来,不如让我的小黑来察觉迫近的威胁。

    我忽然觉得养条狗应该算是个好习惯,小时候银铃不愿养狗,我怀疑多半是有点怕狗,其实那时候我也怕,不过是怕那种特别大的,小的要好很多。小时候街坊不知哪家姐姐家生过一窝小狗,着实可爱至极,我缠过银铃从街坊某个姐姐家抱只小狗给我养,虽然似乎银铃也觉得那小狗很可爱,但坚决不同意。我问过理由,银铃以人家狗一家母子分离为理由,都把我说哭了,从此也放下了这个心思。后来,那狗大了些,这某个姐姐家还送了给她要好的几个姐妹家几只,据说我还去以不能让狗狗一家分离为理由去争辩了一番,回来眼睛仍然红红的,还抽着鼻子。

    那时候我才六岁,我记不得了,或许和我所有的可笑的往事一起忘却了。当然是我忘记,也希望某些知情人忘记,但是梦想大多会成空的,大多这些童稚趣事不免成为银铃和佩儿的谈笑之资。

    或许晚点认识自己的妻是件好事,即便认识也要不要像我们以前那么熟会比较好,最起码不能从我换尿布开始就能如数家珍一般侃侃而谈,真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怎么能对自己四五岁的事情都那么清楚。我六岁的事情都记不清,四五岁的时候的各种事情,估计只能随她们编了。

    也不知道银铃今夜睡得如何,小亦悦有没有吵着佩儿休息,那两堆人马他们到哪里了?怎么毫无消息?这些贼人怎么就能这么沉得住气,时间越拖对我是越有利的,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难不成他们的目的也不是我,而是子实?

    小黑依然很安静,任由邪风淫雨洒落阶前。廊坊中铜壶滴漏告诉我快到子时了,深夜山风渐强,却传不来任何可疑之音,只累得廊下挂的灯火不停闪烁,或有一两盏被扑灭,接着更多的被扑灭了,渐渐整个院子逐渐昏暗下来。

    屋宇空旷,有些窗被吹开,鼓动得内里家什频出怪声,仿佛有人在里走动一般。

    小黑忽然扬起脖子,生生把我惊着了,本席地而坐,一跃而起。

    片刻,它却仿佛若无其事地又耷拉下头。

    感觉虚惊一场的同时,我觉得这种气氛下,小黑还这样拿我开玩笑是一种很不厚道的行为。

    我刚要对它表示点不满,小黑竟自己一跃而起,几只蹄子就在廊下地板跺了起来,我努力拉住它的缰绳,它却无法安定下来。

    天边忽闪了一下,我就觉得旁边几个屋子里尽是黑影飘动。

    雷声随后便响起,混沌而闷沉。

    随之而来的,还有观楼的第一声清越的三更更鼓。

    初平二年三月三日上巳,我独立于廊下。那年,我二十岁。

第一百八十章 围城

    天变

    第二卷天边

    第一百八十章围城

    脑中最后一次掠过和眼前一切无关的人是佩儿,念着她怀着我的骨血,我将遇险,却不能隔着几千里地传话给她。而身边那么多人,他们也有家人,他们家人又将如何。

    我不能自已的仰天长啸:“智既如此,若万民何?”

    啸毕,执兵而上,扎入廊下涌出的黑影之中。

    印象里,第一个倒下的人是被我砸中了脸。此后如何,便不能一一明言了。我从不在银铃佩儿前讲这些,于是这些记忆和以前以及以后的种种,都毫无征兆地湮没在不知何处了。

    我只知道我想活下去,有这个便足够了。

    四方喊杀声顿时乱作一片,风雨雷电之中,现出众多宦官着装的人也加入的战团,只是他们是我的帮手。

    贼众身着黑衣蒙面,与我等泾渭分明,多为泛泛,虽下手狠辣,刀剑挥舞开阖之间,却无章法。唯一似酋首之人,倒真是身手了得,轻易伤了几个宦官着装之人。大喝一声,大开大阖一阵劈杀,杀出一条血路,逼近此贼,喝道:且让开,留此贼于我。那酋首却开始躲避后撤,不欲与我对阵,令人狐疑,既来之,何为如此。

    心下有些觉得异样,喝令继续收拾群寇,眼看此贼往廊下遁去,越发诧异,自己单追敌酋。料得此处一直为我往来,短促之间,想必一时无法设陷阱害我。

    追得一进,四方廊下,只余我二人,后面杀声顿时小了一些。我有些怕还有贼人在侧,放慢脚步,那贼酋也留步转身,再撤一步,稳住身形,挺枪便刺,我心道来得好,左手松柄,直往抄枪头,棍交右手,狼牙直袭面门,心道,老子就这手功夫还拿得出手。

    贼往后急闪,蒙面巾布却被我狼牙尖挂落。

    我识得此人!他仓皇倒退几步,咬牙,便要再上。

    “没受伤吧?……你走!速去!算我还你一箭之情。”看着他,我立刻想通一件事情。

    “……多谢,大人速离,后还有人为害,势众难挡。”他也顿住了,看到我的挥手的手势,他甚至有些感动。

    “看见你,我便知了。还有……出去别说看见我,只说被一蒙面大汉持此兵刃刮去了面罩,恐泄漏身份,趁黑赶紧遁入廊中离去。若问是不是我,你只说,身量上似乎稍欠了些,但或许是我躬身屈膝故意为之。”

    “多谢越侯大人……珍重……”

    遂转身回去,与众人合力杀贼,片刻不到,众贼皆毙,原有未死者,亦咬舌自尽,唯脱逃酋首。检视面貌,大多似草莽粗人,虽黑衣整齐,但头发污秽凌乱,胡须杂乱。想到刚才交手之际,徒有愚勇凶狠而无刀剑之章法,不似行伍之人,恰似山野贼寇。

    所幸我知道那个酋首。

    四方留守的几个监视者应我之令而归,西北角一个说看见人自厨屋出来,但是人甚众,于是尊我令未出声,我点头称是。诸人又报我等厮杀后边墙未见有异样。

    我心中便定了许多,至少目前没有出我的控制。

    不让发声,外面的接应的人就不知虚实,外围院落房屋不留人守候,更令这干人无法乱发信号通知外面内里情势,外面亦不敢贸然进内增援,待得贼深入内进,被我们一击而溃。外面纵有心,看里面只知乱不明虚实,也不敢轻举妄动。

    “得罪众羽林,令诸君着宦官之衣,有折辱处,请海涵。”未及调匀气息,我拱手施礼。

    “但听越侯调遣。”他们的声音终于正常过来了。

    “也不知道那帮死太监都到哪里了。”我决定逗他们笑一笑。

    大家确实都笑了,坦陈畅快。

    “好了,诸位英雄,请诸位带着众人,迅速下山,多执火把,牵马步行,以马在外侧。”

    终需其中一位领头的问我:越侯不与我等同行?

    “我留下来,便没人会攻击尔等。切记,昂首阔步,但不可急行,纵有风雨,也与我慢慢回去。幸得雨不大,汝等一定要火烛通明地走。我自有妙计,君等未见,日前走脱两组人马,均平安离去。”

    随即,我寻来所有众人,让他们一起离开。叮嘱他们互相看护,一定要众人明火执仗一起下山。

    人去苑空,周边依然悄无声息,这我能算计到,人没走远之前,还不会有人来。

    他们也不会伏击这支队伍,因为他们在其中找不到我,也发觉不出其他的重要人物。斜风细雨中,火把簇拥之下,我的身材是没有可能隐藏的。而如果不能找到我,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他们攻击这支队伍又有什么意义,或许更令皇上震怒,而毫无其他意义。

    时至如今,我坚信他们没有绝对的人数优势,否则不会多出现在这许多弯弯绕子。而且我有一个最大的优势,这里是皇家林苑,时间越拖对我越有利。我相信援兵到来已经是很快的事情了。之所以现在还没来,除了是我让他们慢慢走之外,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我让他们去找另一个人了,这个人调兵着实要困难些。但是我却必须如此,因为我已经考虑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不知道是否存在,但是一旦如我所想,便只能如此,即便不存在,我所需要付出的只是更多的耐心,和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拖延时间。

    当他们看到这群人时,一定在猜想,两个重要人物已经在早先离开了。说不定正自顿足后悔中。当然如果目标真是我,他们该如何猜测,我就不得而知了,说不准以为我都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总之初时,我在明,敌在暗,若要莫为他人摆布,莫若提前将自己遁入阴暗之处,倒逼得敌不得已而显形为上。因为他们确实时间越来越少,而且他们目前应该仍有些摸不着头脑。如果他们有人一直监视此苑的话,我进苑后,他们第一次看见我,应该是前两拨人马离开之前的观楼上,最后一次看到我,除了被我放走的一个故人,便也是两拨人离开之后的观楼上,天黑之后,我便再未出现在任何广众睽睽之下。

    让他们猜去吧!

