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交趾士威彦
交趾这个名字很怪,我问过佩儿,据说说那地方的人一年到头都不穿鞋袜,而且第二个脚趾会搭在大脚趾上,故曰交趾。为此那夜两位夫人饶有兴味地都尝试了一下,都觉得难度颇高,便当做谈笑之资,胡乱猜测其缘由。
士威彦大人是当世名儒,又重礼乐,断不能怠慢,故而提前两日派了小剑去广信南三十里亭驿迎接。前夜快马回报,已至南三十里驿,大队第二日卯时出发,午时可至。对于这个速度,只能说,看来车马很是齐备。想来交趾离广信近千里,没个车马整齐怕是得数月方至。
那日,因为早就定好了出发的,还得急着赶路,赴洛阳的学子们按时早早出发,赶不上让士大人给他们说两句了。
我自认自己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却没有再去见孔明,想着好久没见,这样的离别还能让我不致太失落。即便身边已经离开了太多的人,却依然觉得很难受。
我知道孔明的叔父并未和孔明住一起,那院屋少,屋又狭小,只住了孔明和他哥两个。于是在前夜,我决定去拜访一下这位诸葛家的长辈。虽然我一直没去,但明日,他们就要一起离开了,我还有很多的话想说。
不出意外,一身便装独自在院内踱步的这位大叔对我的到来有些吃惊。
我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还不清楚他在哪里就职。那日有些懵,脑中没有什么印象了。
不过我倒不紧张:“诸葛大人说已有官秩,但这十数日,您皆在此处,不怕上面怪责么?”
“哦,越侯容禀,下官受随侯征辟,去往南野(汉代扬州西南,临近荆州,交州)上任。然则南野今春匪患甚大,占城欺道,故而今下官尚无处可就。因南野百姓逃难常顺台领山之麓或豫章水之滨,故多聚荆南。受随侯之遣,得楚公之允,故而便在荆南收敛难民,幸得兴霸将军襄助,多方周济。暂借一处荒泽边开垦屯田,为楚交些赋税为抵,以民自食其力,不致亡去。因在楚界,其治皆由当地县出,玄不敢僭越,也不便插手。未想某次赴与甘将军等人酒宴,闻听得孔明之事,想来此间无事,便告假赶来了。那边,其实也不妨事,不过此番北去,还是让孔明随他人一同而去,怕为更好。我与瑾儿还是继续留在荆南,之后回到南野,俟孔明学成吧。”
“随侯与我故往有隙,你在我这里常住之事恐不要让随侯知道为上。”我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担心。
“无妨,此事我自然已向我家主公禀明。本也心中忐忑不安,未想主公欣然允诺,还言说,我若得面见您,当与越侯禀明主公对您的敬慕之情。”看这位先生表情,应该不是骗人。这位袁兄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是不愿得罪我,还是真想和我交好。
“哦,那便好,我少时年轻气盛,曾对随侯多有得罪。还望君若面见你家主公时,能替我致以歉意。”我真不希望因我当年的意气用事而使他家而受刁难。虽然北面那位只是托人说恭维话,我却愿意托同一个人带上这种诚挚的歉意。
次日卯时,天已明亮,我出现在宫城前,徐大人安排了一个送别和一个简单的祭孔夫子的仪式。
我换了一身礼服,完成仪式后便和孩子们说些激励的话。
我看到了人群中的孔明,便把我对他的寄许说给了所有人。
很多人之前都和我说了,我选的最小的学子似乎岁数小了些,其实我就是卡着孔明的岁数选的。或许有人会认为我滥用私权,那便让他们说去吧。
我坚持认为我最多算是揠苗助长,没有其他私心。
当然,确实有私心。但是毕竟这个岁数的不止是孔明一个去了,其他的这个岁数的优秀孩子也选上了,甚至放话以后也都是卡着这个岁数送过去。我命人去征询了一番,虽然不舍,但那些学子的父母对我的安排竟毫无疑义,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对随行护送的侍卫也没有特别交代。当然随行我派出了华容夫妇,我让他们去拜访一番太医令,如果路过荆州能碰见恩公也能去有个交代。他们照顾孔明,至少和我的命令无关。
我想银铃应该会叮嘱的。
对孔明,我不是个好的家人,但银铃是。那夜我去见孔明叔父回来,便没见到银铃,我能猜到她去了哪里。佩儿也能猜到,我们一起等到她回来,她眼睛有些肿。
最后我还是给父亲和蔡大人各写了一封信。
我以大局为重地介绍了我所有的想法,让他们帮助照顾这干学子,只是其中“无意”提及了其中某个天资聪颖之人。
看来,我也不算一个公平的统治者。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我长吁一口气,一种失落的空虚仿佛自胸臆喷涌而出,瞬间洗刷净整个正厅,留下孤零零的我茕茕独坐,左顾右盼。
我想让自己事情多一些,填满这种空虚,便找来了一黑一红两位英雄。
“今日威彦大人来,应该午后到,广信校尉已经去迎他了。你们一个是铃儿的义弟,一个是佩儿的义弟,都是我的亲族,你们代表我去接他。各带自己本族军士,再拿兵符从中军各领一旅精锐骑卒,龙行之旅着轻甲走远点,前行十里,在南十里亭恭候;夷吾之部重甲骑旅前行五里,护送至水南津口。我在这边渡口等他,你们表现得好一些,莫亏了礼数。”
二人诺而退去,要说这两个人在一起时,都不如往常一般,甚是严谨认真,似乎有一种暗暗较劲的味道。
我相信有时候这种内里的较劲未必是坏事,这次威彦大人这位学究该有些触动了。坦率的说,我总觉得士大人一直在对我观望,而这种行为和他书中注解的不是特别一样。这次银铃参照他的书中内容写了封信给他逼他过来,他心情应该不会很好。我刻意哄他显得没什么诚意。
不如表示点我心情的不悦,再给足面子。
小剑一直是彬彬有礼,他的迎接我不担心有差池。不过我是希望自己的这两位内弟能适当震慑一下他和他的手下,鲜卑人的迅捷和西凉人的肃杀够他们在见到我前消受的。之所以还要再带一旅人,是想让场面变大一些,给士大人一个风光的迎接。
天虽然凉了一些,但是穿一身整齐的正装动作多点还是有些热,只能静坐乘车前往渡口。
顺便召集几位身边的大人再商议一下后几日行程。徐大人是个老狐狸,他听了我的迎接安排后,竟微微显露笑意,他能体会过这个意思。
所以,他提议行射礼,再到北面山中围猎一番。
看来徐大人对士大人颇有戒心,于是我准了。顺便看看他手下有否带什么人过来。其实场面上还有波才,张叔,宋玉东等人,但这日,基本都是徐大人和我叙话。波大哥原本就这样,张叔一直和儒生没什么好交情,宋自领尚书令后,很是谦恭低调。所以,也就徐大人作为本地人能给更多建议。
当然,我还是要人前人后给足士大人面子,于是我和徐大人还是得商量一下,“城内可还有空地可建别馆的。”
“主公说的是为南人使节所建之寓所?早已安排,在宫城西北有一条旧巷里,往昔为交州刺史的从属别驾所居,为官舍,中平年后,已荒废一阵,现已重新修缮整饬,已经竣工多间,有些南人使节已经入住,其他也不日完工,半月内应全结束了。”
“还有大点规整点的空地么?”
“主公是想给威彦大人兴修官舍?”
“嗯,毕竟士大人与三陈齐名,又为越之重臣,也当为其修一别院,以显推崇文德之心。”
“其他地方都是些散碎的空屋,多是家道中落在此无法立足迁走的,或是住户犯事充公的。只有宫城东北还有一处稍大些的地方,为往昔苍梧王赵光所建的太仓和武库,靠着白云山,景色尚可。但因有白云山和宫城遮蔽只正午前后两三个时辰能见日光,他时多有遮蔽,广信这里冬日有时还有些冷,不宜住人。”
“不妨,他不可能常住的,我也不会让他在此常住。到时候我领他去看看,没问题,就建。”我算给徐大人定定心。
“可怕需耗费不少。”最近确实免了不少地方的税赋,有些地方因为乱事,又收不上来,官库是有些吃紧,最近都在讨论屯田选址的问题。
“没事,我自私库出。”老子最近刚晋升土豪,底气很足。
“陛下赏赐越侯很多吧?”徐大人现在和我说话也放松了许多,不似最初那般拘谨,今天甚至能说一些打趣的话。
我哈哈而过,转过了话题:“公卿聘女,依照此地风俗,得多长时间。”
徐大人自然明白我所指:“三个月。”
“能不能提前一点,让士大人一起参加。虽李大人已故,其父全权托付给我,然龙门之后不可唐突,您请的陈家人也尽快请来,如果需要,我也可以登门拜访,若能在群贤毕至之期成此好事,岂不美哉。”
“哎呦,那陈家确实可能还是主公去请为好,近日数次拜访,多被敷衍,虽然礼数都到了,但陈郎无意出山。”
“在什么地方?”
“沿河谷西北五十里外有一狭谷往西,自谷往内数里有一宽阔所在,都是陈家田地,据传闻最近陈郎之姊寡居归乡,或许以此为由而去……嗯,不妥不妥,这理由很牵强,也易为人传闲话。”
“没事没事,我等就是拜访三陈之后,顺便带士大人一起过去拜访,也算一时佳话吧。”众人一起点头,一时无话。
“合浦当议。”波才在长久的沉默后,忽然发声了。
略一商议,众人再次一起点头。苍梧去合浦一路多山,合浦西南多丘陵,东南水网密布,北边的山贼,西南的流寇,东南的水匪还彼此勾结,虽然平地里不是官军对手,但到那些个地方,却很是头疼,我们新设的官船都是为了跨海的大船,进那种深浅多变,崎岖蜿蜒的水道颇是麻烦。再加上郁林刚定,南海尚有北面之忧。如果士燮不出力,一定会耽误到我们深入益州之南的计划。
“那射礼之事,需多斟酌。点到即止,不可太过。”张叔居然很庄重地说道。
“我已经看过合浦的各种条陈,也不必过于依仗威彦大人。我自会与他说,若他想话推辞,便咱们去打。一个半月之内,在他大队回到龙编之前,想法要把那里打下。”其实此事,我倒早有考虑,最近的竹简我看了很多关于合浦的奏章和各种条陈,看着沙盘,心里已经有了个基本的打算。此时只是与众人之前托出:“战车是否已经都已操作熟练?”
场上一时寂静,这回换作宋开口说道:“主公莫用强,兹事牵连甚大,当再议为上。”
“此地只有秋冬雨水略少,其他时候多雨,道路泥泞,不宜进兵,故天时在我。徐闻已被韩暹水军拿下,驻扎我们的水军;而朱卢,合浦,临允,高凉四县之大城之乱已基本平复。秋收之后,民心更是思定,是故人和在我。只有少数山间小城,环水之聚,因交通不利,消息闭塞,尚还有匪乱为患。合浦之难主要在道路不便,水道不顺。山间土匪猖狂而令耕樵举步维艰,而令此间强盗势大;水面寇患凶恶而使渔民困顿窘迫,而使海贼多丁。是故地利不在我。原本是想借士大人之手,慢慢收复平定。若其推辞,可明此人非用心于民,令其平乱,只是徒增杀伐,与长治久安相背,我等便只能亲为。今日之时与往日入越已大不同,往昔我等尚无立足之地,而遍地烽火,我等只得快速平乱而难顾其他。现在我等已经扎稳根基,诸事利我,自当考虑周全。此番秋收开始之前,军队便要驻扎进去,虽然地方广大,但不可过于分兵,主要是卡住交通要道,又可快速集结在大城之侧的广阔平坦的农田之旁,保护各地秋收。”
“主公说得在理,可话虽如此,我们仍会军力分散,合浦与高凉之间相隔便甚远,若匪患合兵前来,我军恐遭不利。”
“我们自然需集中与一些要道设一些关隘……而且我打算设一个圈套,就是主动吸引他们过来,到宽阔的大平原上,避免我们进兵他们便溜进深山或水道中。再集中我们精锐兵力,将负隅顽抗的匪患之力聚于一处加以歼灭,让他们打也没法打,逃也没处逃。各种安抚我等皆已做了,过了此番秋收还不平息,我便不得不动手了。如果他们没能攒成一股绳,山间贫瘠,那些匪患既然聚众,也需要很多给养。管他是否山贼,堵住要道之口,就算能寻小径翻山越岭出来,也抢到了百姓东西,可不走大道,也累死他们,还正好让我们追击。水贼也得住在岸上,更不足为惧,逃进海里,就让韩暹带着大船碾过去。”
“可,这圈套,主公有何打算?”
“战车可演练熟练?”我再次问了这个问题。
“已无碍,剑锋觉得不错,还命人多做了些,怕现在又多了几十辆了。当然这应该大司马说的,但是……我怕他说不清。”张叔最近有点啰嗦。
我刚用剑柄在地上划出个轮廓,就听得外面喊道,那边渡口有人来了。
须臾有人禀报,对岸有大队人到了。
我正装以出,只见一直白衣队伍在红黑两色拱卫下,慢慢上船。
我长出一口气,终于来了。
徐徐凉风自郁水上吹来鼓乐之声,这位士老爷子颇有雅兴。
可惜我的两位正经乐官总是不知去向。只能让佩儿提前排演了迎接鼓乐,自己则和仪仗与诸军敬立静候。
待船将靠岸,我向前几步向来船长揖。
“越侯大人恕罪,家父言:礼乐为先。便未登此船,这里为仪仗乐队,还命我请越侯海涵,家父在下艘船上。”
起身,看到一个白衣少年,立于船头,向我回礼。我赞赏道:“士大人果有先贤之风。”
不用猜,我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我热情地与士公子交谈,他的教养很不错,但是行动言语之间,我觉得他还是一个鲁莽的武夫。
因为他居然很钦慕我,很期待自己也能有我的各种际遇。
这什么眼光。
嗯,我好像也鄙视了我自己。而且钦慕我的也不止他,而其他几位都是被我看好的。我可能还是有些成见,而且很深。
除此之外,他的身手颇矫健,应好武。
终于恭候到士大人,我的两位猛将随护其旁。一位确是庄重的老人走了出来,我忽然有了种歉意,这位老兄显然岁数不小了,让他跑大半个月过来,我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我长揖不起,直到看到一双保养颇好的手扶住了我的袖子:“越侯如此大礼,下官如何敢受。”
但是您还是受了,我心中念道,那种歉意瞬间就淡了不少。
其下,官场上那套客套礼仪,仍就一番番做过。
士大人还特意夸我的乐官。
心中颇为得意。
他没有提及我那两位猛将,我也得意。
以我不足对其长而得其褒,以我之长对其不足而令其不言。岂不美哉?
当然这种得意之中还是略有不快。
故往乱世未见其行,得上命而未见其动。其能只限于一郡耳。若赞我武将骠勇,尚可言其心胸之宽,也可算是明辨是非。竟连场面上之礼赞都不曾说,至少我等礼仪尚周全,仪式也足够隆重;因是其心胸偏狭,恐长我志气,对其自重不利也。
故合浦之事,不能有所依仗,九真日南之乱,恐尚需我等全力。
那日只寒暄没多一会儿,其他设宴接风不在话下,然后早早让他父子与随从安顿休息。
然后找来我手下一干人,商议一阵便定了下来,关于日南、九真的事情。
韩暹,潘翔,小南,胡泽,射援着手准备赶去徐闻,由小南守徐闻,射援辅之。因秋后海上少风暴,重金酬请熟悉水路之人,速发至比景,朱吾,西卷,卢容,象林诸城并占之,其五城皆近海港,易被我战船登陆取之。其中特意命了以潘翔守比景,胡泽佐之,迅速熟悉当地风物人情,安抚民心为上,再做其他。九真各城皆深入河道,战船前去不利可由日南驻军联合士燮之力两边以步骑夹攻,再在水上策应,可保万全,也能避免士燮的戒心。
那夜两位夫人竟派人请我去,我立刻赶去向两位家里的领导汇报各种情况,以免她们担心。
“子睿之计或好,但会不会对威彦大人有所不敬。”
“我们这位小老爹总是这样,自为作主。几天不看着他,他就不知道是不是又头脑发热。估计之前太顺了,骄纵了。”
“铃儿,如何能这般说夫君?”
“无妨,这个……我就是打算和士大人讨论一番,实在他不愿意,我再动身。但时间等不及,他不做,我们现在不准备可能又得浪费一年光景。所以就让他们先着实准备,不过估计还是得我们来,我不会和他为敌,但得震慑一下他。”我那一番雷厉风行,疾风暴雨般的心性,这番就乖巧了许多。
“威彦大人毕竟是学识渊博,名声极大的宿儒,子睿是否对他心有芥蒂呢?这应对似对其很是不信任。”
“我未来时,他亦未领皇命。故其只守交趾,不问他郡,也就罢了。因原本非其责,何以令其担之。我来时,加其左将军,表奏上嘉之,其意便是望其有所作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今在其位,我连其一封上疏请命都未尝得到。没时间等了,我会和他好好谈谈,如果他有为难,该我们去做的还是我们去做吧。”
“可……佩虽不懂军务,然今子睿以水军攻日南,岂非令威彦大人自危,因交趾离徐闻更近。”
“他早就如此布置了,若不是朱崖(海南)消息不足,恐怕他早去收复崖州了(史实上此时暂时脱离汉朝控制)。”某一直拆我台的少年孕妇无奈摇手道。
“士大人割地自重,坐拥交趾数年(正史中,士燮中平四年才成为交趾太守,因为他之后四十年都是交趾一地的太守,故而有后面一说,作者注),不升不降,这等土皇帝,其背地里的绝非他书中那般阳春白雪,雅致高远。这等人既不便得罪,但也必须敲打一下,免其肆意妄为,不知收敛。”
“即便如此,威彦先生也一直没有做什么胆大妄为的事情啊。”
“坐视邻郡乱事(正史里其有上书,然则时机和其内容看来有颇多令人指摘之处,故本书改变了环境后,少了这个故事),而不作为;招揽众多流徙士人,却不为其表奏谋以官职,引为私用。其背后,是不臣之心,我自以汉臣为己任,岂可纵之。”越说我心里越有底气,慢慢理直气壮,正气凛然起来。
“子睿也真是思虑深远,佩实浅薄。铃儿,子睿虽有些方人,但逢事非意气用事,还是有其深谋远虑的。”
“佩姊莫夸,他会很容易骄傲的。你还记得了吗,我们拿苹果逗他,他抢到了苹果,都在地上乱打滚的。”
“哦,哦,他是不是怕我们抢回去?那时候他牙少,吃苹果得很长时间。”(苹果是那个时候肯定有的,《诗经》中有“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怎么看都是得瑟。从小到大,都这样。”
我不免幽怨地眼神看着她。
“看什么看,孩子们,别和你们阿爹学,要谦虚好学,胜不骄,败不馁。”伊人挺起肚子,有恃无恐。
佩儿笑得很开心,甚至还学着铃儿往前腆出肚子,然后自己终于忍不住笑着转脸过去。
当然,那夜我幸运留宿了。自然,那夜我没睡好,而且由于最近都是那些女人来照顾,今天我的出现,差点让院内巡夜的女戍卫当贼。所幸,鄙人身材实在不适合做飞贼。这俩南蛮妹子,惊呼了一声后便咕哝了两句听不懂地牢骚抑或恍然,就被刚被叫醒还睡眼惺忪摇摇晃晃的我撞到菜畦之中了。
然后我彻底醒了。
第二天赶紧向岳母大人道歉,不过岳母大人似乎倒不在意,倒是淳朴地问我是否最近有空,帮挖口井。
岳母据说耳朵不是很灵了,所以嗓门总是显得很大,估计两位夫人也听得真着,立刻在屋内大声表示反对。
我也疑惑,指着原本的荷花池,现在的鱼塘。
不是啊,后院阿才,阿茂他们几个的地没水啊,他们平日又有军务,没时间打井。
心中念叨:劳苦大众真是一条心啊,听起来似乎就我很闲一般。
这事最后是我出钱请了些城内专门打井的人来打的井。据说这城下有条暗河,顺着城内其他水井的大概走向,很快找到了个很浅就出水的地方。
浇水不忘挖井人,后来我们家餐桌上就出现了后院原演武场的出产。
当然,士大人吃不上宫城内的出产了,因为由于最近的干旱,菜都不怎么长,未到收割之时。不如夏日天天有雨,没几日便能收一茬。从这个速度上讲,其实我觉得种菜还是蛮神奇的,比种粮快多了,以前我一直以为和种粮一样慢,也就比养牛养羊快些。
由此就有话说了,自来了俄何烧戈家,最近宫城里多了些膻味。老四说馋了许久,常去那边族中买些,然后就在他院内起火炙烤,加些盐,椒便是一番不能抗拒之味。惹得一众吃货,频繁探望他这位“挚友”。自然包括我,作为兄长,不去看望兄弟,加上最近长期寄养此处的义女,成何体统。
于是,这次招待士大人,也多了这道菜。
士大人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他儿子则开心很多,还问询这是什么。
想是那边着实没什么羊,便介绍了一番。由是引出陈仓之战,更是令其子赞叹不已。
由于士大人一直没有阻拦,我忽觉得,应是士大人授意其子多与我亲近。
其长子名廞。据路边流言说起他不是威彦大人的亲子,因其开始一直没有儿子,后来其妻抱养一个孩子后,便与几个妾生了好几个。联想到洛阳宫闱的那些事,总觉得这里有文章,但是自己也没兴趣探究此间秘密,便不多想了。
当然我也没有理由限制别人乱想,所以乱想诸人随意,不要乱说就行。
这种消息都不知道谁传出来的,以前还没听说过的,他们一来反倒就传开了,我总觉得他队伍里也颇有些大嘴巴的家伙。
早知威彦大人就是此地人士,此番知晓其祖居就在广信西北一百里左右的聚落中。佩儿对他很是恭敬,为其斟酒,还不时问些什么,士大人倒是有问必答,而且很是详尽,在我和他儿子聊如何行军打仗的时候,他们似乎在就经学进行了严谨认真的学术讨论活动。
不过就我的观察,佩儿是很佩服士大人的才学的;同时,士大人也渐渐显露对佩儿的见识颇为惊讶。
所以,我继续和他儿子聊,时不时留意听听他们的话头。
不得不有些丢脸地承认:有些听不懂。
有那么一刻,我有很浓烈的疑问弥漫心头:他们说的和我说的是同一种语言么?
觥筹交错之间,士大人竟主动找我叙话。
“未知主公之意,在民乎?在社稷乎?”
他想和我争论民和社稷孰为重的话题么?而且把君非常有技巧地忽略了。应该是要探明我的真实想法。
“无天下之民,何有天下社稷?”既然你不提君,我也不提,我还要再争取他一次:“此番确有事与士公商榷,便是合浦,九真,日南之乱。因新到,不明其乱之来由,不敢妄动刀兵,以安抚为上,今已夏日,秋不远矣,若再有祸乱,对秋收不利。此间虽一年多熟,但再误几季农收,便是将稼穑之民逼入野林挖薯蓣了。则如何是好!”
“燮实儒生,非将才也,不敢乱论刀兵。虽主公有命,然交趾自顾不暇,恐需再遣良将猛士,如今日迎我之两将,燮之众皆视为天人也……”不想干就不干,在这等我,似我有求于你一般。
有礼貌的说,我不是很开心;真心的说,我很不开心;发自肺腑地说,我非常不开心。
而且坦率的说,我确实不是很想让他帮我去打,打了后,封赏不好少吧,那几个地方的吏治得他说了算吧。那他实力增长太强,对我有威胁,国家正值多事之秋,我还是更希望将这些地方掌控在我们这个小朝廷之下。若所遣官吏皆能为民之福祉,当不致再出如此祸乱,过去此处又不是没曾长治久安过。此番思虑,唯一的问题便是一个“若”。
“智不敢强求士公,那此事便作罢。合浦我自平之,日南也由我来,九真待我收回日南,再与威彦公南北夹击取之,近来我等正令公卿推贤良方正,举孝廉,荐策对,若交趾或其他有士公以为良士者,皆可举来,定当重用。到时九真之太守及各县令长,还希望威彦公能举荐些德才兼备之人担之。”
这位大人略有些迟疑地应允,此下,我除了礼节性为寿,便再未多说。
第二日,朝会,嘉士燮安南之功,授越国太师,假节,开府仪同三司。
这假节有说头。我开始给他加了左将军,现在又假节(可杀违军令者),显然很是合理。但他既不愿领兵替我征讨,这假节便是个虚衔,而且他实际上早开府多年,交趾那帮官吏都是他的人,现在我只是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当下命一干人众在徐闻整顿水军,准备秋后出发,鉴于士大人在场,还让小南注意安置从崖州过来的百姓,打听情报,及时回报,为克复崖州做好准备;在苍梧操练陆军,随时待命准备进军合浦。
那天还邀请了各寨已经到广信的使节一同觐见,那个苏梅和那个圣女居然都来了,这速度稍有些快。
老四居然真的有些紧张。
诸人齐聚,按我们汉人的规矩那必须是要有宴席的。我就一直很喜欢有很多食物宴席,最恨的就是宴席不给吃东西。
大鸿胪当天晚宴前赶了回来,也是个巧事。没来得及给他庆功,也来不及问询各种细节,只能先是诸位兄弟一番嘘寒问暖。
苏梅的眼神果然不是很友善,那脉脉含情的眼神,感觉老四就是她桌上的烤羊肉,至少我看烤羊肉觉得比看其他都好,不仅看,还想动手。当然苏梅也不是一直看着老四,但扫视一圈最终还是会落在我这位兄弟身上。相对来说,那位圣女则回归了人间,应该是卸下那份担子,一副轻松写意。宴席间还专门找我的巫祝打招呼,甚而相谈甚欢,她们这个专业的人应该有共同语言。不过宴会开了一阵便是男人这两三个那两三个互相为寿相谈甚欢,女人则整个一起说笑。
除了我和我两位夫人一起在上面端坐,另外还有一个便是我家老四带了自己夫人过来,或者是弟妹领着老四来的。弟妹显然已经知道这个蛮女的威胁,我不清楚这个告密者是谁,不过苏梅显然有些无视我这弟妹,反而有些嫌我弟妹碍眼。
作为这里名义上的统治者,我决定象征性地和老四一家表示一下我的意见:四啊,弟妹啊,哥有俩夫人可能是有点对不住你们,看那苏梅意思,她是要预定四的另一个名额啊。
老四也是他们家名义上的家长,所以是弟妹来作为发言人阐述她们家的意思:没事,由我来挡这蛮女。
“妹啊,你真是条好汉啊,四,你看你怂的。”我尽力表现出我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哥啊,你也别乐呵了,嫂子和姐都在啊。”老四也倾情演绎自己不需要别人帮着声张正义的情怀。
当晚定下明日陪士大人去拜访三陈后人,然后再陪士大人荣归故里。
还定下此番再回来后的次日,趁着士大人在,操办徐大公子和小援大婚。
那夜开始整个广信都开始忙了。
当晚,留下我的阎大鸿胪,和张叔波大哥老四等诸重臣聊了半晌。大致知道那边是怎样的一个情势。他们终于同意我只带三百人深入了。因为确实我们也抽不出更多的兵,拿不出更多给养去那里了。
次日晨,乘着准备的功夫,先带着士大人去看了看打算给他修府的地方,说服他一定要在这里修府。士大人自然推辞不过。
他心情似乎放松了些。其实我的很多安排就是要让他安心跟着我,很多事情仿佛都是为了他的行程来安排。其实都是我们本就要做的事情,但我要让他感觉我是要等到他来才做这样的事情。并以国家大事的名义,急匆匆去办。其实,我至少希望他能坚定地支持我。
那日车队浩浩荡荡进发,路上第一次歇息时让下面的人设置了个射礼的场面。之前我悄悄问了威彦大人可否参加,他推辞了,我问他儿子可不可以参加,他同意了。于是我也没去现,并成功压抑了老四的表现欲,最后让小援去走了一下场面。小援到底是经过大场面,临时叫他也不慌乱,而且他家教似很是周全,姿势很是规范,地道洛阳范,加上箭箭全中靶心,肯定不丢脸。行完礼,我就言明此子为我亲族,但还只是一个二百石的刀笔从吏,希望威彦大人不要介意。
老四还是找到了机会。那天队伍上总有只我叫不出名字的孤鸟盘旋,士大人的儿子忽然有了打猎的兴致。虽然他在射礼上的表现也无懈可击,但几次瞄都觉得鸟飞得太高,又太快觉得自己射不到,未免丢人或误伤,便放弃了。
然后老四让人连箭带鸟送给了士公子。
我检视了一番自己队伍,居然看到最后一辆车上还坐着苏梅,圣女等部落使节。再看看老四那个得意的样子。
除了摇头叹息,我的心中百感交集成一句简单的话:不做,就不会死。
为此我专门凑近了老四,质问了一番。老四还颇讶异,他觉得我心里应该是希望他露一手的。我大惊问谁给你这番自信。他说人家一个两千石大官的公子,你就找一个二百石刀笔小吏应付,肯定是要显示你的大官射得更好,我不得射么。
你难道不知道苏梅跟着?
咦,她怎么也跟着?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主公吗?
都是张叔和大鸿胪安排的,我开始也不知道,刚无意中发现的,就最后一辆车上。
你作为主公,是不是有点太废物了些!
小子,你就这么说哥的吗?我还不是信任你们都让你们安排的。让波大哥安排了护卫,让你嫂子安排了仪仗,让张叔和大鸿胪安排了随行人员。就这么简单而已。
哥,我被你害惨了。
我也没为他的出言不逊收拾他,他毕竟是会错我的意了,而且确实是在为我着想同时不自觉地把自己推入更深的危机中了。这次老四在苏梅心中印得更深了,应该说,老四这一箭应该直接射进苏梅的心里了。
我以前觉得爱神是像酒一样,慢慢将人灌醉,让你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不愿醒来。或者是如雪一样,飘飘洒洒的随风而来,将其他一切埋葬,只留那纯净洁白的世界和一个你一个她。不同的是,酒可随己欲而酣,雪却非想来就来。
现在我总觉得这世上应该会有一个爱神就是用箭射人心的。这个爱神比我以为的两种爱神都好一些,在于可以随心控制,但主要这位爱神自制能力确实令人成疑。
我曾看到,迷醉了苏梅的那第一支箭,但是现在的她已经被很多支箭穿了心了。
那个凶手居然还在我身边冒充无辜,我很想踹他下马。
老四除了比较车轮的解决方法让我对他一直有点担心,其他方面其实无可挑剔,也许对于苏梅,他的缺点就是婚配太早了。
苏梅脸其实很秀气,身材也瘦削,一点不像女将,比婉儿都显得文静一些,可那天那身手还是挺让人刮目相看的。若不是找了个一样使叉,力气又远超她的小南,其他人总觉得难得善了。
我的注意力转到随行的小南那里。小南今日居然没骑马,穿了一身很合礼仪的汉人服装,然后坐在弟妹边上,拿着卷竹简在问着什么。自从苏梅来了,弟妹感觉到了威胁,最近经常跟着老四。今日老四的表现应该还是令其满意的,至少她在安心给小南讲着什么,并没特别地往后面关注。
我纵马到他们车边,问小南在看什么。婉儿很是开心:小南开窍了,最近都很是用功,若不是嫂子怀孕,我就让他去兄长那里受教了。
弟妹不也怀着么?
没事,他不开窍,我下得了手。我怕两位嫂嫂手软。
小南眼神很是无奈。
我赶紧岔开话题,在看什么?
《战国策》(注:由西汉刘向考订整理编纂)。
小南今日穿得颇整齐,又学《战国策》,你这是要当策士么?
不是,就是觉得自己以前就想像大哥一样,总是一味用强,希望用蛮力取胜,现在觉得并不妥。
“小南,你这话好像有点伤人。”看着婉儿掩口偷笑,我不得不提醒小南,这对姐夫和小舅子真是一家人。
“姐夫和我说过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杀伤兵卒更次,攻城掠地是最没意义的。你看柔哥一个人就让那么多山寨不与我们为敌,甚至投效我们,若我学会谋略,应能做更大的事。”看来老四看过孙子兵法了。
这小子继续说着说着就把那事带过了。不过我还是点点头,这小子是有进步,不再是以前的蛮小子了。
“现在就有件事情交给你。”
“什么事,主公?”这小子正说得兴奋,忽然听到我有事交给他做,竟然都称我为主公了。
“去给人家苏姑娘道歉。”我指着最后面的车:“你上次差点害了人家性命,当时你怎么了?不知轻重,不知收手。”
“哦,当时我还想着……心下有一股……不说了,我这就去。”小南似乎也为那日之事有些懊恼,看来此后没少挨批。
小南下车,便在路边恭谨站立等候,也颇有些礼数。弟妹看看小南,又看看我,一种似乎会心的微笑露了出来。
“你懂的。”我也笑着。
“谢谢大哥。”后面传来一声发自内心的感谢。
我已经拨转马头向前,闻听此言,便举起手摆了摆向弟妹示意。
“全军得令,就地休息!”一声雄壮的军令荡漾在山水之间。
波大哥的声音,难得一天他说这么多话。
不过他好像会错意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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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章 再上征途
我不能当众折了波大哥的面子,便赶紧跑到士大人那里解释。
“士太师,又行进了大半个时辰了。这一路颠簸,先到树荫下小憩,歇息一刻后我们再出发。”老爷子是显得有些疲累,点头同意了。
我陪着这位老爷子下车行至路边,旋即有人支起了坐榻让士大人和我一起坐下,我只是躬身立于侧。还转身叫来士公子,让他过来陪着自己父亲。转身之际看到小南有些无辜地立于路旁,自己本是要等车过来的,现在自己是继续等也不是,走过去也不是。
不过少许几个须臾,他倒是下了决心,慢慢向队伍后面走去。
我这才转过身来:“士大人老是这样随着我们这般行军般着实辛苦,若下面您累了,直接让我们波司马停止前行。”
“无妨,这番总是歇息怕今夜都赶不到,这番歇息后,还是赶紧上路吧。”
“您先歇息,我去巡视一下。”我上马去波大哥那里和他说一声,波大哥很爽快:“中。”
霍兰那日居然也跟着,估计是老四安排的,也算懂人事。还带着几十个戎装整齐的女卒护着后面使节的队伍。而且这个瘦巴巴女人居然也是一身戎装,眼看小南越来越近最后那辆车,我策马过去把霍兰叫到前面。
霍兰很注意和波大司马保持距离。
我心中不免骂其虚伪。
徐颖则也注意着最后排的动静,我努力让他不要乱看,等回去你便要大婚了。
他却说自己在意的不是这回事。还反问我:主公不觉得奇怪,这女子和我兵器是一般形制,我向左司马打听过,那招式都是相通的,我怀疑她与我为同门师兄妹。
我说现在是你们小南兄弟去请罪道歉,先把那事放下,以后自然能知晓。
再次转到士大人那里,士大人说得赶紧出发,我让再歇歇。其实是我看那边小南正躬着,别这时候我再来个出发,那就是小南追我们车队了。小南肯定会觉得我在刻意整他。
“主公军中颇多南人部众,不知为何?”
“此地多荒地而我汉人善稼穑,南人各部因争夺地盘而不乏善战之人,莫若令各展所长,而令此地少荒田,而军有善战之兵。况南人对此地地形天气更适应,不宜染瘟疫。而原本随我者,多豫青兖冀之兵,深入此间山中,恐水土不服。我将令其屯垦,适应此地冷暖,再征发而用。”
“此诚善之善也,不过主公也需小心,南人多不受汉人军法拘束,有时恐有不便。另有一事,三陈之后,燮曾书信并以属吏邀之,皆为其拒,主公当如何用之?”
“愿为民而仕则辟之,不愿则邀其掌此地太学之位,传其家学。若皆不从,便任由之,自折去明公之乡即可。”其意某自当捧士家而疏三陈也,先哄你开心,等你走了我再去就是。
最起码得让他同意来。多请他几次,应该不会有那么清高的,清高又不愿为百姓办事的就不算什么真正的高士。但三陈名气太大,这就是算是个腐儒,我也得把他请到太学来,以彰文德。就如士大人再如何与我阳奉阴违,这太师还需给他。
我在官场也确实有年头了,当年马踏南宫都毫无忌惮,到现在凡事先考虑个利害,我是越发出落得“阴险狡诈”了。
回身看小南如释重负的回来,我才与波大哥示意继续前行。
再次出发,赶紧跑到小南车上,小南还在如释重负地喘气,弟妹已经着急问:“如何?”
“哦,人家一点都不介意,还不停问姐夫的事。”
“然后呢?”
“我都说了呗。”
“然后呢?”
“然后……就没然后了,我回来了呗。”虽然一脸小毛胡子,但这小子露出轻松笑容时,倒还是一副无忧少年的样子。
“你白读战国策了。”我说。
“你看来是欠揍了。”弟妹很彪悍地说。
我总觉得我们两个好像把反说话了,嗯,好像我的问题更大。
忽然一转身发现老四不见了,转身问,没想到弟妹倒还有气:“说了他两句,赌气骑马跑到前面去了。”
怎么总感觉这个世界在士大人来了后都颠倒了一样,还是我跟不上时事了。
作为哥,还是得去看看,路过士大人时,我说到前面看看情势。
跑不多久左边有处缓坡,老四在坡顶朝远方看去,英姿勃发,却又满怀心事,等苏梅车到,看到这一幕,便不是什么好事了。
拍马赶上,到了这个出神的家伙身边。
“咋了,四儿?”
“哦,哥啊,没事,就看看。”
“被婉儿说啦?”
“嗯,我又没那个心思,婉儿却老是念叨。我还是自己主动找她说的这个事情,怕以后她误解,她还这样。”
“哎呀,有身子的女人么。总会有点脾气的,你没看哥都被你姐和你嫂子弄得如此憔悴了。往日里她们什么样。”我真是感同身受,不过我还不敢听她们说我就跑,看来老四是比我英雄,都敢尥蹶子了。
“唉,没办法,谁让哥你娶了两个。平日里我又特尊崇你。结果她老是觉得我是想要娶第二个了。”
“是啊,是啊,是哥的错,哥也没办法,哥确实不是啥好人,当年把持不住,没了章程,哥也不想,哥后来不是想尽办法把你姐拒了么?”
“忻姐也真可怜,她也是奇女子了,你咋能那样?”
“是,是哥混蛋。哥负了她,但娶了她,哥就负了三个女人。让她被一个真正只爱她一个的男子保护,岂不更好?”
其下越来越觉得有点不对劲,我总觉得怎么气氛就变成了对我这个负情薄幸,**浪荡的邪恶封建领主的批判大会了。
“哎呀,听哥这么说,我心情好多了。哥我赶紧回去哄婉儿去了。”
“哦,去吧。”
这回换我在山头伫立了。
心里还真是五味杂陈。
片刻,车马仪仗尚未通过,又一骑上来,却是波大哥。
他沉默地从旁看着我。
“是要问我怎么了么?”
他点头。看来他每天说话是有数的,刚说多了,现在就得歇着。
“有点难受。”
知道他不爱言辞,也不需要他问,我便继续说着。
“其实有一个心爱的人真好,时时与她共度,事事与她分享,可我娶了两个,甚而连累了第三个,完全没办法享受这份愉悦。我总觉得自己错了,但回到那个可以选择的时刻,我却还是觉得无法做出其他选择。”想着他估计也听不明白。
波大哥居然点了头。
“我这种性格在平常真是害人又害己。”我故意说重,希望得到点肯定。
波大哥居然又点了头。
还是把话题转他身上吧。
“波大哥啊,你以前的家没了,这没办法,逝者长已矣。现在有一个人喜欢你,如果你也喜欢她就把握住么?如果不喜欢就早点说,早点断了人家念想,不至于最后成了我这般。”
他居然还是点了头,我怀疑他脖子的骨头是没法转的。
“我先走了。”
他看着我,最终点了一下。
得让葛凉给波大哥看看脖颈,看看有没有啥疫症。
我骑马下来,在路边等候到车队,再与士大人打招呼。
回首,波大哥一身戎装伫立山天交接之处,远望前方,很是威武。
小南不知何时换了一身猎装,也骑马上前。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姐夫赶他走的,估计又要和姐说甚肉麻话了。
他也注意到了波大哥:“大司马怎么了?”
“思考问题。”我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果然,好奇的小南纵马上去了。
然后波大哥下来了,换忧郁少年小南小朋友留上面勒马远眺了。
我不清楚这以后怎么是个头,便留在了那里,继续看。
片刻后霍兰上去了,替下了小南。
后来波大哥居然上去了,队伍后端有骚动,被我和老四一同喝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觉得我应该带满朝文武都来的,这样说不定能有更多的奇怪的守望轮换组合。那个坡就叫它轮班换岗坡便很合意境。
那日傍晚在向导指引下拐进一个谷中,风穿谷而过,令人很是精神爽朗,因为快到了,各种讨论聊天的声音也都大了起来,小南和他姐夫都觉得这里很适合埋伏打个伏击。
波大司马看了两边却摇了摇头,这一番很多人参与了讨论,大多数都是站在小南和他姐夫这边的。
最后骠骑将军冠军侯的后人说:最近难得天气干燥,此处草木皆有干枯之兆,风灌谷中而沿坡而上,若下面的放上一把火,火必乘势而上。
然后又没有然后了。
士大人颇意外地看着后面还和我说:那个统领女军的着南人战甲的女子是谁?
“霍兰校尉。麾下一员女将。”
“主公手下为何有如此多的女军。”
“天南颇多部落以女为尊,又不事稼穑,避免其互相征伐,不若我征为己用。与其他以女为尊的部族谈事,以她们为前驱为更好。”
“那些女人能打仗吗?臣没别的意思,但官居此处多年,只知道这里风俗与中原迥异,其实我那边也有女子卫队,不过都是给我们的妻眷在外游玩时做个随从。”士大人似乎不是特别看得起女子,不过昨天和佩儿聊天时的诧异应该让他有所改观,这次如果再让他对女子能不能打仗有所改观,把他脑海中一些成见打翻,说不定会对我们有帮助。
“士大人可带了卫队在此?”
“有,除了犬儿,其他不是越侯麾下的都是我的亲随。”
“那太师挑个最厉害的。学生找一位女将陪他操练一番,如何?好的,那恕学生失陪。”
我给波大哥发了个手势,波大哥果断让大家休息。这谷内凉风习习,一干人都很惬意地歇了。
我先跑到徐大公子身边:“兵刃带了么?”
徐大公子倒有些不好意思地凑近说:“家父本就要让我过去提醒一下越侯,这里不该您跑来跑去,你就让我们过来就是了。别让士大人看轻了。”
“哦,徐大人教训得是。”我朝后面正主拱了拱手:“不过我本意就是要显得我等上下团结一心,更亲密一些不更好。”
司徒大人掩面而笑,再朝我躬身致敬。
我没那么想,只是脑子这时就是转得快。其实,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精力旺盛之时,多跑跑多好,等人来等人去太麻烦。不过提醒得有理。
得到了肯定答复,我让他直接把武器送去最后找苏梅,问她可否和别人比试一下。
再到弟妹那边,问问弟妹箭法可常操练。
弟妹瞅了一眼旁边伺候着的某小厮状夫君和某管家状表弟后。颇自信地说:“跟烈牙这种不能比,但我弓弩射程之内,应该没有任何问题。我弩也带了。”
虽然很开心,但还是要问一句,“为啥你要带弩?”
“那个苏梅要杀我怎么办?”她和银铃真是好闺蜜,这种奇怪的想法都能想一起。
还有最近女人们的世界怎么这么暴力。
转身正要过去,忽然又转身回来,指着那两个:“瞧你们俩这怂样。”
四冷冷回道:“回去我就拜访姐和嫂子,看哥英雄。”
我诚挚冷静地告别:“哥错了。”
我再次回到这里,一个褪了外面衣服的矮个壮汉正在士大人车前,士大人正在叮嘱什么,看见我来:“不要下狠手,留些情面。”
这小子露出一种狡黠的笑容,一看就知道前面不是这么吩咐的。
“先给越侯行礼。”
“哦,这位大人不必多礼。”
“呃,你要怎么比?”这是我问的。
那边倒愣神。
“就是比箭术还是比兵刃。”
“刚才不是已经射礼了么?”
“射礼,君子之争,礼大于争。现在是和女子之比,游戏耳。不必拘礼了。”
“都行。”这小子倒挺有自信的。
命人先树了箭靶,比射礼的远些,还不时问那小子,如何如何。
然后看到悄悄靠近的老四,和他说:“你别帮忙,让弟妹觉得能射就直接射不用走过来了。”
在那边正在比赛的时候,苏梅也骑马过来了。
“你里面有能打的衣服么?”我很怕她把这身外套一脱里面是个光的。
“有,本来就打算找那位刘将军再比一次的,这次我准备拿双短刀欺近身对他。没想到您还备着我们南人的武器。”这女人着实彪悍。
“那不是我备的,就是徐校尉的兵器。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看那汉子到时候使什么兵器,你自己选择吧。”
“哦。”她颇惊异地转回去。
我都想顺着那声“哦”回身去看一下那个傻小子,都给机会了他都没问,这些世家公子是不是都是这般不懂得变通。
“还有,不知道苏姑娘可否愿意到我越军帐下任一个校尉职。”
“寨主命我们来,便是为表臣服,随时听候越侯调遣的。我们自当随时效劳。”
“哦,霍校尉,你过来一下。”
“主公,何事?”
“苏梅姑娘做你的副手吧,她比较能打。”
“既然是您的意思,肯定可以,不过是不是该先告知一下大司马。”我直接转身挥手,你们自己家解决,难道还让我给你们俩传话吗,当然口中还是要有表示的:“这不给你创造机会么?”
我还是不免转头,要小心有人报复,要说我这个主公是当得挺怂的。
还好有人心思不在报复上。
那边已然比过,皆十矢十中。
我也觉得皆大欢喜,便说不再比了,就是个平手。
毕竟赢了,士大人面上也过不去。输了,我倒没什么丢人的。
场面上我继续帮士大人捞场子:“这位大人已经射了箭,气力少亏,我这边女子上阵是两人,若五十个回合平手,便是大人赢了。”
这人使的就是腰中所挂之剑。
那边苏梅看了,提叉下马。
士大人之子看着都呆住了。确实作为南蛮女子,苏梅长得太非主流了。一张如同中原大家闺秀的秀气脸庞,只是那一层英气却是我在那些官宦小姐们脸上从没见过的。小四嫂子算个例外,不过小四嫂子看着便是个刁蛮美女,少了苏梅脸上那番婉约,想来我那赵四哥日后在家也难免如我等兄弟一般了。
不过拿着武器的她却透着一股野性。行到近前,很是有礼地鞠了一躬,那边愣了神也回了个礼。
苏梅在地上插好叉子,松了腰带,那一刻果然颇多探头探脑和在旁热烈期盼的青年将士,多动机不纯者。
未想那一身汉服襟袍甩脱,内里却有一身紧身的黑色麻布衣衫,勾勒出颇好的身形。脖子上的坠饰也给她摘了下来,看着她仰脖拨发束紧的样子,人群中颇有些唿哨和欢呼。
目光所及,只一点略有些不协调,就是她居然踩着鞋帮趿拉着一双绣花布鞋。不过旋即也踢脱了。缠着绑腿光着脚站立野草丛中,再提起了那杆看着就令人胆寒的三叉锯齿戟。我记不得以前有没有给它起过名字,不过看一次就想再起一个名字。
围观者不免有好心的好事人担心,说这草中碎石多。
场面上两人已经无人在意这个问题,那个士大人手下倒是沉静,苏梅也已经完全在这种气氛中了。
乍一交战,立刻发现苏梅的这种兵器竟非常克剑。叉中锯齿只要绞住剑身,苏梅就立刻逼住让他抽不得剑,旋即连身体带叉一起拧动。那汉子似乎劲是不小,但却被逼得用不上劲。苏梅那边却颇是轻松,场面上竟是这个俊秀女子用力气压着这矮个壮汉似的。再如此下去,真是不需要五十回合。
那汉子兀自也很是着急,手臂还需平伸,否则这瘆人的齿尖就戳中自己,自己要抽剑,那女子的叉子却很是熟练地左右纠缠,让自己无法使力抽出。
士大人脸色不是很好看,但还尽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不得已,看向烈牙。
烈牙注意到我的目光,但他想假装没看见。
我瞪了他一眼,那边波大哥也扭转马头。
烈牙想努力表示自己不想插手这事。
我用手势表示如果是我射,我怕直接穿了这两个。
最后烈牙征询了一下,弟妹似乎勉强同意了。
也只消一箭,完事。
两人都受了一惊,各自抽身,那箭正中叉剑之间。
我赶紧出来打圆场,说两位都太认真,这样下去难免有折损,便算了。
看得出来不少人都松了口气,士大人夸了那位女子武艺高超,还问苏梅是否这里武艺最高的。
苏梅表示不是,也不知道谁是,但上次被一个小将差点杀了,也是那位左司马将军用箭解的围。
手指直接指向了那边车上的一个华服少年,这小子这衣服换得够快,看来弟妹心情变化挺快的。
这边直接去趿鞋,也没说什么。捋了一下额头上汗水和散落的碎发,一手搭着衣服,一手提叉就走了。
一众士大人亲随都颇是惊讶于此女的洒脱。还去查看自己的同僚如何,这位汉子颇有些不服,还和人说着如何难受,如何使不上力。
我很想让他使一次力,但总觉得自己以大欺小,以高压低不是特别光明正大。
未想山坡上传来了声音:各位大人来这里何事?
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妇模样的人,似乎一直在看热闹。这时才出面,缓缓一步步走下,山坡上还站着几位扛着农具的。
我自然骑马过去,下马,恭敬地行礼,说明了来意,希望能给指个路。
“哦,找我们家二郎,那便跟我走吧。”这位并没有隐瞒,看来就是陈郎的那位刚寡居回家姐姐。心里立刻有了计较。
“还请上马,我牵您去。”
“唉,你们这些官吏,定是你们那越侯要你们这般做的。”
“嗯,是,是。”
“哎呦!你们这阵仗可真不小。”这位大姐倒不生分,很熟练地上马。我问了方向,便牵着她走在前面。
后面人不敢言语,这位大姐便没了遮拦:“你们怎么到这里还有这么一出。”
“哦,谷中风凉,正宜休息,无事之时,游戏而已。”
“你们越侯手下颇有些女能人吗?”
“嗯,自是应该的。”
“为什么?”
“因为越侯是和他的发妻从小一起长大的,小时候学问都是妻子先教的,而后方事有所成,自是不敢亦不能有轻于女子。”
马上那个似乎没了话,怕是触动了什么。我这么说自然是因为我意识到了些什么,特意这么解释的。当然,这解释也是实情。
就这样一路进去,慢慢开阔起来,有桑林,农田,皆井然有序,似一个村落一般。
迎面来了一个弱冠少年。似是有人通报,出来迎着,看到马上女子似是有些奇怪:“大姐,这是为何?”
“越侯派来请你的,徐大人来找过你几次,以前士大人也请过你,你不都没去么,你看这次的阵仗。”这少妇还转头兀自奇怪:“为何你们本来一路还有说有笑,还在路上游戏。怎么这会儿了,倒这么安静。总得有一个人出来说说话吧,地方我都带到了。”
“鄙人便为越侯,此番交趾士威彦大人前来。故特而请来一同看望。望不吝赐教。”我明白后面沉默的原因,这时我也不需要隐瞒了。
马上人倒不惊慌,似乎还有些恍然:“我说怎么看谁都听你的话,还以为你是越侯近臣,却原来就是越侯。”
“大姐,不好这般说话吧。”这位青年都觉得自己的这位大姐有些过于豁达。
“无妨,无妨。对令姊之风度,智实欣赏。”我转而对着马上依然坐着的那位少妇说道:“智将重辟崖州,那里为里人聚居,女尊男卑。特而想聘您为崖州牧,不知您可愿担当?”
