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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上元节前夜

    天变

    第二卷天边

    按说我本就不是适合来这里的人,某自认生性懒惰,兹念幼时衣食无忧,一切都由上面大人们代劳,待得大了些,偏又运道极好,一路“爬”得颇快,更是越大便越惫懒了。这等事情,又是需勤快些的人来做,若不是银铃帮我处处打点,为我准备妥当好一切,我都有些不知道来这里要干什么,能干什么,该干什么。再者我的记性又是那种即便天下皆识我,我却仍忘天下人的人,难免交往之间与人生罅隙,为事后种种徒增不名牵碍。

    不过如果还剩一个我必须得来的理由,那一定是我的父母在这里,而且居然还有两对,这便是常人无有的怪事,幸好其中有一对是我的亲生父母,这便是十分的必要;算上第二对,来这里便有十二分的必要,如果他们的位子不是那么高,或许能加重到十五分。不过在再算上这里的朋友故人,便有二十分的必要了。

    所以,最终,洛阳,我来了。

    这次进洛阳情境又和前几次进去不一样了,而洛阳的风貌也和前几次情景有所差别。

    回想第一次进洛阳,刚刚黄巾事定,来到这里除了陈哥,我和我的其他同学一样,只能算作几个荆州乡下的土包子,原来以为襄阳便是天下最大的城,进了洛阳才发现很快就看不到周边的城墙,自己也深陷在那无边的亭台楼阁之中,打量着周围的高屋华棂,也会眺望远远模模糊糊的宫城,以及环视周围熙熙攘攘各种各样的人物,一切都那么新鲜,那么令人兴奋,想着多少明臣良相的过往,试想自己以后亦能在这里干出一番大事,直至封侯拜相,名扬天下。而第二次则有点滑稽,已经封侯,也算立业的我,却正自逐流徙而北,记得本是打算顺路经过洛阳看望我的两个荆州同门兄弟,算是道别,也算是交待点后事,结果前面只管连着几天一路跑,想着各种事情,正欲快意恩仇抛下种种,便头脑发热走过了路,然后从北门进的洛阳。其时,洛阳大乱初定,一切都又都在恢复生机,或许我并未直接看到这份生机,只是孟德兄的出现,让我坚信这一点,我相信未来能整肃天下的人,若不能为我,便一定是他,即便不能是我,亦决然是他。再想那第三次,我真是在这里干出了一番大事,不过却是我带兵冲进了洛阳,目及之处,尸横遍地,所见之人,人心惶惶;那次,我在城外还居心叵测地打算把皇后卖了,还带人马肆无忌惮地踏了皇城捎带上金銮殿,还在皇上面前打起了瞌睡,甚而冲皇上皇后发了好几通小脾气。再后来一次,我倒是没有进洛阳,但正是我调度了百十号人又干出了一番大事,几乎把洛阳闹了个底朝天,居然还把黄门寺的大牢都给劫了。

    越想背后越凉,最后竟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当时种种情况及天下形势,当真十条命都不够我糟践的,虽然我本不应该叫谢智,但这个谢姓确实好啊,当即我就心中祭拜了自己的祖先,虽然根据史书应该找不到这两位:一曰谢天,一曰谢地。

    想得口渴,虽然感觉有些奇怪,但是最近一两日确实总觉得口渴,可能是出冷汗出的。

    或许我的手下也想了很多,他们也经常喝水,路遇河水,常需专门停下汲水。

    当然,似乎实际情况是最近天气有些出奇的暖,甚而张林经常想下河洗澡,都被我和宋劝阻了,但我们也常需松开衣襟,敞开外衣,还经常感觉有些汗意,倒是徐征大人什么时候衣服冠带都是整整齐齐,没有丝毫差池。害得我每次要与他叙话还得正好头冠,整好衣服。

    几口凉水下肚,心便安稳了很多,安顿下自己的思绪,抬眼看着洛阳城郭。周围物事皆有别于往日所见,从南边引道所通的平城门外便有了新事物,南城门外双箭塔间多了一张颇大台子,装饰颇为考究,气派,像是有特殊用处的。周边仪仗侍卫也都很是雄壮整齐,自有皇家气派,但偏有一个颇是无赖的人站在其上,而且我还知道,这人专为我这般无赖。

    “那个大个是头目吧,快来快来登记,姓字名谁,哪里人士?”此人一本正经站在台上,一只手背着,一只手指着我:“快点下马,皇城根下,给我规矩点。”

    我也给他面子,马到台前,便停住,利利索索下马,一拱手:“这位官大爷辛苦。”

    “哪能有你辛苦,至多和你一般辛苦。”他似乎立时明白我打算要说点什么,赶紧推辞我的关心。

    “这时节,鸡都早歇了,你还在喊话招呼,你岂不比鸡都辛苦。”

    “唉,哪里哪里,狗都回家了,你还赶路,唉,你自然比狗劳碌。”

    “哪里哪里,你不也没回家么,况且你这回儿还没吃上东西,还不如猪,当真猪狗不如,辛苦辛苦!”

    “洛阳便是我的家,况且,你不也没吃东西么?你也是猪狗不如咯。”

    “行路之人,怎能不带干粮?鄙人饭量大,一路没停吃。”

    “那你和猪有何之别?”

    “正如吾与君之别。”

    全台子的士兵都在那里窃笑,偏这台上台下一对仿若闲人般说得甚是开心,只惹得后面宋玉东嘟囔了一句:鸡犬不宁。

    斗嘴一番,照例没有胜负,即便有胜负,胜不独喜,负无馁意,都开心得紧。终究开始造册,这一番需把手下人数清点一番,我还得签字画押一套方能手续齐备,这给皇上他老人家上贡也是件辛苦事。

    忽然,此人又肆无忌惮地无视所有人般大声呵斥我:“你,哼,小子,居然让我等了这么多天!”

    我除了笑,耸耸肩膀,还打了个哈欠,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因为我知道他不需要我解释。我凑到台前,把胳膊搭在台上,却没防着这小子捣我一脚,我也顺势跳起来给他屁股上还了一巴掌。惹得这小子夺过旁边卫兵手中之戟差点便要来击我,逼得我也作势要远离“是非之地”,他这才大笑平息手头活计。

    未想他忽然在我旁边小声说道:“嫂子据称有了?”

    我自然很惊讶:你如何知道这么快?

    他也很惊讶:银铃姐当然会颠颠地修书快马通报你老爹,你老爹他老人家还不乐得风风的,自然请我们都过去呼哧海吃了一番,你还是侯(猴)呢,这点屁大事情都不知道。

    我很不满:你这番词,又是跟谁学的?

    他思索良久,很是深沉地回答:我学自云书,云书学自破六韩烈牙。

    我愤愤道:回去一定修理番这王八羔子兔崽子。

    他还笑着帮着“师公”解围道:快去见你父亲吧,老爷子开心死了,期望你们能给他生个孙子呢。

    我悠悠道:孙女不行么?

    他亦悠悠道:是啊,根据你这出息来看怕真是孙女了。

    不是我忘了,我知道他生的也是女儿。我虽然号称捷才第一,但当时不知怎的就是要放过这么好反唇相讥的机会,心中只是隐隐作痛。

    此人忽然似乎感觉到点什么,也不再继续这个话头。只是问:“这次过来一路上可顺利?”

    “你不是回荆州了么?”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或是没有注意他的问题。

    “这不忙么,老师便差事我过来受你们待见了。”他颇是嚣张的在我脑袋上架着帛册翻看查点一遍:“应该全洛阳就等你一个了。”

    我感受到脑袋上帛翻动的感觉,正欲发话,旋即他肯定地说了一句:“嗯,就差你个越侯了。”

    “今晚你来我这,还是我去你那,兄弟们聚聚。”虽然对此人确实有些无可奈何,但是还是很开心。

    “怕这几日,你我等兄弟都没有这份闲空喽,不过你说聚聚,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了。令尊大人忙着张罗朝廷事情,老师看顾着上元节筹备,只是孟德大人有给你的一封信,他去洛阳周边巡视上元节卫戍岗哨了。他们都不能亲自来接你,不过给你一封信……一封信……嗯……噢,在这……”他一边说着便在身上找这封信,手上物事多,口中便絮絮叨叨说不完全话,最终在我肩膀上放下帛册,还担上支笔,才终于在怀中找到一个锦囊:“其他人一封没有,这干人都很惫懒。都说你终究要来,来了再说,倒是子玉手下一个办事颇是利落的校尉来问询过你数次,还和我打了不少次招呼,直说子玉在宫中那里乖女婿般伺候着皇上皇后,抽不得身。”他看见我看着他,“当然,这是我说的。还有,这些也是我的。”他一身正气地拿走担在我身上东西,在我前面:“现在你可以走了,当然,你也可以看完信走;自然,你也可以等我收拾完陪我一起走。”

    没想宋后来说,徐征当时便在我们身后,我们言语打趣的时候,他便听着,开始还有些皱眉,等我们说到这时却笑起来,甚而还和宋玉东说道:“能与我家君侯这般说话的,应是当朝司徒王大人的贤婿荆州姜子涉大人吧?”

    当时我并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恐怕当时我便要转身,看着我的司徒大人半晌再加一句:“终知大人何以得于天南为两千石太守二十载有余了。”

    不过,如果真的看了半晌,我可能什么都不会说了。

    那时,我只是乐滋滋地,心中又是感动,又有些急切,正要打开这信,嘴中吩咐台上无赖:兔崽子快收拾东西。便听得耳边传来近前急促的马蹄声,一声高呼已传来:“来的可是我子睿贤弟!”

    我挥手让自己的卫队随从让开,疾步往来时之路,便往昏黄中急速奔来的马队揖手而拜,我手下之人,原本还在马上的也赶紧全部下马,便在我身后两边排开,和我一道行礼。

    片刻孟德兄已至眼前,我也立刻礼毕,上前帮孟德兄稳住马头,孟德兄顺势翻身下马。这番兄弟重逢相拥,当真感慨异常,只是他第一句话,当真让我吃惊。

    “想死愚兄了,恭喜贤弟啊!”

    随即还朝台上拱手,“子涉大人辛苦!”

    我至少琢磨了片刻有余,恭喜,恭喜什么?最后一个到,光荣地获得觐见皇上的最后一名?所以我,换上了不解的神情。

    孟德兄立刻察觉到了,立刻撤下笑容,也换上了不解的神情:“你的安国夫人不是有了?”

    “啊,原来孟德兄也知道了!”我有点惊讶,老爹是不是都快张榜把这个事情公布天下了。

    未想孟德兄更惊讶:“此事你的平国夫人当然会立刻禀报你的父亲赵公,这几日得到消息,令尊大人早就乐得坐不住了,就等你到了,还要为你摆酒宴呢!”

    “这这,早了点吧?”我真有点不好意思,老爹也真是,也不问问当事人的意思。

    赶紧想了个方法掩饰,只管引见身后几员随行官员,让他们与孟德兄见礼,虽然介绍到张林的时候有点担心,不过担心是多余的,孟德只是礼节性回复张林,却对宋玉东露出了欣赏的眼神,甚而似乎和徐征很熟识一般攀谈两句。

    下面不由分说,孟德兄拖着我便要去老爹那里,只是在城门口冲子涉拱手并大声致谢,子涉非常礼貌且“贤淑”地回礼。这倒是我第一次看见,以前在我家装老实,还在银铃面前努力拿表现的时候也没有现在这么规矩,但孟德兄一出现,此人便非常严肃认真地履行着自己应尽的责任,以及表现出官差大员的派头看着我。但我还得和他打招呼,表示没法等他一起走了,他便立刻偷偷打起手势,大致意思就是要求我得给出补偿。

    没时间回复他,只能在马上攥紧拳头转身冲他晃晃。

    父亲府第那条路上皆是官宦门第,这时节正是张灯结彩,清扫一新的时日,经常有大小官吏进出,见到我们的马队免不得带上笑容恭敬作上一揖。不知城西边的普通百姓如何,可能如此这般热闹?不过无论如何,怕这边的人永不会像那边人般不用为这朝廷之内,官宦之间种种忧心。那边人也永远不会像这边人永不会为了每日衣食而操劳。百丈之外,宛若两个天地,两边若都有笑容,一面相由心生,一面或由心动;两处若都熙熙攘攘,一边乘兴而往,尽兴而归;一边为势所趋,身不由己。

    行之父亲府第门口,孟德兄却忽然告辞:“见到贤弟太高兴了,有些糊涂,竟忘了吾需立刻入宫面圣复命。这就去了,晚些,愚兄自当登门拜访,与贤弟好好聊聊。”

    拍马走不两步,孟德又回身,“贤弟,我若面圣,报不报你已至洛阳之事?这几日,圣上与娘娘常念叨曰子睿孩儿该到了。”

    听得我心中又是一暖,不过这时节确实有点晚。孟德兄是有军务,我本无什么重要大事,还是让我这对父皇母后早些休息为好,明日有他们劳碌的。不过我还是说:“便说我已经赶到,得知皇上皇后惦念,智甚惶恐,今天色已晚,请皇上皇后早些休息,明日智立马上朝面圣。”

    待得目送孟德远去,方自下马,也不着急进去,甚而在门口不知为何有些得意地看看门口的各种摆设。事后被某些人形容为“非常小人得志”地冲后面打个手势,喊道:“下马,请到我家来做客!”

    不用我进去寻,这门口早有进去通信之人。于是在进门处就见到了疾走而来母亲,母亲注意到我后面一大批人,立时把我牵到一边,却慌得后面一干人众,作了揖,还得随着我们的去向,只得我赶紧让他们礼毕,让母亲命人帮着安排住下。

    母亲没几句便急匆匆打发了,然后自是带着笑脸先上下很是细致地看了一遍我,正在我自己也转身抖袖顺势来了几个亮相后,顺便说自己和母亲并非分别很久,不碍事的时候,母亲忽然提了个奇怪的话题:“佩儿先有了孩儿,虽然我更喜欢银铃孩儿,但恐怕还是得立佩儿为正室了。”

    我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问题非常出乎我意料,而且非常难回答,偏巧自己的急智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心中诧异的是老娘怎么关心的问题都这么奇怪,只能支支吾吾说,这事以后再说。

    父亲还未归来;母亲四处张罗;小妹,琪姐都不知去向,我也没有问;安顿好随行的人;尤其叮嘱张林不要乱跑,让宋替我看住他,还专门问候一下我的徐司徒。于是很快我就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了。

    不过如果让我什么都不干,确实还是比较难的,所以,在厅中榻上随便坐下,我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到洛阳就不能不想起来亦悦的事情,小亦悦不知道怎样了,她的父亲究竟是谁,究竟是为什么,非得栽赃我。就不能换个其它什么刘姓诸侯,其实我就是一幌子,根本算不得什么当世少年英杰。虽然汉中之战到现在都挂在我的名下,但其实除了大方略是我提出的,其他都和我无甚关系,战场指挥是陈哥,各方协调是其他兄弟,我就是在中间上去参与了战斗,宛如一个普通将士。董卓算是破釜沉舟,欲一扫荆州,放当时的半年前,这仗都不用打,荆州便归他了。忽然有些明白我这个幌子的作用,之前面对他的使节,我的表现是非常“冲动”的,如果看着是我指挥,而不是一个明显的中年将领,他们一定会放松警惕。其次,如果战局陷入僵持,董重在京中终究有些势力,怕对我们不利,那么,我忽然有些出了一身汗,如果真如此,我怕就是这个挑起战事的第一罪人了,或许我尚年少,也有个万户侯的爵位,或许不会重罚,但大多逃不过一死,这便是后来,老师可能促成圣意让我与父亲做了过继父子,怕就是让我赶紧有所攀附,和圣上挂上点亲戚。再到后来,给皇上当义子,以及发现我和父亲是真父子,便是后话了。

    银铃和佩儿真辛苦,一个忙里一个忙外,我则是个庸人,什么忙都帮不上,看我两位妻子,谁不比我强出数倍,却为何世间女子地位低,男子地位高。再者,战士流血,农工辛劳,便都是为了谁,朝廷如何能够压制整个天下百姓军民为其所用。

    我忽然感觉我就是个傻子,什么都理解不了,什么都不清楚。

    “喂,傻小子,看谁来了?”母亲在门口忽然出现,一声呼唤把我从沉思中打断。懵懵地抬起眼睛,看到一个灯火中一个浑身戎装的非常精神的俊美“小个子”。立刻精神就来了,“二!是你。”

    “仨,可好?”他也笑着看着我。

    “你什么口音?”赶紧拉他坐下,对他那声“仨”颇有兴趣。

    “我们那边老百姓的口音,都这么叫。”不过,我忽然对门外站的另外一个人产生了兴趣,“那位将军颇是不凡啊。二哥你长得帅气就行了,咋你的手下都是这般英气逼人。”

    “你这咋又哪里来的?”

    “四。”

    “噢,果然,感觉啥不良言辞,都能和四扯上点关碍。”他和我说笑了一番,立刻对外面说了一句:“差点忘了,校尉,进来,你怎么还在外面,申公府第,无需你的护卫了。”

    这位将军着实气势不凡,令人一见便有结交之意,只见这位好汉进来两步,依军礼行事,便道:“身有甲胄,不便行礼,秦侯,越侯见谅。”

    “校尉,你别客气,这是我义弟,便都是兄弟,这边坐下,就是,别拘束,拘束便是不给老子面子。”

    “你后面这倒口,听着耳熟。”

    “嗯,西北马贼都这味。上次我们在大那里喝醉了,还谈过扫平马贼的事情,大以前在马贼丛生的山堆里带着族众杀出来的,自然熟悉,便学了些马贼的黑话,大这次得看家。老子肯定得出门,老子大哥当然必须得在家看家了,不过老大乐得不过来,他在秦国悠闲快活着呢。”

    “嗯,四也被我留家里看家了,你个秦侯倒真深入百姓……不过既然与这位将军如此熟悉,为何还称之为校尉,不能直呼其字么,咋还用他的官职称呼。”

    “他姓秦,名校尉,无表字。”

    我至少缓了几个须臾:“嗯,我明白了,说来也巧,我那里有一个谢沐县,县尉也叫谢沐。令尊大人很有远见啊。知你要做秦国的校尉,这名字倒真取得好。”我这后一句便是对这位校尉说的了。

    “嗯,那是自然。”二也附和我,并和我一起笑着看着这位。

    他倒不生分,颇是落落大方,稍一拱手,便答道:“少时,家里穷,爹娘并未给俺起名,只有个乳名,用得贱字,不好听,就不说出来让两位君候见笑了。六岁上头,给家里放羊,到七岁那年,有一日来了马匪,抢了俺的羊,还要抓俺,俺就没命地往山上跑,山上有石头,马贼快不了,也下马追俺,眼看到山顶了,俺心里怕死了,怕这回死定了。忽然感觉后面没有人追了,回身一看,一队骑马的人过来,把马贼给围上了。”

    我心里立刻就能联想到这个领头的应该是一个校尉,以及他这个名字的来历。

    “领头的那个人,别人叫他护羌校尉,俺开始听成呼抢校尉,觉得前两字好难听,后面两字校尉还不错。他人挺好,还把俺从一块石头上抱下来,放在他的马鞍前面,带着一起下山,还说,娃,没事吧。”他说起来,仿佛便是昨天发生的,说着,还露着笑容。

    “俺当时啥也不懂,也不知道谢谢人家,只管数了羊,发现马蹄踏死了四只,想着回去没法向爹娘交待,又不敢找人赔,就哭了,挺没出息的。”他自己又笑起来了。

    “你很不错了,我们家二,八岁之前还没出过门呢。”我毫不留情地嘲笑二。

    当然肯定有反击的:“你十六岁还被姐姐牵着手走。”

    “那是我夫人,我爱牵多久,牵多久。”我晃着脑袋,非常得意地回击。

    忽然他义正词严地打住了我,示意让校尉继续说,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校尉倒更有些不好意思说了,于是我们都一起请他说完,尤其是二,奇怪,似乎他是听过的,但还有兴趣听,这倒让我不免掂量起来了。忽然想到一个护羌校尉的名字,想起一个人来,此人倒真是做过这个官职,时间也差不离。

    “那个校尉人很好,安顿好打扫战场,骑马,帮赶着羊回家,然后俺还在外面哭,他在里面帮我说话。”他顿了顿,“后来爹娘一点都没有怪俺,倒是经常提及,说那个官是好人啊,那样个官现在难见了。娃啊,长大要像这个人一样啊,后来,俺说了他的名字,当时就是以为呼抢校尉就是他的名字,爹娘说,校尉是官名,大概呼抢是他的名字,说,娃没名,不能起恩人的名字,就用恩人的官职名字吧,记着人家的恩德,以后就叫俺校尉了,平时就是尉儿尉儿叫。”

    “后来你去找过这位恩人么?”

    “没有,那时小,哪知道这么多。不过恩人倒是找过我。”

    “哦?”我对这个故事非常有兴趣了。

    “那天,他一个人来的。给了点米和肉,担在俺的头羊背上,让带给俺爹娘,说他要走了。俺忽然感觉有些急,居然出口问他为啥,他沉默了很久,俺还一直问他,他竟然真跟俺说了,他说他犯了错。现在想起来,他一定是有很多事情没法说出口,憋屈得紧,居然找一个小孩吐露,他说,因为他的过错,好人被杀了。他是学武的,他说,他现在觉得武不能改变这些,他要去学文,看看能不能改动点这些东西。问他走哪去,他往南边一指,南边,很远的南边,有一个叫荆州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很有名的文人,大哥哥要去学习。”他又顿了顿:“此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后来,俺回去告诉俺爹娘,爹娘好像早就知道,后来送俺走很远去一个先生那里读书,我问先生,哪里是荆州。先生也说南边,大了些,发现先生似乎还很向往荆州,后来曾和我们说,以后若要求学,不必去洛阳,而当去荆州。”

    我早早便确定了这个人是谁了。甚而,老二早就知道,他的眼神似乎就在说:“你知道是谁了吧?”所以,我冲着他点了个头,嘴做出个陈字的口型。

    显然他还没有告诉秦校尉这件事情,或许是以后要给他惊喜,不知陈哥这次可否会来,不过老师来了,陈哥来的可能性就不是很大了,这荆州总得人看着,想来想去,如果不考虑师父和三叔,那就得是陈哥了。也不知道这次师父来了没有,不过现成这里有能问的人。等与秦校尉闲谈告一段落,我立刻转向了二。

    “二,师父来了么?”我知道子玉也去讨教过枪棒功夫,这番问,他应该知道我指谁。

    “没有来,他和陈哥在看家。”他故意提到了陈哥,显然别有所指。

    紧接着我们谈到了各自属国之事:“仨,听闻你……未整军备,倒干了一两仗。”

    “我没打,南海是让银铃去打的,是不是奏报上说是我打的?”

    “没专指弟妹,也没说你,就说你那边平了南海叛乱……你如何还不整饬军备,越国要用兵的地方多。”他刚说话,似乎自己也忽然恍然大悟:“噢,你与我不同,你无外患,只有内忧。哎哟,怎么这时我才想明白,估计是一直琢磨着对付北面鲜卑和西边羌人了,亏得四没来,否则还不好说这话。”

    不过我可不介意他悟不悟:“你得尊称一声银铃姐。”

    他很想当然的无视我的反驳,继续道:“你那还有不少地方还乱着呢吧?咋整啊?”

    “你现在越来越像西北人了。”我沉吟了一会儿,慢慢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交州之事,多为民变,且中蛮夷较多,多在山川之间,不易亦不宜攻伐,临来之前,刚算收服了郁林一支。待得明年开春,春令接济一番,其北或可平。合浦之变,多为渔民,或为猎户,也得先礼后兵,不可伤民啊。九真,日南皆有化外之地之意,或许我还得仰仗交趾的士燮,或者合浦也得交给他,总之不打比打好,而且我是冬天过去的,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明年的耕种,虽然那里天气暖和,一年能种两季,但也误不得。招兵买马,整饬军务,我目前没这个闲钱。老百姓也没有这个时间。”

    “你越来越像个老酸儒了。”二撇了撇嘴:“都是汉中大战把你给害了。”

    他忽然笑了:“不过,很好,跟着你的老百姓有福了。”

    “别夸我了,如果我换作你,估计也得每日操练,从牙缝里挤出钱来招兵买马。每日都得想着怎么对付鲜卑,如何看住董卓,还有提防韩隧马腾,夙夜无寐啊。”我叹了口气。

    二忽然一抖:“越来越像了。”

    不过没有让我解释什么,他也很快进入一种酸儒状态:“你当年汉中一战,打完就跑,你可知道,这一仗,荆州几十年家底给你打空了,很多军队都被迫解散,有些屯垦,有些还乡。你走后,老师好像还用很多不知从哪里筹措到的钱安置百姓,整顿民生。我现在的秦军也是收编了不少前些年解散的,现在在边境上也在屯田,明年如果碰上什么天灾,明年秋后我的军队都要没有粮了。都你小子,一切为你小子所赐,一切为你小子所害。”

    我朝他笑笑,什么也没有说,他倒是笑着接着说了,但是却没朝着我:“我猜也该来了。”

    顺着他看的方向,看向屋外,就看着家丁带着几个官员进来了:“父亲不在,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仨,你傻了。”

    自然应该是以找父亲的名义,“顺道”撞见我的,而绝不是“专程”来找我的,这一路进来官员们基本都该知道我到了,我和二谈这么长时间,足够他们准备好了。

    “噢,咋不能说父亲没回来,别让他们进来。”

    “仨,你又傻了。”

    大过年的,娘肯定不会拦着别人,最起码让坐坐,呈上几味点心招待一番。

    “他们都是谁?”感觉都见过,就是一个都不认识。

    “仨,你傻透了……不过我也不认识。我就知道他们官职,不过你别管他们是谁,就听听他们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就行了。校尉,我们撤开一步,让我家仨迎宾。”

    他们果然似乎是我认识,说名字,感觉应该是听过的,就如看着他们,我似乎是认识的一样。他们的官职我则还挺清楚,至少我知道朝廷是有这个官衔的。

    他们确实是要套我的口信,知道这下面以后一阵子朝廷或者说辅政卿们将要如何。不过他们应该得失望了,我只能说我刚来,未曾与父亲见面,也未觐见皇上,只与孟德兄同行了一阵,并不知道其他什么事情。

    他们似乎不信,拖了相当一阵,这一阵不打紧,先后来了四五批官员,前面的几个有要回避的;有说我父亲尚未归,待得明日再访,免得妨碍我休息先行离去的;也有留着等着和后面来人一起继续拐弯抹角来探我口风的。

    他们似乎认为,我肯定已经得知将要发生的一切。

    我努力争取让他们明白我真的不知道。

    当然,我越这样,他们似乎就觉得我肯定知道。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

    倒是二乐得看热闹,窝在厅后的帘外,不停地吃着喝着。等一个多时辰后,屋内灯火辉煌,我好不容易脱身出来的时候,一张几案上的点心差不多都被这二人吃掉。二人还笑呵呵地谈这谈着过往我们书院的轶事,自然大多数都是我的,而且不算好事的那种。

    “你二人倒得清闲。”我过往便坐下,随手在桌上漆盘中搜寻残余可食之物,随即就得大声呵斥:“怎么都吃光了!”

    不过二立刻转移了话题:“仨儿啊,看来侯没有白当,有点侯样了,此番应对很有侯体。”

    “注意点,你也一侯,别侯啊侯啊的。”

    不过我可不关心这些,立刻叫住过往的一个仕女,让她再上点吃的,我说就上这里原本盘子里的吃的,这仕女端详了半天漆盘,我开始不明所以,待得我自己观察一番,立时无可奈何:“吃得也太干净了!不知道,还以为你们饿了三天了。说吧,这里原本放什么的?”

    然后就见二和校尉二人,比划着,说着,比如黑的,四方的,小半个巴掌大小的;白的,软的,酥酥的。总算让仕女知道了,应承着便掩面笑着离开了。

    “其实,我和校尉都饿了好长一阵了,每天都吃不饱。”二这话不像侯说的,像逃难的饥民说的。

    “咋了?皇上的女婿吃不饱饭?”

    不过他的解释倒真是合理。皇上宴席,他不能狼吞虎咽,得斯文点,皇上问他什么,或者在席的官员举杯,或者问什么话,他也都得道貌岸然地放下吃的恭敬回答,或者回礼,皇上吃完了,他们也就不能吃什么了。要说,我这义父就这一点和我差最多,饭量甚小,这就苦了二,还连带上二随身校尉一起倒霉。而且更倒霉的,他最近住皇宫,不好让皇宫的厨子帮他做,据说每日也就找点屋内的点心充饥,还不好意思多吃,免得詹事那干人等笑话,倒害得我那公主妹妹,虽然最近刚被二扶正到我姐姐的地位,一天到晚帮着各处拿点吃的,却与皇后说自己在西北吃不得那么多内宫糕点有点想念。所以,二抽空出来,对自己,至少在肚子方面算一个美差。

    要说我也够惨,最近几日赶路,都是草草吃点东西,便立刻上路,这会儿肚子也早饿了。偏前面几个曾经放满东西漆盘,现在连点渣都看不到,更是令我心神恍惚。

    我径直去找母亲,第一句话憋了半天挪作第二句:“母亲,父亲何时归来?何时能吃晚饭……”

    母亲笑了,拍了拍我的脑袋:“饿了?我让他们先给你弄点吃的吧,你老爹恐怕还有一阵。”

    我本想推辞,说等父亲,但是最终,我还是同意了,不过我让母亲算上了住在我们家的所有人,这样明显理直气壮了很多。当然,我还算上了那两个苦命的西北人。

    不过晚饭吃不了多久,父亲便派人回来了,让我立刻起身去皇宫,舍不得满桌的菜肴,又赶紧扒两口,赶紧漱口,擦拭一下,换了身稍微体面点的衣服,请我的司徒与我一起进宫。还得专门偷偷交待宋,看好张林。此人看我家一两个有些姿色的仕女,便和身边人一直讨论,不停傻笑,如果放入大街,后果不堪设想。

    皇城禁卫都很客气,看见我来了,直接让开,没有丝毫盘查的意思,倒让我不好意思,虽说我有几次都是带人骑马操着家伙无视这干人等冲进去的。没有丝毫盘查的皇宫禁卫着实让我有些不自在,总觉得有些不太合适。

    徐征看着明显有些变化,余光中他不停看着我,然后看看身后。我不希望解释这是为什么,虽然我能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至少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所以,我就当没有注意到。

    似乎这几日已有春意,天已全黑了下来,风中却有一丝暖意,身上未曾想都有些汗意。至少这里比潭中那几日要暖和舒服许多,那几日雪中,坐在一处,没多少时间,腿便冷了,需得走动走动才不致冰凉而僵。

    大殿这个时候还是透亮,周围则已经陷入一片昏黑,只有盏盏檐下指路灯如萤火般闪烁。

    这一番引进,还需些繁琐手续。远不如我召见人那么便利。虽然义父陛下让人传令,让我剑履以进,但看徐征解剑褪履,自己觉着也不好意思,当然还有些其他想法,便也照做,与我司徒相请而入。

    行得陛下,这叩拜礼仪不得马虎,但不意味着其他地方也需要规规矩矩,比如我眼睛偷瞄了一下上面,眼见得长辈们的面部表情大多是欣喜的,便知道这次没出什么坏事,心下忽然感觉轻松了很多。稍微多瞟了瞟,辅政卿都在,皇上皇后,还有几个随仕宫女太监,却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从衣服上来看应是刘氏宗亲。

    “交州看来真是个穷地方,连他的国君都没件像样点的衣服。”皇上竟是用这句话开场的,上面甚至都有几种笑声传来,“起来吧,吾的儿,远来辛苦了。”

    我心中却又一热,眼见得众人其上,皇上却还是当众称吾为儿,当真对我甚有情谊,丝毫不为往日种种为怵,正欲诺而起,却发现后面的人没有动身,转头看了看他,正要转过来提及这是我的司徒徐征时,却不想,皇上倒记得牢:“徐爱卿,你也起来吧。我初登基时,你便是……我想想,你是广信太守吧……现在你升任越国司徒了?”

    皇上这都知道,我立刻挂上了惊讶的表情,旋即又感到恍然。

    这边徐征自然也赶紧诺诺而起,“承陛下隆恩,还记得微臣,陛下所言,秋毫不差。”

    “今年过年1,子睿吾儿去祭祀了么?”这句话却又是对我说的,让我却又觉得这话风转得快了,是否有些对不住我的司徒。

    “未曾,当时我在山中平定乱事,不过,徐大人都替我布置好了,臣亦实在感激徐司徒。”不好意思在这里提银铃,在老师前面最多骂骂,也就算了,在师父面前最多挨一脚,也就罢了,在孟德兄那里最多被讥笑一番,也就了了,可上面那一干道貌岸然的皇亲国戚,我丢不起那个人。

    此时,我知道,我带来的人对我会有帮助了,我又看了看徐司徒,徐司徒是个明白人,虽然刚站起来在我身后不消片刻,这时节又到下面跪伏于地,这一番启奏,自服青帻,主母携领公卿等百官祭祀于东郊这一番礼节倒是说足了。至少以后随便其他什么人问我,我也明白怎么一回事情了,便让我,也能胡诌一番了。

    但是,我还是免不了被训斥,什么那种时节还一个人乱跑,耽误了祭祀,怠慢了上天,小心来年交州遭天灾,最后甚至牵扯到——我也估计到了——佩儿有了身孕,我居然还在外面胡闹。

    当着这么人,尤其是这么多不认识的人,实在是不好意思解释,随他们胡搅蛮缠了,口中唯唯诺诺,心中却不停念叨,甚而求饶,两位义父母,稍微正经点好不好。

    不过,胸中还是暖暖的。

    明天就是上元节,我在殿内没做什么事情,只是听着教训,让几位长辈都带着笑。其实倒真不算是什么坏事。

    这天,洛阳并不是很冷,甚而可以说是暖和,可正月里,殿内还生着炉火,更是让我感觉到了丝丝扰人的热意。

    或许,我应该意识到些什么。

    可是我并没有从记忆中找出点什么。

    或许我找出来也不会后来事情有什么弥补。

    但是,我真的希望能让一切从这一天起重新来过。

    这日,正月十四,我弱冠前最后一个上元节前夜。

    注1:汉代时,以立春为一年开始,是为六九之始,冬至后四十五天;一直到1913年,中华民国才改为正月初一为新年之始。汉时过年整个皇室都要祭祀,《后汉书礼仪上》有这样的一段话:立春之日,夜漏未尽五刻,京师百官皆衣青衣,郡国县道官下至斗食令史皆服青帻,立青幡,施土牛耕人于门外,以示兆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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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立储

    天变

    第二卷天边

    我总觉得明日会有更多的官员来套我的口风。而且会有更多的人坚信我知道些什么,其实我也想知道些什么,但是至少到亥时之前,我依然什么都不知道。

    刘氏宗族都回去了,辅政卿们却没有走。我也不知道我是告退好,还是不告退好。毕竟,按说道理上我现时还算是辅政卿,皇上也没有让我走的意思,父亲,老师和孟德兄更没有让我走的表示。所以,虽然我觉得我不退不好,但感觉退了更不好,于是,我与我的司徒依然退在下面,低头不语。

    亥时刚过,徐征也被皇上命人引退。甚而旋即,皇后也请退了。

    我不是傻瓜,我知道我该知道些什么了。

    这屋内显然就是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了。我忽然胆子大起来了,抬头看看上面。却发现众人都看着我,竟然觉得有些心虚,又赶紧低头。

    紧接着听到父亲语气有些嗔怪:“还不上来,一点眼头见识都没有。”

    “噢。”耳中听得皇上和孟德兄的笑声,赶紧亦步亦趋,上得前去。

    “子睿孩儿,岁数大了,胆子倒是小了,你十七的时候可是勇武得很啊,差点没把这给朕拆了,啊,哈哈……”耳听得周围父亲老师孟德兄他们都笑了出来,不过父亲的显然有点尴尬。

    “那时儿臣年少不经事,只知道需剿平父皇身边叛逆,全无其他念想。”听到笑声心下安定了些,这时节回答这等话,全不需费心力去想。

    “听起来你现在是经事了,那你却说说,你的大司马是什么人啊?”语气忽然一冷,我心中一惊,赶忙退后一步,抬头,再跪拜下,忽然瞥到父亲脸上全无紧张神色,;立时明白皇上义父陛下万岁大有可能只不过是讹我一下。

    “禀父皇,为昔年黄巾乱党之领兵大将波才。”我语气全无半分颤抖,半分惧怕。只如同告诉他,我不过吃了碗炒菠菜注1似平常。

    “哎呀,你这小东西倒真老实啊。”皇上这句话一出,我便心头更定,这语气分明感觉就是,你吃炒菠菜也不给老子端一碗的感觉:“即为贼首,子睿吾儿何敢留于帐前,也未曾禀告朝廷。”

    既然话中又加了子睿吾儿,明显更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那我便不如讨巧当个淘气儿子稍微耍些无赖。不过想想几位长辈在上面,未免被他们取笑,便只好刚挂上笑脸,转脸却又严肃起来:“那时正值十常侍专权。”其实也有义母的兄长在内,但这时节,凡事都赖在无后的死人身上,一不怕有人报复,二不怕有人对峙,三不怕得罪太后义母她老人家。“又逢百年不遇的大旱,民不聊生,老百姓吃不上饭,宦官党徒却继续鱼肉百姓,毫不收敛,全不忌我大汉历代体恤百姓之策,这时又有黄巾逆贼打太平清道济世救人之名,蛊惑愚民,最终煽起民乱。波才等众人既受其惑,方出来攻击粮仓官库,最初不过是为了吃上一顿饱饭,又杀了些地方宦党豪强,为得却是免受其害,其下死罪既定,以至攻州伐县,一错再错,却已是覆水难收了,后那帮邪道查出波将军等人心存忠君之心,不愿继续攻击关中京畿重地,便要除了他们,幸得逃脱,待我遇见波才将军等人时,他们已逃脱出黄巾逆贼而在深山中住了许久了。”这等说辞,早在心中演练数遍,是故熟练异常,完全没有顿涩。就如我告诉他,从开始就只有一碗炒菠菜,这时节早就被小子我吃掉了,碗都不知道扔哪里了。

    “亏你个小东西敢说,倒真如你所说,波才却是个忠君之人了。不知这等瞎话编了多久,说得着实顺溜,不似与孤解释,全然背书一般。”皇上这意思明显了,老子早知道你有碗菠菜了,你吃就吃了,吃之前或者刚吃过了告诉一声老子都不干,太不孝了。这确是我的失策,若我结结巴巴地说一些,怕还效果好些。那便就如告诉他,我以为他老人家已经吃过了,而且你老人家已经睡了。

    看来不耍赖是不行了,既然老子都要耍赖了,小子岂有不耍之理。我就得告诉他,菠菜有毒,皇上千金玉体不宜食用,我只能以身试毒来着,以后如果再看到一碗,端来就是。

    “波才在黄巾乱贼中声望极高,让他劝降,散落黄巾贼每日归以千数,我手下越军不出一月内既有万余,孰知万余人征剿好还是安抚好?”这赖有点过,赶紧调转语调,表明“菠菜”毒性虽大,但是医用价值极高的意思:“况波才有大将之才,兼再无反意,今天下稍平,然日后不免刀兵,若能得此良将,与父皇整肃天下把握也更大一些。”

    “呀,小东西,真蛮能说的呀,说的也颇有些道理,我都想看看这个波才了,有什么本事,让我的平安风云小侯儿都极力维护他。唉,算了,这事就这样了,马上这几日立了新储君,便能大赦天下,波才便赦免了,随你用去吧。”说完,皇上似乎还在思索着什么,一边看着我,一边有些啧啧称奇的意味,看来“菠菜”味道不错,挺受人待见。可能早已经被父亲他们透漏了风声,帮我事先疏通了一下,怕早都已经定下不动波才,让其为我所用了,却来探探我的口风,看看波才此人到底如何。

    其实,想想我当年朝中两员上将朱俊皇甫嵩二人都拿波才没什么办法,一直都取守势就该知道波才此人之才。既然波才这个现在活着的最大的黄巾逆贼头,马上都要没事了,以后怕不会有人对我们军中黄巾遗部指指点点了。

    所以,显然,现在立储君的事情应当是最重要的了。但是他们似乎还没有没有和我谈这个,却藉由皇上继续向我发难:“我还听说有几万越人从吴国扬州迁到你越国了。还有一些当地的官员也弃官去了你那里,吴公可有些不开心啊。”

    “啊,我还以为他会很开心的。越人为我妻族,常年居于吴地,领有自己的山林,如果这几万人在他肘腋生息,怕吴公更无法开心,当时我手中几乎无可用之兵,且还在荆州,便请吾妻银铃前往寻求援军。要说官员,倒是他自己的事情了,是他手下的孙坚将军开道,一路接管郡县便悄悄撤换官员,立时换上吴国自己的人。那些人无处可去便跟着越人跑来跟随我,甚而比我还先到越国,怎么也不能算我的错吧?既然一切如孙将军所为,你说吴公该更快活得紧,是吧?……儿臣不知可有什么地方错了,还请父皇明鉴。”说完只觉得前面太像小孩子耍赖,后面赶紧才补上点正经话。

    皇上直摇头,用手指点着我,带着一丝笑意却说不出什么;父亲低头不语,似在思索些什么,老师和孟德兄却看着我笑,只是老师慢慢笑起来,孟德兄却是我还没有说完已经在笑了,心道皇上怕只知些皮毛,我这话说了他也只当有这么回事请,这架势怕还是当我小孩子撒泼;父亲虽然是我至亲,却似乎还在思索其中蹊跷;然已明了我此言深意者为老师,筹算说不准还在我前的却是孟德兄了。

    这话若是能传到朱公爷耳朵里,怕他也要查查孙坚到底都干些什么了,这便是我的好事了。我与孙坚素来没有什么好交情,虽然台面上似乎还拱过几次手,谈话间也还客气,甚而他还派人护送过我回家,我却还是被他暗算了。时至今日,我都不算很清楚,当初他的背后是究竟是什么人主使。不过,当时几个和我算得上有深仇大恨的这会儿都不在了。即便还有的,比如益州里面那头,那时还真没法使唤上他。

    谈了半天,才终于谈到正事上。不过,他们刚想让我表达自己意见的时候,却有太监来通报:太尉张温,司徒崔烈,司隶校尉鲍信,车骑将军何苗四人应诏来见。

    这四人中就鲍信我认识,其他三个人也就崔烈我听说过,似乎以前是司空,这张温是谁,我着实不知道,完全没有听说过,竟然现在是三公之首;这最后一个何苗,虽然我也从未有所耳闻,但只个何姓,我便觉得和皇后有些关系。这四人官职皆是重臣之位,他们应诏,该就是为了立储之事,而且显然,现在立储之事还没有定,把我今天晚上召来也就是为了这个事情。

    “子睿,你且上来,在你父亲下手站好。”心中一热,赶紧谢恩,脸上带上了笑,靠到父亲身边,看着对面的老师,孟德兄,更是笑得更灿烂些,逼得父亲还不轻不重悄悄骂了一句:“别那么没出息,站好。”

    可我心中还是欢喜得很,脸上自然难掩喜色;这便是还把我当辅政卿,我这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这几出,皇上居然不以为怵,怎能不令我欣喜。智非贪恋这个位置,却为这份器重关心,怎能不欣喜。可我掩饰自己心情的法子着实不多,被骂也当是夸奖了。

    四人依次而入,这张温确实从来没有见过,倒是崔司徒和鲍大哥看着可亲,最后那位面容比我大不了多少,能爬到这个高位,既然似乎没有听过他的什么事迹,大多也是裙带关系所致。

    “众爱卿平身,今日召集众卿与四辅政俱于此,便是再议议立储之事。众爱卿有何见解,便请直言。”

    下面一时没有什么人说话,四个人似乎都在等别人先发话,或者等我们四个人某个人发话,好看看风向。

    我却忽然想开了其中厉害,立储便是两位皇子刘辩,刘协二人之中选一个。这事情,当年我做司隶校尉的时候父亲曾经和我提及过,说需早定,之前未定,只因两位皇子都小,然朝中各种势力互相倾轧,故而一直悬而未定。

    皇长子刘辩为何皇后亲子;皇次子刘协为王美人所生,却是董太后所抚,世称董侯。这王美人却是被何皇后悄悄鸩杀。按说,皇后和董侯还有杀母之仇。不过,那时董侯尚幼,此事事发之时,除了何皇后,便只有詹事这等人知晓,其它一概不知,这詹事却是我申氏亲族,故而父亲知道,于是,我自然也就知道。外面人却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知道了,董侯也只知道自己娘亲早陨,自己为董太后所抚,现在董太后早已故去,这事情便湮于宫中了。

    这里面便有蹊跷了,按说,董重伏诛,董卓困于益州,现今何皇后虽没有了何进作靠山,但毕竟还是皇后,于是,刘辩既为长子,为储君天经地义。然则问题就在这里出来了,当年宦官势大,恐怕是为后路,极是亲近刘辩,所以刘辩年纪小小便与宦官亲厚,而孟德兄与我们都是杀过宦官的,而且是一个不留的那种狠法。可刘协背后却是董氏势力,这又是我们全力剪除过的,我们这四个辅政卿现下似乎恰恰是两头不讨好。

    忽然想到一层,何皇后必然极怵王美人一事,虽然平日见皇后与二皇子刘协并无异样,俨然子孝母慈,常有说笑;但若有人提及,乃至外泄,二皇子心中如何不说,单只何皇后必会认为与我家有瓜葛;往日何皇后与我申氏交好,怕还有这一层。如果真的推举二皇子刘协,何皇后亦必视我申氏一族等心存挟制之心,只怕以后会徒增诸多变数。

    想到这里,便觉得推举大皇子为上,心中便开始计较说辞。

    忽然想起自己说的那句话:一人之言,可定生,一人之言,可定死,一人之言,可定兴,一人之言,可定亡。

    不由轻叹:当真不可不察。

    下面那边终于有人开始说话了,只是说话的却是那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张温:“启奏圣上,臣本粗鄙,却知皇位乃天赐,既然上天赐位于列位先帝及至皇上,自然也将赐给下任储君,这上天之事,不是我这等愚鲁之人所能臆猜,或许有能窥测天意者比如四位辅政能指点在下,但应该只有圣上能确切明了哪位皇子将上接天恩,一承大统。”

    这话让我注视他甚久,虽然不能以貌取人,不过这人长相确实不是能让人恭维的,身量不高,胡须虽然浓密却无威武之像,要说此人是太尉,光看长相就总觉缺点什么。但不得不说此人颇明为官之道,这话说得谁都不得罪,什么都意见都没有表,但却不是和没说一样了。只是他看来确实是官场新人,如是高居太尉,却客气成这样,着实有些蹊跷,只是我还是想不起来我以前在哪里曾经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当下,鲍大哥竟然连声附合,还自惭自己枉自想了半天,却半点头绪没有,还需要太尉点醒。这番有些愕然,猛然回想起当年在军营中,他只随口一句就能鼓动怂恿一众士兵逼我和他比武,看来鲍大哥这一脸忠厚相的人倒也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原来当年让他去搬救兵倒真是歪打正着,若能预知今晚他这寥寥数句,这事情让他去绝对没有错,再想想皇甫嵩满口应承,立刻下令,现下看来倒不是因为我的口误让他听错,说不定他心中早就看中了鲍大哥,只是他觉着直接说出来的,肯定会被鲍大哥想方设法推掉。最后却假我的口误顺水推舟害了一下鲍大哥,这样鲍大哥要怪最多也就怪我头上,这虽然只是我的猜测,我却觉得八九不离十,因我刚到军营对他手下人的了解,岂有皇甫将军熟络,皇甫将军要派人怎会让我选人,只怕是让我胡诌几句,却自己拐到鲍大哥这里,然后还说是我的建议。

    看来,当年营帐之下,就我一个算是傻瓜。不过似乎由于促成此事功劳甚大,鲍大哥也算是高升了,那他还欠我一份情了,这算害了他的事,他应该不会计较了。

    不过何苗倒和我想的一样,坚持认为应该立大皇子刘辩为太子,这让我觉得稍微好受了些,证明我不是个彻底的傻瓜,至少现在不是了。他的理由很简单,我也打算用上这么一条的:祖制,应循不应改。

    不过崔烈倒认为应该立次子刘协为储。这令我非常惊讶,我想不出理由来,不过能支持二皇子的人原本就需要一些勇气吧。看来他叫烈倒不是辱没了自己的。我倒是想听听他的理由,他却有些支吾,我猜何苗的存在让他有些顾忌,但是他看了看旁边几位,却说一句:“二皇子年少而有贤名,闻达于诸侯,天下需大治之时,需贤能之帝主之。”这说出来当作理由就有点不靠谱了,怕不是原因。

    这番场面二人推托,剩下二人一人挺一个,倒是均衡。

    皇上也感到了这个问题,转过头来直接问我,语气却改得庄重了点:“越侯,你有什么看法?”

    虽然不知道另外三位长辈意见,但是父亲大抵应该和我的看法一致;既然满朝文武很多人在套我的口风,说不准他们三个人与皇上商议已经统一了意见,现在只是走个过场。我便放下心来,安心编排我已经考虑好的主张。

    “启奏陛下,原本臣就以为陛下将立皇长子辩为储君,并未想到此事未定。”我也推搪一下,给自己多留点周旋之地,其实真想加上一声长叹,我怎么终于也成这样的人了:“臣闻古之圣贤有云,废长立幼,取乱之道。今大皇子既无有失德恶行,储君之位应该还是由大皇子辩担当。”

    不过皇上下面一句话倒让我吃了一惊,应该说好好吃了一惊。

    “哈哈,有意思,你与你父亲见解一致,却与你老师楚公,还有魏公意见相左。有意思有意思,我的八位重臣竟然在此问题上如此意见不一,还恰好能平分秋色,有意思有意思。加上前几日为了上元节筹备而召见的司空王允,鸿胪寺卿荀爽,太常蔡邕,宗正袁槐,太傅田楷,我也问了他们意见,竟也是个平手。”显然,这五位中至少有一位或者三位和太尉一般推托的。

    心下嘀咕,三公九卿,算是和这个事情相干的人确实都问了,居然还是旗鼓相当,这个事情可当真麻烦得紧。

    “好了,今日不议了,这个事情先搁着,想着就头疼。大家今晚就先散了吧。”说罢挥手,太监一扯嗓子,余下一众跪伏,恭送皇上摆驾回后宫去了。

    余上场面上似乎有些尴尬,下面台阶的人躬身告退,我们上面的回礼,待得他们离去,我们四个对望,却别有一番滋味。

    “望兄,先去我府上盘桓少许片刻,可否赏光。”

    “楚公不必如此客气,我们已谈过数次,意见一直不得相投,今日子睿孩儿与我一致,我们辅政卿在此事上便扯平了。就看皇上如何圣裁了。”这意思父亲显然和老师他们已经谈了数次,居然意见一直相左,这却是个不好的苗头,父亲顿了顿,还是缓和了点:“不过,子睿今日才来,也应该去贤恩师府上拜谒一番,我便带子睿叨扰了。”

    当下,一路三人无话,只有我不停见礼,还不时说一些许久未见,身体可好之类的话,尽可能能让这气氛稍微缓和一些。

    出宫后,四人都是骑马,只是其它长辈们后面都是一群护卫,唯独我没有。便跟在父亲身边,父亲问我,我的护卫在哪里。我便说本身跟了几个,进来的时候只我和徐征进去,便让他们回去了。

    父亲让我小心点,以后需带一些,不要逞强。我想让父亲心情好点,便诺诺而应,不做任何执拗。其实心下不然,如这条路上还有危险,那才奇怪了。

    父亲显然看穿了我,所以,又教训了一番:此为礼数,需得这些旌旗仪仗。

    我老实承认我没有带,应该说根本没有任何准备。

    父亲摇摇头。

    四辅政在洛阳都有寓所,只是我自己的还不清楚在哪里,现在司隶校尉府该给鲍大哥了,而我的越侯行邸应该换了地方。其实知道也没有多大用,父亲母亲都决计不会让我回去住的;以前当司隶校尉的时候,我就没有怎么在自己的寓所呆过。也许银铃她们过来我能过去住住。

    不过也无所谓,毕竟在自己父母那里住,心里总感觉暖暖的,很安心的一种感觉。即便从出生后几日到十八岁我都没有在父母身边呆过。

    有想这些事情的时间,就到了老师在洛阳的府邸,待得进去,就见几个熟人,却是李真、周玉夫妇,还有蒋黎、李璞和朱凯,这后面三人是公冶叔叔带来的,现在似乎都是被举荐贤良方正才到京城,先为郎官,现在都补了缺。

    其实很大可能是专门当作老师放在京城的耳目的。他们三个都不是荆州人,虽然经老师推举,但一般不会被什么人怀疑为荆州眼线,却只会当作老师的贤举。这一点我便不行,因为这次初去越国是为了平乱,诏令举贤良方正这个事情在越国乱之前,还是前任的事情,现在早就不了了之了;其实就是真的发现了,我也偷偷留了自己用,我还正愁缺人呢。而这在皇上身边布下眼线耳目,我总觉得不妥当,换作我,我也决计不愿做,但是银铃会替我做,虽然她也可能不愿这么做。

    李真这次总算是高升了,去年底被册封骠骑将军。因去年冬天在我去越国的时候,那时“正好”逢交割宛地这些地方给皇上,却逢此地残余匪孽“正好”造反,李真“正好”在那里,便“正好”迅速平了这乱事。所以就因平南阳残余草寇有功,而南阳宛城这一块都献给了皇上,一经上报,便被皇上召见,一看觉得合意,便随着地调上来了。其实,我总觉得这里“正好”得很“正好”。皇上又听说他的夫人也颇有手段,也参与了平南阳余孽,便也加了封赏,赐红袖将军,加赐锦衣红袍,统领羽林军中的那支非常神秘的女骑射手,那支我进出无数次皇宫都没有见过的军队。现在才知道她们并不在洛阳宫城,却在城西北的濯龙苑内,这军队乃当年抗击匈奴之时(事情起源于西汉,有一定传说成分,作者注),因匈奴曾几乎偷袭到长安,于是,当时在圣上诏令之下,长安几近全民皆兵,尤以皇后贵妃皆着戎装,领一群年轻妇人小姐们在上林苑中操习,自此留下了这支军队的编制。

    不过周玉去了,才发现这支军队不过三百人,且常年疏于训练,还都是些官宦家的侧室小妾或者丫环组成的,娇气得很,虽有俸禄,也有军纪,但这时节早不是那时可比,只需得点卯,才都来充数,每日在那里只是嬉笑打闹,全无军队模样。以前来管的人不是惧怕这些人家里势力,要么便是自己无意管理,只让这支巾帼之军,几乎成了支老娘们聊天队。这后面的词是子实用的,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我还和他快乐的点头示意,一起大笑。

    周玉也很头疼,这时候却有人帮了周玉,这人却是我姐。堂堂赵国公主,现今在朝的辅政大臣之女,这个名头和势力可不小,她自请加入此军,甘为副手,辅佐周玉,立时便把这军纪给整肃好了。倒让周玉很是不好意思,总觉得自己还要对我姐姐发号施令,很是内疚的感觉。

    周玉变了很多,她说都是公主教她的。

    现在我真觉得她配得上子实兄了,还问讯了子实的肩膀的老毛病好了么,他说早就不妨事了。

    不过和兄弟叙话,终会被打断,三位长辈进屋后看了我和子实他们相谈甚欢,先是耐心稍微等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觉得有更重要的事情,便让我进来,那几个人见老师回来还有事情,便请告退了,只有子实和我交换了几个眼神,那意思,就是找个时间得聚聚。

    不过进了屋,我除了向老师问安,向孟德兄问好,便是劝三位长者消消气,下下火。这个言道:废长立幼,取乱之道;那个却说:天下大任,须贤者为之;还有人言:还可避免外戚之势卷土重来;这边立刻回道:不怕宦官再度作势么?这一番,我都觉得有理,却没有人让我来表达什么意思,由于言辞激烈,其实我也插不上什么话。只是大家言语稍微缓一点,我赶紧提出,今日先到这里,我陪父亲先回去休息。

    总算今日之事,才告一段落,我其实真不想参与其中,却知道自己无可避免。

    回家路上,这个时辰,还有些官员“正好”没有安歇,还“正好”出来,于是“正好”碰到我们,便“正好”给我们行礼加各种“正好”的问候。

    回得家中,父亲没有和来迎我们的母亲说话,只点了一下头,一个人静静踱回大堂坐于主席。母亲在后面搀着我的手,悄悄问我父亲怎么了。我便轻声说,辅政在立储事情上争论未决。母亲点点头,她必是知道这个事情,她说她帮我们去弄点吃的,让我陪老爹说说话。

    我坐在父亲下手,看着父亲,父亲兀自看着地面出神。我不愿让他继续在这个事情上烦神,便想找个其他话题。

    想提姐姐在哪里,忽然感到姐姐本要嫁给孟德兄,事情目前似乎有些阻碍,提出来,似乎不妥;想提我的越侯府在哪里,又感到我一向表现的都不是那么贪图享受的人,父亲听了,肯定知道我言不对心;忽然又想到一事旁人都说父亲最近很开心的,便开口道:“父亲,佩儿有了身孕,您就要有孙儿了。”

    果然,父亲露出了一丝微笑,“嗯嗯,是啊,最近就属这个事情最让人高兴了。”

    “等银铃也有了孩子,如果是个男孩,就让他到您那里当监国,赵国也就有继位者了。”总觉得自己有些偏心银铃,如果再把佩儿为我生的儿子送去,太过残忍,而银铃必会理解我的苦心。

    “胡说,如果佩儿生的是男孩,就得让长孙过来。”父亲忽然开始耍起了性子,脸上带上了笑容,就知道父亲心境转好,此计有效:“我是老爹,我说了算。”

    “我是那孩子的老爹,我说了算。”我自然得耍耍性子,刚才在义父面前耍赖皮,自己父亲面前耍耍性子,也不是多大过错。

    “你不是有一个养子么,据说聪明伶俐得很,你先让他兼着,以后你们生了再说。”

    “那孩子硬气得很,不肯干。”

    “哦,我记得那孩子今年才七八岁,奇哉!这小孩颇有些骨头,你需好好引导。那还得让你长子,我长孙过来。”

    我们正自争吵,全没有父子的仪态,终于被母亲打断,母亲几乎笑着走进来,断断续续说着:“这……孩子……还没有……生出来,男的女的……还说不准呢?”

    “小梅,这话不作兴这么说!”父亲居然还叫母亲小名训斥起来,当真让儿子在旁边有些鸡皮疙瘩,赶紧找话题岔开,避免父亲母亲又吵起来:“母亲,姐姐妹妹何在?”

    结果却是父亲答的,一边答着,一边吃着碗中元宵:“琪儿最近一直住在你的越侯府,说是帮你看顾,其实是不愿见我或者孟德。瑾儿本来是在这里陪着我的,就前几日去上林苑玩耍了,马上过几日皇上要去狩猎,你要过去,到时候便能看见她了。”

    我也赶紧从母亲端着的托盘中端过一碗,一边吃,一边再次岔开话题:赵国现在谁在看顾。答曰我的舅舅和几个堂叔,父亲偶尔也会去看看,但主要朝堂上靠着子圣拿主意,前线若有战事靠文远定夺。

    另外父亲还从老师那里征调了几个本来属于我帮我在零陵看后续辎重的将官:刘辟,龚都,何仪。我才明白,为什么后来这几个人一直没有来,我还以为他们还在零陵看着我的辎重呢,因为交州一直未有完全平复,我过去的时候还遭了袭,故而一直没有让他们带着大批辎重过来,父亲却说那三个其实都是些读书人,志不得伸,觉得我让他们看着辎重太屈才,便做主张要走了他们,据说还是银铃批复的,大抵应该是我去潭中时候的事情。

    父亲还告诉我,他从老师那里要来了张凯,还说到了刘雯,毕竟父亲也算皇亲,封了张凯作为赵国司空,给了刘雯诰命,多少年前那桩旧事便算彻底了解,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其实我觉得,与其说是父亲帮忙解决,不如说父亲讨了大便宜,不知道老师如何能答应的。

    不过父亲一边吃,还给我下了一道令,让我去看看姐姐,劝慰一下。

    我问现在么。父亲点头。

    我说可能琪姐姐这会儿可能早就睡了,父亲说,他每日深夜都会上塔楼看看那里,总看到那里灯火通明,有时那里开着窗,便会看到琪儿在喝酒。言罢,叹了口气。母亲竟似乎要哭了,说她去看了几次,每次琪姐姐都在她怀里哭,哭得她都不忍再去看姐姐。

    看着父亲叹息,母亲流泪,当下告退,便要过去。

    旋即回转,问道越侯府在哪里。

    答曰此去南第五家门脸,门上有匾却是平安风云侯府,据说是皇上觉得吉利,命人刻上的。

    这个位置一走到我就记得了,最初的何大将军府,后来的无佞府。现在重建了,门口设了两个獬豸分立左右。看来是没有人敢选这里住,皇上也觉得只有我能震住这里的恶邪,用了我最有名的封号作牌匾,还用两个“我”镇在门口。

    门口卫兵只管把我往里引,一应婢女都知道我,继续接过我将我往里引。还有一个大胆些的领头婢女的说,公主只说可引见两个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我。

    我轻轻推开门,后面的人立刻退去,我想最近姐姐心情应该不太好。

    不过我却是看到一个男子打扮的人背对着我。

    时逢初平元年元月十四日,这一日当真无比的漫长。

    注1:菠菜最迟在唐代引种我国,但考虑到丝绸之路通到罗马帝国,与波斯往来也有贸易,便当作东汉大家也知道这个东西了。菠菜又叫波斯草,原产便是波斯,这个菠字大抵就是指代波斯之意。

    注2:很多人都认为灵帝是个很荒淫的皇帝,但在天变里似乎还不错,具有普通人性化的一个人,便觉得无法理解,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来集中解释一下,为什么我把灵帝写好了点。第一,《后汉书》宦者传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时宦官并起第宅,拟则宫室。帝尝登永安候台,宦官恐望见之,乃使赵忠等谏曰:“人君不当登高,登高则百姓散离。”自是不敢复登台榭。这句话信得颇糊涂蛋,但却不应是个荒淫无度的人所顾忌的;第二,他能够评价他的大皇子刘协:“轻佻无威仪,不可为人主。”这又不像一个荒淫无度的糊涂蛋能说出来的话。汉灵帝上台是因为汉桓帝无后,由桓帝的皇后窦氏在刘氏宗亲中选出来的,一个区区的解凟亭侯的儿子,除了自己的刘氏宗亲血统,在朝中全无势力,登基时不过12岁,一个这么点大的小屁孩,从自己的侯国被带到了洛阳宫中,他除了相信那些平时一直在他身边的宦官,依靠他们,他还能怎样?他从一个小孩子慢慢能够全面执掌朝政,靠的都是这些宦官,当然在本书中还依靠了四辅政。当然正史及后世记载中,这个人的很多行为着实荒诞不堪,但是在天变中,我便只当他是一个好色贪财,容易轻信别人,对别人有依赖,性格简单的普通小人,只是他的位置有点特殊罢了。其实还有第三点,而且还是最重要的,本书是第一人称,子睿写下的只是他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心中所理解的,《天变》不过子睿自己看当时那个世界的第一手记录材料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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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密室

    天变

    第二卷天边

    第一百五十二章密室

    众人哗然,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就不同了,那种种目光射来,连琪姐也有些不知所措了,她用一种急切征询的眼神看着我。不仅她,种种目光都投射到我这里来,有些本来看琪姐的,似乎注意到“他”在看我,便都看着我了。

    “死者何人?”这个时候就得我出来了。

    “你……你……”这回答着实有些奇怪。

    “刚兄开什么玩笑,我不在这里么?”虽然心事重重,但还是笑了笑。

    “平安风云侯?”

    “是我在这里,那个死的不可能是我,哦,原来是刚兄认出小弟了。”我也恍然大悟。

    众人更加哗然,一时混乱起来了,众人眼神都看向了我。

    我赶紧站出来,对上面拱手,“今日陪家姊出来游玩,本不想露面,承刚兄美意,一直隐藏身份,不好意思打搅刚兄了。却问一下,死的可是我府上的什么人?”

    注意到身边人眼神又看向我的身后,一时议论纷纷,还需得袁刚挥制众人杂音。

    “噢噢,是谁我也不知,他们也不知道,只说身边有此物,恐怕明日还得派人去查查,据说眼睛被挖了,其状甚是可怖。”旁边立时有惊愕之声。

    忽然身后传来琪姐姐一声清脆的讶异惊惧的呼声。

    她在用酒囊倒酒,但酒是红色的。

    她停住了,刚想把酒囊停住提起,就见一圆物落入酒盅。

    伊人脸色一时煞白,背过脸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那个酒盅,有胆小者遮住双眼的,有胆大朝前围观的。

    我们走后那里仍然有人!

    “有人故意为此恶事,被杀之人要么是我府中之人,要么便是要栽赃于我府上之人。”我顿了顿:“弑人而取其眼丢入水囊中,且弃水囊于林中,若非示威于我,便为栽赃陷害。若我府上人为之,为何还要留一个有我府上记号的物品于林中。”

    “还有,你们如何在夜间能发现此事?”我都是摸到另一个水囊的,他们如何能找到的。

    “说是刚刚巡城哨位听到有人在林中惨叫,故擎火把往视之,发现时,那人已断气了,脖子被勒在树上,手捂双眼。身边便有这个物事。”

    “那时我等必然不在这里了。”

    忽然又有人来报,魏公来了。

    这事情显然闹大了,而且如此之快就来,此事可能不仅是闹大了。

    孟德兄脸色凝重,身后带着十数名亲随,未除履便大踏步昂首走来。琪姐起身,先是想隐于我身后,稍一思索,却迎了上去,如同一个妻子般优雅地施了一礼。

    孟德一时有些不明所以,仔细辨认了一番,立刻肃容回礼,却道:夫人原来在此,那子睿贤弟可在此处?