    银铃经常敲打我是对的,我用计过险似乎一直没有改过来。但是如果不险,一定会被别人猜到。我用险,就是要让别人想不到,或者就算想到都摸不着头脑,最终他们知道了,一定会认为我就是个疯子。

    不过我却觉得这样是最稳妥的。当然爹娘知道了一定大骂我胡闹。

    但是那干人之所为,正是最不能显形的。我耗着,他们候着,我会越来越有利,他们会越来越不利。

    想要一击得手,他们的时机已过,我要拆穿此等贼子,机会却越来越大。

    而此时的我,褪掉了猎装,卸去冠冕,蒙上了脸,静侯于马厩之中。我要等他们来搜,与他们玩一次捉迷藏。离苑这么大,我倒想看看他们怎么搜这个无论如何看都是空无一人的死寂之苑。

    之所以选马厩,是因为除了一面靠墙,三面几无遮蔽。正是白日里一目了然的地方,而现在不见星月,淫雨霏霏,四下黒寂之时,我却能与身后早就泛黑的墙壁浑然一色。

    必须承认,爱穿黑衣,有时着实方便。

    最能藏人的地方未必是最偏僻深邃之处,而是你最想不到的地方。作为从小玩这个游戏的行家,我很是闲适地偎依散碎草料之中,静待变化。

    雨不大,除了檐下滴水,并不能听清雨声,倒是山风一阵阵莫名悲戚而来,寂寥而去。

    过了一会儿,一团黑影在雨中进入院中,颇让我心中紧了一下,不过很快便能辨认出是一匹黑马,竟自己跑了进来,在我身边徘徊了一阵,以表示了对我行为的不解。不过旋即它就不再理睬我,自己吃起槽中草料。

    看起来我低估了小黑的胆量。我记得我让别人牵走了小黑。这小子怎么自己挣脱回来的。必须再次承认,有一匹虽然是黑色但是过于胆大的的坐骑,有时着实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它很安静,表明危险似乎还很遥远,但是它的出现,却很可能向贼子们昭示我在苑中!

    但是这次又疏漏了一个地方,我还低估了一个人的勇气。

    或许到这种精细处,确实非我长项。

    于是我的好运气结束了,至少暂时结束了。同时麻烦事情开始了,而且还远没结束。

    就在我看着小黑的屁股蛋子,有点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又一条短小瘦削的黑影闪进了院子。

    小黑没有任何不安,依然安心地吃草,也丝毫不顾及后面人的狐疑不定。

    小黑影似乎也注意到了小黑,凑近了马厩,揽住马缰,似乎想牵走小黑,但是小黑显然对槽里的东西更感兴趣,很不配合,不算很客气的甩头摆脱。

    此人显然不会牵马,马头稍一摆弄,居然把她给吓着了,惊叫一声“啊”便赶紧松手撤步。

    闻得此声,当真吓着原本还算沉得出气的我。

    赶紧扯下面上黑纱,走出马厩,努力压住声线:“公主,你如何过来了?”

    我刚走出时,公主又是一声惊喝,一下子抱头蹲在了地上,听到我声音,忽然又赶紧跳起,不知是喜还是泣,直接跳到我怀里。

    “我看不着你,你的黑马跑了,我便也跟着跑了,他们不认识我现在样子,也没管我,只当一个小太监去更衣了……”小公主好像忽然害怕了,估计哭得泪水都比这场雨大。

    我却忽然感觉自己这次玩砸了。

    对着这个小公主妹妹,发不出火。但是我真的有一肚子憋屈,所有谋划都被这个意外给拖入一个我无法想象后果的方向。

    拖着她的手一起进身边一屋中,顺便一路擦去木阶和地板上脚印。马圈这种地方,我进去可以带着公主进去总觉得不合适,虽然当时情况已经相当紧急,似乎不应该顾忌这些。我打开了门,在门缝里看了看外面,顺便平抑一下心中的烦躁。开了门也不觉得屋内亮了些,只是有时天上还会有些闪电,将前面几案稍微映出一个轮廓,然后才闷闷雷声传来。我能感觉每次闪光后身边都有人哆嗦了一下,虽然雷声还没听到。

    银铃和我讲过天上雷公电母(雷公称谓于战国时候就有了,但有电母正式称谓最早只到宋朝,本书中提前当民间不计入史册的民间传说)的故事,看来他们贤伉俪和我们家情况应该差不多。电母不发威,雷公屁都不敢放。这样算起来我还是强一些的,至少我敢放屁。

    我感觉平衡了,精神也放松了些。

    公主一边抽泣一边问我,为何要开门。

    贼人看此屋门大开,对此屋检视便会略有懈怠。若门在内闩上,便必然表示此屋内有人。

    哦,是啊。

    我觉得公主胆子比我想象得大多了,现在还能如此说话,我也是恶趣味了一番雷公电母,才暂时放松下来的。面对如此危局,她似乎倒真没往心里去,虽然还不时抽两下鼻子。

    看公主这样心境,我决定和公主谈下面的计划。

    此刻贼子看到公主进来,应会跟进来,若只进来几个,愚兄还自信能击杀,我等着其衣衫,待众贼蜂拥而入时,趁乱骑马离去,直取太一山方向。

    为何往那处去?岂不路过别人设伏之地。

    那里山林茂密,昏暗不可视。而且既然本欲巨木截径,便不虞我等逾越。归路之上,,我等更易被偷袭。

    其实我没说另一条,且不说本身我对那条去太一山的路已经摸熟,以前带人去救子玉,以及从上阖走洛水绕开关隘之时,对南山(即今日秦岭山脉)里面小路曲径都有考虑,虽然很多路我并没走过,但是在心里这些路早走了无数次。加上让我和子实一同安排祭太一大典,这些路更加扎实地印在我的脑海,下山我只一条路,而进山,我便如鱼之于江海之中。就是他们想捞我,都难找到那么大的网了。

    当然缺陷就是,这些贼人也能躲进去。

    如果子玉带人来,也难抓这些贼人了。

    我不知道子玉为何如此迟缓,按道理消息已经到他的耳朵里了。除非……如果是那样,他也太信任我了。

    门缝外依然静谧,仿佛一切都不会发生。

    小公主贴着我,似乎有些冷,我褪下外衣给她裹上,顺手把枪轻轻放倒在地板上。

    我没有选择报信给子实。

    因为我想到了羽林卫里可能会有贼人安插的人,我将所有青州口音的人,提前送下了山,便考虑到他们的通风报信。而让他们去子玉那里,而不是实际依然掌握上林内调兵权的子实那里,不仅是要让子实身边的那些可能对我不利的人得不到任何风声,还有更深的一层考虑。

    我只让二皇子带了条口信,其他任何报急文书都没有。

    “二弟被打扮成公主的样子,还蛮像个女孩子。”二公主暖和了些,抽泣声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平静了片刻,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这句。

    “因为他还小吧,眉清目秀,身量也没长开,胡子也没有,嗓音还是童子之声,画完女子妆容,就会是那样。”

    “子睿兄如何想到的?”

    这个涉及一个不愿谈及的过往记忆——在我很小时候——当然肇事人中一定有银铃,也跑不了街坊的那群小姐姐们,至于佩儿似乎在我不再在地上爬来爬去后,便再没来到襄阳。在经历过追着她们爬,被她们写得满身是字后,我终于长大些。仿佛那时节我已经能说些话了,但非常不幸的是,她们似乎到了开始学会梳妆的年纪了;更加不幸的是,她们对梳妆打扮缺乏自信,不知如何是好之际,我不合时宜地路过她们的眼前,并成功被她们发现,并同时激发了她们的灵感。具体谁先涌起那个邪恶的念头不得而知,但是结果是很显而易见的:银铃和自己的闺蜜们的好奇心和邪念压倒了爱护幼小的道德情操,于是她们得到了很好的梳妆训练。现在想起来,应该是那群小姐姐们出嫁前最后的疯狂。

    张叔张婶提到这个总是笑得前仰后合,我则有些不好意思,努力找话叉过去,银铃却表示一切都是浮云。

    我的人生还真是丰富多彩,除了将来史籍可查的天下人皆知之种种,其实早年还当过寻帕猎犬,练字竹简,梳妆傀儡,恩……最好还要加个等等,因为那时到十五岁还有几年。

    我开始想银铃了,不过我想到身边这位,又觉得有一种隐隐危险。

    与此相比,外面那些可能随时出现的贼人,真是不堪一提。

    不过不得不提了,因为他们真的出现了。

    门扇缝之间,便见得墙头一团黑影闪现,伴随小黑闷呼,旋即跳进一人,此人脚步轻盈,像是常年穿梭于山野之人。此人仿佛四下观望一番,只觉此黑影在院中如无头苍蝇般晃悠一番,似乎抡臂朝外面扔了什么。只听得墙头瓦片一阵作响,似乎在各处墙头都有人爬了进来。此人先到马厩处检视了小黑,觉察不出什么异样,便转身,摸索着,似乎便摸上了这边屋子。进屋后,似乎也没有打算燃起灯火观看,只管在各处摸些什么。浑然没有注意到门口我们的存在,我有些怕公主叫出来,正待提抢,却发现公主紧紧抓着我的袖子,看着侧畔隐约轮廓,似乎看着此贼,却没出声响。

    此贼似乎想趁乱索些财物,在屋内几案,旁边木架寻些值钱物事,却似乎一无所获,有些焦躁地发出了些咂嘴之声。

    此贼忽然停手了,似乎意识到什么,他似乎在转身,动作不快,仿佛还定住了片刻,像是要倾听什么声响,猛然转身看向门口。我想公主也看见了,黑暗中一双红色的眼睛!