后面一片哗然。
我却继续说道:“说是州牧,其实却可能管不到几个人,主要是保护当地汉人,协调汉里之间关系,往年多数崖州官吏,不能尊里人风俗而为里人所恶,此官家之过,却怪不得里人。若能复,望有人传我稼穑之术与里人,保汉人一方平安便是了。不知陈家大姐可否?”
那女子似乎有点动心,不过还是否决了,说自己先夫去世,自己回娘家还接回了同是寡居的婆婆,自己还需要照顾年迈的婆婆。
官家自当在儋州设州牧府,可一同接去。
那女子还是拒绝了,说婆婆最近身体不好,不能多动。我还命人快速回广信召葛凉来。
拜访一番后,寻了空地,军士们搭起了帐篷。陈家大姐却过来寻我们队伍中的女人,说今日正好做块曲,说需体重适宜,没有婚配,面容姣好的。
队伍里数位军校倒也懂这个,觉得这里规矩有意思。他们说倒是知道用人踩曲蘖比石杵碾了好些,但这没有婚配,面容姣好却是为了什么。
陈家大姐思索了一番,可能就为了念想好。若让一个臭脚恶相大汉在上面踩踩,你们知道了,喝酒怕也没心情。
众人大笑。
被她选中的便是苏梅和那个圣女,圣女叫青珊,这是陈家大姐自称静姐后,圣女自己报的名。其他人没被选上,据称是因为四弟妹早有婚配且有孕,霍兰平日行为像男人,而且看起来像婚配多年的。
说这种话的就是自作孽不可活的,我都乘着公愤时上去加了两脚。
然后陪着士老爷子去看她们做块曲,我以前也没见过,只知道是为了准备酿酒的。仪式就在此间一个空场,一股混杂着各种味道的香味,旁边的人也围拢过来,仿佛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仪式。看着周围人越围越多,不仅有本地的也有我们这边闲下来的,便征求士大人同意一起到了旁边坡上远观。
此间竟有一个乐队参与,不过似乎原本也就是庄稼汉,这时也洗干净换了整齐的衣物,搬来钟鼓笙等物。那边先一起祭过酒神这边便开始踩曲。
那边似乎是用好酒濯洗过几位女子的赤足,便让她们随由心性在已经倒了曲蘖的模子上舞蹈。
汉家女子抑或婉约小步而舞,抑或仅仅循规蹈足,两位南蛮女子却很是开心,随着音乐跳跃起来。周围的人也兴高采烈,也跟着快乐起舞。
好一番期待丰收的喜悦。
队伍中的很多少年都会被他们迷倒吧。
至少碰到小援,就看他与徐颖,小南聊时也眉飞色舞的。觉得将来得和李家两位妹子好好谈谈这个问题。中间也就小南可以放肆一些,他反倒是中间情绪最平淡的。
最后,居然是苏梅来找徐公子问武器的事情,才算了解,两个人说的师父长相是相似的,不过在苏梅那里这个人是一个汉名,在徐大人家时,这人是个南人名。两人就武器招式和小援对练了一番,倒真是一般无二,小援也很是兴奋。
不过看了一番,我在旁实在看不过去。上前建议苏梅不要乱和别人角力,徐颖不要乱和别人玩虚晃,都非己所长。
为了作为教材,我在附近寻来一根可做廊柱的圆木,给了两个人一人一树墩子。打掉了苏梅的武器,逼开了徐颖的招式。最后还安慰一下他们,不是所有人都有我这般力气,但是要以己之长,克敌之短,苏梅应多借灵巧,徐颖应多贯力量。
转身看到了士大人父子加亲随一干人等。除了士大人,其他人似乎都觉得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事情一样。
我自我解嘲道:智,唯力大耳。
当夜,陈家二郎来拜见我。说士大人刚走,自己推辞了。还反问我为何要亲自来,却让士大人来请他。这我猜到了,甚至清楚他是要来直接回绝我。以免一次次这般。
“智,本非学者大儒,恐唐突斯文。智本粗人,还是明言为上。此一路所见,虽未见,心亦明也。令姊所嫁,绝非寒门,然寡以携母归,则必是恐家中无人经营,而使祖业受损,令姊难以心安也。由此可见,君必不善庙堂之术,而此为令姊之擅也。君必望彰家学,未若为博士祭酒之类教授之官,传授家学。令姊不愿为官,名为其母,实为汝也。若其受重用,而君无人提携,令姊必难接受。君居于山中二十载,不谙世事,虽有益于修身,然于世无补。故智望聘君为博士在交州太学教授家学,未知可否。”
“越侯为何不自己来说?”
“因我就是要虚位以待君。若君不愿面我,何遑外界万民。”
“此事,我需去与家姊商议,多谢越侯美意。”他有些没想到,沉默了片刻。
这最后一句,我是能想到的。于是我只是笑着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第二日,他家大姐又来拜见,只需知道他们的忧虑便行了。全部解决,终遂心愿而去。
徐司徒很是佩服我,他没想通。
其实我是凭着感觉蒙的。
我是打算,如果我失败了。就等两位夫人生下我们孩子,再带我一起过来。
其下到士大人故里隆重祭祀一番,便回广信了。
回去时很多人都换了马,到那个坡前时我出于怀疑,故意让休息了一下,结果这次上面真就站满了各式人马。
估计都是想看看我们到底在看什么。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回到广信后那几日忙得要死,各处跑遍,其他都是计划中的,就宋那里是一个例外。
本来是叫他过来的,这回我自己过去。
秋鸾一直住在这里,似乎心情也好了很多,看见我似乎也笑得出来了。两个人兄妹相称,宋还教她些规章典故。
我让宋注意提点一下以后太学新来的博士祭酒,结好关系。教秋鸾的那些再深入一些也可以教教陈博士。
我心里不自觉把那个陈家书呆子和秋鸾合在了一起,应该还不错。
难得拢家一次,乖乖当一阵好老公,不过两位夫人也没怎么为难我,就是叮嘱了很多,其实我离出发还有不少时间。
次日,徐家公子连带着小援一同大婚,我和徐老爷子都作为长辈穿得整整齐齐,这一穿正装就不能乱跑了,之前只能在后院随便聊聊,徐老爷子乐呵地不知道说什么,还给我指哪些草,什么特征可以克制蛇毒。
我认为这时节教我这个是觉得我去西边一定会被蛇咬么?还是觉得他当年路上教了这招才从我这里拐了一个李家妹子。
女方家长是我家,两位夫人不便,于是老四代我以兄之名送过来的。我就记得李大人抗击过鲜卑,这个关系真的很乱。
请了士大人主婚,知道了两位新娘的身份,士大人也颇是惊讶,对徐大人很没有城府般的得意稍有些不满。
小朝廷给了小援配了个官舍,不是很大,倒也清静,让他好好做事,自己养家。征询了两位新晋的夫人小妹的意思,媛似乎还挺有心思跟着女官们做些事,婵似乎顾忌公公婆婆没有附和这个想法。
至于小援这孩子结婚后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就傻呵呵笑,让我不得不赶紧提醒他给家里写信。
鉴于刚在婚宴前学习的知识,回去关照了一下岳母大人,让她小心蛇,没想到她直接抱出一捆晾干的蛇皮,据说蛇肉都熬汤了。
让我不由得仰视了一番比银铃还矮一头的岳母大人,我觉得蛇们会不会在宫城内立牌子,上书:内有恶婆,切勿擅入。
士大人把士公子留在了朝内,自己很快便告辞离去了。
他知道我要去西面,甚至还帮我修书一封,说给那边一位姓雍的大人。还说一定带上他儿子好好磨练一下。
我很欣慰。
随行的人,最终决定是士公子,葛凉,苏梅。
对于最后一个人选,我总觉得是老四的特意安排。不过正主并不生气,还很期待。士公子也很开心。至于葛凉,似乎去不去和他都关系不大。他和我们普通人一般不在同一个世界。只是安顿了一下手下几个医官的工作,就自己收拾行装了。
鄂焕以自己从那里来的理由申请也跟着,受到了大家善意的嘱咐和祝福,并一致通过。尤其是陈应和刑道荣和他交情似乎很深,彼此之间说了很多。邓茂认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出自《战国策》),所以恶脸相亲。由此我知道他和小南关系应该很不错。毕竟小南最近在读什么书,我刚知道。
张林也想跟着,遭到全部同仁的一致否决。宋劝慰了他,然后向我表示,千万别带他。
一百五男兵,一百五女兵,皆本地百越人,盔甲武器形制皆被剑锋统一了。不像我们汉军,也不似普通山寨野兵。不过带了很多仪仗,还专门操练了一番。此外鄂焕带了十几个和他一起过来的,说都是熟悉那边附近风物地形的人。还有些其他百工之类,整个队伍三百五十人。
有人提意见,说这个队伍配置没法打仗,因为女人每个月会有几日不适合,而有时候打仗是没法挑日子的。我说如果是为了去打仗,我也不会只带这么多人,而这一路阎柔已经替我们打通了关节,我多带女兵,加以仪仗,更显得我并无恶意。毕竟三百人对很多山寨来说也是不少的兵力。此人再问主公不是要伐董么?我说我可以借别人的兵啊,毕竟有很多势力直接被董贼威胁着。也就是因为明白这一层,两位夫人才会同意我去。
还有人继续追问我,为何抛下封国自己离去。我说越国一切已经步入正轨,每个人专擅其守,各司其职,未来亦有详尽规划,如何执行,皆有法度,有我无我其实问题并不大,但是那一路有我才显得最大的诚意,尤以那位南王还是我的结拜弟兄。
仍有人不死心,当着我和夫人在一起时问道:这样不显得主公在朝中没什么作用?
我指着他:“哎,小子你说对了,我在此地越显得于事无补,朝廷里的人对我越放心。”
“您不是四辅政么?还担心这个。”
“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四辅政。”我笑了。
剑锋还我打了一对短兵器。他总觉得我舞剑会砍了自己,而我又颇好乱砸乱抡的**打法。在天南密林窄道上,短兵器好使开。他给这兵器起了好听的名字:风云震山杵,其实就是一对粗铁棍,就是上面有些竹节一样的凹凸不平的纹路,说这样打人更阴险一些,符合我真正的心理。
他这嘴比三叔是损多了。
除此之外还给我打了一杆长兵器,就是狼牙棍去了刺,另外上面的刺猬球变成有棱有角的锤子样的东西。他说这样不容易暴露我的身份,而且比师父给我打造的枪更符合我的喜好,那些棱角就是为了更阴险一些,符合我真实的内心。
他这嘴确实比三叔损多了,不过他还挺能为我考虑的。
我去看望了两对新人,嘱托了一番,主要在小援和小媛的家里多坐了一阵。子实吾兄也,故而两个女孩我是直接当亲妹妹看的。我称这两口子为援媛夫妇,两个小孩似乎彼此还有些羞涩,但是已经颇有些默契,一个人倒水,另一个便赶紧接着再递给我。银铃给安排的地方,不是很大,但是很干净也很幽静。我觉得很好,对这样的年轻人,修身齐家,进而治国平天下,这种条件不会让人惫懒,也不会让人厌倦。我甚至有些羡慕他们俩,如果我能和银铃就这样在某一个小城里做一个小吏,不愁吃穿度用,就这样一辈子,岂不更好。
我告辞回家时,仍在想着。最终的结论是:若是治时,这样自然无妨;若是乱时,我这样应该是有些自私的。
我记得我和两位等待我的夫人说道:自襄阳而至雒阳,又自雒阳而知广信,已至天边,而入天南之地,已在天外之境,险山恶水,瘴气病木,只间或如孤岛般的汉家城寨于其间,智于天下之无私,则于夫人及诸子女则似无情矣。幸得贤妻之助,此行,智必成其功也,且待吾归。
那一天早晨,薄雾,风中传来烧秸秆的味道,我离开了广信。不时回头,直到广信消失在雾霭中。
我再也没有回头。
我也不能回头。
风从背后吹过,带着水汽的味道,身边不知谁说着:“天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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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他乡遇“故知”
夏日尚未远离,天南的未名山里不息的风刮在身上却已然透着凄凄的凉意。山间回荡的凄厉风声仿佛无时不刻不在嘲弄着浑浑噩噩的我。没有那道熟悉的城墙保护我们,离火堆几十步外便尽数被未知的夜色吞噬,只余可供无尽遐想又随时变换的黑影轮廓。
有时只是一阵忽然肆虐起来的风,便带来一场扰人的山雨。那些水滴打在脸上,仿佛只是飘落在脸上的泪珠。
有时万里无云,星汉璀璨,仿佛就是故乡的灯火,山间也换做轻柔的风,如幼年抚在身上的少女的手,招呼着我回去。睡着了,也常常回到襄阳或者广信,铃佩一同向我招手,若幼时曾忆,若近时新记。
这次离开家的感觉,和上次孤身赴北截然不同。上次虽然对家有不舍,但仍有一丝难以压抑的兴奋;这次却只有不舍和眷恋;孤寂的夜里,每次心头涌起那种对此行的浓浓厌倦时,我只能告诫自己,自己欠百姓个交代。
葛凉有些鬼,他居然能看出来我的想法。他问我为何不能派手下得力之人去做这个事。
我说这是我对百姓之信,若仅因自己可以指派别人,便让他人深入敌后千里为这种艰险之事,即便成功,对百姓而言,我也非诚信待民。而亲身前往,即便此事最后失败,甚而身遭不测,至少我未失信于民。
葛凉难得唏嘘道:两位夫人如何同意?
铃最知我心性,便知此行不可阻;佩既知我此行之意,又怎会阻拦。
葛凉确实鬼地补了一句:既如此,君何故怅然?
我似乎也想通了。
于是第二天,除了些许公务安排,一路上我都尽情享受美景,外加和随行的人聊天谈心,在宿营后我还主动找鄂焕切磋。
过了一日就不得不承认最后一条似乎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主意。
这个队伍中的女人多数或者说全部都是好战分子,外加原本就几乎全是好战分子的男人们。这一打得热闹,就麻烦了。尤其是那些南人婆姨,她们中有人差点把上面衣服都脱了和我较量。
我累得半死,葛凉居然还自以为是地平静质问道:为何不找我?
我喘定着指着还算整齐客气的队伍:排队去。
士家公子也很有兴趣,甚至自己也想要排队,但是被随从劝阻,认为有**份。为了安慰士公子的失落,即便累得半死,晚上还会专门召见他,和他在帐篷里谈谈白天的打斗,讲述其中关键,再稍微各执兵刃,以不把帐篷拆了为度。自然,我更累得吐血。
每天和至少三十个以上的人打过架,晚上还得给人开小灶,睡着基本是没梦的。就是有梦,梦中也见不着铃佩二人,只是一场场无休止地打斗。起身常能看到身上被子不知何时被蹬飞了。
总算把回家的种种杂念压住了,觉得先撑下明日更重要。
有几天想休息了,可一扎完营就有人排队。那个挨千刀的葛凉甚至创造性地开始发号,让大家不用排队,让随军的司鼓吏击鼓喊号就行了,虽然对普及我汉人文字尤其是数字有益,但却让我毫无休息的机会。
甚至严重到早上都有好事者架着鼓吏,在帐外排队等着。她(他)们觉得吃饭拔营之前,我应该还有档期。
生活真艰难。
葛凉这小子因为做了这么多助人为乐,广受好评的事情,受到了广大南人男女士卒的爱戴。一次例行行程商议,我便把兵权交给了他,说我不在时,便让他指挥,让他为统兵者,理由大家也都认可,他们主动巴结了新上司,并多少表示了方便自己排队走后门的想法。
可惜新的统兵官自己却一直没有排上,鉴于他在此上也没那么有热情,我也没机会搭理他,或者说没空搭理他。虽然我非常想找个机会搭理他。
直到有一天到某个南人寨子休息,事情有了些转机。这个寨子受苏梅家主人节制,她帮我们安顿下来。偏巧又赶上大雨下了三天,我才好好休息了一阵。这一路虽还在郁林境内,但已是我汉家城寨、聚落与南人山寨杂居其间,不过倒也相安无事。只是这些聚落大多也筑得和城寨一般,显然过去肯定有过不少不怎么平和的故事。
那场雨后天凉了很多,又等了两天地干了些,我们才上路。这一番出了郁林便没什么汉人聚落了,此后我们便如断线的风筝,没了后应。
后面几日山路越来越崎岖,所幸南人对这种山路毫不介意,草鞋绳断了,直接光着脚都健步如飞。我却略有些艰难,倒不是脚疼,主要是脚大,这路面崎岖不平,常不好搁齐我的全脚掌,加上个子高,总觉得在山脊上晃晃的。还好前面许多日练得体力还好,又歇了几日,倒还真坚持得住。葛凉却很适应,没看到他掉队。鄂焕也很适应,还兼带观光。苏梅更多是一马当先。对士公子稍有些辛苦,不过这小子确实不错,虽然下人总是不时担心问候,他却从没叫过苦,也没让人来帮忙,至于搀扶什么他总是赶紧推开。
这里山势险峻,从未尝见,常两道山脊只数十步之遥,其下悬崖却深有千仞,如有天斧砍斫一般。
有时能看到那边有牧人赶羊经过,只能打个招呼,那边人也热情友好,经常还会唱歌应和;有时也会有猛兽路过,不过多是瞅我们两眼,就漠然与我们渐行渐远。
自然也会碰见这两类情形碰一起的情况。
我们是先看到一群貌似无主的山羊在山道上稍平处吃草,有些山羊居然能顺峭壁往上,到更高些的地方吃草,我想着幸亏在这种狭窄的地方,否则牧羊人都不知该怎么收拢这些羊。不过也不知道牧羊人跑哪里去了,却忽然发现一只漂亮的豹子从稍远处一棵树上跳下,顺着山路便走过来了。
羊群立刻骚动了,能往上爬的都爬了,只余小羊不知所措,在崖壁前凄惨地叫。不知从哪里跳下一个穿着破烂羊皮的牧人,拿着长杆鞭子,嘴里嚯嚯不停,手中还将鞭子舞出响来。
苏梅忽然转过头来,问我们谁能射那个豹子。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带了弓箭的。果然不是老四那般什么都想着先用弓箭,要不是这道天堑,我倒想着是拿我的铁杵锤死这豹子的。
赶紧张弓搭箭,瞄着那个豹子。心里盘算这上面的风向,就是一箭。
我很不希望的情况发生了,偏了。
可能是把风想大了,箭插在豹头前面一两尺的土中,倒是把豹子吓了一跳。
队伍里一阵惋惜。
我努力让自己不至于脸红。平静道:“万物皆有其法,豹亦有灵,我已行吓阻,若其能去,则止其杀戮,便可。众将士,且行聒噪!”
一时倒颇是安静。
那边豹子也有些惊疑不定,不过还是冲着我们这边龇牙咧嘴。
鄂焕明白过来,我的话可能大家听不懂,赶紧带点口音喊出来:“大伙儿呼叫喽噻。”
南人战士们这才都叫嚣起来,各种奇怪的声音都发了出来,很多奇怪的声音我都没想过居然能从人的喉咙中发出来。不过战马倒是很安定,看来习惯了。
豹子真的被吓地转身跑了。我收起了弓箭,仿佛我真的只是为了吓阻它。
苏梅问,豹子再来咋办。
我很想回她:我又不是老四,没射中又有什么办法。
当然,不能这么丢脸,也不能让她又想起老四。
如果我们没有遇到那场雨,不会耽误这几日的日程,我们根本不会在此时与此景相遇,也救不了它们。豹也有子女,若其死,其子女亦当绝矣;上天有好生之德,万事万物皆应合天理。当我生,则我生,当它死,它便死。
她竟然真相信了,似乎还点头加继续思索了。士公子也信了,也陷入了深深地思索,仿佛还有自叹不如的神情。鄂焕的脸部表情一直在无辜的凶恶和普通的凶恶以及死有余辜的凶恶之间变化,看不太出来。就葛凉不时冷笑,一看肚子里就没啥好水。
过了一会儿休息的时候,葛凉主动要帮我把脉。得逞后,悠悠问我:“您是不是想射中,没射中。”
“嗯。”我决定老实承认,这小子有点鬼,不好糊弄。
“编得真好,我都差点信了。”
“我身体咋样。”
“没啥,挺好,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撒谎。”
“把脉能看出撒谎来?”
“撒谎时,脉像是有异动的。”
“哦,要我当时掩饰,你能把出来?”
“嗯。”此贼袖手而去,那一刻我相当希望以后让他插队。
不过此后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排队和我打架的序列中,我总觉得他已经预感到我极有可能要私报私仇了。他应该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总是摆出一副有些遗憾,但是无可奈何的表情,好像他真的很遗憾似的;我也意识到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我也总是报以一副有些遗憾,但是无可奈何地表情,因为我是真的很遗憾。
阎大鸿胪来往此间所为很是充分得体,这一路很是顺当。按着他给我的信息,给每家带的礼物都能让他们全寨子如过年般庆贺,招待我们也不遗余力。其实说来我们带的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让我总觉得有些占人家便宜。比如有一家送了一百斤铁,人家居然就杀了好几十只羊,有些家给了些珊瑚和珍珠,寨主就心满意足,摆了一道流水席款待我们全部的人;甚至有一家直接给一袋贝壳主人就差点哽咽,据说他们那附近就用这个买卖东西。想来我们字中财物多有贝,按说我们汉人的古人也应用过这些。士公子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兴奋不已。苏梅司空见惯,葛凉有一种类似地但明显欠揍的表情。就鄂焕继续保持一种若有所思的凶恶。
总之,这一路两个月过去,辎重反倒有所增加。路过兄弟的地盘时,兄弟专程从他的大寨赶来,与我畅饮。知道我还要往西,问我需要多少士兵帮忙。我婉拒了,提醒他现在他自己内部尚未完全平复,我自己过去收敛我汉人难民,再行训练,他勿要担心。
兄弟很感激,与我一醉方休。他的难处,我是知道的,大鸿胪也报告了我,他说最多借三千。我觉得一千都不必了。因为我约莫是知道有人是要请我帮忙的。自然我可以看看他的诚意。我带着和他颇有些芥蒂的南人兵将去,反倒会所不利。
秋天也到了,如小孩脾气般的天气温和了些,路面也渐趋平坦。周围虽仍多山,却没有之前走过的那么崎岖的山路,还颇多空旷无垠之所,没想到天南边也有这么好的草场。云悠闲如我们一行一般在草海之上徜徉,只是它们更飘逸一些。我们都很畅快,就鄂焕稍显得凶神恶煞一些。
受兄弟节制的洞寨过了那参差如林的山脉后便稀少了起来,但他们受兄弟的安排,还是盛情地款待了我们。
自这里开始,就是那个可能需要我帮助的部族的地盘了。我们称他们句町,好像听说过是九个部族联盟的一个大部落的意思。大鸿胪说他也没到那里,但是他派的人还算被友好对待了,但是明言,只见我,他就不用自己去了。
于是,我来了。
他们的汉话很好,也自称自己是句町人,对我们也没有敌意。一番礼节做完,就让我彻底松了口气。
他们明确地提出要我像帮南王一样,帮句町人再要回句町王印。说是当年新莽下面的人诱杀了他们王,自我朝重作,虽然安抚了他们却没有再分封。他们想要回这个名份。
这事我知道。在广信时,听完汇报后,我不出意外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于是我去问我的佩儿,然后大概就明白了。当年句町人曾帮我大汉弹压了多次此地的叛乱,使朝廷看到了他们的实力,便封了王,以为藩属。至新莽却三度派人征伐,使其实力大减,待我朝于洛阳重起,未对其大加封赏,以免其它实力为大者以此为由再求封赏。时至今日,句町又见兴起,而我汉室内乱之忧已越发明晰,自然是可以帮他们求此封赏,并假其力而有所为的。
当然,我提出了平叛借兵的条件。并许以周边几个一直攻击我们汉人市镇的小部族土地。最终争取了他们五千的兵力。他们确实够诚意,不知为何我觉得应该更有诚意地对待他们,而不只是利用他们。
我带着人很顺利地将附近几个汉人城收归我手,名字都很怪,怎么听都不像我汉人的城寨,让我想起明孜。我知道光一个越侯是没有多少实力的,但身后五千士卒不是假的。他们估计还惊讶于我怎么能带这么多人来,再看看怕又觉得眼熟了。这些汉人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都有好几千人口,加起来也有几百兵力。多是本地富商私募,官员也是他们拔举的。这些城寨之间也没什么太多关联,最多有些商队往来,完全如水中孤洲般。附近险要处也有些聚落,也大多是这些富商的别院。他们投靠了我只是为了我能保护他们,与我而言,也只是帮我有了立足之地。了解到这些,我自然不是只找官员训话,而是把富商们聚集一处,我想在这种地方,他们也只能依靠我,也必须依靠我。我问他们附近那几个与我汉人有隙的南人部族是否影响他们。这干富商果然一肚子苦水,只是苦于没有实力。常常逢到特殊日子还得主动送点东西,以求平安。
和商贾我没打过太多交道,子涉算个商二代兼官一代,不好类比。我觉得至少按照市场上的规则,得需要讨价还价。于是我提出一笔交易,让他们估个价。说我把他们干掉,你们能给我提供什么。
他们除了把城寨送我,还愿将全城的租税按汉律上缴。
仿佛很好,其实很假。本身,这些都是我汉地,也本该交给朝廷的。他们隔绝在天南这么久的赋税都充了自己的腰包,这时候还想一点不吐是不可能的。他们生意人,应该明白,我恢复此间之治,便不打算再丢还给他们。我的到来能给他们带来一个平安的环境就行了,他们做城主,维持此间运转,还要兼顾保卫和征战,耗费也是很大的。
我在汉律基础上给商人减了税,但是要先交去年的,充作军资,然后让部队归我调遣。然后让他们将百姓重新登记造册,按百工、读书人等归类。辛苦了一下葛凉和鄂焕,让他们督办,着装整齐的鄂焕负责吓人,貌似懒散的葛凉是真正监工。如果真有问题,葛凉会授意鄂焕去更卖力地唬人。当然,他们也有自己另外的任务。
这段时间女军有点问题了。这一路辛苦,似乎那日子拖延了些,一安定下来,过了个满月,忽然营里女兵都来了,包括苏梅,我让她们暂时休整,不为它事。
士公子,我则让他一直跟着我,他会问我为何这样为何那样,我便差不多都照实告诉了他。能感觉出来,他有些崇拜我,其实还蛮受用的。
不过一直带着他。倒不是为了恬不知耻一直享受被崇拜的滋味,主要是为了这位公子的安全。
句町人颇好说话,那些散居的部族与他们也有嫌隙,往年便是互相抢地盘的。只是现在句町重新崛起,他们才稍微老实了一些,现在主要抢我们汉人的商队。他们盘踞在几座山中,占着捷径。逼得汉人几座小城都得绕一圈和周边人做生意,主要是天南人和句町人,以及最西边的汉人,以及已失其国的滇人部众。最近我兄弟似乎就在打滇人的主意,打算收为手下。
关于滇人,大鸿胪告诉我不少。据说几十年前,有一天忽然地动山摇滇人国都被旁边的一个大湖吞掉了。自此后,滇人就再没形成国家,按着原先的部落各自散居。他们认为自己的国家是被上天诅咒了。兄弟正在打他们主意,想把他们拉拢进来,让自己实力扩展到益州郡中,不过他目前因为内乱抽不出精力来这里行事。
而我和银铃打算扶植句町,吞并附近桀骜独立的小部落形成一道屏障,既避免我兄弟的实力进一步西扩,也同时以为我的后援,而我收敛滇众,整肃汉人实力在益州之南扎下根。而至少第一步,句町人还是很朴实可靠的,他们其实要求很简单,就是一个名份。相对来说我兄弟一旦整合了天南再行西进,对我大汉的稳定未必是好事,一旦我大汉再有乱事,而南王易主,以贪婪好战之徒为尊,则我朝之西南便难再有宁日。
相对来说,我都觉得我们朝廷挺对不住这些诚挚的句町人。尤其是我知道这些富商的商队在句町附近都能受到保护的时候。
他们能借给一个只带着三百人的朝廷辅政卿五千兵卒,还承担了给养,我原本觉得有一千就很不错了。
后面很简单,听过这些部落的各种抢劫人的故事后,我选了个听起来特别冲动的,让商队从离他家稍远的路上经过,还带了一百多卫队,浩浩荡荡。
这帮人真就没脑子出山了。其实我的打法很简单,拉开十几里远就够我用骑兵断了他们的退路,全歼他们冲出来的队伍了。然后顺势攻山,没费多少劲就打下第一家。我把地方和俘虏送给了句町,我知道他们会需要奴隶,山上也没啥财产,只是告诉句町人,以后继续保护这些商队。这些小部族似乎也是无奈,穷山恶水,不抢确实没啥活路。
照法炮制,也不知道这些部落怎么活到今天的,怎么一个个都中计了。一看到大队的商队,就头脑发热,倾巢而出。十几日,便把周边几个山寨都平了。不过他们确实都很穷,甚至主要住人的山洞里人畜粪便都是到处堆积,本来还想总该有几家有点东西,散给这些大商贾们作为留念或补偿,因为我一直拿他们的私军当前队。我自己都没怎么上去过瘾,主要是一路过瘾过过头了,有点反胃。这样也能方便地安顿住士公子,并告诉他,统兵打仗,要有冷静的头脑,要有定力。虽然其实以前我一直不怎么具备这两点。但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很成功,他听我讲了后,不停点头。
几场下来,他们的私军伤亡也挺可观。不过这些有钱人倒没怎么和我计较,却只知道吹捧我。其实我却没什么成就感,只是觉得这些小部落活到今天都是因为你们这干家伙太无能加句町人比较本份。倒是我还有点过意不去,常去巡视伤兵,教他们些战场上保命的手段。
对于富商们,我做贼心虚但还义正词严地告诉他们,以后做生意就安全了,这些军队也堪用了。
他们高兴之余,凑了不少财物贡献给我。我转手赏了这次表现勇敢,有战功的将士,再给现在句町王再送去些,其余都充作军资。趁我带着军队忙活的这阵,葛凉和鄂焕也完成了我的使命,从各城招来很多来找活的工匠和读书人。
此时节也到了该治理整顿这里的时候了。我把暂时的中军大营定在漏卧(今罗平),名字虽然听着不吉利,但是这里是交通要道,水运也方便。几个山寨一打,周边有些开化些的山寨,都来表示臣服,我将原本各城所需工匠按需分派各城,在读书人中稍加指导,便派去充均平司长,这是我自己想的官,主要向我汇报城中短缺富余,各城设立官学,令年少者必须入学,穷者由我资助,当然钱是那些富商出,但必须经过我手。
最后我还是觉得漏卧这名字还是太不吉利了。重起了名,本来想叫平南的,觉得有些桀骜,对南人不尊。本来打算叫南庆。(注:后来这个地方从来不叫这个名字,但广西有一个南庆村)其名取自卿者,百姓庆其所赖也。此南地,望百姓庆我之来也。但又觉得有些自以为是,自彰其功。后来发觉此地唤漏若罗,卧者,身平躺也。故而改名罗平。(注:虽名与今同,但理由为某胡诌,未有其据,众看官勿当真也)
这一番做完,那些富商也觉得我在加强控制他们原有的自家宅院。
但我的事情还没做完,我在原本要道宽阔,可为聚落处,设市集之镇,以汉句各派一半兵马驻守,方便商队。将原本各城的县丞以下小吏提为此间官员,驻扎此处。让句町将附近可耕之田分出些交由此间驻军屯垦,免收田地租税,之后各城军队给养也由我供给,原本这些私军多是富商私军,因无甚战事,颇不得重视,无事时,常充作富商家民夫。此时我割裂他们与这些富商的关系,以为我用。这里本身读书人只能依附富商,现在大多吃上了官粮,我还刻了官印,布了政,还让他们有了权力和依靠,自然他们会更愿意听命于我。
至此,这些商贾想要对付我,也没了实力和依仗。我当然不想对他们斩尽杀绝,让他们安心做生意,行商坐贾都由官府保护。他们的收入会大量增加,负担却不会增加多少。商贾本为逐利,我能令其多获其利,安享其利,他们自会坐享其利,而不会想着与我逐利。尤其是他们无可奈何的对手被我半月平定,而且还被句町人所敬仰,与南王有结拜兄弟之义,与我为敌损益如何,他们这个帐应该算得过来。
周边的安定,让我能让百姓放心开垦荒地。罗平的地形多为平原加一个个忽然突出的山包,半年多雨,半年少雨,气候却还温和,少雨之时,上游河水也还充沛,稍整水事,便可有良田千顷。不几年,此间仓廪足,则可使其知礼仪,一切终将走向正途。
为了此地由乱而治,我召集了所有富商和原本城市里所谓的各城之长(少于万人之县,其主官曰长,多则曰令),并邀句町首领在汉句边境一处新建市镇一起欢庆,这三个月一过,此牂牁之西之地渐有繁华之像,当庆。
句町王毋丘兴(虚构)很是重视我的邀约,带着他的统兵大将和相当于丞相的两个人都来了,与我们一起把酒言欢。气氛确实很好,幸好他岁数大了,他也觉得和我结拜兄弟不合适,他女儿也早结婚生子了,孙子比我小不了多少。于是终究没给我带什么麻烦事来,我自然也不会要求什么。我们应该在这个事情上都松了口气。他们带来不少舞女跳舞助兴,并最后都送给了我们,因为知道她们都是奴隶,我接受了,并交给葛凉和苏梅商量着安置。好像和本地汉人光棍们撮合成了不少对。这里男女数倒相若,但很多女子在富人家或为婢女,或为侍妾,故而市面上光棍比较多,尤其是读书人。这等蛮荒之地,读书确实不如孔武有力能换钱。他们应该是对我的到来最满意的。
但此间富商大户多姓朱,彼此多为族亲,让我不免得稍有些不安。我是考虑过西行时把葛凉留下来镇守,但又觉得少了个身边能商量的人。
葛凉还问过我为何如此信任句町人。我说两百年卧薪尝胆,只为一个名份,此实诚人也。况东有天南王,西将有我,此各有牵绊;之前部署,不伤其士卒,恤其力,此将心比心;他欲得句町王印,我欲得此间汉家之统,此各有所需。缘何不信?
转眼此地入冬,不过却不如老家或者雒阳那般严苛,还挺舒适。老家此时多湿冷,常有大雪;雒阳冷日漫长,虽也有大雪,却颇干,铃儿本东夷人,很是不适,我只能让屋里多煮热水。这段平定牂牁,也已派人和滇人联络一番,那边不出意外的客气回应。这几个月贩夫走卒带过去的各种见闻,让他们对我至少颇多敬畏,另外带信送交了那位唤作雍闿的地方官员,似乎是士大人的学生,看完士大人的信,对也我很是尊重,语句之中颇多赞美。加之其对周边汉人州县都颇有影响,其它各县也多来函表示自己仍在为大汉维持着本地道统,本已埋没的忠心此时都泛滥涌将出来了。
对此,我只在回信中表示了强烈的赞赏和信任。士公子希望自己能带信前去,做点事情,我犹豫再三,未允。他稍有失落。只能劝慰他,董贼可能已经渗透进来,而且我要托付给他大事,他才重又振作起来。
牂牁算是立威,益州、永昌便可望风而从。关键是对董卓势力的第一仗。
而之前,我还要到犍为去一趟,那里有好几个南撤益州人建立的山寨。他们所据之崇山之北便是董卓了。
我不怕董卓,但我真是有些怕益州人,或许不是怕他们本身,而是怕见到他们。
相对见他们来说,董贼真是个不算大的麻烦。
于是,我让士公子代行我职。让葛凉辅佐他,并告诉他之前之事他皆随我一同处之,当有经验,若有不决,多问葛凉,并与句町王多协商,东和句町,西联雍闿,内抚汉民,外安南人,当无忧矣。
士公子终于明白之前我所说,很是慷慨激昂,对我行大礼,表明定不负我之托。
葛凉问为何不带他走,带着鄂焕不怕吓着人么?
我悠悠回复:我之前早把兵权交给了你,我带走你,此地兵权我是丢给士公子还是鄂焕。
你不信他?
我更信你。
就没其他理由了?
没人发号,我能好好休息。
我带了鄂焕及其原本亲随为护卫,再度上路。一路滇人部族都款待了我们,而且尽可能协助了我。其他一切尚好,只是这饮食略有不适。倒不是味道不好,只是多肉少果蔬,香料也颇浓烈,嘴中都火出几个口子,喝水都痛。
那一日,过了一个大湖,滇人向导指着那个隘口说,那边就是汉人的地盘了,南撤的汉人都在那片大山中。建议我不要带太多兵,甚至不要带太明显的兵器,就没事,他们还算和善,和滇人相处也还可以,还时常和他们买卖个草药盐土布什么的。武器还是必须的,说山上蛇虫野兽还是有些的。
我决定独自拜访,没带长兵器,就带了那两根短棍。鄂焕说一定要跟着,被我拒绝了,说他看着容易让人觉得想打架。鄂焕族人对我的看法深表赞同。鄂焕有一种被亲人出卖的感觉,愤懑不已。
顺着指的路,我忐忑地过了隘口,上了一条山道,很快,山路就不便骑马,只能牵马向前。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始,我觉得我得去说点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始。
这里的动物有点怕人,让我知道我可能随时碰到人。
这样纠结了几个时辰,就在我觉得我不再畏惧,我要好好和益州人说说时,我觉得可能我已经睡过去了。
一定是梦境,一个披着麻布披风上面缀满树叶英气逼人的英雄女子,一个虽然脸沾泥灰却仍能清晰看出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美丽女子,一个从眉目到嘴角都带着那难以抹去的气质的高贵女子,就这样挺着长枪站在我前面。
她问我是干嘛的?
声音都是一样的。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一定已经昏厥过去了,我掐了自己一下,挺疼,似乎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
我似乎忽然意识到她是谁了!
但我应该不认识她,她也肯定不认识我。
于是我会终将不再与她有瓜葛,她也永远不会知道我曾和那个她的关系。
至少她的存在,让我意识到我至少来对地方了。
借拴马安稳了一番心情后,我平静地说:“汉臣越侯谢智戡乱至此,望与益州义士共商讨董之事。”
“如何证明?”她没有放下枪尖的意思:“你长得很像西凉人,武器也像。”
“可我口音不像啊。”
“会说官话的西凉人也很多,上次青云山就是引了一个冒充什么越侯的人上山,后来又带了些说是朝廷兵马上山,最后被董贼血洗山寨。刚有幸存人刚逃过来。”看得出来,她还是有些紧张。估计觉得一旦动手,她肯定不是对手。
官印没带来,确实没啥证明,这下却是我失了算计,没想到西凉人已经如此恶毒地使了这种计策。看来他们也知道我来了,用此计既能破益州人山寨,又能阻挠益州人和我联合,甚是阴毒。
“难道你们没有听说我来么?”既然董贼知道,那他们在中间也该知道。
“和我们交易的滇人说过。但是,青云山逃过来的人就说董贼也派人冒充这么说的。”我觉得她似乎有些信任我,所以露面,但似乎也还有怀疑。
但我注意到她手上有个隐约打出来的手势,我猜两边还有她的同伴,心下又有些安定,这还差不多。如果真是就让一个这么娇小女孩子在这里放哨,那这山也危险了。看她手势样子,她可能还是个小头目。
我确实无法证明自己身份。显示自己越强大,反倒会让别人更加猜忌我。而且益州人估计也没听过越侯的传闻。
你们知道越侯什么事情么?
我们听说他是过来伐董的,但是估计没什么诚意,听说没带多少人,只是借着句町人扫了扫几个南人山寨。
大军进南中,那许多给养辎重如何进来?我只能过来募兵筹兵。
是皇上下旨的么?
不是。
那你如何敢来?你是骗我们的吧?
不是。
那你说说理由。
我答应了逃难到荆州的益州人,一定要来,我此行为应诺而来。
你为何要应诺此事,不合情理。你这么年轻封侯,定是贵胄,怎会关心我们这些黔首之死活。你必须说个明白,否则?
伊人攥紧枪身,虽然有点紧张,但还是将枪尖往我面前送了几寸。
该来的终究要来,无妨。
“因董贼是我放入蜀地的,自我从邸报得知剑阁被屠城后,自以为罪,不伐董,何以偿?”
剑阁这个词果然让她失了神,言语中忽然充满了一种怨愤。
“汝为何要纵董贼入蜀?”
“因吾荆州难敌董贼兵锋,故以疑兵引其入川,而封其路也。”
“哼,哼,哈哈哈,自以为是的家伙,你以为董贼真是你赶进来的。董贼本就是破釜沉舟,意图占据益州。打荆州只是声东击西而已。自以为是,否则人家进来几万便是,而且发现不对,就该撤走,何以几十万大军星夜过栈道,辎重全部丢弃不顾。我们那些益州官老爷还以为能看热闹,毫无防备。哼哼,可悲,可笑。你还把罪责往自己身上引,你也太自以为是了!”这不是她能说出来的,但或许只有她说出来,我才能解脱。(注:这个包袱,我憋了这么多年,容易么我,作者轻松注)
我颓然坐在地上,解脱的滋味却并不轻松。
我又霍然站起,着实吓了她一跳,甚至能感觉周边树丛都有异动:“董贼,天下万民之敌,智,国家辅政之臣;纵有千般坎坷,万般托辞。伐董,实智之事,此义不容辞,理不容辞也。”
她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想要在其中看到所有的东西。
我希望她看不见我眼中或许异样的眼光,和后面隐藏的一切。
我闭上眼睛,从腰中拿出一块原本是用来擦汗的布。通常我擦汗都用袖子,对此,银铃也是无可奈何,虽然给了我这个,但基本就是个腰间填充,此刻却有了用。
我蒙住了自己的双眼,伸出了手,抓住了枪尖,“引我前去吧,可以让你的人下去查看,我没带任何人。当然实在不放心,让你们的将军下来和我来谈也行。”
听了一声唿哨,从眼前很近的地方响起,很像襄阳不良少年如子涉般地纯熟。
心里笑着说着:忻儿,你学坏了。
过一会儿,随着脚步声近,又是一声故意压低却还可闻的女声喘息之间说道:“怡姐,怎么办?”
我心里不免叹息;你们俩姐妹真是乱。
“上去报于吴将军此事,让他定夺,我与姐妹们看着他。”
我心里记着周边山石情况,既然听着这话,拖着枪往左走几步,枪那头颇是抖了一下。我扶着石头坐下,把枪尖扶到抵着心口附近,把腰畔两根铁棍顺到旁边摆好。便行静坐闭目养神之事。
枪尖自己挪开了,但是声音也离稍微远了点:“没事,我信任你。”
躲远了,还叫信任,真没诚意,不过也好。
“有什么外面的事情想知道的么?”我觉得,我应该帮另一个她自己给她报个平安。
“呃,没……”她犹豫了。旁边树林里有一阵骚动,听得不少树叶响动,但旋即又停下了,看来她没打算让她的人靠近。
过了一阵,她终究没憋住:“你即是越侯,我却考考你,你当知道那些郡侯的宫闱之事。”
果然。还说考我,就是自己想知道自己姐妹情况么。
“你说吧,想问什么?我一粗鄙武夫,自出仕即征战不停,与那等事本无瓜葛,只是酒宴觥筹之间却也耳闻不少,虽厌烦,却也知道些。你要问什么就问吧,不过问了又有何用?你又不知真假。”
“我有一个姐姐嫁于合肥郡王,且问可有耳闻?”
“哦,合肥郡王早死了,他的那些嫔妃好像隐居潜山,只一个姓黄的益州女子似乎改嫁给太学的一个博士祭酒了。”
“嗯。”似乎语气忽然兴奋,旋即又恢复正常,“你如何知道?”
“他是太常蔡伯喈大人的高足,而蔡太常与我父为故交,故而知道。”
“令尊似乎也是朝内重臣。”
“哦,世为列侯。为人子不敢称其名讳。”
“累世勋爵之后,你之言行算尚可的。刚才那些话也算赤忱,你能过来,也见真诚。啊……”
“黄姑娘?你怎么了?”
“蛇,蛇……”
我赶紧扯下蒙眼的巾帕,就见她的脚踝上多出两个颇深的牙印,看样貌颇似南归之路上小媛挨的那一下。
赶紧站起呼喊上面的人,然后用嘴对着那创口便猛吸,口中夹杂着泥土,血腥和一种似乎毒液带来的酸麻,一口一口吸出来。看到山上下来了几个女人,把她交给她们扶住,自己则赶紧开始在旁边寻找,那日下午在徐大人府上也无甚事,颇是学了一下有解毒草药的样貌,周边一番寻找,也很快寻到些。
跑回去,已经下来一群女人,都是戎装,也都披着树叶。看着多是小姐模样,懂行的也在附近找草药,看到我手中拿着的,便说就是,扯过便塞到自己嘴中嚼起来。
我在外面看了一下,便安静地转身自己一个人到旁边稍远处坐下。
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心里对着一个面无血色的她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仍在姐妹簇拥中昏睡;山路上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回身只见一群同样有些盔甲不整的男人们下来了。
为首的带着个毛皮抹额,看到情势加快了脚步,“怎么回事?”
然后应该是转向我:“你干的?”
刚要说话,却觉得自己舌头有点麻木,眼前也有点昏暗,说不出话,想站起来,眼前却忽然一黑,好像往前一倒,身体软绵绵的,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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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 顾若“金汤”
虽然我很用心地算计了一路的种种可能,甚至不免得意地见证了很多自己预感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但看到老二在金城(旧址在今兰州西)外迎接我的到来时,我仍非常惊诧。还没接近城墙,也没来得及考虑好怎么解释现在我这一切时,就见一众骠骑拱卫着一个恬淡安静的华服美男子拦在我们前面。
压住旁边不明情势的几个羌人兄弟拔刀的冲动,说这就是我提到在此间为尊长的二哥。
此人依然一脸出世之状,只是这次略微带上一点嫌弃。
这我不意外,我这样子,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见故人。
“你怎么知道我来的?”
“大哥早快马送信过来了,信使能换马,自然比你们快。而且你认为你这副身板很好藏么?从临羌开始就一直有我的斥候快马回报了。”二哥难得笑开了怀,不过没有和我拥抱的意思,只是不客气且得意地用马鞭指着我:“看到你去益州南边的邸报,再接到陛下的圣旨后,我就料定你这小子一定会这么走!你肯定不愿浪费时间走回头路,那边事情又多得很,你肯定会顺路办完事直接从我这里走。不过你也傻,你自临羌官道一路而来,沿路亭驿竟无人拦阻盘问你,你就没觉得奇怪么?”
“开始我也觉得奇怪,不过想来我特征太明显,而且我见过大哥了。大哥说最近和羌人交好,我们的守军并不会多加盘问,我准备到这里再换汉人行头东行的,所以一路顺利,我并没有特别奇怪。但是你怎么算这时候也应该在雒阳,不应在这里!毕竟此事怎会只给我圣旨。这才是我最讶异的。”
“你嫂子不方便走动,而且我上疏说你几乎可以肯定在此而出,陛下便准我留下来接应你了。这样我就能多留一阵,既能等你,还能陪夫人,岂不两全其美。老大呢?他正好在你来的路上。”
“哦,我让大哥迟一阵走,这样既能让几位大嫂回个娘家,顺便能保我们两兄弟的安全。不过大哥没说你安排他来接我,我也没想到你居然还没走。不过也好,马上把我到这里的消息放出去,我再陪你在大街上走走,就方便让大哥回来了,咱们就不多逗留了,我一路耽误了不少时日,还是得赶紧去雒阳。”
“嗯,你也知道着急啦。”
“那当然了,咦……不对啊,你既然在国,若要迎我,为何不在临羌?(旧址于今西宁西)”我忽然感觉有点问题。
“第一,我其实还担心你翻过祁连山,走张掖那边回来,不过即便那样走,这里也是东去的要道;第二,临羌那里山势高了,有疠气(其实就是空气稀薄)你嫂子有身子受不住。而且那里的热汤在城外。这里城内就有热汤,更安全。”
“那太好了,帮我找个地方好好涮洗一下,我真臭大了。”听到自己最想去的地方,啥也不想了。
“那是自然,你离我远点。你嫂子现在可矫情了,什么怪味都不能闻见。”
“应该早过了害喜的时候了,这会儿应该害嘴了,怎还这样,还有你这番话别被嫂子听见。”我觉得我还是蛮有经验的,在广信最后一段时日,已是我要不停给两位夫人盛饭舀羹了。
“你要是敢叫她嫂子,估计在你告密前,她揍你的可能性更大。这里牛羊肉多,多腥臊之气,她毕竟自小在皇宫里,尽是各种芷兰熏香的亭台楼榭之间游走,哪受得了市井的这些气味。”我点头称是,最后补充一句:“先帮我把我手下安置一下,他们都是羌人,招呼吃好喝好,让他们好生歇息,他们要愿意洗,也让他们洗一下。最好让他们也洗一下。”
不消多久就被引到一处城北僻静的庭院,进了几进,就看到了热腾腾的汤池。
“这里都有这种池子?”外面还是我汉家风格,这池子和外面的盖顶就看着像大哥修的样子,听说是他们老家的故乡的物事形貌,他们是用羊皮画的。
“嗯,大哥修的。”果不其然:“茹儿……你茹姐以前在宫内看过一些卷册,在我们出生前三年,还是先帝时候,西边大秦来过一个使团,就从交州过来。说是什么安敦皇帝派来的。好像就是大哥他们来的那个国家。大哥那个部族就是从那里逃过来的。”(注:此为史实,公元166年,当时罗马已经成为帝制,皇帝为安东尼)
“我曾经不少戎狄蛮夷部落,其间没少见我们汉人,不少都是党锢时逃出去的。”话题略有些沉重,我也觉得这话头提得不好,赶紧要求洗澡。
快速褪掉所有衣服,赤条条下了水,爽快地往身上泼了几下水,就整个泡进去了,正舒服着,就不免对旁边正慢条斯理下水的某人有了意见:“你要么别泡,要泡为啥不和我一个池子,躲那么远干嘛?”
“怕被你熏臭了,你估计得泡个三天才行,味真大。”
“行啦行啦,子睿辛苦了!”
此声如晴天霹雳,我赶紧捂住要害缩到水中,不巧的是水很清澈,只留个脑袋在水面上仍觉得毫无遮蔽。
不敢转身:“衣衫不整,臣弟不敢转身行礼,还请公主姊姊见谅。”
“知道知道啦。没事的,在娘胎里咱们十个月都是这般光景相见,你此刻又何必怕羞。”闻得最后一句此声已到身后,忽然头上簌簌声响,一股异香沁入头颅一般。啥整个池子瞬时被红色花瓣覆盖。
我自然不敢转身,原本以为温柔娴静的长公主婚后多了份刁蛮不说,现在怀了二哥的骨肉竟如此豪放了,令人实在无法想象。
而且不免又有诸多疑虑:“姊为何也到此处?还有这外面地上还有雪迹,这花瓣却为何如初放一般?”
“这里有汤池,汤池周围温暖如春,便有不败的花朵。就在后院,出汤后不妨去看看。我们也就住在后面的院中,子玉好清静,你又不是不知。冬日天冷,最近便到汤池边安胎,虽然有身孕不能浴汤,但住汤池边,闻着花草香气,确实很舒适。总比在漫天风雪中闷在屋内火盆边好吧。你赶紧洗吧,现在味道好大。我到旁边远些地方坐着叙话,你赶紧洗。”
我依然老老实实背着身,打开发辫,慢慢洗了起来。不过在他们的要求下,请他们屏退众人后,将这一路的情况讲了出来。
张华的到来已让我很是安定,更令人欣喜的是他还带来了一些年轻文吏,最重要的是他还带给我一封信。
信是银铃手书的,只看几句就看到说士大人身体不好,心中更加印证了她们已经清楚我之将为。不过和他们说这个事情时,除张华和那个一直面部冷漠僵硬得欠打的那个家伙,其他人都很惊诧。
确实他们跟我时间短。我直接给士公子加了个轻骑校尉衔,当场手书,让他即刻赶回广信带些兵回交趾,看望病中的父亲,以张孝道,回程时支援一下应该已经进行的合浦战事。
说到此处,我还需和二哥解释一下这位士公子非嫡出,甚至有传言是养子,二哥原本疑惑不解的眉头立刻展开了。还击掌道:三,你越来越贼了。这位士大人给你出的问题,你反将回去。还避免南中为士家染指。
我得意道:而且这样士大人肯定得出力了。
老二忽疑道:那位威彦大人果然生病了么?