    我立刻上前,与孟德兄见礼,孟德稍微和袁氏公子和诸人打了个照面,却转身拉我出来,从身后一人手中又接过一个水囊。

    “看来贤弟已知道事情了?事发后,巡城戍卫说有两个人跟着袁府下人去了袁公府上,发现尸体的队伍便过来问询一下,我道是谁,也跟过来看看,却原来是子睿与我夫人。愚兄今日轮值,刚才才有人紧急通知我这事情,这时节这个事情有些棘手。而且我过来时在路上发现了这个,上面却是我做高陵侯时的徽记。因为离树林不远,应该是故意为之。”我还真不好意思把这个的事实情况详细说明。

    我立刻回身,从琪姐的几案上拿起那个水囊,稍有犹豫,却还是把那把酒盏端了过来。

    “小弟的已经被人栽了赃,不知是何人所为?”按说我和孟德兄仇家都不能算少,孟德兄是十常侍那批宦官党羽,何进党羽。我的是董氏一族,十常侍那批宦官党羽。既然原本打算害孟德,却被我无意中换了,那人倒也无所谓,照样而为,那便应该是宦官党羽。

    “我也不清楚,死的是以前我的一个小校。后来因为受了重伤,就留在了洛阳,伤好了因为年纪轻,便补了一个羽林郎。当年应该是有跟我一起去宫中杀宦官的,此人身死,怕和此事有关。”说话间,孟德一直紧锁眉头。

    我心道果然。原本是害你的,结果我替你顶了缸。

    “不过此贼所为过于明目张胆,这赃栽得也颇不利落。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事肯定和你我无干了。如果就丢一个水囊还能说谁疏忽了,丢了两家仇家的水囊做嫁祸之用,传到寻常酒肆乡校,都没有人相信此事与我二人有关了。”孟德还是皱着眉头,“而且你才来洛阳,刚刚还在面圣,这等事情,又岂是一来便能布置下去的,栽你的赃,着实令人不解,我的巡逻已经去找了,按说,这凶手逃不出这方圆五十里地。”忽然,孟德兄又释然了,甚而有了一丝笑意。

    孟德又去和袁刚说了点抱歉的话,我也跟着去说了些软话,便和孟德,琪姐一同离开了。

    此事,明天要祭太一神(汉时上元习俗,作者注),不宜昭告天下。即便抓了,也先审个明白,不宜启奏陛下。孟德如是说,我点头称是。忽然言道,我又去不了了。孟德问,你不是有夫人了么,即便夫人不在,仍可参与公祭。答曰:这几日未常一日斋戒。孟德大笑。

    “明日晚赏灯,姐姐可与孟德兄同往,凡几日后,听得皇上欲巡幸上林苑,不知是否有这个事情。”我注意到出来后,姐姐就沉默了,未免场面上有些尴尬,我便提出这个事情,但是为了避免太明显,我还提了个后面那个事情,显露出些贪玩的性情倒也不妨。

    “嗯,定于十八日,皇上说来得人多,诸方碰面,到上林苑更方便,我们可能得提前点去,子睿贤弟,你十六日便去散散心,打打猎吧,顺便巡查一下,骠骑将军会领圣旨与你一同前往。皇上皇后也有这个意思,你看如何?”

    我点头,称便如兄所言了。

    一路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我故意说有些内急,借故提前跑了,丢下他们二人,便由这两位说些我不该听到的话了。

    其实我还想去看看那具尸体,但是想想,不想晚上做恶梦。主要是孟德兄负责此事,我若插手一为不宜,二为不易,自忖自己要说断案决狱这方面确实没有显示出什么才能,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直接回父亲的寓所了。

    父亲母亲都在等我,我便把这一番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只隐去了树林及后面一事。

    父亲摇头说我太逞强,琪儿太胡闹。

    母亲皱眉却说孟德如何能找去,莫不是一直命人跟踪我们过去了。

    父亲似乎意识到什么,让母亲先去休息,却让我跟着他到后面屋里,母亲问有什么神秘,父亲笑道军国大事,让母亲莫管。

    母亲有些依依不舍,帮我整理了后面因骑马皱了衣服,让我和父亲商议完就早些休息。

    这是后面的一间密室,前后进了好几道门。父亲与我进一道便扣上门闩,直到最后一间,周围连窗户都没有。到这一间,父亲才说话,说往常与孟德等人议事就在这里。

    紧接着下面一句,着实让我吓了一跳,“晚上是不是出事了?”

    我立刻把树林子那些前后种种都说了一遍,只不过我只说口渴,琪姐便把水囊丢给我,却不是砸我被我打落的。

    不过,父亲的反应让我更吓了一跳:“早知会有此事,这件事,你不要管了,交给孟德就行了。”

    此事就此放过,有些让我甚感奇怪,不过既然父亲让我卸下这个担子,我觉得也比较好些。所以心情很快便从林子那里飘回了这间小屋子。

    这屋子很小,只有墙上一幅天下的地图,地上几个散落的坐垫。图上已然换成分封好的地盘,甚而最下面的越后面都标了谢。不过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样。正待坐下,却发现父亲示意让我搭把手,帮着把地上一个席垫抬起,推开一层木板,赫然便有一条梯子通了下去。

    这下面竟有一个四百尺方圆地穴!底与顶有四丈之高,中间颇多木柱为支撑,虽位于地下,盖因其阔,却不气闷,或有出气之口通于地表。内有多盏长明之灯坛,煞为明亮。

    想来这是父亲与人商讨机密事情的地方,只是未想到有如此之大。

    “儿绝未想到有如此景像。”我的嘴巴便一直张着,刚到地面落实了,才说得一句话,抬眼便看到梯子前的一个极宽阔的屏风,与上面挂着的一般模样,都是天下的地图,却没有分割为上面的那些封国形制,而就是我的大汉分为各州各郡各县的形貌。

    “这才是我大汉应有之貌。”父亲插着腰站在我的身边,忽然觉得他高大了许多,只是肚子也突出来更多。

    父亲发觉我的视线方向颇没有什么尊敬和善意,冲着我的肚子就是一拳扫来,笑着喝道:“有什么可看的?说不准,你将来年岁大了,也是这样。”

    那拳头本就不重,而且又是看破我的不良心思,我也只能傻笑。随口借问父亲,有无水喝,只说这一路跑回来有些渴。

    父亲指了墙角,见有一个台子上面有一个水壶和些杯子放在个大圆盘上:“几日前,你老师和孟德来密议的时候喝的,你不嫌陈,就喝吧。呵呵,要不然,你就再出去,老爹懒得跑了。不过不要让别人送来,自己拿来,也莫让别人近来。这里就是为父与人密议的地方,只有你老师,孟德,子玉现在加上你知晓,其他人若来商议,却从未进来过,最多就在上面的小厅中与人叙谈。”

    我只嗯了一声,我也懒得跑了,要说我们就是父子,这懒劲都有传承。当下三步并作两步,一拎水壶,还有大半,懒得用杯子,直接灌入喉咙。刚才肉蘸酱有些多,喉咙口正干得很,便不顾身后评价:小心呛着,这么大人,还是个侯,却是付匪样。

    当然喝完,转身还得带着傻笑,父亲也看着我笑,全不似朝堂上那么严肃。父亲也不多说什么话,转过屏风,示意我跟着。

    这屏风后面的物事我知道,我在明孜的地上也堆过,不过,这里更加精细,范围也远比我广大。以米为大地,细沙为水,石为城。天下就这样被用木板隔开边界分成了六块:一块青徐冀豫兖,一块司隶凉并;一块荆益及交之西部,一块扬州交州,还有一块西域都护府,最后一块却是更为精细的父亲的赵国。

    父亲没有说什么,先只任由我兴致勃勃地看着,我看着父亲的赵国,兴奋地指着河朔那块新得的地方问了一下:“此地可有名字了?儿在交州,只知道拿下了,却不知道什么情况。”

    “恩,圣上赐了个名字叫朔卫郡。那一阵,圣上可开心得很,说只要有了朔卫,司隶便永无鲜卑来犯之虞。还说,如果谁能把……”父亲领着我走回司隶凉并那块,用手在居延泽(凉州之北)和朔方之间的米堆上画了一道,“这块拿回来,就定名无虞郡。还诏告于我、子玉贤侄、还有东凉伯,西凉伯,谁打下来归谁,打下多少都归谁。其实如果你还在司隶,我早就请旨让你带着去打了。”我却心道,幸亏我不在司隶,否则,我要么对不住老爹,要么对不住老四。

    “这新郡才开颇为辛苦,不知道父亲以谁为太守?”我作很感兴趣状,岔开了话头。

    “当那个郡太守是很辛苦,需得能指挥打仗之人,还需知道如何整顿政务。”父亲顿了顿:“不过你倒认识,杨硕这个人,你可知晓?”父亲笑了起来。

    “宏伟兄都被你拉来了……老爹,我老师都没有抱怨您?您还从荆州挖了多少人?”

    “这还是你老师主动推荐的,说让他去不至于在他那里屈才,说他那里暂时用不得这许多人才。”父亲笑了笑:“不过你老师是很厉害的,为父也很敬佩他,难得可贵的是他很为自己的学生着想,总期望自己的学生能有所作为;也没有什么私心,并没有想着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好处。要说人么……你在吴地收的那个周昕也过来了,我手下的人现在对你的老师也都佩服得紧。要说老爹自己,虽然喜欢结交,却也不是什么喜欢收买人的人。除了文远,程远志,我手上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外姓人;又不能像你老师那样,交往虽然也不算多,却能自己教出一些贤才来。这些人中,居然还有我的亲儿子,哈哈。他说他面圣之时说的计策大多也是他学生帮着谋划的,很多见解真是令人眼前一亮啊!荆州领头的谋臣就是那个子涉,也就是司空大人的贤婿。”这一点我不能苟同,这人是女婿不假,贤我可不敢这么说,讨人嫌倒是有的:“倒是我成了赵公后,我们族里从各地应我之请来了不少人,还是有不少能人的。我直接说要打仗要制事,别说我同族不讲情面,不顾同族之情,但是能用则用,不能用便不用,这才选了十八个。这点也比不得孟德,他从夏侯和曹氏宗族拔举四十多人有余,而且他招贤纳士还比你老爹我有本事,外姓官员很多,他在朝堂上所说很多都非常有见地,这等谋臣不容小觑,我招这个周昕来,其实也是为了以后能吸引周家来些人。无论怎么说吧,对于我赵国,你老师是帮了我大忙的。一个子圣就顶我半个赵国朝廷,你别看他平时有些木讷,常看着地图和竹简发愣似的,提的建议却是招招高明。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啊!”子圣此人能称“木讷”也这是你儿子我以前小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不过他提到自己的外姓臣子,却让我想起了霍然,现在的霍兰。

    当然我这边还是点头,不过稍微想想我就感到有些奇怪:“既然你们认为老师孟德兄见解独到,也很是高明,快且您和他们还常在一起讨论。您怎么这次立储为何还是固执己见,不和我老师和孟德兄先统一意见。”

    “废长立幼,自古便不是什么好事情,而且何皇子也没有什么过失,我怕有人会打着尊何皇子的幌子造反。你别看打黄巾时一帮人脓包得很,可这番劫掠鲜卑,一个比一个狠,一个比一个凶,有时候放权下去了,确实能让政令军命有效很多,但是……唉,也危险得很了。一旦日后他们尊崇大皇子为帝,且不说外面哪些人要生乱,光以后朝内一个太后,就够我们内部头疼的了。”父亲不像在说谎,也不像有所隐瞒,这样说来反倒是我的主意私心太大。

    不过,父亲还替老师和孟德兄说了话:“他们顾忌得也对,毕竟董侯后面没有外戚之力。而……子睿今晚也看见了,那个车骑将军,其实无半寸军功,二十多岁的一个年轻人,嘴倒会说些话,也拔上来了,皇后看来是要给他些兵权。不过,毕竟为父掌着内八军虎符,就不怕他给我闹腾出什么事情来。至于外八军自你离任司隶校尉,换作鲍信,皇上便收了外八军的虎符。这虎符以后为谁所用,到时也并不一定能说清,以后说不定会有些麻烦,但即便归于他手中,外八军分散,远不如我内八军便于统帅。退一步说,为父还会怕了这个何苗不成,而且子实也会站在我这边,怎么闹他也反不了天。话虽如此,为父考虑再三,想想,我觉得为了天下局势稳定,还是推举何皇子为上。”

    父亲一时忽然豪气干云,兀自看着赵国的那块出神,随口问道:“你说我赵国最紧要的是哪个地方?”

    这个问题简单得很,我亦随手一指:“必然是朔方。”

    父亲东北全由云中公卢植拱卫,就朔方和朔卫郡面对鲜卑,而新辟之朔卫郡的形貌就如一个酒囊,且不说中间是血是酒还是水,这条细口子上先横过一条黄河,且口子之北为朔方,南为我们家老二的秦之北地郡,如果以后真有无虞郡,则朔卫就彻底在我大汉疆域之内了,而朔方却仍然直面鲜卑所控地界之中心。

    “嗯,你这么回答,我能猜到,你是个老实孩子。不过有些事情并不如你所想,但你这么答,我就已经很开心了。这个我们暂且不说……”父亲便把头转向旁边荆州益州还有交州西部那一块的地方,不过我却不喜欢这样被吊胃口,所以稍一思索,我便有了点眉目。

    “西河郡的南匈奴王庭?(史实如此,作者注)”西河在赵国的正中间,西为朔方朔卫二郡,东为太原上党二郡。因为刚刚碰过那几个匈奴女子,便能立刻想到了父亲领土上这支特殊的势力。

    “哈哈,子睿吾儿倒也机灵!对喽……是啊,这支匈奴人进来不少时日了,势力渐盛,虽然一直汉匈通婚,可这批匈奴却还建有自己的一套小朝廷,宛若国中之国。最近这几代单于都很是强势,尤其年轻匈奴人有些桀骜喜战,不太愿尊我大汉天威,常有骑马劫掠路人之事,有时侯如果是匈奴贵族带的头,我都不太好管。我怕于夫罗单于一死,他几个儿子看起来都不是什么善于之辈,一旦他与人勾结,忽然给我来这么一下,我的赵国就活生生分成两半了。可这批人也不好动,总不能直接激起他们动乱。朔方自然重要,但是如果腹背受敌,朔方也绝难以维持。内忧永比外患来得让人揪心啊!”

    “不过,天幸……”父亲忽然沉吟了一会儿,冒出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怎么了?”

    “鲜卑的檀石槐(史实人物,作者注)死了!死了好几年了,鲜卑险些在他领导之下归于一统,很多匈奴部族都归于其下,以称鲜卑为荣,若真的被他统一这个大鲜卑族,就当真是我大汉最大祸事了。真是万幸,也是我大汉的福气,他死了……于是现在鲜卑依然是一盘散沙,还加上不知是谁游说的,还让他们互相猜忌,打了起来,更加不足为惧。这个游说的人皇上该给他一个王做,我都要给他行个大礼。”父亲长舒一口气。

    谁去游说的我不知道,那个檀石槐我也是平生第一次听说,回去得问问小四,不过不能把北面各诸侯和鲜卑作战的事情告诉他。

    “赐地以圈之,不予其擅出,其内为其辖,父可不管,其外则严刑峻法以伺。”我算给出了我的建议,这一条我在越地使的,便照搬过去。以前就是分不清,说这个地方你可以随意往来,其他普通百姓也随意往来,往往频生摩擦,都说是自己的,不如主动替他圈一块更大点的,说,这里你全权,但是出来闹事者死,恩威并举,就要好很多。

    “嗯?”父亲思考了一阵:“有人也提过,既然子睿也这么认为,过一阵,我回赵国去看看,和子圣商议一下。还有,你给我快些努力,你这不孝子,结婚都多长时间了,到现在也没有给我抱上孙子。幸得佩儿有孕了,否则定要太医令张大人给你好好看看。”

    对此,我只能傻笑,并表示一定努力。这几句颇是轻松,父亲似乎一时倒不着急和我谈正事了。

    “霍然现在怎么样了?”父亲忽然长叹一声。

    “一切还好,暂时还没有让她出面,她改名霍兰了,让她做点詹事之类的活,陪陪佩儿她们,帮着照料一下我越国宫廷内务。这事还得问问父亲,霍家确实有后了么?”

    “其实我以前想着不要让她如此。她上面只有两个姐姐,她母亲生她下来,没有多久就故去了。她父亲心伤此事,竟也一病不起,命人抬着他来见你大伯和我,你大伯是个一等一的忠厚老实之人,不忍霍家无后,又不想随便找个男孩替他,却出个主意让霍然姐姐以后比如利用上巳节之际与人媾合,若能得孕,也算传下一支血脉;而霍然却做男子打扮,待得姐姐产下儿子,此事便成了。”大伯这主意当真有些过于“老实”,“老实”得有些不近人情,父亲似是同意我的看法,又叹了一口气:“所以,她家住得极为偏僻,就只为保密;也不怎么参加我上阖的种种宴席,也是怕被人看出端倪;却未想被你一眼看穿,初时她可吓得要死,后来看你处处打算维护她,这才放下心来。她既然是女子,如何娶妻?她沾上胡须,用药呛坏了声音,之后再隔三差五的在寻常酒肆吃饭,便是要让大家看到“他”是个男子,听到“他”有个妻子,等她姐姐真的有孕了,与人闲谈之间便说自己妻子有孕,我还去帮他演过几次戏,于是乡间酒肆都道是她的妻子要生产。等产下来是男孩,霍然自然解脱了,其实她的姐姐们也解脱了,可怜这一家子啊!后来我做主,霍家大姐嫁给了老程,这粗汉子实诚人,托给他没有错;霍家二姐则嫁给了你的一个族兄,现下为我赵国上党太守,唤作射坚。”

    “射?”我谢姓之族,除了申公,申,谢,居然又多出个射来。

    “嗯,他先祖为重臣,因为名字不好听,天子便让他那一支改了射为姓,宗谱上可都一直都续在我谢氏下面。”我却猜想莫非谢天谢地,却心道不是,按说这两个还挺好听的;莫不是谢最(罪)之类,心道不可妄议我谢氏先祖,赶紧打消念头。

    “最后有几个孩子?”我总觉得前面一定有“失败产品”。

    “长姊有一女一男,二姊有一男。女孩大一岁,后一年生的男孩就当是妻妾一人生了一个。”我却想着,这两个孩子长大后,因为父亲各不一样,这两个孩子相貌与已故的“霍然”公差异可能有些大,自然这却不是现在需要焦心思的了。

    “现在就说是霍然的骨血,在我赵国宫里养着,不时送到他们亲身母亲那里就说让姑姑看看,其实也是解她二人思子之苦。还有为了避免霍然以后事泄,就让“他”乘船在洛水里翻了,呵呵。”父亲忽然轻松起来了,“然后就是去掉胡子,还作女人身,跟着你母亲做个随行的婢女,到你那里。我还给霍然和‘他’后来伤心过度而‘投河殉情’的夫人立了个衣冠冢,这番功夫我算都做足了,就是避免泄密。呃,先别谈霍兰了,说说你的事情吧!”

    “说……我……什么?”父亲并不是问我什么政事,但我却不知道父亲指的是哪一件,是我家两位夫人的事情,还是越国的政务。

    不过还好,父亲没有等我想明白,就直接把这个事情提了出来。

    “蔡大人和我谈过一些事情。这事情倒也不算新事,那还是在银铃孩儿第一次来上阖的时候,我询问铃儿关于你的婚事的时候,听银铃说过你似乎在银铃孩儿和佩儿之前还有个喜欢的女子?就是后来,你还把她算作那个你认养的那个女儿母亲的那个女子。”原来父亲知道了这个事情:“她才气很高,为父很是喜欢,你当初如何不娶了她。哪有你这样随便找个女娃娃毁人家清白的?”

    “父亲不是也只有母亲么?”我心下稍有些恍惚,旋即正色,换上不以为然之状:“却为何非要儿享这齐人之福,况此事实非福也。其实这女子有一个姐姐,死在董卓手里了,我是让亦悦挂在她姐姐名下了,却与她没什么关系。”

    言毕叹了口气,看父亲没有什么下文,便继续说道:“我算作她的姐夫,若她结婚,我也能为其张罗,不过现在她说她要仿效我当年那样去北方云游一番。还是让她寻个更好些的君子,嫁了吧。我是有妇之夫,心有她人,已无她立锥之地了。”这话有些违心,其实心中有座山,她就住在上面,山上面下着雪。但是我说得很决绝,倒真是无半分回缓的立锥之地。其实心中还在默念:怡儿!或是忻儿!去寻找完全属于你们自己的幸福吧!

    “问谁登楼,女共残秋;念何言欢,何与叙旧?子曰举直,睿乎知纠,(典出论语,哀公问篇)思不我弃,吾心空忧。”父亲忽然吟出这一大段来,显然是非常熟悉,我猜便是在袁府上听到其中断掉的其中一部分:“初听得这几句,我并未觉察什么异样,但是蔡大人却说,此中牵涉令郎越侯。我问为何?他便把这几句一句句写了下来,放在一起,这一看我便明了了。”

    我不是傻子,听到第六句时,我便惊觉了,再听得后面两句更是确信。我点头,或许她现在只是希望我心中还能念着她,但看原文却似乎有一丝悔意,这便能让我更有一丝丝不安缠绕于心头。

    其实,我真希望她把我忘了;但是,她若真把我忘了,或许我又会很失落。但她若是依然思恋我,我又觉得她太可怜。

    “那天,他慢慢与我将全篇复述,只说这是他在酒肆之中听得一个女子低声吟唱的,回来,赶紧记下的,我开始听着就觉得这女子当真有才。后来听了蔡大人的解说,就觉得其辞越听越不对劲,他来找我商议,便是此如何处置此曲。蔡太常这个人爱才如命,又好舞乐,却也知道其中有些厉害关系。我以前曾从银铃那里听说过些你的这件事情,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如此有才,他显然也发现此女与你有莫大牵连。我最后让他把所有直接写出你身份的词句都删掉,其他可留之成曲,并为传唱。这几日我教与你母亲反复诵读吟唱,你母亲也说此女恋你很苦,不过,我也让你母亲也不要在外人前提这件事情。”

    我点头称是,“父亲,此事就放过,此情已逝,儿实不愿拖累这女子的青春年华。”

    “你们这些少年人,当真不是我等所能明了。”对于此事的了结,父亲只是看着我摇着头叹了一声。

    其实我更该摇头而叹息,我说我爱着银铃,我以为然;我自认我敬着佩儿,我亦深信之;却若说我已忘记怡儿,我自己都无这份信心。

    “不过,蔡大人也说了,若你真的娶了她,他就天天到你府上去拜访。你若带她去越国,当天就辞了太常,告老还乡,却去你的越国去做个乐官终老了。”父亲笑了,我也笑了,蔡大人不过三十多岁,这个告老还乡也太早了,看着父亲的表情也知道蔡大人也是开玩笑的,否则他必然会想法设法把黄怡留在洛阳了。

    不过,这件事情也就真的结了。

    父亲终究转回了荆州那一块之前,我也赶紧看过去,正要等父亲问我荆州之事,把怡儿的事情彻底放过。却没有想到父亲却夸了我老师一句一句:“你的老师真是个好老师,圣上在他的指引下,振作了起来。圣上还和我谈过此事,你的那位韦定国老师就问圣上,昔年孝武皇帝对社稷有功,何者最大,皇上自然说,抗击匈奴,一扫我朝数十年北方之大患。又问,孝武皇帝为何为俗人诟病,圣上说他当时也吓了一跳,想想便说,连年用兵,税赋太重,刑罚太苛。你老师便说:今我大汉北方有鲜卑长年滋扰,我等击之,逐之徙北,或可类孝武皇帝之业;减轻徭赋,无为而知,或可肖文景之治。这话让皇上好生欢欣,觉得自己也能成一代明君,世代为人传颂。这才如你这次见到皇上那样。过几天就要去上林苑巡狩了,这几日天气不算冷得厉害,倒也合适去打猎,圣上便是要效孝武皇帝之事。而且,你有没有注意到,你当年当司隶校尉加骠骑将军,现在子实也是骠骑将军,你们都是十九二十便加如此之高的将军衔,只在大将军之下,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么?要知道孝武皇帝时候的骠骑将军可是霍去病。你还不明白皇上的心思么?”

    我点点头,听这几段,当真有些茅塞顿开之感。对于有关老师问题,我就是老师教出来的,还有子玉,子涉,子圣等等他们一堆人,也都是老师教的,我也觉得老师了不起。设想,挑一个长年在他课堂上走神或者睡觉的学生,做对自己来说最紧要的事情,老师的眼力和魄力可不是开玩笑的。

    “子睿,你说说你荆州东西南北,哪些城最重要?你对并州不熟,也怪不得你,荆州是你长大的地方,你该清楚。”既然讲到荆州,显然父亲和老师他们都做好了打仗的准备,看来是要准备慢慢清理这些分封之国了。

    “北为宛城,无宛城则为新野。东边水退了是江夏,如果还是如云梦大泽般便是江陵,南部幕府山上有贼寇的时候是长沙,没有的时候;则是零陵的泉陵。此几处,都是极紧要的去处。西边则是秭归,虽为要冲,却无大碍,只需一心思缜密者即可。”我没有提明孜,那里暂时为巴侯暂居之地。

    父亲笑了,不住点头,却没有问我如何知晓。道理很简单,虽然我并没有看图,看地形去考虑。其实只要知道,老师是个知人善任之人,所以只要想一下哪几个城的统兵之官,是谁,就立刻知道重要的程度了。陈哥,我们家江老二,我,现在的骠骑将军,甘宁,苏飞,还有子通子玉和风轻,这里个个可都不是随便能打发的。这个道理虽然偷懒,却是受我的安国夫人小时候拼竹简的事情启发。

    当然实际情况亦是如此。

    “子睿深得兵法之精要。”父亲很是开心,也不逗留直接走到扬州和交州那一块:“那你却说你越国的要紧处在哪里?我和子圣讨论过,子圣却说,银铃定会帮你安排好。银铃有无和你说过啊?”

    我也很开心,被父亲夸,怎么说都是件开心的事情。

    “还没有来得及,开始银铃在南海平乱,我却在广信,等她刚回来不久,我又去了潭中,我还没有和她商量如何摆布。”

    “那我倒要看看你的想法了。”

    这个我确实考虑过,看了这地形图,更加确信,指着南海中间的一个城便说:“龙川。”(在今天龙川之西,佗城故地。因水流在此地蜿蜒,致使泥沙冲刷堆积,所以造成两千年来,河道形貌改变之故。),却又把手指往西边移了移:“谢沐。”

    “吾儿还防你的老师?”

    “非是防老师,防袁术的。”我看着父亲摇头,便直接解释道,“去年我去越国赴任,想讨个巧,把原本筹集的大部分粮草直接进入荆州就丢给了老师,却让老师在零陵帮我囤积,却不想为人所趁,挑起了内乱。为了平乱,那天晚上我带着几百骑兵一夜所行路程便大约是袁术之随国跨过桂阳到谢沐关前的距离,这段路虽远,但是道路甚好;自韶关去越国南海郡虽近,但有韶关拱卫,且一入越国南海之北重重关山几百里,还有各支骆越,西瓯,里人等族众伺于其侧。他要过来也很是麻烦,有他找路,过路这个时间,桂阳那边早该给我消息了。我从广信顺水一天可到番禺,番禺便有我一万之众,皆善打山林之战之越军,他能到此处,粮食辎重却给养不上。我只需秋收时节提防一下他就地抢我粮食,其他时节随便他去了。龙川也是这个道理,我将加固此城城防,粮草却屯与龙川下游之增城。他要打我,这粮草供给输运都是大问题。”

    “那揭阳,你如何看的?”揭阳在南海的最东,(今天揭阳往西的位置,主要是因为泥沙沉积,出海口东迁之故。)

    “若吴对我用兵,必然走水路,否则等他兵发到,也就基本断粮了,而且有这大片山区内的越人,他不敢在陆上动。越人为我妻族,他敢动我族人,岂不与我明言与我为敌,要来也是陆上静悄悄,却走水路过来。我在吴地时,并无那么多船,他要造船过来打我,在这一时半会儿,他既没有这个财力,也没有这个民力。且不管如何,揭阳之于水军则显得太靠后了,我打算在边境附近海边上建一个城,屯建水军,但却不是现在就做了,还是先修养民力为上。番禺,揭阳也各布些水军,则互相接应,救援,阻断其粮草,也都方便了。而且,一旦水上开战,我定会从陆上直接去攻击他东冶,若能拿下东冶,则吴在会稽之南再无立脚之地。固守东冶,便可专心应付水上之敌。况且吴公既为国之重臣,也是位老将,应该不会挑起内乱。不过,我倒真是担心他吴国内乱。”

    父亲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但是听我说完,他点头,其实我挺希望他夸我,我觉得我还是很有些虚荣心的。

    但是父亲没有,半晌,忽然说了一句话:“怕十有八九动乱便首先便发生在这里。”父亲指着吴国,“这次各国国主,就朱大将军没有来,他独子的船在海中沉了,他病倒了!”

    我也觉得动乱必将发生在这里。

    父亲还说了一个事情,更能印证这点:“随侯的长女嫁给了吴国大将军孙坚长子策。”

    父亲忽然间沉默了不少。最后他与我说,“天色很晚了,吾儿去休息吧,明日,你虽然可以不用去参加祭祀太一神,但正午皇上的大宴却需参加。”

    我诺诺,却说自己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父亲同意了,叫我还是早些去休息。最后还给我个笑脸,“子睿确实够得上平安风云侯之名。”

    我一个人在这密室中待了很久,想着种种,心中往来翻滚,无法平静。

    我似乎睡着了,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烈牙和小南都很老了,怕要有四十岁了,欢天喜地把我叫起来,说我们一起去打仗,那一夜与各种各样的奇形怪状的怪模怪样的家伙作战,直打到我醒来。

    周围依然静得可怕,甚至能听到灯芯烧着时的声音,伸了个懒腰,也能听见自己骨节里的躁动。漫步一层层出来,直到我看到窗户纸上透着的一层淡淡的青色。

    上元节终于到了,这一夜可真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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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上元节

    天变

    第二卷天边

    前注:本书内除了历史人物的诗词可能会照搬原文(我会注明)外,其他诗词曲皆小说家言,非是汉末风格,实在无法,只因作者本身也无法完全欣赏当时的词赋(可能读音各方面都有变化,常觉得读起来拗口),只能写一些自己能理解的,也符合现在读音韵脚的,也是大多数读者能理解的语言来写。只因为最近常有人问我此事,故而注。而且再次声明,此书绝非历史,切勿对号入座。

    我一直记得这天晚上,虽然无比漫长,却弥足珍贵。只是这时节,我还是觉得自己非常困倦,没有那么多心情去慢慢回味了。这一路奔波,昨晚上又那么多事,确实累得很了。

    仍能记得那日一出了门我回身把门掩上,转身却看见一个婢女上前躬身低头问我有何吩咐。

    我问她什么时候在这里等我的,她说我父亲走时看见了她,让她引我回屋。

    我问她等了我多久,她说没有多久。

    我知道这是瞎话。

    我也不废话,让她引我回给我准备的屋,今早祭祀说明我不用去了,我就打算好好睡一觉,因为怕下面几日都不得清闲。

    不过还是问她自己可否能去休息好,她说她睡不许久了,今日上元节,下午肯定很多人来拜访,很多需准备的事情。

    我看到离门口不远的坐榻,随即上去把几案拿开。又进去在各种柜中搜寻了一番,发现些崭新的被褥,便拿出来,对着她说,今日你就算伺候我吧,你睡这里,我什么时候起来,你什么时候去做事。

    言毕,我再无言语,径直进去自己放下室内之帘,去我的大床上歇息。

    躺下,却发现那边没有动静。

    你如何还不歇息?

    奴婢不敢。

    我让你睡就睡,把门闩上,有人来叫,你便叫醒我,她们若问,就说我这么安排的,你一直在外等着服侍我。

    奴婢着实不敢,这事若让太夫人知道,奴婢以后如何过活。

    你什么时候来这府上的?

    腊月里,从原来侯爷您的司隶校尉骠骑将军府上过来的。

    哦,我母亲心慈,况且与我有关,必不追究。既然是以前我府上的,便听我的,叫你休息便休息,不要罗嗦。

    那边慢慢吐出了一句诺来。

    不知怎的,本来还挺困的我这边却忽然睡不着了,想找人说话,只听她慢悠悠,蹑手蹑脚收拾着那边,虽然觉得和她没什么好说的,也又说了几句。

    你是哪里人?怎么做婢女了。父母都还在么?

    奴婢不知道自己哪里人,从记事起就跟着母亲在宫里做差役,母亲也没有说父亲是何人。

    寻思着估计是婢女和什么男的私通生下来的,这母亲定是非常痛惜自己的这个女儿,我知道很多这种私通后有孕的宫女怕被人说都会使药把胎打下来的事。不过宫里何来的什么男人,多是郎官这干不守规矩的毛头小伙子。忽觉这词用来说人不太好,把自己也包括在内了。

    母亲还在么?

    不在了。

    这声很低,我不忍再问。

    最后吩咐一句,你歇息吧,今日不须你忙了。

    躺下来不多久,确实有些困了,稍微寻思了昨夜种种便昏昏睡去,梦见一人欲杀我,却能查出自己身处梦境,倒也不怕,正待与那人相搏而戏,忽感觉有人摇我,便醒觉过来。

    却见一把匕首真架在我脖子上,而这把匕首的主人却是一身婢女打扮!

    我反倒不惊了,如果真要杀我,她把我摇起来干吗?而且刚刚与她说话,竟觉察不出一丝杀意,也不是我忝着脸厚,也打了这么几年仗,还被人狙杀如此多次,如果还活着,总会在这种危急时刻有些特殊感觉的。

    你是谁?这却是为何?

    我母亲在宫中,便是因你之计而惨死,若非我病了,那几日未免传疾与他人而暂居别苑医署,此刻如何有命在?为人子者,怎可忘了报父母之仇。

    我恍然,当时她提及我该想起这一层的。只是那件事虽然在外面我替孟德兄担了,其实和我并无甚关系,故而刚才提及,我居然全无半点受触动的感觉。

    那你如何不杀我,还把我推醒;我醒了,你如何还有机会?

    避免此句后形势有变,当下手在被褥里使劲推起,用被褥退开匕首,身体随即向榻内翻滚,一手撑榻,半蹲于此上。

    只见她有些愕然,亦有几分慌张。右臂笔直,僵硬的右手执着匕首正对着我。一看便知无半分武艺。

    你这番使不出力的,半分都使不出。

    她倒不是个笨人,撤回臂膀来,弯在耳侧,只是刃尖还是对着我。我笑笑,反倒一屁股坐下。

    你为何要教我,你不知道我是要杀你的么?

    既要杀我,为何还要叫醒我,你并不想杀我。把刀收起来吧?

    哪有?我自然是要杀你的……只是你……说让我睡在外面,我觉得你不是个坏人,你却说,传闻是你让曹贼去屠尽宫城内太监宫女的么,真有这事情么?

    这让我踌躇了半天。如何回答她,我已经承认下这桩事情是我的主意,断不可反复无常。但是杀了很多小太监和无辜的宫女却非吾所愿,这也可以照实说。

    主意确实是我拿的,但我没有让他们杀除了太监以外的所有人,那些兵据说太监和女的似的,有些太监为了避祸,还假扮成了宫女,这些士兵们怕留了活口被报复,便把宫内的所有人全杀了。

    我还换上了一脸黯然,以示此事确因我而起。

    那我……该不该杀你?

    要说她要杀我,无半点可能,但是忽然想赌一把,上前坐在榻沿,就地转过身去。

    你为人子女,为父母报仇,本属天经地义。此事确因我而起,我合应受你一刀。不过你刺完这刀,无论我死不死,这事能否就此放过,因为天下还有很多事情要我去做。而且,刺完这刀,你赶紧离开这个屋子,若我不死,我必会说有刺客替你遮掩过;若我死了,你便赶紧走了吧,你可能跑不了,那你就装作无事人一般……这样也不好……嗯,那你就赶紧打开屋门大声叫有刺客,就这样。

    言毕,我又躺下,把背丢给了他,只多说一句,请吧。

    半晌后面没有人动,我觉得我赌对了。

    你能回答我一句话么?

    请问吧。

    你为什么会关心我一个下人,还替我考虑了如何休息?

    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我那时有一个姐姐,和你现在差不多年岁,她贪睡,可那时候我正是最顽皮的时候,总是缠她陪我玩,她很累,却还是强打精神陪我。后来我大了,明白过来了,特别懊恼此事,所以说,我一直不愿打搅别人的休息,无论是谁。

    你说的是……银铃郡主?

    正是,你也应该知道其实她不是我的姐姐,而是我的义父的女儿,只是自小生活在一起而已。现在她是我的平国夫人了。

    你爱银铃郡主么?

    爱,几乎无时不刻在想念她。

    可是你不是又娶了一个女子么?

    那是我父母与我定的亲,为人子者,不可不履父母之约。

    那你爱她么?

    我沉默了半晌。

    我必须去爱,我不能让她感觉不到我的爱,虽然我觉得我做得很糟。但我很努力,我不能让她不幸福。这是一种责任和义务,因为她也是我的妻子。窃为爱者,私器也。心有所爱,无可兼也。若心有二人,此诚非爱,只曰拥矣。

    我心里痛快了很多,我竟然对一个陌生的女子说了这么多,许是憋闷得太久,却有了这样一个痛痛快快说出来的机会。

    我们两个都忘了,她说只问我一个问题的。

    又是良久,她忽然冒了一句:我不杀你了……不是为了你……是为了银铃郡主,还有您那位夫人。我若杀了你,她们必会很痛苦。我岂不是又毁了一个家。

    她在我府上待过,她应该见过我两位夫人,我想她对我两位夫人肯定有很好的印象。

    接着,她忽然上来替我掖了掖被角,道了句:“侯爷好好休息,奴婢在外随时候命。”

    听得她的脚步轻轻出去,却没有出门,像是躺在了外面的榻上。

    你是个好姑娘。我明儿就和母亲把你要了,你想要去哪里,我让你去哪里。

    哦,谢谢侯爷。

    不卑不亢,宫里出来的倒真能有这一份傲骨,着实令人敬佩。这女子心底也良善,着实不容易,最好能帮她找个好婆家。

    我居然又睡着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抑或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所谓了。

    “赦儿,赦儿……”一阵轻柔的声音响起,许是还在做梦,我正自徜徉花丛之中,仿佛我才几岁,还没有花高,只会呆呆地看着周围的花,挥舞着小拳头,傻傻地笑,一个年轻美貌的母亲出现在我的眼前,把我轻轻抱起,叫着我的名字,亲吻着我的脸颊,而我喊着她娘亲。

    我仿佛在一直在母亲的臂弯里,被抱到了一个亭下,里面有两个年轻的男子隔着几案在聊着天,似乎说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叫什么檀石槐,旁边还有一个与母亲长得极像的女子,怀中则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小女孩。

    我叫他们父亲和大伯父,他们似乎很是喜欢我,把我丢在了几案上,随便我如何玩耍。

    大伯似乎要去北方征伐鲜卑人,还逗我将来要做个大将军。

    好像忽然时光荏苒,我似乎长大了,却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一个悬崖上,无路可退,不知所措,几十匹马飞驰而来,最前面的一个张弓对我射来,箭仿佛很慢,但是忽然间就穿过了心口。

    我倒在了悬崖边上,似乎我即将离开,有个人停下马在我身前说话,“原本一切就应该这样。”

    我惊醒了,最后那个声音像是烈牙的。

    回想梦中尚能记起的一幕幕,如果檀石槐没有死,如果我并未被交换为谢智,还是我这个申公赦,说不定我所面对的就是梦中的一幕幕。

    或许这是另个世界,其它一模一样,只是某个事情发生或未发生便改变了一切的世界,那个世界有说不定和我们这个世界一样的人,但是却上演着不一样的故事,忽然我觉得很庆幸,我不在那里。不过回想自己小时候的时光又觉得可惜,只是或许我永远见不到银铃了。

    “赦儿,赦儿……”声音虽然还是很轻,但是我却不在梦中了。

    窗上映出了母亲的头像,正待答应。忽然隔着纱帘,看到那个婢女在赶紧收拾那个坐榻,兼而整理自己的头发,又觉得不便作声。直到她看见我,我冲她点点头,看她整理完毕,再要应声。

    “小梅啊,让子睿多睡一会儿。”父亲的声音却响起来了:“他最近赶路,昨晚很久才睡。”

    “不行啊,中午要去宫里赴宴,这衣服赦儿还没有试。”

    “别唤他赦儿……”父亲赶紧凑过来,就在窗口低声说着,“这事情还不宜张扬出去。”

    “可他就是我们的赦儿……”母亲竟然有些委屈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小梅,儿子既然都回来了,就别计较那么多。”父亲似乎把母亲揽入了怀中,柔声劝慰着。

    我依在榻上,看着窗上映着的这一切,想笑,心中暖暖的。

    正待坐起身来,忘了自己本就在榻边,左肘却滑空了,竟至摔下了榻,幸亏榻不高,也没有摔疼我,可我这大块头落下来可不是个小动静,外面立刻有所惊觉。

    “赦……智儿,怎么了?”

    我一边赶紧用手招呼那婢女开门,嘴里却哎吆了一声:“母亲,无事,梦见自己纵马往洛阳赶路,不觉竟落下榻来。”

    门立刻被那婢女冲去打开,父母进来,却看见一个婢女赶回去扶我,而我扶着腰。

    “噢,父亲也在。”我明知故问。

    “噢,这个,我怕我睡死了,让她在外面帮我做个答应的。”

    母亲倒完全不在意这个,“哪里摔疼了,智儿睡觉不老实,以后就睡到榻里去。呵呵……恩,孩儿辛苦了,这段时间赶路,确实辛苦了,那就赶紧起来,跟着娘去试试衣服,时间不早了。”

    父亲却对那个女婢说:昨夜辛苦你了,陪着我的子睿孩儿一夜,你去歇息吧,叫张妈不要派你的活了,就说我说的。

    那女诺而退。

    母亲却注意到了,一边正在替我整理衣服,却问父亲:“望,那婢女是怎么回事?”

    “昨夜我出来,正碰到她在外面行走,我问她做什么,她说没什么,但听吩咐。我想着子睿还不知道自己房间,就让她引他过去。就让他在这里等了,却没有想到,她还在子睿屋里待到现在,那还不把这孩子累死。”

    “噢。”母亲恍然,却看向我:“你没有干什么事情吧?”

    “母亲把孩儿想成什么人了?”我立刻正气凛然:“不过,你把她送给孩儿服侍孩儿吧。她禀性良善,而且很是肯吃苦,其实我在那屋内睡了一觉,出来她还在等我。”

    父母都哦了一声,往外看看,自然,那女子早看不见了:“小小年纪,这么老实可靠确实难得。不过子睿孩儿有些不恤人力,既然知道了,怎能让人还在外面专门为你候着,这年岁的小女孩子如何吃得消。不过想到你打汉中的那一仗就知道你这小子毛病,这点上,倒真和当年的霍公去病有些像。”

    我自然赶紧检讨。

    母亲帮我打了圆场,拖着我便去试我的衣服,我从来就是个衣服架子,母亲也很满意,把几个线头帮我处理掉,便全无问题了。

    去找父亲时,父亲也搭着个架子在几个婢女的服侍下整理着衣服。

    父亲,就我们两个去么?

    恩,那是自然,今天中午这个筵席,皇上设的,只有各诸侯和朝内两千石以上的官才可以去,今天中午,你少说些话,皇上问你就说,不问你,你也别和别人聊什么天,散席就跟着我回来。下午瑾儿应该也会赶回来,晚上你先跟着我去一趟太常府赴宴,然后再去接你母亲和你姐姐妹妹们去赏灯。晚上的宴席你可以随便说说,只怕你到时候说不上什么话。后几日天天有宴席,皆是中午晚上都有的,你就别参加了。明日你就赶去上林苑,做些布置,尤其是安全,皇上过几日要过去,马虎不得。等你要走的时候宴席少了,我摆一场大的。摆早了不知道大家摆什么样的,摆太好了,怕被别人说奢靡,摆差了,面子上也过不去。吃一圈,知道他们都摆什么样的,到时候摆得不高不低,有点特色就行了。

    恩,孩儿明白了。还有什么要叮嘱的么?

    没什么了,小伙子挺俊秀的。

    我笑了,父亲也笑了。

    我规规矩矩地跟着父亲,一路到了吃饭的地,有人通报,有人引路,一路遇见不少熟人生人,都是稍微打打招呼,拱手致意一番便了了。只有子实和我之间还能用眼神和手势说几句,比如我问他老婆呢?他表示老婆官没够今天的宴席资格。

    子涉今日应该是来不了,子玉估计是从宫里直接过来,路上自然没有碰见。

    我坐得靠上,孟德说话挺多,老师也常有人搭话,唯独我不去寻人说话,我旁边下手就是子实,斜对面就是我们家老二,他们俩今天也不怎么说话,自然我这边就安静了很多,最多,我们就眼睛来回交换一下意见,连手势都不比了,比如这婢女挺有些姿色,你看怎么样,还不错之类的。真正说的话却不多,也是别人先问,我才答,其间还被皇上嘲笑了一番,说我年岁越大胆子却越小了。

    对此,我陪着老实巴交的样子,说我没有参加过这种宴席,不知道该如何才合礼。

    这下周围人都笑了,父亲倒是用挺赞赏的眼光看了看我,我心里便很开心了,看着别人的笑容,我也报以更诚挚的笑容。

    这一番回来,日头眼看着就西斜了,父亲问我怎么样?我说我吃饱了。父亲挥起来就给我一巴掌,说你这饭桶,是问你觉得这宴席上有什么感觉有些怪的。

    我想说,今日酱很咸,蘸不得许多,但是前面既然挨了一巴掌,这里自然不敢。

    只说,气氛有些奇怪,年轻人都不怎么说话。

    恩,对了。你们几个,尤其是你和子实起来得太快,有很多老臣,在朝四十年才到两千石。你却四年不到升了不知多少次,虽然他们没有一个如你那些事情般辉煌,但是有些人总是有些小心眼的;子实更是一上来就加骠骑将军,难免老臣们有怨言。今天聚会,你们不说话,不要太张扬,对这些老臣也算是一种恭敬,能压些闲话。

    还没有到门口,里面便冲出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哥哥哥哥的一通乱叫,叫得我心情大好。只是我似乎没有专门准备给她的礼物,还得问问宋,我们带了些什么。只管早早下马,任由她吊着我一只胳膊,随她问话。

    不过她也是一身男子猎装的打扮,这让我有些蹊跷,这边与她叙了叙,回答她一些颇为荒诞不经的问话,却当着父亲面问道,小妹为何穿成这样?昨日姐姐也是如此。

    最近洛阳就流行这个,还就是那个洛阳酒肆过路女子留下来的。因为蔡大人回来说,这女子一身黑衣男装,却不刻意掩饰自己是女儿身,自有一番潇洒从容。他教习出来的女子演唱此曲时也都穿一身黑色男装。这曲子一传开来,这女着男装也在洛阳流行开了,富家小姐们最近都喜欢这个样子。加上那个称你为兄的周玉常一身铠甲骑马过洛阳,这番风气更甚。

    自然是父亲帮我答的,而我这边则领着我的这个小妹妹,雄赳赳气昂昂往家走。父亲似乎也有些溺爱姐姐和小妹,全没有半分苛责。我似乎听父亲母亲说过小妹是从母亲娘家那边过继过来的,母亲在我走后就大病一场,后来也再没有生养,忽然感到自己的肩头很重。看来是需和银铃和佩儿多多努力才是。

    母亲则等在了门口,看见我们便笑了起来。扶着父亲,又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父亲一一回答。母亲却在父亲回话中间打断说,让我和父亲赶紧换身衣服,还唠叨着晚上先去赴宴,早些回来,然后再全家赏灯。

    黄昏,这边慢慢点灯,我们就在一起换着衣服,我心里觉得麻烦,但却不好说什么。只管由母亲和几个婢女帮我收拾衣服,父亲就和我面对面,也张着个胳膊穿衣。由得小妹在旁趴在垫子上看着我们咯咯笑。

    哥哥长得倒真有些像爹,从侧脸上,这眉毛鼻子,啧啧。

    那是自然,我心里想着。

    不过,爹的肚子就不如哥哥的了。

    老爹肚子怎么了?

    父亲故作负气,收了一下腰,却累得正在束上的腰带,忽然落空,掉了下来,惹得全家大笑,包括父亲。

    今晚太常宴会有哪些人?

    当然有他太常那一系的人,都是些文人雅士,应该还有一些其他的官吏,大多都是饱学之士;孟德可能会来过一个场,他怕是要被皇上叫去作陪。皇上念叨你才回来,让我们一家多团聚团聚,这一日就说不让我们陪了。

    那为何请我们?吾自忖算不得什么文雅士人。

    还不是因为你……蔡大人说要见见你这个三分醉意七分轻狂的武夫。

    我却能体会到,怕是因为黄怡那首曲,让蔡大人对我产生了兴趣。

    辅政卿,三公都去么?

    你老师没有被邀请,三公只有司空受邀。

    啊,这蔡大人怎么这么不会做官。

    我倒是挺欣赏他这份文人傲骨……此事不多说了。来人,送些水来,今日宫内庖厨不知怎么的,肉酱咸得很,差点把老子腌成咸肉了。

    母亲和妹妹大笑,旁边婢女也笑得轻轻出声,还有婢女以手掩面。

    我却感觉到父亲丢来的一个眼神,似乎是说马上私下再说。不过对他后面的话,我也很是同意,也笑了出来。

    今晚有些乱,你不要一个人到处跑,和我们一起。

    怎么了?

    我几乎能立刻感觉到父亲的深意。

    还不是那时,明明和你无关,可你一边骂孟德酷吏,一边居然还替孟德背了尽屠宫人之责,仗义倒是仗义了,难保不结一些仇。昨晚的事情,你既然知道,何必还要为父多讲。

    忽然屏风后传来一声“啊!”声音很是熟悉。

    随即便听到水杯落地的声音。

    秋鸾,不是老爷让你今天不用做了么?你一夜没有睡,难免出事,定是神志恍惚,却绊倒了。

    对不起,夫人,对不起,夫人,秋鸾已经睡醒了,便过来帮手了,可刚才还是失手了,秋鸾该死。

    算了算了,赶紧再去取些水吧,马上老公爷小侯爷就得赴宴了,让他们赶紧喝些水。

    听得脚步远了,我忽然长舒一口气,心中忽然有些感激父亲。

    尤其当我接过盘上的水杯,看到她微微抬头对我看得那一眼。我知道她对我再无半分怨恨,这番才仔细看了她的容貌,忽然觉得这女子长得很是清新脱俗。宫里的女子本身自然不会太差,那些郎官又是各式各样的俊杰,有这般脱俗的相貌本也是不出奇的。

    心里却盘算着自己的那个小朝廷了,老四早结婚了;小南有文文了,虽然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但大体上没有出过什么人命。张大叔岁数太大,徐大人早就妻妾成群了;波大哥人太少话,韩暹话又太多了。忽然想到张林,这女子若跟着我回越国,此子定然心痒难耐,一路难免不给我出点什么事,不过这个小子太粗,而且好色得很,总觉得对不住这女子。倒是宋非常合适,不过需支开张林这厮。

    心下盘算定,与父亲痛饮了一阵,心情极其欢畅地陪着父亲一路说笑便去了,留下母亲几句小心,间歇还了几句知道。

    父亲通常都不坐车,我也不喜欢,所以与父亲纵马的感觉总是很不错,尤其是心情好的时候。父亲说,赵国在打仗,以后要用到骑马的时候多,不能荒废了马上的功夫。连我的老师这个文人都常骑马,老爹说怎么也不能比他差。这勾起我的念想,便问刚才换衣服的那些话,父亲放慢马的脚步,让后面跟着的人暂时别过来,俯身过来招呼我俯身过去。就在马上对我轻声说道:“你该知道你老师是买的荆州牧,张温那厮的太尉也是买的,所以素为士人所不齿,甚而崔烈往年素有盛名,却捐了五百万钱买了个司徒,故而士人大鄙之。”

    司徒只要五百万?

    也不是,崔烈本身就是个千石的官,所以捐得少些,就能买到。他现在可能投靠了你的老师,依附与你老师,故而朝上才会力挺董侯。不说了,张温可以捐了四千万钱才从他以前的几百石官上去的,(历史里,本来张温就是个两千石官,然后捐上去的,还开创了,第一个不在朝内任命的太尉的历史。作者注。)你想不想知道你老师捐了多少?

    不要,父亲,别说了,无论如何,他是我的恩师。

    老师买官的事情我知道,但是我不愿意听到再有人议论什么。不过却有些恍然大悟,老师成了荆州牧,荆州几大士族竟无一人投效老师。我在北方游历,一路帮着老师拉人,士族之人除元皓兄与我相惜,遣其弟来,竟无人一人再来。只有外族和一些不讲究这些的人跟着我。致使我们缺人缺得很,只靠着老师的学生——其中不乏商贾农人之子——一力维持。忽然想到老师后来的种种义举怕也是为了收拢众士人之心吧。

    两位辅政卿大人好勤勉,上元节赴宴还讨论机要大事。我家老师,特命宁恭候二位辅政大人。

    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一个躬身行礼的人物,峨冠博带,七尺的身高,身形有些瘦削。

    父亲赶紧招呼我下马,上前便扶起他。这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人,文质彬彬,仪表不凡,尤其那双眼睛,煞是有神采,眉毛扬着灵气,嘴角透着一丝飘逸不羁;自己镜子没有少照,自知这等气质非吾所能及,心下颇有结交之意,权当我这愚人附庸风雅了。只是他脸色有些苍白,仿佛大病初愈一般。

    我是唤你卫博士好啊,还是卫祭酒好啊。

    啊,这位是博士祭酒大人?

    这博士祭酒可是总领十四诸经博士之人,如果此人和我这般年纪,却能做到博士祭酒,那可当真是了不得的人才。既然太常连我老师都不屑一顾,那么他的这个学生能做到这一步,必然是凭本事做到的。

    那是自然。来来,我来介绍一下,犬儿一直僻处天边,不知道这些时日朝中都出了哪些俊才,见识粗陋,让仲道世侄见笑了。子睿啊,这位卫仲道大人,本名宁,现官任博士祭酒。犬儿我就不多说了,仲道世侄啊,天下没人不知道这个平安风云侯的,就是年少轻狂,做出过不少荒唐事,也就皇上还宠着他,随由这小子胡来了。你比他还大着一岁,莫要由着他充老。子睿,却见过仲道世兄注1。

    这边我自然赶紧行礼。却慌了那边那位仁兄,说道既是名满天下的越侯大驾,又是辅政卿之重臣,在下不过一个六百石卑官,如何敢当。

    这边父亲自然继续谦让,大过年的,什么官场尊卑,全都放过,都是世交,进屋便是自家人,不必如此。

    仲道兄,智本粗鄙,读书本就不多,在书院里,也是惫懒得紧;往日对有才学之士总是非常羡慕敬仰。若蒙不弃,叫声贤弟,只为这声贤,便感荣幸备至,如何敢逞官秩压人。

    越侯言重了,未想到越侯屡建殊勋,名满天下之人,竟如此谦和,真乃国之器也。若不从君言,反倒显得宁小气了,便请伯父大人,子睿贤弟随宁入太常府吧。

    仲道兄领着父亲走在前面,我自然跟在后面,一路进入。早有人大声传报,这一路还算隆重,种种礼数都做足,一路见过,往来都是些儒雅风骨之人,不愧为太常之家。

    当下引见还有一番礼仪,蔡大人叫蔡邕,表字伯喈,这个喈字,还是银铃教我的,好像是鸟鸣之声的意思。因为往常从不用它,故而不算很清楚,不过用这个字来作表字,倒真是符合蔡大人精通音律之实。父亲命我称为伯父,因为他比父亲还长了好几岁。这位蔡伯父似乎中午在司徒崔烈下手位上见过。他自然也见过我,只管在父亲前面夸赞我少年英雄,而且谦和有礼。言语往来间,似乎有些深意。

    互相见礼之间,父亲却叫住了太官令。问道他如何有空跑出来,皇上还在洛阳,他如何敢出宫。答曰,皇上今天携皇后幸宗正袁公新府上去了,齐公,随侯,宋伯等袁氏宗亲人都去作陪,秦侯和公主也去了。故而,晚上便没有什么事情,连皇后那边的詹事注2都歇了,他更无事。只要在皇上赏灯完毕前回宫,其他并无他的事情。

    正在此事,外面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蔡伯父便道,是魏公来了。

    哎呀呀,操特来告罪,今日被皇上命人叫去宗正袁公新府,不能久留,只能以酒赔罪,万望太常大人见谅。

    当下也不怯场,一张手,便有婢女端来几盏酒,孟德便豪饮了几盏,饮一盏便与众人相谢一礼。看他喝的架势倒不似陪罪,却如解渴一般。

    三盏过后,却转过父亲这面。说道岳父大人见谅,他接了琪姐去了,今晚太学赏灯再叙话。父亲只说了小心,便与孟德兄互相点头示意。孟德兄还与我随意说笑了几句,大抵还是说我这几次见面都小心谨慎得紧,一点没有昔日平安风云侯的架式,叫我放开些。正要告辞之际,却忽然在人群中又看到了太官令,径直走过去揪出此人。

    我说太官令啊太官令,你莫非害了个卖盐的性命,今日正午就要消灭罪证么?

    旁边人不明所以,只有我们几个加上蔡伯父大笑了起来。那太官令也觉得好笑,只是有些尴尬,也陪着笑,不过有些不够自然。

    魏公容禀,实在是最近几日,皇上要吃咸些的,我这调酱时,盐卤就多放了些,下面人跟着我给皇上专门调的量,却把众位重臣的酱也调咸了。

    皇上为什么最近要吃咸的?

    这边却有人帮着这个太官令说话的。

    这事怪不得太官令,禀魏公,皇上最近经络受燥邪所侵,深入肺腑,内热而外寒,故而下官帮皇上开了些发的药,还让皇上多在温润的地方带着,以正中气。

    哦,怪不得,这几日去见皇上,就觉得奇怪,最近天气这么暖和,远处却都生着火盆,有时还在煮着水,两三日前听到汤滚还没有人管。我还以为太官令又在做什么名堂,却原来是你太医令仲景老弟注3在作怪。

    呵呵,魏公见笑,因为发药的关系,圣上最近出汗多,体内缺盐,故而喜欢吃咸的。本是为陛下诊治,却拖累诸位大人了,机不胜惭愧。

    孟德大笑,就此挥手道别。

    蔡伯父不无遗憾,说魏公不在,今晚论诗谈曲,便少了分味道。

    父亲却在座位上以箸蘸了蘸酱,尝了尝,笑称:这酱的味道比午中也少了几分,看来伯喈大人身体甚好。

    相对再笑,这里引见一番。那一干博士我可认不得许多,怕记不得这许多人名字,还是装作老实孩子装傻充乖为好。

    相互推辞,竟至推搡一番后,父亲位于最上席之席,蔡大人在左下第二位,我于右下第一位,其他人依次坐好,蔡伯父便说等司空大人到了就可以开席了。

    司空王允大人却来不了了,只因子涉来了。当然这理由完全不是道理,只是因为子涉前来告罪,只说,他岳父大人也被叫去陪皇上了。叫他过来凑个数,赔赔礼。

    蔡伯父自然让王家的女婿坐上去,子涉乖巧得很,断然推了,最后扶着蔡伯父上坐,自己却坐到下手原本蔡伯父的位置。这一坐下,就和我打眼色,我自然亦会打回去。看着自己下手这位博士祭酒虽然有心相交,但其实还是希望他先和对面那个换个位置。好和子涉好好聊聊,当然不仅是只为了聊聊。

    这场晚宴气氛确实比较好,旁边听着聊着诗词易春秋,常有奇思妙想,笑声伴着觥筹交错,让人很是无拘束。只是这其中对我有甚多隐忧,我下手这位便首当其冲。

    仲道兄是个很有礼的人,看着我在吃东西的时候,就没有问我什么。其实我有些过于敬仰这个博士祭酒的才学,怕他问些什么我根本答不上的,我的面子不打紧,若是让这些士人更鄙视老师,我以后如何有颜面去见老师。所以,我就不停地吃。

    忽然想起开始说自己的在学堂上惫懒,虽然确实是实话;但是下面要真的被问住了,倒也好解释。

    倒不是我忽然想通了,主要是人的饭量是有限的,中午吃得就不少,才回家没有多久又来吃得,我再饭桶也是有盖的,过不了几刻,我就再吃不下去了。只得横下一条心,准备看自己的急智这次能帮自己多少。不过第一个问题,却不是仲道兄问我的。

    那时,伯喈大人的女儿忽然出现,这是个十一二的小女孩,穿着一身淡雅的礼服。身量不大,可相貌已经有些少女的味道,只是还有些幼童般圆润的面颊,大大的眼睛极是明亮清澈,带着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出现在众人眼前,很是清新亮丽,不由让人赞叹,这将来必是个极美的女子。

    我想到了小孔明,我是相当不愿意让那个黄先生的女儿和孔明在一起的。这女孩要漂亮许多,看着眼睛中的神采,走路的姿态,更加觉得心中喜欢,小孔明八九岁了,过两年说不准就要帮他订个亲,看看能不能托托关系,走走这家的后门。

    当真越看越喜欢,我本身就喜欢孩子,这女孩子则更招人喜欢。要不是岁数确实已经太大了,我都有心让她当我未出生儿子的儿媳妇,就怕儿子嫌她老。

    伯喈大人看见她出现了,也面露喜色,便召唤她到他身边,命她为贵客斟酒,一面还向父亲介绍,此是小女蔡琰。

    小蔡琰很是礼貌,向自己父亲行了个礼,优雅地走到我的父亲的台子前,先行了个礼,一手擎起酒器,替父亲斟上。

    父亲也很喜欢小孩子。他呆看了这小女孩片刻,频频点头,直夸这小女孩漂亮,姿态端庄,将来贵不可言,说有心收为义女,不知道可否。那边伯喈大人自然说这是小女的福分,便让琰儿拜过义父。

    我却心道,却不是我的儿子的福分了,这念头看来得就此打消,否则,她唤我父亲义父,唤我公公,这辈就乱了。倒是孔明还有些希望。

    这边小蔡琰已然拜过,很是乖巧的叫了声义父,父亲开心得很,直说是自己的福气,能有个这么好的义女。

    片刻,小蔡琰转过身来,却来给我这个现下的义兄斟酒,我表示感谢,她却顿下来仔细打量起我来,打量得我都开始看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缺失了。

    兄长就是三分醉意七分轻狂的那位么?

    恩,是我。

    怎么看不出你的轻狂之气了?倒是三分谨慎,七分小心。

    愚兄长大了。

    原来如此,小蔡琰忽然很认真地对我说,那还是不长大的好。

    恩,我也很认真地说:愚兄也这么认为。

    她又下去给她称为师兄的博士祭酒大人斟酒,却丢给我一句,能问问那位不胜与君一夕醉的姐姐的事情么?

    注1:这位仁兄便是蔡琰蔡文姬之第一任夫婿,结婚一年后咳血而亡,应该是肺炎之类的病。当然天变中因为一切有所不同了,他能活多少岁,却听以后分解了。蔡琰,本字昭姬,因为晋时避司马昭的讳才改的,其实当时直到她死,都应该称为昭姬才对,不过,众看官,我以后还是要用文姬,只因昭姬谐音不好。

    注2:最近这十几章中常提起这个官,特此注明一下。其实这个官西汉有,魏晋也有,以后历朝历代都有,只东汉没有,我思前想后,也不明白个所以然,但是因为剧情需要这个专门服侍皇后太子饮食的官在中间露脸,起到一定的作用,就在天变中留了。

    注3:张仲景,名机,南阳人。后世称医圣,有《伤害杂病论》留于世。其中方药至今仍为中医所用,日本,韩国都有沿用其方者。正史里,他做过官,却从没有做过太医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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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太常府

    天变

    第二卷天边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文人雅士就喜欢才子佳人,而我则就是与当年书院的那帮“狐朋狗友”极为相得。

    处事经世之学,老师除了搏杀技击不教,其他全教。但是说全教,亦非全教,老师往往取某家学说之其中片面教于我等,是故我等三教九流都知其大略,若想深究,便需各人自己去钻研了。于是,虽然我们书院大多数同学都甚为相得,但是各人特长却完全不同。

    有意思的是,我的那两位身为商贾之子的好友似乎便是同学们之中谋略之最上上者。

    可见商贾之筹算术数必与谋略之运筹帷幄有相通之处。

    看来天下种种都有其内在之联系,故不闻: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乎。既然大家都是三这个娘生的,自然种种玄机也都是相通的。此是为道乎?

    不过,即便脑中胡思乱想出这个奇怪的道理,对回答眼前两位的这个问题依然没有任何帮助。但是,不知道如何说,和说不出口是两个事情,某自认在这上还是有过常人之处的。

    此事,愚兄诚不知从何说起?

    便从潜山说起吧。

    她在哪里?能否带我去见她?

    小蔡琰显然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小脸一下子憋红了,仲道兄都皱眉看向了她,而我则立刻心下翻滚起来,若她在,我见是不见她,我见了她又如何说。

    小姑娘显然有些懊恼,但是看着我,抿着嘴想了一会儿,忽然不确定地说了一句:我去问问好么?

    我点点头,目送小姑娘急急带着小跑回去。

    当下心里更是百感交集。仲道兄倒是安静了下来,不再试图问我什么了,只一个人静静喝酒。

    我有些紧张,不知道该干什么了。看到此人这般情景,便随口问了问这位仁兄:仲道兄,太学院现在有多少学子?