    我从没想到黑夜中能看到这样的景象,一个人的眼睛在黑夜里,是红色的!

    公主不出意外地长吸一口气,但是在如此静谧的屋内,几乎像鹰隼的啸鸣。

    立刻挺枪而起,冲着一双红眼之下三寸便刺去。我不想知道究竟刺中了哪里,更不想让公主知道,我只知道不能让他出声,而且我也清楚这么刺一定能做到,慢慢放倒枪身,脚踩此贼拔出枪尖,手往原本藏身出伸去,立刻被人紧紧抓住。

    领着自己的小妹,单手抱着她下了木阶,往苑内方向,行之邻近院门廊之下才放下她,偷眼观瞧去似乎无人走动,便在门口稍等。公主靠着门廊,蹲在我身边,一声不吭。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风也停了,檐下间或掉下一滴水珠,清脆悠扬,如钟石之音。苑内更加静谧,仿佛谁都没进来过。苑内渐渐似乎亮了些,或许是云层开了,漏下些许星光,或许不算好事情。

    片刻后,外墙有不知名鸟叫之响,很有节律。不知是否收兵之意。不过听不出有人应答,苑内似乎也无人走动。

    我猜想是有人问询是否发现我的行踪,若发现了便应声,其他人便可靠拢。

    我身处被动,本来只能不动,避免暴露。之所以要出来,便因在尸身之屋呆久了,我怕公主会抑制不住哭出声来,将心比心,对一个小女孩子来说,和死尸在一起可不是好玩了。

    可惜铁天狼都被我送走了,手中这种枪用起来真不算顺手。

    墙外又一阵悠扬鸟叫,山间游荡,仿佛百鸟朝凤的礼仪。

    我赖着不出现,对他们也是一种煎熬,他们估计也感到我的援军来的时间很近了,若然让我逃脱,他们一切努力白费不说,还有被我拆穿的危险。

    我原本猜进院子的贼人都是不能显示背后指使者的人,因为一旦他们事败,出现一个可以证明身份的人,都是天大的死罪,这些山野贼人,短时间又能聚集多少,真正能算上作战之力的又能有多少,这也是我敢做前面种种的主要原因。但是那个故人的出现却意味着我考虑的不对,忽然间想到这个故人过往之事,又觉得自己想通了。

    耳间忽然听得墙外有些枯枝被碾碎的杂音,似乎很多人正悄悄朝此聚集,就在马厩院墙之外。

    心里顿时猜出其中玄机。

    当即立断,一手揽起公主直接走向小黑,不顾外面已经开始略有聒噪,尽是踏草登石之声,仿佛就要攀墙以入,将公主放上小黑,自己翻身就上,拍着小黑撞开苑门,夺路而去。

    进我院者恰为贼中第一人,可能因为他们看到一匹马先进,然后一个“小太监”又跑了进来,他们选择了马棚作为第一个探路点。由他发觉无事才发号施令,众人分别入墙,与苑内各进之内搜寻。过得一阵墙外鸟叫应是问询,然后各院依进入之次序,依次回声,表明在此院中我在或不在。若悄无声出,定然是表明已被我杀,或是已发现我,不便出声。这样,只要鸟鸣停于某进院落,便是说明此处有我。

    这就是他们为何多了一声悠扬顿挫之音,他们便是要召集原本散落各处之贼,要来此处寻我。而其他贼散落各院之内,一旦看见我,只需隐于暗处,或偷袭,或报信,便可显示我的踪影。

    刻不容缓,一臂环抱公主,以作庇护,一臂挥舞长枪,只管夺路而出。

    开门之时,忽觉有箭射来自胸侧划过,只及拨开公主头颅,那箭却堪堪挂在身侧衣袍之上,只觉身侧衣物破损之口凉风袭入,端是令我吃惊不小,俯身护住公主,便往太一山方向奔去。

    耳后又听得数声箭响,终究淹没于马蹄与木栈道的撞击之声中。耳边尽是风声,栈道便如一条闪着光芒的丝带的在浓墨渲染的黑夜中飘荡。

    公主一句话说不出来,我也吐不出什么词来。

    逃了半晌,觉得身后并无人追来,心中盘算起跑的方向。往太一山路好,只是需在栈道结束之时,换做步行,或在中途扎入一未名的山谷草甸,虽无处可去,但可以骑马。早先研究行程之时,还打算在陪他们上山前在那处草甸处休憩,让他们四下看看风景,没想到这番提早准备却在此处用上。要说到这些,更得上溯到来上林最初的那些时日早听得那些不开眼的苑令,丞,诸曹提及去往太一山路径和其中可玩之处,加上以前盘算,这次却正好在这要紧处用上。

    考虑到太一山那里的道观也未必安全,我决定往山野之中,只需等到第二日白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走了半个时辰,右边拾阶而上,便是去太一山的路,路左也豁然开阔起来。也不犹豫,便往路左走去。小黑夜行倒也稳当,虽然慢,每一步还算扎实,怕它太累,看到前面有段下坡路,刚又下过雨,怕湿滑出事,便下马牵它徐行,只留公主在其上。所幸看来雨确实不大,没有下透,石上未有湿滑之险,土中未有泥泞之困,一路还算稳当。这番才有空从左腋下拔下箭簇,将箭扔进了鞍上的箭壶中。

    公主可能着实吓得不轻,半晌才忽然问一句:“子睿大哥可受伤了?”

    本想照实说,忽然觉得有些地方需提前做文章,便说亏得躲闪急,只划伤了少许,现下已经好了。公主勒住马头,倒也算矫健地下马,非要看看,我说着现在尚处险境之中,不碍事,先走再说。星光黯淡,我只知道会进入一段山间幽谷,一路往前会有很多溪流山洞,白天看据说景致甚好,但此刻只是不同深浅的墨色迷蒙罩于四周而已。路过山石溪流之间,很容易洗去我们过往的痕迹。

    走得久了,东天边天色便渐渐有些泛白。听得水声,凑近一条溪流,想来走了许久,去饮了些水,让公主也下马舒展一下。

    天色依然昏暗,地上只看到有些斑斑点点的花,鼻子前忽隐忽现的香气确实让人感到放松了些,白天这里应该会更漂亮,我甚至想着过几日带银铃也来此处游玩,似乎一切乱事已然离我们远去。

    在溪边休息片刻。公主便又要看我的伤口,我坚辞不受。

    “子睿大哥,如今还要拒绝小妹么?”昏暗晨曦中,公主红着眼睛:“莳不认识他人,只觉得子睿大哥好!今子睿大哥不避……”

    心道麻烦果然来了,也不和她多叙礼,赶紧推过:“小妹常年居深宫,未见过多少青年男子,说有也是些郎官,或者你的两位皇子兄弟。只是见得愚兄多些,也近些,还说过话,加上各种我的故事也多,才熟络了,若你多见一些外面男子就好了。其实吾老师的大公子温文尔雅,敦敬恭亲……”

    “莳不听,母后最初便想着让我与子睿结为……只是后来才改口……莳从未见过他,莳也不想见他了……”

    挥止了她的话,我觉得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此句将子睿后的大哥都省去,当真要出大事。所以我决定撒一个谎,一个弥天大谎。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晚脑子有点烧,捷才用到我这个份上绝不算优点了。

    “妹妹,你不知么?”我抓着她的手,眼睛直直看着她,仿佛我说得都是真的:“我和茹姐是孪生姐弟,你知不知晓?我是你的长兄啊!”

    天哪,我都说了些什么!