公主忽然发话:未必,定是银铃姐想到这层故意这么做的。我与……聊时就发觉弟妹之智计绝对在你们两个之上。年岁大的人,身体再好又能如何,只管让他回去便是。
“其实……银铃信中所言未必是假话,当然她也未必知道。那位老爷子自交趾往返一次广信也需一个多月。而且在我这里未必特别愉快,虽然我很努力地显出倚重他的样子,但我那个司徒对他是有敌意的,当然也是我故意纵容的。而且最终他刚提推辞之意,我就撇开他自己动手干了。他心中必不会特别愉快,所以身体不好是极有可能的。所以,士公子回去就是银铃给他开的药方,他只要出兵,就是自己给自己抓药了。而且这些兵进合浦也得受波大司马节制。我现在就是担心老四又给我竖轮子,夷吾我更指望不上,希望波大哥能镇住他俩。”
老二居然和我一起叹了口气。
公主却不以为然:我认为有银铃叮嘱,你那两个戎狄手下应该不敢造次。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我这边继续说了下去。
我封张华为南中都督,总览此处军政,官吏除任之大权。
刚说完就被两位兄嫂打趣,说我这个辅政卿倒是会滥用职权,乱起官名。
还没来得及解释说这主要是给附近南人说的,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他们就让我继续。我还不敢表示不满。
此人可靠么?我记得他是三叔带回来的人。
相处时间不短了。子煌性纯厚稳重,不会负人。牂牁之内,天南王与我有结义之情,又新受陛下册封;句町百年来一心依附于我汉室,又知天南王因我之情而受封,怎会造次;滇人敬重我仁厚,又惧董贼残暴,况今失国一盘散沙,纵不能多助,亦不会有大患;北面山中益州残军既于董有血海深仇,又仰仗我支援。思前想后,只有本地一朱姓大族要小心,他们被我夺了此地之治权,难免有异心,其他无妨,就怕一起依附这老朱家给我找麻烦。但他们家却定然不会是子煌的对手。故,牂牁无忧矣。
这番言论得到了公主的夸奖,二哥依然不以为然,甚至质疑我是现想的。
我没理他,继续讲话。
如此这般一切交付完毕,周围一圈打完招呼,便带着葛凉、鄂焕、苏梅继续往西。
相比于汉人,我觉得蛮夷更好打交道,尤其是带着鄂焕和苏梅时候。至于队伍中那个以面无表情或者莫名奸笑见长的小子,还可以用来给人看看病。尤其在别人基本都是靠巫祝祛病的时候,他能药到便见效,加之表情更让人觉得他有些高深莫测。
西出牂牁便是益州郡。此地有大池,故曾称昆明池。是以昔年孝武遣使于此受昆明夷之阻,自上林掘昆明池,故此处亦曾名为昆明池,本地称为滇池,是以此池似往外注流而得滇池之名,滇者,颠也。此地附近之人称为滇人便自此中来也。
未至滇池,于滇池之东南还有一池(注:抚仙湖)。附近传言,数十年前,滇人都城陷于此中,国人惶恐以为天谴,是故滇人无再建国矣。滇人多以畜牧为业,往来此间,藩蓄牛羊为生。此间山中多矿,以银锡铜铅为主,多为汉人大姓雍家霸占,皆富甲一方。其旁多有城池,便为此间大户割据。此间,汉家道统已然不彰,事有凑巧,还碰上北面逃难的的官吏眷属宁可与滇人同行游牧,也不愿入此间汉人之城。对此,我也颇以为然,我让他们往东投,并为其等留书,让张华为其安置,并行安置录用。
当年高祖皇帝把雍齿塞到什邡(成都附近)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他的子孙在更南发迹。现下此地几乎所有重要职位都是姓雍的,或者姻亲之族,这里已经不是汉家天下,而是雍家天下了。一日便告辞了,只让他与周边和睦,并无其他要求。他问我为何北上。我明说,要入朝面圣,顺便要为伐董做准备,联络周边所有部族和益州残部。不与他们多处,只因信任他们是忠义之士,不会和董逆勾结。
他们送了我很多东西,我推辞了一下,便都接受了。我一定会收拾他。只不过不会马上动你而已。这些就当你们这段时间的买命钱吧。
转手便把大部分不方便带的东西都送给了滇人。
与此地雍家若即若离,未曾久留。毕竟是士大人主动派儿子来帮着联络的,省了我很多事情。我考虑了几夜,还是快马回去让张华再发些公函,以汉室之名义保护此地,以安雍家之心。
虽然撇开了此地汉人,还好滇人与我已亲近,便随他们指引继续西进入永昌郡。
永昌之南有哀牢夷,以沙为姓。初有一女名沙壹溪中捕鱼,触沉木而有妊,生十子。忽有龙来,言吾之十子何在,九子惊遁,独幼子攀附其背,受其舔舐而不去,怡然自得。哀牢言背为九,龙与汉人同音,故称此子为九隆,为兄共推为王。此后繁衍生息,以龙为祖,沙为姓,在溪谷之间自建聚落,隔绝山中与汉人无往来。(注:基本属史书转译,此下为想象杜撰)
我本无意将他们牵扯其中,却未想到能成一段美事。
他们因以龙为祖,故无论男女皆纹身,尤以尊长更以纹饰龙鳞为尊。虽状甚可怖,人却颇温和,路遇之时,常热情欢唱,此时苏梅也常常高歌以回。
此处天气温和,有一日觉得身上许久未清洗,中午扎营时便到溪中洗沐,忽听得林中有聒噪之声,仿佛有人遁走,巡哨未见其人,疑为野兽,并未多在意。寻思纵为哀牢夷,其亦无妨也。
用完午饭,稍事休息。正要继续出发,忽有大批纹面野人从山中涌来,虽形貌瘆人,来势汹汹,却未有动手之意,只是围着我们载歌载舞。有渠帅至身前,行礼完毕,口中一阵难以理解的话语,旁有能言汉话者来与我释道:因见我身上有龙鳞之像,而巫祝前几日做法言将有贵人东来,便认定我等便是,此来便为邀我入寨,接受款待。
我也没想到伤痕累累还有这个好处,他们认定我是东边来的兄弟,和他们一样都是龙的子嗣。
不过他们认为我可能地位崇高一点,不需要纹身就能这样,所以对我很是尊崇。故往便已听说他们与汉人秋毫无犯,才放心进入他们的领地,路上偶遇的单独行人也无恶意,此时一见众人,更觉得他们善良淳朴,颇有兄弟相交之意。
不过我是不太认得我这些兄弟们,他们基本上浑身都纹得看不出原来啥样了,除了高矮胖瘦,也就能分清个男女了。虽然渠帅为男子,但他们也以女为尊。至少在敬酒时,那些女子毫无忌讳主动来找我敬酒。
除此之外,鄂焕居然被排到第二位。她们认为他的凶恶之像很有龙的威严,所以也有很多女子主动接近他。
看得出来,鄂焕不是很能消受这些“美女”。但为了大汉天下的各民族大团结,我要求他来者不拒,顺便帮我挡酒。
即便那样,那晚我还是醉了。第二天,据说葛凉汇报,鄂焕犯了军规:“淫良家女子。”
收到报告的我和报告我的葛凉都非常惊奇。
我很忐忑地向对方渠帅提出,能不能让鄂焕娶那位女子。
未想一切顺利,美事遂成。
犯错误的那位据说昨晚也喝醉了,面对向他不停献殷勤的哀牢美女们,他最终迷迷糊糊接受了一个看出人形的。那个姑娘因为年岁尚幼,只纹了个下巴尖。据说成年后,才要纹到眼下。
鄂焕并未受到太多恭贺,倒是私下被我们剩下三个人一起骂为禽兽。
二哥理所当然地打断了我,并很合情理地怀疑了我是否清白。
我解释道,我不是让鄂焕挡酒了么。
坦率地说,我应该是清白的。
至少我记不得了。
那酒喝着甜甜的没啥,喝多了还真有劲。我记得我睡得很死,那个事还是得清醒点的人才能干的,所以我觉得我很清白。
总之经过各种打趣,这事总算告一段落。
为转移话题,我说我当时也质疑了葛凉。逼得他决定为太史令撰文记录此间一切,我立刻觉得他应该也是清白的。经过我的劝说,他也觉得记录这个不符合礼,还是跳过比较好。
至于苏梅,好像这里是女追男,而且她不符合这里美女的条件。而且她也对我们的讨论毫无兴趣,说自己昨晚也不知不觉喝多了,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小溪里,记得昨夜口渴来喝水,后面便什么都记不得了。虽然此地冬日并无严寒,但山中夜里还是颇凉,所幸那山泉也是热汤,她醒的时候,觉得泡得还蛮舒服的。
于是,我们出发时就队伍里就多了个下巴下黑了一小块的少女,另外和他们交易了一些东西,我不谙此道,都是让葛凉去办的。
那少女还不会汉话,下面就是鄂焕家自己的教学时间,我不去管了。
有了鄂焕家沙小妹的帮助,在哀牢夷的地盘,我们一直很顺利。尤其是沙小妹一阵叽里呱啦讲完,基本一路受的招待都很不错,我们甚至夸了鄂焕,认为他虽然有点禽兽,但是还是立了大功的。后来发现虽然统称哀牢夷,但是哀牢夷和哀牢夷之间差别都很大,常过几座山,那里的人就爱用一种黄粉敷面,再渡两条河便是把牙齿染黑。还有些小聚落的人不说长相,连生活作息都完全就是汉人的样子,连哀牢语都基本不会说了,但他们还在祭祀这一个名叫哀牢的国王。(结合各种考古和文献来看,哀牢夷和我们很多西南少数民族都有亲缘关系,汉化的那部分则一部分融入了汉族和一部分成为现在的傣族,有很多这方面文献有些过于绝对了)
沙小妹的名字非常怪,找不到咱们的字都替代,最后就叫她沙小妹,不过勒令鄂焕得叫她夫人。沙小妹还是蛮聪明的,常听我们说话就能猜出我们说什么,进而笑得很灿烂。
沙小妹还在小孩子好奇的年纪,于是对骑马很感兴趣,而且特别喜欢和她鄂郎同乘一匹马。鄂郎这个称呼她怎么学会的,尚存疑,我一直怀疑是葛凉教的。对此,我觉得不好说不好,又不好说好。至少每次沙小妹带着奇怪口音叫鄂郎,苏梅都笑得很开心。综上所述,很有可能是团伙作案。
婚后,鄂焕倒是显得稳重了很多。由此我觉得,把身边那个不冷不热的家伙赶紧入赘出去应该是个好主意。
不过我们随行辎重多了很多,队伍行进就慢了些。于是在一处专门多歇了一日,以赶上第二日这里汉夷杂糅的一场大圩市。
收获还不小,不仅清掉了很多交易过来的东西,购置后面必须之物,鄂焕竟还找到了自己的同族。说来也巧,就是在随行在买卖东西时,鄂焕听到有人和他的部族的话一模一样,便联络上了。
这家被其他人称作越嶲夷的部族地盘颇大,此处是他家的南边边界,东为滇人,西为永昌郡的汉人,南即为哀牢夷。鄂焕感慨道,当年若不向东出益州投我,或许自己便会往西投这同族了。
葛凉反问他为何要来投我,语气之中仿佛投我是很不理想的选择似的。他觉得这里似乎应该更加其乐融融,不似我们那边,时不时会被主公踹一脚。
二哥终于忍不住了:你没好好收拾一下这个葛凉。
我表示我也想,就是没一个好的契机。
长公主帮我圆了话:子睿就是心太软,心太软。
我觉得长公主的话很像要唱起来的样子。
鄂焕回答葛凉道:往西要过滇人地盘,昔年曾打过仗,怕不善于己。山中猛兽虽恶,却不及人之凶残也。
葛凉记下了这段话,还评论:鄂焕能说出这句话,说明在主公麾下,长进很大。
我们剩下三人一致认为他这个马屁拍得很好。
我与此间共三人也一致认为他这个马屁拍得很有水准。
他们的首领已有汉姓为高,还得上溯到孝武皇帝那会儿,说是赐的。他们倒还安定,不与其他人为敌,他家势力大,附近也无人愿与他家为敌。而且其内颇和睦,不少汉人和哀牢夷都依附在他家部族中,彼此都好相处。他们也颇好客,我们便做客了一阵,顺便打探北区的行程和一路情况。
此地越嶲夷几乎完全汉化,除了头冠稍有西南夷的特点,穿着习俗已经非常像汉人,大多都能说一口流利益州口音的汉话,他们对我们招待非常热情。和他们的头领聊天时也能感受到一种不想牵扯到各种乱事的气氛。这点上和哀牢夷一样。听得出来,他们和周边的关系都还很平和。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既然他们和周边的势力都很友好,自然方便自此地去其他各个方向,比如北面。
只是,我还是往西南折返了一些,和永昌豪族吕家稍微接触了一下。为此,我甚至翻出并换上了正装,还命他们也穿戴整齐,去那里接受了一次款待。
与我想得差不多,这里也已经是一个国中之国。不过所幸的是,他们倒还承认我汉家道统,对我礼数并不差,此间也有官学乡校,不过看着不韦城(永昌首府)中大小官吏多半姓吕,我还是不免心中叹息。
此间吕家还就是吕不韦之后,故而将此地直接名为不韦。
老二叹道:由城名可知吕氏之势大也。
我安慰他,虽然觉得没啥可安慰的:还好益州之首府不叫齿(雍齿)。
老二笑道:但有滇池(齿)。
我点头道:从地名上都预示我得把他们都给拔掉。
公主笑得很开心。
他们向我表示了对大汉的忠心,我也很“感动”于他们的忠心。吕太守将楪榆城(今大理)送与我作讨董的行营,并说整个永昌唯我马头是瞻,客气得让我有些摸不准,只能“感动”得大嘉其忠,言明面圣之时必多有美言。
哎,我汉室郡县竟成太守之资,已可堂而皇之私相授受矣!
楪榆?那个地方反过好几次,我记得朝内一直有打算拆掉那个城墙,不设郡治的打算。
嗯,那个地方东临大泽(洱海),背靠崇山(苍山),是永昌西北而出的要道。据自楪榆迁到不韦的人讲,那里确实城墙年久失修,吏治已失,官衙竟成流寇别居。
你可以把葛凉丢下来了。
我考虑过。
我确实曾想把葛凉留下在此经营,不过后来,我还是放弃了。我是在本地官学中征募的,直接策问若复楪榆,该如何经营。
一个叫吕凯和一个叫王伉的答案最好。
吕凯是鉴于那附近势力众多,打算设圩市,这样各方势力都会希望此间安稳。王伉意见相若,不过建议先灭流寇立威。
我命吕凯为长,王伉为尉。命其多与永昌诸公联络,有事可向罗平张都督禀报。
吕凯既是吕家人,便能得到吕家支持。即便他心向着吕家,只要吕家不向着董家,没消灭董卓前,我便一定会支持吕家。况且,吕家人还是有吕凯这样有远见的人才的,不如用上。
我没久留,只是打探了流寇动向,确定他们的人数和方位。向周边各家与我和善之部都借了几十青壮,一夜在苍山上一处废旧城寨里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没心软。除了当场杀了的,抓的活的全在百姓众目睽睽下,审结了案,尽皆处死了。发安民告示,设圩市等等更不在话下。
然后我便离去了。
我一点不担心北去之路的羌夷诸部对我会有什么举动。因为故往益州之汉人都是安逸无为的,尚常有些不愉快。换了现在这么个暴虐的主,他们若还会和他交好,那真是失心疯了。
而且若他们投董,早该带着董贼南下或者北上打出来了。何需现在这样人心惶惶的。
但董贼只要不傻肯定会尝试拉拢他们,所以我这一趟还是很有必要的。自然,还是有些危险的。
我把那根长杆的秃头铁棒给了鄂焕,他力气颇大,每日和我操练,进步也不小。葛凉依然装作对此毫无兴趣。他对我一定有成见,认定我会找茬收拾他,所以坚决不给我机会。我对他没啥成见,虽然我确实有假私济公的想法。
苏梅虽然也试过和我对垒几次,但还是很快就放弃了,她终于承认至少在我面前,她确实只能算个娇弱小女子。于是她决定去找葛凉。我也没办法,本就没啥武艺,纯靠一身蛮力运转重兵而已,招数精奇只能想想,比划出来就是呼呼生风,劈头盖脸的。
葛凉还是很有风度的,不和她拼力气,只比招法,而苏梅还是有些野蛮性子的,下手有时不知轻重。于是时不时看到葛凉脸上多出来的一两块青紫。对此,我还是很愉快的,但还是假惺惺地安慰了葛凉。葛凉也假惺惺地接受了。
然后,我必须讲到一个变故发生了:苏梅怀孕了。
不出所料,此间二人都逼问:前面就觉得你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说,是不是你也觉得口渴,然后再溪边就如何如何了。
我说我醒的时候是在屋内趴着,应该不是我。但根据她的反应,应该是在哀牢夷那里时候出的事情。
我们怀疑是哀牢夷中人干的。我们不知道怎么安慰苏梅。
苏梅却很大度。说毕竟是她的孩子。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但是,我们三个同行的男人都看到她一个人在哭。
公主叹了口气:她有喜欢的人么?
我叹了口气:老四。
公主跟着叹了口气:她应该悲伤自己不能再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了。
后来,苏梅变得像主公,我们轮番在旁伺候着,不敢让她不开心。
是不是你们都觉得自己心里有愧?
姐,不是这样的,人家已经很悲伤了,还要硬撑着,我们总该像她家人一样照顾她。我们想让她先留在楪榆她不愿意,我们只能带着她继续走。这一路上再不好好照顾,我们也太不像话了。
这一路向北便到遂久(今丽江)。此间汉羌杂居,更有一支当地部族,已有自己文字,其字若画,意在画中,可不明其音而晓其意,与我汉字相若。(纳西族)
此地开始便能见到很多避难此处的益州人了。本地部族对此似乎也有些不悦。我让他们可以选择定居楪榆,也可以往西去故往漏卧之地,那两处都已平定。
与各方一路礼节性拜访,顺便打听北去之路。便知此去东便是越嶲夷再往东翻过很多座山便是董贼,其间险要处尚有不少汉人城寨,尚未落董贼之手,只是董贼仗骑兵快捷,常突然翻山过来,纵兵抢掠,劫夺百姓与钱粮。躲到遂久的汉人百姓,很多便是觉得那里城寨朝不保夕,故而迁过来的。
本要继续往北避其锋芒。闻得此言,和葛凉商量了一晚上,第二日出发,就往东去了。
老三,确实很像你做的。葛凉还是适合跟着你。
我要给董卓先画地为牢。
其实,若不是天下将乱,时间越久,我们伐董越有把握,现在,我们时间有些紧了,你这么做是对的。
我看了看二哥,点点头。
希望到时候,哥要帮我。
我懒得理你。
我们俩都笑了,到池边彼此握了握手。
然后意识到了什么,我啊的一声缩回水里。某无良兄长,继续大笑。
我觉得场面上我这个形象很吃亏,所以,我开始只谈一路上吃得不错的问题,不谈其他新鲜事卿。果然,过一会儿,公主大人决定到后面找些吃的,让我们聊。
场面上只剩我们俩时,子玉忽然冷冷说:好计策啊。
“这时节的孕妇我还是见过不少的。”我手指比出一个二来。
“好吧,我们开始说正经的。”
“嗯,那个三郡交接的那块地方有不少地势险要的地方,但连不成大块,难以供养此地逃难百姓;地势平坦的地方又易攻难守,垦荒容易,守成困难。但是后来我发现逃难过来的有很多蜀锦织工,茶工和漆工。”我顿了顿,“所以,我让他们在山阴处种茶,山上伐木做器具,种桑养蚕。然后拿到楪榆卖,从越嶲买粮。我们喝香茗只当雅兴,他们那边以茶为汤,不过也是,老吃牛羊肉,也没啥其他果蔬,不喝点茶,久了又腻又上火。”
“那你还可以帮他们在羌人那里找到买家,更好结盟,自从蜀郡失陷,羌人基本断了茶帛等物,绢绸尚不打紧,这茶确是重要,我这里都开始种了。”
“诚如此,我这一路就是把各家位置标好,让人送了回去,让他们把这商路通上,取代故往蜀郡之商路。这董贼所骁勇,却不懂民生,天也该他绝。所以,我把葛凉他们就留在那一片山中了,和楪榆、罗平互成犄角,遥相拱卫。”
“我也是想着老大以前从祁连山迁徙过来,和羌人尚友好相处,才让他想法和羌人媾和。”
我们两个立刻什么新奇好玩的故事都不说,直接聊一路各羌的情况,谁能为我等所用,谁摇摆不定。有一点共识我们还是有的,如若天下太平,则时间越拖对外面的我们越有利,以天下击一州,越久则一州相较益弱。然天下不平,稍有异动,便可能天下大乱,则益州之贼即为奇货可居,可乘乱而出,也可左右逢源。何况他已有眼线在外,诸般消息似乎都能知晓。
对此,老二不客气地指着我的鼻子:“你能往来无恙,则贼便能通行无忌。若不乘早剿灭,天下大乱之时,此贼出则必成大祸,若如此,此皆汝之罪。”
他顿了顿,悠悠叹口气:“我重兵皆在此和汉中,余皆在北疆,秦之都临泾实空城也。”
“临泾紧靠司隶,应不妨事。”
“你可知,我为何将都城设在那里?”子玉顿一下继续道:“就是我考虑到这里的危险,这里防羌容易,倘董贼自此出,我若奈何?我和公主迁过来,说是为了热汤,其实不就是为了帮你看着这里。汉中那里有文和文实,当无碍。这里是我在替你守!”
“哥,弟知错了。”我觉得认错比较好。
“其实你也没啥错。”语气转得很快,依然是那种淡淡的:“你过来时没看见破羌都改名了?”
“不知道,我绕着走的,我知道那个地方的名字,怕我们手下听到破羌二字心中不忿。”
“算你聪明,我早改了,叫和羌了。你看不看邸报啊?”语气又横了起来。
“我可能已经西行了,没看到,我就没怎么着家,大部分时间在路上。”我觉得我还算理直气壮。
“一路临羌,安夷,和羌三处设关。金城是最后一道防线。此处往下便开阔起来,再难扼守,董贼多铁骑,一日几百里,若这里都陷落了,整个凉州便任其肆虐了。”
“大哥怎么娶了三个羌人女子?还是三姐妹。”
子玉忽然正色与我说道:“有些羌人婚俗颇怪,以三为界,若儿男少于三人,则可分别娶妻,若多于三人则共娶一女,且以女为尊,反之亦然。兄长夜投先零羌一部,羌人好客,好酒好食招待,因其部众勇士,其酋有三女未嫁,只因其巫言将有一英雄,能胜族中神牛,可托付以女。兄长酒酣,慨然应羌酋领之请,竟制服此神牛,酋心大悦,则嫁三女于兄。后则兄往来羌间,再无妨碍。只羌人之间互有仇隙,尚需兄长往来斡旋,共御董贼。若事终成,则吾可回临泾,以助子实不时之需。”
“兄之大事,竟又是酒后之妄举所致?”
“然也,且与兄实言相告,彼女苏梅之事,是否因弟之故?”
“恐非也。”
“此恐有待商榷。”
“然也。”
“你们还能不能好好说话?”熟悉的声音再次想起,公主啃着个苹果独自一人施施然又飘回了场上。
“大多羌人部落里都有因各种事情避难的汉人,我来之时又是一个从那边故往逃脱的羌人奴隶带路,所以一路都无妨碍。只是快到那个奴隶原来的部族时,那个向导不愿继续前行了。我便给他钱,让他把我一路画好的地图以及各家需要我们汉人的东西标注好,让他带回去,方便葛凉派遣商队。”
“你如此信任他?”
“嗯,相处一阵,他挺忠厚的。我又没有亏待他。我给他的东西对他自己其实没什么用,他认得路。”
“嗯,子睿倒没怎么信错人。”
“那没有向导,你怎么办?”
“哥看到过我身边有羌人护卫,我在之前有个部落买了个奴隶。他虽然没出过门,但会说羌话,而且知道北面的部族是谁。”
“你倒是会做准备。”
“其实,我买他是因为他不甘于做奴隶。”我很陈恳的说:“故往羌人之间仇杀,会劫掠对方做奴隶,若有一个部族很大,很可能它就是消灭掉周边以前的小部落的。很多奴隶就是这么来的。这些被抓的人大多也会认命,甘心为奴。但那个却不是,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对自由的渴望。所以我要买他。就如我在另一家就碰到一个捆在石头上示众的奴隶,说跑了被抓回来的。实话说,西羌地草场宽阔,与天相接,无遮无蔽,很难逃脱。他却宁死都不愿意做奴隶,也想学那个向导一样跑出来,跑到我汉人疆界里。不过他没那么好运,我那个向导说碰到连续十数日风雪跑出来的,脚印都给淹没了,自己还侥幸没被冻死才跑出来的。他却不走运,没几日就被抓回来了。说等主人睡醒,召集其他奴隶,当众砍掉他的脚以儆效尤。我用十几块茶饼把他换来的。离开他那个部落,我就想放走他,让他去寻他的自由。他也憨厚,感我之恩,就一直跟着我了。我便让他跟着作了随从。另外几个也大多是类似理由。”
“我家子睿就是这般好心人。那你不如就认了苏梅那孩子,反正你也领了好几个和你没关系的了。”
“可苏梅是想嫁给老四的。”
“弟妹可是幽州宗族家小姐。那箭法据说也是很好的,你就不怕他家每日捉对厮杀,在你宫城里弄出血案。”
“那也是老四的事情,我不管。”
“那孩子怎么办?”
“我和葛凉说过,等孩子出来,看像谁,谁就认下来。把孩子收养了,那错我就不追究了,至于苏梅追不追究,我不过问了。如果谁都不像,只像苏梅,那应该就是哀牢夷的人犯的错。我们官家就把这孩子养起来,不拖累到苏梅。自然按苏梅的脾性肯定会认这孩子。哎,等一阵再说吧,总会有转机的。”
事情继续转到我这边,我的随从队伍倒是慢慢大了起来,这开支就大了,此处又不用我汉人钱币。所幸,我马身上倒还算有颇多羌人首领想要的东西,我常送些,他们给点回礼,便够我们一路开销。
“然后我就在大嫂娘家碰到大哥了,不过之前,我也放倒了一头所谓神牛。如果才入羌地,我肯定不行,上去的最初几日,头痛气短,幸得那个向导说这是正常的。后来慢慢好起来,也适应了当地水土。在他们撺掇下,我不明就里地下了场,费尽全力才掰赢了那头牛。然后大哥就出现了,和他老丈人说,我就是他弟。”
“那他没把女儿嫁给你?”
“还好,大哥先去了,都归他了。大哥也是,非要让我这样忙了一番,才出来与我相认,不过倒是让那个渠首对我很是敬重亲热。”
“大哥也是用心良苦啊!”
“说真的,大哥胖了好多!”
“嗯,我会帮你转告他的。”
其实,在那边能在那样的一种情境下碰到大哥,我就开始觉得一切如同设好的局;再被二哥在这截住,又聊了这么久,不禁觉得有一个说不清的阴谋在等着我。似乎应该不算恶事,但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是在被算计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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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绸缪
“子玉,你有没有觉得子睿言语之间似乎有期待又有遗憾似的。”长公主这明显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了。
“呃,听来是有点那种意思。”当然我这位兄长也不是什么好人:“子睿啊,今晚要不要帮你安排个侍女侍寝。”
“多谢美意,我可不想给我们家添乱了。”
“姊姊呢保证不给你家添乱,这事我还做得了主,而且这还是母后的旨意,姊姊需得尽孝啊。”
“什么?”
“子玉奏请陛下等你过来与你一起走。回复准奏就顺带手谕交代了这个,还说,若有后,也不消给子睿送去,直接送宫里,由母后负责养大。”
我不禁摇摇头。当人老娘和当人老婆的心态就是不一样。
“洗完我就好好休息吧。那种事情我确实无甚兴趣。”坦率的说,我是伪君子,其实心动了。我觉得自己这个岁数就是按耐不住地想那些事情。但和夫人们感情越深,我就越想对其他女子敬而远之。若真有此心,我也不必如此决绝对她了。她当有其自己的幸福,而我不配予其此。而我确实亏欠两位夫人太多,这种事情能不要有就不要再有了。
“不过今晚子睿不能立刻休息,我已安排,弟需陪我一起款待当地官员名流士绅。汝也知需将弟既至之消息放出,好让大哥安全归来。”言语间毫无商量的意思,不过合情合理。
“可我真的啥合适穿的衣服都没有啊,入羌境前我就把所有正装全丢下了,我左衽髻发这么混搭,合适么?”我也知道照做比较好,但这里确实还是有困难的。
池边一貌似闲散的美男子,不屑地拍了几下手:“此事我会未想到?”少时,有人将衣服盛于木盘中置于汤池之边。
他也不解释盘中衣服的种种,直接介绍种种背景:“金城一直未曾被羌人所破,民风桀骜而尚武,此地酒宴便多爱谈战场之事。弟也是海内闻名的英雄,故往故事多有流传,应有很多公子小姐想向子睿询问其间种种。”
我颇有些无奈:“未入沙场者,空谈厮杀之趣,久逢战阵者,闻鼓亦先心惊。”
竟有两声叹息应和。
忽有人来报:“昨夜有蜀郡人马来投于临羌,秦将军已先暂行安置,便命卑将来报,请主公定夺!”
旁边池内之人兀自出神,只让来人先退,容他想想。
“为何不问是否携了家眷?”待人一走,我直接发问。
“家眷也可以作假,你以为只有你家有女将?”此主公仍自出神,不过回答合情合理。
忽然他嘴一抿,这习惯意味这位兄台拿定了主意,至于什么主意,一时还没法看出来。他站起身,很是利落地裹上罩袍,然后指着我:“快点起身,准备赴宴。”
我指了自己头发:“弟可无法如此之快。”
“无妨,如几年前一般扎于脑后便是,本是狂且,何充斯文君子。”
“夫君唐突,我命人来帮子睿束发便是。”还是长公主良心未泯。
少时便有人帮我梳篦头发,不过到束发时,又换作我发呆,倒是在旁的长公主还与我说两句,二哥便再未出现。
“弟在思索来人是否诈降?”
“非也。”我也想通了,以秦校尉的眼光,这么报,应该这支队伍问题不大,就算诈降也是那种很好控制住的。而且二哥的语气中也不是担心诈降他们危险的意思。
“那在想什么?”
“我在担心葛凉他们,他们被我抛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周边势力敌我混沌,错综复杂。哎,若不是苏梅的身子……唉,我真不该把他们一起抛在那里。”此番战事一旦起来,董贼纵使被灭,也多半会有残军逃遁,显然南边那种鱼龙混杂的局面是很好的委身之所,为了活命,他们会无所不用其极,纵使没有这些残军进去捣乱,失去了北部共同的威胁,益南各股势力之间未免就会延续故往的故事了。
“你便当对弈时留一枚闲子于敌人腹地边角,或与日后有奇用。董贼在时,只需在其正面持续施压,使其无论有否有先手,都无心后顾。董贼若不在了,他们毕竟是属我汉室之属,非泛泛地方豪强,轻易无人敢对其动手。”
我竟有醍醐灌顶之感,不免惊诧:“未想姊姊竟有这番眼光,弟实自愧不如。”
其实长公主初听到这句,还是很得意的,不过片刻后又正色装深沉:“其实我也是听子玉和我说过很多事情才明白这些道理的。哦,忽有所忆,当告于弟,不过你一路而来也应该知晓了。汉中那边仲夏时有董贼手下来投。还是董贼近侍,因事得罪了李儒,无法容身逃了出来。因为他的缘故,我们才知道这个秘密。当年董贼本不是为了打荆州,本就意在益州,这都是他手下那个叫李儒的主意。说荆州虽富,然黄巾之乱时未受其乱,又尽收黄巾精锐,加之河流纵横,西北铁骑,恐陷其中,不能自拔,莫若声东击西,以取荆州之名,以图益州,以益州为后院,汉中为门户,以待天下大乱之时,进可图京畿,退亦可保自身之力。本自先大张旗鼓打下汉中,待荆州军撤回死守荆襄一线时,却立刻进入益州。未想先被你在汉中挫了锐气,然后忽然后撤,令其不明荆州军之谋,恐时日一久,益州有所察觉,故大军尽快入蜀。却又被你断了后路,还尽夺其辎重。致使今日董贼只能困守蜀中,而不能坐拥全益之地。而令他们更万万没想到的是,益州之民往昔虽以好悠闲散漫于世,真逢强敌时却顽强得紧,现在蜀中各地还有颇多义军,不时打击董贼。令其困顿其中,欲自拔又不得。董贼之谋划不可谓不精细,考虑不可谓不周全,但却被你顺势而引,当他们为冲破你的拦阻而辛苦入川而狂喜时,却被你剿灭了后面的辎重,还封了他可能出来的所有道路。所以,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如何便是如何的。某个故往你不经意布下的事情,其走势往往连你自己都想不到的。因为别人可能想得和你不一样,你们各自的想法和你们所为却能将事情往你们都未曾考虑的方向去了。”
听完兀自发呆,虽然已经知道了这一切,但心头还是会想着这过往之事。董贼派了那样一个使节,本就是为了激怒我,而且相当于昭告天下,欲与我一战,以懈蜀中人之警觉。而我带领大军去汉中迎敌,更是让所有人都认为我们将在此处决战,然后一个让路,一个跑路,简直就是各取所需,宛如一起当了回滑稽倡优。只是,这却让作为倡优的自己开心不起来,因为坑害蜀中百姓的,算到底,除了必将覆灭的董贼,也还有这台面上另一个正角:我。
不再多言,只管整衣冠冕,颇为奇怪的是,他们还给我上半身裹了身不错的皮甲,说是符合我的形象。但说是符合形象,却又在外又给我套了件长袍,不过这一番果然显得我雄壮异常,虚荣心未泯的我便欣然接受了。忽然发现似乎前一刻还和我谈话的长公主早不知了去向,也不便询问。
随即被人径直往另一处引,不时便到一宴席大厅。子玉早在上面招呼,旁边隔出一个单席,以重纱为帘,公主不知怎么赶到我的前面,在内里已然端坐。在座宾朋与我一番行礼,我自一番礼节走过,在下面首席安坐。此下觥筹交错,不得休息。
一路已很是疲乏,这场面上还得做足,便更累了。可这里既须给二哥面子,也得造势,昭告我已安全,董贼便没了狙杀的首要目标,大哥也方便安全回来了。
这里民风甚是骠悍,男女多尚武,有自荐舞剑者,或有相让而演射术者,皆非雒阳那些纨绔席间空有其表的嬉戏可比,一招一式多有可赞之处。过了一阵,让内心里还是粗人的我精神了起来。
自忖自己剑术招法实在粗鄙,无可表现,便未去献丑。实在盛情,便取了自己的弓来。这阵在野外时日多,倒是每日都有得操练,有时想要吃点新鲜的肉,就得自己动手,往日看过老四的神技,一路跟着练练,自己毕竟也有些底子,时日一长也小有所成。
以指肚在箭壶中夹箭羽,提起几支,忽张弓,架起一箭,指尖使力,即发。其下,再拉弓,手指搓起一箭,少时连发五矢。前四矢簇于靶心,最后一箭张了满弓,硬生生震断前四箭。心中得意,面上却似什么都没做,将弓托于侍从收好,便向诸人拱手相谢。一起身间忽见靶后闪出几条黑影,取出弓弩就朝我们射来,我赶紧拉倒身边正与我相贺的一老者一少女,用左手接住往二哥射去之箭,右手打飞射向公主之弩矢,却用胸脯硬捱了一箭。
知道衣服里面有甲,自己也没第三只手,便只能这样了。
感觉未受什么伤。心中忽然觉得这是二哥已经预料的。可二哥把公主扯在里面,这玩得就比我都大了。
场面虽然有变,但却不慌乱。尤以被我拉到的少女看到自己无伤,忽然站起,一声:一起抓刺客。其实也不需她喊,余光已看到两边幕后涌出很多士兵,少时便将刺客拿下。
不过我还是很惊异地看着这少女,这少女很是洒脱利落,颇有政嫂,苏梅等人风范。她还惊诧地转脸看我:“我还道是自己被射中,那一刻只觉得身子没了掌握,生生倒地。”那老者也无事般站起:“小妮,侯爷那是救你,多谢越侯救命之恩。您不妨事吧。”
“刺客以小弩短矢,虽疾,却无甚劲力,射不深邃。锦厚未尝透也。”我随手拔出便扔了出去。
刺客被格毙三人,生俘者尚有十数人,有男有女,无言桀骜而立,只能先行押下。随即散席。
我赶紧去公主那里请安。却未想出来一陌生女子,脸形与公主相像,但高鼻深目,颇似大哥族中女将。
二哥闲散地褪去长袍。里面也是厚锦皮甲。笑着看着我:知道你能打,未想你临场应变也如此快。
“身临多次战阵,还没死,就练出来了,不过长公主姊姊估计舍不得让兄长练。好吧……兄长何时计划好的?”显然这场上是被二哥这厮算计其中了,不过他也一直和我一起倒不算不仗义。
“早发觉董贼派人欲暗害与你我兄弟。与其日夜防范,莫若放个破绽引其出来,你来便是最好的理由。他们既想杀我,亦想害你,我再放出明日你便带兵走的消息,此间宴席又是个大场面,喧闹间自然而然放松了戒备,他们安能不冒险而来?这席间颇多我安插之勇士。其他也多本地骁勇军旅之属。这种圈套都要来,他们也是蛮拼的。”
你最后这话和谁学的,何地方言。
思来想去不得而知也,或为四弟。子睿之箭术,颇有些四弟的神技之影了。
嗯,一路需靠这个才能吃上好的,自然练习多了。不过刚才那位少女却是很是潇洒从容,处乱不进,不知可有许配人家。
弟有意之?
非也,可许以重臣之后,良将之资。
弟可有属意。
本地令可也。
你如何知本地令为贤能之人。
敌或将至,而民心安然。兄可安然沐汤,与弟谈笑风生而不忧,此守土官长之功也。
子睿实当其名也。姜冏此人,弟可记得?
哦,昔年于布衣中征辟,曾有一面之交。今已为金城令乎?
然。非但如此,我还令其暂领整个金城郡了。
这般年轻才俊竟还未婚配?
嗯,将他调到此处,一直忙于政事,无暇顾及。我也正有此意,既然弟想到了,此番战事……
二哥忽然笑了,看了看我。我不是傻瓜:“战事。”
本来准备明日告知弟的,现下直接告诉你吧,你想今日为何会有人来投我,我又为何如此思忖良久?
因有一战将临了?
然也。这才是我不能离开的原因。
你确信这场大战将临么?
他点点头:而且……是我促成的。为此我邀了很多人,还邀来了你。
那圣旨是你建议发的。
嗯,本来没打算叫你,但你去益州之南之事我已知晓,便想着招你过来,既然你了解了一番益州情势,叫你来便正好。
你有多少兵力。
荆州并州凉州之军我都借了,大哥不会回来了,他会带着羌军直接断董贼后路。
董贼要出来?
嗯,大哥那婚不是白结的,羌人会放董贼出来,这场仗,是让董贼走我们给他规划好的路。当然,他们放不放董贼回去,就随他们喜好了。
董贼怎么会听你的话。
我把你打汉中之战的消息放了出去。
哪又怎样?
你应该知道羌人之地与益州之间有一条遍布池沼之路,不熟悉的人贸然经过,常陷人于其中,顷刻被吞。
听说过,所以我是走羌地过来的。当初我们也没打算堵那条路。只是在出来的几个山口设了哨卡。
是的,我让人把你怎么打汉中那仗的添油加醋地传了进去。
你是说,让他们在冬天池沼皆冻实成冰时自己出来?为何如此?此间弟有两点不明,第一,你如何知道他愿意出来与我们决战,他们必然知道我们想着和他们决战;第二,你如何确定他一定走这条路。
我在几条细径上构筑坚固堡垒,却独独在一个宽阔的山谷口未做任何防御措施。只需一个斥候便能看到。
你这破绽太假。
如何假,谁都知道那条路大军难以行进。那些小道却通向羌境,我防羌人总不为过吧。话说这条路,纵使精骑,欲出亦须月余。但若草沼上冻硬实,又无风雪阻碍,轻骑却只需数日,而此间之道一年间只九十月间里十数日有此天时地利,再过半月便要整冬的风雪漫道了。贼有耳目于外,我自有斥候于内,董卓大军约一个月前已开始准备,而且为掩人耳目,已有数支军队往南出发佯攻了。当然他们打算来我们这还是去羌人那里,就看他们的喜好了。不过只要他不傻,他应该会来找我们的晦气。
我也同意他的意见,不过我却更担心我在南方的那些兄弟包括姐妹。
二哥打断了我的思绪:弟明日去安抚降军,与他们言明厉害,这次我不管他是否真降,反正此番与董贼之战,真降我也不需他们,假降我也不顾忌他们。该怎么说,我相信你已有主意,即便现在没有,到时也会有的。之所用劳你亲自出马,就是他们若是出来探风声的,得让他们知道你在这。明日完成了,就引你去战场看看。再过半月,这仗就要打起来了。
虽夜色已深,公主大人得知前面消息赶紧前来看望我们,尤其听说我胸口中了一箭,尤为关心,查看无碍才安心。二哥明显有推卸责任,转移注意力之意,大赞我的箭法了得,已有老四的皮毛了。
看得出来,公主成功被误导。听完叙述也觉得我很了不起。
我只能诚实地表示,二哥其实说得对,我真的只有老四的皮毛。而且还是因为这段一直在野外为了吃得更好些,突击练出来的。其实想想老四能有那番神技,也是从小在北面的大森林里练出来的。射箭对于他来说,完全是安身立命之本。当然后来这小子用这个来谈情说爱,沾花惹草,显摆炫耀则是自然而然的。必须承认,他二哥和三哥对此竟都有些羡慕嫉妒恨。
在公主的要求下,我还又表演了一下手执数箭,快拉快射的技能。于是,公主大人很想见见这个所谓“皮毛”的原主人了。
我认为这个很简单,以后肯定有机会的。
那夜终能睡去,我只知数月来第一次感觉完全没有异味的床榻的各种舒适,看来我还是一个有些养尊处优的人。
第二日一睁眼我就看到了犀皮甲和上林铸的伪天狼,明显有人早有准备。不过我也心有准备,更无追问,顺便把头发随意扎了个马尾巴便穿上这套战甲。穿上尺寸还真差不多,就稍微大了点。这我还是与二哥说了,二哥答曰:你这趟累瘦了。还侧脸看了下我头发:看来你全明白了。
我笑而不言。
先去看望自己的几个新侍从,却听说有几位觉得床榻太平,屋里有股怪味而睡不好觉。对此,我竟无言以对。我让他们穿戴整齐随我一起带着一支骠骑,重走回头路。
这支军队明显特别为我准备,打着赵旗,上有狻猊纹,下有獬豸纹。问领头的还真是赵国来的,问谁领他们来的。答曰:虽之前便被严令不可对外人道,但对世子不应隐瞒,是钟尚书令。
我心中大定:董贼当灭。不过子圣兄现下却在何处?
路上我注意到附近山谷中隐约有烟雾,心中猜想当为操练或起伙的军营。虽天冷地硬,但路上留下的车辙印仍颇深,附近或有少许谷物洒落。
看来一场大战不可避免,我必将参与其中。心中却彻底安定了。
降将姓郭,虽精悍,但降卒都大多老弱,看起来不太像诈降,即便诈降在董贼的谋划中亦当是弃子。降因似乎也能解释得通,是他被剥夺了自己的本部兵马,还要当此番前锋,原因居然还和夷吾有关。自是夷吾为烈牙败于明孜,董贼本将他归于忠臣死士,未想最后竟听闻夷吾归顺于我,已从秦往越地而去了,其族叔郭汜自受他人诘难,汜言许是欲诛“谢贼”而故意为之。
看来他们都称我为“谢贼”,这小子说得也很自然。他倒一眼就确定我是他们口中“谢贼”,毕竟我的造型还是传说中的那样。于是说完“谢贼”就意识到失言,赶紧向我请罪。
我表示无妨,让他继续。经此一事,我倒确定他不是诈降,至少要选诈降也得找个小心谨慎的。他看着年岁不大,个子却很高,黑黝黝的脸上还有伤痕,还不止一条,显然多临战阵。相对来说,我的敌人们对我还是仁慈而有礼的,至少知道打人莫打脸,我脸上还没啥伤痕,都留在身上了。
自郭汜这样解释后,董贼便派人去联络郭旭。夷吾那时刚到越地不久,但也不愿再为董贼效命,不过他也不愿为难使者,便放走了他。不过使者不甘,又联络夷吾下面的人,下面的人确实心动了,这才有了那以后潭中山间夷吾营中的兵变。
我点点头,便开始了我的话头。
“你们辛苦了,此番战事将临。董军应不日将出,郭将军可与将士们宣布若愿归乡,便归乡。若愿从军,战后亦当有人来安排。”
“不需我们助阵么?疑我等诈降乎。”
“纵使君等愿,君手下亦多为年长者,则必在董军中有诸多亲熟,你等即来,董某人震怒之余,恐也会对诸位亲眷有所加害。况今天下正欲一同伐董,四方诸侯皆欲取益州一盏羹,故,董未必能出也。若未出,便是南边我军或西羌已入也。”后面我完全就是说大话的。我管他是否真降,反正不需要他,只是让他确信,我肯定不需要他帮忙。这也是二哥的意思。
“总之,为了郭将军及诸人及亲故之万全,此战你们便只管休整便是。待此战后,归乡寻亲,我等皆不问了。”
他竟给我跪下了:“多谢风云侯对我等的保全。”
我忽然感觉,他们似乎另有目的。不过出来看到那些业已衰弱的老卒与我们带着微笑地行礼,又让我觉得即便有什么目的,似乎也不是特别严重。
当然,如果真有目的,似乎这个姓郭的是唯一值得怀疑的嫌犯。或许之后让人看住他比较好。
那天离开降卒营,便和赵国军队分开,旋即被二哥安排人带我去视察战场,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快马跑了一日才到,当夜就只在狄道外的馆驿休息,并未入城。领我去的军官,还总有些歉疚,我却无妨。比我一路来的时候吃住都好多了,连我带的羌人也对一路吃住比较满意,认为屋里味道和床榻软硬都更好。
第二日天阴沉沉的,外面稍微亮了些就有人引我到了预定好的战场。这一看便心中不安了,快马在其间跑了半天,我更担心了。我的那几个羌人护卫们很奇怪,他们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战场,我只能说,这是董贼的不是我们的。
这个山谷过于宽阔,又没有设置什么防御营寨。再指望大哥一族用那种近乎自杀的方式克制骑兵,就算大哥愿意,董贼他们也定有准备。
即便胜利,我们也必然有巨大的牺牲。我很希望二哥另有布置,只是现在故意吓我。
结束了查看,回程也是一路快马加鞭,天就一直没晴朗起来,害的我的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快到金城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周边如我们去时一样并无市镇,自然,两日之内忽然冒出市镇也不现实。我满腹心事,随由引领我们的向导在金城北的一个驿站休息吃饭,这个驿站去时因为天时尚早,我们并未停歇。这个与前面的似乎不一样,宛若一个小堡垒,那天夜里依然是乌云罩顶,周边黑得紧,看不清地势,不过就着火光看驿内情势,似乎还存着不少粮食,都堆到了内院墙下。不过此间令不在,只有一个很是年少的驿丞在张罗。
吃着饭时,这个小驿丞就在旁侍立,少年的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稍稍填了些肚子,我也按不住好奇:“你多大了?”
“禀大人,十六。”还没到傅籍的岁数,但却和我入仕同样岁数。
“做驿丞多久了?呃,别一口一个禀告了,直接说吧。”
“好的,大人,已有半年了。”
“如何做了这个驿丞?”驿丞是个不入流的小吏,月入不过十斛,可能乡里还会分有田宅。不过寻常世家子弟就是在家吃老本也不会愿意做的,但普通百姓却又想做也不得。还记得在学堂老师还讲过的民爵那套,似乎已经早没人提及,百姓也不清楚自己的爵级,也不知道能做何用,看到这样的一个年轻小吏,着实让我有些兴趣。
“呃……年初王国之乱,家父罹难,官家怜惜我,便让我补了父亲的缺。”
“唉,我不该问的,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还有母亲,和妻子。”
“哦,你成婚了?”
“嗯,十五岁时候就成亲了,现在妻子已经怀了在下的骨肉,其实已经算有了孩子了。”少年的脸都显出光芒来了。几个羌人随从听得懂汉话,都呼哨起哄起来了,还敬酒以示意庆贺。
赶紧挥止,不过我看着这张稚气未脱的脸,心里居然也冒出一句:禽兽。
不过想来我十五的时候也还是一个只能跟着尚不知未来是自己夫人的银铃后面的懵懂小孩而已。
“驿馆令在何处?”
“最近公务繁忙,令十数日不得回家,昨日好容易告假回去洗沐,今日晚些可能就回来了。”
“那你这段时间就代理了?不能回家,令堂与夫人是否会介意。”
“家离此间不过数里,若着实因公事繁忙不能回家,她们也会来看我的。”小孩脸上都充满着光芒。令我竟有些羡慕。
若真是大治之日,或许我只能做一个小吏,但也只是做一个小吏便足够。吃穿度用已足,又不用背离乡土,更无虑官场变迁,及每日公事毕,便可安心回家陪伴父母妻儿,岂不令人羡慕。
忽然院外马蹄声大作,少时进来数人,领头的却是熟人。
“校尉,你如何来此?”
“越侯大人果然在此。”秦校尉与我拱手:“甲胄在身不便行礼。待我问一下此处官长,再来回话。”
“此驿驿丞可在?”
“秦将军,卑吏便是此处驿丞。”小孩从我们身后走转出,校尉应该是见过这个驿丞,没有对他的年少表现什么诧异。
“你近日便代行一切此间职守,若方便,接你家人一同进来暂住。”
“馆令出事了?”
“确如越侯大人所言,馆令在赶来此地的路上被人杀了,似乎死之前还被拷问了什么,身上有鞭笞的痕迹。”
“还烦请秦大人派人帮驿丞将家人护送前来。”校尉给了我面子,命人自驿站赶了辆车走,我凑近了一些:“驿馆令知道什么么?”
“他应该只知道此处囤积了些粮草辎重,其他就不清楚了,他说了什么我们也无从所知。”
“凶顽应该是发现什么风声了。认识馆令,显然就是盯过这里,发觉有所不对,此间虽是要道,却人烟稀少,听驿丞提及,他家在此附近,是否是此附近唯一聚落?”