    答曰:一千多。

    如何这么少?曾听说洛阳太学最鼎盛之时曾有三万之重。

    党锢之乱时,太学生多助清流,是为宦官大患。常有钩党之捕祸及太学,曾有一日下狱千余众者,甚而博士下狱弃市者,十有八九。是故太学不兴,士子学人不敢以入。后天下学业复兴,多集于荆州襄阳、青州临淄和豫州颖川。太学重修举学,却是这一两年的事情,故而生丁尚稀落。此事,还多仰仗令尊赵公和老师之力,我这博士祭酒也是去年腊月才授的,这些博士亦大都是新人。

    我点头,亦叹息,只是这声叹息却不知为了什么。

    小蔡琰忽然从父亲背后的屏风右边出现,在正好能挡住她父亲视线的地方冲我招手,我自然看看周围情况,看父亲和蔡伯父相言甚欢,并未注意到我这边,便悄悄离开,跟着小蔡琰便去了。

    虽然是上元节,太常府的偏厢房外的廊下并没有什么灯,只有上元节的月色照出一条青青的幽径。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得特别快,脚下不敢往前多迈一步,深怕我走进这条幽径一步,她便再也不会出现。

    她的裙裾忽然在幽径中闪现,却立刻退了回去。而我则感觉自己的脑袋忽然就烧了起来。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急智,自己的捷才这份天赋这个时候去哪里了,难道上天都把我抛弃了。

    她走了么?以为我不愿见她么?

    不!

    我猛然往前两步,手不自觉伸向前方。

    伊人低着头,就这样忽然间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我向前走两步,便停一下,仿佛不记得自己应该怎么走路,脚也不知道怎么迈一样,踩着木板咚咚作响。她则一直在慢慢走,在地板上擦出一缕缕咿呀呀的低吟。

    当时当我们都不能再走的时候,她抬着头,我低着头,互相看了许久。月光正缓缓洒在她的脸上。

    你瘦了,到月光下,让我看看你。

    你像是老了二十岁。

    恩,我也有这感觉。

    小恬还听话么?

    他在荆州读书呢。我去越国平乱,怕带他在路上可能要开打,担心他出事,先把他托于零陵甘宁苏飞他们看顾。我还想问你,我打算他过两年就让他做我越国的郎官,可能还想让他和我越国大臣之间通点姻亲。你这个做姐姐的同意不同意?

    你好像真是老了二十岁,全不像你以前的样子。那就烦劳越侯为我弟弟安排了。

    亦悦还好么?

    恩,呵呵,能叫我爹了,养得胖嘟嘟的。不过她看见哪个女的都叫娘,这就不知道谁教的了。

    现在谁看顾住她?

    是佩儿,她一直沉默寡言的在宫里;银铃全力替我照顾越国政务,她没有什么时间看顾。

    你怜惜你的佩儿,但你爱的是银铃。

    你如何得知?

    一听你的话便知,我问你的话一句便能回答,你却说了对佩的担忧,又全力替银铃辩解。

    我一时语塞,亦不想靠捷才狡辩了。

    虽然她一言中的,却也不想继续问了。

    你看见刘焉了么?

    陈侯?应该见过了,怎么了?

    就是他让把忻儿嫁给刘繇的死老爹的。

    啊,你以前说的益州刺史就是他,我还当是另一个刘姓宗亲,名字是比如胭脂的胭,腌肉的腌,阉割的阉。

    哈哈,子睿还是这么能说笑,哪有用那几个字作名字的。

    那又怎样,孝武皇帝还叫刘彘呢?银铃教我这个字的时候还说,应该我也叫这个彘最好,说好养,于是这个字我记得特别牢……好了好了,不说了,你怎么想起他?哦……

    我忽然想起了一层,黄怡也立刻帮我证实了。

    他本为益州刺史,也有封地,后来他刺史任期满,回京述职。就是他提出了州牧之制,说是为了平定纷乱,其实只是想要拥兵一处,做个土霸王。初始他领并州牧,后来他发现黄巾之变虽平,但遗患甚多,想着还是益州好,自己部属旧将多,便赶忙要求赴益州戡乱。本就要去了,结果你一场汉中大战把他的主意全打消了。可笑这个算计颇深的老狐狸,现在夹在诸强中,怕是朝夕难保。

    哦?原来州牧制却是那个人建议的。咦……你如何知道这么清楚的?还有……你怎么似乎对那件事情……如此不以为意?

    乡校之间,酒肆之地,这等流言蜚议怎么会少,很多人都笑这刘焉,本是为自己盘算的,却没怎么捞到好。

    伊人沉默了一会儿,顿了一顿。

    你还记得那位楚伯伯么?

    恩,记得。你们在秭归时候住在他家里。

    他见我愁闷,常开导我说,一切有果必有因,今生有苦果,前生便有恶因。你恨他,却……爱他,这便是孽缘。爱亦是空,恨亦是空,你是空,他是空,万事皆是空。这些东西说得我不解,却有些点化了我,我仿佛触到什么,既然往事已逝,又何必在意,你我有的不过是一个个的今日而已。

    我听不懂她说些什么。但是她能放下这层心思,着实让我心下安定了许多。若是我也能早早放下,说不定,一切就又不同了。只是这楚伯伯这些话着实难懂,我记得银铃曾说这些个是西南身毒国传来的,似乎还有此道中人来过洛阳。

    你会娶怡姐姐么?

    这却是后面的小蔡琰问的,我觉得这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我们两个人可能都在想这个事情,却谁都说不出口,但是无论如何,今晚此事确实需要有一个定论,否则我的心永远会放不下,怡儿可能也放不下。

    其实想过抱过小蔡琰慢慢和她说,这样便能掩盖所有的尴尬。

    但是那样对怡儿太残酷,连这种事情都不能正面对她讲,如此虚伪,何以称为平安风云侯。

    小妹,你坐那边。我与你怡姐姐说话,你不要插嘴,真要听就在旁边好好听,对你也有益处。

    子睿有些胡闹,不怕教坏了孩子?

    无妨,早点知道好点,知道太晚了,有些事情错过就再无机会了。

    我让小蔡琰坐在怡儿的那边,我也和怡儿都坐在廊下,让怡儿坐在中间。

    如何和你说呢?我和银铃自小生活在一起,那时,我以为她是我的姐姐,也认为天下最好的女子便是姐姐,将来娶便是娶姐姐那样的女子,只是不要揪我耳朵,罚我跪客厅就行了。呵呵,是不是有些可笑,感觉怎么都和所谓平安风云侯挂上钩?人总是要长大的么?每个人都得从小长到大,你也一样的。后来我碰上了你,我发现天下居然有这么可爱的女子,而且与银铃完全不一样,却也让我心动不已。那几日我可会捣腾了,照镜,正衣,梳理头发,能这么臭美半天,就只为将要见你一面,我当时真想娶她,也只想娶你。可是却有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却告诉我,我有一个指腹为婚的妻子,我十八岁时他要告诉我实情。你让我如何做想,我也想不到我竟可算是个有妇之夫,而且还是才出生就有了自己的妻子。我小时候就与父母离散,银铃却早早教导我百行孝为先;所以,我想当然认为我必然要娶这个女子,而且可以只为父母之命,虽然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可是那时,我还是想娶你。不过,当我知道你是益州人时,我不得不把我逐董卓进益州的事情告诉你,而且后来说了才知道你老家那里已经被董卓屠城了。我想着,你必会恨我一辈子,我也不敢再有与你一起的奢望。

    那次和你分别,我回家时家里来了个佩姐姐,也大我几岁,说银铃要准备嫁给现在的魏公。

    后来,还是那个知道我秘密的人给了我一封父亲给我留的信,说那个女子长我四岁,这个女子便是我的妻子,就是我指腹为婚的夫妻,只是我们自己不知道。当时我就以为她是我的银铃,我所认为那个陪伴自己十八年长大的姐姐。

    那夜我想了很多,这事说不好会被人传为笑谈,会被人诟病。因为本来已经说好她要嫁给曹孟德,聘礼都下了,我却要抢她回来。她以前还是我的姐姐,忽然说她不是,是我妻子,天下人如何看我?如果我就此放过,转身就娶了你,天下必再无人会议论我,你现在也不用在外面到处跑了。但是我想了种种,当我明白,我其实爱着她。于是,第二天早上,我下定决心去找她,我要告诉她,我爱她,我要娶她。我不能让我的妻子嫁给别人,否则将来我无颜去见父母。

    后来我就去找她。银铃喜白,我喜黑,那日为见她,我穿了件白衣,却没有想到她穿了件黑衣。她知道我十八岁要娶其他女子,她也感到难受,所以找理由避了出去。所以,我知道她喜欢我,她爱我,我真的很开心。

    可是,银铃却告诉我,她不是那个和我指腹为婚的女子,郭佩才是。那日,我又痛苦了半晌,上天捉弄我太甚,我想了一天,决定下来的事情,竟似乎轻易便要被老天推翻,当下我以剑断掌中之纹。便道此命由我不由天,铃我娶得,佩我亦要娶得,两个我都要好好待,两个我都要娶。对你的心思便只能放下了,虽然实话说,我但凡想到与你有关的事情,仍觉怅然若失;说要见你,我仍然心跳不已。但我已经不能娶你,心已两分,这种撕心之痛,我已体会,及面我妻,尚无颜以对……铃佩二人,皆奇女子,才情皆高于我甚远,今委身与我,吾尚不能全心以对,我如何能娶你。

    我长舒了一口气,到底还是说真话舒服,虽然说的时候有时很难受。但不像说谎,需要以后更多的谎言来掩饰。

    我的事情便是这样,看她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静静看着我,看得心又一痛,更加决绝说道。

    我不能娶你,我只有两只臂膀,两个肩头。寻找属于你自己的臂弯,自己的肩头。天下优秀男子多得是,我只是这几年运气好罢了。而且说不准哪天我就走了,说不定就是今年,太史令说我今年有大噩,也可能是明年……我走了,也就没有这么多烦心事情了,只是要累得银铃、佩儿心伤……

    她用手,放在我的嘴边,打断了我。

    天下俊杰纵多,但子睿只你一个。

    小蔡琰忽然告退,只说自己要去解手。我却心道,人小鬼大。

    我们都停了下来,看着她远去没入黑暗之中。忽听得这边一声叹息。

    子睿长大了许多,不像忻儿喜欢的那个少年了,但却是怡儿爱的男子。

    我心中却在默祷,黄忻小姐,望你在天之灵原谅你的妹妹,都几年过去了,她还爱拿你说事。

    但既不能相呴(xu一声)于湿,相濡以沫,莫若相忘于江湖。注1

    我心下忽然轻松了很多,心中暗暗祝福,莫辜负你的青春韶光。

    但是,我还要麻烦子睿两件事情。

    请讲?

    第一,我要去见你的两位夫人;其二,我听说你要去上林苑了,那个地方我原本去不得,我想你带我去。自此两件后,我便要自己去找我自己的子睿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点头,伊人似乎非常喜悦,道了声谢谢;我似乎很轻松,回了声不客气。

    道别时分,我看着她轻轻没入黑暗之中,只余一个熟悉的影子,从心中慢慢消弭,酸楚,却又带着一丝解脱。

    忽听得一阵琴丝悠悠而鸣,流入耳中,似能荡涤心胸之郁积,欣然而有欲飞之望。

    却在转角发现一个偷听的小鬼头,她在努力屏住声音啜泣。我只好哄着问她怎么了;她说,姐姐忘不了你的。

    我知道,正如我忘不了她一样,权且让我们自己骗自己一番。让此情永隐于无边黑暗之中。原来我竟也是个多情薄幸的混蛋,所谓心分两半,其实还有一隅藏着个她,想忘,却忘不掉。

    但我却说,还会再见的,做一个知己好友也很好。世上好女子无数,便如你这位怡姐姐,兄长不能个个认识的都娶吧?世上好男儿也无数,比如外面的那位仲道兄,你将来长大了,不能个个都嫁吧?每个好女子都有一个最适合自己的好男儿,反之亦然。且不说这个了,你还小,将来你就明白了,先去听听中庭之乐吧。

    中庭除了抑扬顿挫的琴声,便万籁俱寂。所有人都无心再作其他事,或静静看着中间乐师,或仰面闭目不语,或看着某处陷入沉思。不若正午之宴,虽然一直鼓乐齐鸣,但是场面上,大多数人都一直这个和那个说话,那个与这个敬酒,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乐师们的辛劳,全无人顾及乐师心中如何所想。

    这便是我喜欢文人雅士的地方,若我是乐师,我也希望我所奏之乐能为别人所尊重。

    只可惜,心中甚乱,虽琴声清雅而悠悠,却若似身陷乱石之林不能自拔。

    堂中心一个极为专注的清秀女子正自抚琴,她没有如最近传说中那般也穿着男装。任由一头极漂亮的秀发散落肩上,仿佛那琴声就需要这头如飞落的瀑布般的青丝做弦才能激发。她的眼睛似乎看着前方,但是却似乎远远落在了天界以外的地方似的,她的青丝随由心而发,缕缕飘散,随着乐声,而涓涓细流。

    有些特殊的是,她右边披散下的头发中竟有几缕隐隐约约的白发!如此年轻之人,竟有如此异像,我从未见过有人如此。

    旋即,乐声止。片刻后,众人如梦方醒,赞不绝口。此女却并无十分的喜色,只是很感激般地回礼,露出淡淡微笑。

    父亲立刻问蔡伯父此乐师姓字名谁,可否到时我家办大宴时,请此女去演奏助兴。我倒认为不然,到时可不是谁都能如这边这些博士般静心欣赏的,怠慢了这位,我可真觉得惭愧不已。

    这个女子名叫任离,本为幽州人士。昔年蔡伯父云游北方,遍访著名乐者之时,在一户制琴的人家见到的。那时这女子才几岁,却天赋异禀,调音之时,但凡父兄等人犹豫此音是否正好,争执不决时,便只问她。她也能立刻给出正解,蔡伯父大奇之。后蔡伯父为官,便将她全家请到任所,收此女为义女,一边教习种种音律之事,以及乐器之演奏,一边教这女子读书认字。

    说到此处,蔡伯父更是满面红光:离儿,把琴抱来。

    父亲忽惊呼,手指此琴,莫非焦尾琴乎。

    我自认粗鄙,不通音律。虽喜好听曲,也能听出些意境,但是在此上所知甚少,更不知焦尾琴为何物。

    正是。光和五年的秋天,在清明,我当时和她全家正在吃饭。她忽然停箸不动,静默无言,似乎在倾听,让我们全都静下来。我便能听到,厨房里有一段桐木在火中裂开,其音甚妙,立刻跑去厨房,从大炉膛下抱出此木。只可惜,烧了多了些,凑不得全段完好之琴,于是这琴尾部便留了这段焦木。

    老师,宁以为其实不然。就因其有标帜,令人一见便知,才更增其妙。若是完整了,其状并无长项,谁人能识此琴乎?若置众琴之中,兼其不言;往来视者,泯然俗琴状,及为俗人所弃,岂不可惜?

    众人大呼精彩,我则看着仲道兄,想着他说的,有些感慨。有才能的人如果不表现出来,只会被常人淹没;若然表现出来,即便身有缺陷,反倒更易被人注意。看来,天下士人还需掌握一个表现自己能力的能力。正如云书曾在书院和我们说的:你得学会死皮赖脸地现,才能冒堂出去。

    以前从未在意,也不会用来说。虽然自己好现,但总觉得自己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但现在想起来,有时,你不学会“现”,可能你就彻底被埋没了。

    “伯父,清明如何在秋天?”不过我还是有些忍不住了,问了这一句。

    所有人执箸的停箸,持盏的停盏,都定在那里看着我,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摸摸脑袋,角没有长出来,我还不是獬豸。

    清明是地名啊!仲道兄看着蔡伯父一时还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便帮我回答。不过声音不大,似乎是要给我留些面子。

    有这个地名?

    请问越侯以前的封号是什么?

    平安风云侯。

    您该知道以前还有一个地方叫平安吧?

    好像听说过,在徐州广陵郡。

    您没有想过为什么要改上阖叫平安,要和另外一个地方重名?

    为什么?

    因为那个平安改名了。

    改称清明?

    恩,光和五年出了什么事情,越侯应该记得吧?

    哦哦,阳明贼许昌在吴地造反,还是现在的吴国大将军孙坚大人平定的。

    那贼子事败逃至平安,被追上杀了,至今那里还有一些水匪未清,都是当年阳明贼的余党。因为开始阳明贼势大,圣上甚为关注,后听说此贼在平安伏诛,还留了些遗患,便改了那个地方名字,取清除阳明贼之意。不过,我听说越侯曾经经过哪里。

    啊,对对对!我在那里被水贼所袭,中了毒箭,几乎性命不保,那几日都在昏睡不醒。却不知道外面路过哪里,只知道走了羊河,过了江都高邮那一带。却不知道路过了清明。

    众人之中有些恍然,也有一些,似乎对我的孤陋寡闻有些瞧不上,能清晰听到背后有些嗤之以鼻的声音。我决定不转过去看是谁,这就是这些文人的缺点。

    时辰不早了,蔡伯父说今日上元节需得去赏灯,便让大家结伴而去,散了席。

    见众人三三两两结伴离开,我却留了下来,说明日我要去上林苑巡查,做些皇上来的准备,但提出,能否让这位任姑娘和一些乐工加上黄小姐陪我一起去,今晚我便奏请此事,定要让圣上也能听到此人间佳音。

    蔡伯父看了看我身后的蔡琰,小丫头立刻躲到了仲道兄身后。不过蔡伯父只笑了笑,既然贤侄已经知道,也不劳老夫再多安排了。若皇上准奏,明日启程按旨前来带走她们就是。

    父亲似乎也早知道这事,原来一直只是在瞒着我。这时节,笑着问我要不要带着黄怡去赏灯,我摇摇头。父亲有些奇怪地看看我,摇了摇头,略一思忖,只说,且放过此事,子睿跟着我先回家吧,这边先拜谢伯父款待。

    出门,父亲未及上马,却把我拖到一边:吾儿真考虑好了?

    我笑着点头,不消父亲再问,直接答道:我已有银铃郭佩了,无论哪个都是天下顶尖女子,父亲你还不满意?

    我想要孙子,越多越好。

    父亲这话可说得有些小孩子脾气。

    大胆,敢这么说老子,混掉了你。走,先去接你母亲和瑾妹妹去。

    骂归骂,父亲却笑着点了点头,看着我的眼神都有了些变化。只是靠近我时又给了我屁股一脚。

    终于知道我老想踹人的想法哪里来的了。

    不过路上父亲语重心长和我多说了两句,虽然往常如果听到这种话,我估计肯定当开玩笑,但是父亲这次的口气可是极端认真。

    我们家现在人丁稀落,你就得给我好好努力。孙子孙女们多是好事。其实父亲有阵和你母亲合计还打算让你娶皇上的二公主刘莳来者,这样一来,你的地位则可更为稳固。还得告诉你,皇后其实都提过希望这样的,她说二公主以前的封号叫平国公主,和子睿有缘,年岁也十六了,到了出嫁的年纪,不若就嫁给子睿,亲上加亲。不过后来,我听你母亲从越国回来后告诉我说,我那两个宝贝媳妇为了你,可有些委屈自己啊。这个是福,父亲也是听到这个事情,把这个念头按了下来,怕对不起我那两个仙女似的儿媳妇,也怕以后孙子孙女们在宫闱之中感受亲疏有间。就不去多攀这桩婚事了,不过也不能一口回绝,只能说越地瘴疠为害,少儿多夭,又逢战乱,子睿全力戡乱之时,此事宜缓,切不可怠慢公主殿下。所以就这样先拖着喽。但是,你小子给我记住,我希望你们给我养出几十个和你子睿一般的英雄儿郎来。

    你当佩儿和银铃是猪啊,怎么能养这许多?

    所以,我倒希望你多纳点侧室,趁着身体好,多给你老子造点孙子出来。

    父亲这话越来越不像话了,不过父亲不以为然,直接说,你知道么,孟德的那个丁夫人,带的侍女都被孟德立为侧室了。

    啊,那姐姐……

    没事,正室肯定是琪儿,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孟德明白。

    父亲莫非暗示孩儿,我的儿子女儿,您孙子孙女,以后都是要与他人有些政治上的联姻的。

    我和父亲一起叹气,看来这一点上我们达成一致:都知道不可避免,却无可奈何。

    哎,我的笨儿子,那是少不了的。就比如,为了帮你拖过这桩婚事,我就劝你的老师去攀这门亲,所以,你老师托着司徒帮着说合了一下,皇上似乎也同意了,何皇后也觉得还可以,应该就差不多要定了。说不定,二公主马上可能就要嫁给你老师的长子。

    啊,老师的长子?现在算起来不过,好像才十三四岁这个样子。

    十四五了吧?那有什么,如果老子年轻点就早在朝内如现在这般,你还一直在我身边的话,你十岁关头,老子就给你娶上五六门媳妇。

    老爹,您也太狠了。

    那是,不过只能高攀一门,做你的正室。再找些官位比父亲低,背后不同势力背景的,士族豪门,再结上几个。我不是开玩笑,你如果真这样长到现在,我孙子孙女怕十几个了。

    哈哈,不过,我老师的大公子,堂堂楚国太子,陪着位公主,恐怕以后真得问为何,为何了?

    哈哈,不能这么叫了,他名字已经改了,就是正月里的事情。你老师起名字很有意思,也有些胡闹,哪有这么给孩子起名字的,还被皇上取笑了很久。于是御赐了名和字,皇上甚至自己拟了一封圣旨就丢过荆州去了,我只知道这事,却没有看到圣旨,得问问你老师或者他们荆州的人就知道了。

    下面渐渐成为开玩笑的时间,直到母亲在门口笑我们,说我们笑成了什么样,就似一个老痴子,一个小痴子。

    父亲让我去叫我带来的那些人,问问他们谁愿随行,除为我亲卫之人随身的都不可带佩剑,不要穿盔甲,与我们一同去。

    哦,子睿,你带上你的弓,皇上好像有些兴趣,想考较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武艺。

    才入侧院就听见张林与女子聊天,像是问着某个婢女的名字,那女似乎也是个婢女,还不是在外面随便找的一个,我应该感到庆幸。只听二人问话回话,皆不得要领,最终我也不知道张林又看上谁了。这事我倒可以帮忙,但是这时候来不及了。进去就唤张林,让他带上我的弓,带几个机灵点的兄弟,跟着我走,我的徐司徒和我的宋玉东兄弟那里我却需亲自登门了,徐司徒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便说需要整理衣冠,多谢越侯的提携恩典;宋则要大度一些,说最近好累,却要如此折腾,他不想去,但是又想去看看。对他我没有什么客气,虚虚的在空中做踢了他一脚状,他笑着闪开便说准备一下就去。

    事成上路,父亲看了看徐司徒,与之见礼,甚为敬重,还说犬儿年少无知,辛劳徐大人辅佐犬儿。要说父亲这谦辞也没有什么问题,就是总让我感觉自己受了点伤害。这边我的司徒倒是只顾给我说话,夸了我一番,让我和父亲都挺开心的。

    父亲在前面和我说着,以后要多敬敬这位司徒。毕竟,他的阅历处事远在我之上,且诸事都能看得开,气量也大,要好好敬重;你手下少年人多,粗人亦众,要好好整治,我说这是自然。我觉得父亲这话专门说张林的,看这小子左顾右盼,定又是在看看何处有美女。不过提及张林,父亲倒是说此子忠心,而且心底良善,就是心神不宁,没定性,上不得台面。宋玉东倒是少年人中颇得父亲欢心的,他还把宋叫过来,谈笑了几句,说这孩子比我踏实冷静许多,需替他看好这个儿子,不要让我胡闹。

    宋很诚实,说他管不住,需得夫人出马。父亲大笑,拍了我两巴掌,其中一巴掌颇狠。

    我的那个妹妹有些气鼓鼓的,说老爹老是拖着我,不让我陪她说话,我自然主动过去,劝慰一番。

    路上碰上蔡伯父一家,他领着他的得意门生,还有自己的女儿在门口等着我们。小蔡琰身边两个婢女打扮的人却熟悉的很,一个是那个任姓的乐师,一个却是她。

    蔡伯父注意到我的眼神,招呼我这个贤侄过去,说想带她们去太学看灯,但是今日不同往常,我又不便带怡儿在身边,她们其他打扮可能不便进去,就当作带着来照顾琰儿的。

    小蔡琰倒不生分,喊了父亲义父,喊我母亲义母,唤我兄长,唤瑾儿姐姐。父亲已经告知了母亲此事。也很开心,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替小琰儿系上算作见面礼。看来定是以前见过,早就喜欢这个机灵的小鬼头,瑾儿也立刻蹿了过去,片刻那边几个小姑娘就开始唧唧咯咯说笑个不停,只有一个除外,她不时会看这边一眼,再转过头去。

    我却悄悄凑到宋身边问道,我们可带了什么平常送人的东西。

    夫人让我们带了些合浦的珍珠,都是上品。

    这便好。

    那边却看到张林眼睛看着这边有些直,心道,这小兔崽子毛病又来了,问他看中谁了。他却表现出自己坚定的一面,居然称自己有心上人了,只是觉得洛阳女子怎么都这么漂亮。

    太学在洛阳城外东南,再往东南就是袁家的新宅。总觉得,袁宗正把房子起在那里有所图,却又有些傻。这番他既容易与学子们亲近,可以随时请一些才高的到府上赏光,如此可增他在太学生中的亲贤之名;但他也该知道自己的儿子平素喜好些什么,结交了些什么人,这让学子们看见了怕也不会有什么好议论。

    皇上今晚驾幸宗正府倒是去太学方便了许多,以后无论谁去太学督视,顺路瞅瞅这位国之“肱股之臣”也方便了甚多。这位置也算选得好了。

    我们进太学没有什么困难,料现时天下无人敢拦我们。门口附近就是蔡伯父校定诸经谬误,亲自手书,拓印石上,是为太学之典的石碑。世称“熹平石经”,我以前来从未注意看过,这次倒仔细看了看,蔡伯父的手书真是相当得好,一手隶书,刚润而有力,绝无拖泥带水,真是禁不住夸赞几句,仲道兄也不无自豪,也赞了几句。进去之时,皇上还没有到,就一群博士还有三三两两的官员携夫人在里面闲逛,作看灯状。

    我实在没有什么这方面的欣赏天赋,从不觉得这些木杆竹篾做架,绢帛做面的花花绿绿的灯有什么太好看的。只觉得这些劳命伤财的东西,我是决计不会命人去做的。当年在襄阳过上元的时候,银铃从不敢带我去看地方上的灯会,说人太多太乱,怕我有危险,现在想起来,该是我岳父的担心。她会用用写过字的蔡侯纸包扎起竹篾灯,那倒是很有意思的。上面零散成文,常有警句箴言,在随风飘转之间,自有一番风骨。灯会挂在檐下,她会拉着我一起坐在廊下,看着灯,看着月亮,看着星星,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故事,直到我睡着。

    进去后父亲和母亲便让我们随便看看,虽然母亲要我跟着,但是父亲与母亲耳语几句,母亲看了看我,笑了笑,牵着父亲的手,便随由我去了。父亲甚而还叫走了蔡伯父和我的司徒,说道,这日无风,正宜赏月赏灯,就让这些年轻人自己去玩去吧。

    这场面上对我而言有些尴尬,怕父亲还不知道我与黄怡曾说过话,蔡大人则即便知道,也不知道我和她说过什么。他们不以为意,我却麻烦得紧。我只能说,你们都四处去看看灯吧,太学里地方大,一起去可免迷路。

    哥哥,你不随我们来么?我的瑾妹妹似乎比较喜欢和我在一起。

    我得找个地方练练箭,马上圣上要考较我们。

    随手接过张林递上来的弓,就势拉了拉,还算没荒废了,拉至全弓,臂膀上都没有抖的,力量够足。

    哥哥的弓这么大啊?这上面两段红绸带是什么?

    果然,一路没有用,直到这里才第一次拿它。我开始都没有注意,忆起老四弓上的相似物事,想来便应该是我的两位夫人效仿弟妹的,一人绑了一根。

    弓身长射得远,这绸子是你嫂子们帮哥哥绑的,不是为了过年么。

    嫂子对哥哥真好。连弓都要绑个吉利,我还没有见到过其他人有过这样的一份心。

    她看了看我的弓,和众女一起随着仲道兄与我一揖而暂别。

    他们走后,我倒仔细看了看我弓上的两根红绸结,两根彼此还缠在一起,结于一处。看来必是考量了许久,不免叹口气,辛苦你们了。

    未想旁边人也叹了一口。

    我想我夫人而叹,你却为何?

    我也想着侯爷夫人,所以叹气。

    张林,这话,你说得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啊,你想两位越侯夫人干吗?

    呃,这话该死,宋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越侯,我其实是想着如果以后我的夫人,如果能如越侯夫人般,也能在我出门前,想着替我的叉子上替我绑一个,我可要开心死了。

    你喜欢上我父亲府上的哪个婢女了?今晚回去你马上指出来,我替你要了。就一个叫秋鸾的不行,我想替你宋大哥留的,只要是其他的,我帮你做主,回越国就帮你办喜事。

    那太好了,多谢越侯了,张林给你磕头了。

    起来起来吧,你既然跟着我,帮我做事,为我分忧,我总得为你们也考虑考虑。而且从你们来我们见面那个时候起,我就当自己是你们长兄的,我不把你们照看好了,我是怎么当哥哥的。

    子睿兄,你不是拿我开心吧……您怎么想起这事来的?

    你别管了,保管漂亮,相信你大哥的。咱别谈这事情了,马上皇上来,我可不想丢脸,张林!箭呢?我练练心里有一个底。还好今天一点风没有,正利射箭。

    这边接过箭囊,却发现箭的尾翎都极整齐,问道这怎么回事,往常从未见过如此。张林说,小弟以前是猎人,修剪尾翎,磨快箭头这些都是安身立命之本,自然常做。我取出一支,果然箭头寒光逼人。

    张林手艺不错,我笑道。当下张弓搭箭,却不知道射什么比较好,也不知道皇上的出题。张了半天,四下张望,一时之间,无的可放矢,只好慢慢放下弓。

    子睿大哥真神力,小弟尝试拉过几次,从未全满。但就拉开三成射百步已不成问题。大哥全弓,张这么久,全无疲累,小弟真是敬佩得很。

    这马屁拍得够好,我心甚喜。主要这应该还是真心的,看他一脸敬仰,更是令人欢喜。看来谁都喜欢听好话,智亦不能免俗。

    四下找了找,这里到处都是太学生读书的地方。正逢上元节,屋子里也都点着灯,其内种种陈设,一应所用,自然透着一股儒雅的气息,我都不自觉把弓藏在身后,深怕唐突学问之地。有时不免一种感慨,如果我年少时在太学,怕早被这里的博士赶出去了。宋觉得这里的灯很有意思,我看了也是,与普通油灯比,它的油盏大得许多,肚腹也深,能盛更多油。这太学上下都是皇上拨的款子修建的,看来做这些个事情的人也算用心了。环顾一遍,约摸一刻有余,还是找不到一个适宜所在。虽然此刻并无什么学生,但也实在不适宜把这里学社弄得到处窟窿眼。看着这处,觉得不好,看看那处,也不适宜。

    忽然看到旁边有一个小土包,依稀记得从这翻过去就是太学里射箭的靶场,这里是保护观射台堆的屏障。便要登上翻过这个土包,直接到箭场去射岂不正好,心道自己糊涂,怎么忘了六艺之中是有射的。

    忽然小蔡琰的声音响了起来,子睿大哥,出事了!

    注1:语出《庄子•外篇•天运》,不过在文中表达意思和庄子原来的意思有很大差别,去看看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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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太学

    天变

    第二卷天边

    第一百五十五章太学

    一个小女孩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我们面前,手撑膝盖,一个字一口喘息的要发出声音,却说不上话。

    “出什么事情了?先深呼吸几口气,我疲累的时候就这样,这样能很快把气顺过来。”我倒没有什么惊异,总觉得很有可能是小孩子家小题大做。想着太学之地还能出多大的事么,忽然间想起那天树林的事情,心中兀然一紧。

    “出什么事情了?小琰,快说!”

    “有些人在那里对怡姐姐和离姐姐无礼,仲道大哥上去劝阻了……”

    “噢,我当是什么事情呢……这帮人要倒霉了,仲道兄随便找些巡卫的人便能把这些家伙打法了,此刻不知道仲道兄在如何处罚这几个急色的糊涂蛋呢?”我和宋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起来,又感觉轻松了起来。张林傻乎乎的不明所以,看着我们,停顿了片刻,也笑了起来,声音还很大。现时真想把这个老实孩子先插个靶子,好好射他脑袋几箭,给他多开几窍。

    “哎呀!不是这样的,那些个人就是巡卫的,他们对仲道大哥也好生无礼!”小姑娘气得直跺脚,小脸涨得通红。

    “这些巡卫难道还不认识博士祭酒大人,仲道兄虽然年轻,但是博士祭酒的衔不是假的啊!他相当于此处最高之监管。试问,此处巡卫何敢对他无礼?”不过我不是笨人,我忽然想到了一层,宋那边已经说出来了:“今日上元节,皇上如果要来,这戍卫怕要换作……”

    “羽林郎?”我插了话,他点了头。其实不用他点头,我也知道,只能是这帮兔崽子。这秋鸾妹子的母亲当年应该也是被这干毛头小子们中一个急色的给污了身子,才有了秋鸾。平日他们都在宫中郎署,跟随皇上御驾,不认得仲道兄倒是很正常,但是今日场合,这帮兔崽子还敢于胡闹,怕是背后有些门道。

    “带我去!”当下一手执弓,一手拈箭,便一路跟着小蔡琰走过去。心道,不给你们一些苦头吃吃,当真不把王法看在眼里了。

    太学颇大,一路绕过层层大屋,到一偏僻去处。前面已能听得前面有人声,仿佛说了些不干不净的言语。待得左转过一屋拐角,看见几个戎装背影,便听得那边一句,你博士祭酒便如何?如何不能……

    这些三百石羽林郎当真有些名道,能说这句话的,不知道又是靠着谁的后台。这转念之间,心便静下来了。

    我捂住小蔡琰刚要说出话的嘴,和众人都摆出不要出声的手势。一边褪掉外面礼仪正服,和张林耳语了几句,指了那些人身边的一个地方,便把弓丢给了他,让他们先躲在屋后,但等我这边给出信号。

    但这边却已经喊出了声:“仲道兄,找你真不好找啊!太学这么大,小弟差点迷路了。”

    我说这句话之前,五个羽林郎佩剑全身铠甲围在外,一脸肃容正气的仲道兄将两位女子挡在身后墙边,此刻这个脸色白净,身形瘦削,总觉得有些病恙的男子就如一个凛然不可欺的英雄,全不惧眼前五个亦算是壮汉的羽林郎。这时,我倒真希望这个英雄之举为我所做。

    我声音一起,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我,仲道兄脸上闪过一层喜色,旋即消退,我便觉得这个“雅人”怕要给我来点“雅事”做做。

    “贤弟,你来了正好。”这话一出便是要撂挑子。

    那五个人看见我这么一个大个子出现,应该有些迟疑,他们可能是见过我的,当然如果是这几个月新来的,就应该没有见过。我这身衣服又显得我似乎是个普通人,但是我的身量实在会让所有人联系到另一个人,当然那另一个人就是我。

    我弓着腰,仿佛驼背一样,顺便作着揖,“各位羽林兄弟,辛苦。”

    他们也识礼,也陆续回了礼,不过似乎从小蔡琰说的事情来看,这些人怕没有现在看着这么有礼。

    他们自然也会问我,先生何人。

    按说今天晚上能进来的,范围不大也不小,但绝不会是布衣。所以,他们对已经知道身份的人敢如此,却未必敢对我这个不能确定身份的人有什么不敬。

    而且我也想知道这几个人的背后到底是谁,所以,我对他们也没有什么不敬。

    “我是应博士祭酒大人之请来太学做客的,名字却不值一提。”拱手再揖,说着笑看着仲道兄,他和后面两个女子都带上了一丝笑意,他们都不说话,似乎都等着看热闹。这次看着她却没有那份心酸,因为伊人没有那份凄然,若真能放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也能让我心平气和地和这几个人周旋。

    “这位先生,这时候来这里做客有些奇怪吧,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么?”这五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似乎领头的也算有礼地又回了一揖。

    “上元节啊。”

    “先生既然知道,何故这时候来做客,你怎么进来的?”这话就有些锋利了。

    “我也想问你们诸位怎么进来的?”

    “我们是羽林郎,今晚这里由我们巡视!”

    “那你们不认得这位卫祭酒么?”

    “没怎么见过,不熟,故而盘问。”

    “那各位也太失礼了,这里可是卫祭酒大人所掌太学之地。”

    “所以,也对啊……我们怕他冒充,让他为我们现吟一段诗词,便以上元节为题。如果能作出,我们便相信他。”这话说得倒有些本事,若不是小蔡琰过来告诉我,我又听到些你们的言辞,怕真会相信你们真是如此“尽责”。但我却能想象这些人刚才如何骄横跋扈地侮辱斯文。

    “各位为何不看他腰间印绶,这个,可都是皇上赐的,错不了。”我注意到仲道兄似乎比我越国官吏懂礼懂得不是一点半点的多,虽然这话似乎有些伤害仲道兄,但他腰间的东西我不会看错:“如果他真是祭酒大人,诸位郎官这般态势,会不会有些以上犯上。如是皇上微服前来,难道你们也敢如此?”

    “那自然不敢,敢问这位先生,到底是何人?我等职责所在不能不问,您可没有带印绶。”这点让他们有些尴尬,但既还有些凶焰,却又有些软化,但是言语之间倒真拿不出他们什么把柄。

    看来一时半会还真带不走他们,不过我留了后招,其实就是我今晚筵席上考虑过的“现”。

    这边左手指天,“听,这什么声音?”

    众人皆默然以倾听。

    我微微右转身体,听得空中有呼啸之声及一声弓弦之响传来,脸侧右后,但见一物飞过,不及细想,右手随即绰住一物,只觉手边一阵风动,手中隐隐作痛。

    随即所有人便都看着我的手中一支长箭正自颤动了。可成功“现”完后,我心中却在暗骂,“张林个兔崽子,说平时只能拉开三分弓,这力道何止此弓的三分,怕前面说的真是拍我马屁的。要不是老子我平日舞枪弄棒,手上颇多老茧,这次非蹭了一层皮不可。”

    当然,脸上却一脸轻松,声音也颇似闲庭信步:“噢,似乎出事了?”

    那五个人忽然回过神来,惊愕地拔剑出来,喊了出来,“谁这么大胆!”

    “无妨无妨!”我更为闲适地说道:“实在对不住诸位,智的印绶还留在越国。因为国事所需,不能随身携来。这个是我越国传信的方法,专为我所用。我常取善射之士与阵前,但有所变,便以信裹箭朝我这里射来,以示警示。这箭上什么都没有,怕是出了什么特殊的事情,看我到处走,便让我停在这里,以便来寻我,这才有此一出。现在我不便离开了,怕过不久,就有人要来告诉我什么了。”

    果然,一个傻小子几乎立刻就仗着弓就跑来了,这有点奇怪,我告诉他,射完后,默数五十就跑过来,不过他这个五十确实有点数得快。

    不过他喘得倒很像跑了很远的路,上气不接下气,这一点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这番表演很是敬业,只见刚刚单膝跪地,手便往后一指:“报越侯……令尊……大人……叫……您和……卫博士……一齐过去!”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下次写个布条缠上,我看了就知道了。”

    “卑将……不认识字。”这个不是我教的,我教他说的是,卑将仓促之间,不及寻笔墨,不过想想,这句可能真的更适合。

    但是效果差不多,转过来,这几个立刻闪过一边,恭恭敬敬地行礼,言说,不知越侯大驾,得罪之处,还请海涵,但身为皇上戍卫只能如此。

    我叹了口气,却是真心叹了口气。道声辛苦,敢问是何处举荐,姓字名谁,如此尽心竭力之忠士,吾当在陛下面前荐之。

    他们中似乎有人有些兴奋正待报名,却听得领头那个说这是分内的事情,不敢叨唠越侯,不敢有污皇上圣听。便请告退,还要继续巡视。

    这便告辞,旋即消失于一旁屋后。我这才转过头来,请他们跟我走。

    转过拐角,拉上宋和小蔡琰再往前走。一路无语,直出去了好几百步,才在一处廊外停住。

    “这些个羽林郎什么来头?”我感到他们有些不简单。

    “子睿大哥,你刚才为何不拉住他们仔细盘问?”黄怡竟有些着急。

    “这干人看见我后,语气应对,并无不妥。若不是小琰来报信,我知道事情,怕真出了什么事情;而且就怕出了事情,也能被压下去。至少这个领头的不简单,他似乎听出我想要知道他们的名字,怕我以后算账,故而不报。他也算机敏,看来已经怀疑我了。我若继续盘问,他们肯定会用羽林戍卫之人,出宫不得报姓名为由推过去,这还更增加了他们的疑心。现在便只能这样了,现在他们想着反正过一阵我便回越国了,我又不认识他们,他们肯定就没事了,再过两年,这干人不戴这个头盔却补了官,随便蓄点胡须,我就不一定能认出来。他们后面应该有些大人物,而且领头的还很机灵,这不算一件好事情。但是我既然似乎轻易地放过了他们,不加盘问,他们却不会再出头为难仲道兄,以免暴露身份。可能这事先就得这么算了,不过我确实有些不甘心。马上我和骠骑将军商量一下,看看如何找出这些人。”

    “子睿大哥,传说中你办事不是这样的,我就以为你会冲过去,打他们一顿,好好出一口气的。”

    “小妹啊,换作三四年前,你大哥说不定真这样了。但是,大哥也算在这官场里呆了有三四年了,这朝内的事情,不是打一场架就能完事的。今天如果我这样过去,收拾那五个,估计确实不成问题。但是且不说其他,我应该没事;但我走了后,仲道兄的日子可就麻烦了。现下,太学凋敝,仲道兄又是初仕,并无什么后台,也没什么关系,六百石的一个博士祭酒在他们眼中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官。仲道兄恕罪,非兄弟见轻,但是,我想兄台也明白我的意思。”

    仲道兄点了点头,他开始替我向蔡琰继续解释,但其实和我一样都是说给所有人听的:“郎官是随时可能会被授予一官半职的。一般新春时节,便是授官布政之日,况逢立储之期,储君一定,这太子太傅,太子少傅这一脉便是十几、几十个缺。这些人既然有后台,怕这次授官大多是会有位置的……博士祭酒虽然荣光,却不是个实权官衔;六百石放在外面郡县是很大的官,可在洛阳,几乎只能算一个不登殿堂的卑官,他们可能很快俸禄就在我之上了,不忌惮我也是应该的。只是,他们不能如此对我卫宁的这两位姐妹。”

    我也感到有些凄然,我身边这两个,才学都在仲道兄之下,却都是千石的官,总觉得有些对不住仲道兄。忽然想把刚才所想中删去张林,描述张林使用才学一词,确实有辱斯文。

    “我能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声音。”说话的却是那位乐师女子:“所有人的声音,小女子都能记得。其中有两个人有很重的青州口音,只开始说了几句,后来便没有说了,另外三个倒是洛阳的官话十足。但以后若能再听这几个人说话,离定能分辨出这五个人。”

    果然是乐师,这等天赋,却不是我这种人所能有的。

    “此事,我马上请我的父亲帮忙,这位任姑娘到时还需借用您的本事。父亲现在在朝辅政,这官员授受,还是能说些话的。到时查出来是谁,就说品德才学不足用,定要把这五个打回原籍,不予内用就是了。这样,他们便怪不到仲道兄身上,即便迁怒,他们滚回去,也对朝内无计可施。”

    青州口音,按说,就该是袁绍这位齐公地头上的人了,也是,今晚皇上都跑他们袁家了,这个后台可确实硬得很。他们敢胡闹,估计也是因为皇上就在袁家,还没有来太学。

    忽听远处鼓乐齐鸣。

    听起来,应该是表明皇上真的驾临太学来了。

    我赶紧让他们跟着我快走。跟在我身边,应该不会出没有什么事情,也不怕碰上他们。有一女子却忽然问我,为何刚才要演练以手绰箭。

    我说:最近不太平,我来这里两天,已经被袭两次了,不显露一手震慑一下,怕又少不得一场厮打。

    这话有些言过其实,但是,却能更有效果。

    几个人都似乎吓了一跳。张林更是跳了出来,问道何人如此大胆,为何他们全无所知。怎么洛阳这么不太平?广信可是安全得多,晚上我都不用关门。

    那是,你这小子住在宫城里的,当然这话我没有说出口。

    “一次在城外林中,一次的地方却还不能说,因为要过节,这些案子暂且压下搁置。而且袭击我,也不算简单事情,不是轻易能查得清楚的;其实开始谁都没有想到,皆是我周边没有什么人的时候,对方下的手。所以遇见你们这个事情,当看到刚才那幅景象,我就觉得这几个人胆子太大,就怕他们是什么恶人。到时候一旦二话不讲就开打,你们被逼在墙角,拳脚刀剑往来之间,恐有伤损,故而先以这手震慑一下。如果他们是歹人,必会忌惮与我,却不愿与我为敌,待得你们到我身后,下面即便再打也简单了;而如果他们不是,这一手也能让他们知道,我后面有人,想闹事,这边你瞒不了事情的。况且,我是越侯,他们已经知道,还知道我后面有人,如果还敢对我无礼,是为对越侯之大不敬,我宰了他们可能都没有什么问题。”

    “子睿大哥,就那一会儿,你居然能想这么多?”小蔡琰一脸不可思议。

    “嗯,你大哥别无长项,就越是紧要关头,脑袋越好使。”我笑着,这边脚下走得更快。皇上来了,按说即便其他无事,这要考较箭法的事情便少不了。我需赶紧赶到。不过我这一快,后面有个小丫头显然跟不上了,直叫等等她。正待把她抱起,扔肩膀上走,却被张林先手一把拉过背在背后,一声不吭往前小跑而去。

    这回去的路也够麻烦,幸得仲道兄路比我熟络,没什么耽搁,其间还穿堂入室,过了几间书屋,只是过去时,宁兄还在阶前除履以过,手提布履到那边再着,于是一干人都跟着他这般。只是张林辛苦些,故而我帮他扛了几次这个小朋友。这一番,一路抄近道,不用拐来拐去确实快,很快便能看见那个土包了。只听得土包后面喊着皇上下的题目。这太监声音极为尖锐,周围又无人说话,是而我们距离这么远都能听见这今天的题目。

    在原本的箭靶处此就有个木架子,本是堆草把用的,这时候上面排了一排油灯,从左往右,应试之人一人一盏,射灭有赏。

    这阉货停了一阵,我以为开始,脚步更急。但是过一阵,既没有喝彩也没有叹息。看来还无人射,也不知道先后顺序如何,也可能皇上正在定顺序。

    此时这阉货声音又起,赵公之子越国平安风云侯谢智先射。

    父亲现在是在朝的辅政卿,按理确实该是我作为儿子的先出来射。可我还未到,这边一路大踏步登土坡,这片刻耽误,又有这个尖锐声音传来,平安风云侯先射!

    听得土坡后面有些骚动,怕是都在找我的踪影。

    口中赶紧大声回道,臣平安风云侯到!

    站定土坡之顶,当即搭弓拈箭与其上。努力平稳住呼吸,定住双臂,眼睛看着下面那排远远的灯火。想起当年师父在长沙在山上射的院内草靶,心中有些叫苦,太远了,火光也小。忽然想到太学内的灯的模样,又想到刚才以手执箭时手边那阵风,心情大定,实在不行,射倒灯台,用箭过往之风灭灯就是了。当下心中盘算这里离火约有三百步,不,三百五十步,以高射低,在这个距离下,瞄其上三指,张满全弓。

    又长吸一口,屏住呼吸,仿佛一切都静了下来。

    手一张,心里便觉得有了。长舒一口气,忽然看到那边最左边的三盏灯火全灭了,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看来弓强,这力道是猛。

    这土包下赞叹声已起,我赶紧一路跑下,待得靠近些,看到我的箭却没有射到灯台上,却插在第一和第二盏之间的架上。手上也不耽误,将弓交与侍卫其旁之宦官,转入观射台上御驾,就地拜服其下。直说自己未能及时赶到,只能在土包上射了箭,若有惊驾之处,实属罪该万死。

    自然,这话说得自己脸红,我觉得皇上不会在意我这个的。

    “子睿孩儿果然好手段,只可惜,被这观驾台挡着,就看到前面三盏灯灭,第四盏抖得很,后面五六七盏都有闪动,却没有看见你怎么射。那个是子睿孩儿的弓?拿上来与朕看看。”

    不消我多什么废话,就看见一宦者小步而趋,直把我的弓递了上去。

    “子睿孩儿这把弓果真与常有异,这么长,怕莳儿都没有这般弓高。”耳听得上面皇上皇后又笑了起来,不过我总觉得皇后有所指。

    “皇后为何只提莳儿,茹儿,辨儿,协儿又有哪个比这把弓高的?”我却知道为何,看来皇后还想提那档子事情,我却觉得还是嫁给老师的大公子好。这般老师的地位便更稳了,士人也能对老师更看重一点。

    “茹儿已经出嫁了,辨儿,协儿,年岁还小,身量还没有长成。”这第一句颇没有什么好意,也颇有好意。只是若真成了这一门,以后家里更乱,这乱却只能我管,偏巧还是我得罪不起的。

    “这上面绳结很是别致,可是我那两位平安乖儿媳妇所为啊?”皇上笑呵呵的,看来心情甚好。

    “正是臣的两位贤妻所为。”忽然有些明白过来,皇上其实还是挺机灵的。

    “很是用心啊!不过,子睿孩儿你把后面两盏都灭了,你让楚公和魏公的人射什么啊?”还好,皇上似乎听出皇后的意思,几句话之间便把话题转移,还搬出了我已经有两个天下难得的贤妻。还就当皇后只是回答了一下自己的问题一般,看来皇上也打算让二公主嫁与老师的长子,这确甚妙。

    “呃,智儿惶恐,楚公乃儿臣恩师,魏公则是儿臣的兄长……而且还是儿臣的姐夫,故而帮射,也不能算为过了。”其实我哪里知道后面是这般的顺序,但是既然做出来了,总得找个借口。抬眼看着老师,老师倒是一脸欣赏的笑容,这便能让我安心了。

    “那第四盏可就是你的……”

    “待儿臣再去补射。”

    “子睿孩儿不可……这第四盏却不能叫你射了。你射了,孤的女婿和骠骑将军又没得射了。你别又说那两个是你同窗好友,你帮射了。”众人一片笑声,其中颇有几个酸酸的干咳。确实,按照这个顺序,有些人得宠,怕不得人喜。老二还好,毕竟皇上的女婿,排第一个都没有人怪。子实最近甚得皇上宠爱,嫉妒记恨的人怕要更多,至少太尉,司徒,司空这几个有哪个能心安。骠骑将军在太尉之前,皇上这个考量可有些不当。

    孟德忽然声音响起,“启禀陛下,楚公未带一兵一将入朝,子睿贤弟代射,确实应该。微臣不才,然弟代臣射灯,却有不当。便请由微臣内子代射送还,微臣内子正好为子睿之姊,如此代之可好?”孟德兄这个可太谦虚了,他要还是微臣,这里至少绝大部分人都是微尘了。

    “嗯嗯,如此甚好!早听闻,望兄的赵国长公主替红袖将军整顿红袖军,是为英雌。孤尚未得见其射术,便请琪孩儿试射。子睿吾儿,你先退下……唉,你的礼服呢?”

    “射箭前褪下了……”脸赶紧朝后转,目光与人群中逡巡一番,果然见宋抱着我的衣服恭敬地在下面呆着,这便甚好,若是张林抱来,怕已不知轻重便送上来了,“那边便是儿臣的衣服。”

    “哈哈,去穿上吧。这般打扮,在这里可有些不敬,穿好衣服再来。”

    太监这边喊出了姐姐名号,我则一路小跑下得台来。看到姐姐正用弩瞄准,道声姊姊加油,琪姐没有转头看我,只笑着点了点头,便屏息瞄准。不知为何为人鼓劲谓之加油,说不定便是这油灯的典故,若要火光持久明亮,便须不停加油。(小说家言,不可信,作者注)

    一边看着姐姐施射,我这边却在宋的帮助下,穿好衣服。还轻声夸他,没让张林来,确实是好事。那人也悄声回道:是啊,怕这愣头青过来就冲上去了。不过,还好那边有两个美丽女子,让他不来,他也不争。

    最后和他说一句,给我看住他。

    我便静下,随即耳边听得弓弦响过,便听得一片喝彩赞赏。姐姐那边也射灭了灯火。我自然更是大声喝彩,却被皇上喝斥,“还不与你姊上来,别在下面与朕捣乱。”众卿哄笑。

    皇上就这点不好,总把我当小孩子,最近很喜欢喝斥我。当然心情还是好的,皇上确实有些宠我,只怕被有些人看不过眼。

    上赐智三十金,琪十金。

    其下,子玉让自己的中军校尉秦校尉来射第五盏,顷刻灯灭,众人皆鼓掌相贺于子玉,上赏十金。

    接着皇上提议,让骠骑将军和红袖将军齐射,一个射第六盏,一个射最右一盏。

    旋即二灯都灭,众再喝彩。

    不过总觉得这阵喝彩里有些声音不齐。

    这次有所不同。下面宦者说,是骠骑将军射的最右一盏,红袖将军却射得第六盏,上大笑,说骠骑将军夫妇伉俪情深,只是有些不顾场合。众再笑,这笑声倒是真的,只是表达的意思略有不同。

    其下,太尉让他手下一名叫杨奉的骑都尉射,灯也灭。

    司徒、司空大人都以自己是文人疏于弓箭,都推辞了。于是皇上便请南匈奴的单于命人来射,匈奴人着实长于弓射,只片刻便灭了那后面三盏。喝彩声都少了些,显然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倒是父亲、老师,孟德兄他们叫了出来,并不断称赞这三箭。皇上也一口赞叹,除赏金,还加赐锦缎三匹。

    下面就一个个射开了,看来这不足百步之内以箭风灭灯之事甚是简单,一盏盏而灭,上来领赏的人也是一个跟着一个。

    我偷眼看着上面,总觉得皇上的脸色可慢慢有些不太自然。看来题目出简单了,今日皇上应该是要破费不少。听说过皇上以前那个侯国不算富,当了皇上后,可能是穷怕了,故而卖官鬻爵,老师这州牧也就这么来的。

    这边下面又有惊呼。

    原来是奉先兄替燕公出马,也扇灭了周边好几盏灯,而且,所有人都能看到,奉先兄还是射得偏左了点。我想所有人也都会觉得这是故意的,可想见奉先兄的弓之强。上赏四十金,夸赞了一番。

    只是这样一箭,郑公,车骑将军和司隶校尉却都不用射了。我总觉得这个何苗应该长吁一口气。

    年纪最大的是陈侯刘焉派上的一个似乎叫严颜的三十多岁的中年人,那个与师父年岁相当,听说是益州里最有名的将领的人。看来他在自己的属国也没有能拔举出什么年轻的将才,只能靠从益州出来的人帮他,只是不知此人如何从巴侯那里去了陈。刘表则出了一个叫文聘的帮他,这也不是从他卫国提拔出来的。刘表的手下人大都是荆州士族出身。当年我老师起事,这些士族都不愿帮老师,很多人就是举家一同去了刘表的卫国去了。灯又灭了两盏,如此看来若我一盏未灭恐怕会是今日最大的笑话,忽然有些庆幸。

    在武陵的巴侯世子烨也射中了,这是这次刘姓宗亲中唯一一个称得上英雄的。皇上也召见了他,大加褒奖。他看着确实成熟了许多,应该是和那些武陵蛮们打多了交道练出来的。我记得他喜欢怡儿,若是现在这个样子,怡儿应该是能喜欢上他的。

    那个叫刘繇的混账玩意是让太史慈射的,这个蔡侯我颇不喜欢,但是对太史慈此人倒是有些好印象。另外一个混账玩意的随侯,让一个叫纪灵的随国将军去射的,我对这两个邻居就都没有什么好感了,不过这两个射者也都不凡,全都射灭了。看来还得注意这个纪灵,我总想着有朝一日把随国打下,宰了袁术这厮;我怀疑,他也一直想着怎么对付我。

    鲁伯孔大人手下的那个武安国引出了父亲的一个小典故,说他是秦国上将武安君白起之后,故而后人复姓武安。这人长得一幅粗鲁憨直的模样,倒是不太像残忍暴虐之人。

    西凉伯马腾出的是他的长子,一个虎头虎脑的十四五岁的小孩子,唤作马超;吴公不能来,吴国大将军作为代表也是让他的长子策射的,不过由于吴公不来,所以他排得有些靠后,这个我觉得有些不妥,却不是为了他的排序,而是选人。韩遂则让他的侄儿韩德来射的,不过这三个十几岁的小孩倒都有些本事,箭无虚发。皇上大赞,叫他们三个一齐上来与皇后一起品评了一番,似乎马超相较孙策更讨喜一些,那位韩德小朋友则长得寒颤了些,不太受待见。

    济南伯刘虞派出的陈到,代的韩馥派出的张超,饶的王匡派的方悦,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轻人,都一箭功成,只有邢的张杨却是自己射的,我看他身后有几员年轻将领模样的,却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自己射,说不定和我一样也要现一次,或者要表示自己比较年轻。

    结果这场考较,只有没射成的,没有灯不灭的。

    皇上似乎很高兴,但我觉得这番出血有些大,我这位皇上义父恐怕心中不会很痛快,怕又得卖点什么缺,补偿今晚这几百万钱(汉时,国家财政稳定的时候,一金约折合一万钱,作者注)的损失。

    奇怪,按说卖官鬻爵是件坏事,我现在却怎么都恨不起来,应该是自己能自布衣而作,一靠老师重用,二靠皇上卖官,这便是我还是个“小人”的证据。不过但凡有利天下,便不该拘泥于此小节,老师和孟德兄都这般教过我,虽然以前不以为然,但现在我却觉得有些道理。

    皇上果然诏我和子实一同去上林苑布置,诏太尉张温点三百羽林骑在平城门外等候骠骑将军调遣。

    这羽林军何时归太尉管了,这却是我不知道了,不过想来外八军在皇上手中,内八军在父亲手中,若这张温花了那么多钱,连个兵都管不到确实有些惨。不过羽林骑归他管了,那光禄勋,卫尉这干人干什么?以为经过昨夜和今日种种,自己现在朝内什么都清楚了,却原来出现了更多疑惑。而且光禄勋和卫尉这两个现在是谁,我居然还真不知道。

    诏令完毕,还专门问我们有什么要求。我赶紧收敛心思,便把博士祭酒大人举荐出来同我一起去,说他礼仪器物纯熟,非智这等愚鲁人能比。还提到了太常府的乐师乐音绝美,可颐天听,望带去准备,为陛下献听,皇上皆准,还喜滋滋地给子实兄补说了一句,红袖将军将带着红袖军随御驾前去,过几日他们夫妻便能重逢。

    子玉也奏,请他的岳父大人准他派些人随我等去预先准备公主起居。皇上皇后都大赞其对公主用心,便也允了。

    皇上还专门和前来参见的南匈奴单于——那个叫于夫罗——谈了一会儿话,多是安抚勉励之语,这话不太像当今圣上能说出来的,总像老师说的话,很可能这些话是出自老师的手笔。听得出来,匈奴人前几年刚出内乱,老单于死了,他这才即位,现在还有一些不安定的部众。皇上诏令父亲好好帮着大单于,以防有不法之徒扰乱匈奴单于廷。

    父亲自然需出来与单于见礼,我也自然需跟着,带着乖孩子般的笑脸在后面作陪,这位单于自然也和我见礼。我很想立刻回去告诉小南,我见过你们族的大单于了。

    更加自然的是——我几乎立刻能想到他的要求——当他注视我一阵后。

    于是,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他:天狼,凶器也,不上战阵,从不随身携带。

    他应该有些失望,但我总怕他会出口要走它。心里带着一丝恶狠狠的念头想着,以后绝不带天狼来洛阳,不能给你老兄有这机会。虽然平日怕过于招摇,不太愿意带着天狼到处晃,但是要让我送我这位和我出生入死的兄弟给你,那么你老兄还是考虑怎么从老子的尸体上拿走吧。

    还是父亲了解我,下来偷偷笑着和我说:不想把天狼送人吧?要也不准给!

    恩恩,我还打算传给您的孙子呢。

    父亲哈哈大笑,没有踹我,拍了我肩膀一巴掌。

    后面就没有什么太多事情了,皇上带着几位来参见的公侯,和这个于夫罗一同去赏灯,甚而牵着这位大单于的手,一路走去,甚是亲密,像是好朋友一般,该是父亲他们建议的。

    但是我却想起了我的南人兄弟,我这孟节兄弟若来了,估计皇上的左手也不会闲着了,以后可能各方更为相得。早知该早些通知他的,不过他最近估计正忙着在平定他内部种种乱事,而且他其实还需要面对他西北的董卓,怕没有这般空闲了。下次我去,是得叫上他,毕竟结拜过,手腕上还有和他一样的伤口,血都留一起了,还是需要为他多考虑些的。

    我的另一位兄弟此刻却和他的夫人在一处众人离开后的幽静廊下窃窃私语,不时笑出声来,忽然会对望一阵,竟似乎痴了,间或两个人嘴动动,说了些什么,最后此子将夫人拥入怀中了。

    应该说我有些羡慕他,我和我的夫人足足隔了几千里路,想拥她们入怀,却知道自己的臂膀达不到那天边。

    这番跟在大队人马中,不得自由,却能得些清闲,只有父亲偶尔回头交待两句我去上林苑应该做的事情。忽然感到父亲真的非常了不起。自昨日傍晚我来洛阳,到现在这十几个时辰,我就感觉事情没完没了,一件接着一件。本来以为到了,就可以好好休息,却原来比赶路还要累得多。孔老夫子说得没错,果然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现时我还多数都是躲在父亲身后,已然这样,如果我真走到台前,一切又将是如何呢?