    最该死的是我居然还义正词严地继续下去了。

    “娘亲生下茹姐后,过了几天才生我。不过那时母后在**无权无势,那时的皇后亲族不欲放过你兄长,便要下手害我,亏得申公戮力相救,才得脱。”

    我便把皇后以为的事情真相,当做事情真相一一讲给了这个眼睛里越来越充满不可思议的小女孩听。

    “这就是为什么母后当年要收我做义子的原因。因为我本就是你的亲生哥哥。”我叹了口气,似乎在抱怨天意弄人,当然其实我就在抱怨老天一直乱折腾,不过我想的肯定和公主以为的老天折腾方式有很大差别。

    小女孩显然无法相信,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我,忽然道:“那么岂非子睿哥哥才是太子?怪不得父皇一直不想予太子之位以辨。”这最后一句让我觉得有些耳熟,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妙,但还是暂且搁下,接住她话头,赶紧推阻起来。

    “不,为兄命犯谶纬,为皋陶公身前神兽獬豸下界,一生命早为定数,只能佑我大汉,不得篡位。待天下大定,我还需回归天庭,这便是我为何会迟几日才出生之故。因为我本不该来此世间,只因大汉宫闱有变,九州将乱,天降汝兄,以匡扶天汉。”我不去太学开一个专教唬人的学堂,都可惜了。

    我觉得我再编下去,我会疯掉的。但是为了银铃还有佩儿,我愿意继续编。

    小女孩沉默半晌,方自喃喃自语:“原来宫里太监婢女们传的都是真的,怪不得母后提到你语气有怪,怪不得姐姐近些日提到兄长,都莫名其妙地语无伦次。”

    “小妹,答应兄长,不要和别人说出去,母亲,姐姐都知道了,所以今天我不怕告诉你,你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在泄露我的身份,我怕我就会被招走了。哪怕在母后和姐姐前也不要提,她们心中都知道,都不说出来。为什么?你也知道那些太监宫女们耳朵尖,会乱传,若让他们听到,我可能就得走了。以后就只能在天上看着你了。”

    小丫头的头立刻拼命摇了起来。

    “你看北面,现在那边云还没散,看不到星星了,我以前就住在那里,在瑶光边上。”骗到这个份上,我依然有些惊诧自己又新胡编了些狂言谬论。

    “呃……那里什么样子?”小妹挂着泪水,倒是很认真地继续被骗。

    “那些都是后来一些得道的道人方士们告诉我的,我自己早记不得了。只记得,第一眼脑海中记得的人便是你银铃姐姐和你佩儿姐姐一起看着我。后来那些得道的方士道人分别都将我的身世如此这番讲给我,还将我前世一切都告诉与我,由于不同时节,不同人等都如此讲过,前因后事又无差池,不由得我不信。那些得道的道人方士们还说,你银铃姐姐和佩儿姐姐便是来帮你大哥完成此项大任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你大哥总是大难不死,还娶了她们两个的原因。若我死了,那便是皋陶公认为我可以回去了。”即便在我已经吹得越来越玄乎的时候,我仍能决定留一个可以推翻一切的尾巴,将责任在必要时刻都推卸给那些所谓得道的方士道人,而且反复强调他们是“得道”的道人方士。毕竟这么多年,谶纬之术都是我大汉百姓笃信的东西,至于朝廷,据我在宫闱百官之间耳濡目染,似乎官员们并不是很信,但皇上倒有些迷信,所以我认为谶纬主要是朝廷至少朝廷中的部分人设计来唬皇上和老百姓用的,有些时候还可以骗骗公主。

    我还是觉得我越来越无耻了。

    但是我的天赋却就是这样的,通常在我想清楚为何如此做时,我已经想到应如此做了,在我想到如此做之前,我已经如此做了。

    因为事态紧急,公主的意外回来,让我一切安心等待机会的想法全都泡了汤。有时为了当机立断,立刻行动,我只能将公主当一个包袱一般提来拎去,加快速度。如果我和她不是兄妹,我如此之举,当真太不庄重,甚而有大不敬之罪。既然谣言已经如此之多,就编我作她的亲生兄长又何妨,而且我也留下来能推翻这些话的尾巴,以后哪怕她明白,说不准她和老师的大公子的孩子都有了,今晚的事情也该被淡忘了。

    天渐渐亮了,云也慢慢裂开了更多的口子,山谷中也没起什么风,还算对我们不薄。公主依着块大石头,裹紧我给她的衣服,不知为何却在发呆,眼睛似乎一直看着西边渐渐亮起的峰顶。

    云渐渐淡去,映着红色的霞晕,似乎远远送走了电母雷公。轻风中,淡淡香气依然醉人,心情渐渐再次放松了下来。我将小黑松开些笼头,让它自己去寻些吃的,虽然个把时辰前它一直就没停吃,但我知道它和我一个禀性:饭桶,它一定不会介意加一顿野餐的。

    它果然又窜入草丛中开始吃了起来,真不知道它这辈子吃饱过没有。想起来现在草应该都是湿的,似乎不适合喂马。刚想拉它,不过看着小黑很开心地继续啃着,想着它胃口估计和我差不多,也就算了。

    不想催公主,或许她确实困了,她蜷作一团,眼睛渐渐似乎就要合了起来。

    怕她着凉,身上再褪下一件,盖在她身上,说实在的,我的衣服对于她不啻为一方薄被。

    两件外衣离身,我开始有点凉了,肚里没什么东西,我又不能和小黑吃一样的东西,虽然小黑似乎不介意和我分享。这里到处是些说不出名字的花草,它也似乎吃得很开心,但我觉得我很难和它在食物选择上有什么共同语言。说真的,本来还很精神,歇下来后忽然觉得有些困倦了,也是这一番夜间乱事,还不得休憩,确实有些疲累。若不是有些寒气逼人,需得不停走动暖和身子,我怕我也打算找个石头就躺下了,就如公主一样,这小丫头似乎已经睡去。

    “哎呀,不可不可。”远处一声疾呼,令我凛然,精神随即一振,赶紧挺枪护在公主之侧。公主也被惊醒,赶紧伏在石头上,往外偷瞧。

    片刻林后转出一个背着箩筐的小个男人,衣服破旧不整,虽山间乱石野草,却能健步如飞,不消片刻,已至近前,却不是冲着我,赶紧扯起我外面几十步的小黑的缰绳,这才看向我。

    “你如何能让你的马儿乱吃?这些都是好药啊!就等着雨后采摘,这下损毁不少。”语气虽然有些焦急,但是似乎倒不算特别生气。

    可我真觉得很不好意思,背过枪赶紧上前,公主却有些警惕地站起,往石后躲了些。

    接过缰绳拱手弯身致歉,“鄙人不识草药,以致毁了兄台药材,实在歉疚。不过我没带什么值钱之物,无法赔付于兄台。”

    “唉,不知者无罪……咿,你这大个倒有些礼貌。”我总觉得这个人不简单,见了我毫无戒备惊惧之心,倒似往常一般,莫非如华佗、左慈先生一般的方外奇士,却如何隐于南山之中,以采药为业。

    “既然确实行得不端,还能如何?”我翻检起身上衣物,想起来外衣都在公主身上,不便去搜寻,只得更加有礼些:“确实未带,还有哪里可采这种药草?我这马儿倒也雄健,仁兄可驱之而去。”

    那小个竟不推辞,“也行。”

    不过我还是拦住了他,指着西边,“那里现在有贼人作乱,去那里骑着这马,反倒危险,可往东去。”

    “你莫非正避让这些贼人?”

    “他们目标可能正是在下。至少这几日莫往西去,而且他们行踪隐秘诡谲,应是不想走漏风声,如果碰到其他人,他们询问我等去往何处之处之后,大抵便要杀人灭口了。”

    “你马给我,你不怕我骑去不归么?”他似乎没怎么听进我说的话,却已翻身上马,倒是利落,我越来越对他好奇。只是上马后也不催马,倒是似乎好奇地看着小黑。小黑也不认生,未作掀人之举,不过也不打算跑,四蹄死死站立地面。头还埋在草丛中,却也似乎不再吃草,只拖着嘴在草丛中搜寻什么一般。

    “这马犯错,若啃了百姓田地,我也保不了它。不如让你好好管教它,你不还,也就当赔你药了。”

    “其实这马暂时骑不得了……”

    “却是为何?”

    “这药草原生于西域,只能种于山谷阴凉之地,当年博望侯(张骞)带回种子,曾在上林到处播种,却只在这附近山谷有遗存。花之香气都有定神,安眠之效,食之可令人昏睡不觉……你看,对马果然也有效果。”话说着,人又下来了,到底是山间往来的人,这上下马也太轻松了些。

    未及几个须臾,小黑果真蔫蔫地蜷蹄趴倒,眼睛似合似开,慢慢整个头都耷拉下来了。

    “对不住这位兄台,看来这坐骑帮不上你,只能以后再致歉意,还是请你往东去,休要往西,以免遭不测。

    “我自东来,便是一路能采都采了,此花就这几日能采,过了正午,或者天热了些,便会凋谢。我只能往西。”

    “那我陪你去,若碰上贼人,你速速离去,他们主要是找我,应该不会追你的。”

    “你这大个当真奇怪,不怕死么?”

    “当死便死,若死前害一无辜之人,智之罪大矣。”其实,我有自己的一番心思,这些贼人只要来细细寻找,迟早会发现我们在草丛之间的痕迹,反正也会被他们发觉,还送一个似乎方外贤人般人的命,似乎不值当。但是如果我如此坦诚相对,将心比心,他若能助我逃遁,岂非更好。

    至少聊这么多,我实在觉得这个不像个简单的采药人,大多数时候对人坦诚点绝不是坏事。

    “那女子是你心爱之人?”这男子声音忽然小了下来,似乎不想让公主听到。

    “不是,舍妹。”

    “看你眼神倒像,但她一定不是你妹妹,因为她那眼神绝不是。”

    “新拜的义妹,我已经娶妻了,不可在外再有所沾惹。”

    “你说你叫智,那是不是姓谢?”

    这话让我吃惊不小,甚至背后手中枪柄都握紧了,我觉得可能开始有些过于轻信这个貌似采药人的小个子。但是我仍然努力稳住自己,心中盘算过各种可能。

    不过事实证明,一种都不对。

    “仁兄如何知晓?”