“是的,馆令的家便在三十里外靠近金城的集镇里。”
“那便简单了,直接去驿丞家聚落去查,或许贼人还在,或者刚走。”
“难道我母亲竟有危险,还请越侯大人明言?”小驿丞有点着急了。
“别怕。天已经很冷了,斥候也是人,一天到晚在驿站外大道边侯着?吃的喝的哪来。我这一路,大道旁也无市镇,直通狄道,我终于意识到问题何在了,水!所以,其他可以将就,这个却没法。贼人也需在有水的地方住,此间大道旁只有小聚落而无大市镇,皆因水源有限,这些贼人也只能寓于此间聚落中。住金城,或者驿馆令家的集镇,也需每日三四十里跑来盯梢。此处往北四十里到金城,东南到陇西狄道有一百四十里,西南到陇西大夏也有一百二十里,其间只有很稀少的散落山间的小聚落,距离官道都甚远。而此间的驿丞家住的聚落里,他大肚子的夫人都能自己走来,显然那个聚落就是最好的落脚点。正好今年初有乱事,多有人家折了男丁,他家能补驿丞,自然应有地,靠老母孕妇耕作,实在不便。于是,雇农便是很好的隐藏身份的手段,而且现在偏巧也到农闲时间。在官道上被杀,刚被你们发现,定是今日才出的事。所以,或许他们现在已经跑了,那么查谁家少了人就可以,如果都不少,应该他们还在,在一群农夫中找一两个习惯杀人的应该很简单,而且,他们似乎有马。”
“为什么有马?是因为秦大人提到了鞭子么?可……”驿丞欲言又止。
“我知道咱们大汉驿站的规矩法度,但是我想着驿馆令还是会骑马回去的。”
驿丞有点不好意思,我也笑了:“三十里地,没有马确实有些够呛。”
“步行在官道上拦下疾驰的马,未免有些危险,而且未必能拦下,故而有此想法。而此间养马用马实数寻常,故而有此一想。”
“呃,越侯是否对此间情况太熟悉了些。”校尉频频点头后,忽然转面笑着对我说。
“昔年,汉中之战对董贼前,我已经把此间情形全摸过了,若不是这条路实在不适合走,天然成为汉羌之间的鸿沟,我可能也会去狄道那里设关隘的。”
“好,驿丞,就由你领路,查旺,你带人去查看一下。挨家挨户查有无人不在,若都在,查牲口棚里马脖子下面结霜的情况,马腿上温度……查验牲口你比我熟。”
校尉的副手应该也是个西羌人,汉人盔甲加羌人的毡帽,诺了一声便领人去了。
待得人一走,我立刻和校尉热乎聊了起来。天南地北,海阔天空。任小姐居然也有孕,不过秦校尉觉得孩子来的不是时候,马上就要大战,自己却没法陪着她。
说得我也叹了口气:“与我心有戚戚焉,不过此番战后,你便可回家了,我还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或许也就能回去看一下,下面不应该和君侯一同入川么?”
我看来是真笨了,经此提醒才意识到此番一战过后,自然应该一鼓作气入川彻底荡平董贼余孽,岂可半途而废。不过,归去之日更杳渺无期了。
不过如果为了更快的话,董贼于此羌道而来时,汉中那边文和文实那边便应该杀入蜀中了。但我觉得有二哥钟兄等人一起筹算,当比我所虑更为周到。
当然,其实我仍然担心的是主战场应战,我觉得没有必要非要在一个宽阔的地方与董贼接战。
我明白二哥一定是故意的,非要让我去看。
肯定不是让我现场想办法,哪怕当年的汉中大战,其实整个战局规划也是文栋兄等人早早设计好,只是让我装个幌子,这样即便有人要从我个名义上的主帅这里套战术,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或者,是想利用我的性格,银铃说过,其实什么我都藏不住,喜怒哀乐几乎都能立刻从我脸上看出来。我的装模作样只能骗骗不了解我的生人,稍微亲熟的朋友都是一目了然。
那我不妨继续保持这种愁眉不展的态度,而不是过一阵就没心没肺地想着:他们应该计划好了,不用我担心。
那夜我决定留在那里,其实这个驿站和南面前往狄道,我们换马和吃饭的几个驿站并不一样。那几个还就是普通的驿站,而这个确实不像驿站,甚至包括这个小驿丞。与其今日摸黑顶风回金城,说不准还被二哥又拉去什么场子,还不如在此间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好好看看这馆驿有什么蹊跷更好。
少年很担心,但又不便擅离职守,便显得有些魂不守舍。校尉过了一阵,觉得此间无事,决定去接应一下自己的副手,嘱托了一番小驿丞便离开了。
不过他们没走多久,这里又来一群人,领头的竟又是故人,但我居然需要花一阵功夫才辨认出来他,而他似乎花了更长时间。
“子实?”我惊讶地站了起来。
“子睿?”他惊讶地走了过来。
“你怎么黑得跟个猴似的?不是看你的兵器和块头都没认出你来。”我笑着。
“你怎么瘦得跟个猴似的?不是看你的兵器和块头都没认出你来。”他也笑着。
“你领西北长史才半年吧,咋就这样了?你怎么来这里?”
“你不是也就国了么?怎么也来这里了。”
他一身北狄装束,粗厚的毛皮裹着牛皮甲,胡子繁盛得没有任何修饰,若不是那支我也有的长枪,那还算熟悉的眉眼轮廓,还有少见的和我一般的大块头。真像是来打劫的悍匪。
“你最近都吃什么了?黑瘦黑瘦的,也就你这块头,加那个上林打造的假天狼,还有你这身黑甲。”他吃吃地继续笑着:“一定是子玉的主意,让你穿一身和传说中一模一样的,吓唬人。要不然就你现在这尖嘴猴腮的样子,真唬不了人。”
这人的性子也变了,以前子实至少还算个文雅的将军,现在完全就是个土匪:“驿令呢?不认得我了?兄弟们赶了一路饿了,还不赶紧给我们弄饭吃。”
“兄长是龙门之后,需得斯文,斯文。”
“哦,有道理……驿令呢?还不给老子快点!要不然军法办了你这厮。”
“不用军法,驿令已经死了。”
“哦,我去狄道时在此处还见过他,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了?”
“呃,可能是董贼的奸细所为。呃,兄长也去狄道了?”发现在现在的子实兄身边,我忽然显得文质彬彬许多了。
“嗯,是啊,两日前去的,乖乖个去,那是个厮杀的好地方,我越看越兴奋,便多耽搁一天,往里面多走了几十里看了看,这不才回来么?正午时我在山道上看着前面山脚下有些羌人在跑的样子,当时还觉得奇怪,原来是你们啊。不过要说啊,子玉这战场选得好,这半年我收敛了很多被大部族驱赶欺凌鲜卑和匈奴的小族,然后一直在操练骑兵。过个十数天,就能好好看看效果了。”他和我也不见外,也不嫌我脏,直接抢了我酒碗倒了酒就喝,还占了我的位,倒把我逼站在廊下。我那几位羌人随从,竟似乎被这个鲁莽大汉震慑住了,也可能是觉得我们关系匪浅,在旁只管看着我们,也没人打算帮我出头或撑场。
弟其实担心也在此,此对兄长有利,却也是董贼所长。而我其他士卒在此间并无优势。
子睿胆子愈发小了,我还记得你对那董贼的鸟使留的那句,具体啥词记不清了,大致便是:回去禀告时别忘了说,我是平安风云候。真是豪气,现在怂成这个蛋样。你怕什么,有哥在,骑兵我们都有,他长途奔袭,而我以逸待劳。你不给他这么个利好,他一定不来,或者转身就跑。而我的到来他定未算在内,要说,还得感谢你的那个奏议,否则,也没有现在我的出现,我带的绝对是我大汉最好的骑兵,我的那些兄弟大多都是从小光着屁股就坐在马上的。
你走了,若有人来袭,西北长史府当如何?
这个天,在大漠,能有个帐篷让你窝着就不错了,还有人会出来厮杀?这大雪漫道,不说他们到我这里要几十天,而且我们还有城可依,有险可守。此番还正好让我的兄弟们到南边暖和暖和,活动活动。免得这帮家伙们在长史府只能喝酒。说实话,酒都不够喝的了……其实在那住着,有点明白为啥他们总来我们这里抢了……唉,也不怪檀石槐之前鲜卑人自己内部没完没了的互相掐了,草场对他们太重要了。你那个义弟,若不是你去,现在怕早也成了林中枯骨,山中游魂了吧。
他难得深沉地叹了口气,又一口气干了一碗。
“怎么张罗给我兄弟们上饭的是个小孩。”他也注意到这个奇怪的地方。
我介绍了一番,包括他已经结婚甚至老婆都怀上的事情。
他却难得没说粗口,反倒一乐呵:“哦,你嫂子也有了?”
“玉儿妹子怀上了。”
“你别老妹子妹子的,小心老子揍你。”
“她就是我家妹子,你别看你现在看着横多了,兄弟我未必打不过你。”我在羌人随从前一直充着大英雄的形象,在自家兄弟前可不能怂了。反正得罪自家兄弟,也最多就是下顿多喝几盏的事情。
“哟吼,你个羊羔子跟哥横起来了是吧。”他撕了口肉在嘴中,手里还攥着个炖好的羊腿骨,立马站起,去旁边兵器架上挑了两条操练用的粗木棒。三口并作两口啃完羊腿上的肉,随意在身上擦了一下,然后才得空分出一根棍扔给我。
“来,跟哥练练,看你最近可有精进。”此名门之后一边还在大嚼口中肉,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
元礼大人如何摊上这么个孙子。
不过鉴于我带的是羌人,他带的是匈奴鲜卑人,场面气氛还是被大家烘托得很热烈,众人纷纷一手持碗喝酒,一手扯肉于嘴,还跟着呼哨叫好,一点不嫌事大。
我褪下甲胄外的外套。也不推辞,提棒而出。
不过我们没来得及分出胜负,事情就有了变化,原本我们也都留了力,没全力拼杀。只当是手痒玩玩。
当然我们两个长汉一旦打起来,场面看上去还是很唬人的,很多馆驿从人都未免被误伤而躲得远远看热闹,倒是我那几位羌人兄弟以及数位鲜卑匈奴勇士很是开心地一起跟着,我们斗在哪处,他们便呼哨雀跃地跟到哪处。
但是归来的校尉似乎被我们这个场面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但他还是俏皮地来了一句:是你们哪位攻下这里了?
第二百零六章 狄道之战
我一直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属于没心没肺的那类混账玩意。虽然我明白有了这种提醒意味着雒阳内已经有了某种苗头,甚至似乎父亲都很有可能保护不了我。但既然我还未必能活过这次恶战,那就暂时不用担心。我记得某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注:孔子。)实为至理名言,而我却是已知远虑,不屑近忧。
那天安顿好后,天还未黑,我居然没吃晚饭便伴着呜呜作响的风声特别香甜地睡了一觉,连个梦都无暇去做。
醒来后,天已大亮,稍作梳洗,去除才成型几日的发髻,在脑后扎紧,以布包好,盔甲一应穿戴整齐。取暖的火盆上还担着肉和饼,吃着肉有些硬,饼有些干——应该说非常干,都快重新烘回齑粉了,应是昨晚就放进来的一直热着的。不过这种时候也顾不得,就着火盆旁温了一夜的热水便全吃了。回头想想,从盆的形制来看,那水可能是给我洗涮用的。
其间竟无人来叨扰,只有一直不停的操练喊杀声和不时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的巡营脚步声伴着风声寒气一起透进账内。
出帐立刻有十数员将校穿戴整齐向我行礼,显然来得很早,而且一直肃立在侧,靠近领口盔甲上都附着一层白霜。一番喷云吐雾般自报家门,都是赵国来的,大多很年轻。从脸上似曾相识的兴奋劲或紧张来看,似乎都是没有打过仗的,一问果然如此。多是赵国新擢升的武官,还有一些地方县尉。领头的算是我的族兄,名唤申耽,原本是上庸西平之间的豪族,黄巾乱时,聚众自保。赵国新立,时值上庸和西平开始闹五斗米,难免与教众有些冲突,加之父亲邀请,便一起投了赵国。在赵国都晋阳(汉地名,今太原南)父亲的新设的亲军里领兵操练,因之前未经战事,只在过去与米众因为地盘问题有小规模械斗。此番请缨率军前来,既为积累军功,也为积攒战阵历练,希望之后能在北境常驻。他很有志气,也颇有统帅之能,对此间也较其他人熟悉。父亲倒算没选错领袖,他弟弟申仪也算个人物,其他也就文远之侄引起了些我的注意,不过他显然没有文远兄那般英雄。其余大多稚嫩,一问多数只是豪强大户之后,因饮食充足,多高大雄壮,字里行间能感受到他们都认定此次之行是来捡军功了,另外为能看到我这个活人感到兴奋,看来老爹对此战认识很清,也和他们透了底。
我没有多说其他话,环视一番,心道老二确实准备充分,便从旁边兵器架上取下一杆长槊,一柄环首长刀:“董贼多铁骑,重甲铁骑多持长槊,轻骑则多使环首长刀,冲锋之时多以重甲铁骑在前,轻骑在后。先以密集弓矢开路,接战则以长槊冲开阵线再将对手截成数段,轻骑贴身以长刀砍劈,异常锐利,诸卿不可轻敌。”
众人诺。
我可能越侯当得时间久了些,好像用错了称谓。
其实我也早就明白,这支军队只是助阵,不到追击之时,他们估计连董贼衣袂都碰不上。父亲也清楚,所以此番派他们过来只是积军功,见世面的。当然也是要给雒阳那边看,显示忠心和灭贼的心态的。
但即便明白这个,还是要和他们讲这些。第一,这个我能讲;第二,他们多这份经验,以后也有用;第三,他们多数还是很有雄心壮志,很想有所作为的,这种心态是好的,应该保护。而不是直接给他们兜头一盆冷水。最重要的一点,他们大多非常崇敬我,因我过往的种种。
所以,很快我就做了一件相对熟悉的事情:和他们依次单打独斗,不过没用自己熟悉的兵器,先用长槊,后用环首刀。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就是轻了点,不太称手。但至少让自己暖和了不少,天冷得是有点够呛。
一番操练完,收获一通对我武艺的赞誉,不过觉得主要是冲着我的力气去的,那俩兵器,也就槊既像棒又像枪,还好摆弄,环首刀就稍微难归类了,除了砍杀也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招数,我使用起来也自觉不得其法。只能先与他们对阵,让他们再琢磨一下这两件兵器的,再去赶紧操练带来的士兵,虽已将临阵,稍作准备终究比不准备要好,哪怕最终不用他们上阵。
安顿他们已经半天过去,草草与众将校一起用完饭。不出意外的是,他们对我的饭量的崇敬不亚于对我的武艺及经历,甚至我带的几个对我毕恭毕敬的羌人随从都能让他们感慨一番,一群没见过世面的雏。风小了些,命人牵来一匹马,直接骑上,便在营内开始寻找我所希望见到的东西,其间少不得被数次盘问,虽然都被放行了,但还是被耽误了不少时间。这里山间东西相距三里多地,说长不长,说宽不宽,营中间有一个稍高的土坡,显然中军大帐被设置在这里。汉字,秦字,楚字大旗并列着实令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喜感。相对来说赵和越的一起飘动就明显有很强的亲戚关系,还透露出一种远道而来的气息。当然还有些动物的旗帜,这应该是西北长史府那野人的。
我继续在营中奔跑,果然看到了子实兄的训练,西北长史府的骑兵果然彪悍,这干夹杂鲜卑匈奴羌人的骑兵队伍,操练起来就如我吃饭一样:风卷残云,绝不拖泥带水。
似乎还看到纯羌人的队伍,不知为何或者说如何请了他们。不过想着汉中那个缀满金环的耳朵,和董贼有仇的羌人应是有的,但子玉兄如何能指挥得了他们,羌人作战勇敢不假,可他们若不听指挥只顾冲杀。在右路乱了阵脚,漏出个口子如何是好。
不过还是有收获,果然给我看到了中央土堆后面营寨中一个个被包裹严实的战车,以及正在摆弄收拾箭矢的大批弓弩兵。最后,我怀着恶趣味又跑到战阵最前,果然,一群穿着大哥那一族衣服的人,正在那操练着曾在汉中拌马的阵法。
“太假。”我毫无顾忌地笑骂道。
拨转马头,这一番虽有些延误,但日色尚早,边去寻师父。
师父有些顽皮,早早发现了我,给我头盔上扎了一箭,我虽然现下箭艺有所小成,但也绝计不敢拿人这般开玩笑,也就师父烈牙只当射箭如吃饭喝水一般才行的。为了先惹他开心,我没躲,只管过去表示抗议。他嫌我手脚不如往日麻利,为了方一下他,我便实说我故意让他开心的。
这实话说得好,师父又来劲了。
这一番打斗完,晚上自然又能在呜咽不停的冷风中睡个好觉了。
第二日,我又寻衅找子实陪我打了一天。
休息时,子实看着我,笑个不停:“果然是要打仗了,那个傻子睿没了,平安风云候回来了!”
第三日,去自己营中检验这几日操练成果。
当然又陪我的麾下将士们打了一天。
次日,吃饱就睡,睡醒就吃,养精蓄锐。
再次日,探马来报,对方前锋已到。我军大营内未有大动。不过赵军内有些群情激奋,按捺下他们,又安然继续吃睡一日。
是夜,对方组织了夜袭,被我们弓弩射了回去,动静挺大,我手下有几个雏跑到我这里紧张兮兮问我如何应对,被我赶回去睡觉。董贼军队果然还是很值得钦佩,这是二哥选好的战场,自然是对我们有利,他们长途奔袭还能这样组织侦查,真是了不起。
天亮后才发现,两边山上也散布几处营垒,昨日我记得那里有树木遮蔽,现在都推倒了,想来经过昨夜的相互试探,大家彼此之间也都熟络,也不用遮掩了。
我第二次去了中军大帐,二哥没有意外,他倒是说了和子实类似的话:“嗯,平安风云候来了!”
“赵军来的都是稚雏,只能助阵不能在前面折锐气。”我很是老成的用军队的话语说道:“还有我记得狄道的东南,应该还有一座城,为何弃了。”
我曾有一张地图,银铃很早之前给我的,曾经无事时便看,想象着自己在各处如何杀敌。本来想不起来,前几日很累,很早便睡了,这两日休息过来,看着自己帐内的地图,总觉得狄道(注:今临洮县)的东南应该是有一个叫安故(注:汉置,在今甘肃临洮南,东汉末废,后面的解释是为了剧情提出的一种猜测)的城,就沿着这条谷道过去。
“当年董卓南侵之际,早将它毁了,房屋尽皆烧毁,水井都被堆满了尸体,我们没重建它,只是安葬了死难百姓,那城就如坟冢留给他们,他们自己做的恶,让他们自己收拾去。而且,前两年这里有过大震,自此后,此条原本水量颇丰的洮水改道了,此段河道就干涸了,自然也没人会愿意回到这里,连狄道的百姓都迁走不少,大半个城都荒废了。不过倒省得我们安置,辎重等营地便设于城中,伤兵也会运回那里。”
“好,明白了,那我去吃饭。安故将会是一个很好的坟冢,百姓之冤可雪也。另外,我注意到子实营地旁有羌人,谁指挥?”
“紧张什么……他们听我的号令,也是来助阵的。”
“羌人勇猛我不怀疑,不过,他们有时有点冲动,有时不太好控制。”对此我确实印象深刻,作为敌人和战友作战数次后,我对他们相当自由散漫又不乏勇气的打法心有余悸,怪不得各种典籍记载中只要描述他们的对手是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他们便必败。不过看过他们生活的环境就知道了,在那样的环境久了,人的心思应该会很简单。若论平日过活,当是很快乐的,若论上战场,还碰上一支强硬的对手,便注定要倒霉。
“所以,我打算让赵军为其后队。吃完饭,听鼓声号令,你就领人开拔过去。”
“呃,我以为我是作为兄长中军的后军呢?”
“你想什么好事呢?而且应该是你平安风云候说的话么!”
“若天下有乱,北境樊篱必须坚固。而且,此处谷地虽宽,七万人若不能迅速击溃,场面陷入僵持,以董贼军的实力,便够我们啃很久的,我的那帮雏撑不住的,到时候右边给你撕开个大口子,你让谁来堵。”
“那你得到第一线来。我让赵军到我中军后面。”
“我如果到第一线,倒是可以让赵军在羌军之后。”
“你还真够不要脸的!”子玉兄一脸嫌弃地笑道。要说这两种表情能如此完美地叠加在一张脸上,还是蛮有难度的。
不过我和二哥看法倒是一致的。这么多年的战阵,尤其第一次上战场就经历了陈仓之战之险还没命丧黄泉,面临今天的局势,这点不要脸的自信应该还是有的。
“你去羌军之前吧,带着你的羌人护卫。放心吧,她在后面狄道城内,那城虽然荒了大半,但是还能住人。”他不知道为啥非要和我这个,倒省得我拐弯抹角问了。
出来骑马在坡上往北望,狄道城近在咫尺,炊烟与旌旗在风中一起搅动。或许城中某一个角落里,一座安静的废园中,伊人将自己刚写出的诗句晒在一路的廊中椽子上,口中低吟轻歌,和我共沐夕阳余晖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
冬天的狄道呼啸的西北风带来千里之外大漠的寒冷,山梁谷底,目所能及,凄凉萧瑟,没有比这个季节更适合厮杀了。
大战前的清晨,天上吹来了雪花,军营的庖厨们却很早就起身了。为了应对今早的厮杀,他们决定用肉汤煨燉豆菽,佐以姜和茱萸。配着富有嚼劲的面饼,富有凉州特色的当地美食会让来自各地的将士们能在几个时辰内驱除寒意,充满力量。虽然行军锅中拿出的面饼很快会变凉,也会影响口感,但是滚热的肉汤会让每个人都能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清晨有一份更好的心情。哪怕自己未必能活过今日。
相对于并州将士喜欢一口汤一口饼的吃法,惯于食用稻米的荆州士兵逐渐摸索出拿着饼蘸着汤吃,而早习惯了这种天气的本地凉州勇士们更喜欢撕碎饼泡汤的家常吃法。
羊肉本身的膻味在姜和茱萸的烹煮下发生了神奇的改变,配合炖烂的豆菽,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几十口大鼎在西北风的帮助下,正将多余的肉汤香气顺着宽谷送向不远的南方的敌阵。
这是安静而鸡贼的秦侯给远道而来的董贼一种心灵的慰藉和馈赠。
羌人似乎早知我名,想来倒也可能,我在羌地很多酋帅都知道我的名字,自然是挂着“平安风云侯”的。有关我的两件事情:败董卓,救陈仓。后来多了一件:胜神牛。他们多是靠些像跳傩唱曲的人来传这些故事,然后在本地大人的宴席间再流传。他们本身并无文字,靠近汉人的多以汉文记述。但他们的典籍基本看不懂,问题就在很多词是以字谐其羌语之词音记述,加之我带了几个羌人随从,闲来无事问的结果就是学会了些羌语。
当然我和他们说话是夹杂着羌语的汉话。因为整段说出羌话有些困难,另外他们确实基本都懂汉文,我和那边各部酋帅基本都以各种口音的汉话交流,并无障碍。之所以要用羌语自然是要拉近关系。
我的意思大致就是:攻我会在最前,退我会在最后,只望诸位听我指挥。
我知道他们会答应我。
原因就是他们来自数个部落,通常彼此之间以往因争夺草场都会有仇隙,往往一起对外开打之前还需举办一个“解仇”的仪式,但基本用处不大。有时只是一起凑到战场上就很不错了,开打后一旦不顺遂,便互相抛弃,甚而提前逃回去抄劫别家妇孺牛羊更是常事。使得有些羌人部族都是携家带口放着牛羊一起去打仗的。所以,听我的,比听他们几个头头脑脑商量出来的,各部族更好接受,而且一支听指挥的羌军是非常锐利的,够董贼受的。他们重英雄,恬不知耻的自夸一句,我貌似在他们心中还算一个大英雄,尤其是在我的几位羌人随从毕恭毕敬地向各位头领宣传了我徒手掰赢神牛事件后,就更算了。其实,那只是头小牛,大哥帮我提前安排的,特意让我显神威的。之所以知道这个事情是因为私下他和我吹嘘自己掰赢了头成年的,相对于听他醉话,我更惊讶于他的体型,要说这几年,大哥胖得是有点肆无忌惮。以至于我特有兴趣去捧一下他的肚子,又觉得好像不是特别有礼貌,尤其是他知道我两位夫人现在都快生了的时候。
其实女人怀孩子后那个肚子还是很紧实的,毕竟里面有小朋友。大哥那个走快点看着都有点晃,想来手感应该相当软糯。不过为了保护他已有的和我刚被树立的英雄形象,我只能按下这个恶趣味。
当然英雄就得有一个英雄的样子。于是,我只能在寒风中伫立在阵前,而不能窝在帐内等待战鼓响起,有一条至理名言当写入此战历史供后人铭记:天气太冷或风太大都不适合装英雄,更何况是天气太冷且风太大,居然雪还慢慢下大了。
又过片刻,等校尉那个羌人副将来传中军军令时,各部大人们已恭敬以“诺”应之,看得出来,查旺略有些惊奇。
其实主要是这段时间尽和羌人打交道了,对他们比较熟悉而已。他们其实很单纯,故往很多汉人逃难者他们都能接纳,来往过路人进来,他们也会当贵客热情接待。只是他们所处环境确实太恶劣了,天公一不作美,整个部族便有危险,各部族之间便少不了争斗,也苦了他们了。
不过他们有些部族的婚俗着实有些奇怪,不过按照这个婚俗,我倒确实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佩儿和银铃,甚至顺走她的两个妹妹的。
嗯,我好像有点邪恶了,还是回神准备战事吧。
董贼的军队被那香味应该熏得有些军心浮动,不过贼首应该还很清醒,不时有斥候探马在战场上逡巡,查探虚实,还不时射根红箭入我军营垒,老二不是笨蛋或饭桶,也派人去抓,但派的却不是笨蛋就是饭桶,居然驱不走也追不上。
我总觉得他是故意的,看得我这边羌人有些不服气,想要去。我挥止了他们,想着老二想要如何。
忽然看到我赵字和越字大旗,甚至不知道从哪又冒出一张平安风云候的旌旗都被送了过来。我感受到了老二深深的恶意。
他是故意的。
想了一下羌军所处位置,忽然觉得挺好,他想得还真多。
当下取弓策马上前,想都不想,瞅得一贼往东背西而去。立时张弓搭箭对其后心一箭射去,几个须臾,贼落马,阵内一片欢呼。
少时有人来质问:您干啥?
我指着大旗:你问你家主公要干啥?
来人继续问:我家主公问为何不早干?
心忖:居然是嫌我干晚了?
那为何不早来令。
我家主公以为以您天资聪颖,天赋异禀应该自己知道。
你就和你家主公说,这是军阵,不是儿戏。
我家主公特意交代,若您说了这句,回您一句:汝尚知也?
我一时语塞,差点在来者之前结巴,赶紧抖了一下披风上的积雪,缓一下,反问一句:他还说什么了?一次说出来。
他凑近我轻声道:羌人重英雄,主公望风云侯多现神威,便有助统领羌军。
你便回去,与你家主公言:若我自羌地来迟,他该如何是好?
他笑着拱手离开。
忽然想到:那这件事便应该会让子实来做了。现下却可以隐藏一分实力,丢出一份重重的挑衅。
托人带的话该是收不回了,老二定会和子实一起嘲笑我不要脸的。
收敛心思,持弓上马,少时与阵前射杀三贼,贼不敢再近探,我方阵内欢呼声此起彼伏。
勤练果然是提升技艺的不二窍门,虽然我这段时间的目的不是为了提升射箭技艺,但由于每天这种练习时间长,任务紧迫且重,日日需发无数,故手熟得很。
由此可见,饥实为良师,馋亦益友也。
我忽然很自豪我是个吃货,差点折去煮肉大鼎那里再盛一盆。
当然我要注意形象,所以最终我让随从帮我去盛了一盆。
跑了一阵,真有点饿了。
他回来得有点晚,我问他为何迟了这许多,他说,那里有军官说,有些鼎已经不能盛了。他领自己去专门找个可以盛的。
我闻得此言,命人叫来后队申耽,让他先领军缓缓后撤少许。
少时,校尉亲自来传言:“我家主公令我与君言:‘弟甚于贼也’。”
“便于汝家主公言:恐阵脚太乱,伤及自身也。”
送走校尉,心中再次感叹:“饥实为良师,馋亦益友也。”
一番完毕,赶紧吃完盆中肉和豆菽,命其再去盛一盆。
顷刻既回,盆却空置。回报:已无能食之鼎。
心中恨道:暴殄天物,禽兽不如。
少时,子实竟来阵内,见我面只说一句:“不要骂街,心里骂都不行。”
转身拍马就走。
我只喊了一句:第一次来知会我者,可擢升。
他拨转马头:还需你说?
他刚离开,我就看到在马上行礼的申耽,他来向我复命。然后问我李长史来是为何事,另询问为何要后撤。
我稍微解释了一下:可能要有东西送来。他对前面不甚清楚,却听到了我的呼喊。便又问我为何说要提到某人可以擢升,此人说了什么。
我解释道,来人服色显示身份低微,而与我所言却尽是秦侯所嘱,定是他器重之人。再者与我言不卑不亢,不急不慢,沉得住气,稳得住场,上得了台面。现在身份低微,应是刚拔举,无甚功劳,此番战后,当有擢升,莫若做个顺水人情。
虽然我经常显得傻,但又不是真傻。我想以老二的眼光,不会看错人。
兄弟之间信任是很重要的,比如他就认为我该自己帮他把敌人撩拨起来,而不用他下军令。所以有时候尊重兄弟或者想偷个懒反倒变成了你的不是或者浪费时间。
结拜兄弟需谨慎。
阵线中有一个略高的土台,我前后巡视了一下,心中思量一阵,便让土台后的羌人队伍略微朝后退一退,空出一条几十步的空档。
少时子实又来质问我:“你想要啥?”
“做人要厚道。”我如是答道。
“没到时候。等等。”他不客气。
“为啥你来了两次。”
“子玉这人有多勤劳,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如此恶毒攻击我二哥,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不怀好意地笑着。
“那你跟我一起攻击吧,别忍了。”他笑着拨转马头:“你以为我想来,这不天太冷了,这雪越下越大,都快被埋了,跑跑暖暖身子。”
敌营忽然开始动了,逆着风,听不到鼓声却见几千控弦铁骑忽然从中路突进,我问羌人可有准备墙盾之物。答曰没有,只见坡上一骑又朝我这边来,也不需听,只管与众羌酋首发令,“与我杀尽来贼。”
当即向来掠阵之贼冲去。后面号角呼哨声四起,显然各家都有自己不同的号令。旋即就听背后喊杀声与马蹄声大作。
两边都是快马轻骑,双方又都是熟练控弦,箭只两矢,并无太多损失,便互相抵近厮杀。
片刻敌溃,喝令羌众不可追。
果然,还是有数十骑冲过去,不管我的呼唤。顺风不顺耳,我也无法。
让各羌大人速速命人唤回,众大人皆说此是某族,言下对将有之事并无甚痛惜。
眼见自己也不可追,只能摇头,让大家回到右路继续列队,可暂行休整。
未想转过头,发现居然赵军骑兵也跟上来了。
吓了我一跳,还好,跟着羌人的,有些运气好的还蹭了点战功。想来申耽他们肯定认为必须得跟着我干的。心中大骂:胡闹,不听军令,互想着我确实没和他们约好军令。因为我也在一直以为他们会看完这场仗。心中不免骂土坡上大帐内缩着取暖的那位:坏蛋。
赶紧回阵。我不愿往对方阵前看,我知道那几十个冒进者的命运是什么,运气好的,被对方弓箭射回来,运气不好就全扎对方阵前地上了。
回阵检查,羌人果然彪悍,当然另一方面就是纪律不太好,不得已又得让他们空出那块区域。也怪不得他们,他们不清楚我到底要干什么。
当然不是我要干什么,是马上有人要干什么。
不过我总觉得自己能感受到老二整个布局的些许恶意,他似乎就是要让这些羌人自为做主,乱了方寸,各自寻死被各个击破,在让没有战斗经验受了惊吓的赵军窝在战车后面不动就行了,然后让子实完成最后一击。
他应该是想顺便削弱一下羌人。找个他们的仇人来削弱,似乎更加合理。我似乎显得自己有点多余了。
忽然,羌人一片哗然,开始咒骂起来。
才发现,那一支羌人竟然投敌了!这种时候了,还有这种不开眼的,也真难为他了。
我忽然明白了子玉一次次来人说话的真正意思。现下对面知道了我们虚实,肯定会全力一搏。现在就没有什么值得藏着掖着的了。
旋即我听到战车轱辘快速转动靠近的声音。
心中想着,终于要开始了。
战车布置在那道坎后,被骑兵们挡在后面。原本若我未到可能是子实兄做我之前做的一切,他熟悉戎狄的那一套,当然我也熟。
我寻到正在布置的校尉,问我带着羌人什么时候撤到战车后。校尉笑着指了指中军前面一群大哥族人打扮的“幌子”们:“看前军撤,你们就撤呗。”
我点头。然后和众羌酋说明了情况,众渠帅皆以汉人之诺和羌人之抚胸礼答我。
我内心止不住的喜悦,应该还有些骄傲。
少时,队伍中又有聒噪,转身终见大批穿着各种服色的人持巨弩背矢而来。真贼,显然是分散藏在各家营中的。
羌人中忽又有波动,也不消问,只见前面果然董贼果然开始动了。我与排前者令道:“听我号令,诸君勿动。”
是不是该用羌话再说一次。
想想还是算了。
董贼显然有所准备,稍后便觉得前排贼人手中有东西。应该是为了拨开那人为的绊马索的。
这回换作我们阵内数人往天空放出赤尾箭矢,钉于阵前,白雪上那条红线格外刺眼。
董贼阵中忽然鼓声大作,声声惊心,随即喊杀声起,马蹄声震天动地而来,只觉整个地面都颤抖了起来。
旋即前军撤入阵内,我也让羌人全部转入战车连成的“城墙”后面。
不少前军来不及换衣服,从车上取过巨弩便赶紧归队。战车以锁链相连,下有铁锲插入土中固定,上站一排持长槊之士,隔三四车便有一统领,从车中往外观望。同时大声让后面弩手上弦,此弩甚强,少有人可只使臂张之,多需以双脚踩弩臂,双手拉弦,同时使力,方可挂上,似曾听闻此种巨弩应名“蹶张”。其所用矢也远较往常所见长出许多,如短矛一般。
“敌近于四百步!”
“敌近于三百步!”周边此种声音由远及近由近及远不时响起,夹杂各种口音。
每组弩手只听前面观测之人号令,只需说出距离,他们便自行朝天瞄准发射。
我没忍住好奇,猫着腰登上战车,倒无人来拦阻我。视野及处,只见飞矢如雨般向前倾泻而下,连绵不绝。更像风,那些骁勇的铁骑终于遇到了对手,如枯叶般被吹落,落于白雪之上。董贼果然主攻我这边,更多的人密集压向我这边,冲得非常决绝,显然是因为对我这边更为了解。这般贼人几乎是红了眼不计伤亡地往前涌,却终究被战车的堤坝拦在了身后,只能利用少数弓弩往阵内稍作还击,几乎用是用尸体堆到了战车前,却一下子没有用力点,外围的人只能成为里面的弓弩手的活靶子,利用战车下躲避箭雨的人也只能沿战车边缘游走却不得进入,又会被战车中不时刺出的长槊所杀,有人试图从马上翻越战车过来,却立刻被战车上的人戳翻。虽然是敌人,我竟感觉得到一种心痛,单论作战,他们确实是一支非常优秀的军队。若能为我所用,愿于三百年前击匈奴,愿于三十年前战檀石槐。
听到背后一阵密集脚步,又有一大批弓弩手来支援,一时从我这个方向来看,便是密集如蝗的箭矢,天仿佛一下就黑了。终究看不下去,只能走下去。
忽然阵前号角声起,车上号令亦慢了下来,箭矢忽变得稀疏,更多的是张好弓弩待命,只偶尔有人喊着五百步,便只有蹶张会追射一下了,这个距离是蛮吓人的。我赶紧又折返回去观看现下形势。董贼折了锐气,却也没退去,转入最初前军置鼎的营寨中,形成暂守的态势,真是坚韧。两军现下几乎是贴着脸,一时战场奇怪的宁静。背后的董军大队也开始慢慢靠近。我们这边却似乎彻底安静了,只有中军的弓弩手,还不停的射入前军营寨,也不紧密,似乎只是作为压制,其他的弓弩手,甚至开始活动臂膀,稍作歇息。
这不对劲。
中军迅速来人找我,只管催我往中军去,我也明白事情紧急。可能二哥没想到会出现现在这样一个僵局,但一想又不对,那一鼎鼎不能吃的东西,怎么想都是特意留着“犒劳”董贼的。
中军这边与我之前来回走得时候不太一样,旌旗多了很多。多到我转脸都看不清后面右翼的军队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插上的,前面只管看前面战场,现在这一出又不知道为了什么。但中军前,显然多了一支特殊的部队。
他们和我甲胄非常相似,兵刃也都是狼牙棒,只是每人多了一个狰狞的面具。大概千人左右。被不知道焚烧什么产生烟雾包围,我路过时才注意到他们。安静地有些吓人,只有马不安地嘶鸣。
忽然有人从身后给我披了一身披风,未及多想,耳边听到:“大人请随我来!”跟着接引的人下马,便进了一顶大帐。
帐内人看清了我。将手中剑抬高了尺许。
“开始吧!”一如往日般慵懒无力,仿佛只是要睡前听点琴瑟助眠一般。
营内号角声大作,这号角不是我们汉人形制,声音也凄厉得很。忽然战车拉开十几处,尤以中间千余黑衣类我的面具骑士尤为彪悍,瞬时冲出,直入敌阵。
“不让我上阵了么?”我非常惊诧。
“我知道你想打,但有圣意。”他居然放下了剑,甚恭敬地抱拳向上:“我得保你万全。”
“长公主?”我不相信陛下有这样的旨意,陛下现在都未必知道我从这里出现。
二哥笑着点头。
“那是怎么回事?”我指着账外那显眼的黑衣骑士,现下他们已经搅乱了敌阵,子实的骑兵也跟着冲了进去,场面局势上,明显董军已经开始陷入苦战,难以支持。
“先别说话。”二哥依然闲散,看着坡下的一切,稍过片刻:“好把右边的也可以打开了。”
羌人的唿哨声终于响起来了,他们也冲了过去,董贼终于要开始退却了。虽然能看到他们似乎还在组织反攻,争取稳住阵线,但明显已经难以遏制颓势。
“来,子睿,坐哥边上看。来,给风云侯端盆酒。说真的,董贼这支确是精锐。我们算计到了头,还是没能一击破之啊。”这感慨的意味我能体会。
一个手洗铜盆倒满了热酒,被一个健卒端来放在几案上,热气腾腾。占了案面大半,后面还有一盏小漆碗,里面热酒也冒着热气。
“兄长什么意思?”我明白他故意的,也大概明白为何,但总得表示些不满。
“我听下面给我报告了,你水壶不用,专喝洗脸水。我想,你可能在蛮夷地界待得时间长了,习惯了,那就照你习惯来。”二哥轻拈酒碗轻抿一口,一脸开心的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这个玩笑解释得不错,也方便下台阶:“嗯,他们是嫌我们汉人喝酒不够畅快。”我当仁不让地喝了一盆,甚是畅快,外面确实冷得厉害,不过一喝完便觉得肚子里水泱泱的,需要点东西:“没东西吃么?”
二哥哼了一声,只做了个手势。一个大铜盆的煮羊肉便热气腾腾地给端了上来。我看了一眼外面情势已经明显于我方有利,便开吃了。
“你还真有脸吃,刚吃不到,是不是骂我了?”二哥不依不饶。
“你又不让我上战场,显得没事,不吃点……那干啥。”眼睛不时扫一下战场,看起来一切已成定局。
“你不是要问我什么么?”
“我耳朵又没吃东西,正闲着,说吧。”对于前面这位亦兄亦私下名义上的姐夫,亦友亦同窗的人确实没啥客气的,尤其是被一路设计同时还在吃饭的情况下。
美男子叹了口气开了个头,一如往常:“大哥和我说过西边有一个叫波斯的国家,就是波斯草菠菜的那个波斯。他们那有一个皇帝建了一支亲军,一万人,带着面具,只要这支军队有任何生老病死,立刻会有人补充上去,被称为永生军。很多被征伐的小国看到这个阵势就直接投降了。我觉得很有意思,想着照着你的样子来组建一支这样的军队。选的都是勇武过人的健士,不过甲胄和武器制作有限,就能装备起一千多人,所以这上阵的就是一千,营内还有些后备。”
“你认为那面具,是照着我的样貌来的?”我记得那面具够吓人的,自忖没眼前这位漂亮,但也算还看得过去。
“嗯,够狰狞吧。”居然还很得意:“这种东西,就得能吓人才行。”
“能坚持到这里,这支军队确实了不起。或许确实先得把他们的心气打没了。我也很有感触:“南人重鬼巫,回去我给烈牙和夷吾也这么操办一下。”
“等等,你之前便提过,当时我就有些疑惑。只是仿佛公主认识,还议论了一番。后来问过公主,她只说听着像是个夷狄的意思,而我们老四就是鲜卑人。现在又把夷吾和老四并列,夷吾似乎很受你倚重,他是那个忽萨烈南国么?”二哥似乎还不清楚他当年那个俘虏的表字。
“郭旭啊,你让他来找我的。”
“他真去了!你还真收了?”他居然一脸不可思议。
“不是你派来的?”
“不……这……你没骗我吧?”老二这么激动和有些不可思议的样子确实很难得,怕就是我长得真和面具一样也不会让他这么惊奇。
“是啊,我的那位郭夫人都认他为弟了。”我也开始有些惊奇了:“那你为何派他来找我?”
“你也知道是你当年把他们遣送回老家,可你也该知道董贼在这里干过什么,。也不知道谁透了口风,民怨极大,好多羌人部族,地方豪强,有仇怨的百姓都要来寻仇。我收了他们,哪边我都没法交待啊,你不是给我出难题么?只能先把他们圈在个没人的山沟里,他们也就百十号人,此地又无法立足。我就设了个局编了套说辞想把他们打发走。想着他们从哪来回哪去,顺着路滚回去,或者找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躲起来就行了。我还真没想到他还真去找你,而你还真收了他们。”
我咽了口口水:“其实我真的不想收,但想着是兄长推荐的,就收了,不过或许是对的。幸好我那边人和董贼有仇的不多。否则,我也肯定头疼得不知该怎么处理才好了。”
“好了,战车推上去吧。”他举剑向前,下了最后一条命令:“我想你可能不会愿意看后面的,安故,是他们最后一程了。”少时就看见师父压阵,能感觉到他不是特别情愿。
二哥垂下了剑转向我:“你别去雒阳了,带兵入川吧。”
我兴奋了:“走汉中向南?”
“哦,你怎么知道的?”
“借了子实兄的精骑,赵国的新军,荆州的弓弩战车,十几个羌人部族,这里才十万不到的军队。你秦侯的重兵在何处?应该已经在文实文和那里了吧?”
“真不好玩。”美男子又叹了口气:“你现在走,还是去和公主去打声招呼?”
“打过招呼我还能走么?该不会直接被软禁在金城,等雒阳那边事态渐缓,再放我过去吧?”
“这不有我么?”
“你顶个屁,你能驳圣意?”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
“不一样,我觉得你比我怂。”
“你给我现在就滚汉中去,我不想再见你了。反正你饭也吃了,酒也喝了。”这厮拿酒盏砸我还笑骂道。
“你小心我也扔我的酒碗。”我手握我的那个铜水洗:“来而不往非礼也。”
少时有人引我而去,我就这样消失在狄道之战中,和一个车队一起在漫天风雪之中远去了。
据说,那天是除夕。
第二百零七章 入蜀
日色西斜,厮杀声早已被风雪遮蔽。风渐渐小了下来,但雪却越下越大,队伍行进速度越来越慢,只能早早在一个驿站休息。领头的前后安排布置好。专门到我的车窗边来向我解释,说是按这个速度没法在天黑时赶到下一个驿站,所以就在这里休息了。
显然他受了很多交待,但从他过于谨小慎微的样子,我总觉得有些交待很有可能对我进行了抹黑。
“你可知我是谁?”
“当然知道,但下官明白,绝计不会说出去的。外面风雪甚大,请披上披风,罩上兜帽,下官引您去后面歇息。”他有些紧张。
“没事,你不是坏人。”我决定配合一下他。
真好,早上经历了那场大战,我居然还保持着那种少年心性。也许这就是我能活到今天的原因。
我还是配合地垂下了兜帽的帽沿,低下头一路跟着他走到驿站最后一个院落——本就是个荒山野岭间一个僻静的角落,这里更是恍若隔世。掀开帽沿,也只有上面一方灰蒙蒙的天。这里似乎刚被打扫,只浅浅铺了一层新雪。
这个驿站有不少女吏,女吏不少见了,只是这么多不常见,这里就几个干力气活的是男人,剩下的都是女人。当然我听很多人说过过,很多地方不得不这样了。我记得离开前,二哥还和我提过这个,还让我能娶多娶,虽然大约理解他的理由,但还真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是为了自己未来找理由,都想提笔写信给公主大人告密。
少时,换了一个似乎是此站驿丞的人来向我汇报。没那么年轻,不过居然还是个男人。
“大人只管在这里一起休息,无事唤我们即可。上面交待,您能不到前面尽量别到前面。”一起,用得真怪。忽然想起那以前鬼脸骑士,又释然了,估计以前被那些面具人操练吓到过,以为我做个法,就能分出千把人似的。世人如此笃信鬼神,怪不得张天师能有那么多门徒。
“嗯,明白了。不会为难你的。”我还是比较随和的,只要有吃的,我一般不会去闹事的。
“多谢大人,少时,会有人来为您送饭食,驿站偏僻,东西粗鄙,请大人不要责怪。”
“好,辛苦,麻烦你了。”这话听来,他应该还不知道我是谁。
他躬身恭敬离开,还把门给我带上了。
我在廊下抖了一下斗篷上的雪,脱掉沾满雪泥的皮战靴,置于廊下。一进屋,迎面便是个黑漆的木头屏风,越过屏风,屋内正中架着一个火盆烧得正旺,个子高,脸上一阵阵拂来热气,不禁让人身心一暖。回身关门,在屏风上挂上两副披风。走到火盆后的坐榻上,自己解绳扣,以褪下盔甲,透透气。要说这身皮甲其他都好,贴身,相对铁甲也轻便,就是穿脱麻烦。而且走得太匆忙,连衣物都没有多带几件,况且我那几位羌人随从从那一千个鬼脸人里找不到我,怕会急坏了。
若是真找不到我,事情传到狄道城中的她会不会以为我真死了。
真死了也好。
我如二哥般叹了气。
脱到后面没有进展,主要是背后有些绳扣,而甲胄不除,胳膊被甲胄所限,没法探到背后。站起来准备喊人帮忙,忽然看到炉膛下,有些白颜色的东西。
这席面中间少了一块,里面铺了些黑色的石头,架着火盆,防着燎到周边地板,故而白色的东西特别显眼,只是最开始没注意。
凑近一看,有一双白色布履,还有一双袜子。
应该是个女人的。
步履上显然是沾过泥水,因为热烘着,还冒着雾气。
怕是哪个女眷或是女吏刚趟过雪想起来在这里烘一下鞋袜的。
忽觉得不对劲。
赶紧出去,刚叫,便有人应。
“此间是否已经住人?”
“哦,不是说是您的夫人和您一起么?”我的两位夫人绝计来不了,这应该是帮我掩饰身份的。
“哦,好吧,我还以为有其他人。”二哥要掩饰我身份,需要做得这么真么?
转身回屋,忽然想起来忘了叫他帮我褪掉战甲了。
再出去叫,似乎显得有些蠢。
估计里屋那位是找的一个侍女假扮的,让她来帮我一下也行。
两侧都有房间,二哥想得还是挺周到的,不能坏人家女孩子名节。我也不能留下把柄,被二哥日后栽赃。
“可有人在此间?”声音还不能太大,免得外面的又屁颠屁颠地跑来听令。
少时,东厢门开。伊人披着披风,散着头发,赤足走了出来,脸上还是带上了笑容:“对不起,是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二哥应该是走上试图帮我和实际坑我的不归路了。
我似乎还是应该感谢他。
我走之前,他和我说的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几十年来,乱事频仍,男丁稀落,能娶多娶几个。我想他应该此间有特指,只是我开始没想到。不过想着她确实太坎坷了,而一切似乎皆因我而起,除了她最初嫁去合肥。
我背过身:“能帮我把后面的绳结打开么?”
她没回答,直接走了过来。脚步轻盈,婆娑席上,我心中忽然紧张了起来,我在怕什么,我却不清楚,脸似乎都热了。
费了老鼻子劲,在她的帮助下,终于脱身而出,一身轻松。
“你里面的衣服,还是银铃做的吧?”
我点点头,这是我唯一一身从广信带出来还没丢掉的衣服了,打仗前专门换上的。坐在火盆前,长舒一口气。扯下包头的头巾,擦了一下汗,却觉得无处可扔,只能在脑后扎了一下头发。
她坐在一侧,只是微笑着看着我。
这个距离似乎正好。近一寸则太狎,远一尺则太疏。
找不到话开口,其实我想到我们初次见面,也是在一场风雪中。
但我不想挑起这样的话头。
只能傻傻地笑笑。
终于饭送来了。
果然两份,虽然看着餐具俭朴,但好在分量十足。而我这份,明显量大,只是不知为何都配了酒盏却只有她小桌上有一泡在热水中的小酒壶。
还好没傻傻问,少时火盆上架了个罍。口略大,置铜勺于内,侍者还将柄特意转向我这边,驿丞还特意在旁侍立与我说明:“禀大人,此内院便是专门为了招待达官贵胄的。不过往日若有大人往来,多在靠近汉阳,武都的几座大驿留宿,此间几年来只招待了大人及夫人,确实狭小了些,有些慢待大人。不过还算干净整洁,器物也新,而且食材多是山野之物,很是新鲜。”
我表示了谢意,便让他们去休息了。
人刚退出去,伊人便笑了,你的好兄弟还真是会为你设想。
嗯,是的。我只能心里想;想得太周到了。
“你是如何来的?”这种略奇怪的场合,我们之间那种莫名的关系,啥客套也没意义。
“说是让我过来见见益州来人,我什么也没准备,然后就跟着车一路过来了,路上才有人传话与我,说是要准备攻入益州了。然后就被引入这里了,连身衣服都没带,鞋袜都被雪泥湿脏了,也没得换。”她也大方,也没什么羞涩。
“我也是。兵刃都没带一件,就穿着一身盔甲就来了,就给我多了身披风。”我一指屏风。
忽然门被轻轻推开,一女侍者端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我的皮靴,放入了屋内。说外面风雪大,入夜后会很冷,靴子里落了雪,可能会冻上。
我只能表示谢意,他只道不敢便退出去了。
“子睿果然是个淳朴的人,全无官威架子。”
“他们辛苦啊,之前便知道,他们积劳几年未必能得一功,难得升秩。居高位者,未有其实,我只是运气好,又偏巧适合乱世罢了。若是太平盛世,我或许只能做一个小吏吧,还未必能如他们般做好,怕早就忍不住打死个把作恶的达官显贵,亡命于远山了。吃吧,天冷,饭菜马上就凉了。”
食材确实新鲜,吃起来倒也舒服,就着热酒更是惬意。只是她在身边,总有一些说不出的尴尬和拘谨。
她把自己皿中食物不住挟到我的盘盏中,让我很不好意思。刚摆手,她便说道:“我吃得不多,你又不是不知。”
她还提勺欲帮我斟酒,我忙放下箸,举起酒盏,却发现她是往自己盏里添了一勺。不过看见我尴尬的样子,她又笑着给我舀满,我赶忙致谢。
她对我不停谢谢表示出了不满:“既是银铃姐姐教你,如何习成如此拘泥不化?”