    我开始有些发愁,我真不知道八九年后,我做我这位皇上义父的辅政臣子,该如何调配这朝廷。

    当晚临别之前,子玉,子实与我商议了一番明日何时动身,再通知仲道兄他们一起准备。我便陪同父亲母亲一起回去了,这才感觉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母亲叮嘱了很多,心中有些不忍,我只能找些开心的话说,只说马上佩儿生产之时,母亲可以早些过去抱孙子。父亲又提出,让母亲和佩儿把孩子带到洛阳让他看,我却不同意,我说怕父亲扣押了我越国的储君,父亲果然又踹了我一脚。

    后来,张林说,我还真像我那个父亲,我表示十分同意,于是也踹了他一脚。

    这夜最后一件正事,便是和我的诸位越国大臣们交待早些休息,明早寅时三刻出发。主要原因是明日要开始上朝了,需得赶在卯时之前出城,才能避开其他臣子们的车流群。

    与父母姐妹们道声晚安,我便回屋去睡了,这一日当真累得要死,未及洗漱,褪掉些外裳,倒头就睡。

    刚躺下,似乎便立刻要昏睡过去。迷迷糊糊之间仿佛母亲来了,在我的身边坐下。我不忍和母亲叙话,怕母亲又哭。母亲仿佛给我掖了被角,还给我捋了捋头上的散乱的头发。

    似乎母亲还是哭了,我心里也感觉难受,鼻子有些酸。父亲在外面轻声唤走了母亲,母亲刚走,我清晰地感觉自己的泪从眼角边滑落。

    天蒙蒙亮,便是母亲轻声叫醒了我,父亲也早早出现在我的屋子里,甚而那位秋鸾姑娘也在。母亲还叮嘱秋鸾要照顾好我,我却想起昨天对张林的话,只好说,母亲再给我几个婢女,好和秋鸾做做伴,最好让婢女们都出来,让秋鸾指给我,我自己再挑两个。

    父亲皱了皱眉头,子睿吾儿,最近关心的事情有些奇怪,佩儿老实乖巧得很,倒没什么,但你不怕银铃孩儿会……但是如果真的能如此上心,倒也是好事。

    母亲嗔怪了父亲一句老不正经,说我子睿孩儿必不是那种人。

    我打了个寒颤,不过想想自己确实不是为了那种事情,只是父亲有些想歪。按说银铃该不会怎么收拾我的。不过还是越想越紧张,赶紧找了点其他念想,来打消了自己的这团阴云。

    屋内来了几位健壮些的士兵,抬着一套亮闪闪的铠甲。父亲便命他们帮我披挂上。

    结果令父亲很满意,说我的架子大,撑起盔甲来很好看。我却心道,却也不轻,有些怀念我的灵犀铠那份轻便。不过还好,没有给我戴头盔,父亲说,不是上战阵,铠甲就够了,头上戴个侯冠就行了,这就是礼。

    可我的姐姐妹妹暂时不能陪我去。昨夜上元节一过,姐姐这几日便要留在闺中,准备出嫁;妹妹好像在后面几天还要跟着母亲入宫和其他的一堆贵妇小姐们聚聚,皇后会出面设宴。听说,是要准备给两位皇子选妃子了。父亲还就势又跟我扯上了储君的事情,居然说道,老子马上准备那边赵国退位,安心处理洛阳朝政。要么我儿子要么他儿子得过去,现在他的储君定的就是我。如果今天他退位,越国那边就得丢给其他人,而我就必须得去赵国即位。我说父亲你这可有点耍赖,险些再挨了一脚,幸得周围人多,父亲瞪了我一眼,笑哼了一声。

    按说这两个皇子年岁都小,看来宫廷情况真的不同;我若从小生活在父母身边,这会儿,真不知道身边多少妻妾了,忽然又感觉自己的背后一阵冷风,耳朵上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揪来。赶紧换过念头,想着回去得为我们家孔明这小子准备准备了。比如,过一两年,到他十岁的时候打发他到洛阳来见蔡伯父。蔡伯父爱才,我们的小孔明如此天纵之才,定会招他喜爱。于是,我修书一封,请父亲帮忙说合提亲。小蔡琰就成了我越国的媳妇了,等他十几岁,给他个县管管,如果这小子真能成器,越国就全丢给他。不禁有些得意,若父亲真的早早退位的话,我就去赵国当赵公,烈牙小南却需要留在越国,也好,给孔明两个能打仗的大哥,我便放心了,心下忽然又有些歉然。险些又挨一脚,说我想什么歪主意,一时傻笑,一时潸然。快滚出去看看车驾,准备出发。不过母亲在场避免了那一脚,父亲的背上还挨了一巴掌。

    父亲给了我一辆大车,让我累的时候上车休息。我看出这个是父亲的舆驾,我说这不行。父亲说,你是我儿子,这就行。儿子拗不过爹,只好谢过。

    我到张林身边,问张林那边我母亲叫出的所有婢女哪个是他喜欢的,我给他要。他立刻兴奋地指出了。我顺着方向一看,立刻打消他主意,说那个就是秋鸾,我给你宋大哥留的,你换个。

    他有些沮丧,看了看,一低头,没有挑。

    我拍拍他肩膀,冲旁边的宋使了个眼色。宋微笑点头,显然,他比较满意。

    我只得转身回来,冲着车旁侍立的秋鸾说道:你自己挑几个和自己相得的姐妹吧。

    她微笑点头,与我行礼致谢。再走到母亲身边,再拜,和母亲说了几个名字,母亲都允了,还又多叮嘱了秋鸾几句。

    这才出发,出门见得子实兄和我那周玉妹子在那里正说着话。想说些恶心话,却说不出口。只笑着:子实兄我们出发吧,玉儿小妹,过几日你们便能见面了。放心,我会帮你看管着子实兄的。

    周玉已经能干多了,没想到嘴皮子跟着子实兄这些年也厉害了很多:我家真哥可不似子睿大哥,还需得真哥看住我们家子睿大哥,莫出让银铃姐姐不开心的事情。

    子实与我相视大笑,我赞道,玉儿妹子长大许多,不再是以前那个小孩子了,这身红袍加外面的铠甲可俊俏得很。

    这边子实故作不满:别老玉儿小妹玉儿妹子的,你该叫嫂嫂。

    自然,我不理他。

    忽然间背后一阵马蹄声急,秦校尉与几骑拍马赶到。马未停步,秦校尉已然拱手行礼,口中连声道歉,卑将来迟了。

    我却不怪他,无妨,这时节出宫门是麻烦。

    他点头,说已经有朝臣等在宫门口了,其中有一个似乎就是楚公。

    我和子实再次相视,这回换成了长叹。老师还是这么勤勉,我等学生没有一个能做到的。

    当下再无废话,我二人与我父母姐妹和他的妻子道别,即便出发。路过太常府,在门口接上仲道兄他们;在城门外昨日那个骑都尉杨奉也已奉命早早率三百羽林骑听侯骠骑将军调遣。那日早晨卯时三刻,天际刚有些泛青色,一切肃穆,仿佛天地之间,便只有子实兄极具气势的出发命令回荡在洛水之滨了。

    我注意到,城墙上一个红袍的人一直看着我们,直到洛阳城消失在西边的山后。

    我们的骠骑将军则挥着他的长枪,仿佛在指挥军队前进,又仿佛和谁打着招呼。

    我真的很想自己在越国的家,可惜我知道归去之日尚遥遥无期。

    时值初平元年元月,今年自闰一月始,将至一月终。有人说,此事亘古未有。自一始,至一终,像是什么爻辞,我却不能参透。只是最后看了一眼洛阳在山边露出最后的一角,只有一点红色在灯火之下,转瞬即逝。忽觉洛阳一日,恍若隔世。

    ;

第一百五十六章 西去上林苑

    天变

    第二卷天边

    此去往西北,沿邙山南麓,一路往西,有一条官道过谷城函谷关,渑池直往长安.几百年前,我大汉的开国高祖皇帝就是这条路线入关攻下的咸阳(这条进军路线,现在还有争论,作者注);这次去上林苑,我们走的便是这条路;再过几天,皇上巡幸也将走这条路。

    虽然在洛阳城边也有一个上林苑,但是很多人还是喜欢叫它西林苑,尤其当今皇上在这个里面卖官后,大家就更不愿意称他为上林苑了。因为有一个上林苑是不可替代的,且不说四百里方圆,八水横流的恢宏,光上林苑的种种传说,便让人神往,我想天下几乎所有人都想去看看,上林苑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而且无论它的建造及维持有很多令人诟病之处,但它存在的日子里见证了我大汉从此不再为外敌随意欺辱的那一刻。

    只是,忽然到了今天,原来的那个敌人有些搬走,剩下的成自家人了。

    想想几千年前,他们曾和我们也是一家人。(史载,匈奴为夏桀后人中一支,作者注)

    现今塞外的鲜卑,据说也曾是我华夏后裔(史家争议中,作者注),后徙于鲜卑山(今大兴安岭)而得名。

    那是否终有一天他们也能成我们自家人呢?

    其实大家都是一般的人,我们本不应该如此互相杀戮。可是,也不知从何而起,鲜卑劫掠我边民,我们袭击其牧场,然后便越打越凶,不可收拾。但也许需要过几百年,他们真的成自己人了,才会有人想明白,如果大家都退让一步,或许就没有那么多无辜的人需要为着一些非常无聊或者极其无聊的理由而白白牺牲。正如呼韩邪单于来归后,我们和他们的人想明白了那样。

    其实大家都是为了自己活得更好;可一旦死了,想过得好,便也再无机会了。

    现在就更感觉这支匈奴中蕴藏的危机极为令人头疼,关键是他们还在父亲的地盘上。

    不过,几百年来至几百年后,或许这里清晨景象都如这般模样。肃穆昏黑的山林蜿蜒在路的两旁,直通向远方。因为,这两边的群山不会打起来,这里的溪流也不会。

    天上重重的暗青色慢慢淡去,一丝丝暖暖的红色黄色开始慢慢点缀路两边的黑压压的群山,有些泛出墨绿色,那是松柏,也有一片昏黄的,却不是我能叫全名字的了。间或旁边会流过一条小河,也是极静谧的,仿佛只是画中一般。道边林间偶尔会在车轮和马蹄声中漏出几声鸟鸣,只是随着背后射来的光芒,抑或是我们的路过,醒来鸟儿的啼声渐渐多了起来。

    随着远离洛阳,我忽然觉得轻松起来,心也随着这早晨慢慢升起的太阳欢快起来。

    子实兄的话也随着鸟儿的早起,而多了起来:昨晚射灯,你有没有觉得少了什么人?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立刻想了起来,奉先兄之前,我在想事,射完之后我被一阵惊呼拉了回来,下面走过去的人我却并不认识。我也不知道那人是等着射还是射过了,后来一大批人射过了,我便彻底忘了此人了,想来应该是射过的。毕竟在我记忆中,我大汉四百年从没有形成某种在别人射箭之前,挑一个人来来去去走一圈来展示自己的盔甲形貌和自己挺拔身姿的风气。

    “燕公之前是谁?”

    “齐公……你不是在场么?”

    “那时兄弟在走神,本来就觉得无甚趣味。”我笑着:“原来是袁绍那厮的……哎呦,那个将军并不是袁绍四大爱将之一,他手下将领看来不少啊,他的谋臣,已经多得够让人头疼的了。”

    “好像是唤作麴(音:曲)义,我去射时偷瞟了一眼那宦官手上绢帛,那个麴字还挺难写的,平时从未用过那字。”

    他顿了顿,丢了一句,还有。

    还有谁没有射?弟一时真的想不起来了。

    你真傻,还是装糊涂。

    其实昨晚很多人没有射,九卿一个没有射。所以……没射的……弟也没有注意。

    恩,你昨晚没有去赴宗正府宴,故而不知也无所谓。但是你忘却了几个故人,你难道就没有自觉么?昨晚他们还与我打听与你。

    啊,公孙伯圭大人。哦,还有他老师云中公。也许是太累了,昨晚上想着终于要结束,总觉得就要轻松了,却没有多想什么,倒是经常注意周围人的喝彩之声有何意味。

    看来我们荆州谢子睿已经长大,但还没有完全长大。

    你充什么长者!别说我了,你呢?

    人前,似乎你比我大了不少;人后,你却还是襄阳那个小顽童。老子就是比你大,你不服?

    哎,兄弟之间不必损我这么狠吧。子实兄,你在朝内确实也需要谨言慎行啊。

    嗯嗯,明白,若不是宴席上皇上一定要玉儿射,我真的不想让她射。

    那你们还互相射对方的?不是给人找话头么?

    我也没有办法,玉儿抢射了我的,我只好射她的,要不然岂不让人见轻于玉儿。

    说了这么久,你还没有说,他们两位师徒为何不射?

    云中公本是个文人,年岁大了,最近又都在打仗,刚来洛阳据说就病了。不过有个事情可以告诉子睿。我在洛阳常看这北面几家的战报,云中公击鲜卑,辽公征乌桓皆很顺利,尤其伯圭大人北驱乌桓人五百里。不过,你该想明白有什么人能占便宜了吧?

    燕公……他们这师徒二人左右两边一打,中间的燕公正好坐收渔利。

    对喽。结果,燕公损失最小,收编了好几个被打散的鲜卑乌桓部落族众,还乘机向外扩了二百多里,自然被皇上夸奖。反倒是云中公损失比较大,还没有什么像样收获。而且,他北伐鲜卑,背后却被你父亲赵国土地上的匈奴部众偷袭了几次。这帮兔崽子,据说一些匈奴年轻人总想闹点事情出来。而皇上还在安抚这些匈奴人——这应该是令尊的意思。你说,卢老令公心情能好么?于是,云中公以身体有恙不能出席太学赏灯,然后辽公也说要去照顾老师,尽学生之道——还得了皇上一阵赞誉——便也没有出现在太学。不过,子睿需得和伯父好好说说,不好好管管这些匈奴人,我总觉得伯父背后很有危险……无论是匈奴还是云中公。

    我点了点头,昨晚我还以为一切皆大欢喜,却原来还隐藏着这些个问题。

    子实也顿了顿:其实还有一个人,可能你不熟。

    我摇摇头,熟人我都没有想起来,这个不熟的我就更不清楚了。

    宗正的儿子,宋伯袁遗。

    啊!他是他儿子?

    子睿这话听着……和没说没什么两样。

    是啊,确实有些吃惊。

    嗯,不过,既然他父亲没有安排射,他作为儿子的便也推辞了,这就是宴席上定下来的事情。

    我们两个忽然都停住了话语,一起拨转马头。

    太阳忽然从群山中露出个头来,把这片宽阔的山谷瞬间照亮了。整只军队似乎立刻换上了一条橙黄色的披风,马车后面的饰物也都齐刷刷溜出一层金色光芒。旁边的小溪也似乎忽然被唤醒了,搅动着青色的水流,闪着粼粼的光,欢腾向东追逐日出去了。

    半晌,直到太阳完全越出群山之上,我们两个人才都长出了一口气。子实忽然提出个建议,“我们打一场?”

    开始没有明白过来,看着他活动起双肩,提起了长枪,才明白过来。

    “嗯,作为大师兄,还没有和师弟打过。”我也提起我的长枪,忽然感觉有点眼熟,“咱们的枪好像啊。”

    “那是,都是三叔打的。还有,师父说没有教你什么武艺,说你的资质和常人有异,不可如常人方法教习。而我资质上佳,故而直接学了师父的本事。所以,别乱充大师兄。”其实我的眼睛不期然一直看着他的豹尾穗子,心道,主要得小心这个。

    “那看来需小心你了!好吧,这便打过。你肩膀无事了吧?”我真的没有与子实较量过,只记得汉中,他的枪使得和我的天狼一样,一通大开大阖地乱砸,只最后用刺,撂倒了好几个。

    “华大夫帮我诊治过了,早没有那个毛病了。可惜你没有带天狼,真想和你拿天狼打一架,那才畅快。”

    “别惋惜了,你未必赢得了我手中枪。”

    “哼,走着瞧。”

    我们分别跑了回去,将自己的披风和弓箭全部摘下,扔于随从。他扔给了杨奉,杨奉恭谨接好;我则扔给了张林,这小子还不明所以。随着子实一指前面半里地外的路旁空地,我一点头,随即双马抢出。

    二人并驾齐驱,待得到宽敞处,只听子实一声喝:“子睿小心!”枪身随即从旁扫来,心道,你真当这个是棍么?随即以撑枪以出。呛啷一声响中,随即穗子便在胸前呼一声扫过,心道,幸得老子胳膊长。

    当下也不客气,就势右手为轴,左手猛压枪杆。只见他撤出左手,右手握着枪身平往上举,随着身子一弓,直接挡住这顺势之压。脑袋却反向上仰,穗子堪堪在他脸前扫落。二马都感到上面推挤之力,各自往两边带开,这便算第一个回合。显然,我们双方都清楚我们各自枪上的这个豹尾穗子的玄机。

    未片刻,二马错蹬。他却不砸了,直接当胸抖开枪花刺来,心道这却不好,我旋即也荡开枪花与未近身时自远处拨开他的枪头。

    不过,这时候出了一个事情,却只有我们两个人明白。自此后,我兄弟二人就一直绞杀一起,约摸有一刻有余,互相都拿对方不下。耳边不断有喝彩之声,竟至越来越大,直到匿于一片竹林中一阵,喝彩声音才慢慢变小。最后我二人再次冲出竹林,不再厮打,回到队伍旁,又有大声喝彩传来。

    “太精彩了!怎么样?谁赢谁输?”张林很时兴奋,晃着个叉子,激动不已。

    “平手,不分胜负。”我们两个都不好意思说明其中原委。

    “卑将今日才明白何谓精湛武艺,何谓棋逢对手,风云侯与骠骑将军但有所攻,必有所守;枪尖到处,无论多快,必有枪头格档;期间忽快忽慢,快时急如闪电,慢时招大力狠;然攻枪凡及,则守枪必至;二位大人无论攻守,都堪称完美。奉若与两位大人对战,怕几回合之内便要躺下了,何能如此枪来枪往几百回合,毫无凝滞。”

    “我们是师兄弟,不会使全力的,故而不会有太大破绽可觅。”这位兄长还真好意思说。

    “承蒙骑都尉夸赞,智与子实兄师出同门,故而熟悉枪法路数。”不过,我也忝着厚脸皮带着笑附和前面那位兄长的意思。

    又被人夸赞一番,有人甚而说,终于得见二位大人本事,虽死而无憾。

    不过,我怀疑他知道事情真相,必会吐血而亡。

    其下,各人重新系好披风,挂上弓箭,走在队伍旁边稍远处。

    某人嘴皮不动,慢慢哼出声音问我:“这事,你不解释一下?”

    “你是兄长,你要解释,你去解释。”另一人也鼓着嘴唇,一动不动地憋出话来。

    “你风云侯,你来说好。”

    “这里你是头,你说更好。”

    “丢不起那人。”

    “我也丢不起啊。弟先去休息一下,需得交待些事情。”

    “那我去前队了,正午吃饭时再叙话。”

    随即二人分开,我到父亲给我的车边,下马,让车停,上车前唤后面车上的宋和秋鸾过来见我。

    那二人先后上车,我这才命令车队继续前进。

    过不了多久,我跳下了车,继续骑马。

    秦校尉也拍马上来,直夸赞我们的本事,说这回真的开眼了。

    我却道,莫再说了,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厉害。

    他却以为我谦虚,似乎更加敬佩我。

    我赶紧换个话题,问他我只看见他和几个随从,他去如何安排公主种种。

    他解释道这主要是我们家老二看他无甚事情,而且跟着他连饭都不怎么吃得饱趁此机会,找个合理的理由,把他打发出去补个闲差。其实到时候到了上林苑,与上林苑丞交待交待,让他们布置就行了。

    我点点头,老二确是个好人。

    他却又和我谈及刚才厮杀,我便推说,还得去看看仲道兄他们,先行告辞。

    先路过了我的司徒的车子,在车窗口问候道,北来洛阳一路骑马辛苦,希望这一路坐车,司徒大人能多歇息些。里面自然答曰,烦劳越侯挂念,臣自当效命。我说道,司徒大人辛苦,到上林苑您便可好好游玩一番了,那边自然依旧是感恩之话。心道借皇上的诏命送人情,确实比较划算,这徐老爷子一辈子估计就这一次能亲往上林苑去散散心了。当下,还命令几个秋鸾选中的婢女好好服侍徐大人,这才离开。

    终于让马踱到仲道兄车边,有些犹豫,问了问一切可好。帘子拉开,却是小蔡琰的脑袋先露了出来。她也先夸了一句,原来子睿大哥真的这么厉害,只是没有想到骠骑将军也是如此厉害。听说子睿大哥有一把天狼,如果用来打,可能会更好看。

    我兀自心道,如果真的是天狼,如我们刚才那样打法,也不用几个回合,我们两个中便必有一个要横尸马下了。

    不过脸上还是带着笑,你个小坏蛋怎么也跟来了,仲道兄呢?

    仲道兄脑袋这才露了出来,却也夸赞了我一番。说他们都看了,确实从未见识过如此绝妙的武斗,亦从未想过战阵上厮杀能如此精彩。又说武人也不易,为了战阵上建功立业,竟需得练得如此本事。

    我心道,莫说了,老子脸皮没有那么厚。

    赶紧伪装自己恪于职守,和他们说一句,我需去巡视队伍了,有事命人找我。即便离开,再过一会儿,那位兄长也和我一起伪装巡视队伍了。还有人聒噪要我们再打一场,一定要分胜负出来。某人虚怀若谷状表示偶尔为之戏,不可因玩乐而废职责,尔等切勿废话,老老实实行军,小心军法处置。

    其实,我很想把他踹下马。

    不过我还是偷偷问他,他为何都用砸起手。在汉中,甚至,除了最后了结那些兔崽子,其他都是砸的。他说,师父教的,砍砸速慢,突刺速快,如果我忽斫忽刺,但因持兵人相同,力量虽一样,可这往来节奏可大不一样,那对方防的时机与手法便截然不同。只要我握住进攻的主动,局面便一切由我摆布。我赞曰:善。心道,终于明白了,怪不得当年那场周玉看着枪法很好,却折了一阵。子实似乎貌似随便乱砸一气,只是最后变招,便随手收拾了好几个。

    那日早上在谷城旁边,休息一下。让诸骑吃些谷城县供奉的东西——这似乎是规矩。忽然传出琴声,悠远而长,浑然与山水共于一色。

    我与子实都听得一时忘了吃手中的东西,秦校尉却说想找个笛子和之。问他原来你还会吹笛子?他说他小时候放羊的。我有些恍然,虽然听说过这个事情很多次,却现在还没有想通这其中必然缘由。

    但手上却没有耽搁,赶紧从腰带上解下笛囊,从中取出笛子,忽然发现笛上的穗子不知什么时候换了新的。不及多想,便递与他。他很惊讶我居然有这个东西。子实却从音乐中先缓过神来。从手中肉上割下一大块放入嘴中,并含糊不清地说,子睿经常伪装自己是文人雅士的。

    校尉微笑,听着乐声,微微不住的点头,像是要找准节拍。忽然间,琴声突然急促,仿佛身临战场之间,像是有人厮杀于一处。我却心道,这般急促,你如何和之。

    这边笛声却响了起来,尖促的笛声虽然也快,但似乎并不和那边速度一样。但是我们听到的琴声仿佛便是二人错蹬之间枪来枪往,马蹄声急;一声声断断续续的笛声却似乎是武器相斫滑过的声响。我的笛子本就特殊,用来模拟这般声音似乎正好,如此,二人乐声竟完美无瑕地契合一起。

    不过我醒来比子实明白过来晚了些。这位乐师似乎就以今早我们的比试为题,即兴创作的音乐。只是,她的音乐显然没有包括其中一个只有我和另一位乐曲描写的主人公明白的问题。但是,我醒转过来必须首先干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从我的肉上把那另一位主人公的刀打开。

    我的已经吃完了,看你在忙,就随便帮你吃点。

    你自己再烤吗……帮我多烤一份,我也不够。

    乐曲忽然变缓,仿佛厮杀结束了。琴声开始问笛声,笛声一时不语;过一会儿,笛声也开始回答,那边再问。过不了多久,笛声开始变成主角,那边琴声一时不言,笛声独自倾诉一番后,开始一阵询问。

    琴声忽然再不语了,笛声又响了一阵,那边也没有回答。

    校尉怅然若失,看着队列的后面,却也慢慢放下了笛子。

    校尉,到上林苑让你去和乐师一同准备乐曲,现在估计人家也要吃饭。

    我接过了子实给我的大块炙肉,割了一大块递给转过身来的校尉。他赶紧谢过,却先把笛子还给我,我却直接把笛囊都递给他,先借给你了,好让你与人叙话。

    他对我很是感谢,兴冲冲收好笛子,才伸手接过去肉,和我们一起大吃起来。

    他说我的笛子声音非常独特,仿佛有两个声音,一为丝竹,一似金钟。我说,你吃完自己慢慢钻研就知道为什么了。

    这第一顿被人供奉的饭食,我和子实两个人都被一干羽林骑夸赞了饭量,说两位大人怪不得这么厉害。

    看来厉害和饭桶其实是一个意思。

    子实却忽然说,如果你们看到我们某个同学的饭量,再看看他的身形,你们肯定会认为他更本事。我悄悄问他,是不是子圣。子实点头,反问我一句,还能是谁。

    以前子圣就经常喜欢到别人家里打秋风。一边和你唠叨,一边吃别人家里的东西,等他什么时候唠叨完了,你还在心感庆幸之时,却发现,那一定是周边没什么能吃的东西了。后来,自从有了官职,开始沉默寡言起来,仿佛总是想着什么,你可能会不注意,但等他要说什么的时候,你同样会发现周围吃的东西已经消失无踪了。可他还是很瘦,远不如我二人如此高大雄健。我和子实算是襄阳书院最高大的两个,也最不似书生的两个,从背影常有人把我们认混。不过我们两个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们个子在十三四岁蹿起来以后,据说我那时候要比子实兄漂亮很多,和子玉那般,但是我一番胡长乱长之后,我的脸变形了,他的没有变形。于是子实兄“高大俊逸,英武不凡”,我“这小子真高真壮,长得还行吧”。通常有些人提到这个事情,会看着我深深叹口气,我知道她是故意的,所以通常我不理她。

    吃完饭,我跑回父亲的车那里,故意咳了几声,也没有人应声,拉开车旁窗户的帘子,看见里面已经没有了人,赶紧拨转马头去宋的车边问问。

    却是秋鸾挑开了窗帘回话。我立刻哈哈大笑,心呼成矣。再欲唤宋出来,却未想到,秋鸾这边回答道:“禀侯爷,大哥大人让我在这里休息,他在后面卫博士车上。”

    心下不禁大骂宋这兔崽子搞什么名堂。还有刚才那声大哥大人让我觉得事情有相当不妙的发展,虽然这个称谓有些好笑。

    还没有靠近那车,便听里面笑声传出,男男女女皆有,声音大多还都熟悉。然后便是一段谈经论道的话,提到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注1之类的话,我便觉得不好去打扰他们了,这干文人雅士兴趣正是这个。我和他们所能谈者不多,佩儿来估计会很开心,佩儿已经很久没有和谁谈过这些东西了。她只会安静地在宫中照顾我的起居,还有照料一个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小亦悦。想来,我真是愧欠她太多,而且其实她还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结发妻子。想来更令我觉得自己羞对于她。想去给她写封信,那便得写两封,若不给银铃也写,回去日子可就难过了。拿定心思,便要回自己的车写些东西给我的妻。

    忽发现旁边马车忽然停住了,拨转马头。发现马车左边轮子陷在一片泥洼处,前面被一块石头硌住轮辐。仲道兄在车内问何事,外面人答了,他便烦劳别人帮助推出来。有礼倒是有礼,但是这却又是这些文人雅士的毛病了。他们要不是这么多人都在一辆车上,也不至于陷了,两匹健马都一时拉不出来,而且竟没有一个下来帮忙的。我也不多说话,下马,用枪拨开轮前石头,自己在车前便使开蛮力。和着两匹马和旁边过来帮忙的羽林骑,立刻便拖了出来。随即,压住旁边羽林骑谈论我的声音,指指车内,让他们不要打搅里面人的清谈,便直接拨马回到自己的车那里了。

    说不定,我曾经以为的老爹,我们家老二的老爷子范孟博伯父,当年也是这样。这些清流,这些党人,就是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才最终败在了那群阉货手中。

    上得父亲的车来,让车夫继续赶车往前。这才坐下,准备给我的两位夫人写信,父亲的车确实比较舒服,垫子软,颠簸轻,还什么东西都有。从旁搬过一个几案,车壁上取下笔墨和砚台放下,忽然感觉车身一颠,险些把手中装着的松烟墨的袋子洒了。

    何人上得车来?既然来了,为何还在车外阶上。

    禀越侯,是婢女秋鸾前来随侍。

    哦,身手不错啊!进来吧。

    刚才车队停了,我不知何事,看见侯爷下马要登车,便下了车,跟着侯爷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秋鸾能帮上的。

    哦,你还真机灵,帮我研点墨吧。还有,你唤宋玉东大哥是怎么回事?

    这个,您还是问宋大哥大人吧,奴婢不知道怎么回答。总之,他就叫我叫他大哥了。

    心里有些不甚爽快,不过定了定神,也无什么其它心思了,便只管先考虑措辞。手中则轻轻倒墨,父亲的墨比我用的看起来没有什么太大差别,只是颗粒粗些。倒得少许,她便主动过来倒了一些水进去,并用墨杵轻轻研磨。待得墨汁浓稠正好,我却兀自发呆。记得曾有人在一个飘雪之日以酒研墨,写下了一个百字阵,至今犹能想起其中辞句,而此人亦在此队伍中。这一番,似乎想得久了,还得旁边人唤醒才能跳开此中。

    道声感谢,从旁找出几卷没有写过的竹简,展开便写:妻铃启,自离广信,已有时日,未知一切安好,特以信笺问之。常念卿讷于言辞,心忆昔年零陵……

    忽然发现不对,赶紧取刀刮掉铃字。正待重写,忽然觉得不好,便全部挂去。想想还是不好,便换了一卷空白竹简重新写了起来:爱妻佩亲启,广信僻处天南,冬日湿冷无常,未知双腿故疾之处可有不适。妻已有为夫骨血,平常时日需补养休息为上,无念诸事烦扰。亦悦已能学语,可让霍兰多多教习。夫领圣旨往上林苑,兹念若卿与银铃在洛阳,必携爱妻同往。

    我忽然停了下来,问了问秋鸾,你可知道一些描写上林苑风貌的词赋。

    这个似乎有些难度,她皱了皱眉头,似乎在思索。

    仿佛当年有个司马相如大人的《上林赋》就是写的。

    多谢,你可知道其中辞句?

    这个,却不是奴婢所能知晓的了。

    后来,我也不打算就这个大哥大人的称谓问宋了,我怀疑是因为秋鸾确实不怎么通文墨,他们文雅之人可能还是喜欢如佩儿这样的妻子。

    而我总感觉佩儿跟着我,对于她的才学,确实太亏欠她了。

    我冲着她点点头,也是。便要去问问仲道兄有关问题。弯腰站起身就要出去,待要出车门却停住,心道还是让他们聊去。反正佩儿也该知道我不谙此道,若真引了几句,还怕她以为我找人代拟词句,这便不好了。

    于是,回头坐下,继续写下去:听闻昔日相如大人曾著上林赋描绘此中情景,夫粗鄙,未尝有所耳闻。亦不能为爱妻确证其中景色与词赋中异同,只能待得日后信中为妻尽述。待得九年之后,夫在朝辅政,必择日携贤妻同往以散心怡情。闲话且放一旁,妻需保养身体,夫不在身旁,夜间孤独可邀银铃与卿同榻,卿二人份属姐妹,亦是幼时玩伴,应甚相得。宫内之事,多托于纳兰。只是尚需督导孔明好好读书,莫要偷懒,此事亦只能由妻代言,怕银铃早已告诉你,为夫昔年学堂之中也是个惫懒之人,实在有些羞于敦促他人用功。

    停下笔来想想,其实也不能怪我。主要是老师讲的有些东西,银铃在家早已经教过我,感觉有重复,便无心再听一遍。再偏巧身前有一胖子,此等天赐良机,若不睡觉,确实可惜。

    胸有千言,只觉竹简太短,不能尽述,待得归去之日,再与爱妻共叙相思之情。夫智敬上。

    忽然旁边有人说,您给您夫人写信,还用敬上。

    果然写串了!正待用刀划去,却有些叫苦,写了这么多,却错了最后,这划了最后,给人看了不好。想想忽然觉得算了,反正马上还要给银铃写,便给两位夫人一视同仁。所以,我立刻找到了说辞转移话题。

    秋鸾,你如何偷看我的信。我一边故作嗔怒,其实一边已经开始吹竹简,希望最后的字迹快干,以便装袋。

    啊,恕罪,这几个字在最后,无心却不慎看到,觉得有些问题,怕您写错了……越侯恕罪。

    那你觉得我的信写得如何?

    您写得挺好的,安国夫人见到一定欢喜。

    你还说你只看了最后的?

    秋鸾该死……秋鸾该死……

    算啦!你到车门口侯着,面朝门口。

    心道,给银铃的信,绝不能给你看的。

    当下,收好给佩儿的信,便展开一封新的。正在写的时候,又觉得车子一颠,墨险些洒出,帘子即刻被拉开,却是子实兄。他看我这样,立刻手一指我说,写信。

    此贼又看了看秋鸾面壁思过的样子,补了一句,给银铃姐的。秋鸾没有敢说话,却捂着嘴笑了出来。

    这厮立刻心情大好,一拍大腿,皮笑肉不笑道:果然。

    他倒不客气,就地躺倒,随手松了松铠甲上的绳结:快点写,我马上也给玉儿写一些。

    忽然还怪哼一声,笑着说,你老爹的车就是不一样,还真舒服。

    我这边写完,给他让开一个写东西的地方,一个人躲角落里吹着竹简。问道,怎么想着到我这里。

    没什么,看不见你了,怕你丢了。问道你在车里,过来骚扰你一下,未想到你在写信,便想着也给玉儿写一封。

    此贼很是无礼,翻身过来就用指头扒拉我的竹简。我赶紧收起,此贼还振振有词,莫如此,为何不让我学些肉麻词藻。

    周玉能看懂?怕是你想看。

    玉儿已经能看懂战事邸报了。

    你们才分开一个多时辰,不至于吧。

    信是很重要的,你不会明白的。其实你第一封给银铃姐的信,还是我先看的。

    你先看的?

    恩,是啊,你第一封信,就写了个书简,连外面的封皮都没有写,还是文盛兄帮你写的。那天我帮在吴地的银铃姐押运粮草,碰到来送信的人。那人认识我,知道我要干嘛,就把信交给了我带去。我认得文盛兄的笔迹,觉得奇怪,便和银铃姐说了。银铃姐初时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脸刷的就白了,咬着嘴唇,手抖得连外面的布包上的绳结都打不开。最后丢给我,让我读。我还没有读,银铃姐眼泪都下来了。我这读了一半,银铃姐才舒展了眉头,拿过去自己看了,还连声感谢我。你小子也真是的,那封信写那么短,银铃姐还问有没有其他的,我说没有了,她还上下打量我,以为我骗她。

    心中愧疚,真想展开那封信再多写几句,但是此人在车中,便想着还是以后多写点。

    我记得你当时最后一句,是弟智敬上。你别写习惯了,你这次没有写错吧?银铃姐现在可是你的平国夫人了,如果你还写作弟,怕你回去会被银铃姐修理一番的。

    没有!

    怎么这么恶狠狠的,那你是不是还用了敬上这个词。你对她应该用得上这个词的,我琢磨着。

    我刚要继续恶狠狠的说个没有,那边秋鸾又在竭力压住自己的笑声。此子正在车里,车里如此空间窄小之地,一眼便能瞟见。

    果然如此!

    秋鸾,你先出去。在车外阶上等候!

    秋鸾刚出去,这厮忽然转身,冲张牙舞爪就要过来的我伸出手掌喝止我:知道你要动手,我先写信,写完,你还要打,出去我们再打过。

    片刻,此人信成。我道你写得也太少。他说,写多了,玉儿也不认得。

    于是,我们两个真的出去,各自提枪上马,还用绳拴住穗子。

    这番厮杀便快了很多,倒不是我们哪个真的伏尸马下,原因是前面有人过来迎接我们。

    于是我们互相对冲了对方一句:“便宜你小子了。”便如自己赢了般趾高气昂回到队伍中。

    函谷关守关校尉是骑都尉的旧部下,接到洛阳传书,故而依制来接我们。除了与我们恭敬行军礼,为我们引路。还特地和杨奉多聊了几句,语气甚是谦逊。不过在我们看来都觉得他比骑都尉要能干很多,至少函谷关士兵的精神气特别足,比这些有些懒散的羽林骑要好不少。时近正午,关上巡逻换防法度严谨,极有章法。见到我们只当寻常过关之人,并无斜视围观注视等事。

    特地多问了一次他的名字,他名叫徐晃。杨奉似乎也很欣赏他直呼其表字公明还加个贤弟。在关上碉楼那边还有一员很年轻的将领。注意到他,是因为几个像是将军直属亲随般的卫兵,看着我若有所思,一路上关直到那边碉楼处与此年轻将领说话。

    子实还偷偷和我咬耳朵,看来你去过的地方多,见的人多,天狼不带,还是很多人认得你。

    在这里没有多做停留,只和他谈了谈此处防务,也无甚要紧话题。在他治所办完通关碟文,子实便说需得出发,他再致军礼躬送。

    出门之时注意到墙边武器架上两柄长柄大斧。一个斧面稍微小一些,问道何人兵器,徐晃答曰,卑将和舍弟。

    舍弟莫非城楼上之小将。

    他抬头看了看,那青年人还没有走。

    正是舍弟徐质。

    后来再无多言,他恭谨将我们送出。子实夸他统兵有方,部队纪律严明。他深表感激,不多时,便见礼告辞,回函谷关去了。

    我没有多说什么,我只是在想那几个随从,其实现在我想起来都觉得他们眼熟了,只是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了。

    下面一路过城过关便如前面那般,再无什么紧要事情。只是第二日到了弘农,借了子实的印绶给我的家信盖了个戳,命人送到越国去。

    第二日还有一件值得记述的事情,及至黄昏时分,路南赫然有一座极险峻的山耸立至云间,仿佛由巨石削去四边,直接自平地壁立万仞而上。我至少在那里看着它看了一刻有余,不停惊叹其高峻雄伟,直到仲道兄说这就是华山,武帝时封为西岳,其名华,据蔡伯父言,其名或出自华夏,或华夏出于此,二种说法皆有,莫衷一是。

    我问他哪个有名更早,答曰,皆始于《书》(《尚书》),其中有华山亦有华夏,不过华山属于《禹贡》,华夏出自《周书》。

    那便是华夏出自华山。我笑着,权当作玩笑话,这种事情还得靠一些饱学之士去探究,非智这等闲散人等能解。注2

    再有便是这日照常就餐时间的琴笛合奏。羽林骑们也很享受,没什么人嚼什么舌头,都在听着琴笛之声,安静地吃饭。后来,我和子实总会有一个人主动与对方拉开一定的距离,这主要要看校尉的肉在谁手上。

    自别了华山,路南一直有一片连绵不绝的山。他们称为终南山,盖言其绝长安东西几百里南去之路也。

    初春的终南山,还是五彩斑驳的,日头整日游于其上,直落入西边远处。第三日,我们便是跟着这日头,随着上林苑令及其部属的迎接下,进入了上林苑。

    这日,皇上和众诸侯大臣们也该出发了。

    我却忽然搞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在这里办迎接各诸侯的庆典了。

    进去之前,校尉问我,这里真是上林苑?我只能点头,应该是吧。

    我忽然想明白,小瑾回来没有就上林苑和我说过一句话;父亲只是叫我来散散心,而不是好好玩玩。

    在他们给我们清点人数,登记造册时,子实拉着我走到边上说了一句:皇上是不是要和各诸侯要钱了。

    宋也凑了过来,指着远处那三个正在忙碌的上林苑官员,说了句更加耸人听闻的话。

    我想我的妻即便来了洛阳,我也不会特别欢快地专门找时间带她们来这里了。

    原本,我打算今晚写信给广信家里,遍说上林苑景貌,现在我甚至不知道怎么来描述这里情景。

    但是,我想一个词可以形容我眼前的景象:衰败。

    注1:语出论语,原文是曾子说的,台湾著名学府辅仁大学之名就出于此。

    注2:清末章太炎认为,中华和华夏二词之华皆出于华山;但也有学者认为华出自花;还有《左传•定公十年》中释曰:“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今汉服复兴的仁人志士们多熟悉此句,在此亦向他们的种种不懈努力表示崇高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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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上林苑

    天变

    第二卷天边

    眼前的上林苑,就仿佛孝武皇帝驾崩后,再没有人来过,也再没有人管过一样,荒凉破败,毫无生气。路边竟有无人过问的碎瓦残砖,夕阳西下,一座座低矮山包犹如一个个墓冢,有时会有一阵风吹过,再掀起一些枯叶碎草,堂堂上林苑就更像一个无人拜祭无人看顾的凄凉坟场了。

    可宋的那一句几近危言耸听的话让我片刻后想通了所有的事情。子实听到了宋的轻声言语,也仿佛发现了这边有一个“高”人,很是礼貌地找宋攀谈了起来,声音却压得很低。

    他们本就在荆州认识,此时更是不消片刻便成了好朋友,看着子实兄说到一半举起拳头轻砸了一下宋的肩头就知道,就如我踹人屁股一脚一样。

    不过,我这边越想越心惊,顾不得和他们说话了。

    我疾步便往仲道兄那里走去,他也在正放眼看着笼罩一片残阳血色中的上林苑,一脸不可思议。

    我尽量摆出平静样子地招呼他到旁边僻静处,心情却有些沉痛地说道:“仲道兄见恕,恐怕这次我带你来是害了你。”

    心中立刻闪过一念,凑到他的耳边:“这次兄弟对不起您,还请兄长赶紧重病不起吧!”

    他转脸看了我一眼,皱了皱眉。他的眼睛盯着我眼睛片刻,又在四周扫视了一圈,消瘦苍白却又沉静安详的面庞逐渐露出一丝笑容。忽然,眉头一皱,竟真的吐了口血!

    “博士祭酒大人吐血了!”我“惊惶失措”道:“快来人!”

    人群有些混乱,上林苑令立刻赶过来问个究竟。仲道兄嘴角边还流着血,手却捂着胸口说,“在下一直有些肺疾,这一路颠簸,怕是复发了。”

    “这却如何是好?”我“慌里慌张”地询问。

    “风云侯莫急。”上林苑令看来也认识我,“虽然此处也有医官,然此处东北不远便是长安,立刻将博士祭酒大人送长安去医治调养可能会更好。”

    “那便多谢了,还未请教苑令的名字?”

    仲道兄和小蔡琰都被我送去了长安,此处不适合他们了。

    稍微安顿了一下,待得众人被安排好住处,我就一个人出来在衰草枯林里骑马游荡。

    我这般缄默不语,独自出去,自然会有聪明人一起骑马找出来。上林苑南北皆山,中间为平地,只间或点缀一些小山包和土坡,其间纵马倒也方便。想起银铃那首曲子中的“何处草肥可纵马”,可惜只有些衰草伴我左右。

    子实第一个抢上前来,先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没有什么其他人在附近。

    “你别担心,我有旨意。”他平静地和我说:“刚才博士祭酒大人是你让他如此的吧?”

    我点点头,却为他前一句后背凉透。

    “主公心思真快,玉东很是佩服。骠骑将军一看,就和我说被子睿看出来了。”他的做派倒真有点像仲道兄了,人就是这么学坏的。其实,如果不是他那句话,我还未必能醒过来。

    “我看他慌的样子就知道他假的。除非银铃姐病了,或者银铃姐出什么事情了。呃,我随便举个例子,别瞪我。那种情况下,他才可能慌,其它情况下,就是前面有前军万马,他就是再急也不会慌。”

    “不过仲道兄何以来得一口血,那口血确实太真了。往年在下也曾有肺痨,也需长咳一阵才能吐些血丝。他看着确实有肺疾,却不知道他何以能如此。”看来宋也想学习一下仲道兄先进的吐血本领,若是平时听了定会说些玩笑打击之辞,加之踹上一脚。此刻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出来,只能笑着摇摇头,心下却稍微松动些。

    “也许是咬破舌头吧?”子实忽然长叹一口气:“你专门问他名字干吗?别想着保人了,这事和你我都无关,我的奏折已经命人送去了。怕圣旨很快就会下了,我带三百羽林骑其实就是为了这个。”

    “这个是谁的主意,是我父亲的?我那瑾妹妹为何上元节赶回来,第二天我便过来了。为她护卫的队伍里恐怕有另外重要的人吧。”

    “这个事情,你别怪伯父,是老师和魏公一起定的。让你来是……”

    “我是三位长辈的一个棋子。”心下立时又紧了起来,不由得叹口气,却难抒胸中一股难言愤懑之气,“他们看来要非要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你是四大辅政卿之一,但是朝内对其它三个人都有敬畏之心,却不当你是一回事情。他们这么做也想让你立威吧!好以后不会有人肆无忌惮与你作对。你替孟德扛那件事情,市井小民,下人奴婢说不定以为然,但所有朝内的大臣们个个心知肚明,知道你没有那么狠!愚兄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无论身处何位,待人接物却都是一般心思。昔年你已经是风云侯,我却只是个城门校尉时,你对我如此;你被罢官离开我们时,亦是如此;时至今日,你依然如此。你能为救子玉带着人去劫黄门寺大牢,你能为益州老百姓折旗焚麾,这些我们都知道。可朝廷里可不是如我们襄阳书院那样的,不是所有官吏都是我们这样的。你明白么?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你谢子睿是何种人的!你明白么?那天早上我提出和你打一场,就是想好好和你散散心,你明白么!因为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些事情。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可是,你要明白!你在这样一个位置上,必须让别人敬畏你,让别人怕你,必须这样!”

    子实兄掷枪于地,他的心情也有些糟糕:“这次是个契机。因为你在越国理过一段政事,这次你狠一些,也能让别人相信。过两日,圣旨便应该到了。宣了旨,你就得照办,还得做出是你奏告的样子。我可以替你去办那些脏活,但是这件事情,到皇上众臣面前,得你去回复,你明白么?这个游戏规则不是你定的,但你必须玩下去,因为你还活着!”

    我没有说话,看着他,又看看宋,他冲我点点头。我又看回了子实,带上了一丝自己都不明所以的微笑,也点点头。

    忽然听到一声虎啸,我们三个人的马似乎都受到了惊动。子实手快,一把拉住宋的马,避免他被掀了下去。我却有些走神,真的差点被掀翻,幸得腿有夹力,手上也有些气力,这才好容易兜住马。

    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一处院外,那吼声便从此中来。一个老卒模样的人赶紧跑过来,向我们致礼说:正在喂虎,虎争食中,故而吼叫,惊扰了大人的马,恕罪恕罪。

    我们自然说无妨,都下了马,便要进去观看。我从未见过老虎,去北面一圈,这种吼叫仿佛听过,活的老虎却一直没有见过。他们应该和我差不多,说不准连虎的叫声都没有听过。

    那老卒便给我介绍,养着大部分狮虎之类的地方在建章宫那里。注1这里只有三头,还是才从建章宫运来,说是这次要给皇上看的。

    旋即来到虎圈。四周有观台,平地挖下一个两丈多深,四十丈方圆的大圆坑。此刻三只黄黑相间斑纹的巨兽便呈现眼前,其中一虎较其它二虎为壮,兀自吃着圈中盘中之肉,其它二虎在旁侧转圈,低声嘶吼,却不近前。坑外,有数位健壮强汉,手持七八丈长的竹竿,其上有一绳圈,随便吆喝坑中猛兽,似乎只是防备其中生变。有几人还互相说笑,还有的则看向我们这边。

    这时又一人走来,用个差不多长的一根前端带钩的竹竿,挑了一大块生肉,伸到圈中扔了下去。

    外圈一虎忽然要抢上前欲抢些食物,中间那虎冲着它便是一阵狂吼,也往前冲了两步,立刻震慑住此虎。第三只虎却自始至终未敢稍动,只是看着中间。

    宋似乎被这声吓了一下,呃地吸了口凉气,竟咳出声来。子实笑他胆小,随口问了问,这些虎会耍什么把戏么?

    那老卒思考了一阵说:好多年没有做过什么,倒是先帝时候,有几个军旅中的党人被丢进去,让他们搏虎,若得活命便宽恕他们,结果都没了命。

    竟有这等事?

    那老卒不知我的意味,不顾子实开始扯起建章宫虎园还有些什么猛兽,却和我说起典故来:当年孝武皇帝亦曾命李广之孙李禹入笼搏虎,李禹本来身上还有一根绳索,可以随时让人拉他上去,李禹竟以剑自断绳索,那时这里可是十几只老虎,上嘉其勇,乃命人将其救出。可那李禹是条硬汉子,竟大骂孝武皇帝是昏君,以人搏兽为乐,然后以剑自刎了注2。

    这时,中间那只老虎似乎吃完了,心满意足地踱回边角,兀自嚼着什么,还用爪子抓了抓耳边和嘴边。刚才欲冲上来的那只老虎这时才上来慢慢享用,第三只依然在边角眼睛盯着肉盘,仍不敢造次。

    所有人一阵惊呼,却不是因为老虎作乱,而是我跳了下去。三只老虎都前腿立了起来,看着我的方向。

    那只吃饱的,忽然又低下头去。上面的人开始喊,你不要命了,你干吗的?

    这位是平安风云侯。声音却是从身后几尺处传来。

    你干吗跟下来?

    还问我,你下来干嘛?

    你不要命了?

    这话该我问你!

    那边角一虎许是饿坏了,没有什么耽搁,直接冲我们冲来,待得十步开外,便兀然跃起朝我胸口扑来!

    双枪齐出,我在前,枪先到其咽喉,子实枪却替我补了下三路来路。此虎身形立刻一滞,便在我枪上瘫软了下来。这边拔枪之际,第二只老虎已然欺近身边,却靠着子实的枪帮我逼开了一下。坑上之人已经急了,只见数个圈套都要来帮我套开这只老虎,此虎前爪拨开了几个,闪转腾挪倒是灵便,却也是一时靠不上来了。最远那只虎却依然冷冷看着我们这边,仿佛一切与它无关。

    我这边才从第一只老虎身上拔出了枪,子实则站到了我的右边。

    我有些头脑发热了,大声对上面喝道,让开,这些畜牲交给我就行了。还用枪打飞了肉盘子,恶狠狠地和两只虎说起了话:百姓一年都吃不了这许多肉,却只为养你们,又不知得有多少百姓饿肚子。

    那只坑边大虎似乎终于有些恼怒,也站起身来。只是立刻被绳圈所驱困,便就又乖乖地躺下了;而另一虎因在中间,在众人竹竿所能及之最远处,竹竿运用显然很不顺利,一时却也奈何不得那只老虎。

    这边子实却一边盯着前面,同时还在不停劝我:够了,子睿,别耍小孩子脾气了!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是若让银铃姐知道,她肯定会以为你根本不在意她;她若真知道这个事情,定会很难受,你明白么?你为她想想。子睿!

    我长出了一口气,有些冷静了下来,转脸点了点头。子实看着我笑了笑,也点了点头,却唤后面人放下绳梯,让我们上去。就在此时,虎忽然而近。我察觉身边有异动,转眼见一个血盆大口当胸而来,当下不及细想,横枪格住虎口。便觉得脚下站立不住,整个人朝后退去;子实大惊,正待拨枪刺虎,却和赶来救我的竹竿绳套缠在一处,一时竟无办法抽出。

    有绳套甩到虎头上,却因为虎衔着我的枪杆,不能套上,以致滑去。我这边一脚蹬后面坑壁,一脚站立于地,双手持枪前面顶着这头畜牲,一时也腾不出手脚以制虎。此虎口也不松,只管用两只前爪乱挠,也幸得我胳膊长,就看到两个毛茸茸的斑斓爪子在胸前挥舞,却未伤到我。

    子实拽了几下,拽下了竹竿,却未能如愿分开。便抛下了枪,从腰中抽出宝剑来帮我。那虎似有警觉,竟立刻松口,转头就地一蹬便要往子实身上扑上去。待要挺枪便刺以保子实,手未全伸出已预感不及,便就势丢下枪,朝它身上扑去。

    立时,双臂横过其颈项,双腿也缠过其腹,用力死死勒住。子实持剑在侧却不好刺了,因为我们两个在地上翻开了滚;现在这个局面,我占优势,它的四个爪都抓不到我,我甚而能提醒子实兄,小心边上的那只老虎。

    不过翻滚之间,似乎那只老虎都不以为意;只是依然静静地靠在坑边,冷冷看着一切。

    于是我便一直发力,约莫半刻后终于它老实了,不再翻滚;子实帮我在老虎肚子上补了一剑,此虎也没有了动静。

    我松开胳膊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一是有些转晕,二是刚才确实是个重力气活,胳膊腿都有些酸麻了。

    子实提起了我的枪,枪尖对着坑边那只虎,和我一般喘着粗气;上去吧。

    我看了看坑边那个始终无意与我为敌的老虎,点点头。

    绳梯早放了下来,子实依然看着老虎,对我说,你先上去吧。

    还是兄长先上吧,上去好拉我,我这臂膀都酸麻了。这老虎吃饱了,不会来吃我了。

    子实扶了我一下,又推了推我,捶了我肩膀一下。把枪递给我当拐棍,便先上去了。

    子睿,抓住绳梯,我们拉你上来。

    我抓住了绳梯,正在往上,忽然感到一股大力把我往上拉,同时一声惊呼从周边响起。

    我能想到是怎么回事,所以我头也不回,死死拉住绳梯,便觉得右腿一阵剧痛,整个人却也出得坑来。

    我看得到坑沿上呼出的热气,听得到那声声令人惊惧的低吼;看得到旁边牧虎之人冲来的神情,几根竹竿轮番从我上来的那个方向丢下,只见几位壮汉都抿嘴奋力把持着竹竿,其中一人提了一支弓弩便从我们身边走到坑边要去射杀它。

    “别伤它!我上来了。算了吧!它吃过晚饭了,杀了它可惜那顿饭了,明天你们再从建章宫调两只过来,它们只是畜牲,刚才也是我有些冲动,若非骠骑将军助我,此刻我已没有命在。而且此虎颇有谋略,我平安风云侯都被它骗了,这虎也算了不起了,这次放了它了。”

    虽然口中大度了,心中却在嘀咕:又伤在了右腿上,我的右腿简直是最倒霉的地方,连畜牲都选择攻击那里。

    子实兄,明日可能需再到建章宫去取虎过来,这却须劳烦兄长了。

    这死虎如何处理?

    虎皮好像是好东西,我听我们家那个不成器的北海说过,虎皮很暖和。我借皇上东西慷个慨吧。好像圣上最近身体不好,受了风寒,找人拨了这畜牲的皮,两整张的都送过去。就说,我念着这事,便要与虎谋皮,一时着急就办傻事了。

    子睿果然越来越不老实了,不过确实想得挺好,这种谄媚的话没想到能出自你的口中,定是知道事情严峻了。

    恩,没办法!我受伤了,这事情肯定捂不住了。不仅这里所有人都会知道,怕银铃佩儿都会知道的,我还愁着马上回去后怎么面对我那两位夫人呢!

    没事,你腿伤了,估计银铃姐不会罚你跪。就找两个碗把耳朵罩住,用绳扣上,就说耳朵也伤了就是了。

    你少出点馊点子。帮我找人看看腿怎么样,似乎不是很重,我感觉还能站。

    你别站,你没看他们都走了,我让他们赶紧去找大夫了。还有,可能有一个确信很悲惨的事情要等着你。

    什么事情?

    看来可能是两件。

    来了第一个医官,却是一个兽医。那个兽医显然不好意思给我看,可我们的骠骑将军大人说:看,风云侯和畜牲差不多的。

    全上林苑估计也就这厮敢这么说我,不过要是到荆州就多了去了。

    据说三道深深的伤疤,没有拉很长,但是还在流血,帮我撒了些药粉止血,便帮我包扎了。要说给畜牲的药确实够劲,我立刻明白一件很悲惨的事情的意义。他们说我的脸上五官全炸开了似的。我不知道什么叫全炸开了,至少我没有喊一声疼,但是就是感到伤口处极端火辣辣炙烧之痛觉。好几次忍不住要去抓,都变成了拍我们的骠骑将军一巴掌,他冲我笑着,没有还手。结果倒让我忘了他说有两件的,直到另外那件发生我才明白。

    我有些想通了:饿虎会吃人,吃饱的虎也会伤人,只要是虎,便有此性。注3

    我们可以让几只老虎吃饱了,还有一些老虎饿着,我们可以先对付没有吃的,却还得看着那些吃过的。现在上林苑就是个很好的虎笼子,就等这些老虎们来了。

    不过,我也不清楚这个时候想通这个事情有什么意义。

    上林苑令很快和他的两个副手都赶到了,我父亲的车也被赶来。我被抬到车上,让上林苑令进来,问他有否人让他们准备些什么。他说司徒来过,说不必特意修缮,说这是皇上的意思,要让诸侯出这个钱来修,有些地方破败点还更好。我点点头说我明白了,其他你可以不修,但是要给皇上和公主他们住的地方一定要修好。还有把所有宫苑观馆都好好打扫一下,不能像个荒郊野岭的样子。他说明白了。我却心道,也不知你是否真的明白。

    子实问我要不要也去长安,我问他,难道不要我留了么?他沉默了一会儿,悠悠地问我,你愿意留了。

    我点点头,这个事情不能让你扛,你帮我杀虎,我帮你顶缸。

    老虎是你杀的,这个事情说起来很威武,但是是要挨骂的,说不定要挨罚的。你既然要顶缸,那便早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我当个淋死猪的就行了,就不出现在你杀虎这么一件辉煌伟大的事情中了。

    我心情好了很多,既然必须要做,那我就做,日子总得过,开心着过,岂不更好。

    当晚,第二个大夫给我看了,还问这个药是什么东西,宋在我身边说是止血的。那大夫半天没有看出这个药是什么,闻了闻,仿佛明白过来了,说兽医的药怎么能给人用。宋学习了他最近交的一个好朋友的话,不过稍加改变:当时骠骑将军说,风云侯和畜牲差不多,那位兽医便用药了。那位大夫肯定非常惊讶于我们越国朝廷的口无遮拦,毫无避讳,看了宋很长一会儿才赶紧帮我清洗了伤口。又换了药后,还问了问他如何敢这么当着我说话。他看着我安详地倚在榻上,毫无生气的意思,便更是肆无忌惮。要说年轻人有时候就是容易人来疯,可是对这位兄弟,我还是比较纵容的。

    大夫,每个朝廷都需要有谏臣的,我便是越国的那位谏臣,凡有什么方略在下觉得不妥,我就需在朝内大喝一声:越侯,臣不能苟同越侯如此!

    子实似乎安排完了事情,也过来陪我叙话。在门口听到了,带上一种戏谑的口气:我也敢,而且我是敢对圣上这么说。

    这位大夫大惊失色,先与子实兄行了礼,然后问道:骠骑将军竟敢如此忤逆皇上。

    忤逆谈不上,只是尽臣子的本分。

    宋不以为然:我认为你不敢。

    你刚才怎么说的。

    宋立时复述了一遍。

    你看我的。

    言毕,子实装模作样先到旁边坐下,忽然起身转身,仿佛走到了陛下之前,单膝一跪,冲着我们身后之地:陛下,臣不能苟同越侯如此!

    然后潇洒地起身,看着我们三个看着他,他甩甩袖子:就这么简单。

    要不是腿上有伤,我这就要去揍他。宋笑得都快喘不过气了,不停咳嗽。大夫也觉得可笑,但是在我们面前,却一直抿着嘴,隐忍着笑。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大夫看我没有什么其它问题,施药处也无其他反应,便告辞离去,只说有需要再召他来。子实送走了他,回身时还问我们,这个不是兽医吧?

    随即我的枕头就送给了他,但不是我送的。

    校尉来得更晚一些,说他们那边情况比较糟糕一些,比不上我这边。不过给公主准备的地方,后来上林苑令派来人又帮着拾掇了一下,还算整齐洁净。各种需要的东西都备齐了,也就没什么事情了。他也听说我搏虎的事情,说那边的羽林骑们都很佩服,正议论纷纷;他问我伤势可好,我自然说没事。确实换了药,伤口便舒服了许多,不像刚才好似腌肉一般。

    随即布置给他一个任务:即日起,护卫照顾那位要为皇上演奏的任姑娘,不可擅离,要保证其安全,方法不限。为这最后句话,腰上挨了某位兄长一下。

    校尉脸都红了,而我们都笑了。

    校尉真的去执行我的命令了,只留下我们三个在屋内继续胡说八道。当然,实在一时找不到什么话题的时候,我们也会谈点正事。

    子实兄说今日天晚了,他派了一些人先出发去西边各苑观等处寄宿一夜,明早看一圈情况,便回来报知。

    我点点头,提到明早找个小车,我坐车到处看看,再不济此处也是上林苑,需得好好看看。

    子实忽然朝四周到处看了看,还一脸疑惑地问我,你不是带了一干婢女,为何一个都不见,连个端水服侍的人都没有,说半天都有些渴了。

    宋立刻起身,说他去问问。

    他走后,子实还问我,是不是他和哪个婢女有些勾搭。

    我说我本意撮合他与一女名秋鸾者,可那女都叫她大哥,似乎事已不谐。

    片刻宋归,说她们一来就在帮我住的地方打扫,弄得浑身是尘土。把我住的地方弄干净了,她们才收拾自己住的地方,她们收拾好,就沐浴一番,便将自己的衣服鞋袜都洗了,现在所有婢女在偏屋中烘烤自己的衣物,等干了便来。

    话音未落,听得屋外有木屐之声,须臾秋鸾告罪之声已至。

    衣衫不整,便不必进来了,赶紧回去烤烤火吧。我心道虽然这几日算暖和的,毕竟过年之期,若着薄衣单衫着凉了可不好。

    那边却说无妨,身上衣物俱全,只是不是平日里婢女之装。

    旋即此女以入,果然身着普通百姓着装。脸红扑扑的,如出锅的山芋,银铃浴后大抵亦如此;赤着双脚,一路小步趋前,脚在地板上蹭出一阵让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声音。全不似我等一行大踏步咚咚如敲鼓之声,亦不如银铃一路小碎步寂若无声。

    呃,秋鸾,今天辛苦了。先把那边火生上,你衣服有些单薄,切莫着凉。然后给我们端些水来。

    女诺而从之。

    待其远去,子实方把目光转向宋,此女秀慧于外,言语音中又颇有灵气,为何不纳之。

    宋摇摇头,秋鸾年幼心洁,尚无知男女之事;兼禀性纯良,亦不忍轻薄之,愿相拜为兄妹。

    恩,那便算作你的妹妹,带去越国吧。也不要进我越侯府了,去你府上就是,你好好照顾她,再替她寻个好婆家。她颇有古义之风,吾亦敬之。

    何谓古义之风?

    这事情要和他们解释起来便麻烦了,当然我自有说辞:曾闻有人说她一事,有人托她办事,未言却上榻便睡,待次日醒转,伊人未去,仍待欲托之事。

    二人点头,我却心道,即便宋问了秋鸾此事,答曰乌有;我亦可言,看来那人说得并不是她就是了。

    时至秋鸾以归,端水过来,子实先取过递了一杯给我:来,我敬打虎英雄一杯。

    我二人大笑,子实喝过水,道声兄弟好好休息,真需再去巡查。

    我道你先莫走,因为刚才谈到男女之事让我想起来问讯:吾妹红袖将军可有身孕了?

    他叹口气摇摇头。

    兄看来在此事上亦是无能之辈。言毕心中心情大好,自从佩儿有孕,智终得扬眉吐气,亦可调侃他人尔。

    非兄无能,因为玉儿那事来得很不正常,请太医令帮看过,说玉儿经年行伍,屡经厮杀,未能好好将养血气,故而未能如寻常女子一般,若要怀有身孕,还需好好调养。

    那事是什么事情?

    子实兄忽然看着我,逼得我又莫名其妙的摸摸脑袋,依然没有长角。

    你有两个夫人,还不知道女人那事?

    他又看了看我那副自小在银铃前练就的可以认为是极端无辜纯朴憨厚的表情,知道我不是说谎。摇了摇头,转过身,丢了句傻兄弟给我便走了。

    我转脸又问宋,那事是什么事?

    宋摇摇头,未知,听口气,仿佛是婚后就知道的。

    我也摇摇头,我和我两位夫人都结婚好几次了,我就不知道。

    既然是女人的事情,我不期然看向了身边侍立的秋鸾,伊人显然看出我所想,不待我问,脸变得更红了。

    我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以后问我夫人。还解释道,我在越国后,很少与两位夫人同住。常在处理政务之地就地歇息,确实不太注意。

    秋鸾却怯生生地断断续续冒出几个词:侯爷和平国夫人……一起那么久……您就没有发觉……夫人每个月都会有几日不对劲么?

    这话让我有些忆及,仿佛我十岁上下开始,银铃每个月差不多日子,就会脸色苍白,常有腹内疼痛的样子,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你小孩子家别管。那段时间通常银铃脾气不会太好,然后过一阵又会好起来,只是过后银铃就得洗下衣服,通常上面还有血迹。有时候某一个月,姐姐似乎没有那个什么事情,却还有些着急,还会去找大夫,于是后面几天,又会变成煎药。因为怕她发火,所以我还真不敢问。只好问张婶怎么回事,她也说我还小,长大了就知道了。

    结果,我长大了,结婚了,似乎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忽然想起黄怡抑或黄忻在潜山上那一幕,看来也是女人的那个事情。

    想不出个头绪来,只能转换些想法。

    这上林苑人也太少了。还得我们过来打扫,辛苦秋鸾和那一众姐妹了,回去都有赏。玉东啊,马上明日抽个时间去趟长安,替你秋鸾妹子她们多买些衣衫,还有鞋袜。确实抽不出人了,只能麻烦你了。

    这人手是这样的,自我大汉于洛阳重作,因天下大乱始平,民生凋敝,取消了很多上林苑的官吏。像什么十池监,都衡之类的,都给免了。一般就苑令一人,丞一人,尉一人,只到需要时,才临时命一些官,可上林苑方圆三百多里,已经超过很多郡县之治,故而显得人手稀少,也是真的。

    我们住的是什么地方?

    平乐观旁的平乐馆中,据说还是皇上替您挑的。说这个平字适合你。

    恩,我死后葬的地方都叫越平陵,最初封号里有平,夫人封诰有平。若我一生真能如此之平,我亦当平心而论,安享太平了。

    哈哈,越侯真能说笑。我说的这些都是一路上从仲道兄那里得知的,也不知道博士祭酒大人现在如何了。

    他没事,你该知道的。

    恩。

    反正不能让他在此地呆了,这事情不知道会出多大。

    我又看了看秋鸾,她似乎还没有明白我们在说什么,避免后面一些泄露,得找个事情打发走她。

    秋鸾,拿些酒来吧,你知道酒在哪里么?

    知道些,引我们来的人给我们说了各种物事何处找寻。

    那便取些,既然皇上赐我,这里东西我自然能享用些。

    秋鸾诺而退,临走给我们一个提示。平乐观中有温泉,她们刚才便洗了,据说很不错,还建议我和她大哥不妨一试。

    宋直接一句,你洗不了了,你腿上之伤恐怕半个月近不得水。

    啊,侯爷受伤了?秋鸾已经到门口,忽然冒出一句。

    恩,侯爷帮皇上为虎谋皮,可英勇得紧。

    别听你大哥胡说,我没事,你去吧。

    秋鸾迟疑了一下,还是离去了。

    徐大人住下了么?

    徐司徒在您的旁边,让秋鸾她们早打扫好了。这会儿,该睡下了,这老爷子来洛阳就几乎一直在睡,这一阵路上够他呛。

    恩,没办法,只好辛苦他了,我得让银铃在那边没有掣肘之忧,哎,张林那小子呢?

    去打猎了。过一阵应该就回来了。

    恩,好,我说要给他个大林子让他打猎的,现在借皇上的来送还人情了。

    说张林,张林到。拿着我的弓箭,背着几只兔子。

    鹿这会儿不见了;就打了几只出来吃草的兔子,可惜没有能找到兔子窝。

    兔子不食窝边之草,可能你还得去草密处找着;这兔子,你便拨了皮,在火上炙烤一下,我也分些吃。

    越侯今日这么早就寝了?

    不是,越侯与虎谋皮,伤了腿。

    虎?这里有虎?哪里?

    你激动吵吵个啥。是养在虎圈的,共三只,越侯杀了两只,剥了皮送皇上去了。还有一只偷袭了越侯。

    原来越侯大哥也会捕虎。可惜我小的时候,父亲就把我那山上老虎全杀了,说他全杀了,就不怕我以后碰上了,还说我娘在我小的时候就是为虎所伤……我就见过虎皮,却不知道活虎如何。哎,越侯大哥,它叫起来什么声音。

    我模仿吼了几声,宋觉得不像,也学了几声,还学咳嗽了。我也觉得不像,说明日带你去虎圈。

    越侯的腿怎么样了?我心道你这厮终于念着大哥的腿了。

    无妨无妨。

    忽然想起他说他娘小时候为虎所伤,又不免歉然:张林,你母亲为虎所伤,后来如何?