    “你跟我走吧!”这人转身便走,丝毫没有等我们的意思,我赶紧唤来公主,暂时撇下睡死过去的小黑,跟着他走去。

    他倒是能体谅公主,走不多远,看了看公主,然后放慢了脚步。

    “嗯,前两天这里也来了一位女子,唔……不对,确切说应该是两个。”

    我立刻想到是谁了,能和我扯上关系,还能有这种形容的,也只有她或者她们了。不过令人有些不太适应的是这个人的态度,仿佛一切都随风而来,随风而逝一般,一切都没什么意义,和他都没有关系一般。

    不过这个人的话倒是让跟上来公主很是奇怪:“为何说是一个,又说是两个。”

    “因为她会一会儿是一个女子,一会儿是另一个女子。”我自言自语道,很多年前,她便这样了,我如何不知道。

    “那你果然是谢智,好像唤作平安风云侯的……恩。”他似乎并不要我回答什么,也不需要证明什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语气一直平淡得如同他只是在讲乡间无聊的琐事。

    我不想问了,虽然我跟着他还在走,但是我的脑海里却有些混乱,我不知道如果马上看见她,我该说些什么,我没想到她似乎就要和仲道兄在一起,怎么忽然又跑到山里来了。

    但是我不想问,并不意味着没人想问。

    “她和你……说我子睿兄长……什么……事情了么?”小公主看看我,看看这采药的小个子,似乎很有兴趣这件事情,全然不顾自己已经有些喘了。

    “我不能告诉你。”这个小个子停下来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

    然后这小子一指我,“但我可以告诉你。”

    “我不想知道,请仁兄不要再提此事了。”这是很认真地回答,我不是铁石心肠,甚至有点软耳朵根,尤其见不得女孩子哭,但是我不想在这种时候软化。

    这对我们所有人都是好的。

    那年上巳,南山未名山谷之中,我二十岁,黄忻或者黄怡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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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山中野花

    第二卷天边

    一路沉默,甚至想过我自己干嘛还要跟着这小个子走,不过看了看公主,觉得还是让公主去躲躲比较好,他对这里毕竟比我熟很多。35

    而且若真有贼在临近搜索,我还能保护一下她……们。

    这小个子忽然对我有了点意见:“哎我说,那个大个子。”

    撇开其他不说,我很喜欢这小个子,主要是这个语气。

    “嗯?什么事,小个子?”我模仿着他的语气,轻松地回道。公主显然觉得有些意思,眼神从我们两个身上依次扫过。

    “你为什么不带佩剑?”他手上不知啥时候拈花惹草摘了一段枯枝,只管指着我腰畔戳戳点点。

    “从小没有习过什么剑术,那双刃玩意,用不好怕伤着自己。”一旦相信起一个人,我都会特别诚实,不过说到兵器,我忽然发现一个疏漏:“哎呦弓箭没从马上拿下来。我箭法倒还有些。嗯……小个子,你领我妹妹先走,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回去一趟。”

    “大哥,我跟你一起去。”公主小妹显然不怎么信得过这个小个子。

    “小妹,这里都是山路,你已经很累了。我来去很快。”我言毕拱手向小个子致意,转身就离开了。

    其实我心里也有嘀咕,把公主拜托给这个我还不知道名字的家伙,会不会有点太大胆了。

    但是自己想着应该自己识人还是受到银铃肯定,就放下心来了。

    必须承认,我对银铃的信心一向很足,实际上从来没有不足过;除了看见她撒起娇或者教训起我来,底气有些不足。

    想着那些贼人或许就快到了,脚下加快了步伐,不多久就到了小黑身边,这“草桶”依然不省“马”事。

    拍了这馋嘴孩子一巴掌,笑着俯身便去它身侧取长弓和箭壶。心道,确实疏忽大了,这长弓比草丛中这匹睡死过去的马还要惹眼,岂能丢在此处。

    正将弓箭摘下鞍上的带钩,忽觉得右边有闪光袭来。心中一紧,赶忙往左侧翻滚。就见一把剑在天上划过,耳边剑飞之声未歇,草丛中几阵骚动,数条人影眼见靠近。急忙起身,抖开枪身,在半空给自己划开一块空地。

    站起之时,身侧已多出好几条大汉,和昨天黑衣蒙面不同,这些人都是山野村夫打扮。

    似乎慑于我的名声,虽然将我围住,但没什么人抢先来攻我。

    前后都有人,虽不欺近,但是紧紧相逼,着实令人不安,尤其是我手上不是天狼,心有点没底。虽然枪刺击速威胁更大,但我却不敢如此,一旦扎死了谁,我来不及抽枪,可能已被人持刃进逼。

    六个人,除了一个人没有武器,在稍远处盯着我,近两步退两步地晃荡,其他人更近地都是举剑将我围住,既不打算上前,更不打算让行。

    没有人说话。

    我觉得我就得说点了:“胆子不小,六个人就敢来杀我”

    没有人应声,没有人进逼,没有人后退,仿佛我没有说过话一般。

    我不能耗下去,虽然他们没有大声呼喊同伴,但是既然有人发现我们,那么迟早会有更多人来,而且很可能是贼人的援军。所以当即立断,先赶紧收拾掉他们,不让他们逃去,幸得此枪比天狼轻生不少,挥起来虽轻了些,却更快些,只管朝一方向挥打过去,便能遮拦飞斩而来的剑锋。

    朝前一抖枪花,眼前那贼立时退却,也不和我争锋,只管护着自己,甚至不让手中之剑和我的枪身接触。而身侧后之贼众已然紧迫而上。心中一凛,拨转枪头,回扫过去,后面数贼也立时退却,如前贼般躲闪腾挪。原本被我追之贼,却又折返逼来。这番换了几个眼前目标都是如此几下来回。

    这令我头疼不已,这干人似乎生于此处山间,虽然身形魁梧,但步伐却很是轻盈,闪转腾挪甚是灵便,我一番花了力气,追也追不上,逼也逼不开,往一处追多了,后面便是剑影袭人。以静制动更是到处是剑光闪耀,扰人心烦。

    我打算声东而击西,却发现南北有险,还得自顾,留心护着自己的同时,反向刺杀也失了力量和速度,总能被贼轻易化解。

    我唯一能庆幸的是没让公主跟过来,否则我将更加左右为难,前后难顾了。

    一阵徒劳无功后,我忽然想到了身边小溪,若把其中一贼逼入溪流之中,我在岸他在水中,利用那贼片刻的脚下凝滞,赶紧杀了他。然后越过溪水到对岸去,莫在被贼包围为上。

    看着临溪边的贼人,回身又看看那个还在稍远处晃悠的无剑大汉,便向那里前趋数步猛挥枪身退开诸贼几尺,立时转身直取溪前贼前胸要害,那贼一路闪避,眼看就要下水,忽觉得岸那边草丛中似有几下不寻常的骚动,心中觉得不好,当时定下计议,等那贼现身再用此战法,避免我在水中为两岸边所夹攻。

    拨转枪头,逼开左右数把长剑,转身对身后之贼再做一番进逼,终究又回到原处。

    相持又片刻之后,溪流那边却未见什么动静。调匀了一下自己的气息,决定先依之前所想以溪水迟滞一贼脚步而杀之。若能成功,再反身回来,照此法一一将断我后路之贼逼入溪中或者其他什么可以延阻其步伐的地方,逐个杀之。

    总之现在这种状况确实太不利了。

    奇怪的是,这么长时间,这些人居然一句话不说。

    要是我是他们,即便是为了分我的心,也会喊叫些什么的。更不用说,佯作大声喊叫援兵来逼急我,让我心浮气躁。

    若我不是为了怕招来更多的贼人,我肯定已经喊了半天了,可惜了我这个大嗓门,战阵之上,总觉得喊喊能让自己整个身体都调动起来,仿佛兵器挥舞也能更迅猛些。

    瞅准背水之贼,再次返身挥远其他贼子,抽转枪尖,舞起枪花,将贼逼至岸边,又照例转身逼退进犯枪尖所及之贼,立时转身,再次攻背水之贼之下半身。贼人以剑稍护,终究还是退进了溪间,当下不管背后剑影又近,奋力将枪戳进其项根。

    其贼终究没有躲过,带着我未及拔出的枪身倒在春日冰冷的溪流之中了。唯一可惜的是他的剑也掉入了水中。

    我是主动弃枪的,因为如果还有时间让我拔出,我的背后一定已经被插上四把利刃了。向前扑出,在水中捡起弃剑,随即向后用力挥去,利用臂展优势逼开几道剑光。然后站在水中面朝岸上,脚步慢慢朝后移去,躲开那一处似乎有人的杂草丛,慢慢朝下游退去,水流不大,没有淹没我的小腿,还不算特别影响我的后腿,就是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顺着腿传了上来……我好像感觉饿了。