我无言以对,连喝几盏,将桌上一扫而空,后面也不知道吃了什么,只知道一直有着心思。我刚从二哥二嫂那里重新找回我汉家礼仪,却被如此不齿,面对这位,似乎我在前面数月的状态更好应对。而这件事情,终究得有一个解决办法。我似乎立刻有了个非常大胆的念头,这个方法有些险,但是似乎如何我都不吃亏,对她也是个好归宿。
为此,我出去喊了人来补满了罍中酒,趁着加热中。往后坐坐背靠着榻,双臂架于其上,又舒展我那两条腿。最近为了战事,略有些累。
我脸很热。估计她看着我也是脸红红的,不过看她似乎完全没被酒影响。估计和蔡伯父那帮人在一起喝多了,练出来了。听父亲说过,蔡伯父就一个缺点,贪酒。
“此战若平董……”
她若有若无般嗯了一声,那气息真是抓进心坎里。
“我尚在……”
“嗯。”她似乎调整了一下呼吸,没再看着我,喝下了酒。
“你没看上其他人。”
“嗯?”
“我可以娶你么?”说出来,忽然觉得轻松了很多,后面话也一下子跟着出来了:“你的名节基本算是被我败坏了,我不想让你再四处漂泊,我也不希望再为你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了。我若在,便给你一个家么?家里人有点多。”
伊人终于流泪了,手抹去泪:“和你这种人在一起,迟早要被你撕到心碎,把心伤透。”
“是的,我确实不是个好人。”我感到自己忽然无比的畅快,泪却也抑制不住了:“我从小和银铃生活在一起,银铃把她的一切心思都用在了我身上,她即将生产,我却在外和另一个女人谈婚论嫁,你见过如我这般差劲的男人……”
抹黑自己似乎没啥用,她拦住了我。
“你别说了,其实有很多事情怪不得你。银铃姐姐与我说过。你不想知道她怎么说的么?听完我才知道一个女人会为自己的男人付出多少,也会怎样的争取自己的男人。”
“我想知道也会去问她。”我笑着,我不想从别人那里知道。如果这点还需要拐弯抹角去打听,我的心得多憋屈。很多东西,不用问,也能感受到:“她是按照她心中最喜爱的真正男人的来引导我的,把我培养出来,却要拱手送人,换我也接受不了。但她却也明白,所以,她给了我选择机会,一切都是我选择的。而且,我可能确实没有长大。我已经适应了有她的一切,我似乎已经不能承受没有她的一切。”
“那佩姊姊岂不可怜?”她这叫法应是学的银铃。
“是的,她为我等了十八年。”我仰头,手却指着罍:“帮我倒一盏。”
“你如何立刻就摆架子了?”我们都笑了。
“我最近是累了,今日还在阵前冲杀了几阵。”手指间被塞进了盏。
一饮而尽。
“所以我能有时间,便多陪陪她,她其实一直爱的是那个银铃描述下的我。我可能让她失望了。只能尽力做好吧,佩儿应该已经生了,就在我在天南羌人那里的时候。”又笑了:“这消息啥时候能传到我这里,真让人焦急,再来一盏吧。”
她转身时,估计会被吓一跳,我忽然盘腿几乎就贴着她。
“朱大人曾言我二十岁时会有劫难,若过,则四十岁前都会顺利。我前二十年确实很走运,以我这般资质短短数年能为内朝肱股,一方诸侯。望此番能安然渡过吧……”我接过酒盏又一饮而尽,然后看着她笑:“好娶你。”
她扑在我怀中哭了起来。
我第一有爱的感觉,便是因为怀中人。但这次,我心中怕更多是歉意和怜惜。
良久,她忽然抬起头来,红着眼又笑了起来,想要换个话头:“你却与我说说,你究竟是党人之子还是遗落在外面的皇子。”
才女也不免俗,居然爱听这种风流轶事。
“我与银铃初到襄阳时,亦尚在襁褓中,你认为我能告诉她或者其他人,我是谁?”这个问题其实好回答:“似乎我在这一路上,有很多机会被人换成另一个,但是你让我如何说清自己是哪一个?”
我只能摊开手,手上尽是老茧,还有很多伤口愈合却未消的痕迹:“当年因我而死之人。以及这些年被我所杀之人,都太多了。”
她抓着我的手:“我不管你是哪个,都是我的,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哦,兀自不管挂着的泪珠,她又似乎一脸天真地思忖起来了:“听相士说你什么,前二后二,如獬豸四蹄,当有四妻。”
我心下大惊,我在南边糊弄霍然林若的,咋北边相士也这么起哄。看来似乎还不是我独创。
我赶紧表示一种很不以为意的样子。
“你不能打我姐妹的主意。我自认倒霉,不能连累她。”
心下安定,原来想到这里了,略有不满:“我有那么糟糕么?其实我一直想让你独有自己的一份幸福。而我却恰巧不能给你。”
“居心中者唯汝耳,如之奈何?”伊人摇着头。
那个意思好像我占了很大便宜。
当然我确实占了大便宜。
不过既然她提起来了,我还真有一个严肃且有原则性的问题:“你到底是忻还是怡?”
伊人嫣然一笑:“你猜?”
那天晚上她竟没有吟诗作赋。
憋了半天,喝完了三罍酒,不得不问。
她似乎也觉得奇怪,想要应景做一首,却只说两三个字,便笑着停下来。说这么多年,总是愁苦,孤单,失落陪伴自己,随口便有压抑心中的无尽委屈可发,现下,心中纠结尽舒,便一切都空了,只想哭一场,却又哭不出来。
是的,她今日和往日完全不一样,喜欢傻笑。有点像有些时候的银铃和佩儿。还是和我在一起,都会被我带傻。
是夜,我还是明确提出我们应该分开睡,她欣慰地同意了。我把二哥给我的毛披风给她垫在榻上,她欣然地接受了。
还没睡着,听着外面有些奇怪的响声,我嘱咐她衣服单薄还赤着脚别出去,我只管出去查看。看到一干人用长杆扫着屋顶的雪,心里立刻明白,还套上靴子去帮了忙。他们不敢,我说压塌了房屋就不好了,我正好够高。心情大好,一片畅快,被雪撒了一身,也不介意。
可能喝得是有点多。回来往火盆中加木炭,还撒出了不少。惹得伊人有些忿怒。
她好像非常爱干净。
我寻人给我打了些水,自己到另一间去洗脸擦身洗脚,最终昏昏沉沉在中厅榻上睡去了。
睡着之前,我在寻思我是否有做错的地方,未有所得,却对伊有一种隐隐的怀疑。
子时外面起了大火,红映门上。被伊人唤醒,赶紧去出去查看。
少时归来,抱住不明就里的她:“除旧岁,迎新年了,此间无竹,众人以油助火也!”
我们又聊了一阵,权当守岁。这几年,今年这年过得最突然。在羌地就没了日子的概念。他们大多不种地,确实没有啥记日子的意义。想到明日还需早起,才各自睡去。其实这些年,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值得回忆。这些年最好的新年,似乎却是今日了。
好像做了个梦,又回到小时候,银铃和佩儿已是现在的模样,坐在襄阳廊下,却喝令依然是幼时的我跪在院中。
第二日,再上车出发时,我们俩就坐一辆了。我给她讲我这一路上的故事。她只对苏梅肚子里的孩子是否是我的感兴趣,并质问了我,完全忽略我吹嘘的那么多英雄时刻。我觉得女人定了那事后,整个立场就完全变了。到了秦以后的事情,她基本都知道,甭管是真事还是假事。因为到处都是说得言之凿凿的传闻。这我也知道,那是老二想法传的。
雪厚漫道,虽是官道,也有监管,依然有些难走。
于是每个驿站几乎都要停下歇息。我们都会被专门引入最后面的院子。
大年初一,驿站里多了很多闲杂人等,多是各家家眷,全家凑在一起吃顿饭。对于这干被我们拖累的人,我只能表示歉意。
他们表示无妨,往年都这么过来的,现在还算太平,若是附近有乱,这里便不得外人擅入,这过年轮值的人便只能独过新年了。
这次表示歉意让很多人注意到了我,我应该比较显眼。
第二日晚上基本整个车队所有人都认定我就是平安风云侯,但身边这个女人不能确定是谁。
伊人有些不开心。
我不敢劝她。
我都怀疑所谓二十岁时的大难就是被三个女人一起折腾个半死。
还好,那天晚上雪停了。
其实雪停了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是至少有一个安全的谈资。我觉得不能归结于我这个人怂,可能是银铃算无遗策地在培养我时,引导我形成了一个在夫人或未来夫人前恭敬谦让服从的性格。
第三日,路上慢慢雪少了,我的秘密也基本上都没了。
但是似乎一切并不如我最初的计划。
伊人忽然决定向我讨教自己的姐妹现在用什么兵器,并打算和我学,问其原因,竟说以后不能冒充她,太无趣。
我记得是她是有一杆长枪,她腰间按照鞘的形制,以及柄后的环看来应是一把刀(注:汉刀与唐刀接近,不过由于铸造工艺水平所限,略短),可能是从董贼手中缴获的。
此两种兵器皆非我所长,我比较喜欢抡起来沉沉的东西。相对来说,刀还有点那种意思,不过太轻了。这两种东西,驿站里还算好找,找来后,按照当年云长兄教我的教他。相较来说,刀剑之别,只在刃背之别上,刀善守,剑宜攻。虽我不谙此道,然其理明。
我建议她双手掌上缠点布条,否则不出几日便有老茧了。
这种布头在这里也方便找,伊人很快就找来了。
伊人居然练得很认真,想到她的目的,竟不知该如何评价。
第五日,我终于到了关前。见到了兄弟们,文栋兄,文和,文实,还有子圣。
实话实讲,我十分惊讶于最后一个人的存在。但是也不消多惊讶,据说,整个计划都是他拿的。而一日前,三叔已经领兵攻入蜀中。
他们陆续注意到了她的存在,表情复杂,多在奸笑。但也不需要多笑,下午,我和子圣便随八万大军,进入蜀中。
我和她那天后来只说了一句话:“我要入战场了,自己保重,勿使我分心。”
与文实言明兵器和弓箭要求,少时送来,上林铁天狼,黑漆长弓,我竟然一点不奇怪。
与大家谈了一阵,知道文实新得了一个儿子,正幸福得没事傻笑的地步,赶紧恭喜;文和也婚配了,也着实令人惊喜,只是现下无法去分别登门道贺了。
等准备出发时,铁天狼上已然缠好了布条,弓身上也缠了条绢帕,绢帕上似有诗句。
不禁莞尔。
与她提及上林之时。
未想她却说,她是见了我兵器上的形制,但那多出的一条却不是自己缠的。
有点懵,不知道该如何转移话题,还好文栋兄过来催我出发,算揭过这一层。
当夜便和三叔合兵一处。
现已破关,大家进来前都对这里山川水流基本了解了不少。此时眼前就两条路,走西汉水南下过葭萌关,后由阆中进巴郡;或西南向过剑阁再分两路,一路西南到CD一路先折向东再向南也到阆中(注:G5和G75高速就是这两条路的走向)。进来后,加之之前逃难出来的益州百姓带来的消息,巴郡并未完全落入贼手。而原因是一支叫板楯蛮又称賨人部族又立了大功,不过也只能在巴郡群山中自保。而CD及其附近平原地区完全在敌之手,向东沿江(长江)延伸到江州白帝城(重庆)。好在贼未遍及益州,坏处是敌之主力尚在,且相距紧密。
据说CD及周边十数个城池凑一下还能有接近十万军队,着实令人头疼。
得想办法分而灭之。
我问了益州向导们,十几个人,包括她,他们来自益州各地,是特地寻来的。
我提出个想法。找一个特别重要的地方,能让贼必救,然后我们引诱他们在骑兵展开不了的地方决战,而别把最后决战放在CD城下。
事情变得略有些棘手,我想得把其他事都抛到一边了,我知道我分心做不了什么事情,我只能同时干好一件事情,尤其我还有那份隐秘心思的时候。
“剑阁。”面对现下之形势,向导们几乎一致如此认为。我却摇头,三叔也皱着眉头。
“末将以为不可,此地离CD太远,董贼未必愿意救。而且太窄,大军展不开,若他们真来了,我们只需少部兵力,便可在此处将其拖住,董贼必不愿来。”说话的人叫杨任,五斗米教众,不过他们否认自己为五斗米教,而自称为天师教徒。今大敌当前,我也跟着他们尊为天师道。令人神奇的是,听他们的说法,巴郡居然还有一支也叫五斗米教的教众,领头的叫张修。听得出来,天师教众对五斗米教也很是不屑。不过他们没法否认的是,他们的组织方式很像,不过他们对张修很是鄙夷,有一种同行间的仇恨。
其实我还有一个更奇怪的地方,几个领天师教众兵的都姓杨。众杨中,其他几个都平平,唯独这个杨任着实算是个人物。天师教众皆为步卒,我能感受到二哥的“险恶”用心:这里尽是山野,倒是一个能发挥这些人战斗力的地方。另一个,很可能是打算拼光他们为好。不知道是不是二哥有此用意,秦军骑兵由钟兄领,这些天师教徒,却是拨给我指挥的。
之所以我对第二件事情觉得更奇怪,是因为他们无论天师道还是五斗米道,和他们同时起来的还有太平清道,那个可是差点拿了天下的,他们居然还在为谁是正统争执。荆州兵多是黄巾军出身,文栋兄身侧那个浓胡子将领我就觉得很有本事,他对大家观点的点头赞成和不屑一顾和我意见相同,那气度和波大哥相若,没猜错的话,一定曾是黄巾军的大将。
最终决定,最快速度拿下剑阁。
众人渐渐散去。我没有理仍在场中的伊人,离开时也没有叫上她。
只是出去时看到文栋兄尚未动弹,与我欲言又止,眼神飘忽不定。
“可否领弟去兄长大帐,弟有事要禀。”
少时到达,我拱手道:“兄长两子均通世故而不谙官场,锴好动而狷介,瑜好静而缄默,故弟命锴随监察,而瑜随司寇(见141章),各循其性而长阅历,及冠使其为长令,可乎?”
文栋兄点头:二子书信早来,正欲谢弟之栽培提拔。然现下兄所虑者,弟之侧也。黄姑娘似已与弟事已成,铃知乎?佩知乎?
我叹气摇头:为未知也,如之奈何?
文栋兄笑曰:兄为未可知也,弟珍重。然兄见帐中之像,弟似有谋,可言明否。
我笑曰:兄未为可知也。
子圣忽大步入账:子睿欲置之死地而后生?将于夺之,必故与之乎?
我止笑:所言字字皆识,然不明卿之意也。(注:多此一举的释义为你说的每个字我都认识,但整句话我不懂)
二人一起笑喝:滚。
又回到中军大帐,伊人还在,兀自落泪,应是怪我瞬时无情。
我将披风留给她,又去寻了套合她身的盔甲,一并交给她。
她明显感受到分量。
我没有帮她拿。
看着她吃力的样子,心中不忍,欲言却止。
三叔不知何时回到帐中,似是来寻自己忘带走的佩剑,笑着打趣:“打扰到你们了?子睿带回自己账内哄着,还有这是行军大帐,做事要注意。”
看了我脸神,三叔觉得可能觉得有些唐突的了人家姑娘。赶紧岔开话题:剑锋那小子在你那里可好。
我赶紧捧一下,反正优点很多。
你看着点,那小子可馋着呢。盯紧他的官所,别给你燎了。
只能带着她回到自己帐内。
又脱甲胄,还得请她帮忙。
不过这次我脱下了上身衣物,给她看了看我的背后,然后又转身,让她看了一下前面。
“这是军营,进了这,其他都得先靠边。我是有意疏远你,以免扰乱军心。给你拿了套盔甲。战场上,很多事情说不准,多一套盔甲,未必能保你不死,但至少能让你多挨几下才死。你捧着重,穿着没那么重,记得站直了,累了找个竖着的靠。我现在必须考虑的是下一场仗,恕不能与卿多叙了。你可能听过很多传说,关于我的。哪怕你听说我受伤了,恐怕你也想不到。我们上次见面时的陈仓之战,我就差点死,身上被疮十八处。四年来,我身上各种伤痕能数出来便上百处,这就是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将应该有的。明日上阵,你未必能见到我回来。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英雄,我随时可能会死的。你记着我身上现在的,好明天看看会多些什么。”
她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眼泪也随之留出。
“你一个统兵大将,为何非要身先士卒?”
“无法安坐阵后,眼睁睁目睹她人的丈夫儿子父亲兄弟去死。故吾非良帅,实为莽夫,至多一勇将也。”这话不好,她似乎有些感动,说顺嘴了,没有进行合理地改动自污。
第二日,我建议,打下剑阁后,两路齐下,再派人去联络賨人。
向导们一阵方言互相讨论,最终认为可能只能走水路去葭萌关,然后折去CD了,因为估计现在栈道已经被董贼烧了。
我们全部笑了,都说应不可能,除非董贼犯傻。.
两日后,逼近剑阁,剑阁城墙和明孜相若。兵少且多为老弱,守城者早早献城投降,倒没费我们太多精力。
至少有一件事情,我们都是对的。
栈道没被烧,虽然剑阁不会有人来救。他们肯定是打算把CD周边作为决战的战场了。
当日下午稍微花了点时间就把东南剑门关攻克了,也没多少守军,贼首还颇有些骨气,我还没冲上去砸死他,他就自刎了。
这次居然没有受一点伤。我以为完全抛下一切地拼死一战,至少也得给我再开几个口子。结果啥事都没有。
子圣说我皮太厚。
文栋兄微笑点头。
其他人偷笑。
此战后,天师教徒多对我刮目相看,见我巡营,立马站定行礼。
我就是带着他们冲上去的。荆州多车兵弩兵,秦军多骑兵,天师教徒则多为步卒。攻城这种事情,还是需要步兵最后完成一击的。其实他们攻关隘时伤亡还是挺大的。
那夜打算夜宿城头,名为防人夜袭,其实有点想躲她。
另外,一点伤没受。总觉得自己昨晚说的现在显得有点夸大其辞,略有些尴尬。
不过她一直没来找我,倒让我有些担心。
天色渐暗,我有点放不下心了。只好以巡检之名,四下暗访。
据说,她是去某处祭奠了。有人从幸存者那里听过信说,董贼把屠城后尸首都扔在城内一个将涸的水坑中,再用土埋了。
向导里就她一个剑阁人。而且也有人说似乎一个女子去了那个方向,不过,因为知道她是向导,也没有难为她,还颇有怜悯之心。
我立刻决定去那里寻她。至少得去宽慰她一下。
她却只是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见我来了,没有笑,也没有哭。只是看见我来了后,看着我,等着我过去找她。
她却先问了我,我们如何知道栈道没烧。
“若烧了栈道,此间贼子便知自己被弃,谁还会为董贼卖命,肯定早投降了。不烧,则此间贼或可期待援军,便可能安心坚守,消耗我们一些兵力,挫一挫我军锐气。况且,董贼现在最希望的肯定不是在山峦之间与我们耗,此非他们长处。他们肯定希望我们到CD那里的平原地区和我们大战一场。若胜了我们,挟胜势,尚能再苟安个数年,甚至可再复剑阁。若烧了,便只能蜗居于蜀郡之中,数年内,再难有所图。尤以自狄道而出之军全军覆没之后,将进逼之敌军尽数消灭,便仍有一丝生机,否则,恐其诸军便要先内乱了。”
“统帅眼中之局,果与我等高下立判,为何还要我等襄助?”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伐董已有天时,有卿等便有地利,人和。至于我们为何能看到这些,是因为这么多年战事后,我等尚存。我等能有所见,皆因脚下累累白骨。而我脚下,便有此间无数无辜百姓之坟冢。”我指着眼前依然草木繁茂的土堆。
和她说着话,竟一起回到城头上,天师教徒们见到我都和行一个特殊的礼,我猜是他们教门的礼数。他们中间有一位长者专门来找我,居然想劝我入道。
“皋陶公不许也!”我如是答道。这种事情,答应也不行,下面还要带着他们打仗,不答应也不好。
我的意思就是有啥话,你们找皋陶公去谈去。反正传说中,我就一窝在皋陶公前的独角羊,然后选个坏的顶下水算完事。我见过廷尉署某面墙上的“灋(法)”字,真是一目了然。
这长者表示他们很难跟着不是他们道门里的人冲锋陷阵。
我找来杨任,和他说了这个事情,然后和他商量这事。然后建议让他带兵,明日便回秦,我可以现在就找公冶将军说明,然后写信让他带去向二哥说明。
我们其实也确实不需他们,本就是张鲁应该报效了二哥,二哥让他教门参战累些军功,好有封赏。其实私下让原本不知是谁,现下是我的人带着去消耗一下,避免以后天师教徒在秦国做大而已。
经过一番商议,发展我入道之事作罢。
若真回去,估计这长者会被张鲁杀了,二哥会有大把的理由拿天师道动手。
杨任是个聪明人。
我不知道为何他也信了天师道,不过天师道里,确实很多都是老实人,听说很多都是受张天师接济,又曾被张天师以仙术疗病,故诚心向道。
杨任送走那个不甘的教内长者。竟也问我为何不入道,还一副诚心诚意不明所以的样子,真想一脚踹他下城。
“智无欲也。”对聪明人就要用有说服力的语言了。
杨任不解。
“将死者,或以求生为欲;卑微者,或以显达为欲;疾病者,或以痊愈为欲。今智或死或生,或贱或贵,或即或离,皆可也,世事于我如浮云。生亦可,死亦可,俯仰无愧便可歌;贫亦可,富亦可,安步怡然可当车。”
“任之欲,天下安定,任以为君上亦有此意,何为无欲。”
“欲可为之谓欲,不可为之谓妄。”
“君以天下安定不可为之?”
“天师认为可为?”
“然也,并致力于此,夜夜做法祈之。”
“便使其以神通为之,若明日成,则明日我入道,后日为之,后日我拜入教。若杳无期,莫为智扰。若天下因我等行伍而平,难计祈祝之劳。”我转身而去。
伊人跟上我:“你看了我绢帕上的词句?”
“怎能不看,刚才便用了,不过我改成男人的话了,一个男人,总不能那么凄凄惨惨悲悲切切。”我承认,要不然早该结巴了。到了作为休息地方的城楼,停下看着外面景色。夜色尚可,风却有些大,虽不似北面风雪严酷,但正月里,终究有些湿冷难当。我卸下披风给她披上,和她一起看着外面的夜色。
剑阁和襄阳有点像,三面环水,一面有山。不过整个城比襄阳小了很多,明孜都比它大些。而且不规则,东西长,南北窄,而且东西方向上,还东宽西窄。守起来是远没襄阳方便,当年岳父大人选安置我们的地方,老师选入世的地方确实很有眼光。倒是南边剑门关是个天险,一边是山一边是谷,路也窄,可惜守军太少了,把剑阁的守军都调去给那个不怕死的,怕我们得啃上几日。
伊人扶着城垛,却在说:“夏日的傍晚,我们最爱到这里。吹着南边谷中吹来的风,那边河边树丛中全是流萤,那黄绿色来回萦绕野径之中,可美了。我们还会比谁胆子大,坐在这个上面,把脚挂在外面,故作轻松地说笑。”
“你们能随意上城墙?”我们看到的确实不应该一样,所以只能找一个我觉得奇怪的地方问了一下。
“哦,这里承平日久,而且城太小了,谁都认得谁。而且那时候我们只是两个小女孩,谁会管我们,只会好心地提醒我们小心点,别摔下去。”
“你们应该是官宦之后吧?”
“祖上世居益州,也算大户。只是我们这一支到父亲这一辈时,家道已经中落了。父亲只是个小吏,承祖上留的些田地,至少衣食无忧。当然还是略有些窘迫,剑阁官员聚会,父亲只能敬陪末席,备受冷落。我们俩幼时每季便只有几套衣服换洗,当然我们确实太像了,我们自己都没找到分别我们彼此的特征。为了分别我们,父母给我们做了不同样的衣服。我们想要穿新衣便互相换着穿,父母都经常认错,我们也以此为乐。父母唤我们作哪个,我们便应哪个。那时还是太小,换着换着,玩着玩着,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们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哪个是忻哪个是怡了。”伊人忽然笑了:“所以,你只能猜,因为我们自己也得猜。”
话锋一转:“父亲为了整个家,包括弟弟的前程,决定让我们其中一个嫁去扬州,攀上一位有钱也有势力宗室为姬妾。当时定的便是前一天那个认作姐姐忻的。也就是现在在益州南边和吴将军在一起的她。而我,只是设法替了一心准备牺牲自己而没有防备我的她而已。”
“现在应该能分别了,她成了女将军,领着一干女军,日常便是领军操练,防备董贼。”我随口说了一句。
必须承认,没有深思熟虑,没有考虑各种可能,这是很大的失误。作为结果,那天晚上陪她在城楼上练了半夜,把我累惨了。
第二天,文栋兄略带困意地找我抱怨:半夜惊醒还以为发生各部之间的械斗,却未想是我们小两口打架。
于是,我忙不迭地以歉意的口吻说明了缘由。
文栋兄意味深长地拍着我肩膀说:“老弟,老弟,老弟……你以后有够受的了。那位吴将军也是。”
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只能转了话题和文栋兄说了昨晚被人发展入天师道的笑话。
文栋兄倒是没笑,他沉吟了一阵。
“为伐董,兄在汉中呆了一阵,倒是了解这位杨将军性格。如果昨晚他和你这般说过……”他忽然打住了,这次笑了:“和上次一样,还不能告诉你。不过这个忙,我帮定你了,你记得又欠我一次。”
然后他便一拍我的肩膀就离去了。
留我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在此间冲着文栋兄去的方向问道:“兄长,你帮我啥?还有,为什么要说又?”
第二百零八章 兵发梓潼
我能明白文栋兄要帮我,但我也仅知道这么多。完全猜不到他具体要如何帮我,可以胡思乱想的方向太多,都没个准数。
直到诸将集于中军帐内。
先是一番介绍情势。三叔的大军尚驻扎于西汉水和白水交汇之处,那里地势稍宽,也可看守住可能支援剑阁的葭萌之敌,以便我们安心攻取剑阁,剑阁之南有谷直通葭萌(注:古葭萌关位置有争论,今取其中一个三叉河口的论点,因为我也觉得那个位置更为重要,感谢各种地图软件)。今临葭萌而不攻,先取剑阁。
伊人后来又私下问我为何。我说很简单,其实就是因为我们军队太多,为应付种种情势之变,带的辎重更多,进了益州才发现能摆开营盘的地方有点少,就像我这种块头在三尺窄巷中一般,完全舒展不开,连路都走不好。应该说向导们似乎对军队营寨所需地盘缺乏认识,据他们说,他们在荆州看过军营,应该很多地方够的。他们忘了,或者他们就是完全不清楚,那儿就是个练兵的,这里是要随时和人接战的,甚至要方便营内调兵轮转的,需要地盘确实是要差很多。一路过来,目前就那个两水交汇的地方能完全摆开,如果不能在一个剑阁很难受的位置摆上优势的兵力,对方肯定增援葭萌时肆无忌惮,唇亡齿寒的道理不难理解,而剑阁附近却找不到一个很好展开的位置。对于葭萌来说,那个位置确实让守军很难受,完全不能离开。而剑阁守军投降有一部分原因便是以为葭萌已经失守,毕竟我们去葭萌更快,只是没想到我们先打剑阁回头再打葭萌。
实际上,视察过战场的斥候一致认为葭萌准备充分,剑阁似乎以为我们定会先攻葭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只是这个河口以十几倍兵力重兵压制,而攻葭萌定会浪费我们大量的时间,而他们还打算驰援葭萌两边夹击我们,便有些疏于整饬守备。没想到我们觉着既然葭萌已经准备好了,那我们便不能让剑阁也准备好,便有了先打剑阁的安排。
文栋兄等参军将情势一一讲完。才慢条斯理地说:“我等奉公冶将军之命偏师来此。今幸不辱使命,赖众将英勇,使剑阁此地两处贼兵,一降一溃,今一城一关皆在我手,可复命也。”话锋一转,“然出发之时,公冶将军便有令,令我部事成之日,兵分三路,一路走金牛道直奔梓潼;一部回中军与公冶将军会合,以图葭萌;一部镇守于此,伺机自此夹击葭萌。今子睿,子圣与我三人之中,子圣体弱,又是军师,不宜奔波,宜留此处。则子睿与我,谁去梓潼,谁去葭萌?”
“此去梓潼路途尚远,弟愿领兵去梓潼。”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文栋兄说要帮我,又不让我知道,肯定是让我随着性子。他们大多怕提前告诉我,都说我这个人喜怒形于色,怕泄密。我总觉得我还是颇有些城府的,只是比他们浅了一些而已。
“梓潼关兵力未明,而且由于辎重给养问题,最多只能带一千五百人过去。不过此去梓潼也未必一定要打下梓潼,先行探明敌之虚实,打个前站,稳个阵脚即可,而葭萌却必克,攻克葭萌后,我们会有大军分几路,一路东进巴中,一路沿西汉水下阆中,另一路才会与你会合。”
天师教徒约莫有两军(曾注过一军一万二千五百人,参见水淹七军)之多,这次带来便有二师之众(注:五千。另注:一旅五百,依次类推),我总觉得不是让我分他们一部分去的。不过,我不好多说话。
“牛将军手下多是益州士卒,也就一千多人,我再派些轻营训练的骁勇给你。杨将军,下面便由你统领所部回去和大队会和,自领天师军如何?”文栋兄问道。
“但听陈将军调遣。”他表情没什么变换,但明显脸色显得轻松了些。这应该是称其意的。我领他们攻剑阁虽然也算身先士卒,还是我第一个攻上关头的,但是还是催阵过狠,不计伤亡了些,只是因为我在阵前,他们也不好怪我。如此安排,他应该会比较高兴,而且他将自己掌兵,我觉得下面就是文栋兄撺掇他们打葭萌的事情了。
牛将军也很高兴,他应该对我在陈仓之战中的表现很钦佩。我记得他叫牛金,荆北……人,我脑海中差点就要在荆北后加上点不好的词。记得小时候,襄阳人就对南阳以北,鲁阳以西的山区里的荆北人,称之为荆北野人,牛将军好像不幸就出自那里。襄阳传过有很多他们的笑话,每年都有新段子。我觉得这样不好,但年少无知的时候,也参与传过这些,还笑得哈哈的,不出意外地是,因此被银铃罚抄过书,以道德经的可能性最大,罚过的太多了,记不清了,也可能是不想记起。(注:严厉鄙视这种古代地域歧视,小朋友好孩子们不要学哦。)
午饭时,我和伊人还聊了这些,她也笑了。还告诉我,她也知道,居然还知道些我不知道的。当年,银铃自己朋友都是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因我家特殊情况,小姐姐们又常跑我家来疯。我自懵懂长大过程中的周遭都是一干一样还没长大的疯丫头,银铃特别怕我会变得不像男孩子,话说她能想到这个还挺不容易的,才主动放任甚至驱使我和一群小狂且们一起出去玩去闹去疯,任由我在外调皮捣蛋,只要按时回家即可。出了事被人告到家里,然后只要不是原则性大错误,带我去赔完不是,回家也就罚罚抄书或者罚罚跪就了事了。还说我比较乖,基本只要真是错误还是比较认罚的,只是要小心,如果我觉得自己有理,而且最后发现真是我有理的话,我要犟起来,要哄很久。
这个哄字用得很不好,显得我很幼稚。银铃除了保密工作要加强外,对其夫君的形象也要、注意保护。
或许,银铃,很有可能,已经认定,伊人终究会和我在一起。
这个无法求证,这个也不能求证,这个也不敢求证,这个即便求证了也没啥意义。
领军南去,文栋兄还和我比了个手势,仿佛是一切尽在掌握。我拱手表示感谢或道别。
子圣兄作傻笑状,看着这一切,仿佛对一切不明所以。
我让伊人留在剑阁,伊人同意了,让我小心。我高举铁天狼示意,让她放心。
子圣这厮在侧作奸笑状,看着这一切,仿佛对一切了然于心。
很想拨马转身打他一顿,但刚打定主意转身准备去吓唬他一下,这贼便早不知消失遁去往何处了。
路上我忽有疑惑,既然有益州军,为何还要专门找向导。
牛金倒真不笨,还帮我解答了。说这些益州士卒年岁,尽为十六到十八之人,四五年前皆为稚儿,问他们哪里好玩容易,其他山川大泽,附近风物如何知晓。即便熟悉此间向导,还是提供了很多错误信息,他们号称的开阔地,大多都无法屯驻大军,不过也不能怪他们,以前也从没有十数万大军在此间驻扎过。
我点头称是,唤来向导一路问询,基本也就把梓潼周边弄明白了。
牛金也傻了一次,他问我为何一路剑阁,葭萌包括我们将至的梓潼等地都是城在关前。而非城在关后,让我们攻关都有很好的落脚地。
我问他,天下是谁的?
皇上的。
关是用来防贼的,从皇上的角度,当然是御敌于外好。我们进自然看到的是城在关外,而对于朝廷而言,边关闹兵祸,关隘都是将城护于其后的,而城则为关隘筹募民夫粮草等种种。
牛金恍然大悟。
其实开始我也有点诧异,不过,我是从给我的那个“出生入死”顿悟的,看事情的方向不同,很多事情整个看起来就完全不一样了。对此,我甚为得意。
(注:其实史书中并无梓潼关这个称呼,不同文献里,阆中和梓潼却都有瓦口关,显然是有争议或者同名情况的,为避免争议,就称其为梓潼关,位置也不在瓦口关原址,因为或许是沧海桑田,原址的地形从现在来看有些不合逻辑)
蜀道果然险峻,只是多数地方,虽然地势险要,却因山势太陡,大军无法设伏,最多安排善翻山越岭者,在暗处放放冷箭。对此,我个人的见解,弓弩够强,都是冷箭,箭远处飞来,你这稍有嘈杂,根本听不见,等到身前什么都来不及了,只能穿上厚甲,硬挨上一下。
当夜在一处地势稍缓处扎营,安排好哨位,牛金忽然找到我,给我一个锦囊,说让我现在看。给完就出帐了。
内容挺长,基本意思是:自己一个人好好看。根据剑阁降将所言,梓潼守军首领名唤徐荣,很有本事,但因他是辽东玄菟人,在西凉人居多的董军内备受排挤,不得重用,应可尝试招降。老弟你当年能忽悠天公将军,忽悠他应该没问题。而葭萌关守将是华雄,更是董卓帐前第一猛将,虽然和李傕有矛盾,今李傕势大,他被左迁至葭萌,却是忠于董贼的,此人是个认死理的武夫,虽然兵少,但断不会降,估计杨任会吃不少苦头。别忘了看完烧掉。
字里行间,感觉对我施恩很多,以后得好好照顾他那俩崽子。
牛将军是个老实人。我们襄阳人还是太狡猾了,哪怕那些原本不是襄阳人的移民,过了几年也变刁了。银铃罚得对,不该取笑这些淳朴山民。
于是我出来,还拍了拍牛金的肩膀,让他再加强些警戒。如果这个徐将军确实如信中所言厉害,也有反意,应该会派人来看看我们如何的。
所以那夜,我把中军帐的灯火留了很久,也就睡在里面。
次日,继续赶路这路一会儿是栈道,一会儿是河谷,一会儿好像山塌了一般,还得从乱石旁绕过。所幸,队伍安静而坚定,文栋兄是给了一支精兵给我。
向导解释说,还是先帝(桓帝)时节,这一代闹过大地震(《后汉书》《后汉纪》中皆有载,为公元150年),这条河谷,也颇多崩塌,把我们旁边这条河都改了道,原来的梓潼城都被淹了(应该是形成堰塞湖后,堤坝又崩溃造成的),移到东南高地上。牛金很开心,他说这才几十年,城墙应该不会很高,应该好打。向导说是不高,但比以前老城的高,说正好山上崩下石头,材料是顺手的,以前还是个夯土的城,现在变成石头城了。牛金再看向导时眼神就颇不友善了。他一定觉得向导是故意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或者说,至少这个向导有些顽皮。
剑阁到梓潼其实距离不远,就是两百里地。但这蜀道着实不易行。据向导说,我们算快的了。
轻营似乎就是轻练兵练出来的队伍,行进在队伍里,不抵近看不出来什么其他特别,只有凑近,能瞅见腰间都藏着把短剑,背后有面不算很大的盾牌。我借来掂了一下,结实但是不是很沉重。提他们是轻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文栋兄的亲卫,看了他们装束大概就有点明白过来了。文栋兄特别叮嘱过我,他们特别擅长狭窄地区的近身格斗,让我好好利用。
这日日已西斜才找到个适合的地方扎营,向导说再往后恐怕需走一日才有宽阔处,这日便在此宿营了。照例安排好哨位和斥候,便稍微舒展了一下身体,挥舞了一下兵器。觉得指甲有点长了,抓握略有不便。我的兵器皆钝器,那刺又不好用,箭头也不称手,用牙又显得太粗野。便随口问了牛金有没有带能处理指甲的东西,未想牛金还真有。少时摸出个造型奇特的小刀,割起来倒还挺称手,处理完心情轻松不少。便夸了一下这工具不错。
“那是,末将昨晚刚磨快了,就为了切一下脚趾甲,都顶靴子了,袜上也戳了洞。”
忽然觉得手指间有了点怪味。
“后来觉得牙缝里塞了东西,还剔了牙。”
指尖的味道愈发复杂。
“这个小刀到底干嘛用的?”我还回去时,他洗也没洗,擦都没擦,吹了一下刀口就又塞进自己腰间的一个皮套里了。
“啥需要切割都可以用,山里人,到处跑的,东西就要轻生小巧还方便用,就这刀,骟几个月大的小公羊也用得上。”我忽然觉得襄阳人看不上荆北山人是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注:鄙视一切地域歧视)
我觉得我需要好好洗个手,虽然在军队里我一直不讲究这个,常在衣摆上抹抹就完事了,但今天我觉得一定要。
沿河行军这个倒是方便。不过毕竟是在交战时节,还是先看看周边。不过鸟尚未归巢,仍自在啼叫,河对岸还有野兽饮水,似乎此地倒也安全。当时也是因为这个才在此处扎营的。益州里面要比北面温和不少,虽然才是初春,整个河谷内尚有寒意,但满山间似乎冬日里都没有黄透,便又生发出嫩嫩绿回来,鸟雀们已然有些活跃了,正午时甚至有些会跑到我们的营地里觅食。
我去洗手时,哨位上还聊着说,这些鸟已经习惯军队了。
忽然有些不安,带上了弓,看着地上一个大箭囊。里面尽是长箭,便顺手把它背上了。
旁边一个小卒非常不安,问他何事,他说这是他背的弩矢,如何敢劳驾君侯。我说借用一下。我问他这箭矢为何如此之长,他说是蹶张用的。
我没注意到队伍里有人带了蹶张,估计又是有意藏着的。我视察过自己领的兵,对队伍的编成还是有数的,但这帮蹶张射手是哪批人,我却不清楚。文栋兄还是不放心我,没给我全交底,心里略有些不忿。
不过如果是为了招降,不应该展现实力么?还是这位徐荣的脾气是吃软不吃硬?
带着疑惑慢慢走到河边,回头看了看临时营寨,警戒做得还可以,这种河谷里下寨终究让人觉得不安心,可也没得选择。远远丢了块石头进水里,从水花和水声判断,水深还可以,又随手取了面盾牌随身,对面的茂林让人心觉不安。
但是手还是得去洗,我一定是受银铃影响太大了。脑海里总有这样一个画面:一个稚气的面庞的女孩子高高在上又奶声奶气地抓着我的手腕拖我到池边教训我:玩完石头要先洗手才能拿吃的。
而据说,我经常摆着手说:不要,不要洗手。
但通常,据说我一旦洗上手,又会陷入玩水不休,竟会忘了吃东西。
这些都是张叔或是张婶给我讲的,他们提起我的事情总会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行至河边,将盾靠在身上,手下去洗了一番,眼睛仍看着对岸情况。
忽觉得日头那边有个黑点,心道不好,赶紧向旁边闪,忽觉箭也不快,瞅得近处,便用手抄下。
箭无镞。
心下大定。立时拔箭,也折去箭镞,朝那个方向反射回去。
回去见到牛金,欣喜道:“事定,善也!”
他居然琢磨我是想让他骟什么,甚至问旁边:事是什么?它的屁股啥样子,怎么骟。旁边那个是真不懂,还是配合他一起装傻,一本正经地摇头
我很想把他就从这里直接扔到河里,不过力有不逮。一路扛下去再扔,又懒得,就算了。
当晚,一入夜,我就准备睡了个好觉。
忽然想起白日之事,把牛金唤进来,提起蹶张,他说有两百张,都是荆州轻营的,不过算在弓弩手里,之前也藏着,是为了对付骑兵的。
听起来很有道理,好像也没有特意隐瞒我的意思。
但是,根据我那位兄长的风格,以及这一路上牛金一会儿灵,一会儿蠢的表现,总觉得可能这次还有什么是我现在都不知道的。
还没安顿好,就听得耳边聒噪声起,也不消我发号施令,营内立刻自发准备迎战,只听各种鼓哨号角此起彼伏。出账外伫立,声音渐歇,少时就有人来报,说有人说要见我,自称是义军。
他们是躲进山里的益州人,一直在反抗董贼。这波还没自我介绍完,又听得聒噪,说又来了一批。
这两拨都介绍完,一波是河这边,一波是河那边的,都探听到我们入蜀,便想来投我们,因为熟悉此间地形,都料定我们在此扎营,便相约一起来见我。但又不明我们入蜀之意,故一直随行与侧,只因听说明早就要拔营往前,故连夜而来。
一波叫剑阁军,一波叫平安风云军。
后面这一支光听名字就很令人疑惑。
而知道我们身份后,尤其是我的名号后,平安风云军的人既开心又惶恐。
我也很感兴趣,为何起这个名字。这份兴趣,应该是有虚荣心作祟。
据说董贼入蜀后,并不如意,出去之路又被我堵了,便时常骂我,但凡有人长相似我,便会被烹而使诸将分食。
听到此处,不仅我,牛金也跟着吸了口凉气。
他们说既然董贼如此恨,他们便叫这名号,就是用来气董贼的。在这山间,董贼骑兵发挥不了长处,地形不熟,常被他们领着在山内兜圈子,拿他们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回去拿无辜百姓撒气。
有些将军实在受不住董贼的恶行,会自请在外镇守,此间这位徐荣大人便对此间百姓并无甚恶行。所以他们也觉得可以招降徐将军。
剑阁军的一个人附和说他们有一个人下山打探被梓潼军捉了去,徐荣大人还给放了。
我问他们现在有多少人,缺什么。
一波有一千多人,但接近一半妇孺,另一波虽然只有三百来人,但大多是剑门故往守军。
问他们现在缺什么,两拨人异口同声:食物。
毕竟现在还是正月。
从军粮分一些,让他们赶紧带回去。
他们自然感激不尽,但还是规劝了我:梓潼有贼三千,君侯只这千余人马,如何攻城?
我故作高深:智自有分寸。
其实尚无头绪,我觉得得利用好义军,有几个想法,但一时尚无定论。
只问了一句:是否你们用无镞之箭向我传信?
皆不明所以。
心下安定。
让他们先回去,既已知道我的身份,不妨在让他们回去商议,他们再来找我之时,看阵仗就知道他们的决心了。
少时,居然有第三波的三个人来,号称梓潼义从。
不过没聊多久,我就屏退众人,只留了牛金,直接问:徐将军有什么想知道的?
三人还故作镇定,表现出不明白我说什么的意思。
我笑着,你们衣服倒是够破烂,口音也没问题,可你们显然吃得很不错。
他们还坚持自己是梓潼义从,我说那明后天再见,便要送客。
他们还真是梓潼义从,不过是被徐荣抓获的,不过,他没杀他们,还好生养着,收作亲兵,这次听说我来,便让他们来探听一下我。
如果不是前两拨那消瘦的模样都给我看见,我说不定真给他们蒙过去了。董贼入蜀都祸害好几年了,就这片小小的地方,若哪能弄点吃的,还不谁都去了。哪轮到只有梓潼义从吃得面色红润,其他两拨面黄肌瘦。
不过他们说,徐将军也有难处,董贼并不信他,他身边就有董贼监视他的人。故而,他只能托他们代他来与我商议。故往董贼命他去清剿周边义军时,他便用他们帮着送信,让义军有足够时间远遁。
所以,他们要送一个消息给我,徐将军说董贼的人可能会来偷袭我,好断了他投我们之路。因为只要我一死在梓潼守军之下,徐将军的后路便断了,而偏巧他们探知我身边人并不多。
对此我真不紧张,应该说,我被偷袭惯了。哪次不被偷袭,都有点对不住敌人的脑子或者自己的大块头。
现在想来,文栋兄给我的一千多人,只是让我消灭那些准备来偷袭我的董贼亲信吧,而认定扫清身边隐患,徐荣必会投我。否则加上所有义军,我也未必啃得下准备充分的梓潼。
董贼的这位亲信倒真是忠于董贼,而徐荣大人在这位亲信眼中也必是一位良将,或许还有那么一些惺惺相惜吧。
当夜送走他们,让他们不要回梓潼找徐大人复命,以免走漏风声,对徐大人不利。
送走他们,我还在考虑。
事态未至紧急,我便有些摇摆不定,拿不准主意。我很无耻地将责任继续推给银铃,听她话惯了,张叔说过,我幼时憨憨呆呆的,碰到事就靠着银铃,拉着银铃的手。真是依赖惯了,却终究得我自己来拿主张时,就觉得很是辛苦。
辛苦的思考换来了一夜很好的睡眠。
我没心没肺得厉害,反正走一步算一步了。毕竟民心在我,我不犯错误,则事事终向好于我。董贼无力剿灭义军,我便不能把义军早早拉到战场上和他们决战。
第二日开拔没多久,两支义军便不约而同带着各种兵器要加入我们。我自然不会让他们参与我们的行军,但我给他们分发了不少旌旗,让他们继续进山,走山路绕道梓潼周边去,一定带着我的旌旗。待见我们到城下,他们便在两侧山脊显眼处打出旌旗,为我摇旗呐喊便可,声势浩大些即可。
他们欣然领命而去。
而我已经基本完全明白过来了。
吩咐下去,随时准备应战。牛金脸色惊疑不定,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
那日正午扎营休憩时,牛金忽然问我:以我这种身份,为何来这里打仗,还甘为先锋以领偏师。
现在才想起这个事情,要么就是他脑子真慢,要么就是有人提点。以我对他了解,应该是有人提点。
不好完全解释,有点像陈仓之战我最好受点伤一样。
我这个身份说高也算高了,但我一个特殊身份,让我现在特别受忌讳,再统领大军,恐更为人所忌。这事,还不好和这位讲。
只能解释道:毕竟此间皆非我之部众,可与之,不宜统之。
他离开我这里后,我也装作四周晃晃。少时看他在一处停下,便翻身上马,冲到他身边,下马。对着他说道:可否介绍一下。
他身边几人皆是普通士卒打扮,但那些看着我的眼睛不会骗人,显然是统领。
我也懒得多解释:“各位领兵的校尉,辛苦你们了,你们按着往日操练,该如何便如何,倒是我如何做更好?”
中间一个操着浓重荆北土话的中年人,与我拱手:“君侯果然厉害,陈将军还让我们到梓潼再向您解释兼请罪。”
我摆手:“从今日开始后面便都是险境了,我们得打掉那支董卓亲兵。我们带这么少人就是为了引他们出来的。而我就是那个诱饵,所以你们如何安排保护我。”
牛金张大了嘴:“哇……您如何都知道了?”
“若所有义军都选在昨夜那个地方见我,只能意味着那里是董贼心腹力有不逮的地方。”我笑着:“那今日开始后面便是他们够得着的了,越往后越危险。其实从他们选在昨日那个地方来见我,又说了他们各自的人数,我基本也能猜出义军营寨的大致方位和董贼亲军的数量了。”
“如何知晓?”
“他们要急于加入我们,说明他们两家都无力单独面对能够独立出动的董贼亲军,联手似乎都不行;他们不能远迎我们,因为要防着梓潼董贼亲军偷袭老营。还有一波梓潼义从,我猜,他们应该在我们现在的两侧山中。所以今早他们居然能在路上拖家带口等我们。徐大人也不知我们虚实,我们人确实太少了,他又不会擅冒这个风险,那么他的军队里,现在肯定还有大量左右摇摆的,他也无力助我,一切得靠我们自己。”
“君侯说得好,俺张曼成打完此间仗,灭了董贼替弟兄们报仇,一定去投你。有仗打跟你去打,没仗打,我跟着波大哥去种地去。”
他果然在,不意外。只是他为何只是个小校,却令我略略惊讶,想想应是为了军功吧。他该有另一个名字吧,只是信任我说了自己的真实姓名,不能简单地称为信任了。
那日在栈道上终于遇袭。一阵乱箭夹杂滚木礌石忽自上而落,士卒赶紧贴近崖壁躲避,贼自崖壁上垂下上百条绳索,几个须臾便有上百人伴着飞石落在我们阵中,一个替我骑在马上带着面具的壮汉受了点伤。其他士卒只管用盾和武器遮拦,辅以长兵压制,轻营人则矫健穿梭阵中,抵近便以短剑刺杀格毙,显然这种应对之法早就操练过,整个队伍没有任何慌张和混乱。当队伍如此整齐时,这些袭击者忽然就显得极为孤立无援,甚至有些可怜,少时百十袭击者尽数被格毙,而我们却并无大伤亡。
“还有人没来啊。”我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窄处无法一击得手,那其后必应要在宽敞处与我决战。梓潼守军军心他已无法弹压,必须杀我才能断了徐荣和梓潼守军的退路。”
“应该在前面吧,前面有一片开阔地,一直都是农地。”说话的向导刚才胳膊被划了一刀,包扎着,龇牙咧嘴地向我汇报。
半个时辰后就走出了山谷,我们已经很慢了,保持着随时作战的队型,对手隐藏在林中放过几支冷箭,没造成什么伤害,他们都没找到我。但很快就被我们蹶张的齐射给打哑了。
没人去查验他们的死相。
就我觉得自己混在队伍中低头走略有点怂。
但是我下令在谷口休息,并未继续进这段开阔地。少见的一块平整土地,杂草重生却仍能辨认出这曾是一大片田地,甚至脑海中还能翻出荆州乡间的那种农人繁忙的场景缀入其中,只是忽然又被萧杀冲散,杳无人烟。看地面,似乎近日尚有耕种,只是沟垄混乱,显得草草收拾,离山林皆非常近,显然是在担心随时到来的威胁。脑海中都能浮现出几个农人弯腰草草刨开小坑丢下种子,随即站起看向四周的场景。
闻得有人唏嘘,牛金眼神好,指着一处蒿草丛旁搭着一段手骨,掌指微张,按于尘土,一个未能跑入山林的农人被飞驰而来的黑甲骑兵砍断了手臂的场景又映入脑海之中,久久无法散去。
农田中有一块高地,应该是曾经的聚落,房屋不多,皆破败废弃。西边靠山似有一条水流,被这村子阻挡拐入另一条山谷。这村应是靠水而居,取水种田。想那平日光景,应是悠闲恬静之田园。
现下山里避难的人仍会在靠山处小心耕作,种点东西,但贼骑如风,或许就是那个徐将军的副手会继续来此间剿杀无辜百姓。
派出斥候往前探,其他人做好戒备,少时回报,只说平地四下未见人,也藏不住。过了这段路又变窄。队伍里就百十名骑伍,对面可能上千。虽然队伍中弓弩强悍,但这地面,若无人结草衔环,进去难免陷入苦战。四周群山不算陡峭,却被树木遮蔽,春寒料峭,却已有新绿,辅以云雾缭绕,掩住所有萧杀。
几位似乎都能理解我的担忧,在我身边一言不发,只说只按我号令行事。检查军械,怎么布置都感觉无法应对骑兵冲击。
张曼成指了指中间那个废聚落,“那个聚可以。”
口音重,但配着那个指头,就很好懂了。
“可是然后呢?被人围住如何?打退了追杀不上,便会被反复滋扰不得安生。”
“君侯还想着全歼董贼?”