    他脸上有些黯然:父亲说那时没钱医治,父亲陪着母亲几天没去打猎,母亲还是去了。母亲叫父亲给我传话说她去天上照看我们父子,说以后父亲也会去,最后我也会去,那时便一家团聚了,不必难受。

    今日越侯算为你报仇了。

    其实不必的……我们做猎人的也整日杀着这些飞禽走兽,母亲还安慰父亲说我们整日杀的也是有生之灵,若死其手下,也理得其所,不能有所怨恨。

    我很想去拜祭一下张林的父母。只是如此父母教出来的孩子,这份忠实可靠倒没什么,可如此好色,却不知道哪里学来的。

    忽然想到邢息二位,说不定这孩子常年相伴着两个人身边。就看着那二人恩恩爱爱,欢欢笑笑,眉来眼去,粘粘糊糊,酸酸唧唧这般这么多年,也知道要找个伴,故而这样。

    既然宋与秋鸾为兄妹,不存男女之心思,那便不如撮合张林了,斯为肥水不流外人之田。

    秋鸾妹子拜你宋大哥为兄了,你若欲成美事,应多讨好你宋大哥为上

    张林脸上立刻泛起笑脸,直说:宋大哥我给你烤兔子去。走不两步,转过身来:越侯我给……也给您烤上几只,兔子腿都留给您。我父亲教我说,吃什么补什么。

    我们二人面面相觑,不免哑然失笑。

    张林在门口差点撞翻秋鸾手中托盘,幸得此子手也算快,帮手托住。连声告罪,态度可称“谄媚”。还说替她也烤点兔子肉,她忙推辞不必了,张林却哼哼哈哈的就走了。

    秋鸾再次进来,我赶紧先堵住耳朵,这些宫里的走路规矩着实不是我的耳朵能消受的。过年时的爆竹我便承受不了,我这耳朵确实有些小问题。

    壶刚被擦净,看来确实是窖藏已久。不是寻常酒肆中的普通米酒,且不说麻不动身,而且放旧了就酸的那种。

    不过杯子确实有些别致,竟是玉的!

    宋接过杯子,上下看了一番:从未用过如此精致的酒器。

    我点点头:然,智亦未尝用过。

    不若取热水温之。正好给秋鸾取暖,看着她的手脚和脸更红了些,可能是在外受风的。

    大哥不可!秋鸾带笑阻之,此酒为葡萄酒,不能温来喝的,酒会酸的。

    葡萄酒?这葡萄听闻是西域都护府盛产,在上林苑中有引种。言毕,用手比了个大小,说圆颗颗的。

    玉东见识果然较兄为长,葡萄仿佛听过,但什么样子,从未得见。

    奴婢见过,正如大哥所比,在宫内宴上见过,就是这么大,紫红色的。

    吃过么?

    母亲曾留偷偷留了些给我吃,差点被人发现,好象还是掖庭令看我年幼没有给与追究。

    我却心道,这事不该是掖庭令来管的,心道当今朝政已如此混乱,内廷竟也这般。不过她提到她的母亲,不禁令我心中恻然,赶紧用话扯开。

    那葡萄酒呢?你喝过么?

    秋鸾从未饮过酒。

    那喝些吧?外面天虽然不如往年冷,也不暖和,喝些取暖。

    她待要自己倒,却被我抢过了壶,帮他们两个倒上,秋鸾自然说不敢,玉东便要拿来自己斟,待要抢过,被我一声你们敢?乖乖坐着。

    秋鸾非常小心谨慎地接过杯子,抿着嘴,看着里面紫红色的酒,又看了看我们。

    我看着酒的颜色也有些迟疑,这颜色从未见过,比血色还深,我记得我们家老四那袋血酒,其中还有些药物,确实有些冲人。但看他们两个都看着我,自然该是我勇敢的时候了。

    酒甜而有回香,醇美而不闹人,不免贪杯。仿佛在什么地方喝过这个似的,只是这个味道更为醇厚。

    这喝着喝着,身子就发热了。看着玉东的的蜡黄脸泛了红,听着他随便说些成年往事,还专门提到,他办过一件错事,就是把逢恩公带来的我给银铃的信给了我老师,没给我。后来听说那时还是我的姐姐的银铃等我的信急得要命,却不好意思和老师要我的信。我真想下榻踢他一脚,只可惜现在没有这个条件,我道为何第一封信是闫兄为我写的封皮,原来却是这个缘故;不过我喝了酒似乎也无所谓了,笑了笑,骂了骂他,也就算了。倒是秋鸾仿佛一点事情没有,只是开始眯着眼睛看着我们笑,还说酒的味道香。

    张林带着几个肉叉进来,一进来就说好香,问什么东西。

    我赶紧给他倒上,说拿兔肉来换。

    我们三个人都有些话多,连秋鸾都能说些俏皮的话,反倒张林话少了。一直一杯杯灌酒,顺便看着秋鸾笑。秋鸾也话多了些,还夸兔子肉香。只是最后找来些荷叶包了一些没有吃。说姐妹们晚上也没有吃到什么肉,给她们带些。我们皆称善,尤其是张林。

    我便说你先去送肉,马上再回来。

    周边没有什么肉酱,就是兔子烤的时候,张林浇了些盐卤,但味道确实鲜美。宋觉得有些硬,肉质紧,有些塞牙。我和张林、秋鸾吃的时候却没有这个反应,我还和他说,你什么时候到上阖吃锅盔你就知道什么叫硬了。

    我吃完之时,秋鸾也赶了回来,唯一区别,着了袜,这下声音轻了很多,也是我耳朵能承受的了。她似乎清醒了些,只顾赶紧帮我们收拾,还问了问我腿那里是否有什么问题,要不要她去相请大夫再来看看。

    我道无妨,无需辛劳了。

    上林苑令忽然到访。待命未进之时,见秋鸾整肃衣服,忽然清醒了许多似的,脸色慌张不知何处而去,便命她去远处火盆附近坐着待传。宋亦整衣冠,放下酒杯与榻侧坐立。张林很想找个地方跑掉,甚至准备爬窗以遁,只是看了看我眼神,只好整了衣服在宋下手学着样子坐下。

    苑令自然先一番礼数做足,不似文盛兄先拍一下几案,子实兄锤一下你肩膀,我踹人屁股一脚,云书说一番恶心的脏话。

    但是他却只是来奉上了一大盘葡萄。还说葡萄本是夏秋成熟,只是葡萄宫(上林宫名)内有棚生之,为供皇上其他时日食用,为保其温,需在棚内生火,冬日经日不灭,故而四时都有成熟。(温室培育起于西汉,上林苑里就有,此事属史实)

    葡萄确实如宋所示般大小,上面还有些霜的样子(是糖份的结晶,含酵母,故而,葡萄酿酒不需专门放酒曲),吃在嘴中甚是甜滑,还有些酸味。

    此人对我小心恭敬,应该也算一个谨慎之人,却不知为何看不破其中利害。吃着葡萄,顺便让下手两个吃些。还让宋替这位大人斟杯酒。

    那人推辞,说卑官觐见,不能饮酒。

    这葡萄树是如何样貌?

    禀越侯,这葡萄非是结在树上,乃是藤蔓攀于木架之上,挂下几十颗为一串。

    忽然看见张林看到上面的霜,在臂上无盔甲遮蔽的衣服上蹭蹭,仿佛觉得那个霜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便问苑令,这葡萄上的霜是怎么回事?

    苑令似乎也注意到了张林这个行为:这位将军,葡萄上这层霜就是葡萄自己的,是甜的,能吃,不用擦去的。

    那笨厮才哦的丢进了嘴里。

    想着如何点醒他,便随口继续在葡萄上做文章。

    这葡萄都是这个味道么?皇上最近口重,你有没有甜味重的葡萄。要知道,皇上是决计不能怠慢的!

    那是自然,卑官自然是知晓的。我心道,我就未觉得你知晓,司徒来了,叫你如何,你倒是照办了,却没想到皇上心思到底如何。

    他继续说着:欲要甜味重的葡萄,需得天干,现时就是白日里多晒日光,同时周边生火,夜晚撤些火,不令葡萄冻死就行。最后几日少浇些水,看着皮上之霜便知道有多甜了。我等都是算了日子的,今日奉于风云侯的怕还有些酸味,只因早采摘了几日。等再过几日,皇上来了,采摘得便是最甜的了。

    那还真烦苑令费心了,只是没想到,这个事情都得你来管。

    这圣上的事,为臣自然得殚精竭虑,以报天恩。我却心道,也不知是否真有什么恩了。

    恩,不过听起来,似乎这种葡萄却需天旱些,才能甜了。反倒天风调雨顺,葡萄反不能甜了。你看来还需在此上,多辛苦一些。多注意注意宫苑,确保遮风挡雨,恐怕葡萄才能得甜一些,皇上也能更高兴一些。

    风云侯明鉴,确是如此。不过如果风调雨顺,即便无论如何挡雨,这葡萄都无法得如旱时之甜。卑官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手中正捏着一个葡萄,心上生了些火,道了句:“此佞果也!灾时百姓困顿方甜,百姓喜时则酸,何也?”

    随即掷果于盘。

    苑令诺诺,面带惊惧之色而告罪而退。

    张林兀自不自知,还说:既然是佞果,我便帮越侯大哥都吃掉,再把它屙到茅坑去。

    我离此子远,腿上又有伤,否则定踹他出去。

    宋却忍不住,抽了他脑袋一下。他呛了几声,抬起头来,倒和宋不生分,竟放下盘子就要还手,口中说道:兄长为何又打我,却让我生吞了一个,差点没呛死,让我打还回来。

    那边秋鸾啊的一声传来,却赶上子实兄从门口进来,上来便是一拳砸向张林的脑袋。

    他不敢和子实兄造次,只能有些委屈地说,为何骠骑将军也打我。

    子实看了看那边的秋鸾,他却先对我说:听我们这里声音小,以为你睡了,发现上林苑令的车在外,便下马偷偷走过来听听。

    随即端过盘子:哦,他也送你葡萄了。

    立刻丢进嘴里几个,一边吃着一边含糊着对张林说:你不知你们家越侯心思……他骂的可不是葡萄……不要乱说话……还说这么污秽的话……幸得老子不在乎。

    再转向我,从怀中拿出一个书简,丢给了我:你看看吧,这下有说法了。

    我看着:这等事,怕到处都有;以此定论,怕不妥。

    他回道:那就得看是否有人劾之了。

    他还倒了酒,一饮而尽:若甘若醴,却有些酸啊。噫,屋内如何还有些烤肉的味道?

    我丢去了那卷竹简,叹了口气:智已尽力,君不明,无可救矣。

    第二日,我未能起身去上林苑内游玩,因为我发烧了。

    不过第三日,我还是能坚持着听完圣旨,朝下面人发令:收上林苑令,丞,尉下狱,由上林各司小吏暂代其职,统归越侯调遣。

    随即有吏劾苑令等人徇私,以上林苑内膏腴之地遗亲族,减收赋税,克扣少府之资。

    又有吏劾,上林苑令荒废政务,不修缮皇上行邸,致使离宫破败萧条,无以迎圣驾之幸。

    上林苑令没有什么争辩,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哀伤地看了我一眼。

    我无力与他再说什么,命人带他们下去,好生看管。交待其他人如何做事,就命回平乐馆继续休息了。

    仿佛睡觉前我还要和他说一句:智已尽力,你三人能否保全自身和全家大小性命,就要看皇上来了以后如何了。

    再也抵不住疲累,昏昏沉沉便睡了过去。

    注1:建章宫和上林苑两个确实靠在一起。所以有说法认为建章宫属于上林苑,从今天的考古发现来看似乎不是。建章宫和上林苑是分开的,建章宫属于后来被称为西郊苑的一个皇家园林系统,并不属于上林苑,本书从此说。可以作为例证的在《汉书》翼奉传里说“其时未有甘泉、建章及上林苑中诸离宫馆也”,显然,甘泉宫和建章宫都不属于上林苑。

    注2:李禹搏虎此事不假,后面的故事却是小说家言了。

    注3:这是两千年前,现在东北虎华南虎都面临野生虎即将灭绝的问题,请保护老虎,请保护各种濒危动物。

    ;

第一百五十八章 有凰来仪

    天变

    第二卷天边

    题注:《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凰(古书中作皇)来仪。

    睡着了,却似乎一直在做噩梦。

    这就是最令人讨厌的,其实平日我很少做梦。甚至曾问银铃怎么回事,她说我脑袋里没有什么弯弯绕子,所以好睡着,也不做梦。

    我自己形容自己的睡觉方法就是一闭眼一睁眼,又是新的一天。

    别人形容我睡觉方法就是脑袋一沾枕头,鼾声就起,什么时候鼾声停,什么时候是新的一天。

    可做做美梦也就算了,噩梦就是令人憎恶的了。

    我总是能梦见在坑边看到虎呼出的白气,而且那只巨虎总会忽然跳出,而我却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只能听得旁边银铃的惊恐之声,却毫无办法;抑或是我护住银铃在身后,却被五只虎围在墙边,仿佛随时都会冲上来,我却手无寸铁;又或者撮合秋鸾和张林,却突然冒出个黄怡和我站在一起,还被银铃误解,说我花心,佩姐姐又该伤心了,她也哭了,我自然慌了神不停解释还得哄她释怀。

    有时还会把前两天的事情不停走几遍,这就更令人心虚了。每次都得下虎坑,要说这种事情,再放我眼前我决计不做了。可惜,到时候还是莫名其妙的就下去了。每次杀完两虎,都知道后面一虎要偷袭我,便要杀这虎,却忽然眼前找不到这只虎。结果无计可施要上去的时候,就会忽然被抓伤,腿上还真实实在在感受到了疼痛。

    还会梦到仲道兄吐血,而且是一次次地吐。当他朝我身边喷了不知多少次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我没有按照那日的话来说,而是说了一句,你还有完没完!

    接着仿佛情景到了第二日,子实又会把所有人汇报的事情向我汇总又是一遍遍,什么何处苑何处田猎场有人私自垦荒;多少船只破烂不堪,不能航行;哪处河道淤塞等等,更是不胜其烦。

    忽然又转到了宣旨那日情景,冲着一干人一轮轮发号施令,一次比一次气急败坏,那套词一遍遍说过,一番番说过后转头,却全看到了银铃。

    于是我知道我还在做梦。

    我忽然感觉自己惊醒了,背后全是冷汗,似乎烧退了,身子轻生了不少,就是还有些晕乎乎的。

    立刻翻身起来,耳边仿佛响起银铃的声音,你慢点。

    看着下面人多了不少,很多都是官吏打扮,应该是现在特殊情况下,子实兄安排来随时听候我号令的,很多人并不认识。人丛中,却看到宋在门口附近,我招手让他过来。看见手边尽是一些堆好的竹简,想着应该是给我看的。随手抄起一个,指着门外方向:你去趟长安,问问仲道兄,按各种礼制我们需如何布置,皇上快来了,无论准备或准备不及,都得尽力,办成是他的,办不成是牢里那几个的。办完,你把他说的抄录命人送来。然后你自己有什么事情自己去办,这边暂时不需要你了。

    可有上林苑农官在此?

    卑职在。

    速速核查苑内所有耕种土地,有人没人的,在哪里,多少,谁种的都给我确实了,办完即刻报来。但有隐瞒不报,数目不对的,你自己心中有数!

    下面有司池沼水监者?

    卑官暂带其职。

    所有船只濯洗一遍,仪仗给我备齐,不够去京兆尹那里给我借,就说我说的!他不给,就来报我。河道淤塞处赶紧挖开些,要确保能行船,若让皇上不开心,你要掉脑袋的!

    这一番几近恶狠狠的把梦里已经布置过的再挨个布置了一遍,语气更是凶恶,算是发泄梦魇于我的种种,不一会儿,就把众人全部打发走了。其实似乎我在宣完圣旨后好像已经安排过,这次算是更加确实了各人的职责以及办成办不成的后果。

    眼前再无一人,想起秋鸾提及的温泉,便想找去洗个澡,现在身上这番汗湿的确实不舒服。这腿上的疤泡掉重结就是,还是让身子赶紧舒服起来为好。

    站起身来,回过头却又看见了银铃。

    我立刻泄了气。

    我居然还在做梦!

    耳朵上忽然感到了真实的痛:什么叫还在做梦?

    啊,啊,松手啊!夫人,我错了。

    你错哪了?

    你说错哪就错哪了。

    伊人似乎有些忍俊不禁,拉着我坐下,替我披上被子。

    你怎么来了?

    旋即耳朵上痛觉又起:什么意思,我不能来?

    能能,只是夫君未想到而已。

    子实没告诉你么?据说你刚走,父亲的信就到了。信中说很可能要再进贡点钱给皇上,我们可以不出,从父亲那里出,但是得派人来走个过场。张老爷子连夜赶紧把信快马加急转给了我。我那时还在谭中,想着张老爷子不适合来,徐大人给你带来了,波将军,韩将军更不能来。现在和北面鲜卑人正开战,北海也不便派来。田缄、张华等人虽然办事利落可靠,却位卑官轻,未免不尊。想来想去,也就我这个越国平国夫人能来,当然我还是带钱过来了,父亲那边战事不断,花销也大。所以接信当天我就出发,事情我交待给了烈牙,郭旭,都没有回广信,直接修书回来让人提了钱,在谢沐和我碰头。这一番坐车昼夜兼程,换了不知多少匹马,还好一路没有碰上雨雪天气,还算顺利。结果,你刚去上林苑我就赶到了洛阳,又没有碰上。也不好追去,只能就跟着父亲母亲皇上他们一起出发了。子实真的没有告诉你吗?

    门那边有响动,子实正好进门,看着我们,忽然笑道:子睿,我就说你该弄两个碗罩耳朵上。

    子实只说有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等着我,并未说你来。

    银铃姐,弟还有军务,先告退。此人立刻觉得事情不妙,遛得甚快。不过他那句到替我脱了困,耳朵立刻获得自由,只可惜,它们不能先行撤离危险之地。

    门再次被关上,银铃却叹了口气:你每次在洛阳待上一阵,就会变一点,也不知道好是不好,不过你终究还得来洛阳主政,也只能这样了。

    我又把她揽于怀中,她捂了一下鼻子,以手为扇,笑道:子睿真臭。但是却没有任何离开的意思。

    我拉着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中心,大小确实差得太大了,不禁轻轻捏着,不愿放下。

    我真想和你,还有佩儿到一个山野林地隐居下来。我做不得大隐,却还能做做小隐吧,打打猎,和你们共度一生。哪怕粗茶淡饭,也要比在这锦衣美食要舒服好多。

    我不该提打猎这个事情,刚提到,我的耳朵又遭难了。

    你是不是打算抛下我们了,居然敢跳虎坑,你当真浑掉了。就是得了你在虎坑里受伤的这个消息,父亲大发雷霆,母亲差点吓晕过去。各诸侯大臣听到都一片哗然,皇上倒是挺赞赏你的,还准我先过来,我昼夜马车没停,今早才到,睡都没睡着。幸得说只是皮外伤,还说伤口已经结疤,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不就是因为你这个小东……坏蛋,不过刚才看你那一番指挥若定,头头是道,我却在想,你是不是要用什么计策,却行苦肉之举。

    说实话,其实没有。我让他们报就说我替皇上与虎谋皮了,但自然不是了,不过你得帮我在父亲母亲那里说些好话。这跳虎坑谋皮之事,其实也就为父母,你和佩儿可能。

    为我们也不许!

    知道了知道了,别这么凶,你们不在,我想你们可想得紧,别一来便对夫君这么凶。

    啊,凶一凶就不给了!是不是不打算要了!

    伊人忽然开始撒起娇来,说来也是我说让她随时撒的。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因为她撒了娇其实就意味着原谅了我。

    当然心情好起来,不仅因为这个。

    可能是因为小时候一起长大,只有现在当伊人撒娇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自己确实是夫君的感觉,银铃也不再有姐姐的那种味道。她需要我的呵护,我的劝哄,满足其夫君道貌岸然的大丈夫情结,这才是我作为一个夫君所需要的。银铃似乎可能也感觉到了,抑或她在撒娇上确实有天赋。不过伊人不应该一边撒着,一边还不放开我的耳朵。

    我只得指指自己的耳朵,她却嘟着嘴:揪着好玩么,子睿都这么大了,还记得那个襁褓里的小肉球。现在腮帮子没得揪了,只好揪揪耳朵了,连这个要求都都不给了……好可怜呦!

    我真没有觉着这个貌似看着房顶的少女有多可怜,倒觉得我的耳朵很可怜。

    伊人忽然悠悠叹口气:铃佩皆山野之女,不羡当世浮华之风,不慕时下奢糜之气,粗衣布衫,粗茶淡饭即可。什么虎皮貂皮,山珍海味我们都不稀罕,只要有你便行了;只是子睿尚需得在朝堂之上,我们便随你过一阵好日子了。伊人言毕朝我笑笑,手终于从耳朵上放下,摸了摸我的脸颊。

    我在来这里的路上给你们写信了,不过可能你得回越国才能看见。

    不然,我在洛阳收到了你的信。那送信的也算机灵,听得驿站人说我来了,拔转马就进洛阳送到赵公府了,这便少了他一路往交州去了。伊人忽然展开了笑颜:给佩姐姐的信,我另找人赶紧送去,佩姐姐看到了定然很欢喜。不过子睿给我的信有些……

    我心道一定是肉麻二字。

    不过你给佩姐姐的信还好,佩姐姐看了止不准多开心呢!

    你偷看我给佩儿的信?

    不行么?反正亦未封口,女子之心存私,既然经过,不可错过。她扬着眉毛,颇为得意。

    银铃,你学坏了。

    嫌人家学坏了……就不打算……

    要的要的!

    还憋我……不让人家撒完。

    看着伊人努嗫着小嘴,用小指头指着我肆无忌惮地撒着娇,我真是毫无办法。如果将来我有个闺女也如此,我必会娇惯坏她。

    所以我提出了这个问题。她说孩子不能太娇纵的,会惯坏的;那你呢;我你自然可以娇纵的,反正惯不坏;那孩子为什么不行?不行就是不行;你这样我都无计可施,女儿如此,我定然毫无办法;那就我这娘来管喽。

    银铃,你去关门,把门闩上。

    干吗?

    你知道的,快点快点!

    你这不还生着病呢,而且刚受了伤。

    你一来什么病都好了。快去啦!别罗嗦……乖……唉,你不去,我去了。

    下面就是不适合记在历史或者任何典籍上的了,不过此事一旦有成果肯定适合可以记载的,只是得过上大半年才行。

    办完事,某自感更为虚弱,便说要去温泉泡泡,好好歇歇;她说我的腿上有伤正结疤不能泡,一时僵持不下,最后她命人打了水来替我擦拭。

    银铃在水中放了些香料,说得帮我好好擦擦,都变成臭侯(猴)了,我自然就都随由她了。之前,她先命人在我身边生起了火。口中还一直埋怨着,前日天气这么暖和,屋内却还生了火。夜里觉得热蹬开了被子,结果夜里火灭了,屋内又冷了,没人帮我盖被子,最后就着了凉。下面忽然又啊了一声,让我们都注意到帮我们生火的人,果然是秋鸾,这丫头倒是勤快。银铃问:怎么了,烫着了?秋鸾赶紧应道,奴婢不小心,烫了一下。

    我这边却赶紧叉开话:夫人啊,你不是今早才来的,你如何知晓前日晚上事情的。

    昨日你发烧昏睡时,大夫来看过,看了屋内摆设猜的。玉东以为也应该是这样的,所以就这么报给了我。

    其实没事的,我身子壮,很快便好了。那位下去吧,夫人要替我擦拭身子了。

    银铃还说那婢女总觉得有些眼熟。

    我说以前司隶校尉骠骑将军府上的。她若有所思,是啊,我说怎么感觉眼熟,似乎佩姐姐还准过她假。

    其实我很好奇,不知道准了什么假,但是避免梦中被误会之事发生,就当不感兴趣。

    所以哦的一声便放过了。

    这边银铃把门又闩好,没想到一边擦,梦中被误会的那件事情还没有完。

    据说,你把黄忻带来了?

    恩,我答应她两件事情,一件带她来上林苑,一件就是见你们两位我的夫人。

    她不会杀我们吧?

    银铃担心得真奇怪,有那么可怕么?黄小姐可不是什么阴毒的人。

    我听过她的曲了,很是幽怨啊。

    没那么严重,最近银铃不像银铃。心中忽然一紧,若再说错半句,怕就要出人命了。立刻轻松面对后面一张忽然故意颦眉的俏脸:越来越像我可爱的妻了。

    哼,这还差不多。其实这个事情,如果你真的想要她,我们也拦不住。但是如果你真的不愿纳她,我们固然心喜,却需要你决绝地拒绝她,你若拖着她,让她还存着念想,那就不是护她,却是伤他。我真的不希望,等我们孩子长大,看见黄姑娘,忽然问一句:这位孃姨是谁。对她,这可是莫大的伤害。

    明白,故而我很是难受,这要伤人的。不过,长痛自然不如短痛,况且此事不能你们来说,只能我来。所以上元节那日我在太常府碰见她已经说了。不过她和我说过,既不能相吁以息,相濡以沫,莫若相忘于江湖。

    若真是这样,便好了。希望她见过我们后,能有个自己的如意郎君。

    伊人又叹了口气,忽然似乎有所发现,就在我身上指点起来:从小把养你得白白胖胖,身上一个疤都没有,现在却到处都是伤痕,让人好生心疼。

    正好擦完,我把她圈在怀里;不许这么说。

    言毕以口封口,亲了一下。

    她礼尚往来,回了一下:为何不许?

    若让孩子听见,会问娘亲为何这么说,仿佛爹爹和我们一样都是娘亲养大的。

    那不是事实么?

    你那时就一个比我大三岁的小女孩,都是张叔张婶做事,你充什么长辈。

    可后来,还不是我教你读书认字,给你做饭洗衣服。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过说起来,我倒真有些想他们二老了,不把他们接广信么?

    我也曾想过,可那里或湿热或湿热。张叔有风湿,怕去了他享不了福,反倒受罪,张婶身体也不好,这一路颠簸,怕又落下什么病来。我思来想去,感觉就留在襄阳还好点,毕竟那里他们老两口这么多年住下来了,熟人朋友多,照应也多。而且,那里有官仆专门照顾他们,这样可能更好。这次回去,我们拢一下襄阳看看他们二老。

    恩,就依子睿的吧!

    伊人忽然笑得痴痴地问我,如果她怀了孩子叫什么名字,还有佩姐姐的孩子,想起个什么名字。

    我沉吟半晌,银铃似乎有些失去耐心,说我一点都不上心,根本不关心她们。言毕就要发火,手就势而上。我立刻说我想到名字了。她却忽然轻松起来,还说,就知道要逼我急了才行。

    狡猾!我哼了一声。

    说啦说啦!她倒一时没有打算撒娇。

    我们能得以在一起,是经历了水深火热之约的,故而女儿名淼,儿子名焱。

    恩,听来有些意思,淼儿,焱儿,都挺好听的……那佩姐姐的呢?

    我和佩儿的孩子便取广信二字:儿子叫广,女儿叫信。

    不过孩子们名字是不是有些没有规律?

    那又如何,这样一看一听就知道是谁的孩子了,避免外人拍马屁拍错,省了许多尴尬。

    子睿想的还真远。

    恩,你逼急了,就想多了。

    这样好么?

    至少没什么问题吧?

    那如果我们还有孩子呢?

    银铃的便森,晶,鑫,畾(古磊,垒),犇,聶(聂繁体),品这些。佩儿的则襄,阳,汝,南,征,羌,长,沙,潭,中之类。

    谁帮你生这么多?

    你和佩儿喽。

    才不哩!伊人这声似乎带有越人口音,更是可爱。

    这个你没得选择,我谁都不要,就要你们两个帮我生。

    要说我的身体恢复能力还是很强的,不是说腿上的伤已经痊愈了,是指我在信天地弘义,履人伦大节方面已悄然重获战斗力。

    于是,重整旗鼓,一鼓作气,三番五次,直大获全胜而归。

    只是参与作战部队似乎急需休整。

    于是我又昏睡过去,直到被饿醒。伊人也在我的身边熟睡,我刚醒,她便似乎惊醒了,眼睛几乎都睁不开,却笑着张开双臂和我拥在一起。

    我拼命吃着饭,我知道我吃得越多,银铃越开心。她有一条非常简单的判断依据,能吃了,便是身体好了。

    那日下午,我和我的夫人就在屋内喝着葡萄酒聊天。不过,银铃说自己不能喝多,怕一旦怀孕伤着孩子。所以她似乎更喜欢欣赏手中雕刻很精致的玉杯;还说这杯子可能是蓝田产的玉。听她说来,似乎蓝田就在以前的上林苑内,现在连同灞浐二水一起被划在了外面。她的各种典故大多是从佩儿那里听来的,真希望佩儿也能过来和我们一起。不过可能佩儿不会很满意现在上林苑的情况;而且,当她们两个都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反倒不知所措了。

    子实终于避难归来,看着我们的脸部表情,更加放心大胆地过来倒酒。还问我,明日如何安排。我说安排轻车,我带着你的银铃姐到处逛逛。我特意加重了你的银铃姐这个部分,不过此人装作牛饮,毫不关心,只丢了一句好吧。

    还顺便夸了我一阵今天给那些官员安排下面几日事情的那一场,说我表现得极是凶悍老辣。

    我心道,你如果似我这般恶梦做到醒,怕你比我还凶横。

    晚饭后,银铃说要出去见见人。我知道她要见谁,让我有些不放心,但是觉得这也是应该的。便让她去了,自己随便看了看各种奏报竹简,却定不下心神。

    这日,身体似乎还不是很好,还做了那么多辛苦的事情,银铃又不在身边,不一会儿就便觉得困倦难当,很快就倚着榻睡着了。

    仿佛有人来,在榻边替我整理被褥;然后银铃回来,又好似二人聊了一阵,给我整理被褥的人便退去了,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

    银铃似乎在我身边半天没有睡,好似替我擦了擦头上的汗,塞好我另外一边的被角便躺在我身边了。伊人并未立刻睡去,却摸了摸我的胡子,好像还亲了我面颊一口。

    伊人可能和我还说了什么话,但是我却什么都没听见,也可能听见了,却在睡着后完全忘了。

    总算这夜没有噩梦伴着我,又仿佛是一睁眼天便大亮了。

    醒来时,伊人仍在我的身旁,水灵灵的眼睛就这样看着我,却没有说什么话。看见我醒了,她笑了,调皮地用小指头点了点我的胳膊,示意得在怀中为她留出空间。

    我呵呵一乐,把她圈在怀里,刚睡醒似乎自己脑袋有些木,竟忽然问她,你感觉你怀上孩子了么?

    胸口上立刻挨了一拍:哪有这么快的,即便有孕,至少得过一个多月才会发现的。

    哦,我是真的希望这次能让我的银铃怀上我们的孩子。

    银铃不说话了,头埋进我的怀中,再不就我的无知言语什么了。

    我知道自己对于这个方面完全不懂,小时候一直认为那个东西就是用来撒尿的,还感觉很方便。后来经街坊不知那位大哥的教诲,方知道男女那个地方不一样的。为此我还爬到家里洗澡的上面梁上偷看了一次那时的姐姐银铃洗澡,才确证了此事。似乎那还是我刚懂事以后干的事情,着实大胆得紧。

    再大些,自入书院,与云书这干人待一起,自然就会常被灌输如何信天地之弘义,履人伦之大节这些事情。

    不过我真的还不知道怀孕要多久能被发觉。

    毕竟书院里全是男子,陈哥也从不介绍这等经验给我们,即便有女子,估计也不会理会我们这种问题。不过未尝不可以让书院里多一些女孩子,说不准大家能更用功些;比如黄先生那个长得和陈武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女儿,她就让孔明努力了许多。

    那日早晨吃了些东西,自然就要讨论去向。

    今日我们干些什么?

    昨天和子实说过的,今日弄辆轻车带着我可爱的银铃出去晃晃,这地方大,多了我们也去不了,就去看看昆明池吧,离皇上来还有一阵子呢。

    你腿没事么?

    坐车么,又不是走路。

    好啊好啊,那我这就梳洗稍微打扮一下。

    好……的……你不梳妆打扮也是美丽得紧。

    心道,以前你带我出去玩可不是这样的,换作我带你便这么麻烦;尤其这声好的略为迟疑,险遭毒手,亏得为夫实在是个危急时刻的人才,否则必难幸免。

    伊人笑着丢下句油嘴滑舌,便着几个婢女去帮着她了。

    顷刻之间我就穿好了,结果发现穿反了,脱下重穿一遍。穿上后发觉有个什么东西顶着我的背,再脱下来仔细寻找,便看到有片不知何处散落的竹简插在衣服里面衬里的一个小破洞上。取下来,又穿好衣服。看银铃没有出来,正好无事,就翻开一个个榻前几案上的竹简,为这位老兄找个归宿。

    全部翻过,居然还找不到谁有这个缺失。感觉奇怪,便看了看竹简,上面内容只有一句“夫智敬上”,立刻做贼般四下张望,还好无人。自然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可能原物还在银铃那里,便先收好,不可给其他人看到。

    托着腮帮子坐在榻边,除了等自己的妻,一时仍然无事。又看看四下无人,从袖中掏出又琢磨了一遍那片竹简,总觉得像故意拆下来的。不知道银铃拆下来有什么意义,实在想不出什么缘由,就又收了起来。

    秋鸾端水进来,正好渴,赶紧喝了几杯。

    让她去外面看看有无车驾,她说有,早有人等着了。问她宋大哥有无回来,答曰昨天夜里回来了,还替她们买了些新衣衫鞋袜。我说那就把他叫来;答曰还在睡觉,是否现在叫起来;我说那便算了。还问了问张林在不在,据说一早就没有看见踪影,昨天晚上和她说过,想帮她打一只鹿。

    让她退下去,依然无事,把几案上十几斤竹简又看了一遍,基本内容心里都早清楚,尤其是做过那梦后,感觉有些内容背都背得上。

    又翻看了腿上伤痕,那药似乎就有结疤之用,只见乌黑龟裂的疤在腿边划下三道,其状确实有些可怖,赶紧包上。

    我折腾了这么久,伊人居然还没有梳洗打扮完。

    于是只能愤而选择睡觉,某一向精于此道。老师和别人说话,甚至吵架,我都能在旁边毫不受影响地睡着,这可又是我的一项天赋。

    这就快多了,闭眼睁眼之间,银铃便出现在眼前了。

    不过情况略有不同,我似乎呆了,立刻翻身起来,完全不顾及腿上伤痕地站了起来。端详着我的妻。

    原来女子化妆前后竟有如此大的差异,原本清丽可人的银铃忽然可用貌美不可方物描述。想到宋玉——自然不是我越国的那位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终于明白何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眉如翠羽,腰若束素,齿若含贝。”注1及至嫣然一笑,立惑其夫,恐其出而迷上林焉了。注2

    我除了还能认出她是我的银铃,其他我一概不能确认。比如,我此刻是否在梦里。

    但我立刻感觉有些不好办了,左右看看,冲着银铃身边的婢女道:我的礼服何处?快去寻来。

    伊人盈盈走到我身边,身上穿着红色的礼装,替我整了整衣衫:你还穿着我给你做的衣服?

    恩,那是你做的。

    都旧了。

    旧的好……穿着舒服……呃,你怎么不穿白的。

    以前咱们是布衣,现在咱们不比往常,毕竟子睿身为辅政卿,我为君妻,在这些人前需做得样子,才能为那些人所敬。

    那铃儿替为夫梳篦一下头发吧,今日铃儿美极,为夫不可堕了我等园游的派头。

    你称我铃儿?

    恩,自然,你既自称铃佩二人,你佩姐姐我还叫佩儿,你如何称不得铃儿?抑或叫你小猪,或猪儿如何。

    伊人化了妆,似乎脾性都变好了许多,只是稍微揪了揪我的耳朵,轻哼了一声,却笑了起来。

    为妻出来,就想让子睿看看,因为以前从未如此,我也不知道我这般打扮如何。她低头自己看了看自己,举起右手袖子,稍微晃了晃,笑容中兀自有一些不确定的样子。片刻,却又有了一丝愠怒,未想子睿如此惫懒,居然又睡去了。

    美极美极,为夫嘴拙,不会夸人……不过,其实我身上某物可证明此言非虚。

    伊人脸一下红了,却笑得更欢。我不想说亦不敢说等你半天之类的话,避免遭此人报复。

    赶紧在外套上了正装,还是她帮我整束好腰带,正好了冠,这番才携妻一同出去。银铃总是担心我的腿,我只能用表情和步伐表现一切并无大碍,当然实际情况只有我自己知道。银铃还是让几个卫兵搀扶着我,自己则先去和车夫叮嘱了几句,还把车上稍微拾掇了一下,在车上还不停指挥着众人如何将我扶上车来。

    上了车,张林等人也未见,也不想打扰他们,更乐得我们俩能独自出去,只带了几个婢女于一副车和数名健壮骑士护卫便出发了。

    伊人上得路来,也不怕什么人说什么,直接拉开我的臂膀钻了进来,在我怀中和我一起看着周围的景色。

    奇怪,周围景色竟忽然变得很是温馨而有活力。草色虽黄,却泛着金光,池沼乌青,亦泛霞光,其间獐兔出双入对,或者三五成群,常驻足看我们,有时又会被马蹄声喝退,欢快地窜入草丛树林之中。也不知道张林要到哪里去射鹿,似乎苑里这种东西很多。地势渐高,周围常见别有形致的山包在其侧,植满苍松翠柏,有别苑离馆微微隐现于其中立于山边池旁。日头虽低垂终南山上,亦放着暖暖的光,照得人好生舒服。

    不过看着日头觉得有些奇怪,这一出发车似乎就顺路往西南去了,我有些纳闷:不是要去昆明池么?怎么子实说昆明池在此西北,我们这车这似乎要往终南山似的。

    先去看看石闼堰。

    石闼堰是什么?又是佩儿告诉你的。

    这个却不是佩姐姐告诉我的了,子睿可知昆明池是干吗用的?

    仿佛是孝武皇帝要练水军对付西南夷。

    伊人摇摇头,不光为如此。

    巡幸玩乐?

    亦不完全。

    那还能为何?

    老百姓每日需如何?

    吃饭。

    脑袋上立刻挨了一下,不过此人似乎也要注意自己今日的形象,还贼头贼脑周围看看。

    你这饭桶,就知道吃饭,你不喝水么?

    得喝……哦,供应长安的饮水?

    恩,子睿可教……我两汉四百年,约四年便有一年旱灾(实情),修的那一年(元狩三年),适逢天下大旱,好多河都干了,建章宫旧有的太液池(水取自渭河)远不能保证长安供水,另一长安供水的蓄水池镐池也干了,所以就选在镐池之南修了昆明池,不过这个名字确实是因为那时通西南,皆阻于昆明,孝武皇帝震怒,故而以此为名,称必取之。我们去的石闼堰就是昆明池的水源入口。

    铃儿如何知道这个?

    父亲教的,说道一城百姓之需,首当其冲就是水。他说以后若是你做到县令太守或许用得着,便提到了这个,让我有机会看看各地的取水之法,教习与你,未想到,你不到二十成了一方诸侯。那时父亲就专门提到了上林苑的昆明池,可惜父亲也没有见过。我跟着你在洛阳的时候查了些典籍,却不得其要领,便想着带你看看,对你也算有裨益。

    甚好,为夫一向不太注意这些,也正好看看。不过看你似乎更好!

    子睿又不正经了。

    不过据说这也是二十多里路,我们马车虽然轻便,但是银铃让车夫稍微慢些,避免震动过大,让我伤口开裂。所以,这就需要个把时辰的时间了。

    所以路上我们开始聊,聊出不少令人不安的话题。

    不过开始似乎一切都还好,我们聊到了越国,我从里面的袖中抽出竹简让银铃收好,问她为何从她的信中取出这根;她却说不是她的信,而是给佩姐姐的;我惊问为何;答曰,佩姐姐学识既高,又才思敏捷,恐黄姑娘亦难出其右。只是嫁与你,她从不在你前面表现,怕令你自惭。这信,她一看怕就能明白这句敬上之辞何出;我看你信前面都甚好,佩姐姐看到怕乐得想起就拿出来看看。偏就这最后一句碍眼,想来想去便抽去了,换了根无字的,就当你那一句待得归去之日,再与爱妻共叙相思之情为结尾了。

    铃儿倒记得很熟……不过,听你这般说来,如此安排确实很好。

    哼,往日在广信不好好哄人家,出来才念人家的好,佩姐姐跟着你可太屈着了。不过有她教导孔明,孔明以后才学不可限量。

    哦,我见到了蔡伯喈太常大人的女儿,名琰。年方十二,极是聪明伶俐,模样也俏丽可爱,我很是喜欢……

    子睿……你什么意思……

    你别想歪了。孔明快十岁了,我想在他十一二的时候就给他定一门亲,那个小蔡琰,我看着就觉得很好,到时候把他派过来给蔡伯父看看,蔡伯父原本才学就卓而不群,又爱才如命,咱们孔明这等聪明绝伦的孩子,又长得岂止周正俊俏可形容,我总觉得一定能成。

    他还太小了吧?

    那又怎么了?老爹说,如果我从小和他生活在一起,在我十岁关头,就给我结上五六门亲……哎哎,那是老爹说的,和我无关……所以,我打算先给小孔明结上一门。说实话,本来还想着咱们的孩子的,不过想来,岁数差得太多了,怕儿子不喜欢,就算了。

    幸得在外面,伊人也知道注意形象,下手时间不会很长,力道也不会很重。所以,我摸了摸耳根就感觉好了很多,于是这边我依然兴致勃勃谈着我给我们家这个成员的规划。

    若他成了亲,过几年就丢给他一个县管管,看看他行不行。如果行,到我去洛阳辅政的时候,咱们的广儿,焱儿若还没有能自己主政,就让他们的孔明大哥辅佐他,我好带着你们去洛阳。如果他还能行,我再入朝辅政之时就带他到洛阳去,回越国的时候把他丢在个两千石的位置上留给父亲。然后,只要小蔡琰不是很反对,就帮孔明再攀一两门亲事,把他在朝内的位置弄稳了。如果这小子真是个大才,到他四十岁左右来去,和父亲老师他们复丞相衔,就让孔明当着,我就不用辛苦了。

    子睿想的也太远了……

    没办法,为夫我实在不是这方面的人才,有些东西就是不懂,有些事情懂了,又不愿意做。我和这个朝廷里的绝大部分人不一样,这我没有办法。

    子所不欲,勿施于人。子睿为何非要孔明如此?

    他五岁里,来我们家,衣服上就绣有孔明这个字,他的父母对他的期望很高吧?我定要使他父母愿望得偿,也不枉他在我们家长大。为兄为姐,这亦是我们应尽之责。而且我不懂那些事情是我笨,孔明可不笨。

    我就喜欢我的笨子睿。而且看来喜欢我家笨子睿的人还挺多。

    你说黄怡?你们昨晚谈得看来不错,那么晚才回来。

    还不止她哦。

    还有谁?

    还有你的婢女们,尤其是那个叫……

    哦,也许我比较好说话点,也不会怎么苛责她们。我能感觉她要说出什么名字,所以我赶紧打断,我可不想沾染这许多事情。其实,今天早上我发现她似乎有意没有带某女去梳妆,此行也没有带她,我就能知道是谁了。

    恩,我的小好人宝宝,是啊,是啊!

    铃儿话越来是不正经。

    伊人在身边笑得很是妩媚动人,只可惜轻车无可遮蔽。否则,定要继续做些事情,身上某些部位显然非常积极,还好我的脑袋还是目前的朝廷,其管辖还算有效。

    你去潭中后,佩儿姐姐与我无事。忽有一天她兴致大发,就替你卜上一卦,要问你这一年吉凶。要说佩姐姐倒什么都拿得出……卜后她翻开自己的各种推演之简册慢慢解之,大皱眉头。

    怎么了?

    说你这一年尽犯桃夭……不过我看到有一句君子能守,无咎。劝她,说子睿如此英雄少年,该会如此,既然其为君子,当无咎,不必在意。

    什么意思?

    就是那种花花事情会来得特别多,不过你老实,不会负了我们……

    还有其他的么?

    还有辞注经年命犯水厄,所幸并无大碍……其辞在一册内有注曰:有隐人助之,可得以保。啊,是不是不该带你去昆明池。

    我的命运自己都不作数了,别信那些爻堪之辞。我给她看看自己的断纹掌心,看得银铃长吁短叹,总算憋掉了这个话题。

    时近正午,我们终于来到那个叫石闼堰的地方。注3此地地势较北稍高,一水自东南从终南山间往西北流来,此处水中有一座矮石坝斜横与水上;银铃称此水为交水,此坝为石碣。此时节,水位不高,交水在坝下为坝所阻全部流入一条往北的渠道之中了。银铃说,顺着这条往北的渠道水就注入昆明池了,再往北就到。她还仔细看了看,忽然恍然大悟,说原来水势大的时候就从石碣上流过去,注入沣水,而不至于全灌到昆明池,以至于最后淹了长安。还释义道,取名碣者,其义阶也。

    她很是兴奋,显然把典籍中和眼前的东西对上了号,想明白原理后很是开心。我也很开心,看着这个简单而有效的方法,心中多了很多想法,只是有些乱,不能一时明了。

    那为何还要建昆明池,只要一个石碣和一条同往长安的水渠就行了。

    那就这么一直流啊?自然需要一个蓄水的地方,而昆明池就是那个蓄水的地方。这石碣是为了排洪防涝,而昆明池为得就是蓄水防旱。平日里,你的脑袋还真不好用。

    伊人兴致正高,在石闼堰用过一餐,便立刻催马夫转向而北,这一路,马夫也不催马,车却挺快。银铃觉得奇怪,终于轮到我批评她一句,我们相当于在下坡,车不用拉自然而下,马不用催,自然奔行,铃儿脑袋竟也傻一回。

    倒不是我多聪明,这冲锋陷阵之事于我多矣,这上下坡带来的辛苦和便利自然比她明白得多。

    这报应是一定的,她先四周看了看,虽然耳朵没有遭殃,大腿上却挨了一揪。忽然她像自己犯了大错一样:没事吧,腿,疼么?

    我本来没什么事,忽然做恶心起,又想逗眼前满脸歉然的银铃开心,脸上先是宛若无事,静默几个须臾后,忽然龇牙咧嘴,然后便说好疼啊!

    伊人立刻笑得如马车般刹不住,最后只能在我怀里哼哼,说我还真坏。

    这一路又是几十里地。银铃贪睡,兼路面还算平稳,伊人很快就在我怀中睡着了。我本还想看顾与她,这摇着摇着着实催眠,很快我也睡着了。

    醒来似乎已近黄昏,眼睛还在迷离时,就能发觉我们来到一个烟波浩淼之大泽之边,水中有一巨大的观伫立,其身宛若树状,其下上有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形拱立。

    昆明池!伊人似乎又被我闹醒了,不过她看着前面景色毫无怪我的意思,语气充满着快乐兴奋。

    昆明池,据说方圆四十里,可在我的眼中这就是一片海,周围没有什么风,可是池水依然不停地拍击着岸边,更加像海边的情景。银铃完全像回到了小时候,欢快地与我指指点点;我却在琢磨,这得要多少人挖多少时间,有无如此之大的必要。

    注1:有删节,查明原文此段对比就知道我删了哪几句。

    注2:汉代人化妆和现代人审美观点有较大差异,其实看了《汉武大帝》的人心里都有此论,避免大家看了心情会有波动,我把所有天变里女子化妆稍微比较具有现代人能接受的方式,诸位看官,不要为此事计较了。

    注3:请参考黄盛璋《历史地理论集》。

    ;

第一百五十九章 昆明池

    天变

    第二卷天变

    这年的正月里,上林苑中已经很暖和;只是临近傍晚时,这个池边却一阵阵刮起了风。

    水边一个正兴奋地四处张望的华衣少女忽然感觉到了阵阵晚风带来的丝丝凉意,缩了缩自己的肩膀,后面不远她的夫君——一个满脸关切的高个少年立刻从车上唤着妻的名,跳了下来小跑了过去,将她拥入怀中。

    少女兀自有些紧张,指着她夫君的腿,不停地问着什么。少年摇摇头,也指着自己的腿,说了什么,说完在妻子的指点询问中又不停摇头。

    少女终于安下心来,带着甜甜的笑意,就依在夫君的怀中,一边看着景致,一边叙话。

    这个年纪的夫妇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他们或谈或笑,或娇嗔或逗哄,或甜言蜜语或轻声细唱。天可能都觉得有些嫉妒了,便很快黑下了脸。

    于是他们终于醒转过来。

    子睿,今晚我们……回去住还是如何?

    你都说这话了,按说我们就不该回去了。

    哦,这子睿都听出来了。伊人吃吃地笑了。

    我耸耸肩膀:咱们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这还听不出来么?

    那能住哪里?这眼前尽是亭台楼阁,都像是些巡幸赏玩的地方,没一个像能住人的地方。

    你这问题跳得真快……嗯,这个事情好像子实与我说过,这里有射熊观和长杨宫,南边我们来的路上应该有个细柳观。水中间有豫章观,该就是那个吧?

    该就是的了,不知为何建成那个样子?

    恩,像颗树,下面还雕了一圈人。

    哎呀,说啦,我们住哪里呀?铃儿都听我的宝宝夫君的。伊人晃着脑袋,开心得紧,似乎发簪要被甩落,才忽然停下,小心翼翼开始作淑女状扶起自己的发髻来。

    嗯?铃儿又调皮了,怎么能……在这里这么称夫君的。我点点了她的鼻子。

    那如何?啊,莫若这样……妾身且问越侯殿下今夜何处歇息。伊人也算拿得出,一切依礼,现在怕佩儿都不会如此这般低眉顺眼地和我来这一套了。

    银铃今日可真有些顽皮。我有些紧张。

    伊人也学着我四处张望,却随口一句就能把此句推过:快啦,还有很多人跟着我们,他们也得吃饭睡觉。

    长杨宫咱们自然不能住,附近馆舍也无甚兴味。铃儿看这个豫章观如何?我们可以先乘船游池,如是好住在船上也行,若是不耐水上颠簸就到豫章观歇息。

    正合铃意,子睿深知吾心。

    车夫就是上林苑内的,自然知道地方,片刻即到该到之处。却是那个暂行司沼水监领着一帮小吏出来迎了我们,那日在平乐观周围一堆人,他还算规矩,今天得空乘机一番谄媚及阿谀奉承实在有够令人生厌。不过夸越侯夫人美貌这等话,未想他也夸得出口,而且还颇有效果。看着银铃脸上笑得更加开心,心道女子怎么听见这种话就感觉丧失平日理智了;不过既然银铃如此开怀,也就没有打断他的话,连带着谄媚我的话,也能听下去两分了。

    我做了件应该令他很开心的事情,我问了他的名讳,还作势记了一下,反复念叨了几次他的名字。

    其实,此人若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能让我记住,我八成会把这种名字在几日内忘掉。不可否认,这是我的缺点,不过我大抵能记住所有人的脸,到时候作熟悉状招呼他就是了。

    银铃知道这事,后来她私下问我,你是不是要让那个官吏对我感恩戴德,以后他若得升迁,自然会认为是我举荐。我说自然,他夸你都快把你夸飞了,为了他这阵口水,也该给他个好点的念想。况且这般还能让他给我们安排更尽心。

    自下所有要求,都称照办,还又赞我体恤下吏,要求的都是些简单的事情。我本不是什么士家公子,从小就是有地方就睡,有东西就吃。我所要求的亦不过是给我条船,累了也能歇息的那种;我需巡视一遍昆明池,说不准还要顺着水道到处转转,看看一路风景,皇上来了,也能帮着引导。这后面的自然是冠冕堂皇的话,不过这一圈转下来,看到好看的地方自然会记住,到时候禀报给我那位义父陛下也算我尽了心了。

    他问我要不要豫章大船,我说不要。其实我不知道豫章大船是什么,但是听得一个大字就觉得不妥当。只为我们两个人,最多算上后面的十来个人,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还是银铃指着水边停的一艘挺漂亮的游舫,问道此舟可否,那人立刻便说,既然越侯夫人看中,自然可以。

    随即命下人赶紧收拾归置,只听此人口中不停指挥催促,亦不消片刻,船上一应物事乃至船工庖厨皆备。

    我上船前,特意转头又确证了他的名字,道声辛苦。

    估计他应该很开心。

    船不大也不小,略宽于常见江水之中行舟,最妙在于船头船尾都起有三层的楼台,楼台之间有天桥相连,实乃携妻观景佳处。此船宽阔,虽然速度不快,在水面上却甚是平稳,倒是适合晚上歇息。

    我让那些随行精骑和侍女们都跟上来,自己寻歇息处,亦可随意观景。看着众人颇是开心领命,便命庖厨生火做些东西来吃,自然这个是最要紧的,不过,我说起来似乎并非这样。

    下令船工开船,我也不知道什么路线,只让他们带我们绕池随便转转,选些景致来看。

    而我自然在上面与我的银铃携手看着身边种种,上看迢迢星汉,下看无边夜色。随着岸边灯火的逐渐远去,银铃心情也就越发轻松起来。

    豫章观顶上忽然亮了起来,眼见着闪出了明亮的火光,将原本昏黑的昆明池立时耀出粼粼红光。风不时吹过,深邃的昆明池荡漾起一道诡秘的光晕,悠悠地将我们所有人连同船一起包裹其中。仿佛这池中有着什么秘密,不想让我们得知,而将我们圈在其内,拒在其外。

    为什么那个地方叫豫章观呢?我皱着眉头看着那团跳跃的火焰问道。

    你是讨厌随侯吧?

    这你都能猜道?

    父亲和我提到了你打算回越国的军队部署,而且我也知道你以前和袁术有些交恶,故而能猜到。为何叫豫章观我不清楚,可能还得问佩姐姐。不过说到这里,我倒真有些事情要问你,其实我真的没有想到谢沐。但是听父亲复述完你的话,又觉得有些道理。如果互换立场,你很可能如此安排。不过可不是所有人都会如此冒险的,尤其一旦攻击失利,这支远来之师粮草这些如何筹措。

    一抢我们的粮仓官库,二趁秋收之期而来。所以攻击时顾忌会比较小,防守起来也不难,总之就是冒险,但是这个险值得冒,否则徒劳无功还劳命伤财,这种事情我不会做。

    子睿之谋颇有灵性。可我当年教你孙子兵法,你却为何总也记不完全。

    这种东西何能死记硬背,知其究竟便行了,我倒恨不能尽数忘却,如此才能活用于心,亦可免枝枝节节干扰。

    听来有理,据说当年霍公去病便从不读兵书,那你为何用计总是过险?

    铃儿啊,你当对方都是笨蛋么?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我不信对方都是笨蛋,按道理设计,别人也能想到,自会提防。当我设身处地地考虑对方如何想,对方如何动,便感到按兵书而出的很多计策都是平庸之极的。这时,对手甚至我自己有时想都不敢想的计策才成了妙计巧计。不能为他人所虑,才是最安全的。韩大将军背水列阵,西楚霸王破釜沉舟,皆是置身死地的计策,可都要比为夫要险得多……不过铃儿从不用险,可也是一直打胜仗啊!而且打的胜仗可比我多多了。

    我兵比对方多,将比对方强,粮也比对方足,武器远较对方精良,这种仗输了才怪,赢了完全不稀奇。

    为夫不如你稳。如果碰上是让我打上你所有的仗,我真吃不准能否全胜。

    子睿竟如此谦虚,咦,那个莫非是石鲸么?

    船的右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个长长的鱼一样的石头,在火光中露出红白色的光芒,不过这条鱼的样子有些奇怪,像是一条鲈鱼拍扁了刮背鳍,翻转了尾巴的样子。听银铃说,这是一种巨大的海里的鱼,孝武皇帝时候就雕刻在此处了。注1

    我确实是个无知的人,我从没有听过什么叫鲸。金倒是清楚很多,尤其是忽然发现船上很多雕饰物品都是泛着这种光。

    银铃似乎也注意到了,伊人立刻忘却了水里那位,开始到处寻找观看着各种雕刻的纹饰,和散落各处的饰物。一个个看过,兼而品评,不亦乐乎。这个我又不感兴趣,尤其是伊人说出一个个我闻所未闻的名字的时候。不过,既然银铃如此有兴趣,我就自然带着笑,跟着她声声惊讶声,加几句:怎么了?是么?哦,原来如此,确实有意思等等。

    我的名字谁起的?当银铃发现船后有两个相对而立“我”的纹饰并笑出来后,我难得问了句非口水话。

    父亲提过,当日狱中不敢与你起名,怕一旦泄密为人所害。既然让你姓谢,你自成一族之始。父亲和几位朋友商议,令尊……我的亲公公有不祭皋陶公之典,兹令以后清流入狱人人拒祭皋陶公。因其后人姓谢,音同獬豸最好,那时还争论了致至直治志智诸字。父亲思前想后说莫若谢智为好。其名智者,念其尚处襁褓之中,望其聪颖好学,能辨是非。长大之日,能效其父,登高一呼,慨然有涤清天下之志。父亲还说,他后来还看了一个叫南华子先生的占卜图谶,便觉得你叫这个名字更是极妙。

    那个图谶说的什么?其实我心中还在念叨,你可知我并不是那个獬豸,这事真不知道何时和你们说好了。

    这就不知道了,我在越地那阵常问,父亲都笑而不答。只说,这个可能现在在皇上那里,自己这么多年早忘了。还说,莫若不知道为好。

    皇上?这个却有些麻烦了,真不知如何问好了,为夫着实好奇。

    铃亦好奇。

    船一路向西北而去,豫章观上的灯火也渐渐成了一颗远远闪烁的星星。而岸边的灯火逐渐清晰明亮起来。

    风大了起来,怕在最上面让银铃着凉,便拉着她到了二楼给我们安排的卧房中歇息,随便打开扇窗户,就我们两个人,互相携着手,就这样说话——当然吃饭时候得换个姿态。

    当晚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吃了晚饭。银铃说下午一直在睡,所以吃得少。场面上很快就变成笑着帮我夹肉夹菜,将她面前的鬲缶等物逐渐移到我的案上,再把我前面空的器皿拿走。全不消那些婢女在旁服侍——银铃早早把她们打法下去让她们自己去吃饭——她在就行了。

    这点上子睿倒一直没有怎么变。

    那是自然,我心道,饭桶就是饭桶,不因桶内米饭多少而定。

    通常吃饱前我不会说什么话,最多带上傻笑看着她。然后嘴里不停塞东西,因为如果说话,通常又会被数落——嘴里塞满东西时,不许说话。

    最终,当我依在榻边幸福得打着饱嗝时,伊人笑得更开心了:当真二十年没有变,小时候请奶娘都需请三个,你也算乖的,就是常哭,张叔张婶看看你那下面没有什么污秽之物,就会笑着说,二少爷又要吃了。

    谁说没变?我终于有精力说话了:开始叫了你十几年姐姐,后来叫你银铃,今日才叫你铃儿……唔,我什么时候能叫你姐姐的?

    你能叫人挺迟的,我都怕是我捂你把你捂傻了,后来想起来就哭。大概三四岁吧,你忽然能叫姐姐了,那时我虽然还是个小女孩,却开心得不得了。不过小时候和一帮街坊姐妹可能把你折腾挺惨,那时候也不知道,就是疯得很,就把你当作个宝贝过家家,今儿我当母亲照顾,明儿她当娘亲看护,没事给你喂个什么水啊食啊的,结果好像真把你饭量给喂出来。

    那些街坊姐姐们……好像我长大了就再没有怎么见过了。

    恩,是啊,十五岁前她们都得出嫁啊。

    哦,对……不对,那铃儿怎么……?

    你忘了?我们当时算作没有父母的一对姐弟啊?而且,我父亲那时说是使钱打通了关节,官吏也就不来寻我的麻烦。而且我们在籍册里都算作没有父母的人,我还推说我有早年父母定下的姻亲,只是等待那人来迎娶我,自然就没有什么街坊媒妁来寻我,故而才能等你来娶我呀!比如子玉的小妹,如果子玉不是当了皇上的女婿,他妹子这会儿也必须得出嫁了。

    嗯,江家小妹,老二一向疼他这个妹妹。等他妹妹稍微大了些,在襄阳平日里就常见他领着那个小丫头,那小丫头也爱缠着他。与我们一起,还动不动就威胁我们什么我去告诉爹爹去,搞得我们都不愿意和他玩了。以前我们都是四个人一起出没的,后来就剩我们三个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这帮小恶徒平日里也不干什么好事……现在的江小妹已经是秦彭阳公主,封邑就在秦国都城临泾边上,人还一直住在都城里,看来还是和当年一样。据说各国都有来求亲的,子玉到现在都还没有答应下来,可能是想替妹妹找个好点的,结果眼界就高了点,看这个也不合适那个也不合适,到现在还没有定下来。还有,你们拜了兄弟,却算折了我,子玉与我说需称他二哥才是,不应子玉子玉的叫。

    别理他,我见他都称老二,从不称他二哥……银铃如何知道这个事情这么多?

    长公主殿下说子睿乃吾义弟,她算你的姐姐——她自称的——我算着日头不对,该是你大几日的,怕是子玉记错了。但她是公主,我也不好直说。她说她又是你嫂嫂,我和她算妯娌,所以和我特亲厚。去了没两日便几次召见,我与她也谈得颇相得。母亲带着瑾儿去赴宴,长公主都把我叫去做陪。

    哦,要为两位皇子选妃了,那天什么情况?

    看了公卿家的女孩子们,似乎倒真是瑾儿最漂亮。而且瑾儿现下身份也最是显贵,父亲在朝辅政,还有你这个平安风云侯当哥哥。可能家里有命,那其他家的那些女孩子似乎也都让着瑾儿在期间多出风头了。两位皇子本来好像都很喜欢瑾儿,尤其是大皇子,不过瑾儿更喜欢二皇子。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二皇子反倒有些故意疏远瑾儿,瑾儿好像也有些脾气,就故意亲近大皇子了。皇上皇后也都很喜欢瑾儿,怕这个事情就要成了。

    看来银铃观察挺仔细的。不过,这些小女孩子家的事情,我弄不明白。

    嗯,嗯,是啊,我家的笨子睿。女孩子家的心事,你确实不明白,倒真是有些小女孩还拜见我,问了你不少事情。哎……真不明白,父亲干吗给你取这样的字。

    不知道,他不是希望我聪颖好学么?可惜有些拂了岳父他老人家的好意。我真的很佩服当年的很多人,他们如何能为几乎素昧平生的党人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父亲说……他们身已死,我等尚存之。存之则有后,若不保其骨血,岂不令忠臣良士断嗣,故而为之。

    我再把银铃揽入怀中:苦了你了,你比我大了三岁,却替我做了那么多事情,为夫着实惭愧。

    无妨,子睿能冒天下之大不韪,非要来娶我,铃已经很开心了。

    嗯,那自然,铃儿终于不和我争四岁五岁的,我也就很开心了。

    我比你大了三岁多,若真是你姐姐,争争无妨。可如果是你妻子,却真怕自己老了,你嫌弃我们了。

    我把她裹在怀中更紧:不会的,初生时,你是比我显着大很多,可现在我已经显着比你老很多了。以后,我们就这样牵着手,一直到老,互相看着,互相扶着,你叫我老头子,我叫你老太婆,还有谁会在意,谁比谁大?

    银铃忽然说道下次我得带佩儿一人来一次。

    虽然话跳得厉害,我却立刻能体会其中所有意味,回忆最近所想的种种,心中忽然清明了。顿了一顿,笑着说,都带都带,一个都不能少,包括孩子们也都带上。我以前都不知道如何面对你们两个在一起,当时是我死皮赖脸要娶你们两个举世无双的女子,算占了天大便宜,不能口上说要照顾你们两个一生一世,一转身却把孤单尴尬留给你们,我岂非禽兽不如。

    子睿如何这样说自己。

    智本庸人,才学人品皆远不及夫人;又不擅于处理男女之事,给你们添了很多烦忧搅扰。原本以为自己还有长项,便是勇于面对,却未想到面临两位夫人时,次次选择逃避,反把种种难堪留给了你们,让你们婚后更加孤独。哎……铃儿,你别哭啊!