    余下诸贼,并不介意同伴的死去,有的人跟下了水,其他则在岸边,随着我的步伐,又继续逼了上来。

    开始扔剑未果的贼子则赶紧跨过溪流,便也俯身拨拉草丛去搜索掷我的那把剑,慢慢遁入其中。

    旋即一把剑和一个人依次钻出了草丛。

    不过我没看见那贼出来,是另一个人执着长剑,我第一次发现剑那么长,或许那个人个子太矮了。

    其他贼似乎并没意识到前后进出的是不同的人,仍然在步步进逼我。

    这另一个人也加入了这个进逼我的行列,只是脚步很轻。

    我不善用剑,只觉双刃有些威胁自己的意味,即便执剑也多使蛮力,这次我也依然决定相时而上,用长臂来回挥舞利剑逼得一干人等不得不全心全意注意我。其实也不是我不想用快剑刺死一贼,但是有掣肘在侧,这力就得存上几分,幸得四贼尽在我前,背后暂无忧患,我的挥舞能用上大半力量,确实要骇人些。

    这新来之人乘此机会,走得近处手起剑落,端是一手好快剑,旋即水中倒下两具贼尸。

    岸上人显然被此事打乱心神,正转眼看那不速之客。我瞅准机会,两步上岸,手起剑落,又毙一贼,说时迟那时快,那小个也脱手飞剑,不过他确实准了很多,一剑贯胸以入……真正贯胸以入,甚至能听到贼人骨头的断裂声。

    “哎,小个子,你就不能给我留一个活口,让我问一下到底何人指派,以后出山也能做个指证。”我相当不领情。

    “哼,大个子,你都没发现他们都是聋哑之人么?”这小个子相当不屑我的责问。

    “如何知晓?”

    “你没发现他们自始至终一句话不说,死的时候,闷哼都没一声么?”

    是啊,一句话点醒了我。

    “你第一次杀人么?”我看他的表情不像第一次杀人,手法也不像,但是我还是决定问一下。因为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人,剑法如此干净利落,头脑如此清晰,都让我有些异样的感觉。

    “不是,山里除了避难的普通百姓,还是有山贼的。他们抢过我们村子,所以大人们从小教我们武艺,我十二三岁就要跟着村子里的大人们抵御山贼了。”他的脸上很是平淡。

    “你们村子?这里?”

    “不,南边很远,只是我在这里暂住。”

    还是赶紧去先翻翻这些人的身上有无信物之类,不过只过几个须臾,忽然惊道:“我小妹呢?”

    “那小丫头非要跟过来,给我绑竹林里了,嘴巴都给我堵了。”这小子倒真的不把公主当回事,想来也是,外面是我的衣服里面是件太监服。

    一跺脚:“你这个不要命的小个子。”赶紧跑向小黑提起弓箭和长弓,从水中贼的颈项拔起长枪,赶紧拉着那个小个子赶紧回去寻公主。

    如果这些人都是聋哑人,那么应该是幕后指使者有意为之,既然寻了聋哑人,我猜他们身上也不会有什么证据。但是如果公主在竹林里被什么野兽伤了,我第一个就要劈了这个胆大妄为的小个子。

    旋即到了小个子号称绑了公主的地方,却只见随地扔了几段草绳,却不见小公主。

    “若我小妹有什么闪失,我非宰了你亏我这么信任你”我几近暴跳如雷。

    这混球倒一脸泰然,从地上捡起绳索检视:“你既然信任我,我总得对得住你吧?走吧跟我走,应该是那两个人来救公主了。你看我系了死扣,被刀割开了。应该是用我的柴刀。我就住竹林后面,很近,可能是你妹妹求助,被她们听见了。”

    这丛竹林生得颇是茂盛,很多地方我都以为走不过去,他却左转右转很是灵便,如此左右绕行之后,处处皆能独辟蹊径,一路而上,全无困难。

    当然,我就困难些了。

    必须承认这个小个子能轻松过去的地方,我这身材就要处处撞竹,跟别说被地面什么枝杈撕破衣物。六尺长弓也肯定很烦这片竹林,它和箭壶也常被挂住。

    片刻后终于走出这片竹林,到一处宽阔处时,我都不禁先长长出口气。

    映入眼帘的是两个女孩子朝着我们笑,加上一阵客气地嘘寒问暖,在一个竹屋之前。

    不禁再次长长出了口气。一切似乎都不用解释了,公主对小个子没有怨恨,小个子对公主没有歉意,她对我没有依恋,我对她没有关心。

    “小个子,你有吃的么?”想转一下场上的气氛,发觉我倒是真饿了。

    “往上去,翻过山头,有很多飞禽走兽在下面的谷里,我这就一些笋子和野菜,填不饱你这个大个子。”

    那个小个总是表示自己什么都不会,并表示他无所谓吃什么。可我又不能也舍不得让公主小妹去做,或者只吃些什么野菜之类的。我毕竟也是在野外住过很长一阵子的人,要说打猎不能说很在行,但也有些经验。

    “好,你有什么干粮之类的,我这就去。”我觉得在这里确实不好说什么话,虽然伊人也对着我笑,但是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一幅什么臭脸。而且看着她的笑脸,仿佛我是她一个亲人,但绝非爱人。

    心里还是有些痛,还是找些事情干为好,忙起来很多事情都能被先放到一边。

    小个子很是不满我,但还是从自己背篓里翻检出一个布袋:“来,这里有些烤薯蓣,山里的野货,颜色有些怪,我早上烤好本来打算当干粮的。在外面就是看见了别吃,这山里的薯蓣大多生的都有毒,煮熟或者烤熟了还好,虽然很香但别多吃,会拉肚子。”

    “多谢。”我丝毫不在乎最后一句,和公主他们道声:“我先去,两个时辰之内无论打不打到东西,我都回来。小个子,保护好她们。”

    “好的好的,我也有阵没吃肉了,多打些回来。不过别打母兽和幼兽,这时节正是鸟兽繁衍之时。”他倒真不和我客气,我似乎也没和他有什么礼仪。不过觉得他最后一句还是有考量的。

    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们就像很久之前就认识的朋友,说实话,他的脾气和我很对味。

    也许这就是我对他如此信任的原因。

    当然看见她们的笑容后,我就确信我的信任是对的。

    不过我还是算有些无礼,至少该问一下人家的姓名表字之类的,尤其是人家已经知道了我的。

    不足一个时辰我就回来了,虽然信任,还是觉得周围有贼人,还是小心为上。早些护在公主身边为上,当然还有她。

    我不是空手而回,一头我认为应该叫雄鹿的畜生被我扛了回来,前面还射了两只兔子,被我挂在了腰间。只是射倒雄鹿后,便觉得可以回去了。

    我觉得雄鹿的那活儿味道有点冲,不过皮毛还算舒服,剩下的也就是鹿的身体逐渐僵硬,其他便记不得了。

    爬山是有点累,不过吃光了那些红的紫的烤薯蓣,便一切都还好了。

    公主显然对我的归来欢呼雀跃,她倒认为很平常。小个子表示自己不怎么会收拾这些带皮毛的动物,只说我没切了这些畜生的血管,放光这些动物的血,怕招引猛兽,现在血在这些畜生体内肯定干了,肯定只怕肉会有点腥。小个子觉得我居然懂这个,我表示我曾在山林里住过一阵,甚至被大群猎狗追过。

    我和他要那把长剑好去处理这三个畜生。那个小个子看了看自己缴获的剑,表示他会给我找另外的刀具。我也觉得我虽然不喜欢用剑,但用剑掏鹿的内脏确实有点焚琴煮鹤之感,有伤风雅。他的菜刀很难看,而且也不算顺手,但也只能将就了。

    跑到屋后稍远处去收拾那只鹿和那两只兔子,其实我也没这样做过,不过以前和烈牙的部落在一起生活过一阵,每天看,倒也会一些,就是处理鹿的下水会有点恶心,但这事又不便让其他人干。

    动火之前稍有些犹豫,不过看竹林里还弥漫着雾气,便放下心来。

    这里虽是山里,他的屋里倒也有些葱,蒜,椒(花椒),一个竹筒罐里还有不少粗盐,还有些粗陋的陶盆瓦罐。虽然有些呛,我还是窝在了他的棚屋内关着门,避免放出太多烟气。就着这些调料和器物,我用嫩笋炖了鹿肉,还炙烤了兔肉,就着那些薯蓣,与诸人一起用了午饭。而她似乎和公主有说不完的话。还好,我从小就不是个富家子弟,虽然有两个家人看顾我们,但是银铃和我也经常做家事,当然银铃做得多得多,我做不好,但是至少会,尤其是银铃病了后,我会拿把蒲扇在灶台那里很卖力的扇药罐。

    根据往年的那次经验,出屋之前我还用水抹了一把脸,。而很多年前的那次,银铃说,她看见我的脸病就好了。

    小个子代表其他三个人发了言,表示我的厨艺不错,当然原材料好是主要原因。

    公主说,这是她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

    我相信我的技艺远不如宫内的庖厨,她如此夸我的菜,只能是她太饿了。我惊讶的是公主的坦然,她应该知道我们的处境,但却丝毫不紧张,还能如此说话,真令人惊奇和佩服。我完全是这种情况碰多了,甚至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都没少遇见过这种危机时刻。