“至少要重创,这样徐将军才好携梓潼归我。”
几位校尉陷入讨论,大家都觉得不太可能。
一时真是僵在谷口,做好防御,就地休息,日色渐斜,便打算就此在此安营,明早再先进聚落,俟机冲过在对面谷口。
埋锅做饭之时忽后有传信者,却不将背上信匣摘下,只从发髻内拈出一块碎布,只几个字。
阅毕,心下大定。这就是他们和我提的后招,只是他们也不知道何时来而已,作为隐瞒我的报复,我也不告诉他们,只管听我号令便是。
要么我就是童心未泯,要么就是心胸有点狭隘。
命多做干饼,分发士兵随身,只说,明日或许有恶战,难有空闲造饭。
饼尚热,我也存几块,命速弃营帐辎重锅灶,有人若褪盔甲也不必再穿,带上兵器,骑上所有战马,速占村落高地。
敌终未料我有此一步,我等行止一半才有骑自山间杀出,围堵,却终究让我们在村中利用地势和弓弩射住阵脚,几番冲锋皆被打退,不得近身。
领头敌酋甚是恼怒,嘶吼连连,可惜谷内风声略大,听不清楚,他也不愿进入我们的射程。在我箭簇射程之外逡巡少许时刻,旋即铁骑分作几路寻了诸入村之口,几路试探对射佯攻。再次打退后,片刻宁静,未及喘定,忽敌几路都猛攻甚急,全不计损失。
虽然地势有利,但这种攻击方法完全是搏命打法,天上双方箭矢如雨,敌仍如浪潮不停涌来,竟也用曾在明孜听过的口令:灌啊。蹶张在高处往下射略有些不便,常从敌上飞过,落入敌后阵之中。始料未及,所幸,敌一旦抵近便会被箭雨吹落。聚落各入口,便进入了反复争夺。
牛金随在我身边,看着情势不禁问:如何是好?
我眼睛不自觉瞥了一眼来路。口中随着风呼啸着:“杀敌!”
北路形势一阵险恶,便调牛金去支援。
中路告急,我便自领随扈而往。
旋即又领人去南路支援,片刻后,牛金回救中路之危。幸得此间狭小,相救得及。残垣断壁尚可提供遮蔽掩体。董贼曾派人从小溪处摸上来,但我确实早查看过,派人盯着,轻松打退,这聚落确实小了。此举虽然算作出其不意,但是这边转圜上也有些左右为难,确实有些自以为是了。幸得对手确实人手有限,实在拿我们没什么办法。
忽号角声大作,自来路杀出一众铁骑,直取敌之后路,一路掩杀。敌难支持,终溃去。
不及整军,命诸尉回营休整,包扎伤病,处置后事,明日再领可战之军往梓潼而行,我便随援军直下梓潼了。
旋即率诸骑与援军会于一处,心意相通,并未号令,众人随我一路追杀残敌。敌遁入丛林者不问,只管继续沿路追击,待得前路无敌,我方号令稍事休整。领援军者,下马到我身前,摘下头盔,随手扯下包头的巾帕,散下如瀑秀发,稍事擦拭额头的汗水,再行盘好头发,笑盈盈看着我,“陈将军让我跟着你,迟个半日行程,待得你寻敌死战时才全速驰援,实乃良策。”却吓得我脱盔赶紧躬身行礼,心中想着:天哪,她却如何来的!怎么之前一直未见。
仿佛就是等我看清她后,天忽然黑下来了。
第二百零九章 梓潼
“姊不在魏……为何竟是您领军?”我有些语无伦次,尤其是早已熟悉姐姐颇有些从老爹那传下来的“好家风”,往日行事甚是“潇洒大方”,加之月匿于山后,尚有云雾飘于山谷中,天色昏暗,易被暗算,手不自觉地想找个地方先护着。
琪姐命整军暂休,布置好警戒,一番布置完毕,才算轮到看顾于我。与我对视一眼,似有一笑,再四下张望,看中不远处一个巨石拱卫的角落,僻静又隐蔽,似是一个不错的叙话之处,便用拳头砸砸我的护心镜,示意过去,确是洒脱干练。
她一动身,某自跟上,忽觉背后黑压压一片,转脸便见队伍中涌出十数个黑甲戴狰狞面具的护卫,如鬼魅般随来,有些唬人。似乎就是二哥以我为范挑选训练的近卫,最终围着我们,在外戍卫。
待得站定,我仍兀自先用手张着挡于身前,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她闲下来后,会先揍我两下。主要是老爹家传甚是令人印象深刻,之前她也没少给我几下。
不过略有失算,她似乎今日本没这打算,等看明白我这奇怪的姿势,勉为其难地摘下佩剑,用剑鞘打了两下,忽觉得这两下是我自找的。
姐姐拄剑于地,是这么开场的:“弟应不知,当年你流落在外,除开过继的瑾妹,琪再无亲生兄弟。父亲操心国是,却难展其抱负,忧思难解,便一直把我当男孩养。经年教习行军打仗,战阵技击之类,时常风餐露宿游猎于野。母亲心疼于我,可劝了父亲也不听。我那时也未觉得有多奇怪,只是自己和其他表姐妹总玩不到一起去,却视行伍走卒甚为亲切。也喜欢看人舞枪弄棒,耍刀使剑,看得多了,练得多了,很多也就明白了,所以,弟在雒阳那次使花棒(一百八十九章),还是能看出来的。”
我还记得,当时就真是佩服。
“有一次过年时节,难得给我多几日休息,才听父亲对母亲解释说鲜卑檀石槐恐为我大汉祸害,照此发展下去,鲜卑几年内必将大举南侵,司隶恐有一日会成战场,若到时或情势紧急,或前线御敌,自己不在上阖,而我便要有能力领着属国百姓撤走。此后两年,出外狩猎时,还带过我勘察过南山(即今秦岭)各条山路和山上可建为山寨的地点,让我一一记诵。”
我不得不为老爹的远见惊诧。
“可我第一次去你那里时……”我记得第一次去上阖,姐姐看着还是很娴静的样子。虽然在雒阳见过姐姐飞身下马的飒爽利落,也知道她能单人独骑纵马几日直下襄阳,也见过洛水边袁家别院姐姐使剑的英姿,甚至后来还知道后来姐姐帮周玉练兵,但万没想到姐姐居然统兵行军扎营打仗皆有章法。我都觉得我应该被再打一下。
“那不就是几年前,父亲得到确实消息,檀石槐死了,鲜卑立时内乱不休。他大宴亲友数日以庆。母亲笑他又不是他的天下,自己还被朝廷派人监视,若不是琪儿是女孩,就他那套做派恐早被严查了,何故操这心。父亲酒酣唤着母亲的小名:小梅,可这毕竟是我天下人之天下,我即为天下人,管不得天下,管我自家,兼念天下,有何不可,罢了罢了,你不懂。随即又招手让我过去,对我说:为父对不起我的宝贝闺女,从今日起,穿上漂亮衣服做个窈窕淑女吧。此后再未让我练剑,还一天到晚帮我寻夫婿。不过,哎,父亲看中的我都觉得太文弱,我也没看中其他人。直到见到自家兄弟,子睿着实可称为英雄,与那些半天说不了人话的不一样,再加上后来见到孟德……”
我倒是觉得老爹那胖胖的身形在我心中高大伟岸了许多。
姐姐似乎有点害羞,又忽然有些醒觉,转脸过来,那眼睛似乎白了我一下:“我倒终于明白你为何刚才如此怕我打你,是不是刚才有某人见轻于姊啊。你忘了,那年我们入雒阳平乱,我可一直在整后军前行。”
我本坐在石头上着乖乖听讲,怂得一机灵站起,连摆双手:“不敢不敢,弟只是以前没听家人提过,只亲眼见过姊的剑法了得,马术精湛,知姊姊见识卓绝,也听您帮红袖将军妹子练兵,却从未听姊说过兵法,况这里情势危急,您又本应在千里之外,故而有些奇怪而已。”
“未想传闻和人前如此飒爽英雄之人,面对家人却如此……银铃教导得……”琪姐笑得很是开心,我倒觉得我之前确实有些见轻于姊了,也不知道为何,或许是从小没有和他们有所接触,听到都是宫闱内猜忌倾轧,心底对和他们相处有些不安吧,又或者银铃对我的教导略有些过于道统,怕我以后入仕不至于过于耿直无城府。
“坐吧。”姐姐似乎也没打算生气,又回到自己话头:“此番灭董,本就是为民除害,为国平乱,也为之后……扫除后顾之忧。孟德那里也打算出兵,以示支持,但我劝他此去太远,周边也不太平,莫若我替他出征,带少许随从,也算魏国之功,顺道也回去看看父母,自赵国借些人马,即可为偏师。”
“那你舍得留孟德兄一人么?”
“哼,我不在,他定开心着呢,哪会在意我?”姐姐这话风不对,而且有点答非所问。显然孟德兄又有不少开罪姐姐的地方,我觉着作为双方兄弟必须居中斡旋,便赶紧岔开话头。
“我在汉中等地为何都未见着姐姐?”
“哦,其实你兵发后,我才领这支秦赵两国骑兵刚到,还在后方休整,这支是你那二哥让我领的。是刚打完阴平道之战的部队。他交代,说你打起来容易飞,让我来管束着你些,说我若不来,只能随便让你飞一会了。最后还和我说,如果事有突然,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时,还是让你飞。”
姐姐用手做了个飘的动作。
我能懂老二对我飞的评价。
姐姐很是彪悍地把剑杵地:“弟对此去梓潼有何看法?”
“今梓潼董贼死忠已死伤大半,我们稍事休息就赶紧出发,去往梓潼,先接触上徐将军,表明一下诚意,看能否成事。按道理说,只给我这么多兵,陈兄肯定是确定徐将军要降的,但见姊这手下,我又有些不确定了。想来他虽和董卓不是一心,却又未必一定要降我,毕竟若我们没有彻底灭董的决心,又没灭董的实力,他何必投我?”此下更将之前和此地义军之谋和盘托出,而且既然她领的是秦军,便再请见于秦军原本之领军校尉。
琪姐点头,旋即命人请去。我心下大定,看来我和姊皆是妆门面的,此事应无恙了。
此档口,心情一放松,便忽然发现一件事情:“姊未带女卫么?”
“嗯,她们一路赶来太累了,被我强留大营中了。以前我的亲卫都到了岁数了,都给我安排嫁人了,新训的这些,还不行。”姊似乎还有些无奈。我却心道,当年你也只带了我就敢去城外乱晃了。
“呃……那……”但我更担心的是之后的事情,坦率地说,琪姐再洒脱,毕竟是从小便是贵人,这些小姐们那些规矩又多,在洛阳少不得听闻过许多。就算姐姐再如何,我可是在雒阳上阖家里看见她身后跟的那一大票各色人等的,那次在襄阳歇下来后也没少指使我们荆州官婢。
“没事,姐姐自己能照顾自己。毕竟自小和父亲在军营里待过。”姐姐又敲敲地面轻松说道:“实在不行,这不是还有个亲弟弟在么!”
很是轻松写意,我却最怕这句,我自己还照顾不好自己呢。自小啥都被银铃安排好,自己又没啥讲究,作为一个糙汉子,一个人还好。要提照顾人,我肯定是笨手笨脚的。银铃就特别担心我提出要照顾她。现在忽然要我照顾一个天生贵人,想来就头大。
姐姐从腰间囊中取出个面具:“你二哥让我带给你的,他说你身子大便大脸大,这个尺寸正好。不需要你出面时,你混入他们中即可。”又指了指背后不远处一圈戍卫的黑衣戴面具的人:“要说,你秦侯二哥讲的那个波斯皇帝亲卫队的故事还蛮有意思的。”
少时,几位领兵校尉前来,此下合计,因为他们一路跟着我们,全是轻骑,又要和我们保持距离,便休息得足,当下我们稍作合计,便决定连夜赶路一路向梓潼而去。
一路有几处碉垒哨位,并无什么守军,皆被我们轻易拿下,烽火都没来得及放,似乎并未意识到是我们,几次问话还当是他们的那位李将军。我决定留下些人,休息戍卫,若看贼往回走,也不需堵截追杀,利用壁垒射杀一番,便随由他们过关,在后面追杀他们即可。
此后再无阻碍,天微微亮,轻骑已出峡谷,在原来故城处驻扎,远远看着高处那座新城,早无灯火,城下也无巡哨。野草新绿,并无稼穑,叹了口气,就这么歇下了。耳边只有西侧山边的水声,似是水势颇大。
姊显然有些不放心,我让她安心休息。若徐将军无意投诚,我们决计不会如此平安到此,若是他料计不到我们现下到此,则更何足惧。我们按照事先安排,只射了一箭陈哥的绢帛书信进去,便全营扎营休息了。
我们也得给他些空间和颜面。
故城之中只剩一片残垣断壁,野草横生。安排好岗哨,多数士卒就地寻断壁后生火,稍热些干粮吃下,饮些水便裹着披风露宿了。只我和其他一群“我”支了顶帐幕,供贵人休息,贵人觉得太碍眼了,我觉得这显得我们心诚,也好给城里人看。
姊竟还说要尽姊的本分照顾我,当真折煞我了。吓得我还没劝两句,伊人一个哈欠就安排我端水递干粮,没多久,贵人就在内帐和甲而眠。态度转换太快,我都没来得及感动和惊吓及偷笑完。
出来和一众“我”面面相觑,一众“我”打量本我,他们很沉默,面具去后,表情各异难作评价,除了互相执礼,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和这么多“我”打招呼,笑着让一众“我”一起在帐外找个地方,便睡在一起了。
刚闭眼,就听到耳边忽然有个声音响起:“禀侯爷,来人了!”
许是太疲惫,心情也有些放松,眼睛睁开时,天已大亮,应该睡了些时候了。搓了搓脸,适应了一会儿光亮,只见昨夜没看清的大旗上有“秦”,“楚”,“魏”,“赵”,“越”,还真有“平安风云侯谢”。但唯独没有单独的汉旗,仔细看了一下,确实没有,不知道是否有些不妥。不知道他们如何考虑的。
按下其他心思,自己也完全清醒了,正待起来过去,忽觉得可能有些不妥,赶紧招呼另一堆“我”起身,正好盔甲。
我则赶紧进账隔着内外帐壁唤起姊,姊也算干练,稍微整理了一下,就出来见我。问我头发啥的有无乱,得到我貌似恭谨其实略有些敷衍的答复后。找来水,湿了巾帕自己擦了,又命我弯腰认真替我擦去污渍,这才一同出去。
一条颇宽之水自西绕流过新的梓潼,水势不甚急,但在近处水声却仍挺大。河西便是山,偶有小片平地,东边则一片野花稗草,生机勃勃,稍远处又是连绵的山丘,只坡缓处没有树木遮挡,其他已是郁郁葱葱。
梓潼派了使者,想来也没其他可能了。不过来得这么快,应该是早有准备,只是担心天未亮便过早接触我们会被我们警戒的人给直接误杀了吧。或者,他们也需要摆点架势。
姊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手里攥着面具盘算着戴还是不戴好。不待我去牵马,姐姐翻身上马,甚是利落,还接用马鞭挑起我的马缰,递给我。姊和几位赶来的校尉安排好,却不让我先去,定是早有安排。
大营内肃穆,士兵们也已起身。队伍排列整齐,戒备森严,真是一支精锐之师,整个故城的残垣断壁间弥漫着安静萧杀,使者也应该感觉到了,城上的应该也能看到。
忽听得远处有号呼和鼓声。
只见两边山上,山腰皆有旌旗招展。
心下安定,收起面具,催马快几步跟了上去。
使者只穿了玄色襜褕(短直裾),裹了行缠(绑腿),脚下一双短皮靴,未穿甲胄,头上有帻冠相叠,肩斜挂幡(一般认为作为信使时穿着),非常正式的一个轻骑信使形象,本等得略有些烦躁,此刻似乎也有所惊觉,扭头去看看背后山上的动静,直到姐姐唤了他。
使者显然有些意外,下马行前执礼,用一口带金城地方口音的官话回到:“将军是平安风云侯?”
显然,他没想到是个女的来与他说话。不过他们僻居蜀中多年,就是牵出一只独角羊估计他们最终也能信那就是我。
“琪为其姊,智吾弟也。”这才挥手让我上前。
“贵使如何称呼?”我先与姊行礼,再行问话。
“不敢……”忽有马蹄声大作,加之号角声起。自谷口冲出百十余骑,似要逃回梓潼,后还有我军追兵,旋即又有我军上去拦阻,我掏出面具,戴上前对使者说:“贵使且与吾姊商议。”旋即戴上面具,对身后数十个“我”喊道:“且与我上。”
大家一起戴上面具,便随我冲了出去。忽然有点懂老二的想法了,我是有点容易“飞”,第一次与董贼能那么快打起来,就是拜我“飞”出来所赐的。他应该觉得大势已定,却恐有变,就找个能镇住我的人来,压着我容易“飞”的心。即便我“飞”了,也有人能主持一下大局。若不是琪姐来了,说不定,会让文栋兄辛苦这一程。我和琪姐都是很好的场面上的贵人,却与大局并无太大关系了,我若要尽力参与其中,一定会“飞”,他们让姊来管住我,还是有些道理的。大势所趋,所欠的并非是我。说不定,伊人也是他们想拴住我“飞”的心思的一招,可我亏欠蜀人太多,不能身先士卒,我又何必当年谢罪于益州军民,还定下五年之约。
那干贼子无心恋战,被截成几节仍兀自各自突围,借熟悉地理之势,试图绕回城中,一时战场上绞杀成数蛇缠绕之形。山上义军也不敢怠慢,并无旁观之心,立刻下山,以弓矢木石以阻近处之敌退路。我瞅准一个貌似领头的家伙,瞅得清楚,便张弓射之,此子甚是有些马上功夫,似是听到箭矢破空之声,竟能惊觉,瞬时藏于马侧。
当下,虽有些恻隐,但毫不客气地射了马。马无罪,负贼其罪也。
马应弦而坠贼于侧,抄起棍子便冲进敌骑之中,绞杀在一处。
贼知逃跑无望,倒也决绝,竟与我等殊死搏斗起来。
勇则勇矣,然其终不敌我等养精蓄锐以待,少时便死伤大半。惜则惜矣,然其助纣为虐,也实无足惜也。
我仍记得一贼力竭而背插数矛而死,死前尚怒啸:“徐荣老贼!”
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如面具一般。
我回看梓潼,摘下面具。有贼趁乱逃走,骑马跳脱围堵而不入梓潼,绕城而逃,我没去追,也压下了旁边的弓矢。心下一片轻松,徐将军已再无退路。
事有转机,城内竟出数十骑,以群矢射翻遁寇,旋即绕骑落马之贼又补了几箭。
我纵马未回营,却领诸“我”径直走于城下。我想我又要开始“飞”了,但是利害关系全通了后,我还是很轻松的。
城上仍自张弓搭箭,张弩架矢。我却一点都不慌,“飞”得已经没人能拽回我。因为,有很多事情已经很明确了。
“梓潼将士听我言,天子降旨讨逆,诸路诸侯尽入西川也。今诸将士共与杀贼,此大功也。”
少时城门再次打开,几骑掌旗而出,将几面董字大旗掷于地上,其间出了几员将领。其中领袖开口言道:“不知将军该如何称呼。”
使者说不准还在姐姐那里,我这个是有点不符于礼。
“鄙人谢智,随姊领军前来,望与徐将军商榷讨逆之事。前几日徐将军所派之人已与我见面,唯恐是董逆为诈,今不虞也。今贵使正在吾姊处,正好与徐将军共灭董逆,便直接请见于将军,还请恕智无礼之处。”觉得眼前之人就是徐荣将军,但我也不说破,他不自我介绍,或许是不想自称降将罪臣,无妨,我也不在乎,甚至笑得很坦诚,手指南方谷口方向,再补了一句,为自己这番无礼开脱:“将军可知前关有多少董贼守军,我将破之,以安将军之心。”
忽明背后无汉之意,今所为者,讨汉之逆也,而诸侯无人与董贼有隙,初董贼为虐,屠戮大汉军民,汉贼也。其逆,国法不容,份属十恶不赦。若为收降贼寇党羽,莫若以诸侯之名为宜也。
领头的将军应有四十多岁了,面容倒不算凶恶,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又堆上笑容恭敬回道道:“风云候大名,如雷贯耳,荣今幸得见矣。前方关口昨夜我已派人赚开,越侯不消费力了。”果然是他,那我也跳过种种礼数吧。
“我等愿为徐将军守关,可否下令让我军去为将军把关吧。”
“越侯是不信任我等么?”徐将军脸色略有些冷。
“徐将军非我等之敌,然与董贼旧部亦有旧,不想使故交成仇,事定后,尚可与其他忠于汉室之将同朝相见。况,恐将军部属之家眷尚在成都,我只需放话,重兵破梓潼城,令其不至对诸将亲眷下毒手。况我等将后路留给将军,焉能见疑于君乎。”
这位老将终于释怀,赶紧下马,我也随之,相互为礼。
入城后,我与徐将军讨要一件雅舍,可以将琪姐“供”起来的地方。名义上的主副将皆居于城内其治下,足示以诚意,我们这种明面上的贵人就该这么用。
再请徐将军代我急招山上各支义军下山,收拾荒田,这时节还能赶得上春耕。更进一步显我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况且还显示我们已经是同阵营的。
待得我要求完了,徐将军说要送个礼给我们,当着我的面给阆中的段煨写了封信,说段将军是凉州三明之一的段熲大人的族弟。他倒是体恤百姓,并未扰民,反倒护其周全,不许士卒侵扰,其身出望族,董卓也未难为他,若其能归,对整个董军亦是动摇军心之举。听言之,二人交情甚好,也是看不惯董贼所为,主动申请去阆中驻守,远离成都,今大势所向,他以书信说之,或可使其弃暗投明。
皆大欢喜,此处便安定下来了。
待得琪姐入城,一切已安排妥当。姊很是正式地向徐将军表示了感谢,礼数一看就是见过大场面的。这种事情,确实还是我们来比较好。
歇下来便去拜访琪姐,琪姐尚自有些弄不明白。但她认为我“飞”是对的,安排也是不错的。并对暂时的居住环境表示了满意,言语间还掺杂着呵欠,据说已经睡了不少时间了,但还没补回来。
只是,她仍有些疑惑。
“李贼往南遁逃,显见关口本应是他的地盘,此番狙击我们定是用尽了全力,徐将军,乘机拿下关,也在可以谋划的范畴。此番贼虽实际上无路可逃,但徐荣需给我一个见面礼,前面我们拦截时,他冲出来,未免我等怀疑要内外夹击,故而未动。等有人要逃向关口,才截而杀之,而非纵其入关而诱杀之。董贼内讧,一部精锐走他路而出,而旋即我等已入蜀,明眼人皆知,我等诸国已决心灭董。李贼阻我,却被我一击即破,徐将军必知大势所向,正好顺水推舟,唯恐我等疑之,更要说服阆中守将段氏降我,以成功劳。姐姐只管歇息,您是大人,他们一定会好生照应着您。您在此整军,顺势歇息一阵再等军令。今日我部应将至,他们多有弓弩,令其守关甚是合适。若无命令再来,我便去请下面的命令,梓潼,阆中……几处水路要隘都在我手了,其下山间一寨一城已非大患,下面要考虑成都决战了。”我便把此间解释了个通透。
“子睿很是相信徐将军。”
“弟唯一担心的是徐将军或许会顾忌自己在成都的家眷。不过刚才我有意无意试探,他却并不肯说。后面不能指望他们,只能让我们来打。”
“呃,不过想来,也不该有人对我下手,我都想不出自己的重要性,但我要出事,他便算惹上大事了。倒是你得小心,你的身份比姐姐特殊得多。”
“不妨事,看给姊配的守卫,弟便知道了,徐将军应该还担心自己麾下有董贼心腹。我随身也会带些侍卫的。”
“谁说的,我在楼上窗口看你是孤身一人进来的。”
敞开的窗户已经有烧荒的烟味飘进来。
“真快啊!农人们心思真急。”
琪姐忽然来了兴致,便让我陪她绕看梓潼城墙。下山的人将旌旗武器堆于一处,真是立刻就开始烧荒了,正自四下放火烧荒草,还有人带了镰刀的,去割刈那些新绿。我倒是看到梓潼城旁那条缓水,找来随行的侍从问此水自何而来,答曰此水自五妇山而来。
姊却有所惊觉:五妇山便在此水之上啊。
我懵懂不知,问五妇山是何典故。
昔年似是秦昭襄王时,秦欲伐蜀,知蜀王贪财好色,送五绝色美人入蜀,更有财宝为礼,蜀王遣五位勇士开山以迎美人之车,据说就在那有巨蛇塞道,五勇士拖拽大蛇,大蛇翻滚,周围山崩地裂,勇士与美人皆没入土,那里便称五妇山,或曰五丁山,后来,秦军战车借蜀王所修之道,灭了蜀国。姊在秦地,这故事自小便听人说过。
据说,领军的叫张仪,司马错,顺道还灭了巴国。司马错还借道拿下了楚国盐井,使楚国困顿。后楚为此地与秦国争夺往复数次,直至秦灭楚。
小时,在襄阳学堂上,老师也曾讲过。不过故事是这样的,秦伐蜀,蜀以弟葭萌御之,葭萌叛,大将五丁战死于梓潼,蜀王溃逃,秦灭蜀,更灭巴国,更占楚国多郡。从立场上,姊的故事偏秦人,老师的故事偏楚人。不过有一点,我却是知道的,也是在那堂课上,老师告诉我们一种东西的重要:盐。蜀地彼时未发现盐田,盐自巴来,故张仪司马错图之,楚因盐利与秦多次争夺,即便郢都被白起所破,迁都寿春(今寿县),后仍复之,并与秦反复争夺巴东。秦自李冰主政蜀郡才深掘其地,发现盐井,自此秦益盛,终灭七国。
尚记得老师加了一条略有些走题的问题:问我们可知战国七雄之时,只有一国,国无盐田,答案是韩。
现在想起,老师提到这个话题时,说不定,便是因为他的祖上是韩国王族。
想来有的时候,为何太平清道,天师道或曰五斗米道为何能聚众。其信如一也。董贼何以能做大,其地望相近也。
不禁喟叹,当年党锢,党人其信如一,却未能行如一。这一思量,仿佛把以前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疏通了很多。
城内烟雾渐浓,今日风又不大,烟雾笼罩谷内难以散去,听得城内戍卒都开始有些抱怨。周边景致越发模糊,姐姐也决定躲入屋内,多享受一会儿床榻的舒适。我却决定要去与徐将军告辞归北了,姐姐出于我的身份问题,命两个随从跟着我。还说全家都知道我自己独来独往惯了,且不说安全问题,但总得有个将军的样子。
烟雾越来越浓,我没有骑马,也未带天狼长弓,只管带着两位扈从步行前行,梓潼并不大,城内也没什么百姓,据说都迁走了,只有些被抓来为军队服务的杂役在修整兵器,归置弓矢之物。看见我们略有些好奇,又略有些惊恐,我猜大抵是我随从那两位的面具吓的。路上并无什么阻拦,也无甚巡逻的人,略有些奇怪。
忽有数条黑影在眼前烟雾中晃动,不似巡逻。
心中一紧,赶紧停下脚步,朝侧后路边慢慢挪过去,攥紧佩剑剑柄,后面两随从,沉默无声,默默戴上面具。我心下一动,也戴上面具。
视野小了一些。但我退入他们中,盔甲武器并无差别,身边另一个“我”直接将长兵器递给我,我心下大定,还是使这个熟练。
忽觉不妥,这不是令他更危险。
心中快速捋了一遍种种。
以手拦止他们两个向前搜索的意图。
终究觉得应该查明此意,便自己执棍冲进了迷雾。之间路边屋檐下,正有三人与我打了照面,看见我脸上面具,眼色稍有惊愕,旋即低哼了一声:“风云侯要杀人了。”便抽刀向我攻来。后面两个随从也立时冲上,路那边又过来三人,旋即将我们后路截住。
我们两个持长兵的在外,另一个竟故作镇定的持剑伫立,不做言语。
心下有些感动,这个定是早有演练,一切都是要保护真正的我的安全。
虽然此间能见不足十步,但唯恐有箭矢前来,旋即挥舞狼牙棍,杀入三人之中。所幸此间路宽,武器沉重,倒是能将他们逼开,不过他们显然也是训练有素,闪躲也很是矫健,三人还很是分工明确,有人欲缠斗住我的棒头,一个欲取我中路,另一个便要绕到我身侧。
后面我的两位同伴却在闷哼,仿佛是在互相传递信息,我却不懂。但不能将他们的后面暴露,赶紧略退回两步。只觉最后持长兵者大声疾呼,全力荡开后面三贼进攻,而持剑者立刻往我棒尾绕过。
心下立知,也怪喝一声,只管以大力逼退另外二人,收势还以棒尾之锥,扰一下棒尾之贼。我这随扈果然有本事,出剑也快,顺势刺翻一贼。
二贼大喝,全力攻向持剑扈从,完全不顾我,定是视他为我。我也不客气:“闪。”尽平生之力自腰畔扫过,正中一人腰际。人亦被我打飞,还撞倒另一个。扈从本要往后撤一步,一见此情,立刻上前,一剑划过两颈,当真剑法了得。
不消多言,我二人旋即返身,他仍遁于另一人身后随扈后侧,我却赶紧冲到三贼身侧,两杆长兵也不消多言,一起将三贼罩于墙边,伪作我之人只管不时欺前补上一剑,少时,六贼皆毙。
未待有所歇息,我立时惊呼:“吾姊!长公主大人。”三人也不消多言,赶紧跑了回去。少时,冲到门口,门口哨位上没了人,心下忽觉得凉了一下。大喊一声:“琪姊!”
刚进门口忽见两边廊下隐隐约约竟站了不少弓弩手都张弓搭箭对着门口,心下大骇,心道此番完了。忽然烟雾中走出了徐将军,一手挥止,弓弩手只管瞄准,也不敢放下武器。
我觉得僵持得有些怪。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雾中又走出了琪姐:“把面具摘了。”
方恍然大悟,摘下面具。
徐将军一脸茫然,显然根据兵器,他似乎猜错了每个人的身份。
但还是赶紧上前向我行礼:“今因烧荒,城内烟雾浓密,但忽报巡城士卒忽然没了踪迹,便知不好,我便赶紧来此戍守了。今日值守的还是我的老乡,没想到他竟然也被董贼收买了。”
当下告知外面杀了六个贼子,觉得不妥赶紧回来的。
“承蒙风云侯放心托付,但今我已不知城内还有多少董贼之人,还是请回贵营吧,待得侯爷弓弩大队一到,我便让他们接防南边关口。”徐将军竟有些心有余悸,被同乡背叛让他没了之前的自信。
“没事,我便住着,方便贼子有的放矢,将军多加防备便好!”姊便转身回楼休息了,只留下我和徐将军在那面面相觑。
“令姊真是令人敬佩不已,胆识过人。”
“那是,赵国长公主……”我正要大声吹捧一下。
却被徐将军拉住:“公主,赵国,君侯是不是说错了话?”
看来消息确实闭塞,便把外面一些情况稍作讲解。实际上,不提分封,就那个改公主,我就意见很大,不知道为何要定下这个主意,既无必要,又有后患。
其间,还被几次来报信的打扰,不过来报的都是追查今日值守等种种。徐将军喟叹:“或许他是为在成都的妻儿吧,想要铤而走险,然后逼我就范。”
除了他外还有其他什么人有妻儿在成都么?
没有了,其他有在的,都死在外面了。
没想到徐将军还是孤身一人,怪不得我各种试探他都不说。
“那就帮他把消息放出去吧。”徐将军看我眼神都不对了,但我如此坚持:“我们又没法替董贼做主,行点人事吧,杀他又没有什么意义。让他把李将军的尸体带走,也算保全人家妻儿性命,祸不累妻儿。徐将军觉得如何?”
他脸色有点复杂,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他应该是觉得我可能对他还是有些怀疑,这番作为就是让他彻底断了后路。
我不会承认的,我就是个“单纯的好人”罢了。
与徐将军道了别,再去姐姐那,未想姐姐竟来那事了。
想了一下,决定留几日,照顾一下姐姐。
“子睿,你很是熟谙啊。”看我叮嘱完婢女们各项注意,如剔除寒凉的食材之类。琪姐打算打趣一下我。
“嗯,银铃来那事时,我已记事了。”我笑着回复:“当年只我和她相依为命。第一次看到她出血,吓死我了。”
琪姊靠在榻上,示意我坐旁边,陪她说话,我便坐下。
“今日正好无事,现下外面也去不得,陪姊姊叙叙话。”姊如是开始:“你这常年在外跑,齐人之福也享不得。”
“莫取笑弟了,窃以为非福也。弟在此上难以决断,是以故作慨然担当,却难以同时面对两位贤妻也。”
“那你还招惹黄姑娘?”
“哦,姊姊又知道了。”
“我还见到了,觉得她脸色不似过往如此凄然,私下问了你诸位兄弟。据说是你那二哥二嫂给你设计的。”
心道,果然有此一出,我说为何如此凑巧,但又一想终究是自己的决定:“嗯,黄姑娘……”
我都不知道改用忻还是怡来指代她,才是对的。
“还叫黄姑娘?”
“那年还是潜山上,她也是忽然来这事,晕倒雪地中。我抱着她……她确实是弟第一个爱上的女子。谁曾想后来会出婚约一事,银铃又从未告诉我。”
“这确实不怪你,我曾和银铃说过。我这弟妹姐姐着实爽快,直接告诉我,她很早就知道你的婚约,但她认定你是她的,她不想白白把你送出去。”
“银铃和你说的这么直接么?”我有点脸红。
“你们俩都是在襄阳散养的野孩子,这很奇怪么?要不是喜欢你,就你小时候在襄阳那些事,放爹那里,早给你打个半死了,我说不准还上去补两脚。”言毕,姊嘿嘿笑了出来。
“她直接说,后面一切都是她设计的。她也不隐晦,她见到我那另一个弟妹姐姐就直接告诉她了。倒是你那位佩夫人当真豁达,能容人,否则你今天安得有命在。每日给你在越国宫城里来一场争斗,你也早就只剩半条命了。不过这番那才女再去,唉,看你的运气了。”
我本来自以为计的,但一路都不是特别顺遂,现下这一番言语更是让我心中惙惙不安。
赶紧向姊和盘托出自己原本计划,只觉得得给人家女孩子个交代。但其实原本希望靠每日厮杀,每日沾点死人脑浆血沫,显出自己朝不保夕,又粗鄙难堪。伊人高雅好洁,我再整日如此,让她慢慢放下那层眷恋心思,毕竟夜夜相思易,日日相处难。待得益州平定,她亲人相聚,或许便对此事不以为然了。
姊姊却不以为然,坚持认为这要么不是我的计划,要么我就根本不了解女人。
只是可惜卫家门第成见太深,否则倒是能替你开脱。姊如是喟叹道。
正在叙话,徐将军又来拜见姊姊。
再见到我,显然略有些奇怪。
我说亲姊偶有不适,又远出在外,弟当照应。迟几日回去,不过少些军功而已。
徐将军沉吟片刻:“葭萌尚未克乎?”
我点头:“智欲归,便是因为此事。”
“嗯,华将军确实骁勇,葭萌又城高墙固,且其性不可能接受招抚,他妻女又在成都,怕是需些时日攻打,倒是可惜这一员猛将了。”
“不过现下确实也不急,待得阆中段将军举义,我自阆中自水路回葭萌亦可。这些日,还是麻烦徐将军保护好这个院子,莫让贼人伤及吾姊。”
“君侯且放心,其实这城内已无多少平民,周边宅院都安排了护卫,万无一失。”
送走徐将军,回来看到姊姊依然靠在榻上,却在打量整个房间。
闲来无事,有事亦非我等可以左右,便偷闲找些事做。我也打量了一番,显然这是个少女的闺房,陈设俭朴,不过好在整洁幽静,并无什么值得指摘之处。唯一似乎有些碍眼的,却是墙上挂着一张弓,下面还有一个大箭壶,雕翎齐整。
其实以前一进来好像就注意到了,只是因为用一个女孩的闺房来给姊姊住并无不妥,城内这种形势,有一张弓,满壶箭也不是什么太稀罕的。
现下我们姐弟二人显然都意识到这个屋子是有些蹊跷的。
我取下弓,弓身上有几条红线缠绕,应该是用来瞄准不同距离的标识,张了张弓,大约能估摸出这弓上几根红线瞄的是多远的地方。
姊姊示意给她看看,她看了看又试了试弓的力:“似乎应该是一个身量和我差不多,但力气比我大不少女子用的。”
“姊姊如何确定是女子弓?”其他我也能确定。弓的大小,满弓弦位,确实可以猜出这个人的臂展。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屋内挂这个干嘛?即便是情郎的弓,那箭如何解释。只能是自己用的,另一个,弓身上那纹路,似乎是自己画的,你们这些男的会有这闲心,有着闲心会有这逸致?”顺着姊姊手指,确实看到些花纹。
“你看看院内有没有箭靶,前院肯定没有,你去后院看看。”
起身转过榻和屏风,推开后面的窗,烟雾仍有些浓,“就算有也看不清,外面烟雾还是有些大。哦,有……”
忽然来了一阵风,隐约看到后院中是立着一个红心的箭靶。
“徐大人尚有难言之事啊!”姊姊轻松地笑道。
对此,我同意。
第二百一十章 勿负春光
寻思片刻,提出另一可能:姊可记得徐家人说今日值守巡城的那位有家人在成都,或许就是他家的闺女的东西。否则弓这种东西,日常都要用的,且还在城里,那位姑娘为何不带走?为质则未必需要了。
现在都这个光景了,即便在城内,又为何日常都要用?
我一路过来,多是荒野露宿,为了生计,天天用……即便不为生计,那也得经常练习吧,这数日不练,手便生了。
嗯,说不定是为了让我们安心,言明其已无心打仗。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想来收拾一个没人住的院子总比腾出有人住的闺房要简单得多……那你现在箭法一定不错了?我记得你原本就箭法高超。
姐姐,你话头跳得是不是太快了……箭法么,比不上我那位兄弟,但还说得过去吧。我原以为自己箭法尚可,但真用在日常狩猎,却发现确实需要苦练。
你那位鲜卑兄弟,听说过……你射那靶试试?
太近了。
哎呀,玩点花呗,在靶上用箭组字,如何?
琪姐也是无聊,当然我也无聊,被她挑出少年劲头,我便去楼下取我那把黑漆的长弓。那个我试过了,也标了瞄点。
再上楼,姊还嘲弄了一番:“这绢帕……哎呀!”
“这绢帕上下各对应一个不同距离的瞄点,中间这个字几个的笔锋拐点也是。”我故作轻松地找了充足理由。
“哼!”显然在姐姐心中,这些都是借口。但是是她给我绑上的,我不想摘掉。就稍微调整了一下。
“姊姊要来么?”拖人下水是好主意,免得老缠着自己聊不想聊的事情。
“让我看看风云候的绝技吧!”姊姊还故作夸张地期待。
几十步内,无风,靶有红心,院内其他地方所见都是青苔,烟雾后院忽隐忽现,但总是红色先清晰映入眼帘,费了些时间的反倒是想写个什么字。
旋即第一箭射出,先粗瞄靶心,确定第一箭落的位置,心里大概知道如何瞄,后面也不需要看靶,也不再管笔画顺序。
不消片刻就完成了。
未想姊姊反倒沉默了,回身坐回榻上,掖了一下被褥,似乎陷入了思索。
不明所以,也不便打扰,只能在旁等着,顺便看看自己的弓,紧了紧帕,又端详了一下这屋内的弓。
又过了片刻,琪姐才明显压低声音说道:弟对那事是怎么想的?
什么事?我真是有些稀里糊涂。
你射了个汉(漢),让我想起来你好像还有个传说身份。
姐姐指了指上面。
此事弟亦不知……呃……董贼好像都得到了这个信息。诶……我怎么忽然想通有些事了,就是为何劝降非要派我来。我在南边审过一个董贼手下……既然一个董贼喽啰已知此传闻,徐大人那边亦该有所耳闻……
我们因讨论这种事情,不便为人所知,便一直压低着声音,却听得旁边院子楼上似有议论,琪姐让我不要说话了,却拉我靠着窗棂静静倾听。看着她饶有兴致的精致侧脸,不禁心中喟叹,再英雄的女孩子也难免俗。
“哼,诸人皆说那平安风云侯是个如何了不得的英雄,未想箭术如此之差!”一个少年声音甚是不屑。
“将军小些声……我们这看不到箭靶,您是如何得知?”
“我那箭靶内外中箭声并不一样,他好多箭都是打在外面的。不怕,他射了那么多箭,定是累了去下面歇息了。那位公主估计也休息了。况且,他们说话我们都听不清楚,我们说话,他们如何听清。哼……到底是贵胄,爬那么高也确实不需要什么本事。哪像我们,四处飘零,在哪都受气。”姐姐在旁掩口笑着,我倒情绪稳定。
忽徐将军派人来报,我那支军队也赶来了。
跟着徐将军一道带着人去驻防,让其中一个我熟知的人领头镇守,我知道,他和董贼有莫大的仇。不过我预计董贼早把前面几道关给放弃了。虽有宽缓水路,且不说董贼是否擅长水军,只这水声就知道水浅且滩石密布,现在还没到水丰之时,难以行舟。
既然那位郭将军带着一支精锐走另一线北上,在想想几处重要关隘及周边城池的军队数量,董贼应该手中没有那么多的军队了,况且他四面树敌,不敢有任何一处懈怠。若他来救,反倒是件好事。在那几处隘口,多杀伤些,成都城下,我们能轻松很多。此下,派多名斥候往前打探虚实,再派人往主将大营回报此间事毕。
“徐将军,灭董之后,你们想去哪里?”我还记着那小将军的话,更要安诸军之心:“我知道将军是幽州人,在董贼手下受了些气。现在外面形势与之前有异,陛下大封诸侯,诸国皆盼良将贤臣,君可领军归乡,亦可留待陛下新封,更可往投故人。过往文书关节调令,我都可以帮你出面讨要开具。若蒙不嫌天南瘴疠,愿迎将军于越,与君共饮于广信。智言语唐突,将军可与诸部商议一番,再行定夺。”
“多谢君侯!荣定与诸将商议一番。”看着他说话的样子,之前应已有商议,或许情势不明,还未有定论。
当然,我其实也还有顾虑,所以这句话也是为了安他的心的,看情绪各方面都好,心里也更踏实些。
“敢问将军,吾姊所居之处,原主为谁?”
“那是在下小女的闺房,有何不妥之处?”
“那令嫒……”心下一惊:“不是说成都已无家眷了么?令嫒……如何是好?”
“嗯,之前我生病,她归来探望,我便没让她回去。”徐将军的微笑让我觉得他预谋已久:“哦,荣已命人安排筵席,今晚可否请君侯和公主屈尊驾临。”
我说我肯定参加,但姐姐身体可能不适,未必成行,我回去问一下,不过他应派人专程去邀请为上。
徐将军点头说那是自然。
回去向姐姐禀报情况,姐姐点头,不过略有些嗔怒:“子睿欠思量,此边都播了种,待身后大队人马前来,如何扎营。”
“水路可直下广汉,德阳,陆路尚有涪(今绵阳)与绵竹,若董贼不笨,应该不会在这里部下重兵,而应该在蜀郡和我们决战。在翻过蜀郡东边的绵延群山前,不需要我们大军集结。且关前缓坡驻扎个上万人,还是可以的。”
话说到这,徐将军果然又派人来请我们去赴晚宴了。晚上这顿显见应该是有些商议,但他们对外面情况肯定不熟,也是要打算了解一下外面情势的。
我内里衣服还是以前银铃给我做的,上面还有补丁。这补丁都不知道是哪个笨手笨脚的人给我补的,手艺很是粗糙,未必比我自己手艺好。也记不得是哪一天发现补丁才知道衣服磨破了。我就擦拭了一下皮甲,束好头发。在不敢表现出等待赴宴的不耐烦的同时,姐姐倒是换上了一身华贵衣服,修饰了妆容,问她是不是这家闺女的,她竟不屑道,我行囊里还是准备了几套换身衣服和些简单的胭脂水粉的。
本以为就要出发了,未想姊姊看我不顺眼,又逼我留下,给我梳篦了一番我的发髻后,不知从何处又取出一支玉簪,与我簪了头发。又取来巾帕替我擦洗一番脸面,才算消停。
豪门大户人家出身和我这等襄阳布衣着实不一样。我内心肯定还是喜欢自己原本那样,当然,惹不起便只能乖乖接受而已。
脸上不能有任何不满意,也不好因为自己有些饿了而催着赶路。
还好,她不是银铃,似乎还藏得住而不被发现。
场面上我觉得自己就像个普通贴身侍卫。实际上也就是那么回事。
席间,我尽量不说话,只与诸君礼节性敬酒为寿,话留给公主说。场面上的话,琪姐比我说得好多了,况且她为尊长,也通行伍。而对我内心来说,其实就是吃饭似乎更重要。姊姊那份风流洒脱是在雒阳感受不到,洛水之滨庄园内也远不及今日,大户人家出来的眼界和我果然远不一样。我仿佛只能在家里,在兄弟们中间才能稍微放松的说话,其他时候,我更想躲在一个角落,不参与其中。完全不像身边这位贵人,仿佛自她入席,天地之行,日月星辰便皆围绕与她了。
我只稍微提了一下阆中。若梓潼不是董贼必救之地,则阆中更不是,那么巴郡或许会很快收复,但这非最好的结果,其实本来就是希望董贼将兵力分散在各城,让我们可以各个击破。显然,他们没那么蠢。但从前面的形势来看,徐荣大人这里似乎益州之北是实力最雄厚的,或许,董贼还想让徐荣替他各处支援,消耗这批幽州军,还派了亲信来监军。他却收缩主力力图与我决战。
益州北部的地形确实不适合西凉大批骑兵作战,董贼倒不算失策,那么只能去成都那一决生死了。
喝着酒,有意无意听他们说话。忽然觉得徐将军似乎早就了解这里的要害,所以装病让女儿回来,董贼因为还要仰仗他,也只能答应。
不过闺房那张弓的出现总觉得有些不解。一个姑娘家,既然在城内,自己衣服不拿走,武器不拿走,她到底想些什么心思。
那天晚上开始下雨了,甚至响了雷。据说就是晚宴时风开始大了,只是那天筵席上说话声,舞乐声有些大。
那日奏乐跳舞的都是各家的亲眷婢女,舞姿奔放大方,乐声粗犷悲凉,倒是和我以前在幽州筵席上看到听到的颇是相似。只是当时注意力更在自己几案上。
散席乘车冒雨回寓,寒意袭人,将披风给姊姊裹上,姊姊还谢了一声。还算给我面子,没嫌弃。
回去后,稍作梳洗,伺候完姊,我便也下去休息了。下去时还被姊姊取笑,说我今日吃太多,楼梯声音都响了。回嘴一句,其实往日也响。旋即被压住:今夜更响。
下去后问姊姊是否还有些寒凉,那事来时需保暖,这火盆浅后半夜一定会熄灭的,又不能堆太多燃料。
“我说你把楼梯踩得太响,你这是要报复我,便是晚上不再上来给我那盆中续薪了么?”心眼有点小,有点喜欢以己度人。
“我怕我睡过去,便醒不过来了。”
“没事,这榻上被褥倒还厚实,倒是下面那个床榻上,枕靠似乎就是一节木头。”
“无妨,在南边我晚上都枕石头,在西边一路,我也大多是枕自己的兵器,最多裹点衣服。”
“不怕扎破脑袋?”
“这次路上怕太扎眼,我手下人给我做了没刺的天狼,一根长的,一对短的,来这之前,我都留给我的随从了。”
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一阵,上面渐渐没了声音,我也不说了。聊天顶过了最初的困劲,却有些睡不着,各种事情想来想去。总觉得这次回去会有些事情有些难办,那天晚上应该是喝多了,失了分寸,可又觉得自己做得对,并不觉得后悔,甚至有些甜甜的,进而又在想着她现在在干什么。事情到那一步了,她无依无靠,我再将她推出去,似乎心肠也硬不下来。
雨一直不停,间或传来一阵春雷,渐渐,我眼皮也有些沉了。却忽然在那木枕上听到了这楼上瓦当的响声,脚步很慢很稳,但仍有声音,而且他似乎会接着雷声往前多走两步。
感觉不对,赶紧挂起弓,背上箭。走到楼梯那,唯恐暴露,一脚踩在扶手上,一步向上,双手抓住楼上地板,使力将自己拉起,露出脸却看见姐姐也坐了起来手中仗剑,手握剑柄,并未拔剑。再加力将自己撑上二楼,姐姐回头看见我倒也不惊吓,只对我做个小声的动作。
我张弓搭箭慢慢靠近,一阵闪亮,窗棂上映出一道人影,但总感觉似乎并未面对我们,倒像是侧脸对我们,面朝后院。
我借之后雷声迅速抵近。
又是一道闪光,似乎人影也未动弹。依然是侧脸对我们,借着下一阵雷声,我推开了一道窗,只见一个中等体量,瘦削身材的小将在瓦上伫立看着后院的箭靶。
后院廊下有灯笼,他应该是看清了那个“汉”字,站在那,似乎有些迟疑发呆。
真不明白,我们不在时,他随便来看便是,非要这时候像贼一样看。
我收了箭。心想这应该就是好奇的,便从那边飞檐走壁过来一看。两院共用一堵墙以分其界,他们过来倒是方便。
其人忽有惊觉,扶剑回头观瞧,正巧又是一道闪电,我们互相便这样尴尬地打了个清晰的照面。
他似乎吓了一跳,看我持弓,脚下退了一步,也是瓦片滑,立刻往后一个趔趄。
下一声雷声时,他脖颈已经被我用弓身套住,怕他被弦勒死,我手控弦。他原本手还压在剑柄之上,此时也赶紧手扶弓身。
确定他站稳了,我才向上取下了弓,用手示意他不要作声,再摆手让他回去。恰巧又是一道电闪,看脸,似乎今夜宴席上见过这个后生,是在对面后排一个几案后坐的,几次无意目光对视过,不过由于大多数人不是看我就是看我姐,我倒也不奇怪。不过前后眼神不一样,前面略有不屑,后面稍有改观,不过似乎也和他人相若,也不令人诧异。
他躬身与我行礼,在雷声中,顺廊脊回去了。
姐姐听我描述一番后,摇摇头笑了笑,打发我下去之前顺便让我给火盆添了一把柴。
经此一事,反倒安心地睡了一夜。第二日,还是被贵人唤醒。上去添了柴火,问了公主大人想吃什么,下去各种吩咐布置。抬眼顺带舒展一下身体,雨虽小了很多,但尚未歇,檐下仍滴水不停,院内石上青苔更加鲜绿,昨日的烟雾也如这城内局势一起褪去很多不明,令人心情舒畅。正待回屋,却觉得前院有个衣着与他人不同的婢女,兀自立于门前廊下,却并未做什么。
定睛观瞧,似乎竟是昨夜房顶那位,只是略施粉黛,换了女装。她也看着我,脂粉掩不住一脸的英气逼人,其人甚至背着手,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这边。
脑子转快点,总觉得略有些不妥,一种熟悉的不安涌上心头。
“这位姑娘,不知所为何事?为何这般立于前院?”我拱手为礼。
“呃……”这姑娘似乎也没想好,见我先说了话,似乎现想着自己的词:“哦,那闺房本是小女的,我想拜见一下赵国长公主大人,顺便将我的弓带走。”
“哦,姑娘便是原主,我这便去通报公主。”我赶紧转身就进去。
“侯爷如此屈尊……”听到这声音,没有回身听完,便有些失礼地上楼了。
未想上来,就看到姊正笑盈盈地看着我:“不用说了,我听到了,一个女孩子……找我是幌子,你麻溜点,找个由头出去避避,就辛苦老姐我帮你挡了。”
躬身致谢,立刻下楼,礼邀请入,却挂上弓箭,唤门外牵马。小姑娘果然奇怪:“侯爷有何事?”