    银铃一直看着我,不知何时,眼中有了泪光。

    夫君说的是真的,以后绝不让你们再为我的怯懦而悲伤,不让你们再一夜夜独卧空床。

    那今日我们就早些歇息吧。

    言毕伊人一边轻轻擦去眼角泪水,一边走出卧房去安排了些事情。

    这一去时间稍有些长。她进来时,既不登榻,也不唤我起来,只是打开了一边的窗户,让我朝外看。

    岸边不远处能看到一座石像,周围有颇多灯火照耀,银铃又推开了右边一扇窗页,看到一尊和左边差不多的石像,也是类似光景。

    那是牛郎和织女的石像注2,银铃如是说,上应天河星位,据说在豫章观上看,正好对应天上情景。七夕之日,若皇上驾临,会命军中矫健者将他们拉在一起,第二日再分离。

    我没有说话,只是和她在一起静静看着窗中两座石像,他们应该是对望的,却不能在一起。

    那夜我又看见银铃流了泪,我却觉得这是一种幸福的流淌。

    后面几日,我和银铃或船或车,一路将昆明池周边玩了个遍。

    追着昆明池水,直到揭水陂注3,看着水分两路一条临空的渡槽引着水进入长安城中,还有一条向北透过各自的水闸流入建章宫中,此处建章宫和上林苑之间就隔着两道各自的宫墙水闸加上一条宽阔的官道驿路。

    牛郎织女我们还专门去看了,两座石像都比我高大,还都跪坐着(跽),从雕刻完到今日已经几百年了,却依然只能这样互相守望,之间还有好几里地。也许只有皇上开心了,二人才能在某年七夕见上一次。

    镐池让银铃多停留了一会儿。此池就在牛郎像的北面不远,一座山岭之南。她说这是周代都城镐京饮用水的蓄水池。比昆明池小了许多,却淤塞得很厉害。今日在周边已经完全看不到周时都城的种种痕迹,只余衰草与朔风为伴,枯叶与飞禽共舞了。

    犬台宫据说是专门给皇上养狗的,珍藏着天下包括西域都护府收集进贡的各种犬类,甚而还有更西边的外邦异犬。即便如此,银铃却没有想参观的意思,而是主动要求避开。我知道她怕狗,虽然小时候她曾勇敢地站在我的面前替我驱赶。所以,我也叮嘱车夫离那里远点。其实现在我倒真不太怕,尤其在北地雪原中杀过不知多少条狗后,更没什么惧意;感觉比老虎要好对付很多,至少力气没有老虎大。

    上林苑之北未过渭水,靠着建章宫的地方有一个孤树池。池不大,却在池中有一洲,中生数棵杉树,皆高十几丈,因其根远较树干处肥大,彼此又极其靠近,竟真的像只有一棵盘根纠结的几十围孤树一般。注4

    孤树池边还有好几座池沼,皆有楼台宫观,不过银铃还是喜欢孤树池。她说,只可惜此时尚为初春,若周围皆是绿色,其意其境怕更是吸引人。我说到了夏季,带你们一起来就是了。

    伊人又流泪了,却笑了。

    银铃学会了撒娇,其实真是一件好事,有时,我真恨不得她一辈子都在我的怀中向我撒娇。小时候就只有她哄我,从没有过撒娇的事情,少女本应享有的在父亲夫君前的那一份快乐,伊人二十岁前从未享受过。倒是佩儿,幼时也许还能在岳父母前撒撒娇,反倒到我面前却从未如此。我的家事就够我头疼的,可偏偏我知道我还不仅面临家事。

    算着日子出来四天后,我们回到了平乐观。宋他们都问我们干吗去了;我说带着我的平国夫人整个上林苑巡视一圈。看着平乐观似乎墙面重新浆过,地面也清扫一静,心道,皇上确实该要到了。

    秋鸾似乎有些失落,听着她的姐妹们和她叽叽喳喳讲着一路见闻,却还带着笑。

    徐大人精神好了很多,据说他们也在周边转了转,不过没有我们去得那么多地方,但还算开心。据说张林的房间里已经挂了很多毛皮,最近他们几个也总有野味可吃,日子很是快活。只是我似乎听到秋鸾也喊张林哥了,这却是我觉得不妙的地方。

    这次回来,腿上伤口那边倒无论怎么走动也无什么痛觉了,只是有些痒。

    子实来的时候,似乎在银铃身边抿着嘴皱着眉头看了半天,看得银铃觉得好笑,问他怎么了,子实说,不知道玉儿如此打扮是何模样。

    不过,他掟了我一拳,分量不轻。我问他为何;他说你别胡思乱想;我说我没有;他说都在你脸上写着呢。

    打归打,子实还是拉我进屋。告知我,再有两日,皇上就到了。

    我点点头。等银铃进来时,便直接告诉她,好日子只有两天了,到时说不准你夫君又得鞍前马后跑了,到时可能又没有时间陪你了。

    银铃笑了,说没事,这是应该的。她回来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查看我的伤口,说马上这腿又得忙了。不过她很讶异,提到虽然痕迹很深,但是疤都开始脱落了。

    居然这么快,我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子实却知道,他提及兽医的药就这个好处,毕竟兽不同于人,要的就是很快止血,迅速结疤,以致痊愈,至于疤痕留得多难看,无人会在意。

    看来以后受伤,还是找个兽医给我看为好。

    旁边二人都笑了,子实笑得直拍我肩膀:我就说我说得没错。银铃倒很是贤淑的样子,一直抿着嘴,后来还以手掩之,只最后颦眉正色说了句:胡说。

    打发走众人,我拉着银铃在馆内转了一圈,银铃问我干吗,我却一直笑着不答。

    不过最终,我只能感觉自己有些傻乎乎地寻了一个婢女问了一下,那个温泉在何处。

    于是,命人在门外把守,还闩好了门,拉着一直红着脸的银铃一起泡在了其中。

    我们不是第一次泡在一起了,干吗还红着脸,不舒服么?

    舒服是舒服,可那次……我们穿着衣服的。

    我们都结婚这许久了,还不能一起泡个温泉么?

    你自己的都没有弄清在哪里,还拉着我问别人,任谁都羞死了。

    知道……很多事情上我好像就是有些笨手笨脚的。

    没事了,没事了。谈些正事吧?

    我们这个样子有什么正事可谈?

    父亲……公公婆婆和那几日和我谈了一阵,其中就谈及瑾儿之事。

    恩,父亲母亲怎么说的。

    婆婆心情大好:瑾儿想嫁谁就嫁谁,如果瑾儿不定,那就看皇上的意思。公公却说,且不说这时不能由我们定,即便能由我们定,暂时亦不能定,还得看谁是储君。婆婆就有些愠怒,说公公怎么越老越趋炎附势,也学会了见风使舵,只想着讨好未来新君。公公也有些生气,说自然不是,我想的是谁是储君,就让瑾儿嫁另外一个。

    啊,这却是为何?

    我当时也是感觉奇怪,一时想不明白。公公却说,须知皇上就这两个儿子,一皇子登基,另一皇子就得外放封王。在朝内,辅政卿可总揽朝纲,倒无什么可担心的。可这另一个因其在外,却极可能会被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所劫持,竟至扶为贰帝,挑动叛乱亦未可知。若让瑾儿一直在其身边,奸佞之人便少了很多图谋不轨的门道。况且,如果瑾儿真的为皇后,公公与子睿都变成了外戚,种种行事便有了顾忌。

    嗯?嗯,嗯,嗯……

    我频频点头,父亲所虑确是较我远甚。只是,瑾儿将不得不成为一场政治联姻的棋子,来去不再能由自己。

    哎……

    铃当时亦想如子睿般叹气,只是不便在公婆之前长吁短叹,以免失礼。

    为夫所想的却是将来我们的孩子不免为了相同的理由,可能真要葬送自己的幸福,却去与他国联姻了。

    将来的事情,现在别多想了。

    到时候,就和老大老二老四他们结个儿女亲家,能牵扯到皇上的也结一两门,也就差不多了,其他,我还真不太愿意。可惜我再无兄弟姐妹了。若能我们这一辈把关系结好,孩子们也能更自由了。呃,佩儿应无什么亲生的兄弟姐妹了,铃儿可有兄弟姐妹?

    你不是在打我的弟弟妹妹们的主意吧?

    你真有?我去越地怎么不知道?

    你不是见过我的妹妹么……父亲曾有一个汉人妻,还生了个女儿,因为父亲常年在外,可惜大娘死得早,我这位姐姐也在党锢之乱时失散了。该比我大两岁,据说只有一个小名,叫金铃,后来却再也没有消息了。后来,父亲娶了我母亲,我是长姊,我的母亲还给父亲生了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弟弟就比你小两岁,我也从没有见过,据父亲说,十几岁就让他去司隶河内温地我们司马家的私学去读书了。两个妹妹年龄尚幼,我们在越地结婚那日,你肯定见过的,不过你那天一路喝上去,估计见到时,就是有人说,你估计也不知道什么了。还有,你莫打她们主意,佩姐姐也绝不会同意的。

    那日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哥哥,那个姐姐,这个二叔,那个四表侄的,就算忽然出了两个妹妹,哪里会知道是你亲妹妹……

    你还真糊涂得可以……

    不过,我看过地图,温县就在洛阳之东北,过了河(黄河)就是。若有机会,去看看你亲弟弟,你可知道他的姓名?……司马铜铃?

    不是的,别瞎猜……他叫司马彪。

    岳父怎么会给自己的儿子起个这么骠悍的名字,听起来倒似一个我这样的人的名字。

    建宁四年父亲的一个故人孔彪去了,此公是孔夫子的十九代孙,那时为博陵太守,就在那年死于任上。为彰其功德,还是当今司徒崔烈立的碑——不过,那时他只算是博陵故吏,注5就是请父亲帮拟的词,然后父亲刚回到家,母亲就生了我的弟弟,所以,父亲为纪念故人,便起名彪了。父亲虽然一直未入仕,却叫彪弟要好好读书,还派去我们司马家私学,这就是明摆着要让弟弟入仕的。

    我回去,就让父亲把你弟弟司马彪征来,最起码先做个郎官。如果不方便,怕有人说什么闲话的话,把司马家多征几个上来。如果岳父大人不嫌弃,我就把我内弟带回越国去。

    别什么都依仗赵公,要知道,你并非他的亲生儿子。而且父亲也绝不希望靠着裙带关系让弟弟入仕。

    其实我真的想立刻告诉她,我真是他的亲生儿子。

    但是,我觉得暂时不适合。

    所以,我很快找到了话:怎么这半天你脸还是红的。

    这么热的水,能不红么,也不看看自己……

    我要能看见自己就好了……

    自后再无大事。

    二日后,帝幸上林苑,见上林苑内种种,龙颜大怒。

    下旨,斩上林苑令,丞,尉,诛其族。

    原本,应该就这样过去了,一切如最初他们的计划那样。只是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站了出来:且慢,臣越侯智启奏陛下天听,不可多伤人命。

    注1:鲸鱼不是鱼,是哺乳动物,它们和人的亲缘关系要远远近于它们和黄花鱼。

    注2:今此二石像尚存,不过牛郎织女传说起源地今仍在争夺中。

    注3:昆明池下面的二级蓄水池。

    注4:原描述出自《西京杂记》。围,一曰双臂圆抱,多用于计数树粗;一曰双手拇指食指相比之圆轮,多用于描述人腰粗细。

    注5:此碑存在曲阜孔庙中,不过和司马德超并无什么关系。

    ;

第一百六十章 君子不器

    第二卷天边

    皇上一挥手就止住了我,“越侯无需多言,朕知汝要说些什么。念尔还有忠孝之心,就当你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想,与朕退下去吧。”

    言毕在群臣中扫视了一下,最后对着孟德兄说道:“魏公!越侯身体不适,就烦劳爱卿去吧!”

    孟德兄立即领旨拜离。我急急往后倒退几步,半身拦住孟德兄离去之势,再次跪伏。从孟德兄那里看向皇上:“臣万死敬乞陛下开恩,容卑臣禀告。”

    孟德路过我身边停住,以手捏了捏我的肩膀,应该是示意我不可再说。我使了大力却只是耸起肩膀少许,作势拦他,却是希望让他知道,这牵涉上千条人命,无论如何我必须再说。

    皇上哼了一声,竟要拂袖而去。忽然父亲和老师双双出来,互相看了一眼,老师先往后一退,父亲朝老师稍一点头再转身拜伏开口:“有罪臣启奏,犬儿斗胆,但念其亦身处辅政之位,请陛下听完其言,再做定夺。”

    皇上眼睛仔细打量了父亲一阵,又看了看老师,我看到老师点了点头。皇上总算似乎消了点气,又哼了一声走回来,坐了回去。

    “下面那个混帐东西给朕滚上来点,那么远朕怎么听你说话。”语气明显缓和了些,不过这句算得上半开玩笑半骂人的话,却没有人在旁取笑.众诸侯规规矩矩相对而立,有看着我的,有我以为会看着我的;有低头看着地面的,有我怀疑低头看着地面的;有不知道看向哪里的,还有我确实不知道他们看向哪里的。

    三步一拜,五步一叩地到了原来自己的位置,再跪伏于地:“臣以为陛下不宜诛上林苑令、丞、尉三人之九族。自吾大汉重作于雒阳,各先帝皆极少巡幸上林苑,又省其中若干闲职,复辟灞浐二水与蓝田以为农用。由是上林之修缮资用大大减少,而上林之出悉归少府,致宫室有旧,苑围有损,湖沼水道亦有淤塞,实为无可藉用,非令等罪也,此其一;今天下初平,若因宫室之旧而问罪,恐令各处宫苑大兴修葺之事,靡费资财,此其二;时至正月,四方诸侯来朝,族与礼法不合,此其三。”

    其实理由和话都没有说完,但却不能说完,有些我却故意多加一句废话。皇上应该明白比如我把宫室一干只说成有旧,有损,亦有淤塞这些,还有这个靡费资财代表着什么,以及无端端多一句诸侯来朝的意味。

    自然这旁边中会有人认为我是个傻蛋;还有人会觉得,他出来说会比我说得漂亮很多,甚至能说多好几条。

    但唯一的区别:我敢出来说;而这些人——至少从目前来看——无人打算如此。

    而且我并非不能说得很漂亮,至少银铃说我的家信写得不错,虽然这两种写法应该有些不同。

    我得让大家觉得像是我说出来的——作为辅政卿,我第一次在朝内说很多话就是弹劾董重——然后被削为平民。

    更以前我经常一言不发。

    我说得过于精明,怕绝大部分人都不信;说得过愚蠢,估计完全没有人信;说得过于老实,倒是会很多人信,但是对说服皇上却没有用处。所以只得这般笨嘴拙舌,兼小心翼翼,且束手蹩脚,还拐弯抹角地说话,应该能让他们感觉话就是出自我,而且也能对皇上有所触动。

    “子睿儿,你竟认为苑令等人无罪?”皇上似乎终于从我的话里咀嚼出点味道,语气中夹杂了些愠怒。但是在我的字后面加上一个儿,私下心情就安定了很多。

    “启禀陛下,此亦不然。一则圣上巡幸,此等人竟毫无准备,其心当诛;二则擅自将苑中土地分于亲族,私自占用宫室之地,其行亦当弃市示众。”

    “那你说该如何处置。”皇上的声音轻松了起来,我却未尝能如此。

    “暂时收押,提请有司查办,核实罪行。但需待秋后处置,以顺礼法。坐其族徙之塞边,今我大汉各诸侯对外击鲜卑,新拓疆域,可往迁之。”

    我故意咽了一下口水,作有些紧张拘束状,至少我小时面对某人紧张时会不自觉如此:“陛下免了臣属地三年的赋税,是故来时并未带什么贡奉。路上总觉得不放心,便差人回去着人取来,愿为圣上修葺上林苑尽些绵薄之力。”

    我抬眼瞄到了父亲脸上微微的笑容,心下安定了些,皇上沉吟片刻,咳了一声:“算子睿儿有些孝心,看在你送来的虎皮份上,便一发都准了你了。”

    其下,父亲老师依次出来,都表示愿意额外贡献,以供皇上重振上林苑。自下这个说立刻命人自国中取来,那个说自本家靠近此地的亲族中先行借出。前者要么过笨,要么过于聪明;后者要么过于聪明,要么过笨。

    其实,一句话臣立刻想法筹措,必不让皇上宫苑失修就行了,我觉得更实诚点。

    当然确实有比我说得还漂亮的,但是大致意思差不多的,这种人位置就要稳妥很多了。

    比如鲁伯就是这样一位,看来这位老兄果然得祖上孔老夫子传承。

    但是看了他样子,想想他的领居们,又觉得他的位置怕没有那么稳妥。

    不过总之,这位父皇很高兴,接着问我还有什么事要说。

    “臣本受命执司迎驾之职,可现在落得这样,若不是博士祭酒卫大人为我依礼安排种种,臣怕也免不了死罪。如此,卑臣如何还敢说什么,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说。此是为勿欺也,而犯之。万忘圣上恕罪。”

    “嗯,那……卫祭酒何在?”

    “呃……启奏陛下,卫大人因一路跋涉劳累,兼则帮我布置规划,本就有些沉疴,又复发了。前几日已送去长安医治。不过,他到了长安还给卑臣送来一份竹简,上书种种细节补漏。”

    “嗯……嗯,那就回去再封赏他。还有你这浑小子,居然下虎坑,杀朕的老虎。你胆子还真够大!念汝也是一片孝心,还能记挂着朕最近身体不适,给朕送了虎皮来。否则朕一来就将尔丢牢里去,反正你也适合呆在那里。”这话一出,我心中大定,皇上轻松地笑了,带着诸侯们也笑了。

    “朕派到你那边的贾琮给朕上了份奏章。说他从谢沐一路到了广信,见政理修明,民皆安乐。用了孔夫子一句话,人其国,其教可知也。没想到你一去就平了苍梧,南海,郁林之乱,这政务也没有拉下。”

    “启禀圣上,承蒙贾大人不吝褒赞。其实臣至交州不及数月,欲至政令通达,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其所由来者,渐也。”注1我顿了顿:“能有政务明晰通畅,万民安居乐业多是原苍梧太守徐征大人之功。南海还是卑臣的平国夫人帮着平定的……其实臣确实没有做什么。”

    “嗯,嗯……嗯,银铃孩儿的本事朕是知道的。听楚公说,你小时候就是她教的。教得好!还有越国的那位徐司徒,也该赏。子睿吾儿,自己去封赏他们吧。朕就不管了。不过你的岳父——那位水镜先生——看来是个贤士能人,什么时候子睿吾儿需请来,朕也打算授他一个官职。”

    自然赶紧叩谢,这个事情就暂时告一段落。

    那日皇上早早去休息,辅政卿与思贤宫外馆中待诏。

    与三位面带笑容的长辈相处,按说是一件不错的事情。不过这次三位长辈的笑容总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所以我只能陪着小心在旁侍应者,还让下面的侍者送上些葡萄酒。

    父亲看着我,一直就这么咧着嘴乐呵呵的,有时会帮我正一下衣服里外的领子,以及腰带,还会忽然不言不语拍我两下。老师依然是抿着嘴,似乎并没有一直看我,只是偶尔飘了一眼,便带着笑意看着窗外了。孟德兄则喜欢上下打量我,有时会锁紧眉头,瘪着嘴,有时又会大声笑出来。

    不过,他们却都没有和我说话;而是三个人之间聊了起来,唯一值得庆幸抑或紧张的是聊的就是我。

    白辛苦了我们几个安排一场。不过,这小子总算开窍了。居然这么搅和了一下,也算有些出息了。

    呃,子睿在我等辅政中也算别有一番风骨了,这可不是定国教的。

    唔,这便是银铃的功劳了吧?哎,可惜被子睿抢回去了。

    哈哈,孟德休要让琪儿听见这话。

    呵呵,赵国长公主武艺可是非凡,孟德须小心哦。

    众人皆笑,于是我感到一丝转机。

    要不这样,我去拜见一下母亲?父亲、老师、姐夫先叙谈叙谈。

    你在这里给老子呆着!待诏待诏,哪能让你说走就走,刚夸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旁边待着去。

    言毕,却还帮我正了正冠。

    赵公啊,您从我那里要走这么多人,什么时候也还我一些,我楚国缺人啊。老师乐呵呵看着父亲的举动,发了话。

    那怕什么……等子睿孩子多了,让他们去师公那里受教……然后呢……就在那里为你做事,楚公觉得如何?父亲的眼神一直在我的冠上,只最后那句问话才转了过去。

    哦哟,那怎么行?先别说得等个十几年,就是再过十几年,我也没有精力带学生了。现在都是在让我的学生在教了。而且,学生中一时也没有如子睿,子圣,子玉这样的好苗子了,哎……

    楚公过谦了,君所授之徒,无一不是当世英杰。若操有幸,能与弱冠之前便求学于先生,该是何等美事?可惜可惜。

    孟德过奖了!定国也是走了很多弯路,才明白了些事理。读万卷书,看来确实不如行万里路。是故,子睿当年要求去北方游历,我面上作忧虑不停叮嘱,心里却满心赞同。

    恩,犬儿是去过不少地方。看来是需如此,我族后辈还是得出去好好历练历练。若几年内有些好苗子还能成些器,我让他们都去楚国。先生要怎么用就怎么用,不喜欢的踢回给望,望亦决计也不会说什么。

    唉唉,赵公这话弟定国受不起,不过子睿允文允武,赵公着实好福气,弟亦从未想到子睿能如此。

    哈哈,这小子就是喜欢暴虎冯河,偏巧运道好些罢了。哪能和满腹学问的能人贤士,能征惯战的大将相比。

    呃,岳父大人,子睿可不是那些人可比的。刚才楚公所言极是,子睿贤弟能文能武,绝非常人可比也。岳父所举者,器也,国需之而用,子曰:君子不器。子睿,君子也。

    我知道这句话,器者,东西也。君子不器者,即君子不是个东西也。这是我们襄阳书院开玩笑用过的,比如汝不器也,彼君子兮之类。就如曾在吴地用过的“佳人”即双倍土人一般。要说年轻人闲了就是这样,什么好词不知怎么得罪了他们,很快就被曲解了,进而当做谈资笑料。其实有时我也觉得这样不好,真希望我大汉的后辈子孙们不会如我们这般过于无聊。

    当然,我相信孟德以及父亲老师不会如我们书院般如此无聊,会如此解释。

    所以,我能感受到自己有些脸红了。

    说吧!听子实贤侄说过了,说你早看出来了,他以为你会照着我们给你安排的做,好为你立威,我们也没有想到你给我们来这么一出。

    烦劳各尊长费心,但这未免太狠。父亲,大臣们不会信儿能下得了这个手的。

    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打仗不算少了,这事又不用你做。只要你出来表奏一番,皇上到上林苑颁旨,你领旨行事,这事情就结了。你怎么这点勇气都没有。我们想着你在越国平了一阵乱,再回来的时候,群臣也会认为你有所不同了。

    父亲在上,可这毕竟是诛九族,每家算起来可都是千余口,中间无辜太多,儿实在下不了这个手。

    知道吾儿心软,其实为父本有一道奏章就是准备你领旨欲行后,再表奏将那些妻妾幼儿都罚入官为仆,以彰天子恩德。告诉你吧,这三个人族里也确实多是仗势欺人,横行无忌的,京兆尹,左冯翊检举这三家恶行的奏报,能堆一个屋子。汝以为父亲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人么?

    儿臣不敢,儿臣知错了。

    不过,你今天这冒死直谏的话,别有一种宽厚仁德之风。怕那些对你心存不屑的人该对你改观了些。很多人都认为你只是小人得志,现在,怕都要改个念想了,尊敬于你了。

    前一次儿冲撞董重,被贬,都没有让他们对儿有所改观么?

    子睿不知道民间传言么?

    不知……什么传言。

    民间传言你是皇后在民间的私子,故而为之。

    哎哎,赵公这话可说不得!

    岳父大人,您怎么还信这个?

    我信?哈哈,我自然不信,子睿和长公主同年同月,你让谁信?不过,群臣之中有愿意信的。这事得怪你,楚公,你把子睿捧那么高,偏他运道好,什么机遇都让他碰上了,子睿这一路往上得太顺了。偏巧皇后还真的喜欢子睿,简直有些宠了,这就更麻烦了。有时候,传得多了,就什么话都有人当真了。偏巧,这次子睿一来就和我一样支持立大皇子为储君,听有些人告诉我,这几日又有些风言风语了。

    哎哟,怎么怪到定国头上了……呃,酒送上来吧。

    老师笑着对外面有些迟疑婢女说,算是打断了一阵谈话。

    父亲说他以前在上阖喝过,不过这次的要比他以前喝得香甜很多。老师说他曾游历至敦煌,未能深入西域,不过葡萄酒倒是喝过些,这里的葡萄酒却不如那里葡萄酒醇厚;孟德兄却是第一次喝,自然赞不绝口。

    品评一番酒,不出意料,三位又开始说起其它事情来。这就是我讨厌政治的地方,言语中,总是提到了很多顾忌,种种不堪之事,原来天下有了他们三位,还是不行。不过他们提到那三族,流徙至云中公卢大人的地盘,算作一种补偿。还有,这些钱只会拨出部分稍微修缮一下上林宫室,绝大部分还是要拨到少府以供皇上花用。

    我在他们三位面前通常不说什么话,除非他们问我。

    子睿啊,得提醒你一句。

    老师请讲。

    你答应川中人五年内攻董,你打算如何啊?

    恩,还有三年了。我先把交州定了,其实我还计划把珠崖、儋州收回来,后方平定我才能放心布置伐董贼之事。我们的斥候禀报,那里鱼龙混杂,极是混乱,各方势力对峙。我可能能钻点空子。然后五年之内,在益州南边董贼力有不逮之地,先辟出一块来做我平董的基地。五年……我应该能够开始了。全力剿灭董贼,学生还无此实力;但是学生能去慢慢征讨他,至少我不能失信与人。

    嗯嗯,那粮草如何解决?

    从越国输运给天南,再让天南国就近补给我。

    果然,又和子睿当初从我楚国去越国一样,要小心出上次一样的乱子。

    嗯,这些学生这次一定会更加小心些的。

    子睿信得过那个天南王孟节?虽然你们曾结拜弟兄,可去年皇上赏了他个大印,今年就没有来。我总觉得有些不放心,子睿吾儿总有些轻信别人。

    想他应和儿一样,也在平叛。他的位子一直不稳,此位仁兄有一半我汉人血脉,南人不逊者,但凡自觉能继其位者都有心篡之。

    哦,不说倒忘了,看来我这记性也差了。我来之前正好接兴霸奏报,说天南王娶亲,他的弟弟和人订亲,请他过去赴宴,他觉得不能失礼,应该过去看看,就通报了我。我也准他去了,还备了份厚礼让他带去。

    啊?怪不得,其实学生也在想他为何今年不来朝觐。那现在怕请简也送到我那里了……可能还得派人专程去送些东西。

    其实我本应能料想到这件事情。宋替孟节兄弟提的方略中就有这条,这位新南王夫人该就是相当扎手,却在观望的某家的女儿。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那个小黑胖子,孟节的二弟才几岁,这个时候就定亲,似乎确实过早了些。想起当时情景,我的这位兄弟似乎早已经有了目标,就是不知道他们十几年以后结婚后的生活会如何。想起孔夫子的一句话,看来需要改一下:古来娶妻为己,今日娶妻为人。

    暗叹以后我的孩子们估计大多也逃不过这一关。忽然想到自己不也是莫名其妙顶着老二的身份,有了个襁褓里就有的妻子?只能苦笑一下,权当自嘲。倒让老师他们有些不明所以,只能解释孟节的弟弟才几岁的事情推过。

    因为说到了小孩子的问题,老师还专门提到吴兰吴班两位将军临来时还请老师问我他们小弟的情况。我自然说一切都好,还打算回越国后让他到处游历一下,长长见识,回来就补个郎官。老师点头,觉得安排还算妥当,说回去便好回复他们两个了。我忽然觉得奇怪,为何他二人还在楚国,不在巴侯手下。老师说巴侯觉得他客居武陵,屈着手下的文臣武将无所事事。便让他手下的将领要么投老师,要么投陈侯,先做些事情,莫要浪费自己才华。待复巴国之时,回来或不回来也随意了。不过据说人大多都去了陈侯那里,毕竟刘焉在益州确实有颇多人脉,而刘徽只是在落难时的一个幌子罢了。只有吴氏兄弟还留在老师这里,而且还是因为他们弟弟的缘故。

    我却总觉得问题还是在于这帮士族看不上老师的出身。不免替老师叫屈,无论论道德修养,学识才华,老师都远在这些士族之上,放眼天下,能与老师比的又有几人。

    为何非要看出身而不看道德人品?这难道是我华夏昌盛之道么?

    我不能同意。如果这是规矩,该是有人来改的了;如果是一种习俗,该是需人去打破了。

    那日在待诏处用了晚餐,又来了个太监,说皇上让我们去休息,明日田猎。

    临走老师还特意叫住我。问我这些个话是我自己想的,还是银铃替我想的。我自然答是我自己想的。老师竟咯咯地笑了出来,显得很是开心,难得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孟德兄在旁听到,却没有笑。很严肃地上下打量我,终于点点头,最后才露一点微笑。

    我问孟德兄跟不跟我来;他却说姐姐说要今晚和银铃以及瑾妹妹在一起聊聊天,说不准我今晚也得自己一个人过。还报了自己住哪里,让我晚上无事过去。我说我回去可能得挨母亲骂了,今夜就不叨扰了。

    孟德终于大笑而往。

    父亲回去的路上却对我说,孟德有些狡诈,对我倒还豪爽率直,看来他的臭小子还有些本事。

    奇怪,父亲在外面自谦就算了,可就剩我在身边了,也不多夸我两句。再怎么说儿子也是一方诸侯,也算建立不少功勋了,要比那些酒囊饭袋的家伙们管用多了。

    不过敝人确实肠子是有些直,似乎吹了阵风,催出我一个屁,前面所有的事情,也就不放心上了。但是,我总觉得有件事情可能会很麻烦。所以我陪着小心轻声问老爹,母亲身体好么?为赦儿的那事,没生气吧?

    父亲左右看看,屏退了随从。

    “吾儿平时在外切勿自称自己原本的名字,范公有触皇上霉头的事情,未得昭雪之时,为保护子玉,赦儿切不可暴露自己真实身份。”说到最后,父亲的语气里甚至有些丝歉意,倒让我有些难受了。自然赶紧说,儿子明白,不会不会的。

    其实不揭露还好,一旦一切真相大白,我还发愁怎么和佩儿解释呢。事实上就是我娶了子玉的结发妻子,现在佩儿还有了我的骨血。这事情确实非常麻烦。

    即便不能将真相昭告天下也无所谓。虽然我确实是申公赦,但那本就是个虚名而已。上天将我送还给父母,我已开心得要死了。“獬豸”挺好,谢智也罢,都很好。

    父亲顿了顿说母亲听说我没事,心情便安定了许多,而且银铃肯定会在今天好好哄母亲的,他儿媳妇那张嘴平时可比他儿子的嘴管用多了。

    我点头称是。

    父亲还提到过一阵等有空了,给我讲讲我申氏谢门一族,说可能我还不清楚。

    果然,我见到母亲的时候,只谈了片刻伤口,说了两刻当时的担心,下面便全是父亲所说的“老娘们的问题”了。但我很耐心的回答,回答不上的,自然有帮忙的。

    看我行走自如,母亲自然释然,接着就很愉悦。父亲也夸了我一番,母亲很是开怀,其实我更开心。

    然恶兮,善之所伏。少挨一顿责备,未尝不是一种坏事的预兆。

    正如孟德兄所说,那三个小女孩——至少今晚一个都没有长大一般——在一起就叽叽喳喳讨论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从上林风物,到诸般俊哥美女。

    所幸谈到俊哥时,这三位少女尚能想到自己家的亲人,还能称赞之,可称为良心未泯。

    不过很快我的名字就淹没在胭脂水粉,金钗玉佩,绫罗绸缎等等之中了,连个浪花都没有打出来。

    最后,她们丢给我一句话,今晚她们三个一起睡,我自己一个人睡。

    我还不能表现出不开心。姐姐笑着问我可有不满,我自然笑着答道,不会不会。妹妹扑在背上对我问及是否舍不得银铃姐姐,我也答曰怎么会?铃儿没说,口上叮嘱了我几句,小心别着凉之类,下面却揪了我一下。

    伊人跟着姐姐妹妹走时,却转头歉然地对我嫣然一笑。

    我这才释然。

    估计银铃会好好劝慰劝慰姐姐,这便好了。夫人一出,天下太平。

    记不得这是谁先这么拍我平国夫人马屁的,说不准,我也拍过。

    说真的,我对银铃一直有着十二分的信心,所以对自己就只剩八分了。

    陪着母亲说话,直到父亲让我回去休息,说明日皇上要田猎,我必需随行。再叮嘱几句明日的着装之类,便打发我回去了。

    看夜色还早,想着今日回去确实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便去寻些故人。看看我的交待是否有人正在遵守,执行情况如何。

    平乐观南数里有一处离馆,原来就是归以前乐府(汉武帝时设立)使用的地方,据说由于里面也常驻几个乐工,她们到这里倒也能很方便住下。

    那里丘陵之间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水池,楼台临水背山而建,稍远外围有哨位篱笆,简单地在路边隔出一方天地。

    我原本以为他们休息了,正准备走,忽然又听到了熟悉的琴声,便转了进去。

    看到通往馆舍路边有一匹骏马悠闲地吃着草,记得是秦校尉的那匹。在哨位外询问,说秦校尉刚进去不久,还说他最近天天都来,今日却晚了很多。随即下马,松开缰绳,将马也散放此园中,慢慢一个人走过去。琴声短短续续,像是有意为之,似乎在考较其中乐律。不算很远处有些乐工在山间幽径很专注地在谈着什么,时不时也有乐器声传来。还好,无人注意到我的来临,所以也没有谁来和我搭讪,甚而她都没有出现。

    不过我的马却一路跟着我,我还以为我和它这几日处出了感情,舍不得离开我。想让它不用这样跟着我,自己去放松放松就行,为此我还松了它的马嚼子,马肚带。可是它就是一路跟着我,甚至有阵让我有些感动。

    不过,感动的感觉很快消失,时间精确到我们一起路过秦校尉的马,然后就我一个人经过。

    看着两匹马头靠在一起,似乎很亲昵,然后忽然一齐跑开。我忽然开始感到我是不是不过去更好。

    而且,她也在这里,今日我来这里可能更不好。

    停下来时,离馆舍已经很近,能听到窗内人轻轻地说话。听声音,像是那位任姑娘演奏一段,便请秦校尉提出看法。秦校尉听一段,便提一处意见。比如此处跳得过快,难于理解其中深意;那里一段过于华丽,似乎有些乱;或者此处意味本是很好,但是宛若太过得意,谱得有些繁复。

    我原本以为最后一句会得罪人,确实他说过后,那边女孩子半天没有说话。

    我觉得校尉该说些什么的时候,那女孩子却豁然开朗且愉悦的“啊”的一声,随即便听到一段同样令人感觉身心愉悦且豁然开朗的琴乐。

    她向他表示感谢,同时抱歉,说自己琢磨寻思的时候常忘了周围还有什么人,还有什么事情。让校尉久等了。

    秦校尉似乎什么都没有说,至少我听不清楚前面的。只是最后说太晚了,怕打扰姑娘休息,先行告退了。任姑娘忽然迟疑地提出,能否再琴笛合奏一曲。

    乐声中,我离开了,没有去打任何招呼。

    我悄悄地走,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挥衣袖,轻声呼唤,进而继续呼唤,挥舞衣袖,却依然召唤不回我的马来。

    约莫半刻后,乐声未停,但是我却无心继续欣赏了。牵着马离开,走之前,叮嘱哨卫,不得说我来过,尤其不得泄露刚才院中发生的事情。

    二守门鸟贼窃笑,险些导致血案发生,至少我的手已经不自觉在枪杆上摩挲了几下。他们感受到了一些压力,努力冰住面庞,但还是常有吃吃的声音出来。

    在路上,我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马的精神,对我的坐骑进行了严肃的教育批评。鉴于其全身皆黑,我命名其为小黑,组织关系归为小白的表弟。

    小黑小朋友在今晚的行动过程中彻底无组织无纪律,完全没有体现大汉骏马一贯优良的精神风貌。缺乏自制,疏于礼仪,与别马乱搞雌雄关系,严重妨碍观瞻,造成极恶劣的社会影响。应好好反省,劳动改造,争取洗心革面,重新做马。

    在整个教育过程中,小黑一直低头沉默不语。鉴于态度良好,批斗大会旋即闭幕。

    回去的时候似乎夜很深了,我的屋边附近好几间都黑了灯。幸好牵着一匹比我还疲劳的马,让侍卫们不要作声,一路轻轻地径直去了马厩拴好,都没有出什么声音。

    推开自己的屋子,居然还有人等我。

    哦,秋鸾啊,怎么还没有休息?

    今日轮着我晚上服侍您和夫人就寝。

    呃……不是前日晚上就是你么?晚上就两个人轮班?

    哦,前日那日您和夫人才回来。姐妹们跟着都一路奔波,我怕她们都累了。那几日,就我一直没什么事情,所以,我就让她们歇息了。

    嗯,好,秋鸾是个好姑娘……哈哈,你既然叫宋和张林大哥了,也叫我大哥吧。

    秋鸾不敢……敢问越侯……夫人呢?怎么没有见着?

    哦,平国夫人被我姐姐妹妹留住了,今日就我一个人睡了。秋鸾啊,你可知道我穿来的盔甲放哪里了么?明日我需穿着。

    哦,奴婢者就给您取来!

    不用不用,那盔甲非常沉重。告诉在哪里,我自己去取就是了。

    片刻,在她带路下,搬来盔甲。仔细检查了一番,各部件齐备,似乎还擦拭干净了,显得一尘不染。心中安定,想来无事,便要睡了。

    秋鸾,你去歇息吧!这不需你了。

    今日夫人不在,就让奴婢服侍侯爷宽衣吧。

    心里似乎忽然有些触动,我不是个笨蛋,但是我也绝不是个糊涂蛋。

    唔,不必了,去歇息吧!我还需看一会儿东西,掌个灯放在案上,汝便去吧!

    是……侯爷。

    我不是块硬梆梆冷冰冰的木头,所以我冲着持灯过来的她笑了笑:辛苦你了,多谢!

    我也不是个热腾腾烧得旺旺的火炉子,所以我和她最后叮嘱一句,把其他灯熄了,别浪费灯油。思念夫人时,一盏灯就够了。

    她走后没有多久,我就吹灯睡了。一是确实有些累,二是周围也没有什么可看之书。那些一直堆放着的竹简看了前面的一句起头的话,合上便能立刻背出后面的。似乎今日忽然发现,若是用心读了很多遍,甚而能达到做着梦都能再读上很多次的话,原来背书会变得这么容易。

    但这日远不如往常好睡着,常抚着身边枕头发现银铃不在,兀然惊醒。终于想起银铃今夜是不会回来的,才怅然若失地躺下,再慢慢入睡。

    正因如此,我能知道更多事情,有人曾来看望我,而后喟然离去。

    翌日清晨,我只带张林陪同身边。宋与徐大人乘车跟随我这个越侯舆驾,并与其他人的车驾一起在外围休息。今日就让他们和各诸侯的文臣随便攀谈就是了,要比跟我们进去快活很多。

    所谓田猎,说白了,就是圈出一块范围,将动物赶入其中,让皇上及重权贵们像在田里收割麦子般打猎。

    今天不是什么好玩的游园日子。这种事情需要身体强健者,比如张林和我的坐骑。今日小黑小朋友完全恢复了生机,趾高气昂地载着我前往田猎之所。我注意到其到田猎场所的不良企图,赶紧拉着它到了父亲身边立住,不允许其前往秦侯驻地。必须承认,小黑小朋友有些闹情绪。

    所以,即便需离开马去向皇上叩拜,也一定着实把缰绳交到张林手里,同时把张林也托付给小黑,还须再三叮嘱这两位小朋友不得乱动,都在下面等我号令。

    要说张林穿着一身盔甲,还真能压住这孩子的一份好奇,没有给我到处乱跑乱动。他这身还是越国带过来的,宋特地在越国提醒了他。他不喜欢这沉沉的一大套,这个方面与我有共通之处。不过他照了铜镜,觉得样子不错,所以还能接受;在这点上,似乎也和我一样。天气暖洋洋的,加上还要等着这种种仪仗层层摆开,候着那道道繁文缛节依次走过场;虽然鼓乐齐鸣,马嘶犬吠,我骑着马伺候其下仍然想睡觉。老师似乎能预知到这个事情,还让子涉特地皮笑肉不笑地以巡视礼节之名路过我这边时,点醒我一句。

    幸好父亲还以为子涉在开玩笑,也跟着取笑,说我当年一定在书院很惫懒。我自然解释有些东西在家里银铃已经教给我了,听到同样内容的时候难免有些犯困。父亲说这事也当多大光荣似的,还让我别再提了。

    待得皇上取出弓前,一大群受惊的鹿和兔子在众人熟练的喧嚣以及犬台宫牵来的大批恶犬的吠叫声中的被赶入田猎场中。皇上也不消瞄准,只要朝那一大群中用力随便射一支,肯定会有某只倒霉的中箭倒地。换做我,估计一箭过去能射一串。不过看着这一大群惊恐万状的小动物,实在提不起精神,也毫无兴趣。相比较而言,那些犬台宫来狗我还更有兴趣对付。此外还有些担心我的银铃,我知道她怕狗。不过似乎伊人没有在场中,问过父亲,父亲答道在外面陪着母亲姐姐他们。但我看见了子实身边的周玉,狗吠声大的时候,她也有些紧张,看着动作就知道她想往子实身后躲。倒是子实握了握她的手,仿佛手握上了,周玉就安定了许多,不过还是对下面这几十条畜牲有些抵触。其实不仅她,很多马包括小黑都有此种情绪。

    不过皇上情绪还不错,使短弓射了好几箭。群臣皆欢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宦官拎着几只小鹿回来的时候,我却在琢磨长弓短弓之优劣。

    短弓的箭速令我吃惊地快,但是感觉箭入却很浅;我的长弓箭速似乎是要慢一些,反倒箭入很深。我记得小时候抛石头的事情——其实也就是几年前。用力要大,石头抛快了,才能扔得远;力小,出速慢的时候铁定丢得近。比如没抓得住而脱手的——就是说没有力,没有出速的——就能比较准确地砸中脚。这样来说,短弓速度快,应该力就大,射得远。可是谁都知道长弓力大射得远,短弓力小射得近。

    忽然想起那日手绰箭的时候手上的感觉,似乎箭在手中会不停拧动震颤。难道就是这个带来的差异?

    大皇子被诏命射之,我就是听到欢呼声才醒转过来的。据说是第三箭才射中的,但是所有人包括我们都附和着叫好。大皇子亦很是兴奋,在台上蹦蹦跳跳,呼叫着让太监们赶紧把他的战利品拿过来。

    看到大皇子这个样子,皇上显出有些不满意,没有让他继续,就命二皇子去射。

    二皇子等太监们拎着一只小鹿回来,才张弓搭箭。未想,射了三箭都插在鹿群前面的地上,仿佛是力气确实有些不够;只能转头跪拜,说自己年幼张不全弓,求父皇恕罪。

    皇上却没有任何见责,只呵呵笑道协儿得赶紧长大。

    可我看得仔细,二皇子瞄的有问题,在这个距离上他显然瞄低了。是他故意如此还是确实不会瞄这个距离上的物事,这我就不知道了。

    兔子们很狡猾,这日就几只小鹿遭了殃。皇上忽然发话,说这个时节,应顺应天时,不宜大肆田猎,而且在太学之中已经见识了众人射技,便让人驱散了鹿群兔群。我想它们和我一样开心,或者反过来说也一样。

    不过活动还未结束,皇上居然又想看我们比较马上厮杀之技。

    皇上显然还记得些旧事,直接叫出奉先兄立于场中,问谁可与之一搏。

    我感到自己有不可推卸责任,当年便是我和奉先兄装模作样打过的。看着一时无人出来,只得硬着头皮,直接挺抢拍马出来,表示愿意再打一阵。显然小黑比我更积极,立刻蹦跶出来,须得我把它的方向带正,明确提醒它,我不是带它去相亲,而是去打架的。显然的是,小黑似乎会错意了,并更加明确地表示自己对另一匹公马完全不感兴趣。

    而我则忐忑不安地等待皇上的批准。

    皇上竟然不许,说上次看我们开打时还挺精彩,看多了便觉无聊。二人无尽缠斗,最后归于打铁,还乐此不疲,无甚好看。忽然皇后似乎在旁轻声说了两句,皇上便立刻补充道我新伤初愈,怕厮杀扯坏伤口,便让我歇着了。接着便问其他人可有人愿出来挑战燕国大将军。

    我真想长出一口气,暗道:谢天谢地。不过场面上,我得表现得似乎很失望,并很不情愿地把更不情愿地小黑小朋友押送回去。

    我终于可以安享清闲了。奉先兄强我太多,若不是上次故意让我,几招之内,我谢智就该趴地上了。这次人多,又靠得如此近,虽然我确信奉先兄还会让我,但还是怕被看出端倪来,终究是不上去最好。

    所以,我乖乖地回到父亲身边。趁着鼓声大作,似乎有人开始上去找不痛快的时候,随口问问父亲,我们这一族之由来。

    结果有些让我大吃一惊。我谢氏一支系出炎帝之后,孤竹国伯夷(就是和弟弟叔齐互相让国,然后一齐不食周粟而亡的那位,本书前面提过)之后。周成王封伯夷之后裔为申侯,自是有申姓。原本还有一个谢国,为黄帝支裔,任姓,宣王时为楚灭,留于此地者,还保任姓,迁出者为不忘故国,皆姓谢,亦为一支;宣王召公(召康公虎)助我族筑宫室于原谢国之地,谢水之畔,赐谢国,都谢城。后此脉有爵者姓申,无爵者姓谢。更有匈奴,鲜卑,羌人归汉者,因其谈必言射,故入籍之时亦姓谢,此第三支。注2

    而我家这一支便是一直保持着爵位的一支。我只能说儿子暂时还没法以申为姓了,对不住我这一系祖宗。父亲倒看得开,说反正是他亲儿子,还正好姓谢;失散亦不落他人宗裔,这已经是老天莫大的眷顾了。

    这边场内已经欢呼叹息声几起几落了。情况与我想得差不多:基本上不消几个回合,大多都是武器被打飞;也有躲闪躲大了,摔下马的。

    其实,如果真打,我上去和他们情况应该差不多。不过显然奉先兄会给我放水,而不会给这些年轻气盛,上来就愣头愣脑乱咋呼的诸侯家的小将们什么好脸色。不远外,袁氏兄弟都有些不开心,一个似乎说自己的四员上将但有一个在,也不至于如此。他身边一个脸色铁青,但是低着头的将领似乎就是那天替袁本初射的将领,看那样子,像是刚被人把毛理顺了一般。袁术直接骂起纪灵,说他不中用,平日在随国好像天下无敌的样子,碰上吕布就蔫掉了。我忽然注意到下手远处,韩馥看着袁绍那里在冷笑,因为其他人要么看着场内,要么和底下人窃窃私语,就这个人表qing动作有些怪。

    不过张林显然和我关注的目标不一样,他在旁有些看呆了,手中叉也在作势微微摆动,仿佛他也在厮杀般。他没有提出上去试试,估计他自己也能感觉到差距明显,可能他还能念着我,不想上去丢我的脸。

    “难道真的只有我那平安风云侯儿能与燕大将军一战?”皇上似乎忽然很得意。

    忽太尉张温报说骑都尉杨奉曾提到在路上,风云侯与骠骑将军打过一场,众羽林骑皆见之。据称精彩之极,堪堪一个平手。既然越侯腿部有伤,不如请骠骑将军与之战。

    皇上连声称妙。便命身边下面不远侍立的子实兄前去迎战。

    子实却拜倒启奏,称燕大将军已连战八场,此时若战,恐占体力之便。望各诸侯再出四员骁将,一一与自己战过,再行决战,是为公允。

    皇上击掌称好,我心中亦击掌称好。

    子实兄与我相若,或强于我些,但是决计不是奉先兄对手。不若先寻一些软腿子战上四场,若能胜之,即便与奉先兄那场败了,也与那十二个人不同了。而且,刚刚战完那四人,所有人都知道子实兄气力决计要比歇息一阵的奉先兄差了,即便败了,这场面上也不会难看。

    上来凑这热闹的倒似乎真都不是软脚的。但是,他们都比较“轻松”地输了。

    于是众人喝彩,但我却能记住这四家,因为这四场绝对都是假打。要说师父教我那套,其他没有长什么太多本事,但定睛一看,就知道速度力道。

    我只能怀疑这四家的意图:都故意卖破绽给子实,定是希望子实能以后也能卖他们个面子,要说子实兄这段时间可爬得比我快多了。

    尤其当第四位上之前,孙坚大人与这位耳语了片刻之后,我更能确信自己的怀疑没有错。

    当所有其他人的议论都停下来,鼓声忽然又起的时候,一场决战还是开始了。

    不过,我猜这场也是假的。

    但我还是很感兴趣他们将如何把这场戏演下去。

    注1:上述很多有关政理的古文都出自论语,包括本章题目,凡不明其理者,可往而搜之。

    注2:转载一下谢氏传说中的祖先的名字和世系,不少家谱都有记载,其间虽存在一些差别但大同小异。(可以在网上搜到,因为比较长,未免多费大家VIP钱,请参看设定里的转载)

    八世祖考榆罔公,在位五十五年。蚩尤作乱,禅位黄帝,降为侯。妣伊耆氏,子帝柱。

    九世祖考帝柱公,因父降为列侯,分封丁洛,世袭其职。妣伊耆氏,子庆甲。

    十世祖考庆甲公,妣陈张氏,一作陈绛氏,子戏。

    十一世祖考戏公,妣有邰氏,子器。

    十二世祖考器公,妣风氏,子祝融。

    十三世祖考祝融公,相黄帝而治天下,辩乎南方。妣挚氏,子垂。

    十四世祖考垂公,妣蜀山氏,子伯益、伯夷。

    十五世祖考伯益公,舜命为虞,佐禹治水有功,禹崩以天下授之,公不受,乃避居箕山之阳。妣虞氏,一作有娥氏,子若木。

    十六世祖考若木公,妣石费氏,子费昌。

    十七世祖考费昌公,妣祝绛氏,子房。

    十八世祖考房公,妣视山氏,一作蜀山氏,子仁昌。

    十九世祖考仁昌公,一作仁公。妣有娥氏,一作娥氏,子天英。

    二十世祖考天英公,妣蜀山氏,子硅。

    二十一世祖考硅公,妣扈氏,一作有扈氏,子敏。

    二十二世祖考敏公,妣嫩訾氏,一作(女取)紫氏,子豹。

    二十三世祖考豹公,妣鬼方氏,子谦。

    二十四世祖考谦公,妣有扈氏,一作扈氏,子澄。

    二十五世祖考澄公,妣挚氏,子晔。

    二十六世祖考晔公,妣风氏,子宇。

    二十七世祖考宇公,妣己氏,子清。

    二十八世祖考清公,妣伊耆氏,子宝。

    二十九世祖考宝公,妣鬼方氏,子宽。

    三十世祖考宽公,妣有娥氏,一作娥氏,子典。

    三十一世祖考典公,一作兴公。妣有娇氏,一作蟜子明。

    三十二世祖考明公,妣有娇氏,一作蟜氏,子车。

    三十三世祖考车公,妣宝惠氏、一作实费氏,子能。

    三十四世祖考能公,妣蜀山氏,子宏。

    三十五世祖考宏公,妣宝惠氏,一作实费氏,子瑞。

    三十六世祖考瑞公,妣风氏,子倚。

    三十七世祖考倚公,妣宝惠氏,一作实费氏,子拜。

    三十八世祖考拜公,妣有娥氏,一作娥氏,子世长。

    三十九世祖考世长公,妣景仆氏,子恭。

    四十世祖考恭公,妣鬼方氏,子祥若。

    四十一世祖考祥若公,妣有邰氏,一作邵氏,子范。

    四十二世祖考范公,妣陈绛氏,子箨。

    四十三世祖考箨公,妣有娇氏,一作娇氏,子安世。

    四十四世祖考安世公,妣伊耆氏,子忠贞。

    四十五世祖考忠贞公,妣挚氏,子绍良。

    四十六世祖考绍良公,妣风氏,子庵年。

    四十七世祖考庵年公,妣蜀山氏,子卿。

    四十八世祖考卿公,妣景仆氏,子(讠合艹)。

    四十九世祖考(讠合艹)公,妣风氏,子彦。

    五十世祖考彦公,妣姬氏、鬼方氏,子绥章、筠生绥章,一作绂章。

    五十一世祖考筠生公,一作虺筠公。妣姬氏,子吕尚。

    五十二世祖考吕尚公,字子牙,号飞熊,一称姜太公。年八十遇周文王,相武王而治天下,周尊为师尚父,封齐侯,子孙世袭。妣马氏,子丁、王、年、彦、柯、绍、骆、铎、青、易、尚、其、佐。

    五十三世祖考佐公,封于申。妣景仆氏,子汲。

    五十四世祖考汲公,妣有扈氏,一作扈氏,子陵高。

    五十五世祖考陵高公,妣姬氏,子嵩。

    五十六世祖考嵩公,妣温氏,子谋。

    五十七世祖考谋公,一作某公。妣顾氏,子成。

    五十八世祖考成公,妣马氏,子胡。

    五十九世祖考胡公,妣温氏,子献。

    六十世祖考献公,妣有施氏,子宁。

    六十一世祖考宁公,妣顾氏,子恩。

    六十二世祖考恩公,字宏道,妣孟氏,女适周厉王。子诚、申甫。

    六十三世祖诚公,号申伯。辅宣王中兴,宣王赐封于谢,子孙因以为氏,遂为谢氏受姓始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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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噩梦重现

    第二卷天边

    我仿佛又被噩梦惊醒了。

    好像是几年前的事情,却似乎和记忆中完全不一样。

    满天的大雪,耽误了我们去汉中的路程。我们的步兵被满山遍野的黑云肆意翻卷,只落得一败涂地。浑身是血的陈哥冲过来对我说,你要指挥,你快指挥啊!我却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银铃似乎也没有了办法,她苍白着脸看着我:撤吧,如果我们还能撤。

    一路被掩杀,好容易收容着残兵败卒退到陈仓注1。城下四边都黑压压看不到边际,我们哪里也去不了。

    残阳如血,如雨一般的箭飞了上来,一个个同学朋友,一个个倒了下去。

    转身看见了银铃,她倚在女墙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着我,对我说她不是我的姐姐,而是我的妻子,但是她不能再陪我了。

    不!不!我不顾一切地吼叫。

    门被风吹开了,一直很暖和的天忽然变冷了,似乎一切都和这几年记忆里一样,我一个人就这样孤单地住在一个黑黑的屋中。

    我不禁胆战心惊,在黑屋中四边张望。却一时分辨不出这里是哪里,脑里一时也记不起这几日的事情,或是无法分辨真实和梦境区别。

    只有一个东西与记忆中所有情况不同:在榻边有一个已经生了火的火盆。只是炭火似乎就要熄灭了,再也无法抵挡门外吹来的阵阵寒气。

    我很怕这很多年的事情只是一场梦,赶紧在火盆中取出火点燃油灯。虽然灯很快就被吹熄,但还是让我看清楚自己并不在襄阳州牧府衙中。

    立刻长出一口气,不明所以的笑了,一种莫名的庆幸,让我甚而吹着冷风都感到了惬意。我翻过了衣服,在炭火的映照下看到了衣角的一个缺口,想起前几日的事情,一切仿佛刚刚发生。

    看什么看?刚才你不看,现在看什么?父亲笑着对我说。

    刚才那四场都是假的。

    傻小子,这场也不会真。

    知道,但是儿子还是想看看。

    老爹我赌这是场平局,就看皇上什么时候看厌了。

    其实儿子也想这么赌。还是想看着这二人继续这么怼(dui三声)着。

    哦,这个怼字听着你就像在洛阳住了很久似的,这可是河南尹里的方言。

    是儿的那个结拜的四弟在士兵中学的,然后教会我的。好像他的意思是吃喝拉撒睡,行动坐卧走,都可以用这个字。那段时间他特别喜欢和我用怼这个字,故而就学会了。

    嗯嗯,反正在河南尹的乡间里弄,你要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什么动作,用这个词没错。不过,别在官宦宴席上用。

    那是自然,儿子可不想被这些人所轻。

    父亲成功地打消了我原来的兴趣,谈笑间,也就随便看看。不过即便假打亦能感到子实兄的招数要比我纯熟,颇有套路,攻防极其严谨,就连架式也应该要比我当时打铁的样子要好看很多。看来子实此上天赋是比我高出不少,下次怼他需得小心。师父曾说过,我学晚了,没那个底子,又即将要离去,学防守一时半会儿学不到家,只有进攻进攻不停进攻,始终控制场上主动才是上策。还叮嘱过我:不要怕不要慌。默念着师父教给我的这六个字,在鼓声中,我全身贯注于周围一切,似乎真的也和某人打了起来。只是我却还是需要不停防守,我想我还没有达到师父的要求,感觉自己的速度没有办法后发而先至,甚而先发都不能先至。所以逐渐自己的手下套路又走到了云长兄和翼德兄教的那些上来,还颇为顺手,感觉立刻掌握场上主动。心中却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师父,希望师父知道后不会骂我。

    寻思之中,余光仍告诉我对手不死心,还将从右侧攻来。不过定睛一看,原来只是旁边有人和我一样。

    张林叉子活动的范围又大了一些,不免让我更担心。在小黑小朋友同样表现出不安,带着我也开始晃悠后,我用的枪压住了他的叉子,并示意不要如此。难得他聪明一回,笑着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并把叉子挂在鞍上安心地看起来了。

    不过安分不了多久,此子的手又开始乱捣腾了。不过这次,小黑显然就不太在乎身边的这种动静了,无论对马还是人都置若罔闻。

    你那个养女怎么样了?父亲显然对前面两个人的作假行为越来越没有耐心,轻声问起来。

    在脑海里我似乎架住了谁的一个下劈,还了一下突刺,便转身退出了战斗。

    嗯……很好,小亦悦能叫我爹了。

    子睿心眼好,不过要小心会有麻烦。去年最后几个月接到很多奏报,报知司隶很多地方都传出你曾在某处和某女做那些事情,甚而还有孩子生出来。不过因为这种事情多了,你又在越国,现在也没有什么人相信了。而且,做那事的男人还被抓了好几个,都是利用你的名声骗财骗色的。要说你去的地方多了,被人栽这种赃,就是麻烦。我现在倒是怕你真去那里提自己的名号都没有人相信了。现在对你最不利的就在于那个小女孩子,似乎有人说就那个真是你的孩子。但是你从未去那里,馆驿有你一路行踪记录,故而官员中这个事情传不开,也没有人以为是真的。但是民间和官中间传得可不会一样。就如你替孟德扛下屠宫城的事情,你弹劾董重的义举,你收养那个小女孩的故事,民间和官场上说的大相径庭。就说这次我们路过函谷关,我手下人听到有守关的兵卒提到你去年闰月里曾经在路上带着自己的妻儿在路边弃屋里躲雨,还和他们打过招呼。我想着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完成大婚,如何来的妻子儿女,怕又是什么人冒充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最后父亲提到的事情倒是让我想起我和他们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了。进而想起那两位,那对母子还在楚国,说不定和黄恬一起还在兴霸兄那里呆着。不过也只能想着,却不好解释那个人还真就是我。

    最终我只能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个小女孩以后怎么办?父亲似乎感觉有些热,松了松领口。

    抚养长大,将来把她嫁出去,作我越国的长公主呗。毕竟这么久了,心里都当自己亲女儿了,又能怎么样?

    那她母亲算谁?

    一个叫黄忻的女子,她已经去了……她父亲还把我当女婿一样看待。实在不行,佩儿银铃都会认的。

    胡闹,把这种事情当儿戏。

    父亲这声逐渐有些大,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妥,暂时停下了质问,和我一起装摸做样看着场面上确实很精彩的对战。还随口又扔过来一句:不过多一个女儿倒算是件好事,过十年可以让她进宫或者和其他诸侯联姻。就怕越国宫城门口什么时候又有人把什么女孩男孩丢在那里,说是你的。你这个好心眼不能滥用,会出事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只能嗯一声表示知道了,顺口表达一下对天气的看法。要说我们父子俩都不怕冷,却有些怕热,尤其是父亲。

    今天很暖和。

    何止暖和,简直有些热,这鬼天气……其实,你这件事情倒给你留了个好名声。老百姓中间也有知道事情真相的,都传你是个大好人。有人受了冤屈,都想找你诉说;有人遇了困难,也都想找你帮忙。连带着老爹我也沾了光,我被老百姓拦过数次车驾了,有喊冤的,有求救的,他们都提到了你,说你一定会帮忙的,哈哈。

    给父亲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等到了你来洛阳的时候,事情可能会多很多。呵呵,不过那个时候皇上也长大了……

    父亲,这话是否有些不妥。

    哦,对对。

    本以为只是父亲口误,却看到父亲脸色忽然有些忧郁,不免有些捉摸不透,便问了父亲,为什么说那句话。

    父亲说自己做了个噩梦,却不肯透露梦中情景。我隐约能猜到父亲梦见了一件什么事情,那确实是个噩梦。

    我看了看上面,皇上显然也已经慢慢开始有些不耐烦了。手指在腿上直敲,眼睛已经不再停留在场面中间厮杀的二人,而是四下张望。

    片刻后,皇上手一挥,太监立刻传话。鼓声停,二人彼此行礼退开。

    皇上口不对心地赞扬一番,又赏赐二人这才结束。吩咐众卿自己随便去打些猎,晚上再设宴招待众爱卿。

    父亲轻松了起来,让我出去找银铃谈谈话。说昨晚旁边厢房中两个小丫头缠着银铃聊了好久,我们小夫妻却一夜没有见,赶紧去说说话。

    我说没事的,今晚就能在一起了,父亲忽然笑了,用了句未必。

    我立刻能体会到一种笑容僵住的感觉。

    我的侥幸是在出去后彻底破灭的。银铃身边小丫头数量从两个上升到四个。除了我的姐妹,另外两个也一个称我兄,一个称我弟。幸得后面一个还算脑筋快,在前一个的疑问下,说她嫁给了我的结义兄长,故而算嫂,自然称我弟。可我心中还是有些心虚,子玉怎么就把自己的身份秘密告诉这个大嘴巴公主了,却累得我胆战心惊。在皇上那里要是哪次说漏嘴了,皇上说不准怒了,那可能真就把我给怼了。

    不过没有等到皇上怼我的那一天,她们就把我怼了。

    于是我得到了晚上她们五个一起聊天一起睡的噩耗,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子玉和我一般倒霉。

    而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她们心中还有残存的一丝良善和怜悯。她们允许我陪她们的“好银铃姐”出去遛遛。

    周围到处都支起了幔帐,圈出一块块区域,供各诸侯及随从在其中休憩。我可以慢条斯理地察看横幔上面的花纹,如果判别不出是谁家,就抬头看旗帜。越国的就在父亲的对面,父亲这边是两个狻猊上下盘旋首尾相衔的圆形图案,而我的自然是“我”——还是两个“我”左右相对扭头对望的样子——也凑成了一个圆——这些应该都是父亲的意思和布置。

    不过我也对此无所谓,对银铃说外面到处都人多,我们进去说话。银铃却说应该先到对面那边见过母亲,我点头,表示我总是想不周全。

    一番拜见,嘘寒问暖一阵后,母亲问我她的那个老胖子在哪里;我说肯定被众官员诸侯相邀请缠身,正在各处应酬叙话。

    母亲笑了,只管继续问话,并没有打算放我们走的意思。想着母亲从我生下来后就没有怎么看顾我。虽然确实想和银铃二人独处,但也能带着笑脸陪着母亲开心,不敢有丝毫懈怠和不满。

    母亲问了一阵佩儿的身孕,然后会质问我为何不和银铃赶紧怼出一个。母亲自然不会说怼这个字,但是我没法把母亲那些个词尽皆搬过来,只能套用。

    后来,越来越开心的母亲开始谈父亲年轻时候的事情,还让银铃说我小时候的事情,然后评价说果然父子一个样子。我能感受到银铃微笑中有另外的味道,她甚而会调皮地偷偷冲我做个鬼脸,或者对着我,憋下嘴,摇摇头。

    原来除了那位长公主,母亲大人也够让我尴尬不安的。

    还是需要父亲进来才能让我如释重负,父亲不出意料地打发我们离开,临走还偷偷轻声问我,是不是噩梦成真了。

    我无奈地点点头,父亲却乐呵呵笑起来了。吩咐一句,好好去散散心。转头却问母亲,有什么可吃的。

    我本礼毕正待离去,听到这个可吃的,竟一时迈不动腿。但是怕母亲又会口不择言,只得恋恋不舍地出来。

    当然,一出来,我立刻提出,可有带了什么吃的。

    银铃有些奇怪,问我为什么不在里面说,我们这次都是让父亲安排的,估计父亲那里肯定有。

    我说这不是防着母亲又要说什么。

    银铃恍然:那是,母亲好像忘了你和父亲并非亲生父子。不过你和父亲到真是投缘,性格都如此相像。

    我心道,其实母亲只是忘记了我们在名义上还并非亲生父子。我和年轻时的父亲性格有类似之处,完全是先天的传承。

    越国的这个幔帏里,布置和父亲那边的类似。中间一个毡子铺开,有几个马扎,供身着盔甲的人坐,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马扎旁边整齐的木盒。

    我的猜测是正确的。那日接近正午前的一段时光,在空旷宽敞的一方草坪上,我就依着马扎,银铃偎着我,舒服地晒着温暖的阳光;闲适地听着帷幔外来往的马嘶人言;幸福地吃着一些糕品;快乐地聊着过往事情。

    张林曾经楞头楞脑地转过屏风冲了进来,结果后脖子的衣领被一个宽大袖子中伸出来的手揪住拖走。那情景逗得我和银铃都笑了。

    那日正午父亲命人唤我们过去吃饭,吃饭过程中大多是父亲和徐大人或宋叙话,偶尔问问张林今日厮杀观感如何。吃完,就继续给我们出去“放羊”。

    问过银铃,今日她不想睡,实在困了,就去车上眯一会儿。我就安排我们的人在越国那边歇息,自己和银铃出去走走。

    快些离开的主要原因是父亲也要午睡一会儿。要说这一点我没有多少传承,倒是铃儿很像。

    当然提出这个是要分场合的,尤其在周围没有其他人在的时候,是一定会被报复的。这个时候,某人在人前的那份端庄贤淑都会消失,我就记得自己背后下摆的盔甲被掀开,接着屁股上就是狠狠的一下。甚而揪的人还有要求,“不许绷紧肌肉。”

    心中惨呼没有天理。伊人却还颇有兴致的察看了我盔甲的后摆,称之为“屁帘子”,一时间乐得风风的。

    然而,走不多远,肆意胡为的银铃就乖巧了很多。本来在我身边的她飞快躲到了我的身后,甚而紧紧贴着我的后背。

    不明所以转头要看她,伊人小指头忽然从我肩膀上伸出望侧前方一指。这才注意到旁边一颗树荫上竟拴了一条黑狗,不过此狗也不吠叫,就耷拉着腮帮子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我告诉她不用怕,我在。

    她说狗也许怕我,但是肯定不怕她。

    我说,当年你可勇敢得紧,拿了根竹竿就横在我面前,怎么长大反倒更怕了。

    她说,那时你还小,怕狗伤你,怕也得上。

    心中有些感动,把她拥入怀中,可是伊人眼光还是不自然地瞄着旁边。要说那条狗也确

    实没有什么礼仪,也不知道回过头去,依然盯着我们,此刻真希望有人牵走它。

    我笑着抚着伊人的云鬓,帮着捋捋,莫怕莫怕,铃儿跟着夫君,莫要走远。

    她忽然也不怕了,清澈的眸子映出我的样子,还问我为何不怕狗。

    我说在北地杀过几十条狗,是帮老四族人撤离时候杀的。杀多了,就不怕了。

    言毕,想起当日情景,将银铃置于身后,深吸一口气便朝那条狗狂啸了一声。

    狗忽然朝后面退了退,低鸣几声,呜呜作响,仿佛感到有些委屈。旋即伏在地上,趴在

    那里不再动弹了。

    银铃忽然也来了劲,从我身后探出头来,朝着那条黑狗汪汪叫了两声。

    我不禁莞尔,看着她。她也看着我,还笑了,带着一丝顽皮。

    “你不要离开我。”伊人把头埋入我的怀中。

    “不会的,怎么会呢?”我努力将她的脸蛋托起,竟看到一丝泪光。

    “真怕是一场梦。”

    “梦也行,只要梦醒时,你还在就行了。”

    “哎,偏这几日恐怕都不行。”

    要说这些小姑娘们也不知道体恤自家兄弟的苦处,非来把我的铃儿给夺走。

    我用一臂环着我的妻慢慢地走。只是路过一簇路边略微露出新绿的矮树丛,衣服似乎被

    挂住了。走了几步才发现,拉了几下都没有能拉开,只能弯下腰去解脱,却发现衣服下摆角落竟被挂出一个小口子,不免心疼地皱眉。

    银铃赶紧哄我,还用手帮我抚平额上褶皱;我说这是你给我做的;她说以后帮你再做就是了;我说以后不能让你做了,我舍不得让你做,但是这件衣服也舍不得。

    银铃倒是很开心,还和我感慨道,你看看这一团树丛,虽然显得矮小不起眼,但一根树枝便能有如此大的力量。

    我虽然笑笑,注视着那一丛新绿,也表示出一丝感悟。但其实还是有些心疼,转过树丛时,还是会不住注意下面的那块破损之处。

    忽然身后又是一阵狗叫,还有随之而来隐隐约约的马蹄声。

    随着狗叫声的靠近,听来仿佛还不止一只。银铃立刻有些紧张,赶紧躲在我的身前,看着我的身后。而我则转过身来,看看是谁家纵狗出来。按说大多都是犬台宫的狗,不知道皇上赏赐给谁了,或者谁家还真的把自家狗带来了。

    赫然看见树丛上面那条黑狗的脊背,像是绳子松了,过来“报仇”的感觉。

    可是抢先转过来的是却是一条离地不足三寸高的小黄狗崽子,若不是那条大黑狗在后面转过跟来,银铃说不准就能上去抱它起来。虽然这狗样子确实看着非常可爱,但似乎还是很英勇凶猛地冲来。

    手上未带长枪,腰间连配剑都无。当下,看见大黑狗在其后更是威胁,朝前一步跺脚在地。立刻把黑狗吓得怔在原地不动了,可那只小狗却依然奋勇当先。再加大喝一声,大黑狗兀然起身,转身就跑,片刻消失在矮树丛后。可这只小黄狗虽然是站住了脚,却依然仰视着我,对我汪汪不已。

    一匹矮马带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短打猎装,外面套一件红色夹袄。圆润的脸庞透着一份小女孩的可爱,五官隽秀。尤其目光炯炯,煞是有神。

    “小黄毛!小黄毛回来!”小女孩似乎是这条狗的主人,主人的一声令下,这小狗果然乖乖地回转了,只是会不时转头看看我们还加上吠两声。

    小女孩自下马开始便看着我们,即便她俯身抱起那只小黄狗,依然如此。她一手抱着小狗,一手牵着马,和我们也不生分。直接走过来,还稍稍点头微微屈膝行个礼。

    “这位莫非是越侯大人?”虽然语气中透着尊敬,但是看着衣服和马上佩饰便知道这位小姐身份不低。

    “正是鄙人,请问小姐是哪位?”言毕,身后转出的银铃也陪我一同回礼。还顺便帮我回答,估计是在皇后设宴的时候认识的。

    “这位是郑国公主皇甫若。”

    “哎呦!原来是郑国公主,失礼之处,还请见谅。”她父亲是公爵,无论在朝内如何,在外这个礼节是不能疏忽的,这样皇甫公知道了也会比较安心。

    “子睿兄长果然雄壮过人,小女在郑国从未见过如兄长般高大魁梧的人。”她一脸稚嫩地说话,绝无那些士家子女的傲慢,确是令人心生好感。

    她似乎还要说什么,却不太说得出来。只能有一句没一句的随便说说,顺便介绍她的这只小狗了,还提到了刚才那条大黑狗,说都是她从郑国带来的。

    她还介绍那只小狗给我们认识,那口气仿佛这个是她的孩子一般;接着那条“大黑毛”也慢慢从后面又跟了过来,她再介绍这条狗给我们,那口吻仿佛那个是她的弟弟一般。

    但是这个女孩子的家教确实比较好,没有那种我想象中的公主般盛气凌人。看来皇甫公对子女的教育还不错,令我对她的观感越来越好。看她似乎想问我什么,却问不出来,但是又不愿离去,于是也陪她说说话:“请问若公主还有兄弟姐妹么?”