    更惊奇于公主居然自始至终一点没有责怪小个子刚才在竹林中的不尊行为的意思,反倒像好朋友一般继续说话。

    小个子似乎看出我所想,打断我的发呆,凑近小声解释说我的小妹觉得和我在一起很安全,这是一种信任。

    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的笑容才没那么欠揍。

    我终于开始问他姓名表字种种。他说他姓葛,叫葛凉,无字。他没让我自己介绍自己,表示他都知道,从那两个女子那里。我表示他和我家里一个小成员名字很像,他听我说了小孔明的名字后,还说,他们是本家。我奇道葛和诸葛如何是本家,他毫无顾忌地嘲笑我见识浅薄,还说诸葛就是诸城之葛姓,迁居他地后改的诸葛。

    他说他自小生于山中,在南边很远的山谷里,当年党锢时父母和一群被诬为党人的一起躲进来的,在此处往南几十里外的山谷里,他们自己建了个小山村,倒也能过活。只是母亲生产他而死,父亲在他十几岁也去了。

    我问他如何有一手好剑法,他说同村一个以前是武将的叔叔教的。不过他说他对药材的认识却是一个云游的大夫教的。他是从南边荆州翻山越岭过来的,说从北面进山总被官兵堵住路口。他花了半年转了回来,又花了一个月才到了凉的村子。

    这个大夫自称华佗,还帮村里很多人治好了多年沉疴,却没索取任何东西。只是打听一些事情,他来这里就为寻一种传说中的草药。

    恩公说要配一方药剂,能让患者不觉疼痛,这样,他为病者切去病患之处就方便了很多。

    恩公还说他已经在南方种了从身毒(古印度)引种的曼陀罗花,那花只能生于温暖向阳之地,遇苦寒即死,有宁神麻醉,不觉疼痛之效。但此花有热毒,能令人失魂落魄,甚至不治而亡。他又听说了还有一种从西域山中引种的花,也有此效,便想将两种药混合,或许阴阳调和,便能克制曼陀罗的毒性。

    不过那年冬天大雪封山之前,华大夫也没找到,只能暂时离去了,他说他还得回荆州,荆州那年春夏都有大水,他得防着来年开春可能出现的大疫,必须提前回去准备。失去双亲的凉决定帮华佗,但他知道的只有华佗临走前说的关于此花的琐碎信息——甚至这些都是华恩公从另外的人口中听说的。

    凉便到处寻找,直到有一天,他在月色中看到了这里的花夜里开放,闻着香气,然后竟然在旁边的石头上昏睡到第二日日斜。

    于是他就住在了这片花的左近,他是山里长大的孩子,住在这里完全没有任何困难。他拿我开玩笑说:如果他从小也能吃那么多肉,他应该会比我长得高。

    他忽然叹了口气,很正经。和子玉那种莫名其妙的叹息不同,他确实是很正经地叹了口气,当然他已经说了半天很正经的话语。鉴于此,我都没有插一句话,只是静静听着。

    “所以我在遇到黄小姐前,就听说过你。”看来华先生还提过我,“他当时还半开玩笑地说道,如果你能管上林苑就好了。你一定会帮他去找的。还说,如果你有机会来此,一定找到你,让你帮个忙,他说你是个可托之人。”

    我点头表示,那确实义不容辞。不过我表示我可以帮他带出去,因为华先生的儿子在我的封国里做事,这种事情要方便很多。

    斯人立刻很是庄重,和前面的样子又来了个完全的转变。从屋内拿出很多竹筒,然后和我一个个讲道,这个是籽,那个是花,这个是根,那一桶是整株之类,还用剑在上面画上不同的标记。还说此药一般就是此时节开花,天稍热一些,花就谢了,但是如果四月之前天气骤冷,再暖起来,还能再开一次。今年此花就开了两次。他怕疗效有别,今早便是收第二次。当然,小黑小朋友要被严厉地批评一下,不过,我也难辞其咎。

    上巳节的下午,太阳仍在云中不知所踪,山里依然萦绕着薄雾,不过不妨碍两个女孩子在屋内,我和凉在屋外,聊得不亦乐乎。仿佛根本没出贼患一般,我是觉得绝大部分贼人可能都是聋哑人,我们即便大声欢歌都无事,那两个女子显然是以前不知在何处见过,聊得正开心,隐约听到公主提及离苑中种种,这小公主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提起那些事情都没有后怕,其实即便现在我都还有些心中惙惙。

    竹林里的雾也是极美的,暮春时节,山里却是仲春才至之貌。竹林中弥漫着慢慢飘荡的雾气,黄色的枯叶印染了这低垂的浮云却也透出青色的竹节挺立。稍远处的竹林便在此中影影绰绰,幻化成千军万马,旌旗招展。最妙的便是其间点缀的小花,仿佛一个个仙子,忽然在这里展出一方红色罗裙,又在那处挥起紫色的长袖。

    我问葛凉可否愿意随我下山,他问下山干什么?他说他这一辈子都在山上,没见过山下是怎样的模样,只听大人们提过,不过大多不是什么好的描述。我表示你这一辈子还真短。

    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你下山后能干什么。但是我不想失去一个能谈得上话的朋友。我的至近好友,大多与我天各一方;知己亲朋,大多与我相隔千里。我说我只知道,你能有所为。

    他说他要想想。

    其实我有点担心,我觉得他的心里真的很干净,很像我所希望的理想中的我自己。

    可我不是。

    他到了我们的那个世界,会怎样?

    被迫在众人面前,对我行大礼,叫我主公?

    被迫在奸佞之前佯作亲善,把酒言欢。

    我不自觉一头汗水,我竟脱口道说你还是别出来了,外面的天下有太多太多你可能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说,那你不如来山里,往南住他们的村子,那里人多。

    我说我得出去,为了这个天下的百姓,我必须出去,肩负着很大的责任,我不能撂挑子。

    他又想了一会儿,说道他父母都没了,自己一个人,便陪我出去也好。

    我并没因为他愿意跟随我而太高兴,他也没为即将离开住了十几年的山中而太难受。

    还是有些担心,随口问他会不会读写,他很是不屑地鄙视了我,说自然会。

    我更加担心了。

    忽然听得狗叫声远远传来,而且还不止一只。心中大惊,没想到此等贼竟用猎犬找来,虽然这前面绵延无边的竹林可以阻碍贼人进来,但也阻挡不了太久。

    赶紧呼喊屋内两女,随我等速离。赶紧背上那一干华恩公所需药材,便要离去。

    忽然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相对于普通长笛,这杆笛子的声音可称奇特。

    我笑了。

    “小个子,带路出去。自己人来了。”

    转身笑道:“小妹,你姐夫带人来了。”

    这回这个小个子算有些良心,将竹筒主动接过,还提醒出去的时候小心头,小心胳膊之类。不过还是问我如何知道外面是自己人。

    我解释说那是我的笛子,我的笛子不仅是乐器,中间还插着一把银刺可以作为武器,所以声音奇特,一听就知。公主奇道,子睿大哥还会吹笛子。我说只能弄出些声响来,接着一路上就得解释莲花血滴刺和外面那杆长竹笛的故事了。故事不长,足够在出去之前讲完,三人皆唏嘘不已。

    在林中只听得狗叫声更响,吓得公主,也包括她都往后躲远了些。

    我大喝道:“公主在此,速召回猎犬。”

    一转出来,眼见着老2一脸坏笑地端坐马上,身边校尉手中放下嘴边笛子一脸微笑,再旁边**一脸傻笑,射援也一脸憨笑。

    再身后还有仲道兄看着我的身后,眼中充满了温柔,一脸不怎么符合他博士祭酒的身份的笑容,至少稍微正人君子一点为好。

    一干人下了马,一番引见见礼完毕,公主坐上了马背,先行离去,众人恭送,留下我忍不住向老2一通询问。

    老2真没闲着,他看到女装的二皇子也有些傻,但是校尉说当时他就是静坐半刻有余一刻不足,便出动了。然后去召集他能调集的几家家将私军,包括老师的,父亲的,他自己的,和我的。他甚至派校尉去我那里招走**和我的卫队之时顺便寻走了笛中刺,和几件我还未浆洗的衣服。据说银铃在司徒大人和宋的陪同下已经提前一天去往昆明湖那里等着陪众小姐们欢度上巳,接受皇上祓禊赐福之礼。银铃显然有些担心**,请射援过来帮忙看着他。于是这两人是一起从平乐观过来的。我觉得银铃留下稳妥的,但是叫来小援有些不好,小援到快要结婚的年纪了,得赶紧张罗个婚事,值此上巳之节,正是青年男女相见私会之日,银铃此事做得有些欠妥。

    最后他还亲自去了犬台宫寻了大批猎犬,让那些“狗官”们带着,混编入众私军之中。兵分两路,一路走我们的原路,一路走太一山迂回。等太一山那一路走了三个时辰,已过子时,他们这一路才出发。这就是他们来晚的原因。校尉还说,看到第三队下山人群里没有我的时候,老2击掌叹息道:就知道三这厮必然如此等第三队也没发现公主之时,又击掌无奈道:三这厮到底想如何?