“我见姑娘之前,正看天想那雨歇,外必有稼穑之事,需得和令尊商议一下,速发军令严禁践踏青苗之事。与令尊发令后,我再回来。”
言毕,出门上马即跑。
与徐将军见时,徐将军脸上略有惊讶,令人怀疑其亦有共谋。待我言明所言,徐将军立刻答应,当下就写。
片刻即成,当下命文簿抄录,更下令将贴于各城门及城内营房门口,并令各位校尉宣读,其军法甚是严苛。
回首问,可好,语气稍急。
我说不忙,不能仅号令将军手下。
我卸下弓箭,也拿起笔,不紧不慢拟了稿,又认真地抄了两份,以辅政卿越侯之名托人发于关口和故城驻军。
再抬头,见徐将军面色安详,情绪平稳,显然经验丰富,已明我意。
出门暂不归,欣然上城头,果不其然,都在插秧。
关键是,居然在插秧!我以为能播个稻种就差不多了。
在城头冲着靠近的一个农人喊道:“这稻秧哪里育的?”
那位农人站起身擦着汗,抻了抻似乎弯了很久的腰,乐呵呵地和我喊道:“在山里开了梯田,在那发的。正好拔了连夜送来的。山里日头不好,夏日雨后还容易溃坝,这好多了,今年应该能有个好收成!”
绕城墙看了一圈,真是繁忙的春耕景象,到处热火朝天,男女老少,都在插秧。看不出有地方能狩猎,只能看出几条往来通行的道路。看着日头,按说她应该不会在公主大人那蹭午饭,才慢悠悠回去。
这几日,倒真算是歇下来了,这半年奔波劳顿,还打了几个恶仗,之前几日又连夜赶路,确实有些疲了,甚至想着想着便打起哈欠。合计着中午随便吃点,好好睡一觉,想想就美。
听门卫的说是小姐走了,心下顿时轻松。忽听得天上鸿雁鸣叫,这声音显然是离地颇近,赶紧回首看天。一只孤雁有些慌不择路,竟飞进城内,也飞不高,似乎翅膀有伤,本往东北飞,忽又折向西去。
雁已北归了?
心中纳闷,但我看这雁估计也飞不回去,未免它日后累死在蜀山里,死无葬身之地,我瞅个准处,一箭射下了它,本看着轨迹,想让它直接落入我院内,这鸟贼还真是顽强,穿箭于身竟还挣扎着扇了几下翅膀,悲鸣着竟落入隔壁院子了。我自己都想抽自己手,非多那些事。
不敢声张,赶紧遛回屋内。
“子睿回来了,上来吧。刚才什么动静。”
“哦,箭拔回来了?”我顾左右而言他,看到姐姐正在往箭壶里插箭,“那小丫头不是说要把弓拿走,怎么还在?”
“因为要等你,就去拔箭上来了。估计不拿走,便是好有借口再来。”
“呃,我回头住关口那边去。”
“那倒不必了,人家姑娘有个心上人,不过那事情得问你才行。当然,人家现在也是很仰慕我们平安风云候大人的。”
“哦,是吗!”我忽然如释重负:“谁啊,居然要问我?”
“郭夷吾,我好像听说过有这么一位,但不清楚。结果你跑了,也没法问你。”
“唉,姐姐,这可就别怪我了,是你让我跑的……呃,我当时也这么误以为的。”眼见姐姐抓起一把箭在手要抽我,赶紧认怂。
“刚才外面怎么了,那什么声响?”
“哦,有惊鸿逃入城中,弟射之且中的,不过好像落到旁边院子了。”我也是太放松了,实话就交代出来了,应该继续装傻的。
“真得抽你了,要不是人家姑娘不是把你当心上人,你这不明显撩拨人家么?”她真就拿那把箭作势打我,不过只是在我眼前收着距离虚晃,我也就不闪躲了。
未想,箭簇中有一支松了,兀然长出一节来,就这一箭杆,着着实实抽我脸上了。
声音清脆响亮,不算很疼,但有些意外,耳朵里都嗡嗡回鸣。
姊姊翻转那把箭,箭头朝上,想要看看到底怎么回事,那肇事箭矢自己又落了回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脸上慢慢有些火辣辣的感觉。
姊姊脸色慢慢变成一种尴尬且做作的无辜笑颜模样,仿佛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有印子么?”
姊姊继续露齿尴尬假笑,也不说话,只是点点头,仿佛什么都未曾存在,更何遑发生。
一起吃过东西,姊姊终于良心发现般看了看我脸上那条印记,让我赶紧下去歇着,睡一觉说不定就淡了。
下去,却又见徐家小妹出现在前门口侯着,心道,估计下午睡不成了,又担心扰了楼上人的好梦,便迎了过去。
“为何不让人通禀?”我尽量让右脸对着她,尽量侧身与她对话,显得有礼,且方便掩盖。
“早上怕影响公主和侯爷休息,刚怕耽误两位饮食。”小姑娘挺兴奋,应该是迫不及待想听到自己情郎的消息吧。
“嗯,吾姊已告诉我了。夷吾确在我越国麾下,因都姓郭,我的安国夫人与其拜为姐弟。”我已预感到徐大人不出意外将投效越国。可惜老四早已婚配,否则,该让他给我到朝野各大门阀士族间走一圈的。
当下,把当年明孜一战及之后之事原原本本讲给她听。
小姑娘听得津津有味,我觉得已经超越了关心郭夷吾,更像在听什么传奇故事。临了忽然有所忆及:“哦,侯爷是不是射了一只大雁,落入我们院子了。”
“哦,谢你们这些日的保护,送你们的,炖汤更好喝。我需去稍歇,徐小姐,我就不送了。”
转身边走,廊下正好走过两个侍卫,仿佛就是那日和我一起对敌的那两个:“侯爷,您脸上……”
“随我来,我有话问你们。”赶紧拖走。
至侧厢房,问了些不轻不重有关他们生活起居,又夸了夸他们武艺好,便赶紧跑了。
转身出去,还听得里面两个没眼力价地还在讨论:“应该是刚楼上那声那一下……侯爷咋惹着公主了。”“应是觉得侯爷有些失礼,慢待客人了吧,别说了,侯爷也是要面子的。”
要不要面子,也就这样了,还能怎样?不过这俩小子和我对味,我也不喜欢把话窝在肚子里,当然,在官场时间长了,虽然不吐不快,但我可以坚持不说。但某些人仍然坚持认为,我不说和说一个样,脸上根本藏不住事情,所以我都用走神或专注于吃东西的方式来掩盖。
若天下太平了,我肯定要找个地方隐居。佩儿给我讲过道德经,我很喜欢里面一段:“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我以观其复。”
但我总想尽力为这世间做点事情,若事实证明我改变不了一切,我想也应该会有其他人能做。二十岁,我似乎已经看透了一切,纵不能欢庆胜利,也不会为自己的碌碌无为而伤感。想想刚才城头所见的阡陌中人,他们播种的可不仅仅是禾苗,而是这一年的希望。
下午,又被人唤醒,却不是楼上贵人,来的使者说是西北长史领军到了,他将继续往前去攻下涪与绵竹。
上马出外相迎,还请上徐将军一道。子实尚在老城那,一路避开行军队伍,小心地走一条略宽的田埂,临近老城,却是我那些羌人随从兴奋地先骑马飞迎而来。我的兵器什么都带来了,显然,我的忽然消失,让他们担心了一阵。这帮孩子着实淳朴地让人安心,和他们用羌人的话打过招呼,让他们见过徐将军,徐将军也以羌礼回之。不多叙话,便一起跟着我去见子实兄了。
子实盔甲整齐,却发须散乱,只用个毛皮护额束着,光看颈项以上,野人味十足。他骑马在老城墙残垣高处看着周边景象,见我靠近,不由得和我抱怨了两句:“子睿,你就不能稍缓缓,等我们大军过去,我还看了你发的告示,你没看我行军都慢了,帮你陪着小心。小羊羔子,坑你哥,你记着,呃,你身后那位是徐大人?”
李长史姿态高雅,言语温和地与徐大人叙话,褒奖举义为民之事,龙门之后的风采尽显。
就是回脸对我,脸色瞬间就垮成一个恶霸。
徐大人请李长史晚上赴宴,李长史欣然允诺,徐大人便告辞回去了。显然,他看出我们之间有梁子要解。
子实和我在一起,心智就不是特别成熟。
从枪架上提起一根粗木棍子甩给我,自己却有些故意显摆,使力故意不正取另一根木棒,手掌特意用力硬拔,生生崩坏枪架上面齿孔。围观诸人一阵欢呼,知道眼前有番大热闹可看了。
“几番打斗都没把你收拾了,这次定和你打个痛快。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可以打了。”
松绳扣甩开披风,卸下长弓箭壶,我也充满兴奋。名为学堂文人,但骨子里难改的粗人禀性总能找到这种娱乐方式。不过走上校场前,子实还是和我轻声交流了一下,确定徐大人的军队全在城中,而我也在城中。他点点头,翻掌相请。
我们二人绕场稍作活动放松,旋即棍棒相向。只听一声子睿小心,立刻攻来。他那分明是枪法,扎刺拨点,缠圈拦拿,挽回挑戳,甚有条理。不敢怠慢,仗着力大,辅以腰力,以棒头舞花,努力缠住对方枪头,护住自己,寻机反击。
今日子实不同以往,似有些认真,本要留力,却慢慢只能全力以赴。幸得之前多和人对练,招法熟练,但仍陷入苦战。
将往日熟练用过的招数寻机使出,中间转一次刀法,两次枪法,缓解了几次险情。甚至有几次稍有主动,只是抢进之时,又有些顾忌,稍缓了一些,旋即被子实反攻回来。
忽见其枪当胸刺来,刚要压下,枪忽又瞬收,其身形上拧,自上而下又刺我喉头,身体赶紧侧开,奋力用棍向上而击,阻其再变杀着。未想,其枪头势忽追身,却正好刺中我棒梢,霎时,我棍前段碎裂,他的木棒头也劈成两节。
众人欢呼雀跃,我心自惙惙。
子实看着自己的棒头,丢了开去,故作镇定:“算你小子命大。”
很奇怪,不知道为何,子实其实让了我,但似乎本身又想让我受点伤。
我也丢下木棍,拱手相让:“兄长最后那几手甚是漂亮。若木棒完好,后几招我便要输了。”
“算你老实。”他脸色很怪,总觉得我欠了他一个天大的帮助似的:“咦,我刚打到你脸了?”
那印记还没消啊,我心中略有不安,不敢说出来,只能摇摇头。周围人看着没热闹看,也就纷纷散去了。
到底什么事情?
哦,没事,被公主误伤了。
真的是误伤么?不是家法收拾的?
子实兄说笑了,我哪会犯什么事情,值得家法伺候。
呃,你别那么自信啊,我可给你带着一个人。言毕,拖着我袖子直接往校场后面帐幕内走。我心中咯噔一下。
幕帘微启,伊人带笑。
仿佛子实看了我一眼,临走之前留一句:“你被打死真不冤,傍晚我自己去。”
这大帐内,我陪着笑。伊人看着我脸上那道。问我怎么回事。
我倒是看着她手上缠着的布条问她怎么了。
她说最近无事,便练武来着。
旋即,放过我脸上印子问题,便要“持刀行凶”。只能出去提个半截断棍陪她练习。
她肯定是有底子的,就几日练习已颇有些成果,实在令人怀疑她小时候在剑阁到底是怎样长大的。甚至能回忆起她和小南交过手,那时候虽然小南还是个孩子,身量未成,体格一般,但出招也算凶猛,但几招之内也没能拿下她。这一走神,无意中以棍架刀,她忽然啊了一声,刀也脱手了,双手相握。
这个情况我不生分,我牵过手来,帮她解开绷带。果然,手上老茧,淤血,裂口,该有的全有,看她龇牙咧嘴的小可怜样。把她脑袋揽进怀里,靠在胸口:“你这是何必呢?”
“子睿,我不等你先走啦!”一个贼兮兮虬髯大汉脑袋探进帐门口,我回身不屑地瞪了他一眼,他一脸一切尽如我所想般的得意:“嗯,我先去向赵国长公主问安,你们继续,继续。”
她没打算脱开,只是抿嘴笑着。
“我不笨,子睿这段言行是想告诉我,若跟着你会面临什么?论经史典籍,古文训诂,我不及佩儿姐姐,论运筹帷幄,出谋划策,我又远逊银铃。所谓吟歌作赋,游戏文字于子睿恐又无用。刚看子睿与李长史一战,忽然明白一路李长史与我言行伍之艰险,给我解释为何你在军中就换成另一个人一般。你们捉对厮杀,明显已经各自收力,仍令人目不暇接。我看过各种邸报……嗯,你知道我在哪里可以看到。觉得现在能理解子睿了……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我还以为你就是要和你姐妹……”
“那也是要考虑的。”伊人又换上了一副调皮嘴脸:“还好,当年我们小的时候,子远哥哥便教过我们剑法和刀法,只是那时只是游戏。我们猜他可能喜欢我们中某个,我们还一起捉弄过他,套他的话,但他竟也说不清除喜欢谁。可这应该也怪不得子远哥哥,我们私下里便聊着,可能是我们自己也弄不清楚,因为我们自己就是这样做一样的事情。”她低头看着自己手,笑着:“说来,子远倒是和子睿的性格差不多,平时憨憨的,他主动教我们刀剑,或许就是想接近我们吧,但却因我们有两个,他也闹不清自己喜欢哪个。只是临了,我却没和他说上一句话。”
我仿佛倒是能把整个故事连出来了。一个子远冒死救黄怡,带着她一路南撤,却一直不敢表白的故事。这点上,子远当真是纯情男子,我倒是个不堪的花心汉。
作为连襟,我有点心疼子远。若不是我,这会儿还不知道他怎样呢。
“你晚上和不和我一起赴宴。”
“我?不好吧,我还没过门呢。”伊人有些害羞。
“没事,我不在乎。”我一直没羞没臊,很不要脸。
伊人更害羞了。
有些事情,必须和她袒露心计了:“你该知道,佩儿和银铃都知道,你是我第一个心动的女子,我第一个心爱的女子,我也从未避讳。我内心渴望的是碰见一个我爱的人,她也爱我,然后一生一世,从一而终,不再有任何波澜。从小和银铃一起长大,我的一切品行确实都是银铃一路引导的。所以得知婚约后,我当时心中便将你断了……”我叹了口气,托着她的手,想婆娑一下,看着伤口,怕她疼,便继续托着:“银铃之前一直没告诉我婚约的事情,但是从小到大,她一直灌输给我的都是从一而终的信念,仿佛是也断了自己的路。但她会替自己争取,她让我误解,让我考虑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再告诉我实情,然后让我自己做选择。于是我从一而终的想法动摇了,你知道我是承天下公义,受诸人恩惠才能活下来的,他们不惜性命救我,并非因我做了什么,而是因我的祖辈蒙荫才活下来的。而原本我肯定是无法仅凭自己在襁褓里活下来。”
我长呼了一口气,感觉压抑在心里很长时间的话,一下子吐露出来,终于能舒展一下了。寻了个地方坐下,伊人乖乖的将手搭在我的腿上,也陪我坐下。
“所以我不想骗你,如果今生我只能娶一个女孩,那一定是佩儿。祖辈之荫,仅余我一脉,无需他人教导,智亦当履诺。况……”本欲说佩儿父亲如何舍生取义之举,忽然醒觉,虽不能骗她,但也无需告诉她那许多事情:“但经银铃一点,我却发现自己无法离开银铃。我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只有她一个亲人,当别人被父母抱着,牵着,欢笑着,我却只有银铃替我抹去眼泪。当我接受自己可以不需要父母也能快乐地长大,我确实也已经长大。既为了父辈之情娶了一个我甚至都不认识的女子,为何不能留住自己唯一的银铃。所以我请夫人,让我再娶银铃。”
伊人指拈袖口,抹了我的脸颊,让我知道自己流下了眼泪。
“子睿真是跟着女孩子长大,这眼泪流得也和女孩子一样多情。”
我拉下她的手,不好意思地笑笑:“后面的事情,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佩儿走了,她给我留了一封信,说她替父亲完成遗命,但她有她心爱之人,视我若弟,她走非我变心不守诺言之故,实在是不喜欢我。”我想起那日被人藏起的信,嘴角泛笑:“哼,这种好女孩,怎舍得给别人祸害。就让我这禽兽来吧。”
“子睿为何总要骂自己。”伊人咬着嘴角。
“你看我已经有两个妻子了,所以,我已经与自己原本志向不一了。我也想做好人,而且,你看到的我不是衣冠楚楚的,就是盔甲整齐的。邸报上常夸大其言,又或隐晦莫深,你见过方圆多少里都是死人的景象么?残肢断臂,膛开肠溢,脑浆迸裂,血流成河的景象我闭上眼睛就能翻涌起来。我不知哪一天可能就在那个景象里某个角落里奄奄一息,或许用手指蘸血,在地上给你们写诀别信。”
换做我给她抹泪了。
“所以,在雒阳见过你后,我注意到了仲道兄后,又观察了一番他,我觉得他是一个值得托付你的男人。你在他那能到完全的爱,而我不能。”我停了一下要说的话,替她擦去眼泪。
“银铃与我说过不少你的事情。”她接过话头,替我说了出来:“她对你心怀愧疚,我问她是因为佩姐姐么?我记得银铃笑着摇头,说自己一番设计让子睿做选择是自己一生最正确,也是最漂亮的计策。还和我很是骄傲地说,我喜欢的子睿为何要平白让与他人,谁都不可以。”
“那为何要对我心怀愧疚?”
“她说自己比你更大些就好了,自己还是孩子,怎么教更小的孩子。自己学的经典,还没有自己领会,就硬塞给你,让你很多时候就有点认死理。一件事情,哪怕再危险,你关心的不是危险,而是事情是否正确。小时候,自己都不明生死,给你讲时,自然是大义凛然,全然无惧,结果就是你行事从不问结果,只认道理。常轻言生死,只强辨是非。而且说自己有些年开始懂男女之事时,脾性有些乖张,对你有些管束失当。等你开始通男女之事后,又对你有些管束过严。(注1)所幸,你本性善良,没有走偏。后来还笑道:也不能大太多,三岁或许才是正好的,至少能玩到一处,否则,子睿定会很开心地把她嫁出去的。”
我们俩都笑了。
“我说过要见你的两位夫人,我本希望看看是怎样的女子让你死心放弃我。却未想后来银铃与我说,既然她是想法将自己留在子睿身边的,所以如果我想和子睿在一起,只要子睿同意,她也不会阻拦,但我得自己想办法,她不会阻挠,但也绝不会帮忙。若事成,我还必须感谢她,因为我只有抓住子睿一个弱点才有可能,而这个弱点,也是被她培养出来的。”她依然在笑,我却愣住了。
“于是我燃起希望效法银铃,长途跋涉去见过你的佩儿,我的佩姐姐。她当然早知道我了,我就记得我尚未说明来意后,她便带着笑淡淡地对我说:‘佩知妹所欲,可如铃之法,若不成,若成,则相助扶携子睿至命终,共葬平陵。’”
初平三年春,我二十一岁,却已征战无数,以致天下皆传我虚名。虚名终是虚名,其实我只是一个一直被别人算计好丢在这天下某处的棋子而已,不过,吃亏的却不是我,我也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故君子能守,无咎。”终明其意也。
注1:书中银铃和子睿相差3岁,所以当银铃作为一个正常少女开始青春期时,子睿应该基本上在七八岁狗都嫌的年纪,而当子睿作为一个正常男孩开始青春期时,银铃还没有进入第二青春期。其实银铃,子睿,郭佩三人的各自的原生家庭情况又很特殊,各自完全不相同,从各方面影响了他们的性格(以后会再作注明)。这些设定是经过一定量的社会及心理学真实案例查阅后做出的。
第二百一十一章 祸福相依
我那两位夫人到底想的都是什么?忆起银铃那句:“她不会杀了我吧?”感觉这些回复竟有一种浓浓的求生欲在其内。我现下倒似那日被表明心意后的忻儿,不过伊人却已侃侃而谈了。
“银铃和佩儿姐姐二人都说过,感情上的事情,子睿不会旁敲侧击,从其他人那里打听别人心意,她们也很欣赏你这一点。若想要知道答案,便是自己去问,甚至不问,直接表露自己心意,则是非对误,份属错过,也都仅为彼此得失,而无虞其他。而且还说,自和她们一起,你便刻意躲避之后一切男女之事,甚至编造各种奇怪的由头搪塞,却不遗余力撮合别人,尤其是我。她们理解你,心疼你,也相信我。”
“难道不应该是相信我,为何是相信你。”我总觉得这后面话头有点问题,当然现在事实证明,我似乎不太可信,细想一下,可以删除似乎了。
“银铃初见我,除了开始互相行礼,便一时没有说话。我本来有很多问题,可看着她,也不知道该问什么。银铃看着我,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忽然笑了起来就说了一句:铃知黄小妹心中所属。我见佩儿时,才一见面,佩姐姐笑着对我说:你赶在子睿前到这里,我便明了小妹之心意了。两位夫人其实都很厉害,一句话,真就让我无话可说了。至于之后的貌似应允,反倒让我对她们心怀愧疚。实际上,那日吐血晕倒之时,我其实就在尚书台,我只是想看看子睿到底每日要面对什么事情。安国夫人便给那日值午的人放了假,只留我在其内。让我随意翻阅,我其实就在那些卷宗架的后面。”
“呃,佩儿好像是和我说起你,被我打断的。然后因为有人找过来,我就躲过去了。不过,尚书台……是,那天是没有在那值守,我竟没注意,可能都是为了避祸的。不过,门口没见其他鞋子啊……”
“我一路赶路过来,鞋子早烂了,安国夫人找人替我带着那鞋按尺码上街去买一双。”
“不过,我那日听你编那瞎话坚辞霍然林若……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我想我还是抽身离开,去追寻属于自己的生活,别害你破了自己的说辞,让你失信于人。那几日,你昏迷不醒,我心乱如麻,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两位姐姐虽然也紧张揪心的你的病状,但还在前后帮你处理政务,内廷琐事种种。我感觉在这里找不到事情可做,帮不上你。或许跟着仲道兄,在书卷中不问世事,相夫教子,将来我若生个男孩,让他去跟着你和两位姐姐学各种经世之学,莫要似我们这样百无一用。啊,子睿小心点,有点疼。”我听着有点入神,无意中手指搓过了她的手掌,看来是挺严重的。
“对不起……那你最近如何吃饭?两只手都这样了。”
“用木勺舀着吃。”她笑着,做出个有些别扭的捏勺样子,旋即又收敛了笑容:“唉,本想着卸下一切,回到雒阳,还和仲道兄一同回他老家,却未想他一家好大排场,一个个嫌我门第低微,早前曾是合肥郡王的侧室妃嫔,不干净。仲道兄既难说服其长,又不敢自为做主,竟气病下了。他这一病,他家人竟以我为不祥,将我赶了出去。令尊和蔡大人听闻,先后来看望仲道兄,令尊还收我作义女,想要帮着撮合,也能让仲道兄除这心病。未想那卫家,却说已和袁家已订有婚约,不可违逆。场面上便已把我当做令尊女儿为礼,却不再谈亲事之事。”
“袁家手伸得好长。”我惊呼道。
“我本生于小吏之家,听过官场心酸故事,并无意于官场,故而无知。我原以为你们四辅政已经很大了,这袁家是怎么回事?”
这个事情略有些繁琐,但是还是可以简单解释的,在我们那个小朝廷,我经常得给某些自作聪明的老粗讲天下大势:“在我们出生之前,朝堂上有清流士族和宦官两大派,朝堂之上争斗不休,最终宦官胜,后即有党锢之祸。袁家四世三公,朝内外势力很大,所以能独善其身,不受牵连,宦官也没有更多为难。很多不愿攀附宦官,无法做官的清流读书人不委身袁家等世家为家臣,便只能一世布衣,我等借黄巾之乱而起,皆非累世世家宗族,原本在士族中缺乏归心之力。只我父亲,稍有些地位,也不过是个前朝功臣蒙荫而已,而我等使计尽全力铲除宦官,扫清外戚,虽赢得民心,但得益最大却为袁氏等累世公卿。现在我等掌控内朝,但外朝和地方上,还是袁氏及其他世族大家更有权势,这次分封其实也是这般妥协之故,之后,我们只能慢慢累积实力,以图重整朝纲。”
“这袁家还真可恶。”
“也谈不上可恶,至少他们能护一方安宁,保一代贤能,其实他家手下,颇有些我甚仰慕并愿结交之人,袁家也有不少温文尔雅谦良恭让的君子。只是他们家也只能做这么多,无法兼济天下,以利万民,能为之,却无人为之。只能换我们来奉天子以讨不臣,使社稷重归正途。”
“难道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你到底站哪边的?”虽然还没有过门,但是还是得教育一下,这是基本的立场问题。一个是我们角度说的话,一个是我们对立面说的话。
伊人还算聪明,甚至开始有些撒娇的意味:“嗯,我不喜欢朝堂权术,也不懂政争手段,疏忽了。但忻怡一定会支持子睿的。”伊人又来了。让我总感觉,她的意思是她一个就顶得上风云二夫人之名。
“唉,以后不能这么乱说了,那一个现在可还在益州之南呢!虽然根据你和我说的那些,我估计你们俩自己也互相弄不清谁是谁。”
“所以,我说我是忻或者怡都可以啊!”伊人完全是肆无忌惮:“我们就是你的风云夫人,占光你的字,再不让人有可乘之机。要不然如何对得起我自己,铃佩两位姐姐还有义父,二哥二嫂。”
心道果然是被算计的,不过也怪不得他们,毕竟最终抉择是我做出的。我摇摇头只能放过这个话头,继续我之前的话题:“我在做司隶校尉期间,看了很多典籍,都是我大汉各种琐碎记录。为何立朝之处都分了田地,逢上新帝登基,还有赐民爵,减赋税,免徭役,但为何总会富者田连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我激动地站了起来:“我在下面看过,很多农户交不起租税,都卖身去那些豪门大户家为奴,自是再无户籍,却无虑算赋,徭役,只要给主人家交上地租,日子反倒比当我汉家户籍之民好得多。有些世家大户,在他家土地上都要走几天。那年大封天下之初,我尚不明所以,后来我才明白其中之妙,户口之数,本非典籍实记,让世家大户对地方豪民,即便两者苟和,也一定有一方受损,一方增益。”
“为何一定有盈亏之分?”
我在账内踱步,考虑好词句慢慢解释:“党锢之后,很多地方官员都是阉党提拔,不堪使用。朝廷赋税已经收不上来多少了,年年下降。地方上以各种灾情向上申免赋税,还常一地全部官员联名上奏,再由刺史为此背书,上面免了,这干却集体中饱私囊。六百石的刺史都能拉起几万人的私军,这还得了?分封后,现在只需按额足额交上往年该交的,一块地方,钱出得多了,还多了一波人来分钱。肯定会有矛盾的,哪家闹起来,我们就调周边诸侯以大义灭之即可。”我尽可能用她能理解的语言和她讲。免得她反问一堆名词解释,正如当司隶校尉那一会儿,我不停地问老爹,惹得老爹教训我,让我把不懂的词收集好了一起给他,别不停烦他。
停顿了片刻,看伊人似乎点了一下头:“而给我们四辅政分封的除了荆州冀州却多数是穷山恶水或是直面外敌之地,那里反倒不会有什么太多污秽,因本身无大利可图。天南多蛮夷,并凉面鲜卑,买官阿谀之辈是看不中的,使得我们布政反倒轻松。所虑者不多,图之者亦少。冀州四面环山,东北扼幽州之口,东南隔岸观青兖,西南接司隶,西北靠并州,那里又是袁氏河北故地,必须要有强人据之。我不行,只能让孟德兄去。当初灭宦官,诛何进余党,都是孟德兄之谋划,那真是果决迅速,虽然有些残忍,有伤人望,但仍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没那么狠,做不了那么决绝,但他做的是对的,我替他扛杀戮恶名都心甘情愿,是无上光荣。当然,也没啥用,官场上的人都知道不是我,耍几次狠,仍然没人信。”
我越说越慷慨激昂,伊人似乎也被我感动:“真希望能在什么上面能帮上子睿。”
“你站在我背后,安安全全的,当我卸下一身是血的盔甲时,看见你们都能平平安安地看着我笑,便好了。”慷慨激昂地谈情说爱,我好像还蛮有天赋的:“天下人昔年能为众贤良护其后,无使其绝嗣断祀,智蒙其恩而活,我非忘恩负义之徒,便终要还天下百姓一个个人人皆可安居乐业,鳏寡孤独皆有所养,贤良方正皆有所用的天下。到那天,我便与家人归隐山林,不再问这世事。之所以我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我以观其复。因为之前那么多古圣先贤,似乎不消百年,仍是同样故事往复,但那时古圣先贤不在。故纵使日后还有乱,那亦付子孙辈,因智已不在。昔可有张良萧何,今可有吾师及孟德,日后亦必有后智后贤。功遂身退,无使子孙恋权位,可免鸟尽弓藏之险,可留为国为民之风。入世只为扶危济世,事定则退而为民。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智),邦无道则愚,其知(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但国家只有宁武子这种人,何人扼制其邦无道了,此时,便需如我者。既为民,复为天下公义,待其有道,复还政于如宁武子者,其他又何足虑?”
伊人眼中闪着泪花,站起来,几步扑到我身上:“终知铃佩皆言君愚,却甘之若饴。”
账外忽有人传:“李长史命我等来邀请越侯及夫人赴宴!”
伊人吓得赶紧跳下,退后几步,见无人进,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抹去眼泪。
“走吧,越侯夫人!”我伸手邀请,她欣然接受。
回去时没有骑马,请军医帮着上药再包扎一下手上伤口,坐车一同回城。天仍阴着,天眼看着就要黑了,新晋的农人们也纷纷回山坡上新搭的茅草屋准备吃饭休息。城旁水势看着宽了很多,声音却没大多少,水面甚至平静了不少。
路上伊人说我无欲则刚,因为不贪财,不恋权位,才能如此决绝刚强,我说我亦有欲。
她问我有什么欲望。
我欲与卿一生共度。
伊人嫣然一笑,转脸不再看我。
我正欲凑过去再说些什么,黑暗中一骑忽近,急速勒马。
耳听得子实声音:“为何不掌灯,欲掩盖何事?”
只得在车上站起身来:“兄长又有何事,我这不赶来了?”
“怎么如此之久,你们又干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兄长似乎有些不良想法!”
“然弟并无证据,是否?那便不要废话,快点,兄将饥馑而死矣。哦,汝先过来,有事相商。”
“有事相商,便客气点。”
“我给你的脸面是有限的,快点过来!”
旁边伊人笑声有点压不住了,我只得赶紧下去。
一起稍往远处些,他压低声音与我说道:“我刚徐大人谈了一阵,徐大人似乎还挺看重阆中那位段大人,言语中透着担心,因为段是西凉人,也很受董贼看重。本来梓潼义从都在山里,现在忽然都在此耕种,若段不肯降,甚而派兵来攻,这一路山路又无义兵阻碍,恐有危险。”他顿了一下:“你看你给哥添的乱。”
“我不一直在这里么?”
“说正经的,不要自吹自擂。我想的是,一旦有人来,一定要保证梓潼城门不开。阆中军力不够,我们三处……也就是关,城,老城,都死守不出,让梓潼的义军进城或守关即可退敌。徐将军非常推崇段将军,我特意观察了徐的军队,纪律严明,操练法度很是严谨,若徐将军很推崇段将军的话,那若真打应该就不算很不好打,而且最怕的三军难以互相协调,被人钻了空子,再让人混进梓潼,做点什么手脚便不好了。我明日还是要出关,没法一直在这帮你看着,你马上派人通知一下梓潼义军,一定要做好警戒,别让老子被断了去路。我已派人两边通知,嗯,刚才请你的,顺便就通知了,反正你就是个幌子。一旦有人来袭,你在城头视线好,若看到那边山头有异样,你只管在城内鸣金示警即可,两边我都已经安排好。”
“你咋不和徐大人直接说!”我确实有些不满。
“说了,也告诉你一声,毕竟你终究还是个幌子。好了,我先去了,快点,公主都到了。放心,我们俩私下已经一起拿你说笑过了。”此贼拨转马头,迅速离去。
回车上时,发现伊人在憋笑,我无可奈何。刚才开始声音还小,后面那贼声音就按捺不住了。
“你笑吧!”我觉得憋着确实不好。
“为何老是说你幌子。”她似乎就这点上有点不认同李长史。
“哦,军队不是我越国带来的,领的是其他国之军,我并不知其兵,兵亦不确知其将,其实这里有兵家大忌的。但此次讨逆,大义之旗,就算我不在,他们所有作战也会有特定的指挥。我是履诺而来,却因准备不足,没有带什么军队,众兄弟给我妆这个幌子,已经非常感激了。很多他们的应对计划,早在我来之前都已经备好。所以,很多指挥我是直接让渡给手下,我专心当个幌子即可。能做这个,已经是因为我还多少有点地位。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其实我好指挥的,可能只有天师道教的军队了。当然,熟悉一阵后,最后在成都那,估计我能指挥多一点的部队。”我唯一有些不自在的就是,他们其实不用给我留面子,早点告诉我,比我自己发现要更好接受,但想想,他们似乎这么做也是对的,也亏的他们了解我,也亏得我是这种脾性。否则这事是会有些麻烦的。实际上我少说了一句,我一直在讨逆前线,对我不去雒阳是极好的推辞。我不想告诉她,是因为有些事情确实很黑暗,她还是留在阳光里更好!
不过,有件事情,确实也是可能是他们考虑过的。我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我的急智,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终究还算是有领兵能力的,尤其不带很多军队时,其战力甚至是可能超过银铃的,至少银铃这么说过。所以,让我领军可能是要准备面对各种突发情况,而我似乎是确实是最合适的。
经过一番自我褒奖及安慰,我终于在进城前就欢欣鼓舞了。
伊人尚不明白,忽然恍然:子睿是饿了吧。
我点头,回以微笑。然后命我那两个总是跟着我的兄弟,让他们赶紧吃饭,吃过饭将李长史交代的事情,飞马去那山上告诉梓潼义从,不过要走大路,不能践踏禾苗。
两小子居然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反问是什么事情。只能再和他们讲一下,忽然意识到,这两小子其实蛮上道的。
今日李长史首席,姐姐次之,我更次之。姐姐以兄称子实,回头却唤伊人弟媳。自始至终唯独好像把我忘了,只有间或来些莫名的凝视,蔑视和忽视。
晚宴有一道特别的菜,是那只大雁,腌渍后,炙之。今日夜里那位姑娘换了女装,自称闺名唤悦,还说,那雁被箭所穿,只肩膀上还有一处箭的擦伤,可能是在水边喝水时,被人用箭伤了,慌不择路,逃进了城,便被我射死了,还夸赞我的箭法确实好。
看着姐姐瞅我的犀利眼神,伊人偷偷问我,是否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我看她不吃什么,知道她手不便利,也不顾忌什么,直接喂了她两口,想堵她嘴。
子实在晚宴上倒是和我一起互夸对方种种故往英雄事迹,一如我们兄弟往日一般,私下从不留情,场面上市井互吹。唯独说道箭法,却说是我手下那个破六韩烈牙,箭法举世无双。我也点头称是,伊人终于开心说道:那却是我弟。
徐悦看黄忻一身戎装,酒过一巡,便想要和黄忻席间练剑助兴。
我刚要推脱,伊人却持刀起身不做推辞,还和诸人行礼。
姐姐这才我和说一句:这真是咱家的才女?
弟亦茫然不敢认也。
未想姐姐皱眉看忻儿出来,却自己起身,挡在身前:“悦儿妹妹,我这弟媳也是琪之义妹,本是个满腹经纶的才女,只因跟了我弟,放下身段去做些舞枪弄棒的粗活,武艺难与妹妹相较上下,莫若便由姐姐向你讨教几招。”转身却接过忻儿手中之刀,目光温柔:“弟妹退下,你手有伤,今日不宜舞刀弄枪。”
在庙堂之上的琪姐真是诸般完美,当然私下也无什么缺点。虽然只是心中所想,但还是赶紧加了后半句,想完尚有点心虚,生怕姐姐感应到这些。
两位女子皆着女装,只是姐姐的更华丽一些。徐小姐倒也大方,口中请公主姐姐赐教。
少时稍作礼仪,二女竟就衣袂飘飘地斗在一处,看着身边重又伊人的眼神,显然她知道自己和厅中二人相差甚大。我再转向另一人,那野人本兴致盎然,专心致志看着场内,应是感受到旁边疑惑的目光,这才转过来,那表情分明是,我见过伊人练武便已经告知令姊的意思。
我回脸安抚了一下伊人。伊人仍不自觉,甚至有些沉迷其中,只能偷偷说:“因为今天我们都必须赢。”
场面上,姊姊已然处于上风,但旋即在一招虚劈,逼退徐小姐后,便说:“徐小妹手段真好,算作平手吧。”
赶紧一众一起喝彩。
徐大人显然想不到有些看着极美的贵人,竟有如此手段。
子实兄却兴奋起来,与众与两位女中豪杰同敬一盏后。站起身来,说今日兴致正好,莫如我来也助兴如何。
谁愿与真在厅外一战。
转脸观瞧,才注意到,厅外确实布置地像个校场一般。因有些迟到,我进来除了与众人唱喏赔礼,便是只顾和她叮嘱种种,加与人引见行礼,再私下谈及言语禁忌,却未注意今日布置似乎就是个武局。
随即厅内掌起火把。子实就这样站立院中,自兵器架上取下自己的长枪,傲然伫立。忽然意识到,这段时间以来,我基本连佩剑都不带,但到哪都带着弓箭,显然这段时间对自己的箭术更有信心。
少时,仿佛是内部商议,对面便不停有人去与子实对敌,因为都是真刀真枪,双方点到即止。子实兄着实英雄,显已收力,仍明显技压群雄,基本十几回合内,便被打落兵器或是枪尖虚点要害。若非有意相让,或许对手们都是长于马上砍杀技术,却逊于马下技击吧。
几个一番操练过,徐大人便不得不说:恐只有华将军能与李长史一较高下了,不知越侯与李长史相较,何若?
“兄较智更多胜面,弟不如也。”
“这番不过瘾,我与弟打个痛快,共助酒兴。”与我使眼色,我只能站起,先向主人们示意献丑,再转向子实兄行礼说:“向兄再讨教一番。”
“之前与弟几番打斗都未分出胜负,这次定和弟打个痛快。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可以打了。”此话明显耳熟,只换了几个词,下午他说过似乎同样的话,心中不免狐疑。言未毕,忽有黑影至,幸得心中留意,速绰于手,竟是一段木棒,更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他却去返身兵器架上,如下午一般,大手一抓,手腕一抖,便抄棍于手,不惜崩坏兵器架齿孔。
虽然没有披风,弓与箭壶亦早卸下,我仍作势复原下午自己当时的动作,只是换做整理了一下项颈和肩部的盔甲。
子实与我笑笑,大家彼此心里有数了。
于是我们绕场,待得他一声子睿小心之后,我们将下午所打的一架,更快更凌厉地演示了出来。心中轻松,几乎知道下午所有招法,甚至可以提前闪躲,反攻也留好提前量,打空更是多上几分力,显得毫不留手。显然,换木棒便是准备打折棍子再结束的。
只是最后一招,我侧身意识到身后是墙,心下大喜,也不硬抵,便随着他的劲道顺势将棍一起戳在墙上,生生将墙打塌了一片。
我二人赶紧看着自己的肇事现场,及时收手,向主人家表示歉意。因为本身没后续套招,也确实演不下去去了。
厅内一干人等,这才缓过神来,他们倒是真敬英雄,一起欢呼,以剑击地以示赞赏。
徐将军带着一干将校,一起与我二人敬酒:“今见世间真英雄也。”
李长史那夜便要回营布置明日进军事宜,酒过几巡,便告辞而去,众人一起送出城外,显然对这位英雄非常崇拜,因为场面上谁都能看出,子实确实比我要厉害些。
倒是我送得更远些,私下问他,是否之前时候就如此计划了。
“本来就是手痒,但一进门看那架势,便想着得有此一出。咱们兄弟从小长到大,这点默契倒是真好。不过我没想到你姐赵国长公主武艺如此之高,玉儿都没告诉过我。哥明日就走了,你自己在这小心点,若葭萌打不下来,阆中又不归,你可能得想法带人过去攻阆中,阆中在手,则巴地皆在我兵锋所指了。不过,你可能还得去寻賨人义军,有他们相助灭董,如虎添翼,在后方商议时,兄弟都觉着,你和蛮夷戎狄相处都不错,若你来,可能还是要你出面,果然你就来了。”
“辛苦兄长此去了,我等兄弟成都城下再见。”
“好吧,快滚吧,去找你的黄姑娘去。唉,总觉得你回广信凶多吉少。”旋即子实兄远去,留下爽朗大笑于田垄间。
“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既然选了这条不归路,我还是先回城吧。死则死矣,有何惧哉,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越想心里越慌。
本想回去休息了,未想那边酒宴还未散,一看门外姐姐的车还在,想着她也一定陪着没走,便进去了。未想忻儿竟在和着曲调吟唱当年我在平乐馆里写的那一首,众人正为之和,此时正到:“夜深冰河冷,月下马蹄急。”再听得:“甲胄凝霜雪,朔风破寒衣。一朝陷敌营,生死悬旦夕。”自己也不禁怆然,再到“古来征战事,回还壮士稀;俟之千年后,稽古何人忆?兴亡多少事,谈笑斜阳西。可怜家中妪,白发凭谁依?”厅内本有应和,竟皆沉默不语。
我亦默然入厅,对面竟有掩面而喟然泪下者,应是离家太久了吧。
我问他们家中可有人了,未等到回答,便说灭董后,想要归乡如何,我都可以应允,此时,我在内朝确实好办。也欢迎诸公携家来越,自然去赵魏也定欢迎。注意到姐姐不算特别友善的目光,忽然意识到有些问题,赶紧补充上。
再一番敬酒不断,其间有人说我的诗确是武家才能写出的。我才想通为何忻儿非要唱我的诗,却不自己即兴来一首。
筵席结束,我略有些酣意,姐携忻儿和悦小姐同车,只我在后骑马打着酒嗝。本想坐车,但那车不知被移到何处,但我的马却被拴在槽外。按道理来说,应该是姐姐授意的,她好像还是很注重礼仪形象的,我们只坐了一辆轻车,她肯定认为不符合诸侯礼仪。不过想着徐大人当时派来的使节穿着,他似乎也是个很讲究规章典礼的人。
在住的院门口与悦小姐道别,我们一家这才回去休息上,夜已深,我也有些累了。姐姐让忻儿陪她住,说我们尚未行礼不可逾规,对此,我没有任何意见,确切点说,不敢有任何意见。
还没躺下,忽有急报,说徐将军有请。
觉得有些异样,幸好还没来得及卸甲,赶紧整理一下披挂,背好弓箭,带上黑天狼。姐姐和忻儿也闻声赶了下来,一边帮我整理,姐姐一边问她要不要去。我说没找你,姐姐还是和忻儿休息吧,应该不是什么大事。“那你为何如此全副武装?”
“弟未带正装。”我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好充分。
出门,正要拔马往徐将军府跑,却被告知是去西城墙上,让他带路,赶紧策马前去,这几日下雨,土被冲刷了些,石头露出来更多,下午坐车都觉得颠了些。这城内铺路为基的应该用的是旁边岸边的石头,大而圆,马跑不快。心里起了嘀咕,西城外面便对着河,难不成水位暴涨要淹到城了,记得城基下还有一段颇高的台地,莫非也冲塌了。
上得城墙,又有人接应,让我往南城方向走,少时,在城西南角碉楼中见到徐大人带着几位将领,“越侯大人,你看……”
今夜天上仍是阴云密布,不见星月,只营寨关城有灯火,眼前城下仍是一片昏暗。慢慢适应了黑暗后,仿佛看到水田中有人踩踏过去。
我下有军令,严惩踩踏青苗者,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不过徐大人这么紧张,莫非担心是人来偷袭?而不是不明军令者?
“火箭射之,多一点火箭。”现在还看不太清,照一下。
心中再次一动:“徐将军,城门现在是否都关了?”
“夜里自当关上。”
“调兵上城,紧闭城门,谁来都不开。”
少时,一片火箭射去。忽然就觉岸边已然有一大片人影摇曳,远处似乎更有黑乎乎一大片不明所以。
“鸣金!”
“呃,鸣金?我军无人出城。”
“放心,李长史定知我意,鸣金声传得更远,只为预警而已。速调全军守城即可。”
我倒是想通了,这几日下雨,水位涨了不少,消弭了下游所有险滩,但是水宽且缓,更易行舟,下游之敌应是得到消息了,以舟楫渡军,应是从我们放走的人那里知道我们的实力,所以想夜袭我们。只是未想到这几日我们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军队,连和我们现在关上守军认识的那支所谓李将军的部队业已被全歼,更从哪猜出李长史的部队已到,心中轻松了不少。
“徐将军,你千万不可让一兵一卒出城,看他们仍然安静,应该是想以你们的身份偷关吧。然后再去老城打我,只是未想这几日,我们已大兵压境了。不是我们要抢功,只是他们军服应和你们一样,而李长史军队很难辨识你们,容易误伤,这功劳全留给他即可。”
少时,姐姐竟也披挂整齐上得城墙。看我看着她,她还说:没事,我让忻儿妹妹休息,我来便可。
我无可奈何:“姊姊,弟在此便可,您可先去休息,我来便可。”
再确认了一下对面眼神,赶紧老实站到旁边,只管把这里各种情况利害关系赶紧向上级领导汇报一下。
琪姐最后点头确认,决定回去休息,明早等子实兄的好消息。未想她走时居然还看到台阶上还站着另一个,我冲她笑笑,看着她被姊姊牵走,只留我回首一眸。
收敛心神,立于城上,少时听到战鼓声起,喊杀声此起彼伏,城上诸人隐蔽,掷柴火于环城之下,不留阴影利敌。此皆无需有我之命。不过,来敌自始至终未靠近城,喊杀声一直在关口与水之间,徐荣几次问,是否要支援关口,我皆反对,表示信任子实。我一直盯在城头。
喊杀声渐歇,天竟已微微亮起。
薄雾自水往西侧山上飘去,眼前逐渐清晰,远处已尸横遍野,稻田水皆染为红色,水边及关口周边尚有厮杀,但胜势已明。
琪姐又上城来,自称自己一宿没睡,不过总算把我家那个哄睡着了,这才来的。和诸将见过礼后,看诸人都又转身看着外面形势议论纷纷,没人注意她,不明所以地踢了我一脚。
我声都不敢吭。
眼看大局已定,我说我出去梓潼义从那里一趟。回身问姊姊是否同往,姊姊看了一眼外面清楚,打了个哈欠,决定回去继续休息。
城墙上的人,似乎感觉不出高兴,也感觉不出悲伤。只是冷冷地旁观了这一切,我能理解他们,便告辞去了。
仍旧只带着那两小子,一路向东,直上梓潼义从大营。营内人似乎还临时修了个简单的掩护,他们按照我们计划,夜里稳守不动。此刻明显也正看着山下热闹,他们倒是欢欣鼓舞。笑道离了马,这干西凉人也不过如此。问他们头目,山里一路警戒可布置好了。他居然说不用,还说段大人人也很好,肯定不会来的。
我赶紧肃容道,好是对老百姓好,我们毕竟是他们的敌人,这不一样。把我们都灭了,他也可以对你们好。
他似乎恍然,这才派些妇孺老卒这里帮不上忙的回去看着。
我有些担心。
少时似乎一切归于沉寂,已经开始打扫战场。转身先回老城,带上那一批“自己”,赶往关口。未想,子实竟已经开始拔营了。
他说应该还是有人发现不对劲就跑了。他已经派先锋自栈道先往前探路,他猜想,应该路上会碰到准备前后夹攻取关的军队。他的大队必须马上跟上接应,他的那个前部先锋是个匈奴人,打起来勇猛无畏,但一根筋。对手应该人马不足了,他即便被埋伏,看着对方人数也容易和人家陷入死战,而不会稍退。
“子睿昨夜做得不错,谢了!我还有些事情与你商议。走,那是我的大帐,借的守关的,不拆,走,去聊两句。”到门口还屏退护卫,让赶紧去帮手启程。
我进帐四下观瞧,他还看看周边是否有人偷听。这小子在外面待久了果然生活简单,如我一般,有口吃的,有个地方睡觉便可。堂堂龙门之后,已经完全变成一个戎狄汉子了。
忽觉得屁股上又被狠狠踢了一脚,事出突然。全无防备,一下子给蹬趴地上。
赶紧翻身坐起,不明所以,有点怒气:“你干嘛?”
你给董贼发什么警告?
呃,你不是说发现来敌,闭门鸣金示警么?虽然不是阆中之敌,但发现水上来敌,也是敌人吗?你远道而来,又有雄关在前阻挡,阆中所来方向上,有梓潼义从拦着,你怕什么,我怕你们只顾休息,被人偷袭,因为他们来的方向我们也没想到。
你当我戍卫都是废物么?在大草原上,四处毫无遮蔽,敌皆来去如风,我和我西北长史府的人若没这点警觉,早死多少遍了。你怎么敢不相信我!
好像子实稍微消了点气:不过发现和延缓敌人倒也都要谢谢你那屯田之令,警戒的人听到有人践踏稻田,水声阵阵,似乎人还不少。赶紧报于我,我想着估计是来偷关的,正好水势大了,能行船了。所以,我立刻让人打算走城那边包抄。结果,放火箭打草惊蛇,鸣金把什么遮盖全掀了,那就只能直接打了,要不然多漂亮一仗,给你搅和成一场烂仗。你说该不该揍你!
那弟于理于事做错了什么?
子实想想:嗯,倒也没太大问题。
那你转过去,让我踢回来。
不要耍小孩子脾气,我是你哥。当年可帮你去给银铃求过情,帮你编过瞎话让银铃放你出来玩,你玩水弄湿衣服在我家烘干过很多回,尿了裤子也是先借我的。
你能稍微成熟点么!尽扯小时候的事情干嘛?
没时间和你一起胡闹,我现在就得走。你要敢在后面踢我,我们马上出去就再打一架,这次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某人器宇轩昂地转身离去,我还真拿他没法子。
这厮上马后还是看着我跟着还与我说道:战场记得打扫,让梓潼义军记得自己做好警戒,带好武器,平时去哪,多人聚成团,应该还是有些杂碎趁黑躲在什么地方的。我们成都见……或许什邡就得见了。
只能行礼送别。
“你应该就是不想打扫战场才赶紧走的。”我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不过他应该听不到,因为他早跑远了。不过我承认,现在追出去应该有战果,只要涪一到手,则巴之敌尽在瓮中了。回去时,看到徐大人派几人上山,应是传消息的。回城问及,说是要把房屋还给梓潼人了。问他们可还够住,他们说原本城内就有军营,而且应该不会有很多人会回来认领,实在不行,让旧城人迁于关下,他们迁到旧城便可。
旋即又有人报,山上有黑烟升起,似是示警。
徐大人叹了口气说,除了他不应该有其他人。
我二话不说,旋即上马,令人去调老城兵士,自己策马先行上山。
待到高处,弃马再登高,只看到一支乌压压的军队已经翻过前面最高的山梁,还剩最后一个小山包就到眼前!