    “有一位兄长,现今郑国世子名唤坚寿,然后就是小女了。”

    她的语气自始至终保持谦和,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真是很难的。比如我那个十几岁的小妹妹就算不得太乖巧,虽然也很漂亮可爱,却调皮得紧,还是父亲母亲都有些太宠她了。

    我盘算着,可惜再也想不起家里有什么人可以娶她。我没有弟弟,目前也没有年龄适合的儿子,想到一个孔明,心中还想着已经给他预定了小蔡琰。最近自己有些犯毛病,儿子还没有出世,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为他张罗婚事了。忽然想起来,还不一定是儿子。

    终于这小女孩有些忍不住了,企盼的眼神看向我,问我韦仲扬公子此人如何?

    说实话,乍听此名,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不过提到这个韦姓,我有些忆及,记得父亲说皇上不满老师两位公子的名字,给赐了名和字。既然叫仲扬,应该就是二公子,进而推算大公子的字该是伯扬或是孟扬之类。再反推其名。念及当年高祖皇帝一句:大风起兮云飞扬,总觉得这名应该和风云飞起之类的词能挂上关系。

    “莫非,若公主指的是楚国二公子?”

    小女孩低着头,甚而有些羞红了脸颊,嗯了一声。

    看来老师打算和皇甫大人联姻,这应该是好事。脑袋里努力回忆二公子的样貌,然后想像着他长大几岁后的样子,拌和上老师的音容笑貌,逐渐描述出一个俊俏睿智少年的轮廓来。

    小女孩越听越开心,最后又羞红了脸。忽然她拉着银铃的手往旁边走开去,态度极是亲密地小声问了一些事情。先是惊讶,终于恍然而心满意足地离开,临走还特地转过身来朝我又行了一礼。

    我不得不感叹,说铃儿就是厉害,怎么谁都很喜欢你一般。

    伊人很是得意,表示那是自然,且毫无谦逊的态度。考虑其一贯行为,令其夫纵有不满,亦不敢有所表现。

    不过银铃还是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她说那女孩问的也是和我有关的内容。那一日宴席时,有些家的姑娘问了,她却欲言还休地在外面盘桓。故而银铃注意到了她,也特意找人问了她的身份。这日,难得这样机会,她才上来问了银铃问题,要说这些个问题确实很奇怪,至少除了小孩子想不出什么大人能问出这种问题来。

    第一,越侯是不是天下第一厉害的武将?

    答曰:似乎还不是。

    第二,越侯哪一样上是天下第一?

    答曰:好像哪样都不是。

    第三,那银铃姐不会希望越侯是天下第一么?

    答曰:不必如此,只要子睿在我心中一直是第一就行了。

    我对她最后一句回答有些感动,亦有所领悟,进而有些惭愧,也说不出什么。只能拥伊

    人入怀中,久久不愿松开。似乎有泪落了下来,须得伊人哄我开怀,说那小黄毛当真是“初生狗仔不怕宝”,这才把我逗笑了。

    不过银铃提醒我,要多交游些,该打点的关系也要稍微注意点,不可意气用事。她今日早上就看见各家臣子都在相互引见叙话,宋来往其中相当露脸。她觉得我该多学着点,我自然点头称是,说下面几日,我定当如此。

    谈到此处,心中也为老师感到无比欣慰。老师的长子和皇上联姻,次子和皇甫家结亲,都是天大的好事。长子攀上皇上的二公主,老师的地位必然要尊崇许多;与皇甫公当上儿女亲家,则应会在士族中声望提高不少。怕以后士人们都不会如此忌讳投奔老师了。

    那日夜里宴席之上,其他助兴之长袖舞,钩镰剑之斗械相搏,弄丸(就是杂技抛球)等等皆为往日旧戏。独乐师任离献奏,其乐声清幽宜人,使龙颜大悦。重赏乐师,太常,越侯,诏任离入宫为乐官。

    心下觉得有些不妙,不过看着任小姐带着一丝无奈的谢恩,立刻有了主张。赶紧寻着子玉,说明校尉与任离的事情,让他想法通过夫人从丈母娘自其老丈人那边要人。老二也不含糊,我还没有说完,他就不断点头,最后认为这弯子绕得比较好。

    那夜和我的二哥同病相怜——鉴于他这么热心帮忙——我很大度地叫了他一晚上二哥。我二人在静寂无声的月下喝酒聊天,畅谈暂时重新回归单身的感想,不过似乎感觉都不怎么样。

    其间校尉有些失落地来还我笛子,我收回了笛子。却叫他不必担心,一切有我二哥。

    这样所有责任便都推給他老兄了。下面秦侯能否搞定我大汉长公主,且不让其认为他有其他心思,都要看他的本事了。然后就要看看我大汉长公主的本事,如何摆平其老娘了。最后则是我大汉的皇后如何收拾我大汉天子了。可能需提前警告太史令朱建平大人一声,这些都不适宜记入正史之中。

    天气依然温暖,喝了酒感觉更热,吹着偶尔自北方而来的凉风,倒还惬意。

    那夜开始,不知怎么的,我开始做噩梦。

    似乎银铃不在身边,睡觉开始变得不那么讨人喜欢,夜里醒过数次,除了喝水,就是让自己从梦魇中挣脱过来。

    稍有些奇怪的是,水壶总是满的,或许我夜里起来喝水也是噩梦中的场景。

    早晨会起得很早,又无铃儿在身旁与我缠mian厮守,我便去打熬身体,出了一身汗就去洗个澡。

    第二日,帝幸昆明池。与池边阁上赏景,不断诏见各家诸侯回话。其他则等在下面亭台待诏,不过他们也有自己的活动。比如袁术与刘繇这两个邻居在行六博之棋注2,这名字我本不知道,还需在下面的侍应告诉我,银铃从没有教过我这个东西。虽然立志在银铃面前表现的我带着笑容在旁有礼貌地观看,但是看了半天也还是没有完全弄明白,就知道这两个人在方形有着一些规律花纹的棋盘上掷箸行棋,要牵鱼赢筹什么的。最后二人为了什么筹又争了起来,倒让周围围观的诸侯笑了起来。我没有笑,因为我不明白。但是我善意地劝他们不要大声,免得惊动圣驾,他们倒是挺感谢我的提醒,但是转过头来,口中继续碎碎叨叨,依然抢着那两根筹码。

    孟德兄似乎和袁绍是老朋友,二人叫上公孙伯圭大人,刘伯安大人一边喝酒说话,一边投壶做戏。或者应该这么形容:形作投壶作戏,实则借罚酒叙话。我也过去挨了几杯罚,顺便听他们叙谈。他们倒没有对我保密,一直都在谈如何对付鲜卑乌桓人的,刘伯安大人似乎是个安抚派,其他三人却都是好战分子。我给了点折中的意见,言及若能挑动这两拨人打起来,为最好。且鲜卑和乌桓的很多部落之间都有大仇,若有能言善辩者,痛陈其中厉害,许以丰厚回报,应该不是难事。共敌不如分敌,分敌不如引敌内乱。孟德兄说这样最好,刘伯安大人说这样也好,另外两个好战者却不以为然。我以酒力不济为由告退,他们依然还在争论。

    池中有几艘船已然出坞,其中便有我曾乘过的画舫。有夫人们一起的,有小孩子们一起的。尤其是小孩子们一起的那条船,因为几个孩子在那里拨弄帆桨,最是令人不放心,吓得夫人那条船常有惊呼声出。

    孔融大人却与老师在临池的亭中下棋,对水中嬉笑呼斥充耳不闻。不过亦非心在棋局之中,除了孔融大人不时饮酒,还时而闻得二人吟诵春秋左传之中词句,好似正相互争辨解析。提到某处时,老师往周边一看便见到近处的我,招手将我叫过去。我合袖抄手前趋几步便行学生之礼,再起身恭列老师身后,问老师寻学生有什么事情。老师问我士燮大人近况如何,我说一切甚好。老师问我如何待他,这个我曾考虑过,应着老师这么问我,我便答道,打算拜为丞相,待以师礼。

    老师点头,笑着捻一白子,也未看我,只是似乎将棋子在我眼前晃道:“这便是步好棋。”随即,落子。

    孔大人本也笑着看着我,这时低下头看了看,顺势抿了一口杯中之物,捋了一下髭须,笑道:“这未必是步好棋。”

    眼见老师白棋一隅攻入一黑子,其边角未紧之处还有黑棋楔入,当真凶险。

    老师却不慌张,慢条斯理在旁边黑白相缠之处打入一子,“前一子做活根本,这一子才可深入腹地。”

    文举大人也笑笑,举杯一饮而尽,略一思索,却在更远处落子,“两害相权取其轻,楚公意不在此,何故只在边角处做文章。”

    老师却回到边角连了一子,文举大人似乎有些轻松,赶紧在刚才落子处又补了一手,老师也在刚才边角处又落了一子。

    “舍本逐末,吾之过也。”文举大人忽然有些沮丧,叹了口气。

    “文举贤弟气数不在此,愚兄却命系此处,只得如此啊,呵呵。”

    “这盘棋再无其他,今双方根基皆固,只能数子论输赢了。”

    “愚兄之棋虽纵横南北,有气者却只南北两块,其间纵断,两端皆可独活。中间虽能有斩获,然重中之重者,仍是根基也。”我总觉得老师最后那一手本不需要回去补连贯通,但是既然老师故意如此,想是希望点醒我什么。

    不过老师和孔大人居然还真的要清盘算子定输赢,兀自官子收劫不止,看来好胜心皆重。忽听池面喊叫声更大,眼见小孩们的那艘船身竟横着慢慢向亭子撞来。

    赶紧向老师他们示警,老师和文举大人都转头看了看。一见船身更近,身后侍应都开始尖声提醒。老师便欲起身离开亭子,却被文举大人一把拉住,悠悠说道:“兄长若走,这局便算输了。”

    老师哈哈大笑,也不走了,真就坐下,继续算了起来。

    这可把我这个学生急坏了。不便打扰,只得赶紧绕过亭子,行至水边,亭子半身悬建于水上。眼见船越来越近,船上小孩们似乎也没有了办法,有些就呆呆看着。当下,也顾不得多了,踩入水中,幸得岸边水浅,只是有些陷人,扶着亭子在水中的基柱,蹒跚几步行至亭前,一脚站于泥中,一脚后蹬岸边基石,半条腿淹于水中。瞅得近处,在泥中拔出脚来一起蹬住基石,同时双臂伸出撑住船身。

    小时候在白水河玩水的经验告诉我,在水中漂浮的物事是很容易推动的,比如子渊坐在船上,我在水下也能给他托到河中心去。不过这条稍微有些例外,就觉得船头方向压得我左臂几乎要弯,脑海中那船上坐满了几千个子渊那样的胖子似的,勉力抵御仍不能遏制,船似乎要往左手方向翻下。想起自己现在横在水面之上,该是船头要往岸边撞去,看着不会撞到亭子,心下稍宽,却仍需撑住,避免自己落入水中。

    “子睿,你怎么样?文举贤弟,算你赢了。”老师终究放心我不下,看到船如此运行,像是明白了我在干什么。听得亭中地板响动,老师到了我的头顶附近,看着我在下面撑着船。

    “老师,没事!”我自己都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奇怪,看来身体横着,嗓门都变了。

    船头忽然撞岸,手上传来一阵剧震。随即船身似乎弹离岸边,顷刻之间双手无可攀附,心中立时知道后果如何。

    于是,我看着眼下的水面,吹着阵阵凉风,冷静地考虑着有无补救措施,却依然无可奈何地又像一只癞蛤蟆似的落入水中。

    要说我的两位夫人不知为何都喜欢用这种动物形容我的入水动作。她们后来还说,至少我的后腿很长,比较像此物。我很不满后腿一词,质问她们难道我还有前腿不成。她们二人竟异口同声地说有啊,还兴高采烈地回忆起她们五六岁的那当儿,我大多以四条“腿”在地板上爬来爬去的方式活动。

    这就是我更加无可奈何的原因,开始是银铃后来加佩儿,个个都喜欢拿我肯定记不得的典故来说事。她们甚至供述她们拿着我喜欢吃、喜欢玩的东西跑在我身前诱惑我爬过来爬过去,而且提到此事时眉飞色舞,毫无反省之意。

    原本暖和的天变冷了,原本凉爽的风变冷了,原本没有感觉的水也冷得刺骨。银铃从夫人们那条船靠岸跑过来,看着众人将我拉出水面。我赶紧缩着身子寻个屋子进去,却个个屋子有人,最后只能找了条靠岸的船上去更衣。

    父亲没有怪我,他和母亲一起过来,带来他一套衣衫让我换上。我哆嗦着问刚才那船怎么回事。父亲说,小孩子胡闹不懂行船,又不让船工来,结果不知道起锚,只是松了锚绳,最后开了一阵锚绳拉紧,风兜着船就往岸边甩了过来。这边解释完我便穿完了,银铃惊讶于竟然能合身。母亲和父亲一人一句笑着解释道,老爹因为胖所以能胀起来,儿子因为骨架子大故而能撑起来。

    稍微梳理了一下头发,被叮嘱晚上需洗个澡,便跟着父母领着妻子出去。

    鲁伯在旁等候,我们一下船,他便过来向父亲和我表示歉意;我自然需站出来表示无妨。韩遂,马腾等人也领着那几个小孩也赶紧来表示歉意,我则表示我小时也常如此肆意妄为,常干比他们荒唐出格许多的事情,怪不得他们。

    老师远远看着,很是欣慰,不时面带笑容;注意到我目光所及,便点头朝我示意。

    皇上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召见我的时候,好好取笑了我一番。不过还是夸了我尊师重道,可为表率。我说这是学生应该做的,要说实话,其实听了夸奖我很开心。

    下来后,被老师招手叫过去;还在那个亭子,棋盘两边换作了老师和我。

    不过我们并没有下棋,只是看着棋盘上残局说话。

    “子睿觉得鲁伯棋艺如何?”

    “学生只看了几手,不知。不过似乎棋力不及老师。”

    “嗯,鲁公虽可谓才华横溢,可惜……”老师压低了声音,“倘为文人,可成当时第一,若做百里之君……不免失其社稷。子睿可知为何?”

    我不免左右看看,看到鲁伯在远处,心中还是有些忐忑:“学生不知,这是学生第一次见鲁伯大人,以前并未有所交往。”

    “子睿以后还是需多有些交游。”

    “是,学生明白。”

    “为师和鲁伯下过几次棋。此君棋瘾甚深,却棋力不及,故而也不需与他全力相搏。”老师笑着看着远处鲁伯,“刚才我故意布成首尾难顾之局,只需攻击我首尾两处,腹地实空便会损失很多。中间我亦难有力侵占。他却依然如以前几局般专注坚实其棋棋势。撇开其贪杯无度不说,所谓以棋观人,此人不好攻伐也罢,但以不明时势,好守陈规却是大忌。虽其能言善辩,亦能听得人言,但治国不比清谈,若身边无贤人辅佐,鲁国恐覆无日矣。”

    忽然发现鲁伯那里与孟德兄不知为何事争执起来,看到其气正凛然,毫无退让之意,不免慨然。

    “孟德兄才高雅量,且贵为辅政魏公。鲁伯如此,虽有些狷直,怕真如老师之言,鲁难不远了。”

    “孟德才高不假,却非雅量啊!”老师忽然笑了。

    看到孟德兄脸上一时愠怒,一时带笑,忽然觉得老师说得有些道理。那边依然在争执,众人很多都站在孟德那边,同声附和,只有陶谦、卢植站鲁伯之侧。公孙伯圭似乎有些为难,最终站在他老师身后,却不参与其中。这事到最后,还是父亲出面劝结了这场争论。

    老师长出一口气:“子贡方人,子曰:贤乎哉?夫我则不暇。”言毕笑笑,“未想其后人尚不明其意,孔夫子怕也无可奈何了。”

    老师给我们讲的课偏法家道家,儒家之学讲述不多,而且多解其中片断教习,还辅以道法二家教义对比,为我们作评述。今日老师忽然直接冒出这么一句论语中言,倒是让我感觉有些新鲜。老师能看出我心中所想,一手拨弄手中棋子,一边对我说道:“今日之局,我摆下那一子来其实就是想给你看。士燮是你越国安定不可动摇之关键,无论声望学识实力都是越国第一重要之人,有了他支持你,你才有扎实的根基。你先加授将军衔,空置丞相之位,不停下书褒奖,算是很不错的举措。等你回去,要亲往交趾拜相,不仅以师礼之,甚而能以父礼之更好,自然这个需和令尊商量好,最好能让令尊写封信给士大人,表明诚意。但是你得先出面,将一切做到位,待以后再有意无意取出给他看为好,既让他觉得你待之以师礼父礼的诚意,亦避免让他觉得你只是谨遵父命。”

    老师总是这样,他喜欢用一件其他平常的事情,然后据此再和我们讲道理。通常确实会让我们映像深刻,不过有时也似乎有些不太靠谱,比如这次。但是念及老师可能有深意,故而并未追问。言毕,老师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帛,展开给我看,这是老师帮我写给士燮大人的,不过老师又收了回去。对我说:原本我帮你写的,可想了想我写的未必能有所裨益,还是让令尊大人写更好。

    我眼睛有些湿润,知道老师为何如此,虽不知道如何应对,却希望老师能明白我的心情。想到一个事情,眼睛中还含着泪,但能带着笑着说:“老师两位公子大婚的时候,学生定当来贺。”

    老师看了看我,笑了一笑,又顿了顿,叹了叹气:“子睿还是需提高自己各方面实力,不可懈怠。孟德虽然比你长十几岁,却仍然好学不辍。你的安国夫人博古通今,凡有辞句不知不解,可随时问讯。道法儒三家,道为医世之学,平乱多需道家之学,如兵法,其理大多不脱于道;法儒则为平时之资用,法能集民力,儒能安民心,二者不可或缺,有法无儒则苛,有儒无法则腐。如子睿能活用此三家于心,则为师再无可教也。”

    我跪伏,起,退一步,再拜。不过我还是要走了老师帮我写的信。

    那一夜,我依然孤身一人,却不寂寞。在庭院中绕着院中发了新绿的一棵不知名的树,抬眼天上月外也圈上了一层柔和的光环,道法儒三家便也慢慢在心中转了起来。凡至难解处,便提枪上马,出去挥舞一番。出一身大汗,再去洗洗。

    那夜梦中可能我又喝了很多水,因为水壶依然满的;不过似乎梦中喝水也能解渴,至少早起不觉得口干。

    又几日,我心思都不在游玩中,与各诸侯游玩之时,常有意无意随口闲谈,倒确实能知道不少事情。比如袁绍从韩馥那里挖了不少人,那个麹义就是;玄德公他们三兄弟现在云中公那里任职,都得了重用;在乌桓北面鲜卑东边有一个夫余国,他们的国王葬了要用玉匣陪葬,但是本身不产玉,都是我大汉赏之,常预以付玄菟郡,待其以迎。而去年腊月里他们来取走了。这次辽公来还有一个事情就是汇报此事,并再领一个玉匣回去。

    这几日还解决了一个重要事情,让带来的礼物得其所。在琢磨送礼方式时,宋的见解很有意思,我一听便大赞,立刻照办。

    银铃亦很赞赏我们的礼物全部是有意无意馈送各家子女或者夫人的方法,问我谁的主意,我说宋。未想,她还教训了我,如果我能有这个心思就不用她操心了。

    天一日比一日暖和,纵然这几日有些北风,仍然看到满苑的*蔓延,连带着心情都好了起来。那几日,有时候会偶然见到她,我会对她笑笑,并拉上我的妻一起与她打招呼。

    每夜,依然只能独自在院中徘徊。有时与徐大人谈谈,有时和宋聊聊,有时还会拉着张林一起出去稍微切磋一番。小黑小朋友似乎对每次出外都很兴奋,不过拉回去时,就有些情绪低落,张林说可能是累的,我却怀疑不尽然。

    只是辛苦了秋鸾她们,尤其是后几日清晨我都能看见自己前一日的衣服已经浆洗烘干叠好在榻边,更是心怀愧疚。

    又被噩梦惊醒,看着火盆,想不起前一夜榻前有这么一个东西,终于知道有些事情并非梦境。屋子的北面窗户呜呜作响,门不停被啪啪地推来搡去,起身迷糊着眼睛闩起门,回来躺下却睡不着。再忆起梦中种种,愈发辗转反侧不能安寝,直到最后一丝倦意也从眼皮上散去。

    仿佛听见有人推门,我默不做声。猜是想要为我添炭火的,因不想再麻烦与她,便不为她开门了。

    伊人似乎并未沿廊下离去,而是走入了院中。前几步听着好像踩在了泥地中,忽然又传出了扑哧扑哧的响声,竟似乎是踩在雪地中的声音。

    眼睛早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就着火盆中最后几块带火星的炭火,我起身穿好衣服,走到门前,轻轻拉开门闩。

    外面似乎真的下雪了,地上靠近屋子的地方还没有什么,院中心围绕着那棵不知名的树外却有些积雪,此时,伊人正站在院内的那棵树前。

    树戴了个白色的峨冠,脚下面却铺了一块黑色的坐垫。

    伊人也裹着白色的大氅,呆呆地站在那里。这情景似乎好几年前的冢领山上曾经见过,心中有了一份激动,便走上前去。

    看见她慢慢蹲下从树下的地上捡起一段树枝,我停下了步子,不知她要做些什么。分辨出伊人恬静的侧脸,以及静谧注视手中的树枝的神情,伊人似有所感,轻轻吟唱道:“枝头绿几日,夜来春辄终;岂知天地意,折伏尘泥中。上林乌云满,平乐雪院空;欲怨归于谁?阴山落月弓。”

    我仍在回味着诗句,伊人却忽然有所警觉,转头看见了我,发出“呀”的一声。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当时幸福重逢的我们竟都没有意识到,一场噩梦正在重现。

    注1:不是司隶右扶风的那个陈仓,而是本书注明的在荆州西北的一个要塞,汉中之战曾有前文叙述。

    注2:中国汉代棋戏,多载于典籍,见于汉时壁画,后失传,后,常有棋盘出土,先已被重新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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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群英荟萃

    天变

    第二卷天边

    父亲又再三叮嘱我小心,让我不要太逞强之类的.待得周围没人时,又补了一句,我就你这么个儿子,你得给我平平安安回来。其实这话不知听说了多少回了,但是我依然不愿意将这些话归于唠叨。就如银铃几乎把这一路难题帮我疏解了好几遍,我也不会厌倦一样。

    于是我笑着,儿子是平安风云侯,该能平安的。父亲点点头:该让你去的,为父为你布置其他,儿且放心前去,预祝吾儿得胜归来。

    儿自领命别父,临行,父似忘前言,又重提勿逞强用狠为上。

    我动身去往集合处时,银铃还在等着我。我让她照顾好自己,尤其要好好睡觉,在此静候佳音就行了。她也不知道有无听进去,只说知道了,却让我小心,还又叮咛了很长一串。我笑着摸着她的脸颊,伊人便把脸乖巧地贴在我的手中,闭着眼睛让自己的脸颊抚mo我的手,最终亲了一口掌心,我俯身轻声对她说:夫手粗,莫磨破了铃儿的俏嫩脸蛋。她笑了,说我又油嘴滑舌了。

    除了拜访自己的司徒徐老爷子,与宋的叙谈却是最重要的,我把种种与他讲了,他则替我考虑种种可能出现的不利情景,还经过他天时地利士气等等一干筹算,他认为应能成功。经过与他一番商量,我信心就更足了。

    去提兵器时却发现自己的长枪身上不知何时缠绕包裹上了一层两寸宽的布条,严严密密,只漏出一支枪头,一条豹尾穗。问道这是为何?银铃说这是听烈牙说的,如果天太冷,铁枪身上或手上沾了汗或血,乍一摸上便可能会粘住手,刺挪挑打之间便不得灵便,会有危险,故而如此。我笑着点头:当年去北面带了师父给我的铁胎弓,第一次见了烈牙,他便帮我在上面缠了一圈獐皮,那时就说过会粘手。端详了遍枪身,又随手刺了两下,倒真是不妨碍,还觉得暖和了许多,不似天凉时摸上去冷冰冰地冻手。提弓时却注意到在铃儿佩儿二人的纠结下面,不知何时多缠一根红绸带。问银铃这是谁系的?答曰不知,同时端详下也表示了惊讶,还在猜测是谁系的;我不想有所牵碍,况于我弓上,他人之系怎可与吾妻相并,便要摘掉;未想妻却说怎么也得图个吉利。我说那现在不摘,得胜归来时我也不好意思摘了,总不能得了吉利就忘本,还是现在摘了的好。她却摇着头,说什么都不让我摘,还说什么:出征是大事,不要做些不吉利的事情;不过是条红绸,就算此人一份心意,也不妨事,只要你心全在我这……们这里就行。

    最终,铃儿送走了我,让我一切小心。还说未免让我分心,就不去找我了,晚上一个人睡别蹬了被子什么的。

    我自然诺诺,还让她不要担心。当然,我觉得这不可能,我知道她肯定这几日都睡不好觉,心里肯定一天到晚都担心着我。就比如晚上我不蹬被子也不太可能一样。其实都睡着了,睡觉还来不及,谁有时间去蹬被子。但是伊人口中的“事实”就是如此,从记事开始,第二天一早醒来经常会出现某人进来教训我,说昨夜你又蹬被子了,还是我给你又盖上的之类的。尽找我肯定记不得的事情教训我,我认为这是过去我的“姐姐”现在我的平国夫人最大的缺点;可奇怪,从小,我就喜欢她气鼓鼓撅着小嘴来教训我的样子,很亲切,很温暖,而且总觉得有什么在她貌似生气的可爱面庞后面,而且是一种令人愉悦的东西。至于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却说不上来,某一向不算非常善于言辞,尤其是平时。

    那时她还很小,当然,我就更小了。据说有时候她话重了,我可能还会被训得哭鼻子,然后下面伊人便硬不下心肠,赶紧得来哄我。我想我性子比较随和,即被人鄙为有些妇人之仁,有时候还会耍耍赖,颇为一些正人君子所不齿,大抵都是应该与我成长起来的环境相关的。我不知道我的第一个孩子成长后会是什么性子,不过应该和我差别很大。他或者她有自己的父母守护在他们身旁,如果是男孩子,他应该能从自己父亲这里学会很多男孩子应该具有的性格和本事。而不是和他老爹那样自学成才——我的男孩子方面的性格是和子涉他们几个在襄阳街头巷尾胡闹闯祸中慢慢养成的——一是讲兄弟情谊,二是讲朋友义气,三,朋友就是兄弟。生活技能亦是如此,第一,解决事情时候的打架;第二,闯祸后回家,厚着脸皮挨骂;第三,去其它家救人时,脸不变色心不跳地编瞎话。总结到最后,似乎我在家的性格和在外的性格应该是两个人的,希望我的孩子不用如此。

    念到此处,就感到自己再不愿去厮杀,只想拉着银铃就这么飞回家,等着孩子的降临,每日看顾着他们(她们)。我很自然地看了看背后,那里很显然地没有长翅膀;我依然还不是獬豸,这种梦想只能是梦想。

    而我,仍然必须去打这一仗。

    临行前,我发现张林仔细观察我的背后。问他干吗?他说他看见我在看我的背后,他怕是盔甲什么地方有问题。我及时转移话题问:你叉子上的布谁包的,他很骄傲地说:我妹子。我帮他正了正盔,紧了紧胸胄上的系绳,最后锤了一下他的胸:不要给你妹子丢人。他很认真地嗯了一声。最后顺便检查了其他亲兵的武器,他们都是木质的杆或柄,倒不需要如此专门包一下了。

    子实兄亲自过来将我引到今晚休息的地方,还是个熟悉的地方。其实什么地方并不重要,关键条件只有两个:一、能住上千人;二、靠近渭水。显然,上林苑里符合这些条件的地方还真不少。若真要一直保养维持如此,确实耗费太大,倒不如废弃为民田民宅为用是以更佳,反正皇上也不会经常来,当然此事亦然只适合想,不适宜说。

    雪,笼罩着山,覆盖着地,包裹着上林苑的亭台楼阁。如是平时,该是文人辞赋之兴大发的时候。可惜,这天实在不是吟诗作赋的好日子,这里也相对缺乏能吟诗作赋的文人雅士。不过考虑到后面几日可能更糟糕,我应该让大家如果想放点厥词什么的,可以赶紧记下来。

    我似乎是为了这种场面而生的人,离出发的时辰一点一滴过去,我却开始平静起来,甚而似乎越来越平静。不过此时丢点什么进去,就不同了。如同一池静水,一颗石子丢进去,虽然终究会沉入池底,却仍会泛起层层涟漪,往来反复,连绵不绝。

    不知是谁眼尖,说似乎有个女人来了,那来的便是她。

    伊人在这日出现,远远看了看我,许多日不见,她可能瘦了。在风雪中蹒跚的她弱小无助,仿佛随时会变成一片雪花被吹走。可是她还是来了,不过没有靠得太近,侍卫只是拦住了她,却没有敢盘问。这就是上林苑的好处,天下大多诸侯的妻女都跟来了,看见一个生面孔,再显露出一份高雅和书卷气,这些侍卫又不认识这位是谁,只要她不执意要闯进来,即便她隐匿不报,亦绝没人敢主动招惹。

    甚而她只要吓唬两句可能就能进来,但她终究没有,最后亦只是远远看着。或许我只要出去说两句,便能让她进来,但我却没有,最终也只是远远看着。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分辨出我,但我希望她不要再如此把我放在心上。毕竟,我已是她人之夫,她应得到一份属于自己的感情,而不是从已经无福消受美人恩的我这里再分出的一方天地。一时的无情,一时的残忍,可能才是最大的善意。她应该明白爱是种私有的东西,可惜她放错了地方,而且竟还依然希望放在这里。

    我总觉得男人的感情相对女人要淡漠些,女子会一直挂念着心仪的男子,男子却常将心中女子暂时遗忘。她到那里,字里行间也都是我。我对着银铃,觉得心里都是铃儿;陪着郭佩,想得也全是佩儿;可看见她,我心中竟还有她。所以世间才那么多痴情守候的弱女子,却有那么多负情薄幸的男儿郎。

    而我,未尝不是这样的一个负情的人,若我如她般专一痴情,或许我娶的就是她了吧?不过结果却是自己先认定自己不能娶黄怡,便放下了这段感情;后来心中只想娶银铃,却还坚持要娶郭佩,智终究只是个庸人。貌似叱咤风云,却仍避不得被种种牵碍,般般摆布。我想起了周仓,几年前还以为不会成大器的一个傻兄弟,却如此的了不起。忽然感觉自己更敬佩他了,特别现在就想与他好好说说话。

    静静地她走了,似乎最后她朝我这边挥了挥手,指间绕着一方红色的绢帕。那绢帕似乎在我眼中飞了过来,直落到我的弓上,幻化做弓上的绸带随风飘荡。我觉得女子当真了不起,银铃想见我却怕分我的心坚持不来,她想见我一面而来,却又怕分我心就走。女子着实不易,大多十四岁后便要操持家务,服侍公婆,还要生儿育女;然后便要相夫教子,数十年含辛茹苦,辛苦终老。

    天下如何会如此男尊女卑了?时至今日,若有夫君不肖,竟大多会被归为妻子不贤。难道就是因为男子要去打仗么?但又有哪个男子不是自己的母亲十月怀胎,一日受难生出来的?

    我没有办法理解,只能去想些其他事情,不过,却还是逃不开与她有关。

    回想起来,最初我带她出山便是一个错误。如果她一直在山中陪着自己的姐姐们,虽然也许会孤独,却不用承受如此多的离别痛苦,如此深的情感暗伤。

    面对这根绸带,暗自喟叹:绸带心领,还请另选佳婿。

    傍晚来到北边馆舍不久,便陆续有人前来。见到了很多熟人,有些还是到现在才见到的。比如卢公和公孙伯圭大人手下,这两位,一见面我就有些呆了,赶紧说道;弟未想到两位兄长也来了。这两位,一位翼德兄,一位子龙兄。翼德兄开始蓄了胡子,该是过二十了;子龙兄倒还是那样,不过他想起往日见他的那一身晃眼的白袍白马,真不知道能不能闪耀到后天的天明时分。口中久违,寒暄之声不停,心中却已经想到一定要把你们和奉先兄分开。翼德兄很是直爽,看见我张开双臂迎来,笑着便和我“热情”拥抱。我们两个也都算莽汉那个归类的,也不客气各自手下都使上了劲,就这般僵持了一会儿,我们都没有摔对方——虽然当年我们都是毫不客气直接下绊子的——却把周围的人目光都摔了过来。很多人不认得翼德兄,却非常惊讶于我和他如此熟悉,而且发现我居然没有能轻松拿下他,还感到很惊奇。须知,若真摔,我也就三四成的胜率,若是换云长兄,可能两成不到。

    子龙兄要稍微含蓄点,笑着问翼德兄:三哥,觉得如何?

    子睿劲又大了,不过比老张还差点。

    翼德兄自己嘴巴上毛还没有弟这般茂盛,却自称老张,怕不合适。

    翼德兄大笑,捋了捋自己刺猬似的下脸盘,说自己去安顿一下住的地方,再寻些酒来喝着叙话。

    子龙兄便要客气许多,让我不用见怪,说三哥就是这样的人。

    呵呵,无妨,当年在乐浪和二哥三哥摔多了,今日三哥是要给我面子才没有摔我的。刘大哥,关二哥呢?

    翼德本进屋子了,想是听到了,还把他那个大圆脑袋专程探了出来。一边乐一边说:两位哥哥都在驻关戍边,这次派小弟保护云中公前来,本来俺还不乐意,没想到还有仗打,甚好甚好。

    子龙兄则要冷静很多,问了我很多事情,我知道他在琢磨如何去打。所以,能讲得都先给他讲了。

    数了两遍,报上来的都是九百八十人,包括我自己。到戌时三刻时分,只少一家诸侯未见,不过我早觉得这家必不会来,所以至此,我就认为人到齐了。因为这家没有人,或者说,有的那个他舍不得派。我倒不认为这是私心。换作我,虽然现在还不可能,但是过十几年,若有这种事情,怕我也会和他一样的。

    不过有几家居然也派了人,倒是真让我有些惊讶。比如我就拉着秦校尉到旁边问,二哥难道一个人回去?回复是还有几个亲随,还说他开始也不放心,不过二哥说人少点才好悄悄回去办事,硬把他给撵过来了。还给我带来了他的一封信,准确的说,是一份奏疏,外面加一块字条:“三弟,校尉予汝,其熟知羌人游牧之习,可助弟事。附上昔年董贼奏请,令尊抄录相赠兄于分封之时,今兄遗还弟于出征之夕,可悉昔年诸事,亦明羌人之性也。兹兄去秦,以助弟力。兄玮临别字。”

    我寻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揭开竹简,细细读来,父亲在紧要处还用小字做了注解。读毕收册,不免感慨良多,未想董贼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当然也可能是他的手下帮他写的,不过无论如何,那日若真的与他便宜,这后面事情还真不好说。考虑其中描述羌人部分,与以前传闻颇有几分契合,看来所言非虚,心下更有了几分信心。未及多想,父亲派的人也来参见我了。

    但是父亲似乎有点拿我开玩笑,我见到的是一个小孩。详细点说从本地给我调来一个叫射援注1的十五岁笑容灿烂的少年,这着实让我吓了一跳。不过有意思的是,他也给我带来了一封父亲手书的简册。

    这位小兄弟说是本来我老爹让他再大些再去赵国,他是赵国上党太守射坚的弟弟,因年少,尚无表字。射家籍贯就在本地(司隶扶风),这次皇上巡狩,父亲便把他顺便叫来学着帮做些事情,好以后辟到赵国为官。就这样他过来了,还偏巧碰上这个事情。于是这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主动请战,父亲自然不许,他还一再请求。他说他自小便喜欢骑马射箭,舞枪使剑,一直勤于练习,未尝有所懈怠。于是,父亲最后考较了一下他骑马射箭的工夫,认为“其足以胜任”,才“允其往投”。看得出来我这位本家小朋友还颇自得,转述话语之间,客气之余,甚居轻狂之傲。这要上战场,不比平日打熬练习,看他有些过于自信,自以为定能建功立业,真怕这位本家小兄弟会出事。心事重重之间打开这份密函,正文却只十六个字,亦无任何注解。看完收起,带着笑问他平日用什么马上兵器,他说远处弓箭,近处长枪佩剑。便让他比划几下,他也无任何羞涩,在院中雪地里便挥舞开了。倒确实好看,也惹得周围一些人的喝彩。这让少年显得更加志得意满,而且看他就提着木杆长枪比划几十下招式就喘成那样,便觉得这孩子还不适合上战场。

    我很诚恳地告诉他:这上战场可是要死人的,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绝非往常。

    他居然反问我:越侯大人十六岁已上战阵,何以独轻援乎?

    最后这瓮声瓮气且文绉绉一句,还真让我不好说他,而且说得也有道理,我第一次上战场前也是懵懵懂懂。况且这种事情,即便言辞驳倒他,他也未必心服你。从小时候就知道,很多时候玩嘴皮子是没有太大用的,动过手,占了便宜才好说话。这是襄阳顽童界的规矩,当年,我便是这条规矩的最大收益人。估计这个规矩在很多地方都管用,凡嘴皮子不好解决或者解决不了的,都得如此。

    子悦似乎总结过这个,居然还编了一个故事:狼羊共居一穴,皆言共处无犯,羊之言有心无用,狼之言有用无心。

    其典用此处虽有些不当,但其理亦不远矣。

    于是,我决定自己上,其实随便在这里叫个壮汉,便大抵能赢这个还没有长完全的小男孩。只是输在一个没名气的别人手里,怕会令这个心高气傲的孩子羞愧难当,甚而失去了自信,这是最要不得的;虽然这里,怕能胜过我的不少,但我名头太大,很多人把和我一较高下当作光荣,输了也不觉得丢人。

    所以,我立到厅中间,踩实脚下雪。周围原本收拾屋子准备晚上睡觉地方的人都互相招呼着出来看热闹。随手荡开枪,枪尖离雪半寸而止,既不扎下,也不颤动,如若无物。周围立时更大的一声喝彩,这孩子还没有明白过来,似乎他觉得这个动作很简单;便很认真地挽开了枪花,却也不近前,看来他竟还怕伤了我。

    这么多观众在旁,如果不卖弄一下,显得对不起人民群众;不过卖弄大了,又对不起自家人。

    这便有些困难,思来想去,还是显摆自己的蛮力为上。毕竟一个小孩子在力气上输给一个比他大五岁,高两头的人,没人会认为丢人。于是,毅然挺枪向前,口中先替他开脱起来:来日战阵之上,敌甚众,或围千匝于外,汝欲破围,则需长力。今汝为先锋,吾为寇,看君何以当之。

    自下也不客气,稍使上些力气,随手甩落,就当天狼般砸下。耳边立刻听到笑声,我知道,这是应该的,我似乎比较喜欢砸,哪怕不是用砍砸的兵器,熟手的动作依然如此。我还知道第一次带人杀入北宫,面见圣上时要兵器架上狼牙棒的故事早就成为官宦人家的饭余笑话了。

    这小子倒也敏捷,还算轻巧地闪开了攻击,甚而知道躲开枪头豹尾穗。不过他依然没有进攻的意思。只是退到侧旁,等待我的下一次进攻。

    于是,我速度越来越快,在自己还能控制下,慢慢也加上了力量,但却只找他突前的兵器招呼。他脑筋不坏,几招之内似乎便明白了过来,与我一同拉开一定距离,一起玩起了猫鼠游戏。不过十几招后,他居然还是硬硬地接了一枪。

    我想他是想称一下自己的斤两,但是结果肯定令他有些沮丧。虽然他死死抓着枪杆,但人却被枪带着摔倒在地。倒地时,一手仍握枪不放,一手撑地,挣扎着便要站起再战。

    “小心,今日下雪地滑。”我赶紧去扶起这位本家小兄弟,替他拍雪,口中依然替他说话。不过,有些小孩子就是犯浑,他嘟囔着,其实越侯枪法不过如此,只是援力气小了。

    周边听到的人都不以为然,甚而有些嘘声,说小孩不知天高地厚。我笑着和旁边人说,小射将军也未用上真本事,不可乱说。

    这次这小孩才又面露喜色,对我也多了一分敬意。

    不过,我领他去我的屋,掩上门,让他亮出双手给我看一下,沉吟片刻。与他开诚布公:要么回去,要么打仗时必须跟着我,寸步不能离。他迟疑片刻而受命,面上表情极不痛快。

    这次与他没什么客气,说一句:看手。右手便掩上其咽喉,他甚至来不及反应。

    随即松下。

    服不服?

    不服,援未念有此,若有防备,必不如此。

    看手!

    这回他快了一些,手抓着我的右臂,可我右手还是抓上了他的咽喉。

    服不服?

    不服,可否再来一次?

    心中念叨好一个顽固的小子。

    好,这回看好了,看手!

    他早早攥住我的右臂,可是我用左手轻轻捏住了他的喉结。

    我轻轻的捏了捏,笑道:“人有双臂,莫忘。”

    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有些失落。

    我拍拍他肩膀,还需劝慰一下他:愚兄天生蛮力,力大则便驱全身,欲往则能速达,不虞有阻。日后练习,不可只练招式比划,亦需打熬筋力。这次跟着我,学些马上厮杀之能。此番去者可能你年龄最幼,膐力非你所能长,勿要逞强。

    是,越侯!

    不要称越侯了,你我同族,唤我兄长就行了。

    援不敢……

    为何不敢?

    按族中辈您比援长一辈……

    哦,那叫兄长是不妥,那你还是唤我越侯吧。

    想起来,记述一下父亲给我的那句话是:边关事急,无带战将;能用则用,不用则遣。

    未想还有与我的这位大侄子年岁相仿的小孩子参加,就在戌时刚过时分,马超和韩德两位小公子便各自跟着一位长些的将领前来。确实没有想到,马腾韩遂这两位还真下得了这个狠心。我孩子若才这么大,决计不会让他上战场。我自然叮嘱两家长者,需小心看顾,两位自然诺诺。马腾家的那个名唤鄂库奇的长得有些过于白净,且高鼻深目,相貌不似我们汉人,倒和登他们那一族有些雷同。一口汉话倒还利落,说自己是西域都护府人,往来于西域敦煌之间,因家姊嫁于马腾作妾,自己长年马上驼背上生活,便入了西凉军队,言语很是圆滑,颇似商贾出身。这一个是马腾小舅子,另一个却是韩遂的女婿。阎行注2这人倒是个人物,神采奕奕,言语之间,自有一番风度和气魄,似乎是行伍出身,却有一股书卷之气。

    不过当时和这两位一起射箭的另一个小孩孙策却没有来,来的是一位叫程普的青年将领,也不是那天被孙坚派上去和奉先兄打的那位。很奇怪,我认识的孙坚注3手下的那几位,居然这次一位没有出现,孙坚手下人还真不少。

    人越来越多,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不熟悉的,陆陆续续都来了,我心中底气也越来越足。直到晚饭时分,似乎觉得没有什么人再来了,便清点了人数。

    各家报了人上来,我加了一下,后来又让他们互相帮着数一下,归类到每家,总之,九百八十这个数字没有错。这里几百间屋子,足够这么多人居住,不过自然,还是会有些麻烦的,比如有些人表示自己需一人一间,有些人则说那人怎么一个人住那么大一间,甚而那人反驳说越侯那间更大,有本事你去住之类。

    其实有些事情很简单解决,不用我说,我的新见大侄儿陈恳地说那屋住了二十五个人,地上铺盖卷都满了后,就没有人说什么了。

    所为上行下效,就是如此,首先你个做头目的能做到,下面很多事情都好解决。如果你自己做不到,就不要强求部下都做到。

    那夜众人终于安顿留宿在孤树池旁的馆舍,不过周边景貌与我陪银铃来时虽仅隔数日却豁然迥异。黄昏时还有很多人在廊下看着那一片白茫茫的池中的露出丝丝青黑的孤树,都似乎有些感慨,不时言语交谈些什么,廊间人多嘈杂,不知他们谈了些什么。剩下的人则不少在厅内火盆边烤着火喝着酒,骂着老天爷的鬼天气,骂着西边没事找事干的反贼。其间年轻人聊着如何杀敌,还拔剑取出兵刃就在廊间雪中相互操练;稍微岁数长些的则大多聊着各自的家常,比如自己儿子多大,或者女儿正愁出嫁等等。

    旁边因为北面近临建章宫,为了便于当年皇上从建章宫进来便能上马狩猎,在这边的入口处便有一个巨大的马场,里面有从上林各处以及建章宫征调来的一千匹马。加上我们本身的马,傍晚时分很是喧闹。

    有个喝酒的人忽然爆粗口道,这声真他妈像我马叫的,像是要发qing了。

    这么冷都会么?旁边一个显然有所怀疑。

    妈的,一定是碰到一匹漂亮母马了,这么冷天也要上,这好色的王八羔子,别他妈的明天腿软,看我抽不死它!

    一干人的笑声中,我让他们每家诸侯亲兵首领跟我过来,自然要先给他们交了个底,然后让他们给下面的人去说。

    他们中间有当仁不让上去的,也有商谈了一下推举某人上去的,有互相推让,也有互相抢着出头的。他们正一个个上楼之时,我却去庖厨那里取了些米,用披风裹住一包最后上去。自然,那是要去堆一下陈仓此地形貌。这个倒真不需要专门准备,亦不需银铃细心替我讲解——此上她不应该比我熟。不仅她,与父亲道别时,老爹也还有些不放心,特意问过我,那里地形你熟不熟。其实他们都忘了一件事情,我真想当着后面一起为我送行的所有人再告诉老爹一句:莫忘子玉身陷囹圄,是为儿所劫。

    那十几日头脑中全是这西凉往洛阳有多少条路,如何走,其中便有这条——自然当时是准备沿河走的——不用看地图,我做梦都往来复去走过好几遍了。当然,这又只可想,不能说,虽然辅政卿甚而皇上都心知肚明。

    不过等我上来的时候,上面气氛却算不得非常好,只能说有些热烈。原本不住一起的人一下子靠得这么近,似乎擦出不少火花。至少韩馥手下和袁绍手下那两位不算很熟的,奉先兄和翼德兄这两位非常熟的之间显然都有不小的火气。场面上若不是子龙,程普等人帮忙劝解,怕不止争吵,各人佩剑就抽出来比划上了。有欲息事之人一边说好热,一边打开窗户,似乎这吹进点寒风,似乎果真让诸人冷静下来些。

    我很感谢这位刘虞大人手下,不过此人不甚像武将,名字听着也有些怪,叫鲜于辅注4。不知他父亲是不是那日吃了咸鱼腹才给他起这名字,自然,脸上不能表现出对咸鱼的任何不尊敬。只是后来私下想起,还似一个小孩子般笑了很长一阵。不过当时,虽然觉得他名字听着有些怪,却压根笑不起来。

    不仅几家有明显对峙的情绪,奉先兄还有一桩麻烦事——身上的羌人血脉。虽然奉先兄不知何时已经摘掉了耳环,但是一个巨大的耳洞还是让有些人嘀咕出了怎么这里还有戎狄之人之类的闲言碎语。我相信奉先兄也听得到,而且说话的大多都是在田猎场上丢过面子的——这便让人感觉有些人心胸太狭。奉先兄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似乎就要发作,我知道我的麻烦事情开始了。

    我一直认为人祸要比天灾可怕,因天无他意,而人有私心。比如,皇上逐太医令和太史令这二人的事情,要说起来都属于不讲道理的,后面那个尤其如此。不过,既然他是皇上,况且他对我很好,又是我的长辈,似乎我不该如此抱怨。总之,现在天灾引发了人祸,我们这边还没有去平乱,场面上已经有些乱起来了,而我可能以前表现得都太好说话了,他们似乎不怎么把我这个头当回事情。

    我必须压制住这个不好的苗头,但是还不能用强。还好这种紧要关头,就该我发挥了。

    “若君有力,后日我等要面临几万之敌,到时君要说话,悉听尊便。只是不知,那些作乱的人听不听得下去。”一边笑着说道,一边把米倒在屋中心几案上,用手慢条斯理地抹出山河模样,其实心中早不知转了多少弯了。

    “作乱不是有不少羌人么?燕……大将军适宜去么?”

    “其余的乱贼以及领头的却都是汉人。我们适宜去么?”

    有人忽然笑了出来,不过更多的人依然不语,笑出来的人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太突出了,便也敛容肃立。所有人都看着我,我能感到很多的眼光都是带着赞同的意味。当然也有不以为然的。

    而我还装作继续垒我的米堆,其实是看到此情景,开始想着进一步的对策。但是在大家眼中,知道情况的会以为我在把陈仓周边情景尽可能表现出来,不知道情况的或许就认为是一个大个子年轻人在玩米。没人会认为一脸轻松的我其实正急着想出进一步的说辞,尤其是在我依然脸色轻松,却依然于米上勾勒出山川形貌的时候。

    “为国出力之时,难道还要到各位籍贯之地清查诸位自君往上十八辈祖宗的血统么?大家大多是汉人,奉先兄亦然,只是同时有羌人之血脉而已。咱们汉人中既有很多圣人,贤人,亦有很多恶人,贼人。我汉人不可能以有尧舜而皆圣贤,因出桀纣而尽恶贼。他族亦然,有贤明良善,亦有盗寇奸犯。无因汉人而为善,不按戎狄而为恶。智从不以此为意,吾有一义兄为西域色雷斯族人,一义弟是鲜卑人,吾妻则为越人。”我顿了顿,看了看几案上山河之形已大略形成,便继续做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其实自然是装的,要紧的是继续要说的:“君等勿以族类为念。今匈奴单于尚是我汉室外亲,博望侯(张骞)之后亦有匈奴血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时今之事,早有大势可趋。周时,戎狄与华夏便杂居一处,虽有战端频发,然通婚联姻亦连绵不绝。是为信天地之弘义,履人伦之大节之事,岂论汉胡分野,华夷有别;况戎狄之血脉隐然有霸主之气,不可轻之。昔有晋之重耳,母为狄人,而成天下霸主;其后乃有秦晋之好,则秦晋二国之后皆有戎狄血脉,而终天下归秦。我大汉欲彰明德于天下,定不可气量如此狭小,君未见汉势之兴,则四夷来朝,汉势之衰,则外狄寇边乎?是故祸起不在外,而生在其内也。今吾等将征,若然继续如此,未见敌已先乱,徒然争讼汉胡之别,与事有补乎?”

    我说完,手头活也自然完了,便站起环顾四周,注意到周边投来的目光。应该说,我很受用这种目光。当然和事佬做完,还得黑下脸来。

    “今言尽于此,请勿再提。若有再犯,当乱军心者处。”

    翼德兄爽朗地笑了起来,忽然走到吕布面前:边关事情以后再说,今国家有难,且与君携手而战。奉先兄也大方伸手,二人双拳相抱,似乎也较了一下力。奉先兄忽然一笑:便如君言,回去再和尔等兄弟打过。言毕,二人一同放声大笑。

    气氛一下子变好了很多。

    当然也不完全,我耳朵还不错,我听到二人似乎还在互相讥笑,不过倒不是什么族群问题了。由于不知道这互相讥笑的原因,我也不便出来调节或责怪。

    君何以称义?

    白兔何知丈夫之志?

    说话的是眭固注5和麹义,一个是韩馥手下,一个是袁绍手下,我不是很熟这两位。现在似乎那个眭固的表字叫白兔,我不明白,这是谁起的字。至少这位大汉和小白兔的差别就很大,即便描述成大白兔,这两个形象还是泾渭分明的。此时用这个词真是恰到好处,走泾水能到秦都城,走渭水则能到秦地乱贼所处。

    我压低大家议论声音,开始讲解此地地形与破敌之法。

    陈仓南北有山,中贯渭水通东西。渭水两岸为河谷平原之地,一路往东慢慢宽阔,往西则渐趋狭窄。陈仓正处狭地,南北都能见山,其间无所遮蔽。是故,陈仓为兵家必争之地。贼兵欲东入三辅之地必然需先拔之,否则后路易断,粮草易被劫。

    我等明日戌时出发,大约第二日寅时赶到,陈仓附近,见机行事,定要一战打垮贼军主力。

    自然,我还要做一些动员,我拟了一个四败之词,其实内容大多是宋帮我策算之辞,此时用上正好。

    “贼因天灾而生乱,虽众,然短缺粮草,露宿于野,天时不利于贼,此一败;渭水之滨为平原之势,有城则易守难攻,无城则易攻难守,今城尚在吾手,地利不便于贼,此二败;贼乌合之众,尤以羌人各部之间多有仇隙,常有以强凌弱者,肆意杀戮其族者,其俗与汉人之贼殊异,汉羌之间难免有所嫌隙。此人不和,其三败也。今右扶风钟繇大人亲自在陈仓压阵,以城池之固,贼人急切不可破,其势渐衰,其心将乱,其四败也;有此四败,贼何足惧!”

    我不仅想好了此四败之说,还想好一段四胜之词,但是我准备明天出发前再讲。

    这天最后,我只下了一个命令:明日各人能睡多久睡多久,能吃多少吃多少,准备明晚出发!

    不过我没有讲成,因为这夜出了事情。

    其实说起来不是这夜出的事情,是这夜我才知道的事情。

    但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情,我没有讲成我自鸣得意的四胜,而是换了一段慷慨激昂的誓师之词。

    那夜,就从上林苑这个门口来了一个人。他自称上阖县丞,前来报告一件紧急事情。自然这么一个位卑言轻的人被拦住了,这里没有人会把一个县丞当回事情。虽然这些门卫职位俸禄都远低于县丞,但个个都“恪尽职守”。我因为想着事情,没有睡那么早。听到门口远远传来的吆喝训斥声,怕惊扰了馆内这些人休息,赶紧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当知道他是从上阖来的,我就对他产生了兴趣。

    他叫韦康(史实中人),那一年他还很年轻,应该说非常年轻,年轻到作为一个县丞,他显得太小了;作为县丞跑过来奏事也有些不合制;而且从东南的上阖到这里,居然走了这个上林苑北面的门,就如我从襄阳出发,从北门进洛阳一样,非常不符合常识。这三点条条都觉得说不过去。

    所以我认为他肯定是真的。

    就如同我很年轻就爬了上去;曾经作为庶民策划劫过黄门寺;而且确实曾经从襄阳去洛阳走了北门一样。

    主要是要想到这里骗人,总得编个充分的理由让人相信。比如,弄个满身猪血,背上再扎几支箭,背着一个军情包袱盒子,作从西边过来状。在门口若有人拦,就提着马鞭大声呵斥:耽误了军情,尔等担当得起么。千万别说自己的身份,搞得越神秘越好。这样,大抵就能混过去了。

    门卫们倒没有发觉他的这些问题,只说此门校尉不在,不敢擅放人。这样明日即便真的过关,发现耽误了事情,这黑锅也是这个不知躲哪里睡觉的校尉背了。

    其实要说现在这些门卫也真不容易,也就能欺负欺负这些年轻不懂事的小孩子,或者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来个屁大点官摆摆谱,估计心里就开始发毛了。

    众门卫见了我走了过去,便不再言语,见礼。对他仍说此门校尉不在,不敢擅放人。

    “有通牒么?”

    “有,不过小的们不敢擅拆,校尉大人不在,我等做不了主。”

    我接过通牒拆开。京兆尹叫司马防,不知道这位姓司马的和银铃有无亲戚关系。但是我知道这个从印章和文字都是合制的,此外此文没有讲出了什么事情,却说要速传于赵公。

    “进来吧。”我对他招手,自然不会再有人会阻拦了。

    那夜风雪仍大,直接引他入旁边马舍旁憩舍暂避风雪。直接表明自己身份,问他出了什么事情,当然还问了他种种不合理之处。

    于是这位少年解释了起来。自赵公封国,上阖划归京兆尹管辖,京兆尹司马大人便辟他为县丞。未想乘前几日风雪迷茫,盗墓之贼竟掘了上阖申氏陵墓。这是了不得的大事,是故上阖令亲往坐镇陵园附近,不敢擅离,两个县尉则都在追捕搜查逃窜盗匪。而他则自己赶来上林苑,他通过京兆尹司马防大人写通牒才来到此处,却还是被拦了。

    心中不免一紧,虽然从小没有长在家里。先祖之意有些淡薄,可那毕竟是我祖上陵墓,被贼人盗掘,使祖先不能安息,实在是令人气愤难安。若父亲知道必会暴跳如雷。

    也不唤人,我立刻自己去新牵了一匹健马。为他绑好马鞍肚带,解下自己的披风,给他披上。让他遇人便说是我派来的,去见我父亲,还解下了腰中笛给他做信物。给他指明道路,让他赶紧就去寻父亲。

    他有些受宠若惊,但是似乎完全能够理解,立时肃容表示,这便去通告赵公,不敢有丝毫耽搁。

    他正上马,我问了一句:“可知有哪几位我祖上之人被盗。”

    “因发现得早,只掘了一墓。墓主唤作申公赦,似乎是赵公之幼子。不过里面陪葬之器甚多,极尽奢华之事。”

    原来是我的墓被掘了,也是,我本没有死,被人盗掘了倒也无妨。

    我开始想笑,却知道不能笑。不过很快我也笑不出来了。

    “韦县丞,赵公之子若活到现在,怕比君还要大些。”觉得好笑之余,心中还有些感动,父母平日过得挺简单的,未想为我却如此破费。

    “哦,这康实不知,只是看着那小小卷曲的骸骨被遗于棺椁之外,实在觉得幼小可怜。哎,这等盗墓之人实在可恶……”说到此处,这位少年县丞面露不忍之色,似乎那幅场景又出现在他眼前。

    可以说当时我就懵了,什么急智在这个时候都没有了用武之地。

    我很想问他:里面真的有骸骨么?

    但我不能问,若坟冢内没有骸骨,这坟冢反倒令人有些可疑了。我这个问题听着是很可笑,当然如果知道事情真相,就明白没有那么可笑了。

    于是我立刻怀疑他是假的。可是他说话的表情,和这一路表现,还有司马防大人的通牒,甚至他腰间的印绶,实在又不像是假的。

    看着他远去消失在微弱雪光中背影,我心中惊惧却愈发强烈。

    这就好比一个人死了以后,居然有两具骸骨,一具说是他的,一具说是他一岁时候的,这简直就是个大笑话。

    但那具骸骨是谁的?也不可能是范孟博儿子的,江玮还活蹦乱跳地准备回秦国呢。如果是随便找的一个弃婴尸体,父母平日过得这么简朴,又何须对一个不知名的孩子使用如此奢华的陪葬。而且盗墓贼专门先盗了这个,显然极有可能是知道墓中陪葬甚丰。

    可那具幼小的骸骨,那个享受着无数陪葬的可怜孩子,又是谁?

    注1:想注一个特殊内容的,但是最后想想决定不注了,只能先告诉大家这个人和其兄射坚都是史实人物。

    注2:历史中,阎行当韩遂女婿不是这个时候。

    注3:在本书中我把孙坚写得有些阴险,有些读者有些不解。其实从史书上来看,本来似乎他应该是个英雄,至少在伐董的前期表现非常优秀。但是,当他发现了玉玺,一切都不同了。全没有开始不论任何艰难困苦,无视内外阻力,一往无前的雄心壮志。玉玺意味着什么,众读者心中有数,他藏着玉玺带着人便跑了,其心若何,可供众人猜测。

    注4:鲜于,姓,出自商末箕子之后。因其建朝鲜国,有后人居于于邑,各取一字,故得其姓。

    注5:眭有五个音,关于此姓来历颇多,故而读音不一,字典上念sui。但此处,我按镇江那边叫法(因为眭固此人籍贯最靠近那里),念成xu。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变故

    天变

    第二卷天边

    第一百六十四章变故

    我一直静静站在风雪之中,任雪花飘落。良久,记忆里才摸索出一些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我陪过母亲去上阖祭扫过。那个坟包很小,可以说非常小,光看外面就觉得里面就一具可怜的小小棺椁,完全不会想到还会有据称非常多且贵重的陪葬器物。

    既然盗墓贼们第一个就刨了这个,很有可能这些盗墓贼早就知道里面埋藏颇丰。可下葬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等父亲封了国离开,那个地方不再是重兵看护之地,这干盗墓之贼便动手了。不得不说,这干盗贼倒是有耐心,似乎一直在等这个机会。看来那些陪葬肯定有非常大的吸引力,二十年,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年啊!