    我只能解释公主担心我出事,回来寻我;后来他们说了什么我没注意,我却注意到,仲道兄和她坐在同一匹马上正在谈笑着什么。

    絮叨完,上马赶紧跟上公主一同回去。

    路过小黑,这厮没有醒来的迹象,小个子说,估计得再睡一天,明日让它自己找路回去吧。

    我表示只能如此了,只知道老马识途之典,不知道小黑会不会偏巧是路盲。

    仲道兄如何在此?子玉说是在太一山的道观发现博士祭酒大人在布置,说明此事,这书呆子惊道说这几日他在布置,黄姑娘便在山中自己寻访胜景游览,因为她以前便在外面独自一人游历,仲道兄这个书呆子竟没担心她一人在外过夜的问题,还道这山中离馆别院甚多,无甚要紧。不过说到此处,这呆子终于想起正事,赶紧告辞,带着黄姑娘又往太一山去了。老2命校尉带些人保护博士祭酒上去。

    问老2为什么带狗,说一搜贼人,二找我,寻我未浆洗衣服便为此事。问他如何想到这样,他笑道,老子在西边,那里百姓都大多如此,我如何会想不到。

    我道正好,随手拿过作为我的气味的“范本”的衣服穿上。老2这才仔细观瞧公主身上仍然套着的几乎一直拖到地上的衣服,不禁莞尔。

    老2问那个小个子什么人,我说山间一药农,为他所救,藏于他家中。他看了看,说像有些本事,不过住这个地方胆子有点大,若不是上林苑令一干人等早被清了,换了子实也没有时间清查此处,否则他难保不出点什么事情。

    我岔过话头问他们抓到活口没有,答说抓到活的都是聋哑人,还不识字,什么都问不出来。还发现一些自杀的人,身上物事和武器,甚至包括人相貌都没有什么线索。

    中间休息过一次,公主有意无意凑近我轻声说:“谢谢大哥。”

    或许见过这一干优秀的男子后,她不再认为世上就一个子睿了,或许她已经有点期待见到老师的大公子了。

    我真有种如释重负。

    当日夜,回平乐观,银铃未归,整个平乐观的人几乎都陪银铃去了,只余几个侍卫。安顿好小个子住的地方,让**和射援陪着到苑内随便逛逛。我便自己回屋了,坐在空荡荡的屋内,换了衣服,看了看肋下,考虑再三,用剑稍微划开了个口子,去汤池内泡了泡,又自行包扎了起来。

    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问询那一犯妇和几个女婴的下落,答说因为女孩们要过上巳,银铃等人都要离开,便被赵将军先接走了。

    也没多问,确实有些困了,躺下很快便睡过去了、

    皇上是第二天才知道此事,自然龙颜大怒。为防有事,告知此事时在场只留有四辅政和秦侯。

    皇上果然想追究子实之罪。立刻被我和子玉挡掉。明言子实为西北长史后,已为一方诸侯,为避嫌疑,不宜于上林内统兵,故而已将兵权嘱托子玉代管。故而,一切都是我与子玉谋划安排,和骠骑将军毫无干系。皇上这才释然,还夸赞子实是个忠臣,虽然年纪轻,还知道如此行事,如此西北可无忧了。要说皇上真好哄,这么容易就骗过去了。果然必须有可信之臣于朝内辅政,绝不能在宫闱之中留有佞臣奸党。

    皇上看了我脸色有点苍白,问我可受了什么伤。我只说冲出离苑之时,被人暗算,迎胸一箭,因马上还有公主,保护公主,便不及完全躲避,左肋下被划伤了少许。除此人外,其他贼人皆无能之辈,可随手击杀之。我没有提到那个小个子,老三也没提。

    皇上问这些贼如何如此大胆,敢伤皇子。我则先表示此事有蹊跷,然后问了皇上,陛下赐的铁天狼铸造了几把。

    皇上自然说了一把。

    我命人抬出了两把铁天狼,问陛下,可否认出那把是陛下所赐。

    义父显然有些吃惊,下来凑近观瞧。

    然后便很是震怒,先说了命人去招京兆尹司马防,父亲提及其实找将作大匠便是了,陛下点头,说了一个名字,便叫将此人传来。

    不消片刻,此人到来,皇上怒叱此事如何解释。

    此人倒全无惶恐之状。却说,太一山中离苑年久无人居住,以致阴气过重,数日前,他已曾询问陛下说,陛下登太一临幸此苑恐有不妥。陛下曾说,我那子睿孩儿必能镇这等阴邪之气。便要微臣寻几件越侯之物镇于离苑之中即可。

    皇上似乎有所忆及,点头称是。

    微臣正巧听说京兆尹司马大人奉陛下之命督造一支狼牙棒,要赐给越侯。便请司马大人照样多铸了一把,封于此苑地板之下。陛下可以命人去寻京兆尹司马大人问话,便知臣之言非虚。

    皇上恍然大悟。

    不过对于这个似乎理所应当的解释,我觉得可能绝非简单如此,说那离苑阴气过重可能只能骗骗皇上。当然骗到皇上也就行了。

    他最大的疑点就在于陛下盛怒全无惊惧,整套说辞全无紧张结巴,似乎早就知道会有此事,准备了很久一般。想到洛水之滨那个别苑,我更觉得我之前所想绝无差池。

    但我不便在此上再更多纠缠。

    于是此事告一段落,陛下放弃了今年去亲自太一山祭祀的想法,我们也觉得此事先搁下比较好,那个射手显然是众人最大的忌讳。

    散去后,我与父亲老师孟德兄稍叙了一阵,三位长辈也都基本明白是什么情况,只是不多谈而已,只有孟德兄似乎另有所思。

    银铃在殿外等到了我,看着我的脸色,本来还笑着的她立刻紧张地朝我疾走过来,我还没来得及将银铃拥在怀中安慰她没事。父亲却出来将我们叫到偏殿。

    “射援回报我说你一切都好,但今早为何如此脸色苍白,刚刚我请了太医令,马上过来替你看看。”

    我将我的考虑和盘托出。父亲说道这又何必。我说如果我不如此,他必死无疑。父亲奇怪道这又为何。

    我说他曾于太学献艺射术,可于百步之外命中灯芯而无误,我与灯芯孰大?两次我都距他百步。

    栈道上第一箭他已经放我一条生路,第二箭他的力量已经能控制到正好将箭挂于我的衣上。他不想杀我,只是迫于主君之命,却两次放过我。在苑内我已经放了他一次,这一箭我再能替他掩饰过去,我们这就算扯平了。日后他或能为我等所用,岂非善之善也。

    父亲问我如何知道是同一个人,我说只有这一个人,即便他被抓到了,他的主君也能赖账。因为他本就是从其他人手下投效过去的,大不了将所有罪责推至他前主君那里。而且只凭他一面之词,只要没有证据,他也没法乱指证自己的主君,而且还很可能不明不白地在某处死去。这位主君手下只有这个人有这个条件,而且同时还可以看看此人是否真的忠心于自己,这种心思确实歹毒了些。

    只是为何这位主君非要杀我,令我奇怪。分封中,他整个家族收益最大,而且朝中上下,他家的门生故吏也大多实权在握,往昔也着实没有太得罪他的地方。昔年回荆州之时路过青州,我言语行为还算恭敬,想来想去实在找不出一个非要置我于死地的理由。

    父亲听完我的话,陷入了沉思。

    忽然父亲坐起身子,若有所悟提到一件事情:分封后对鲜卑作战一直有利,甚至夺回河套内朔卫之地。关中三面环有父亲之赵,老师之楚,皇上女婿的秦,东又有潼关,函谷关为屏障。定下太子后,另一皇子本就要分封此地某城,以防被心怀叵测之徒,视为奇货可居,进而夺而立之。父亲为策万全,本想建议皇上把都城也迁到长安,既策安全,又能方便看顾另一位皇子。此事和老师和孟德商议过,老师赞同,孟德也表示可行。这次来上林,便是和皇上商量过后,先来此巡幸看看情况,本皇上已经有些动心,毕竟太一山上林苑都在这里,长安又是我大汉先都。但这次羌人之乱算是给父亲的这个想法浇了一盆冷水,至今皇上都未再提这个事情。如果上林苑内再出现国之重臣若我,皇子公主等遇袭受伤甚至身死等情况,那迁都之事怕以后再无可能。

    迁都的事情,以前我没听说,现在想起来,确实定都长安在现在局势下更为安全,至少将来对关东诸侯动兵时,不怕这些诸侯以清君侧之名对帝都动武。无论从秦还是从赵都能调集援军赶来。而老师还能随时出军截其退路,着实是秒着。但这里接二连三的出事,也确实会让所有人觉得迁都有些欠妥。

    太医令的到访打断了我们的讨论,诊治结果除了失血多了些,其他都好。父亲也就放心了,我嘱托父亲别和母亲提及此事,父亲点点头,满怀心事地离开了。太医令一边收拾自己的药箱一边说道让我赶紧回去休息,还说外面眼看就要下雨了。

    我点点头,虽然没注意外面的天气,但我确实知道天要变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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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和六年,天下大旱,各处都有事,所不同的只是谁。各地也总是黄沙满天,行路的旅人都戏称都快忘了天以前什么颜色了。天变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