    “凑巧”这段时间和我的年岁几乎一模一样,最多差几天。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这件事情不能说凑巧——那个本就是“我”的墓。

    我从出世长到了现在这么大,从开始记事到现在才不过十几年。还能记得我人生最初的场景便是我在襄阳街头拉着银铃的袖子,抬着头看着那时异常高大的“姐姐”,懵懵懂懂地问这问那。银铃总是笑盈盈地,耐心地回答我,还夸我好学。还记得那时我也总是美滋滋的。

    而在我记事前好几年,“我”就下葬了,随着“我”,还有很多精美奢华的随葬品,从此就落入贼眼,让他们足足等了二十年。

    看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

    掘人祖坟这罪如何处置我记不得了,自我朝重作于洛阳,刑法较前就偏于宽松,以利修养生息。我做司隶校尉那一会儿就注意读礼仪尺度,其他还没有来得及读到越国就出事了,我只知道在荆州怎么处理的。但我不打算一旦擒获他们后也如此对付这帮人,廖化兄弟他们只是孩子,这些能等二十年的贼子,怎么也该是些老奸徒了。

    这里按说应该还有些蹊跷,我和父母在一起虽不久,但至少知道父母亲平素不喜奢华。父母与我骨肉相认之时也绝非做作能为之,况证据都在,按说我应该是申公赦没错。但是问题立刻跳了出来,那个小孩到底是谁?说随便找了死婴当我替身埋了,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一个衣冠冢便够了,何须搭进一个肉身。

    况且陪葬那么多,还让那位不知名兄弟住了。毕竟那该是我的,总感觉那位小兄弟有些鸠占鹊巢的意味。自然,我并不惜得那个住所,至少现在还不惜得住那里。

    于是,我觉得我还没有长大,居然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心中还有些愤愤不平。虽然我绝对不愿意和他换。

    我还隐约想起“我”的墓离其它先祖之坟有些远,至少离大伯父,大伯母的就很远。而且似乎墓碑朝向和其它略有不同,这让我转身便能看到远处上祖们的墓碑正面,而不须平移身子几百步去看。我在上林苑里开始琢磨那个墓碑面朝的方向,伴随着自己身体辗转,我心中尽想着作为参照的周围山川和上阖城的位置。最终,在我听到一声尖啸马嘶鸣同时,心中肯定是朝着东面的方向。这似乎有些问题,不过我没有来得及想明白。

    那时,我正面向着东面,那是马场的方向。但是这声马嘶鸣声不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虽然理论上应该是。

    我转向南方,这是声音传来的方向。马场憩舍和孤树池馆的灯光映着雪光勾勒出一条青白色雪道的模样,一行马蹄印渐渐随风吹过而淡去;而一众骠骑衣甲整齐,却迎风而来。

    最后一家诸侯居然真来人了,不过我觉得他不是受派遣的,而是自己跑出来的。

    这不用猜,从时辰上便能判定。

    没有道理一个父亲三更半夜忽然起床把儿子从被窝里揪出来,说一声类似:你去送死吧——当然不会这么说,不过也就是差不多这种含义的词。然后就把儿子扫地出门丢到冰天雪地里来的。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自己偷跑了出来。要说按他们这个准备充分架势,似乎更像说服了父亲出来的,只是时辰上实在不像。

    不过,我还真的错了。或许是因为我从小就没有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长大。

    这一英雄少年只带了约一二十人前来,似乎也看到了我,纵马到我跟前,手稍撑鞍面,不待马停稳,便极利落地下马到我身前行礼道:烨来迟了,未想越侯这个时候还在等待。

    君等来便到齐了,不过得小声些,其他人都睡了。今日夜里怕要委屈巴侯世子等各位了。只是……巴侯知道世子来了么?

    委屈谈不上,为国出力杀贼本是我等之责,推不得旁人。说来惭愧,父亲大人不欲令烨前来,甚而不与我说这事。若是周边各家诸侯都在行动,嘈杂之余,听到这个消息,此刻烨还蒙在鼓里。与父亲争到半夜,烨仍决意要来,父亲这才松口。临来还叮嘱了很多,这便耽搁了,希望越侯莫要取笑。

    我若说不取笑,估计他心里也不踏实,便学父亲样往常那样先说了一句:是不是有这句:吾只你这一个独子……吾父也这么叮嘱我的。不过智还有一事要告诉巴侯世子。

    刘烨果然挂上了笑容:越侯客气,请讲?

    这个刘烨亦确实远非几年前那个刚出来的少年了,我不知道什么磨砺了他,言谈举止都绝非几年前那个小子,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如此明亮,我总觉得眼神能表现一个人很多东西,至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镇定和坚决。

    就如银铃看一下我的眼神就知道我是否又饿了一样,这说明眼光至少能分辨出一个人是否饭桶,我想推尔广之,虽然不能说决计不会错,但应该差距不大。于是,我便没有做任何劝阻的举动。实际上,我也确实没有这个打算,想到明日之事,便感到多一个人便多一分胜算。雪还在下,这十几个人就这样停在我面前,混不把这漫天飞絮放在眼里,都看着我,没有人掸落身上的雪。

    来日之战,绝不可等闲视之,我等可能都要丧命,我们只有一千,而贼可能有十数万之众。

    烨在武陵平贼打了许多山贼余孽,多有恶战,数为贼攻甚急,生死早置之度外。如不然,父亲最后又怎能放我走。今烨虽不敢罔称骁勇,亦绝非昔日剑阁孺子。况董贼手下之铁骑多有羌人,与羌人反贼作战,正好熟悉其性。来日越侯征讨董卓之时,烨也能领巴国军前往助阵。

    能有君与共伐董贼,实智之幸。

    我和他如同老朋友般谈着话,或许是年纪相仿,或许是因为同仇敌忾,或许是我这个人原本就容易这样。

    心中其实还有些惭愧,我觉得刘烨已然超过了我,这份执着和坚定似乎不是现在的我所具有的。不过我并不感到失落,对自己的了解告诉我自己,明日这个时候,我会比他现在还执著和坚定,甚至会有些极端。但现在,我只能说我很平静。平静得异常,我知道要有什么事情等着我,可是我居然紧张不起来。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赶紧去睡,明日醒来就吃,然后接着睡到晚上出发,后日日出前赶到陈仓。

    听起来前面像猪,后面像狗,那后日莫不是猪狗不如。

    众人大笑,需得我用手压低,可是我自己都有些压不住自己的笑意。这话听着耳熟,似乎我们越国也有人这么说过。

    其它再无什么事情,我得暂代他们的侍应接待官。而且,我还得问他们,带没有带铺盖卷。他们倒不含糊,带着轻轻的笑声,都不自觉拍了拍马屁股上拴着的包裹。前面一个皮肤黝黑,却极俊美的少年说道:哪次剿匪不得在山里睡几宿,早习惯带着了。

    恩,那便极好,君是唤作陈斌吧。那位是叫吴高吧。恩,咦?那个季猴子呢?

    说实话,我最熟的便是那个季猴子,因为和他交过手,对他身体的矫健印象非常深刻。他还咬了我一口,很奇怪,我很想早些咬回来。

    季二猴子没来,和王三杆子在武陵看着家呢。说话的便是那个吴高,虽也依然是个俊秀少年,却也显得老成了许多。

    他们两个会不会太年轻了?我一问就觉得有些后悔,他们都这样了,与他们一起的另外几个少年,这时也该饱受磨砺,都成器了。

    没事,还有父亲的一帮老臣帮着处理各种事务。而刘焉的亲信都滚去陈国了,家里不会有事的。还有,越侯走前提拔的那个向军也是个人才,现在已经被父亲拔举到两千石了。

    哦,说起来还真对不住他,他正结着婚被我给拖出来的。咦?不对,我记得他叫向红来着。

    哦,他不是入仕了么,红和皇上的名字音同,为了避讳改的。

    心中却琢磨起了避讳的事情,想起父亲提到宏伟兄只提杨硕,却不提表字。说不定杨哥也已经改了表字了。要说当官还真麻烦,要是以后有个皇上也叫智,抑或治、郅、制、之、知、志,我叫了这么多年的名字,还不能叫了。

    要说避讳这个事情,也就官场上还注意点。平常过年买东西,老百姓们谁在乎,估计都不知道有这个忌讳。要说也是皇上名字有些问题,虽然写的时候用弘来代,意思上倒也差不多,可还是觉得很是麻烦。你说找个坟里刨出来的,古鼎铭文刻的,别人认不得的多好。

    名字这个东西就是个记性。我要叫福,或者财,小时候我走丢了,姐姐找我时,喊一声估计能有二十个应的。叫小智便要好很多。

    不过,我居然这么胡思乱想居然还能口中说着过往的笑话,心中另外还盘算着把严颜将军和他们分开,否则一旦碰上了不会有什么好事。这不能不说是我的优势所在。

    心思想定,让他们把马赶紧拴那边马场,这边跟着我蹑手蹑脚地入得里去。找个空地方安顿他们,倒真不难。再帮他们从庖厨之屋拎个炉子,弄了些木炭来,也是驾轻就熟。他们觉得很不好意思,连声道谢。需得我不停提示,压低声音,莫扰了众人歇息。

    他们确实似乎打过不少仗,在野外待久了,转瞬之间,只听得呼噜噜声,围着火炉子,便展开一二十张行军地铺,刘烨也没有什么架子,就和他那两个兄弟睡一起,还小声谈笑些什么,混不把后日清晨将至的血战放在心上。似乎刘烨还算挺会逗乐的,喜欢开些玩笑;相对起来,陈斌就有点喜欢傻乐呵;吴高则喜欢夹杂些脏话,这一点倒和云书有些相似。

    我稍微交待了一下,简略告诉他们昨天渭水封冻,我便让人把孤树馆外雪扫了一下,等着大家在此歇息。

    再次吩咐他们好好休息,我便蹑手蹑脚离开。

    刘烨却跟了我出来,问我一个人的去向。我没有多少迟疑,说刚在洛阳太常府见过,这次顺道跟来了上林苑,和一个任姓女乐工住一起,这次回来,我便带他去找她。

    他有些迟疑,当场并未表示去或是不去,但还是点头表示感谢。

    最终交待门口侍卫小心从事,可以轮流休息后。我回到自己的屋子,立刻感受到了困倦来袭,再不关心那个占了我坟冢的小子是谁,明日要面对的什么,只顾昏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我竟睡过了正午,未想起来后,还受到了赞叹和一通马屁。说大战将临,很多人昨晚都睡不消停,总觉得有人进出,外面有人说话。我居然还能睡这么死,睡到现在才醒。果然不愧为平安风云侯,让多睡,自己便能多睡这么久。我让他们消停点,并坦白承认,昨晚睡晚了。

    交待庖厨开始准备晚上一顿丰盛的千人晚宴,还有千人一日的干粮。把各个屋跑了一遍,这就要打仗了,总得看看和自己一起杀入对方敌阵的兄弟。

    因为回来时,这里的不知还能回来几个。

    不过倒不是特意如此的,我觉得我应该多考虑些事情,但是有些朋友情绪太高了,就会生火,为了灭火,我老人家就得跑一圈。

    要说起“我老人家”这个词,还是在我老人家的地盘上——监狱里第一次听别人这么称呼我的——居然还是一个真正的老人家这么称呼我。

    本来今日其实只是想去老师派来的和孟德兄派来的人住的地方盘桓一会儿。

    昨日才来,大家都在忙里忙外,人来人往,我哪家去了,哪家没去,谁都能看在眼里。为避免亲疏有别,我不便去这几处,基本没有找他们说话。今日终于能说两句了,正午过后,很多人便都继续午睡了,余下的,也知道不打搅别人,和着外面风雪大,都窝在屋内静静呆着,有人要喝酒,便会有很多人轻声劝阻,廊下几乎没有什么人来回走动。孤树馆这日正是馆如其名,一千个精壮男子居住都有一股萧杀之感。

    老师派来的是个名唤牛金的南阳人。我很喜欢他的姓,估计老百姓也喜欢,很憨厚的感觉,虽然他长相有点像野牛。我很好奇他什么时候投奔了老师,他说经云书大人推荐,正赶上老师将宛城等十几处刚刚完全平定的地方交还给朝廷,他同乡都觉得老师这人不是一个普通人。他便应召去了。

    我对“不是一个普通人”感到有些敏感,我猜言外意是:不是一个普通的买官的人。大凡买官之人都是为了自己以后能捞更多,老师却不是,相反,简直是继续砸大钱做事。这种人,皇上能不喜欢么。可惜,很多士人不喜欢,不过似乎粗人喜欢。尤其是推荐他的是云书,这就更有意思了。不过想来也合理,说实话,这小子能推举个说话不带脏字的文人,我肯定会掐大腿,看看是不是自己做噩梦。

    尤其在牛金说要好好杀杀那帮狗**蛋的反贼的时候,我都想带着恶趣味地明知故问道:君是否为方涵大人所辟?

    不过想到方涵那小子,我就有些开心,问他方某人是否还健在,还把牛金都逗笑了,说他现在是楚国鸿胪卿。

    这是我今日听到的最大笑话。鄙人认为做外交工作,全班同学排队,最后一个都不会是他——因为他根本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当着他面不好大声嘲笑。当然,这主要是避免耽误他人休息。但是,我乐得跟什么似的,连他都觉得我这个人尊师重道,楚国有什么好事情,我都能如此高兴。

    我是挺乐呵的,尤其知道云书做了鸿胪卿。后面无论提到什么事情,总是不免想到此事,想到了,我便会笑。

    头脑中不自觉涌现一幕情景:方涵使随,面见袁术,开口道:尔等狗**蛋的鸟货,若作死犯楚,勒你娘的老子就干了你这厮。我觉得这能确保袁术和老师在不远的将来打成一锅肉羹。

    离开时,我还乐滋滋的。以至于我看到曹操家人的时候,还咧着张嘴。

    孟德手下人确实多,每次见到都能有新面孔。不过他们对我倒不生分,尤其看我这么“开心”地专程来看他们。

    有个小校还故意提高嗓门说,我就说风云侯会专门来看我们的。

    这话听着就是为了给另外人听的,领头的那个不糊涂,赶紧喝令其噤声。

    临近就是袁绍家的几间屋子,这个小校是有些犯浑。不过领头的倒真不糊涂,他叫乐进,和他说了两句我就有些感慨,怎么孟德兄手下随便拉出一个,都如此了得,叫人好生羡慕。临走乐兄还特意给我出主意,建议我去各家都看看为好。

    我看着他,点点头:国之重器。必须说明的是,我用的器并非襄阳书院的解释,不过我并没有向乐兄解释,解释了估计更糟。设想我憨笑着,对着乐进兄说道:乐兄,你不是个东西。

    忽然又想笑了,我真不知道明早我是要去打仗,还是要去赴宴。

    我还替那个小校解脱了一句:我各家都是要看的,多谢兄弟提醒。

    要说这位兄弟的脑袋和我以前的周仓兄弟差不多,居然还在回味:风云侯叫我兄弟……

    不知道他以后能否像现在我的周仓兄弟那样。

    自下,各家一一看过,一个时辰就这么匆匆而过,不过还算有些收获,至少能强烈地感觉出军心可用。各家之间逐渐蔓延出了一丝攀比之气,邻居之间常会故意大声许诺要取多少首级。基本上后一个都会比前一个多那么一些,最少一颗,最多两倍。

    我一路稍微算了算,累计给我预订了反贼三万多颗脑袋,平均每人三十颗。

    我认为马不会乐意帮他们扛这么重的负担。

    所以,我没有让他们立军令状,就让他们斗个口舌之利便算了。

    其间我大都问了一句:这里有没有一场仗没打过的雏。所有的回答竟大多是一句反问:仗都没有打过怎么有资格护卫主公过来。甚至包括两个小孩。

    这一圈走下来,我有些凝重,回去后专门叫醒了午睡的小援,也没有让他起来。我决定当一回叔。他似乎没有睡得很死,我一叫他便醒了。

    他想起来,被我按住,我就坐他身边,对他说:“小叔不瞒你,所有人中就你一个从来没有上过战场。”

    “侄儿昨天也兴奋得很久才睡,看见叔父出去又进来了,怕叔父发现,才没有出声相问。”

    我笑了笑,点点这小子的脑门子,顿了顿,让他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指头粗壮,掌中尽是厚厚的老茧,倒是个勤勉用功的孩子。

    “这厮杀是个要长力的活,因为对方也是人,这招招式式砸去撞来,都是耗体力的活。对方有十几万人,我等一旦无法冲散击破贼寇,便会陷入重围,外面围着几十几百倍的人,急切不能突围,这可能就要厮杀大半天。”我又顿了顿,叹口气,想和他说第一场自己参与的战斗。可我第一仗是假打的,对手是裴大哥,大哥已然远去,我也不愿意再提起。可能就是有这第一场战斗演习,我似乎才能比较快地适应后来大大小小战斗:“你小叔的第一仗……都不知道怎么打的。第二仗,我大多时间是在后面看的,最后才跟着人一齐冲上去,那一仗整个汉中城北平地上都红了。你小叔打过敌我最悬殊的一仗也不过是一对十,而且还是守城,两个时辰就被人破城了……”

    “哦,明孜,我们这都传过,说小叔你带着五百老弱病残和五千西凉精骑整整打到第二日天亮,最后还在赶杀西凉逆贼。这等壮举,想来就觉得不可思议。”说着这句话时,他眼中看着我都是崇拜的眼神。这孩子自从被我“收拾利索”后,对我就显得特别亲近。我讲实话,他可能也只当是我在吓他。

    “那是瞎传的,我第二日是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因为伤心兄弟们的离去,发了阵疯,只是正巧援军也破了城,你叔这才能活下来的。”我又叹了口气:“不要把战争想得太好,没有好的战争,打仗都是要死人的。若政务外事皆修明,本就没有打仗的事情。可是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这仗却必须打。只是用这一仗做你的初阵,似乎有些太残酷了。记得叔的话,你别冲第一个,你年纪还小,力有不逮,亦难久持,不能冲在最前为军锋芒。”

    小援没什么话了,只是最后冲我点点头。我问他有没有盔甲,他说有,指了指身后几案上的一套。我去拉起来看看,说这套相对他来说大了,他说自己再大些便能穿合适了,现在就多勒住些,不让拖曳出来就是了。做盔甲的人不可能给他这个年岁的人专门打造盔甲的,否则很快就不能穿了。

    最后我顺手召来了张林,和他们一起总结了一下自己真正想表达的意思:“生于此时,是为不幸,是为万幸;彼不幸者,常有战乱,动荡不安;而万幸者,能付其力而为后人平天下,可尽其才而为国家正乾坤。若智从不临战阵,恐不过一纸上谈兵之庸吏耳;望此番艰险历练,能将尔等捶打为真正有为之材。”

    小援蹦出了被窝,对我深施一礼,表情甚是严肃陈恳。

    值得提醒的是他的着装不够陈恳,他吓了一跳又蹿进了被窝,张林笑得倒到了被窝上。这两个小子倒很相得,相互说了几句,就隔着被子“扭打”了起来。

    申时,天已然有些昏暗。大家似乎都有些按捺不住了,都建议赶紧出发。争取夜里子时开杀,明早陈仓城里开伙。

    我没有随着他们,吹牛可以让吹,盲动冒进却需要稍微让他们冷静一下。

    我让他们查查自己的盔甲武器是否齐整,晚饭后自己去庖厨那里带些干粮,天黑透了再出发。

    我再次召集各家,主要是叫上刘烨,再讲了一遍行动全部过程。前面如何行动,到了以后如何了解贼兵布置,如何直接突袭反贼的头目营地等等。都讲明白了,还和众人把那堆米堆来回疏解了很多回,估计所有人头脑中都是个漏斗的形象,而陈仓就是那个漏斗口。

    酉时未至,却有人来给我送信。

    又是一封竹简,父亲最近给我传的竹简不少。这册大意就是叫我去一趟思贤宫,皇上要见见我,还专门提示,皇上不知道出兵的事情。

    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但是皇上万岁义父大人的事情当先,我自然必须去。

    和众家领头的说一声,我需去面圣,还提前布置他们分批去马场各人再挑一匹马做脚力,奔袭途中骑乘,快到营寨时换自己往常战马。在计划里,这本来天黑后的事情,避免白天一群人挑三拣四,互相看着总觉得别人占了便宜。到时候天色昏暗,只能随便挑挑,而且事情紧急,他们也没有时间有太多讲究了。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现在只能让他们赶紧自己挑着,让小援随便帮我挑一匹,还特意交代上好鞍子绑好肚带。而且还吩咐给所有战马马蹄上都绑上稻草防滑

    我命子龙兄,鲜于辅和秦校尉负责分马时的秩序,若致内乱者,军法从事。我当时用的语气非常不容置疑,脸色也不算很好。其实我并没有处死他们的权力,所以,我尽量带上了一层戾色的臭脸,努力装出了很擅长于草菅人命的跋扈权臣的一面。我能感觉到有些人确实神色一凛,心中感觉已经达到些效果,便告辞离去。

    我如此是为了对当时情景会有所帮助。这是群天下最骁勇的将士,却也是一群极易生事的主。这一点上,我可不笨,有时候好话说多了确实用处不大。

    我依然没有带任何随从,虽然父亲说这是规矩,但是我似乎从来就不算很好的守规矩的人。

    第一步,自然先回到了平乐馆换衣服,一身铠甲去见皇上似乎不太妥当,还会引出很多话头。

    周围都是雪,虽然按说平日这时就该天色昏暗不可明辨了,然而这时因为雪地反光房屋馆舍却依然明晰可见。张林那间厢房还没有来得及作修葺,从残垣断壁往里看尽是雪,只在墙边依稀认出几件陈旧的家什。我们离开后,这里更是冷清了许多。小丫头们估计也窝在屋里取暖了。不想惹出太大动静,若被徐老爷子看到,免不了多寒暄几句。今日我耽搁不起,赶紧一个人轻手轻脚去换衣服。

    未想门从里面被闩住了,我推不开;屋内也无灯火,怕是银铃早睡了。心中想着莫不是昨日夜里也没有睡好,还在补觉吧。只是还需得换衣服,只能冒着被斥责为搅人清梦的恶贼之险,也得赶紧把自己贪睡的妻叫醒。

    “铃儿,是我,为夫回来更衣去面圣。”我轻轻叩着门,一边小声呼唤着妻:“铃儿莫贪睡了。”

    静下来听,忽然有一阵急促的动作声,伊人醒了,似从榻上刚急忙忙起来。也不知银铃做什么事情,似乎有些什么必须先办,接着便听到里面慌乱乱似乎在到处乱撞般的步子,这声音却不是银铃的。和她在一起这么久,她的脚步声音还听得出来。尤其是闯完祸躲在自己屋里忐忑不安的时候,从她的渐渐近前的脚步声我就知道银铃的火气有多大。甚而屋内屋外廊下街前一群女孩子们走过,且不论她们跣足或着袜,草履、布鞋或木屐,我都敢夸口一听就能分辨出里面有没有银铃来。

    所以,当我看见秋鸾时,我一点不惊奇。

    “秋鸾怎么在这里?”

    “侯爷容禀,傍晚夫人受邀先去了。她说她先去回上话,走时说你必然要回来换衣服,便让我们留一个人在这里等候。因为风大怕屋里飘进雪,就闩上了门,还请越侯原谅。”

    “没事没事,辛苦秋鸾了,赶紧帮我更衣吧,我得赶往思贤宫。”

    要说咱汉人的这套礼服着实有些麻烦,而且越是官大的越麻烦,当太守的时候在车上站不直身子都能服服帖帖顺到身上。而当了辅政卿后自己一个人要穿齐整一套上朝衣服就便成了一件麻烦的事情。

    秋鸾很有经验,她就趁着今日帮我这段时间问了我些问题,以打发我张开自己架子等待时的无聊。

    “贼寇人多么?”

    “张林告诉你的?”

    “夫人让我们裁过布条,帮您缠了枪身,我们就猜是不是要打仗了;后来宋大哥与您筹算时,秋鸾送过水,故而知道。其实张二哥早先和我们说的时候,我们还不信,他老瞎咋呼,姐妹们都当他在开玩笑。”

    “哦,秋鸾心还挺细的,贼人么,可能有十几万吧?”

    “啊!越侯带多少人去?”

    “一千。”

    我拎着袖子正抻着胳膊等着她给我寄好腰带,忽然这条也如父亲那条一样掉落到地上。秋鸾不停说自己该死,说因为听到一千对十几万吓了一跳。

    “对方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虽十数万不足为惧。”这些小女孩子就是麻烦:“比这艰险之战也打过,你就别操心了。照顾好徐老爷子和你大哥就是了。”

    “那是自然,不过……大哥跟着夫人去了。”

    这次,可能真的出什么事情了。

    这一路累得小黑够呛,不过这确实是匹好马,至少它很稳当地把我送到了地方。

    我拍了拍他,告诉它——我真的和它说了,而且很诚恳——这仗结束我把它送给秦校尉,让它和它的情“马”团圆。

    一路掸雪而行,周围气氛有些肃穆,各家的卫兵现在都在孤树馆,思贤宫从外面一路进去便萧杀了许多。

    不知谁在前面喊了一句:越侯来了,让我抬起头来。看着思贤宫正殿,虽然风很大,殿门却大敞,看不见一个里面的人,只有两个近乎雪人的卫兵在门口侍立。

    到门口里面诸侯们依然没有散去,都看着我。父亲已经迎了上来,执住我的手:右扶风钟大人送来急报,外八军中右扶风驻军未得军命擅自攻击了反贼,未想贼寇极是骁勇善战,打了整整一天,几乎全军覆没,钟大人寻机出城一战,接应了张校尉和一些残兵败卒回城,还趁乱送出一个信使。现在陈仓应该被围得更紧了。如是,是否取消这次夜袭。现在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我们商议着这就去禀报皇上,取来虎符,调动全部外八军前往进剿。儿看如何?

    只一两个须臾,我便一摆手:“不,这却正好。”

    长辈们围着我,外围有我的妻还有玉东。下面还有大批的诸侯。

    “皇上召了我等和本初等几个诸侯陪着用膳。”父亲皱着眉头:“正好禀告,还是取消这次夜袭吧!”

    老师也盯着地面,慢慢吟道:“银铃和宋玉东也都建议取消,只有孟德觉得可以继续,子睿如何看的。”

    “父亲,老师,兄长,此事不发生,或许吾等去确实有些吉凶难料,但是有了这么一件事情后,我却安全了许多。”我笑着:“贼寇把右扶风的外八军打掉了,自然以为短时间内再不会有什么官军来攻,因为有上林苑,建章宫和甘泉宫的关系,其它几军要么远在东南的弘农,还有的便在甘泉宫以北,对方既然反叛,而且杀进了司隶,对此自然应该有所了解。他们应该知道要等其他几军调过来,在这个天气下,想要赶往陈仓,至少要有好几天。如果大多是步卒甚至可能是十几天,再考虑皇上手上虎符,往来于军营,加上各方协调,粮草车马供给接应。没个把月这几个军根本动不了。所以打掉身边的外八军后,贼寇们肯定都以为这几日内能睡个安稳觉,好攻下陈仓了。而我们今夜出发,每人两匹马,快到陈仓要冲杀之时就换。确保明日天没有亮就杀进对方营里,打叛贼一个措手不及,定能大获全胜。我想孟德兄以为可以继续,应该就是这个道理。”

    “既然这样,要不子睿你迟两天,我从京兆尹左冯翊再帮你调一些精锐骑射。”

    “父亲,不行了,昨天渭水完全封冻,今日冻了一天已经够结实了,而且如果再等,冰面上的雪也积厚了。儿昨日得知渭水完全封冻,便命人扫了孤树馆周边积雪,其实就是看着孤树馆外积雪就知道渭水冰面上的雪的厚度,现在已经快半尺了,若积到一尺以上,马的速度就会大打折扣,所以拖不得。”

    “现在就怕王国没有想得那么多。”父亲还是有些担忧。

    “一个能撺掇十几万人跟着他造反,甚而攻进右扶风,打掉外八军一部的人,怎么也不会是个什么都想不到的蠢蛋。但是有些事情,他却没有办法想到,若不是有这么多诸侯‘帮’我挑选的精锐,我也没有把握。”

    几位长辈不住点头,不约而同带上笑脸。银铃却只是用她的眼睛看着我,微微皱着眉头,我知道她不想让我去。但我只能对她笑笑,稍微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但是我必须去。

    孟德兄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又偷偷瞟了银铃一眼,似乎立刻便明白了。他请父亲和老师先进去,自己则下去相邀袁绍等人,还给我打了个手势,让我过去。

    我走了过去,看到了银铃眼中的悬着的泪。未到身前,旁边宋玉东便直接告辞,还带了一些表示要我安慰银铃的手势。这我能想通,朝他摆摆手,表示不碍事。宋帮我刚出完主意,紧接着就反对我去,这显然是被银铃借此变故专门请来的。台下尽是诸侯,有些似乎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看着银铃看着我流眼泪。

    我将她拉出大殿到后面回廊昏暗处,也不说什么,只是拥着她。

    “我必须去,这场雪过去就要开春耕了,再不平定,往日三辅粮仓今年便要饥荒了,饿不着皇上,那是自然,那百姓怎么办?这还是你教我的,让我去吧!“

    “你答应我,不许意气用事,不可逞匹夫之勇,不要出事……定要安全回来。”伊人在我怀里哭得更厉害了:“子睿若没了……妻便什么都没有了。”

    “不许……胡说。”我笑着点点她的鼻子,其实是我自己的鼻子酸了,但是我必须坚持住:“我自然会回来的。”

    临近亥时,我赶回了孤树馆,手还在扣着盔甲上有些松的带扣,披风是从父亲那里拿回的。盗墓的事情,我却没有问,和我要做的事情比,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笛子没有拿过来,却带回了两把佩剑一左一右挎上。张林在门口等我,看见我的样子,他有些迟疑。我告诉他,秋鸾担心他都哭了,以致盔甲披风都没有帮我拴好,只说要他小心。

    张林难得聪明一次,居然没有骗过他,他哼哼一笑说道:秋鸾就只是这么说的,要说哭怕不光为了他。

    我也知道,但是我只能这么说。

    廊下肃穆,所有人没有言语,看着我拿着一包东西走过,安静的只有我的脚步声。我停了下来,只轻轻说了一句:除了打仗的家伙,还有干粮,其他全扔下,准备出发!

    脚步声立刻大作,屋里屋外一阵丢下东西的声音。

    却没有人说什么话。

    我走回屋内,扔给小援一套小号盔甲。

    当我再次走到孤树馆院中,面对四面廊下围着的人,昨日早拟好,甚至自感得意的四胜之说已经完全不想说了,而是换了套壮行之辞:今西凉王国贼寇三辅,围攻陈仓甚急,圣上夜感风寒,有恙在身,正自静养,不宜受惊。贼离我只二百余里,此诚危急之时,存亡之刻,大丈夫建功立业,便在明朝。天赐诸君与我大汉,此战,汇集天下最勇武之战将,最精锐之骠骑。吾等以不足千人之力,马踏数十万贼兵之营。愿天佑我大汉,助我等一战功成。诸君之名将永载史籍。

    初平的那几年间,天灾人祸更迭相继,不知上天是为了预兆什么。而我便被这天灾人祸驱使,这日所做的也不知又会带来什么。

    所以,我也不知道这日是哪一日,因为那几日脑袋里只有渭水连到陈仓那条线。

    我记得应该是二月,不过看着满天的大雪,竟需重新想想日子,最终确信还是二月。

    那年那月,我二十岁,银铃二十四岁,谢广或谢信零岁,其实还有小朋友也是零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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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夜未央

    天变

    第二部天边

    第一百六十五章夜未央

    天助我,马蹄一踏上渭水原本的水面我就想这么说。

    跑出去几里地后,我就更想这么说了。

    雪的厚度既不是很影响马的速度,又使得冰面没有那么滑,而冰的厚度足够让我们踏在上面而不至于崩坏,虽然为了安全,我们在河道沿堤两岸分作两股齐头并进。但从声音听起来,似乎我还多虑了,我们几乎是在一块冻实了的冰坨坨上狂奔,听不到冰层下面传来一丝令人担心的声音。对此,除了说天助我,我还能说什么?

    天助我,我依然想说,因为这夜风小了很多,虽然还飘着雪,却小了很多。

    天助我,我还想说,今日夜里出奇的寒冷,马和我们都得全身动上才能感受到自己还没有冻成一块。

    既然老天都这么帮我,我自然没有什么顾忌了。于是下了死命令,无论谁摔倒,或掉冰窟窿里队伍都不准停,全队必须一直保持朝前,后面人爬出来再图追上就是。当然考虑大家皆着重甲,一旦落水的可能后果,我还是补了一句让各家自己找人留意帮着。

    其实这里有一个问题,如果我掉进去落在后面的话这支队伍由谁指挥,而我并没有指定。我们这里不乏聪明人,但是偏巧这次是个“笨人”来问我,当然主要原因他和我跑在一起。

    而我当时居然想都没有想就回答了:“我几乎……跑在第一个……我若掉下去,所有人都会掉下去。”

    不过,当想明白这个问题是这么一个人问的时候,我便立刻忽然毫不犹豫地感到极其非常强烈的惊讶。于是我要做一些细致详尽且有针对性的复查,不过难度很高,主要是周围尽是马蹄声。

    “张林!”

    “啊?什么……事?”

    “刚才……那问题……你……想的?”

    “啊……哦……是!”

    “你怎么……想到的?”

    其下,他似乎和我说了一长串,但和刚才互相对喊不一样,这番给我讲故事便听不清楚了。仔细辨认一阵只能暂时作罢,在他说了半刻,隐约听到了波大哥和宋的名字之后,我就让他打住了。

    想来越国授官的名单是张老爷子定的,按说按张叔禀性和一贯作为,徇私什么的必然没有任何可能。比如我还想着,甚至提过小廖昊,宋谦他们,张老爷子连个屁大的官,哪怕个亭长都没有授,目不识丁的张林反倒给了,定是考较咨问后发觉这小子还有些本事。而这本事从听到他的只言片语中,大抵应该和宋和波大哥有关。

    夜未央,跑了一个时辰都很顺利。却开始觉得这不是好事,酷寒和困意交相袭来,这种滋味绝不好受。这时候,我说不定还不如远处隐隐茅舍中的农人。至少,他今夜可以安守在被窝里,搂着自己的妻,说点故事,冷了还可以两个人“取暖”;看这天气,明日依然无事,可以继续在被窝里看着外面的雪,等着自己贤惠的妻给自己端来午饭。而我,明日能否活着吃上午饭都不一定。

    我赶紧打住自己的思绪,这种念头让我的勇气开始流失,自己甚至想找借口离开,但是我知道我不能。

    我开始回忆昨天的晚宴,开始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多吃一点,倒不是已经饿了,只是还念叨着刚才那句,明日不知是否有命吃午饭。我努力权衡了一下,觉得明天没有午饭吃,比明天没有命更令我充满斗志。

    皇上身体似乎好多了,但是父亲还是没有告诉他,而其他人也没有提,毕竟数万或十数万甚而数十万贼已经到天子身边,皇上身体才刚有好转,不能吓着。

    明日我带不回捷报,就该留下自己的脑袋了。

    这么一想,感觉自己的精神就来了,不仅精神来了,身上都热了起来。

    晚宴席上也很热。为了陛下的身体,虽然太医令张大人已经因“颠倒时令,妄开昏方,”而被皇上罢官,但是布置上还是遵行着他的吩咐,分毫未曾有所怠慢。于是这日宴会上的暖炉便烧得格外的热。父亲显然很有经验了,看着我就感觉父亲“瘦”了一圈。而我因为刚从外面冻得满脸麻木地进来,便没有想到这层,等我发觉出了一身汗便已经迟了。

    但是,现在我宁愿回去继续捂汗去。尤其,还有银铃替我擦汗,虽然伊人一直不语。

    要说这一点就很奇怪,往日夏天最热时,我念想着就是冬天也比夏日止不住流汗的好,毕竟冬天能多穿衣服,大不了包成一个粽子;而夏天你作为一个人,是不能扒皮的;到了冬天冷得握不住笔的时候,就想着夏天其实不穿衣服窝在澡桶里泡着也是很舒服的。想来是有意思,但是无法解释。

    不能解释其实也没有什么,反正我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冬天冷的时候,我还可以笼着双手在炉边烤火,银铃却需里里外外到处帮着张叔张婶忙着家务,不得清闲;炎炎夏日里,我在家中还能光个膀子,只套个裩子,银铃却最多赤着对脚丫子,加以撸起点袖子。

    她忙我闲这个很好解释,从表面上可以认为,我那时很小,只需睁大眼睛伪装无知可爱就能让银铃路过我时,开心地揪揪我的腮帮,对自己的繁忙和同时某位小朋友的无所事事毫无怨言;从深层挖掘,那就是我很懒,这一点,我丝毫没有任何要推脱的意思。不过对于着装,我最初也是觉得很奇怪,甚至建议她学我这样,结果脑袋上挨了红了脸的银铃欲擒故纵的轻轻一巴掌。

    我大约到十岁才知道银铃这巴掌的缘由和女孩子胸前那一对区别于我们的那两点什么有关。好像也就是那个时间银铃胸前似乎慢慢突了出来。当然,这里肯定出过笑话,我当时竟然以为是她的胸肿了,还大惊小怪地喊了出来,结果脑袋上又挨了脸更红的银铃实实在在认认真真的一巴掌。

    必须承认,这一巴掌我活该。我小时候确实算是个笨蛋,总是问傻乎乎的问题,办傻兮兮的事情。没被打死或打到半死,就应该认为是银铃还是有些宠我的缘故。

    我真的有些怕自己的这次突袭成为一件历史上都能记载下的蠢事。譬如后世史云:天下菁英,尽付一炬,至此大汉气运日衰,皆智误国。越想越紧张,便赶紧把这往来之事多想几遍,确定没有什么明显破绽,才放下些心来。

    看起来,现在我似乎真的变得精明了许多,虽然场面上我还是装得傻傻的。

    因为我这样,皇上开心,皇后也喜欢。皇后甚至说我的性格和茹儿长公主有点像,都有点憨。我这位大嘴巴二嫂嫁给我二哥本质有些暴露,原本还以为贤良淑德的她,感觉母亲的话对自己算不得什么夸赞的话,直接就有些撒娇。看来二哥也有些骄纵她,我很想去教育教育二哥:老婆是很容易宠坏的。皇后也觉得有些不妥,不知是觉得夸错了公主,还是觉得公主撒娇有些与场面不太符合,便劝慰了几句,还让长公主为她的义兄——我斟酒。

    于是,我感到麻烦来了。

    果然她毫无顾忌地说:其实子睿较茹幼小,实茹之弟。

    自然皇上皇后都觉得奇怪,说日子不对,该是子睿长几日。

    我正要说话,银铃却抢先插道:“长公主殿下说得没错,她嫁于子睿的义兄子玉,子睿原就该叫她嫂嫂,自然是长公主大,子睿幼。”

    我本也要说这句的,感激地看了一眼银铃,伊人说完却再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无奈之际,心中也只得祈求,长公主殿下大姐嫂嫂,我妻都给你台阶了,赶紧下吧,不为了我也为了你夫君。

    皇上皇后恍然,未想这位楞头公主却不依不饶,从这点看出她的憨傻了。但是她似乎也从子玉脸上表情意识到了些什么:“我听子玉说过,子睿与银铃姐姐幼年随长辈之好友流落荆州之时,登录户籍之时,都是写了个约数并未作实,十八岁那年,打开的父母的遗命中清楚写明了子睿和银铃二人的生辰八字,这才知道子睿的真实岁数,其实他还比茹儿小了几日。”

    皇上默不作声,皇后却大惊失色,手中执箸落下一根,另一手竟碰倒了案上酒爵,片刻仍不自觉。

    皇上这个表情我想到了,皇后的我也大约想到了,但是没有想到皇后会表现得如此剧烈,心想其实这也没有那么大不了。

    长公主这句话应该说解释得还算挺好的,还有几处帮我掩饰了。我出生的那一年正是党锢之乱最可怕的时候,各地流落党人家眷后人不计其数,当今皇上自然比我清楚得多,他不好意思追问,为什么我们流落荆州之类的话,皇后比皇上还大着几岁,就更清楚了,至少不会比她的夫君还糊涂。

    当然,皇上不会说关于党锢的事情,而是看了看身边的何皇后,甚而帮她扶起了爵,皇后这才发现,赶紧告失态之罪。

    “皇后有些大惊小怪,要说建宁二年那一年,我大汉出的事真多。”皇上满脸轻松,甚而扒起了指头,“正月里,下旨天下大赦,什么由头朕想不起来了。哦,好像是玄菟太守耿临平了高句丽叛军,不对,那好像是四月份的事情,一时真想不起来了,那时朕岁数和协儿差不多大……到二月何皇后入宫那时还只是个美人,后来便有了长公主。”心道,皇上岁数不大,能耐挺大,我那岁数时候,还没有那份心思呢。

    说到三月,皇上有些尴尬,这个我隐约知道,三月份立了董贵人为皇后。显然在何皇后老娘大人面前,这个问题需得避讳。下面陪宴的臣子们都很知趣,提到此处时基本都不朝皇上看,都低头听训,只有孟德兄颇有兴致,带着笑容看着皇上。我窃以为不妥,因为皇上身边有皇后,这时候看了似乎有些恶趣味。我偷偷瞄了上面几眼,皇上果然对孟德兄这么好的听众很满意;皇后倒没有怎么注意孟德兄,她似乎对我更有兴趣,或许是发现我在别有用心偷瞄,吓得我赶紧低下头去,用松领口活动脖颈的动作掩饰自己刚才的异态,手放下去,也依然忐忑不安地婆娑着自己的礼服。银铃的手过来按在我的手上,让我镇定。我朝她一笑,她却只是抿了抿嘴又回过了头。

    “四月里,有日上朝,我记得那几日连着大风过后,还下了一场雹子,后来上朝,居然还有人丢了条青蛇在朕的座位上。那时朕年岁小,吓坏了,还是张让他们舍命保护我,朕那时就真以为他们最忠心,封他们为“十常侍”,对他们信任有加。后来还是这两年孟德告诉我,其实那种青蛇根本没有毒。只因为前一年,陈太傅(陈蕃)他们就谋划着办宦官,还奏诛宦官曹节。那干奸人自然害怕了。便赶着逢天灾时候给朕设计了这么一出,骗取了朕的信任。以致后面被他们干出许多错事,哎,不提也罢。”

    这话就是要推责任了。皇上至少大约知道我原是某一个党人后人,从襁褓之中就和与我指腹为婚的银铃生活在一起,从未见过自己父母,也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至少天下人知道的大约就到这里——虽然事实亦非如此。不过想着姓谢的没有什么太有名的,估计是一个被株连的,这番话一说,应是要我安心。

    其实如果要让我安心,圣上您不说话就是了,既然特地这么稽古论事,罗哩罗嗦,看来是要彻底推卸责任。

    “后来,只要有天灾,这十常侍就说是天意,说朕身边臣子之中有奸佞贼人。左迁了好几个大臣。”皇上脸色一黯,紧接着忽然又亮了起来:“秋七月,段纪明大破羌人,东羌皆平。九月,平江夏蛮,平丹阳山越贼,荆扬二州皆平定。又都是克乱平定的好事。”

    这个段纪明大人的事情我知道些,我对羌人的很多了解都从他的奏疏中来的;皇上还不知道,再过不了几个时辰,我便要做和段大人差不多的事情。

    皇上说到最要紧的十月,停了下来说道:“不过看来,最重要的就是老天把你小子丢给我大汉……哈哈哈哈……”

    皇上避开了十月后的所有事情,我知道那年十月出了什么事情:复治钩党。说明白点,就是第二次党锢之乱。

    范孟博老爹就是那年十一月入的监牢,十二月被处死的。行刑时,和他并行而前,相言甚欢,互相称谓亲家的是郭揖县令。可他们的儿女却终究没有如约成为夫妇,当然理论上,除了两个特殊当事人,其他知情人都以为此事终成,可慰先人了。

    这两个当事人,一个现在姓谢,一个现在姓江。

    巧的是,这二人这日都在这个大厅里,更巧的是,那个肇事人也在这里。

    我看向二哥,发现他也在看着我,相对而视片刻,一齐笑了笑,我想这时,我们很有共同语言。

    皇上看了看自己的长女,忽然有些迟疑,显然,他应该终于发现自己走题了。

    “茹儿,算啦,在这里你就当子睿大。出去,什么嫂嫂姐姐的,你们年轻人自己看着办吧?”这话就是要矛盾下放,明摆着自己将谨守以前的既成事实,所有争执我们下面群众内部自行协商讨论解决。

    皇上作为身份显赫,甚而有些宠溺孩子的长辈,还是有他不厚道的一面。

    不过,我倒是无所谓,反正这个便宜能多占一刻是一刻。明日以后她能不能占到都说不准,再计较也没有什么意义。

    只是,我想和银铃好好说说话,却显然没有这个机会。皇上不时拿话来取笑我,皇后也莫名其妙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诸如襁褓之中有无留什么记号之类,要说女人在对这些小道消息,传奇逸事上的兴趣确实是我们男人们所不能匹敌的。这话我不好回答,照实吧,今晚就得大乱;说谎吧,皇上在这里,算欺君。还好,我觉得有一个人能帮我解围,自然,那就是脸色有些尴尬的皇上。

    皇上不会有错,所以皇后老是纠缠这种事情,皇上就有些坐立不安。

    所幸,皇后是个聪明人,她很快觉察出了什么。或许就是感觉自己背后有一阵阵无奈且埋怨的目光袭来。于是,我终于翻身得解放。只是,银铃这天的晚宴,一句话都没有说。让我总觉得自己被什么压着,郁郁不得解。

    我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这天夜里我已经发现这世界有很多奇怪的地方——你希望时间过得快的时候,它就过得慢,你希望时间过得慢,它却转瞬即逝。只可惜到现在,我一件都想不通,看来我依然还是个傻瓜。

    至于我是个傻瓜这个问题,就很容易找到证据可以佐证。比如,我想不通银铃为什么就认定我会冲动,会逞匹夫之勇。筵席散了,就我与她夫妻二人在一起,她依然不肯与我说话。

    我很希望尽快能让我与她独处,但我知道我急也没有用,还有很多人要和我说话。

    渭水之上,夜未央。我非常希望我们能尽快到陈仓,恨不得肋下生翅直接飞过去,但是我也知道,急了也没有用,还有很多问题要解决。

    比如眼前常出现几条向西的水道,我都有些犹豫带着大家走哪条。而这个问题,连张林都知道答案:我就知道是渭水。

    我认为这是一条毫无建设性的回答,虽然它绝对正确,这里必须要我做决定,但这种决定让我赶到不安,

    还好,就在队伍似乎都在减速,等我命令时,我便能做出决定:走最宽的。

    路还得一步步走,就如宴席后人得一个个见。

    父亲出来得较晚,一边出来一边擦汗,面色依然有些凝重。我已经没有时间和兴趣去问父亲种种详情了,只问了一下自己的披风。毕竟得在风雪中还要在马上跑那么长时间,这个东西还是必须的。父亲笑了笑,让后面的侍从把我的披风捧了出来,上面还横着那把笛中刺。我笑着取出下面的披风,却在方木盘中留下了笛中刺,指着父亲的腰中佩剑,又指了指父亲侍从腰中的剑。

    小子,你要几把?

    两把吧,我左右手都能挥剑,彼此之间不受牵碍。

    恩,还要什么?

    给我一套小援能穿的盔甲,他原来那套太大了,马上恐有所羁绊,厮杀中难免危险。

    他缠我不行,我才让去找你的,还希望你帮我打发了他,未想你居然留下他了。

    算了,父亲,这次确实是难得的锻炼机会。我已经帮他捋顺了毛,这孩子现在对我言听计从,让他跟着我,他会老实跟着我的。哦,父亲,小援的表字是什么?

    他岁齿尚幼,家里还没有给他取表字。

    其实儿很小就被长辈们起了子睿这个字。若这仗完毕,该给他起一个了。他也能为父亲效命了。呃……他那位在父亲那里任职的兄长表字是什么?

    射坚?文固。

    恩,看他这仗表现了,打完我给他取一个,我是他小叔,该可以帮取的。儿子这就去了,父亲保重。

    该保重的是你小子,小心点,我就你这么个儿子!若不是至此危急关头,为父决计不会让你去的!但是现在,你去吧!

    我再跪伏于地,向父亲道别。父亲扶起我,再没有说什么,只拍了拍我的肩膀。

    站起身抬起头时。忽然发觉殿内侧厢有人从窗缝中远远看着我,窗上头饰的投影能让我知道她是谁。对此,我除了暗中感激,还觉得从今晚筵席中某时开始,她就有些奇怪了。鉴于她是长辈,我不便多加猜测。

    二嫂看到我时还有些气鼓鼓的,这小丫头为这一点小事还不能释怀,实在让我很担心我的二哥。我总觉得二哥以后的劫难多半会拜这位美丽善良貌似端庄贤淑且多嘴小心眼的公主所赐。偏巧看到那个窗后之影未去,便让她在二哥和我走后好好陪陪皇后。

    未想脑袋上居然挨了这位公主的一巴掌。很敬佩她居然够得着,我不明所以,又不敢还手。

    “这是母后刚才专门交待的,如果你提及母后不称母后,还用皇后殿下之类,就由我这个长姊来亲手处罚你。”

    这一点上她有点像银铃,银铃也爱用我肯定不可能知道的典故来教训我。

    公主大人得意洋洋,颇有小人得志的感觉。我还真不太好得罪她。不过我不做任何反击也有好处,公主大人很快就放下她的得意,开始很诚恳地祝我此战成功,还和我说,二哥很快就会到叛军背后帮我的忙。

    二哥则一直在背后,直到这时才点点头。

    老师只对我说了一句:你去安排好,这次辛苦了。

    孟德兄则从我背后过来,手搭在我肩上,对我轻声说道:羌人好斗强横,却不善协力作战,部族之间常有血仇,攻其一族,其他族常不予支援,可逐个击破之。

    此甚合吾意,但我没有这么说,只是感激行礼:弟谨记。

    “禀越侯,我们到武功了!”子龙兄纵马上来了,声音很响,毫无停滞:“要不要去查看附近情势。”

    到了武功,路就走了一半了。

    “子龙兄如何知道到武功了?”我声音就需喊得很大。

    “刚才岸边有津口之碑,其文铭武功得胜津!”

    “好兆头!”

    渭水之上,夜未央,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上甚至能看到薄云后一个月亮的轮廓。

    我示意停下,随即慢下催马之缰。这点常识我还知道,若猝然停马,恐被后面马踏入冰凌之中。众英雄大多马上娴熟,纷纷随着我慢下了马并停在了冰面上。

    小援似乎开始显得有些紧张,不停喘着粗气,胸脯一起一伏,手足都有些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我让他跟着我,希望他能放轻松点,他却说没事,只是想着自己好像才学会骑马,便要长途奔袭这么久,感觉腿都有些木,人也觉得有些累。我让他活动活动腿脚,便领着各家领头的笑着离开。

    银铃宴后便一直在我身后,看着我与众人道别。

    直到最后众人离去,她才把手搭在我的背上。终于说了话,却又像自言自语:“子睿学走路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

    伊人又转向廊下,就坐在了廊檐,鞋尖悬在雪上画着什么。

    我静静靠在她身边坐下,也不说什么,只是拉过她的手,她的手冰凉。

    “子睿真是个大暖炉子,你吃饱了,身上就总是暖烘烘的,小时候冬天就喜欢把你喂饱了圈在怀里。”

    伊人笑容转瞬即逝,忽然扑到我怀里,头埋在胸中,就这样抽泣起来,好长一阵才抬起头来。

    “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你小时候学走路迟,张叔张婶没有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教你走路。我也小,懂事点就觉得你爬着很可爱,也没有想着教你学走路。我看着别人家和你差不多的,比如小文杰,比你大一岁,却比你早会走路两年,可当时我还是想不到。还是父亲带着佩儿来看我们的时候,看见我们两个小女孩逗你玩时,发现你还在爬来爬去的时候,才说得让你学走路了。”

    我们都笑了。

    “可是,感觉昨天还和佩姐姐一起陪着你玩,你还没有学走路。可今日,你已经要带人长途奔袭去……”

    我努力安慰着我的妻,只说我会小心,不会冲动犯险。

    “在队伍里找个本地人,对地形熟悉会帮你很大忙。这里沿河是平地,离河远一点便是黄土台地,路一定要找好,尽可能居高临下,多用弓弩。羌人骑射厉害,盔甲要穿好……”银铃很快又开始帮我算计种种,竟至絮絮叨叨说着所有的细节,而我却只想安静地听,笑着点头答应。有时会有莫名的心酸,便把妻往怀里多搂进一些,不让她看我的脸。

    队伍中没有本地人,我几乎就是这里最熟悉的,自从抢下了朔卫郡,西边几个诸侯都是走泾水一线过来的,而走过这条线的人,也从没有走水路骑马过来。

    我让其他人就在这里休息,召集各家领头来叙话,便商定先去探听一下。

    我们很快碰上了一个人,他就是武功令。本来我以为这个时节,最多遇上几个戍卫更卒问问就不错了,却未想经个有些被我们吓唬到的戍卒指认,碰见了仍在邰亭驿有条不紊地安置逃难过来的百姓的他。

    我认为这个人很适合作乱世的官,因为他的镇定;就如老师就认定我最适合这个乱世一样。之所以我认为他镇定,是因为逃难来的百姓,哪怕衣衫褴褛,都能很安心地在驿站及附近馆舍里住下,全无惶惶之样,很快便寂静地歇息了。

    没有一个能镇定处事的指挥,我相信这办不到。

    他看起来文质彬彬,儒雅恬淡,那一年他也还很年轻。我碰见他时,他平静地看着我,朝我们行礼,目光神色都显示似乎已经猜到我的身分。而我第一句也不是自我介绍,或者问他名讳:“若然上面有追查驿站被占之事,可说是我让你这般的。”

    “敢问将军是否是辅政卿越侯大人?”想来这个岁数和这么嚣张的口气,该就是我了。

    “正是智,不知大人名讳?”

    “卑官武功令杜畿。”

    “杜大人如此宽厚待民,智实敬之。此乱时义举,切不可因此而为平时之法所拘。但恐有闲言碎语达于天听,以致恶果,莫若一切皆由智来承担,可塞无稽之言。”最近我觉得我越来越有宠佞之臣的架势,只是我觉得我这种宠佞之臣至少不会祸国殃民。

    “大人高义,卑官铭感五内。不过不知大人缘何来此处?”

    我将他请至众人之中,说明此行之意,并问及此地情势。

    这位年轻的杜大人皱起了眉头,他显然对我们这稀落落千把人就要去冲击乱贼没有什么信心。这不能怪他,连银铃都没有。

    “此去西十数里有眉,彼已受乱贼寇钞,虽贼至而不久留,然往来如蝗,所过聚落,粮草仓库皆被洗劫一空,各家口粮被褥甚而身上衣物也尽被抢掠,遂迫百姓食木饮雪,被草衣叶流徙于此。今天寒地冻,畿恐逃难之民衣衫褴褛难度酷寒之夜,故而未上奏,便安置于此邰亭驿中,开仓供其衣食,确实有违国法,此畿一人担之可也,想陛下心怀仁义,来日圣裁亦不会因此而降罪于小令。”这后面半句,我想想也有道理,其实可能真不用我做这个好人。虽然他夸皇上的,我觉得有些谄媚不实。

    立时拱手相让,他也回个礼。

    此下这位杜大人话锋一转:“越侯大人容禀,非畿妄言,此去实为凶险万分。有陈仓之亭驿之卒逃奔往投,言贼来之势,满山遍野,十数里绵延不可断绝。今莫若盘桓几日,此地因拱卫上林苑围,及北之杜阳戍守甘泉宫西南之际,皆属卫戍之地,可临时征发上万戍卒以供驱遣破贼。否则,纵越侯殿下有万夫不当之力,领军皆骁勇善战之士,亦恐难取胜。”

    这是实话,这是必打的一仗,但是要说把握,却远不是十拿九稳。

    敢于这么和信心满满的我说话,可以认为这是个正人君子,所以我觉得应该和他讲实话。

    “时不我待矣!”我叹了口气:“今假贼时,若陈仓城破,便成大患。今外八军新败,正滋敌骄之时,尚可袭而破之。况我等千人,与贼相较虽少,其踪亦易曝,岂可安度几日而不为贼所知。多谢杜兄美意,智这便去了。还须多谢武功令所言之敌情。”

    杜畿认为自己并没有说什么有用的,不断辞谢,我却认为我已经得到我所需要的几条重要消息。

    于是我和众人一一说明。一则陈仓尚在我手,此去有可呼应之兵;二来此去路上可能会碰上乱贼小队,需小心从事,必要时,甚至要装作前往探查的斥侯部队,以定贼心;三则乱贼这个天气都出来劫掠,还什么粮食衣物都洗劫一空,可见给养困难。

    言毕,也不多话,命令上路,特意嘱咐自眉县起,便要十二分小心了。

    我听到了有人在嗟叹,觉得奇怪,便留心听了一下。说话的却是刘烨他们,他们提到那个城破身死的剑阁法真大人,便是祖籍眉县。

    听到剑阁一词,心中不免紧了一下。

    也是来自剑阁的她不知道如何知道消息的,竟来到了平乐馆。

    而当我一个人回到了平乐馆,第一眼便看见了她。

    她立在雪中,用一段树枝在雪中写着什么,这场景有些像我最初见到她那时一样。

    夜未央,从武功上马要出发时,我忽然看到了身边不远处的校尉,心中忽然想明白过来她如何知道消息的了。可当时,我却一时愣在原地了,却恰如最初我见到她那时一样。

    她依然在雪中,只是眼神抬起,注视着我拴好了马,最终站在她的面前。

    我的急智在她面前从来没有过用武之地,只会傻傻地站在那里,举手投足都不知所措。

    我没有冲上去拥抱她,虽然我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但最终只是看着她:“你如何来了?……这么糟的天气……我来换身衣服……我要去其他地方。”这不是我一贯的说话方式。

    她欲言而止,欲行而止,最终也没有冲过来拥抱我,虽然我脑海中也曾闪过这样的画面。

    最终她欠身一礼。

    “祝越侯大人……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平此逆乱。”

    这也不是她一贯的用词风格和语气。

    “嗯,多谢!”我又端详了她一眼,赶忙转过头去,却看到廊下另一个女子,“秋鸾,过来帮我绑好盔甲。”

    秋鸾一边不时朝屋外转头,虽然在屋内什么都看不见,一边手忙脚乱地帮我拴着盔甲上的绳扣。

    “越侯大人,外面那位女子是谁?”

    “你别管!”感到似乎语气有些凶了,赶紧软下声来:“一个故人。徐大人休息了么?”

    “呃,还没有,刚才去服侍时,大哥还在那里,估计这会儿还在和大哥谈着话。”

    “嗯,我得去看看。”我自己用力栓紧了身前几处的绳扣,便拖着在身后忙不迭说还没有扣好的秋鸾直接走向我的司徒的屋子。

    我忍住再没有朝院中多看一眼。

    身边的校尉问我怎么了,我才醒转过来。周围围满了英勇的将士,他们都看着我。

    我笑了:“又想了一遍,我觉得明天我们就可以在陈仓吃一顿安生午饭了。啊,我觉得我能吃掉一头牛。”

    心中跳出一条记忆中很久远的祭祀用的瘦牛腿,赶紧在众人笑声中补充一句:“要肥的,皮包骨头的不要。”

    众人笑声更大。不过如果他们知道我去我的司徒那里干了一件什么事情,我不清楚现在还有几个人会笑。

    当时我要干一件事情:托孤。要办这件事前提有两条,第一,这次我没有回来;第二,佩儿给我生了个儿子。而我觉得这两条的可能性都很大,如果说后一条是一半一半;那么前一条就几乎是九死一生。

    其实看了银铃的反应后,我就下了这个决心。

    我通常对银铃都极有信心,虽然这次我希望她估计错误。

    但是我必须去,且不是缩在中间,而是顶在最前列。用直白些的话,我总觉得我是那种面对敌人,要么第一个杀敌要么第一个被杀的莽夫。我觉得这才符合我的脾性,很难理解我在我们家那种环境下成长,竟会养成这种性格。我的两位妻肯定都不会开心,但我却觉得畅快。

    唯一遗憾的是到现在为止,我面对的都是我大汉内部的乱贼。

    听完我的托孤之辞,徐大人竟然落了泪,这反倒让原本镇定的我手足无措。这个我没有想到,而且也算不得紧要关头。

    不仅他,秋鸾她们几个小丫头竟然也哭出了声。只有宋脸色从容,甚而看着我,努力挤出一丝笑意,然后却在不经意间叹了一口气。

    我吩咐大家上马,还偷偷问了校尉一句:“任小姐知道你过来么?”

    “知道了……”他原本洋溢着笑容的脸立刻有些黯然。

    “她哭了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我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上马吧!”

    “好了,得走了!今大汉国运,在此一役。”我扶剑而起:“我必须去,而非不得不去!”

    徐大人长跪而起,进而拜服,带着嘶哑之音祝道:“祝主公马到功成,一扫凶顽!”

    “谢徐司徒吉言!”我抱拳行礼,便毅然决然转身。

    校尉翻身上马之际,忽然问了我一句:“她去了么?”

    我点点头。

    最后我路过她的时候,觉得不该说话,可是却又硬不下心肠。我在前面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也是几声踩雪的声音,心忽然一阵不能自己的乱跳。

    想起她曾说过的话,转身对她笑了笑:“莫若……相忘于江湖。”

    她呆在了那里。

    我转过头去,上马,再没有回头。

    夜未央,云层在漫漫淡去,月亮不时漏下白色的寒光,稀疏的星光也逐渐显露夜空之中。武功则在背后慢慢远去。

    有人看到雪光中那道标志性的眉嵴般的一方台地,开始啧啧称奇,“那就是眉县吧!”

    我却还在想着当时对她说的那句话,开始怀疑自己当时说那句话会不会有些伤人。

    她会认为我在讥笑她不守信用么?她以后会怎样?小琰那句话又开始在我耳边环绕:姐姐忘不了你的。

    看着弓上那第三道红绸,心中不知何种兴味。想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心中却总是摇曳着那段雪中的倩影。

    忽然有人喊出一句;“看!”定睛仔细观望,远处竟隐约跳出几条身影奔跑在河道上。紧跟着几个骑马的人也跳上了冰面,追着那几个跑着的人。

    看见朝他们急驰的我们,两拨人都没有丝毫停顿。前面跑着的人还冲着我们挥着手,哎哎呀呀直喊,后面的人也和我们挥着兵器打着唿哨。

    “快,马上散开,别踏了过来的人!”我大声喝道,马队立时分开。但是我不敢让他们拈弓搭箭,因为我不知道这两批人都是谁,我该让他们射谁。因为坏就坏在两批人看见我们都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仿佛他们都认为我们和他们是一伙的。

    可是对面马上的人却没有什么迟疑,只听得远处一阵破空的尖啸,那几个跑着的人如风中落叶般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一个小包袱在雪地上滑进马队间隙,前面的人停下了马,我们也随之停下了马。

    雪地中,几个黑影下马过来,开始在尸体上寻找什么,似乎有些不满地和我们说着什么。但是,我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

    而地上还没有死去的一个女子努力在我们的马队间挣扎着超前,一边用最后的嘶鸣声喊道:“孩子,我的孩子!”

    众将士几乎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我更是浑身冰冷,甚至开始发抖。

    跑在前面的恶贼还没有意识到什么,走近地上还在朝前爬着的女子,下马提起一把弯刀就要砍下去。

    但是他没有机会砍下去了。他的刀斫上了我的枪,在此之前他已经被十几支箭戳穿,而更之前他的脑袋已经被一段月牙掀去。

    “留个活的!”我几乎咆哮着,好几个熟悉的声音也帮我喊着,但已经来不及了,这几个贼人几乎闷哼声都来不及发就全消失在雪光中。翼德兄更是咒骂着戳起一个人,抡圆蛇矛远远丢了出去。

    我默默下马,在沉寂的将士中,抱起远处的包袱,静静走回那位母亲,那位母亲却已再无声息。

    “取下反贼首级!”我用襁褓擦着自己的眼睛,便命人在他的母亲身上搜索着能留给他的所有证据,却发现一群大男人们都有些为难的感觉,互相看着,却没有人动手。

    “张林,你翻看翻看……”看到周边黑影中有人拄着叉子,立刻叫出他。

    “我是个男的……”

    “那先翻看旁边男子的。”

    这才有人蹲下身摸了起来。

    这些百姓似乎逃离得很匆忙,搜索的人都表示什么都没有。

    四下没有火光,月亮又钻入了云中,要看还真没有办法。我将孩子交到张林手上,就地跪倒而拜:“这位姐妹见恕,为将来汝之孩儿能知其父母宗族,能至双亲墓前拜祭,得罪。”

    只是在怀中揣着一件还没有做完的小孩衣服。

    “把我百姓的尸体安置到岸边上……”我将衣服塞进胸前盔甲,顺势褪下披风,将孩子包在其中,用系绳将孩子绑在背后。

    “走!现在没有时间将我百姓的尸体入土为安了。”上马挥枪,大声喝道:“看那几个羌人反应,我们附近就有一支和我们差不多的羌人队伍。不能和他们纠缠,立刻赶往陈仓!愿天佑我大汉!”

    没有披风,寒气从铠甲中缝隙中肆意渗入,酷冷渐渐开始显得刺骨,这种痛觉开始无时不刻在煎熬着我。我再无一丝困意,再无一丝犹豫,再无一丝畏惧。

    周边没有灯火的民居,如同一个个坟冢孤单地散列岸边,无人凭吊,无人祭扫。国乱百姓苦,却无处话凄凉。

    背后的孩子哭了,我也哭了。

    孩子,你若能活过明天,就让我做你的父亲。我没能保下你一家,望你长大后能原谅。

    转过一条河曲,眼前赫然出现了跳跃的火焰!其时,夜未央!

    举枪,队伍慢了下来,我又朝前快跑一阵,勒下了马,转过身。千人队伍整齐肃穆,所有的眼眸中都燃着火光。

    背后的孩子竟也停止了啜泣,大战一触即发,他或她却似乎安静地睡去了,心道:好孩子,真是我大汉的好儿女。

    我慢慢踱回队伍中,路过一位位英雄,一边朗声说道:“反贼祸国,恶寇殃民。我等大汉之军,不能保国安民,实耻也。今贼在前,我在此,请随智往。明日有我无贼,有贼无我,誓与贼不共戴天!”

    夜未央,月亮又钻出云层,英雄们看着我,或带着淡然的笑,或坚定地朝我点头示意。

    时为大汉初平二年二月,当我领着众英雄转上岸南的一座土岗,所有人都看到同样的景象:整个河谷里到处都是火光,从脚下一直延伸到天边!

    我在颤抖,却不是因为害怕。我以枪指天,沉声道:“明月为我等指路到此,天不绝汉,此战必胜!”

    夜未央!

    那一年,我二十岁,杜畿二十六岁,张林十八岁,射援十五岁,我背上的孩子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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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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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变介绍:
光和六年,天下大旱,各处都有事,所不同的只是谁。各地也总是黄沙满天,行路的旅人都戏称都快忘了天以前什么颜色了。天变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