徐将军也赶紧命人调兵前来,事发突然,我赶紧勘地势选了一处台地稍微做了一些防御,徐将军军队果然气势惊人,一队队鳞次栉比,也不需我多说,便自己选好了阵地。
我们的军队来迟了,只能居于后军。倒也整齐,尤其那旗子热闹极了,感觉大半个天下都来了,关口那边还派来十数辆车,协调后布置到前线。
少时,敌人第二座山包也越过,半个时辰内,应该就到我这里,应该是连夜进发的。
未想,徐将军似乎看清了旗下领军之将,抚掌大笑,却没和我解释,只是对着一个背翎的传令信使说,传我将令,调王将军回去守城,速把悦儿换来,无需领军,只带亲兵即可,快去!
这才转脸对我说:越侯,阆中已定矣。
我不明所以,努力看对面山头那段字旗下的将军,似乎非常年轻。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我那位妻弟要多个情敌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冲破迷雾
眼前仍是黑色的铁流涌动,忽隐忽现,却无以前那种寒意,反倒点缀了这无边的美景。新绿繁茂,似乎山都跟着醒转过来,贪婪地吞吐着仲春的气息,化作云雾,流淌在这山间。山势多南北走向,如海浪洪涛拍来,却凝于眼前。
“令嫒与此子可有婚约?”妻弟的事情也需关心,毕竟益州闭塞了好几年了,这些年夷吾和徐小姐断了往来,这位少年显然是有机可乘的。不过夷吾从未和我们提过悦儿,不过想来提了又不能如何。
“并无,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如姐弟一般,忠明说话,他还敢顶撞几句,悦儿说什么,他便做什么,听话得很。”徐大人罕见地畅快大笑起来,让人感觉往常的笑都属于场面上礼节性的范畴。
“此子如何称呼?”看着徐将军的表情,今日这仗估计也就是礼节性走个过场了。
“此为忠明长子,名唤段垒,表字仲厚。忠明贤弟很是有趣,他那一辈名皆含火意,字则皆有明,以明为火旺之兆。给孩子取名便为火生土之意,以厚为土实之德,其字便自此出。”已然开始和我大谈这种事情,看来确实无甚可虑了。确实,段将军自己都不带军队,却让一个毛头小子领军,而且还是个可能心存私意的懵懂少年。显然,段将军此举就不打算打这仗,应该是盘算着,若真有事,就让自己儿子听徐大人号令,相机行事,毕竟葭萌正被重重围困,阆中接连葭萌,他不便动。
心中想到这里,稍微找了一下自己身后弓箭位置。挂起兵器,轻松与徐大人言道:“段大人无亲眷在成都吧?”
“无,卓甚是看重忠明。其子成年后,便调其属下任其调遣。本他在垫江,其子守阆中,因賨人袭扰。父子换防,卓亦准之。”
“那便好,狄道大军应该已经到成都西侧,李长史拿下涪与绵竹,便直面成都了,下面就是决战,若是还有人为质,亦由不得我们了。”我故作轻松地婆娑了一下兵器。
“若真如此,那也无法了!”徐大人语气仍然很轻松,甚至反问了我一个:“君侯我记得岁数不大吧?你还喊赵国长公主姐姐,你的言谈举止如何如此老成啊。”
“入仕五年多,都已几起几落了,若仍能在高位,换谁都会这样吧。”我心里却忽发现姐姐自称赵国长公主,却未说是魏国夫人,转念一想,好像这样也好,否则孟德必会被人闲话。
“敢问徐将军,智一直有两个问题不解,当年你们是怎么考虑入蜀之事的?这些年在益州内,可有什么出去的打算?”这几日都是向我们问外面情势,想从他们那听一些其他事情,尤其之前回话想得多了,怕显得我在想词搪塞,得找个由头把话顺下去。
“当年,因勤王集结的数十万大军,撤军回去后,凉州难以供养得起,又不敢轻易裁军,韩马二人颇为强悍,如芒在背。后李儒定计,拿下汉中并固守之,以图益州,安之,再取荆州。以前董卓曾在荆州作战,甚羡荆州鱼米之地,但荆州谋臣良将大军皆有,图之不易。故打算以我军力之盛慑服荆州,使我入益之时无有掣肘之忧,甚至可不战而得汉中。”徐将军忽然笑了起来,我懂这个意味,当时那个使臣面对的就是年少气盛,血气方刚的我。其实现在的我按说也应该可以用这个词的,但总觉得自己不适合了。
“那使臣说自己被十几岁少年——也就是君侯欺负了,回来还向董卓哭诉,我们都觉得丢人。但君侯立刻整兵北上,我们的斥候看到沿途军粮辎重,大军行进非常迅速,倒把董卓吓坏了。本打算控制住汉中,慢条斯理拿下益州,但现在荆州十几万大军显然训练有素,领兵之人绝非善类,而实际上我们整个大军,根本没有准备好。李儒建言只能破釜沉舟了,未想到董……此人甚是残忍,直接纵兵劫掠百姓,就为了尽快完成所有物资和民夫的准备。当时便想着先全力击败荆州大军,趁机便先取荆州。”徐将军顿了一下,似乎那时,他便有了二心。
“未想,先锋在汉中便被全歼了,几个大将据说都死在您和李长史据说还有一个女将之手,我当时便被大火阻于谷道之外。结果等全军到汉中后,忽然荆州大军全军消失,斥候说似乎尽入益州了。卓大惊,李儒却进言说,应是看透我们本欲入蜀之计,伪作以拒我等,诱我往荆州空虚之地以再伏击我等。然后再返回此处与我等纠缠,我等破釜沉舟,恐难久持。后又有斥候回报,在往荆州道路上有绢帛碎条,似乎是为铺垫作用。卓大喜,即命速入蜀中,不得迟疑。本还留有后队,想要长期据守汉中,未想那厮却是个废物,生怕君侯大军反身灭之,谎报大军而来,他拼死杀了出来,结果除了辎重尽失,军队反倒齐整。因是董贼亲信,竟未受惩处。”这期间错进错出太多,却歪打正着,我不禁苦笑。徐将军继续道:“我们便与董卓一起被困于益州之中巴蜀之地(这两个名字是益州两个郡名,也正好是人口最多的两个郡),益州人虽常被笑言悠闲无所事事,胸无大志,未想临大难,却硬气得很,光剑阁就顶了我们许久,那位法大人,便令人敬佩。这不这么长时间了,此间仍到处都是义军。卓派过很多斥候翻山越岭寻路出去,多数都没回音,但有些还是成功的,无论向南向北都有些消息回来,有些还放了很多对荆州或侯爷不利的风声在外。还请越侯小心,出去的都是董之心腹死忠。”
对此,我不得不点点头,不过倒也不担心。看着来的军队开始整队,似乎徐大人也不以为意,我更是有些心照不宣,也不提有些简单的作战建议。旋即徐大人反倒提到了一件算是我很熟悉的事情。
“当年郭夷吾发现一条西南夷出益之路,请令领兵五千出益,悦儿去送过他。十几日后就在几日内,几个信使分别送回消息,我那时一直跟在董卓左右。还记得,第一天是随夷出益,路可通荆西南,此地有匪乱,荆州似欲剿匪,或可有可乘之机,宜派兵增援,所派信使于路已熟,可为向导。两日后又有讯息,言荆军主力尽出平匪患,我军粮草已尽,今明孜空虚,机不可失,欲袭之,然巡逻烽燧甚顽,不断袭扰,阻滞我军,幸我军锋锐无敌,有人终慑于我军之威而降,欲以其为先导赚开城门,拿下城后,臣当死守明孜,望速增援。第三日信使甚是欢欣报曰,城已破,诛……平安风云侯,速增援。第三日晚些时候,增援大军已经开拔,却有一使泣曰,荆州大军忽至,旭与诸军已战一日一夜,力不能支,当以死战已报主公。于是,走那条路的计划便搁置了。后来还听说那筑墙了。”
这些都是我的记忆,听着这些回报,我甚至还能回忆起那日种种。
“嗯,是被夷吾杀了一次。”为避免留下眼泪,我故作轻松道:“那埋了一个我。”
“君侯说笑了。”我其实就是想看看那些奇怪说法传了多少进来,不过他只当开玩笑,那就当我开玩笑吧。看来明孜那边他们可能知道的并不多。
我笑了笑,很真诚地说:“不过那真有我一个墓。”
这句是实话,他看着我不像开玩笑,便有些尴尬,不好接这句话。但是他和我讲了夷吾的各种信息,我忽然想起来这里还真的有些故事,只是不便为常人道哉。
“后来夷吾的事情,你们知道么?”我也觉得自己有点飞了,想办法把话题引回来。
“哦,知道,先在凉州,后去了交州。两边都有回报,在凉州时无法接近,在交州时联络上了,却说夷吾已决议投效君侯,再联络其手下,相约起事,因其众多忠于夷吾,便打算胁迫夷吾,据说最后也被夷吾平定了。”
似乎只有这个消息,有点意思。比眼前面那个貌似正规,但是莫名把弓弩手放在前排的布阵方式要有意思的多。
“本董贼受其婿李儒挑唆,怪夷吾在明孜之战中轻举妄动,致对郭将军颇有嫌隙,听得夷吾弃暗投明,更是迁怒其族叔。李儒为其族更是多进谗言,郭将军家眷被扣,只能冒险走狄道安故废城一线,以求诸将家眷安全。”他第一次用董贼,应是彻底下了决心,或是为郭将军之事有些寒心吧。
“可惜……”他们也是不得已吧。
“你们如何击败郭将军的?”
其下好好讲了讲,特意讲了日子。
我能注意到他算了一下。所以我补充说,我从狄道到汉中花了些时间,因为大雪。
徐将军行事一直很缜密,似乎谋划了很久,我想,他一定也做了很多准备,很多方案。
我信任他,一直信任他,所以要让他最终决定信任我,所以我一直展现着诚意。
终于整军完毕,徐将军从未提过趁其立足未稳而攻之,我心下一片清明,亦不提。
这是我最大的诚意。如果他把我这种诚意当做我不懂行军打仗,这都可以算是侮辱了。
所幸不是,徐大人看着我笑了起来,与我相请出阵。
这位段小将就到阵前,偃旗,有带幡骑士上前示意,徐将军随即点头,与我再次相请,对阵双方便各自只带几个随从慢慢靠近阵前,我回头确定了一下各张大旗。
徐将军注意到我这动作问有何不妥。
我反问,令嫒为何还未来。
刚回报已经到了,身在王将军所部阵内,在旌旗队列之后。
将军考虑甚为周到。
尚有一事,其子字仲厚,仲为轻重之重,抑或孟仲叔季之仲。
哦,君侯心细,段家累世行伍之列,极重门族之藩,长幼之序。如段贤弟这一辈,都是纪纲忠孝之类加个明字,到小垒这一辈,都是伯仲叔季加个厚字。他上还有一个堂兄,表字伯厚,比他大不少,也在忠明贤弟帐下。
段氏一门良将,也凋落如斯。不免为人嗟叹。
徐将军也轻叹。
有些事情,却是我比较熟悉的。
在朝几月,调阅种种皆有便利。光和二年,段纪明代乔玄(史书中为桥玄,若以乔玄之名面世,则必因后有二姝牵连,作者戏注)为太尉,一月为人构陷下狱,家眷流放朔方,颎鸩死狱中。卷册中皆称为自杀,但父亲不以为然,言狱中何来新鸩。
父亲当时就教训我说待位高至极,则只有向下一途,辅政卿轮换,便为安圣上及诸臣之心。还笑道,其实就是几年前的事情,他一死,那案情忽然就水落石出,纪明得以洗刷冤屈,家眷也发还回乡,各种邸报文书中便都言自杀。
想到这,回头再看看这些大旗。
心念一动,终于找到个好切口,但凡好事坏事让他们都做了,还要我来做甚。用一句粗俗戏谑的话说:顶着圣谕不回雒阳最好的由头,是我在某个地方为了汉室安危正不遗余力地上蹿下跳。其实,当他们给我出生入死,让我曲解其意,“奋不顾身”入蜀,并设法让我参与种种时,我就该完全明白,当然,现在也不晚。
“有些事情也不能做绝,今日能不打就不打。”我忽然开始发话,虽然有点废话之嫌。
“侯爷意思是?”徐将军语气有点凝重,虽然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但我忽然说出来而且用这么一句话,他应该会觉得我也是那种老奸巨猾的:“段家累世武将,自共叔段(段家先祖,即春秋第一篇郑伯克叔段于鄢篇那位京城太叔)起,曾祖方为西域都护,至纪明终为太尉,然一月便下狱鸩死。至此子辈,竟已凋零如斯,智心不忍,必保段氏一脉无断绝也。”
心中不免骂一下自己:臭不要脸。
收敛心神转脸问道:“你也知虽为讨逆,但来者皆是诸侯,未以汉名,然各诸侯却将我推至高处,让我为先锋。昔年我在雒阳见各种有关董逆奏章,多言其婿李儒伙其同族之事,曾疑是否董公朝内有人为其提前做好手脚,来日董逆将李儒李傕之流在成都城下杀之,将所有罪过推过,陛下那边再有人说点什么好话,降爵改封一下伯子男,给了百里之地,供其养老,也未可知。”
“不过我等听说董重等人已伏诛。”心道消息真的很灵通啊。
“嗯,但董侯(刘协,正史中汉献帝)尚在也,娶吾妹。莫忘陛下颇念旧情,此番征讨,只有诸侯行伍而无汉廷亲军,只我一人以辅政卿士汉臣之名以入,是为招揽流民,安抚百姓。而诸侯又将军队交于我,让我引兵在前,或许应是有些忌讳,但是若我死了……”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冷笑了一声:“嗯,诸侯们定会想法把罪责推到我死的地方周围一切其他,正好有更好的借口抢地盘了。”
我觉得自己非常适合去太学教诈术,虽然我说的很多都是事实,但是我就能把这些事实凑出些危言耸听的结论。我甚至考虑了一下我最成功的诈术战果,却觉得可能是我的夫人们。
把更多的人拉到一个可以勾连寰转的利益圈中,避免日后场面上发生变化时,自己难以自圆其说抑或寻找盟友。我仿佛已经知道未来将会如何,但却无法完全看透未来。这其中有太多纠葛,那年做了一段时间司隶校尉当真让我受教颇多。一直觉得自己能在官场上活的还算自在,完全是靠陛下恩宠,父亲荫庇。但应很快我就不再有这么好的条件了。想得我都想回雒阳了,陛下待我甚厚,纵他如何荒唐,又如何愧对天下,于智而言,仍甚感承其恩重也。但若父亲都觉得之后难以保我周全,那是真危险。
段颎亦是因破羌而至人臣之极,数十年大功于汉,然一月即可死。我行事向来乖张,把柄甚多,百死之罪皆可举,只因我尚未入朝掌权柄,故不为人所忌。
父亲当日让我放过种种,实际上放的不是那些权贵,而是将要和权贵之后整个家族对抗的我。
暗下决心,终有一日,我会真正回到雒阳,好好整治一番。
少时终于面对,与那小将军互行军礼。那小将军不认得我。我本没个贵胄模样,未引起他太多注意也不意外。倒是他眼神还在我们身后找寻了一番,最后直接对着我身边将军说道:“徐伯父,李将军修书派人来求救,言及伯父似有诸多顾虑,畏战不出,家父便派我前来增援梓潼,却在路上收到伯父劝降之信。伯父,华叔父尚在葭萌奋战,您岂可背义而投他人。”很是铿锵有力,这话一说似乎更是为义而非为旧主尽忠,完全忽略了董贼,此事倒也不会很麻烦了。
我心中很是轻松,面对徐将军,徐将军面色也不凝重,察觉到我看着他,便未先回复那小将,却问道:君侯有何见教?
无它,看您如何教育后生。
我的意见已经给了,我还是想尊重一下徐将军,因为徐段二将,我有意招揽。
那小将才留意了一下我,顺势好像又扫了一眼我们那边的阵地。
你们可派兵救援葭萌了?
我们并无水军,陆路走梓潼更方便,毕竟您在陆路通道上,况华叔父送信让我们不必救援。
我心中都想骂这兔崽子,说得义正辞严的,结果也没去救。不过这位华将军倒真是硬气。
那我却要问仲厚贤侄,大军压境,成都只管让我等进兵,却不管我们面对多少敌人,郭将军如此忠心,却和几万将士一起被逼死在狄道上。
伯父如何知道郭将军已死于狄道?
这徐大人的话柄甩得很好,我也正打算接话茬。
哦,还未介绍,这位就是当年的平安风云候,现在被陛下封为越侯。就是他在狄道击败郭将军,然后进兵到此的。
小将军满眼疑惑。看了看我们后面的旗帜,显得有些不明所以,这段家派的莫不是个傻瓜,或是被什么冲昏了头脑。
我只能和他再解释一下:“段将军,陛下效法周武王分封天下于各诸侯,益州未有分封,曾言有德者据之。故各诸侯相约共取。我因是辅政卿,且此间种种皆因我而起,故以汉臣一同入益,望勿助董逆,匡扶正义。”
忽有背翎信使自后而来,虽然匆忙,但还是凑到小段将军耳朵边上,小声报告。
小段将军忽然非常紧张,让亲随赶紧回去,因为很近,似乎听到退兵的意思。
徐大人还没用上关键人物,对面就要退兵了。当然所谓关键人物,恐怕还是另有深意。
“贤侄,何事?”
“江州(今重庆)被围求援,有人从荆州过来了!”
楚人皆知庄蹻入巴略滇之事,今终又重现了。(史记及荀子皆有载,然有自相矛盾之处,就是前几章讲争夺盐井时的故事,当时故意略过此人,便因有一些矛盾之处无更多史实证明)
我几乎要击节叫好,立刻猜到是谁。我甚至在想要是谁能从益州南部再往北插一下,就更好了,可惜那边确实无兵。我在那时间太短,心里有构想,但来不及实施。即便实施,这半年不到也决计排不上用场。
“我早说过了,此事起,皆为平董逆,陛下以巴蜀为利,诱以天下共逐之。段将军可否带我去见令尊。”
“君侯是否太随意了?”徐将军有点惊讶,手都从马缰上取下来,似乎做了什么动作强调了一下。
“还烦劳徐将军通报一下我姊……与我夫人。莫担心,除了董贼,无人愿意冒灭九族之险杀我,恐怕连董贼知道现在外面形势于我都想留一线了。今我非荆楚之将,而为汉之卿士也。”我就是要表示,我不怕死,不在乎死,之前所有事情到现在已经结束了,只有为大汉戡乱救人的事情了。
有风险,但我敢冒,而且我觉得很多道理都是站在我这里的。我必须加快一切进城,好日子没多长了,趁有好日子,赶紧过。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这种性格或许是从小缺乏长辈管教,所以比较能肆意放纵。如果我和父母自小在一起,他们定是会让我处处小心,安全为上。而银铃自己也总是正气凛然地给我讲春秋大义,故我轻个人生死得失,重大道是非对错,于是思虑毫无羁绊,行事不拘常理。这不能怪我,我又这样成功开脱了自己。要说一个总得在场面上端着,在正事上硬顶着,在面对自己内心时,一定要让自己特别的心安理得。圣人可为却不易为,禽兽不可为却易为,神兽必须有时为神,有时为兽才可为。
明知故问:“三水合流处垫江,由谁把守?”
“本是我。原垫江守将为賨人流寇所杀,父亲以此为名让我回来守城的。”这回答和我在徐将军那听到的不太一样,不过差别再大却无甚太大意义,最多算是理由的不同表述而已。
“太好了,你让人迅速带我去见令尊。你回垫江后打汉旗,我留信给信,若其军对来,便应无事了。汉军旗应该有吧。哦,烦请徐将军帮我与我家人说一声,呃,要见一面么?”我指了指阵内。
“你悦姐在阵内,要见赶紧去见一下吧。”徐将军肃容道。
我表现得和谁都很谙熟,又超然于世外。
其实我的底气在于,杀我无用,且弊端很大。
传闻我死了,我又活了。传闻我是獬豸,我真是谢智。传闻我是陛下遗落在民间的皇子,我偏有年纪轻轻位居高位。
很多事情,解释不清楚,我就不解释。我仿佛不是来打仗的,而是看戏的。他们纵有万般考虑,看我这样,都会掂量一下。杀了我,或者献我于成都,似乎唾手可得,对当前战局没有太大影响,徐大人肯定能明白了,这小孩能从徐大人这得到这个消息。更多军队会以更多理由进来,大势所趋,董贼把他们留在外面,他们也再无后援。杀了我,他们就完全没有退路,甚至董卓都尚有一些生机,而他们彻底一丝都没有了。况且这两家一干人都想法弄回了家眷,徐荣装病,段煨授城。再考虑小段的岁数,往上推几年,应该是未成年时为质,成年就弄回来守城,甚至说不定段将军写信跟董贼要人都说了想和徐家结亲以安其志。但他们这么做,显然都是不想跟着董卓陪葬的。
今天来攻的是各家诸侯,我却一直言明自己是汉臣。杀我有何意义,反倒给诸侯放开手脚了。若真有一天,董贼投降,陛下鸿恩浩荡,一道圣旨,给董卓一块地方,杀我的人恐怕真是要灭九族的,甚至董卓都可以为求和杀他们全族。
我自己用这套神叨叨但非常合理的说法,把自己早就说服了。应该也可以唬住他们的,因为他们吃亏在于,我比他们要更接近陛下,无论从什么方面。所以,我“飞”得有些毫无顾忌。
也不是说走就走,需请徐将军帮我给家里女人们带声招呼,大抵日后会挨上几顿骂的,但我下面没那么安全,不能带她们冒险。再从梓潼义从中找了几个能和賨人打上交道的,又带上那两个“我”。等小段将军意犹未尽地回来,便一起走了。临走前,徐将军和我叮嘱了一句,我点点头,指着前面,道声:“显以可见矣。”
小段将军,直接让军队后队变前队开拔回程了。
那夜扎营,路上我又想了想,便再次催促小段将军赶紧给他父亲写信,说明一下情况,表明我先跟他回垫江。又让他在垫江找匠工帮我做一面越侯大旗,一面谢字大旗,尺寸,形制都与他说好,让他快马往回送。
问他江州是否要救,他说先赶回垫江再等父亲指令。
我一身轻松,似乎也没有必要再追加给段将军什么信了,前面说的足够了。以段将军岁数,应该知道我去垫江是干什么的了。回身和我带来的人一起吃饭。除了两个“我”,其他人似乎对我很好奇,我们仨对他们也好奇。
说能和賨人说上话的,本身都是賨人,家里没地,到周边城里找活计的,其中还有一对夫妇,尤以那个賨人妇人反倒最为活跃,其他三个賨人男人倒是一个个都憨厚得很。
賨人又称板楯蛮,故往周伐商,秦平巴(史称灭白虎事件,原本故事隐晦,因巴人以白虎为图腾,故采纳这种说法),汉灭秦皆有其功,不过他们也很有意思,打完仗就要回去,甚是思恋故土,回乡便种田织布,很是敦厚朴实。因有大功,朝廷免了七个大姓各种赋税,余下每口也只交四十钱,唤作賨钱,此外賨人还需贡一种叫賨布的麻织物。在洛阳见过,似乎应该就是一种平息其他人不忿的替代物,用的地方很有限,而且不是大家喜欢用的东西。巴人称贡赋为賨,自此,曰賨人。(和之前我提到过的武陵蛮是事实上的同族,后归于汉族和土家族,是土家族主要来源)羌人来益州劫掠时,此地刺史常有征发賨人御之,羌人甚为忌惮,谓之天兵。
后来朝纲败坏,国库空虚,地方官便打起了賨人主意,压榨盘剥过狠,导致賨人困苦,直至酿成兵乱,朝廷还派人来招抚过。
賨人大姐很是彪悍,丝毫不介意我的身份:“阿哥就是那个平安风云侯吧。”
没有行礼,没有啥客气,就是语气比较和善,就像邻里之间长者问话一般。那三个賨人男人也就看看我,也不多说话。我那俩随从小弟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意思,但看我在笑,倒也乐的看热闹。
“以前是。”
“还听说你是皇子?能当皇上不?”她夫君都想拦住她了,她却不以为意。我那俩随从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像极了张林那副欠收拾的嘴脸。
“大姐说笑了,我从襁褓之中便和我指腹为婚的夫人住一起,虽有传言,但我实在不知其是否属实。也无意于此也。”
“我们老家就在阆中周边,可美了,风云侯到时候跟着我们就是了。”我点头表示感谢。
“我怎么总觉得你像假的平安风云侯?”
“如何假了?”
“哦,你不像个官,之前我们那些个刺史可坏了。”她说的是事实,要不然也不会让董贼看中,刘焉也看中。甚至若不是我谋了扬州江左之地,说不准我们也会考虑益州。当然,我们未必能在汉中顶住董卓。没了汉中,益州便是一块死地。
我问他们可知另两支义军,为何好像一下子就不见了。
他们说梓潼平定,侯爷不是让屯田了,他们就回去忙着也要开垦了。要不然错过春耕,就只能种菜或豆菽薯蓣了。我点点头:“看你们烧荒那个快,他们所为倒一点不意外。”
众人皆笑。
“不过倒是感谢你们屯田,董贼夜袭可算吃你们大亏了。”
气氛活跃了起来。
“不过你们过来,你们的地?”
“没事,种下去了。大家一起看顾,这几年,活下来的都和一家人似的。”
一夜无事,还和两个鬼脸“我”终于有空认识了一下。一个叫王一,一个叫丁可。我觉得名字很简单,他们说本来没有名字,最开始又不认识什么字,起简单点,好写,好记。
那夜似乎有信使而来,迷雾中翎子颤动着映着火光留下了轮廓,他们各项军营行伍法度甚为严格,比我们荆州要强不少,或许就是他们战力彪悍的原因。
第二日仍在山中,虽然山间有雾,但应无大碍,行军却忽然慢了下来。甚至没有催我们开拔,小段还与我相谈甚欢,开诚布公地请教外面的一切,拐弯抹角地试探梓潼有关徐小姐的全部。我总觉得和昨晚那个信使有关。
那几日天总是阴沉沉的,雾笼罩久了,不时还会洒下些雨。但凡只要下点小雨,小段将军就让部队避雨休息。山间云雾缭绕,夹杂炊烟不散,遮掩着春色与神秘忽隐忽现。
看他们不紧不慢,我和小段聊的也多不是江州之围,聊梓潼的某位少女的时候比较多些。
不过也问一点正事:我发现梓潼周边空地甚多,却未屯田,为何?
“有军令有几处不得屯垦,据说是学一个古时候叫司马银铃的女将之法,一是此地若用水田,妨碍我骑兵冲击,賨人并不好惹。梓潼,葭萌,阆中三处用徐伯父,我父亲和华叔父便是因为賨人凶猛。二是恐在外驻军有谋反,皆由亲信各城供粮,以保无反叛之心。”
未想我的银铃已经成为古人了,不知是否以讹传讹之故。
“那徐将军和令尊之城下面如何支持?”忽然意识到这里有问题。
“其实一直与地方义军交好,买其余粮,不伤义军以为交换。再偷偷找人寻其他地方屯田,徐大人就有人与梓潼义从一起在山中屯田,我父亲干脆就在河对岸开了荒,请賨人帮忙。”
小段将军对我完全放下了戒心,对我并无隐瞒。
我总觉得那位徐小姐帮我说了好话。
但是,我也有自己的判断,从那日阵前说的话就有些判断了。其时考虑了忠明将军处境和他家过往境遇,我更是能有一个自以为很靠谱的猜测,只需要关键时候来个证明了。
官场还是很培养人的,我不喜欢,但我不笨。
又两日才到水边,却是沿河西岸平缓处行军,小段也未催兵速行。问为何不行舟,回说缺乏船工和船,枯水时,险滩太多,需至夏日水涨才好行船。作为襄阳长大的人,真的很想鄙视一下他们。
闲来无事,我竟思考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是襄阳?
我们这么多人都从小迁到了襄阳,老师也选了襄阳。
其实也是垫江这个位置让我想起来的。我记得很多人都建议老师在汉水入江水处筑城。(那个位置即今之武汉,孙权在江南建武昌,取因武而昌之意,为今武汉武昌区,江北汉水入江处分汉阳和汉口两区)不知道现在有没有着手,当年老师因各项事务耗费太多,支持不起而暂时搁置,这点上,我负主要责任。
而且后来我们围了云梦泽,那里暂时应该不宜筑城。
现在想想,襄阳真是个好地方啊。其城正好在大汉中心区域:河南司隶之南,三面环水,一面背山,其城阔,内有田地,若有乱,城易守难攻,自给无虞。北有樊城以为犄角,进又可入宛以图中原,退可顺汉水至江水,其南便是一片大泽,一入可与追敌相忘于江湖了。后我沿江取江东之计,便是因我有襄阳,便能治江陵,想想当年江陵有谁治理,便知老师如何重视此地,有江陵则下游尽在我手。往西北顺汉水可取汉中则益州之咽喉在手也。若江东亦在我手,西走宛、颍川,东走广陵、彭城,两路并进,乱世定中原可成也,此退可避祸,进可克乱的两宜之地。
走得慢,却等来了个人。那天有人来报,后面追来一女子和几名梓潼来的守军。
小段将军开始还很兴奋,不过旋即泄气,来送消息的似乎是他亲信,显然是认识徐小姐的,他面色平静,未说来人是谁,小段立刻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我几乎能立刻想到是她,这两日我们走得是有些慢了。
虽然心中不免激动不已,但心道,面子估计要挂不住了。
但还是得去迎一下,否则后果可能更严重。
那日难得晴朗,河谷内一片春光,不知名的野花,斑斓若繁星洒在青翠的山麓。
果不其然,伊人难掩笑容,又稍有嗔怒,如仲春最后一丝寒意,令人无所适从。赶紧满脸堆笑,有些责怪地说道:“现在在打仗,不好好跟着我姐,来这里做什么?”
必须先发制人,否则显得理亏。她初有愠怒,然后似乎调整了一下自己,努力在周边人中保持了平静的语气:“忻为蜀中之人,这条路我也知道,为夫君向导,何如?姐姐还说,子睿定是又飞了,我得在此留守,你去看顾着他些。”
我觉得私下里怕是逃不了一阵春雷阵阵了。还记得她写的那段“揶取梅华,酿作春酒;醉于春风,憩于春柳;春笋春谷,春覃春韭;春风袭面,春雨销愁。”仲春时节又逢卿,而卿终将为吾妻。我还记得才见她时,伊人就是一个充满幻想却又仿佛经历过一切的小女孩。这几年,她着实辛苦了,脸上那无邪的天真和淡淡的忧伤都被岁月和奔波打磨掉,只是那种不屈的倔强仍在。如傲雪红梅,历经风雪,依然绽放。
她与我骑马并行,脸上不时含笑,眼神被我捉到还会害羞。于众人之中,她还保持矜持。我则不要脸得多,肆无忌惮地笑着看着她,希望她忘了我把她留下这个她自以为很严重的过错,或者把此事当好事。因为我下面的计划里,已经把她算在内了,不过不是为了我,但是有了她,却更好。
那日用过午饭,忽然军队加快了行军。
夫人觉得有些奇怪,问我们是否都是这样早晨走得慢,下午走得快。我笑着看她:“我的风云夫人,你虽未过门,但我已经视你为妻,下面,夫君要请你帮个忙。有危险,但是只有你能做。而且你做,比我做更好!”
伊人虽然疑惑不定,但仍坚定的点点头。心中忽有不忍,又追问一句:“你信不信夫君!”
伊人点点头。伸手牵一下她的手,仍缠着绷带。
心有些愧疚,看着她,她却笑得灿烂。
领着我未过门的妻子,一同骑马追上小段将军。
“仲厚将军。”我叫了他的字:“令尊应在垫江吧?”
小将军有些惊讶。
看他似乎并非有所隐瞒,我稍微调整了一下语气:“也可能是你那位族兄,你们说华将军送信来,则诸位与荆州也有书信往来吧?我给你留一封书信,若巴侯派军队来,可让我夫人为使会之,若令尊确不在垫江,请使人领我去阆中拜访一下。”
余光无意中扫过,她显然有些错愕。
“你帮安排好我夫人,多派婢女照料。她在必可保垫江安全。”
小段将军有点不知所措。
我决定请他和我夫人一起再到稍远处叙话。
“不救葭萌,又不解江州之围,却派兵去将要投我的梓潼。令尊其意,怕已昭昭于世了吧?军队收急报却不急赶回,君等应与荆巴两军皆有往来,即便两边出何结果,段氏皆可自保。再收军情,竟然放慢步伐,江州应有求救之人在垫江吧?段氏与荆巴可谓恪守承诺,与董,则你大军正驰援梓潼,尚待回还。午后忽然不在路上多耽搁,应该江州已入巴军手,能如此传令的不是令尊,便应该是你的族兄吧?不知我所言是否属实。”
小将军似乎也算是见过世面,毕竟在成都为质过,前面表情都还算稳重,但是终于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越侯真……神人也。”
“我留夫人于此,因恐巴侯不守其诺,我疑令尊在垫江,因相信令尊应对巴侯亦有疑虑,毕竟江州肘腋之患在于垫江,若其信赖你的族兄,也可能是你的族兄在此。你在想我为何知道……毕竟我们未强攻葭萌,一直在试图劝降华将军。”最后一句是我猜的,但是我有一个根据是陈兄说“要帮我”,我料想应该是用天师道众攻葭萌,必然不会着急攻,甚至要让天师道众多吃苦头。这边巴侯一占江州,则垫江,阆中,葭萌已成死棋,我最后去官子收气即可。我没说出口的,就是断定这位段忠明经历家族如此之事后,必然多疑,以自保为上。既然多疑,便因心中患得患失,惙惙不安,我留家眷,以示诚意。幸好我臭不要脸又诱骗了个夫人,否则此时,我都不知道从哪变出个亲眷出来,只能自己呆那。
我自省有些禽兽不如,然此事非为私利,我也能安下心来,只希望忻儿能原谅我。若她觉得我确实不是那个她想象中的子睿,竟至最终离开我,其实我也能接受。毕竟已经说服自己几年,能以这种身份共度几日,已是大幸。
所以,我是这样给她留了临别赠言,我只想告诉她,虽然我的心里永远有她的位置,但有些事情我必须为之。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智承君命则更为轻。为智之妻,便是这般辛苦。智居高位,不想名不符实。卿者,庆也,百姓庆所赖也。为重而弃轻,此智所必须为之者,而非不得不为之也。”
伊人看着我眼神,眼中噙泪,点头答应。我在马上看着她,终于情不自禁俯身过去,亲吻了她,于众目睽睽之下。
初平三年仲春,那年我二十一岁,黄忻二十岁。忻儿说:忻以为若比自己心上人小,所能说之最美的情话,莫过于……我只因卿而来这世界。
我点头称善,恍若曾耳闻,伊人却又嫣然一笑:不过这句却是子睿先对银铃姐姐说的。
我愕然而不知所措,伊人所言我完全记不得了,或许是喝醉了说的,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喝醉时候说的。
那年段垒十七岁,他摊手道:“兄,姊,吾尚在也!”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第二百一十三章 析一为二
伊人似乎对我的话略有意见,或许认为我有点误人子弟,偷偷砸了我大腿一拳。
又被小段将军看到,他摇头道:“君侯还有什么吩咐的么?卑将要么这就去取笔墨书简来……还需帮君侯做传符,以便过我军控制的津口……或者先到安汉歇息一晚,今夜我们需在安汉扎营,莫若……明早您再出发?”
看日色已斜,现在跟着小支段军立刻就走,有可能晚上被不明真相的真义军偷袭;或者明早再走,亦有可能会被早知真相的假义军偷袭,权衡一番,当下决定推心置腹:“好吧,还烦劳小段将军安排了。”
他拍马走了,我开始寻她慢慢嘱咐,唯恐进城后隔墙有耳:“你在垫江要稍微端点辅政卿夫人的架子,你在洛阳见过,按我母亲或者……嗯,似乎就按我母亲那样做就行了。”
“哪个母亲?”我总觉得伊人是故意的,看见我无奈的眼神看向她,伊人立刻笑道:“忻知矣!”
“我母亲家不算那种豪门大族的,如汝南袁氏,弘农杨氏那种,但也算地方上颇有些名望地位,还能举得孝廉的那种……这话说出来有些好笑,毕竟在司隶……家中自有门风,亦识得官场礼数,到了朝内场面更是谨慎。故而逢到大场面上的,总是恭敬谦让,不苟言笑。我父一族故往因抵御匈奴,平定羌乱之时累积功勋而得加封。到祖父一辈仍御鲜卑于外,祖母在封地多看顾作为长子的大伯父,故我父称自己自幼缺少管束,散放于外,故而豪爽豁达,直人快语,无虞其他,这样长大到场面上难免得罪些心胸狭窄之徒。而至洛阳,因日常所面对之权贵仍是那些大族之裔,父亲常不自觉今日不同以往,仍如当年在封地一般,常失了分寸,便会被我母亲拉着。父亲也夸母亲很多时候应对得体,处事妥当。所谓言多必失,你端着架子,谦良恭让,多替别人想着点,就没什么危险。就说那次霍然林若所言之事,就被我的一个安抚南人的使臣给我多嘴应下来的。若她只管场面上顺着说说,再回来再请示我,让我应付就得了,现在反倒还得我给她圆谎。”
“我和这位使臣倒是谙熟,而且脾性相投,也很是聊得来。希望我不会给子睿添乱。”伊人笑得眉眼如画,让我不由得看呆了。伊人这才有些害羞,低下头来,避开我的眼神。
我收敛了心神:“嗯,其实也怪不得她,她的性格其实颇为豪爽,人品也绝佳,倒确实适合去南人各寨去做使臣。只是她不了解我,只当我就是个不算坏的纨绔子弟,毕竟铃佩两位夫人着实优秀,若无之前种种如何看得上我这粗鄙之人。”
伊人忽然有些愠怒:“子睿不得看轻自己,你这般自损,却置忻儿于何地?”
赶紧致歉,再岔开话题:“其实在雒阳久了,那种皇亲国戚豪门大族的嫡长子都是这般,太子十岁多,哦,那时还未立储,还不能称为太子……便有一个贵人,几个良娣。二皇子协九岁时本也该立贵人,但原本定下的伏家的十岁女寿,也是协的远房表姐(正史就是这个时节),未想那年雒阳之乱伏大人中死于乱兵手中,伏家也就没了主事的,这就衰落了,最终才定下来了瑾儿,当然那个伏家小妹也等三年服孝期满嫁了进去,以为侧室。所以我父亲说,若我早在其身边,早在我十岁时怕就给我应了几门侧室了。啊,我是没有这个想法的。其实在见你前,我从未发觉自己爱上过谁。此事,铃佩皆知,我亦未做隐瞒。”
伊人本仍有些愠怒,忽然又害羞起来,低头看马在地上啃啮着新草:子睿……是何时爱上我的?
当我在雪中将你抱起,看见你醒转的时候……那忻儿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当我睁开眼看见抱着我的那个明媚少年时。
我们情不自禁又互相探脸过去,换了下一波众目睽睽。
“为什么之前没有爱上谁呢?”这个问题很煞风景。
“不知道。”我真不清楚,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忻儿之前,我似乎确实有点怕见女人,只敢远观,稍近些便要避开眼神。
“或许是银铃太优秀了,或者是一直被别人照顾着,某个少年英雄也想要保护谁吧?”这个想法听着还蛮有道理的,令我不禁轻轻点点头。
“你不会真的还盼着十几个侧室吧?”伊人忽然又有些得理不让人。
赶紧摇头:“我可不想,他们这么做有时候是为了家族利益,有时候就是为了笼络。父亲现在也只有我母亲一人,可惜我没办到,但也绝计不想再多了。三心二意比一心一意累多了。而且,不知道为何,我好像有点怕女人。当然可能是被银铃管的,尤其是比我大几岁的,或者有些刁蛮的……总有些莫名恐惧,总想避而远之。或许是觉得被管得有些累吧?”
心中似乎被以往的一些事情牵动,旋即让自己赶紧转念放过。
“其实也就你觉得累,我看着朝内很多大员们,可不觉得负累。”
“可能因为我是银铃教大的吧。就给你讲一个事情,你就知道多糟心。我在太学碰到一个给我找茬的学生,是弘农杨氏的。他父亲给我赔礼,后来才知道这孩子的外祖父是袁公路,也就是随侯。我忽然觉得不对劲,就偷偷去查问了一下。因为袁公路不过三十多岁,按陛下的水准,他女儿也就十几,二十上下,如何再有一个十几岁的外孙。未想一查才发现,袁公路现在有二十多个夫人,有一个居然是娶的袁氏庶出一支他爷爷辈寡居的侧室,本有一个女儿,其实本来也算他的表姑,他势大,那一支已败落,靠他这一支以其儿孙辈又能授些几百石的官,而这个女儿偏巧是嫁给杨彪生下那个小子的。其子狂狷,无袁杨两家庇护,将来难以善终。”(注:查过多种史料,杨修和袁术的辈分就是有同辈,子侄,孙子辈三说,都有出处,所以我就此编了一个仿佛能自洽的三阶可导的解释方法,为此不得不为同族射固射援编了个二阶的典故,不过这个二阶的典故却是有很多实例的)
“这等做法着实令人厌恶。其族之后必难籓也。”
“呃,其实我们族中射氏也有如此者,其中之一还就在我越国。”我有些尴尬:“所以,在别人面前不能对任何事情乱做评价。”
伊人笑得很灿烂,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过,只管点头。
“言多必失,勿忘!呃,为夫教忻儿一招,如果他们问如何应对巴侯来人,你可以如在梓潼一样,让段家招揽周边游民屯田。不着急说,他们问,再说。如果他们做了,那就是他们足够聪明,也就不需要我或你了,你只管过些悠闲日子,寄情山水,徜徉笔尖,他们能提供什么条件,只要不过分奢靡都可以感谢而接受。哦,忽然想到,巴侯世子……”那个可能是情敌。
“无妨,他早婚配了,娶的还就是袁家的,还就是那个袁公路家的,不过好像是他从弟的女儿,过继给他了,嫁过来的。”
我有些愕然,叹了口气,摇摇头,无可奈何。
“所以,子睿收养了好几个义女,还是有好处的。”
“不,亦悦亦忻亦怡三个,我不会让她们为我联姻的,我负责养大她们,她们将来想嫁谁嫁谁。我们生的,才能干这个。把别人女儿用来联姻,我做不到。虽然可能对不起我们自己的女儿,但是她生在我家,我亦无法,只能疼爱她,尽量让她去个能爱她的人那里。”我不能成为一个好父亲,但是我至少得是一个好养父。正如我应该已经不可能成为一个好夫君,但总得成为一个好辅政。一切若不得最好,也是我自己问题,怪不得其他,退而求其次,事已至此,总算亡羊补牢吧。
伊人又凑近我,亲了我一口。
“不过亦忻亦怡是不是名字得换了。”
“哦,对哦,我本以为我永远失去你了。”我又凑过去,亲了她一口:“若那位徐小姐追随夷吾而去越国,我那三个丫头最好都要改名。莫若就由你来起,本身这三个都打算算作你的女儿的。”
“子睿着实过分了,我没过门,便有了三个孩子,以后怎么见人?”
“那就算是我在外不检点的吧!”
“子睿,为何你丝毫不介意这种事情呢?”
“此中无欲吧?若一事,卿不在意,则此上便可超然于外而不屑一顾。”
“所以,你就可以把我随意往外推么?”伊人又似乎有些愠怒。
“我未随意,仲道兄年二十成博士祭酒,才学远胜于我,又未有婚配。你应知道,蔡伯父甚至曾有意让小琰嫁给仲道兄的(正史里,确实嫁了卫仲道,但夫死无子归家),卫氏在河东虽为大族,却非豪门。你有我家和蔡伯父为倚靠,他们不敢欺负你。我与他聊过几次,知他亦倾心于你。你孤身在外,他会告假去找你,有一次我僭越……帮他批了,你与他在一起,几次被显贵子弟滋扰,他都能维护身前……”
“你一直在旁?”这小妮子倒是会发现重点,嘴角微弯,有些压不住笑意。
“要不然怎么办,郎官那帮小子们,年少气盛,背后都有倚仗的。有些在外骄横惯了,将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然郎官大多数还是讲礼的,有几次都被仲道兄劝退了,但终究有那种……你应该记得我被迫出手过一次。好像都是袁家推举的郎官,若不是卫家投靠了袁家,我……”或许就是袁家推举郎官在我操纵下给罢黜了一批,袁氏发现问题,近期就常来作梗。
回过神来:“这个话题有点沉重,仲道兄也不知如何了?若早两年,这事一定能办成的。唉,你是以为伯父守孝三年之由推了婚期吧?”
伊人适时岔开了话题,显然那些都是她不想提及的,或许河东的遭遇是她不愿触碰的,当然我的话也不是很礼貌,她只管另起话头:“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已。皋陶公所言之九德,子睿几乎全占了,以后不得诋毁自己,岂不言忻有眼无珠乎?”(出自《尚书.皋陶》)
“银铃当年确实也是这么教我的,但其实我还是有做不到的地方。柔而立,实际上,我通常只能做到一半,当我很有主见时,通常心情暴戾,而性情温和时,又常依赖别人,尤以银铃居多。直而温,我行为可称正直无偏时,态度常刚直难折;简而廉,我行事直率时常不拘小节,甚至有些放浪形骸。”
“那亦可亮采有邦啊!你不是做到了么?”
说得还是蛮有道理的,我居然还有些得意。
转过一个坡,见到一座城。
那应该就是小段说的安汉,那里在永宁年间(公元120年附近)出过一个作为司隶校尉的大人物,叫陈禅。昔年调阅过各任所为,这位陈大人在司隶校尉任上从记载上看似乎没做什么大事,上任第二年就死了。他的故事都是之前的和身后的。身前平定汉中蛮夷之乱,谏不在皇宫设夷狄之百戏,为此贬至玄菟为尉,后北匈奴来犯,追拜辽东太守,慑退胡人,后升为司隶校尉。这故事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时看着便想回翻,因为不回翻竹简再三查验前面正主的姓名,总感觉是在记录我某一段时间行程似的。陈大人故去以后,朝廷给他办后事,发现家中只有一些敛葬之器具。而与此一起的相关卷宗之中有不少大臣对他的劾状,多是说他收取贿赂的。
这些都是父亲让人整理给我看的。他慨叹说,这位陈大人是好官,能打仗,能尽职,能守正。故他在任内一年多无事而亡,恐怕有些蹊跷的,为此我记得父亲还长叹一口气,抬眼看了我一眼。
这应该是父亲提醒我的。于是我确实只查了,报上去了,却什么都没做。想来,好辅政也没做好,当真惭愧得紧。
父亲提过,这位陈大人就是一个汉賨通婚的后人。朝廷素知賨人善战,又多出良将。正如宕渠人冯鸿卿大人(名绲),荆州人都很敬重他。延熹年间(公元160左右),荆州武陵蛮造反,虽然发生在我出生前,但从小襄阳街头传言都说是当时的刺史做事不考量,惹怒了武陵蛮,荆州大乱,襄阳那时涌入无数难民。武陵蛮与賨人本出同宗,上即征冯大人拜车骑将军领賨人平乱,旋大破之,纳降十余万,平定荆州。结果这位冯大人也是多次被宦官诬告,虽无实据,然不胜其扰,且诬告者逍遥于外,最终只得归乡,在我出生前一两年去世了。官家替他敛葬修墓,还替他建了阙(今存),据说家里也就是些丧葬礼器,賨人似乎还是很重身后事情的,也很信鬼巫,就我所知,这几十年出名的经学谶纬之士都是益州的,以籍贯巴地者居多。
賨人爱归乡,或许就是确实不适合这个朝廷吧。
以我在卷宗中所见之賨人,皆为良将,在羌与东胡入侵时,屡立殊勋,且都贤良崇德,清正廉明,故而智甚慕之。不过今日还是先去安汉休息一夜,若能凭吊一下陈纪山大人之墓便更好了。
伊人见我出神,问我何事。我说想起以前的一些往事。伊人很感兴趣,我便一一道来。
伊人亦不禁喟叹。不过旋即反问道:“还道是什么往事?为何子睿从不与我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最多只说说和银铃在一起的种种。还不如张叔与我说的多。”
似乎她对朝内种种并不以为意,或者深厌之。我又何尝不是,却不能置身事外。
“忻儿,必须要和你说一句。想到这些事情,皆因我所为之者,悉为黎民百姓,汉室社稷。智之脾性又与李冯二位大人相若,恐难善终,到时你必为我拖累,现在脱身,尚来得及。而智已无路可退,亦不可退。智党锢之年出生,诸多贤臣良将,才华人品皆在智之上,且从不为恶,一心为民,忠心体国,却横遭罹难。智肩负前人重托,承先人之蒙荫,天下义士之恩,此生已许苍生社稷,不敢有违。恐不能时时陪你窗前赏花,月下抚琴,游离山水,寄情诗画。此间种种非吾所愿,却必须为之。今日吾尚在世间,智既承前人之志,望为后人争个朗朗乾坤,清明世界。然,智并不知该如何为之也,或将重昏而将终。”
伊人正容道:“忻儿明矣,定不负卿。卿若故去,忻若下无儿女,必当随之。”
“忻儿莫闹,百年之后,平陵自有卿之神位。铃佩之后也需你教诲。铃需辅国政,佩可为先生,然忻意之韧,男子之中亦未少见也。且铃佩皆拘谨内敛,铃曾夏日华服正襟危坐往拜谒,佩则冬日引经据典宴南蛮,谨慎竟至如此矣,与外人处时,常不得不故作潇洒,不及卿之洒脱豪迈。你看我之性情,便受银铃影响,内心所好者僻居一处,不问外事。这便是我总想早些了断这乱世,好归隐田园。”
“子睿如此能识人乎!可识己乎?”这话似乎银铃也与我说过。
“知人者智,吾名智。然不名明也。(知己者明)”我笑言道。
“我本以为自己识得,后又觉不识,直至偶与孟德公手下一位夏侯先生在槐里那边一酒肆中相遇。他却是你的故人,那日我二人都没带酒钱,却因你聊得尽兴,我便在墙壁上随意写了篇文章,抵作酒钱。”
“怎么想起来聊我?又如何在那碰上的。”心里却不由得回忆起槐里红的醇厚味道。
“我本是跟着蔡伯父的去槐里书市看看,但我不想去见那位右扶风大人,自小看得身为官场小吏的父亲所受委屈,与官场之事并无兴趣。蔡伯父便让我在槐里市集里带着小琰随意走走。偏巧在市集碰到夏侯先生,夏侯先生认得小琰,却不认得我,见我脸色冷淡,便上前盘问与我,还是小琰认得,这才解围。”
“正好身旁便是酒肆,听得门口吆喝,时近正午,夏侯先生便请我们吃些东西。”
我做手势打断了忻儿的话头,只见小段将军笑盈盈纵马而来。
忻儿却赶紧说完最后一句:“那位夏侯先生后来与我说过:子睿无私敌。”
“那位似乎倒是我的知己。所以忻儿,可还敢随我。”
伊人紧握了一下我的手。
小段看见我们,皱了一下眉。
“还请君侯及夫人入城。”
看天色尚未黑,便问:“可知陈纪山大人坟冢在何处?”
小段将军似乎不是特别清楚,但是想了想还是说,与城隔水相对的山麓下似有一片坟冢,有阙立,当为大人墓。(注:陈禅阙今已不存,但汉阙今存于四川者最多)
似乎此地有此风俗,人与亡者隔水而居。梓潼据说也有一位名人,其坟冢亦在水西山下。不过那几日烟雾弥漫,未曾见对面是何样貌,水位低,不宜行舟,所见之处亦无舟楫,不便渡河寻找。(注:梓潼李业阙,今存,在城南部河西,今存汉阙最古者,其人为西汉至新莽,死于公孙述割据四川时期)
我又抬头看了一下天色。
“嗯,未有斋戒,又不确知在何处,今日先不去寻了,以免失礼唐突。可否请小段将军日后有空帮我寻访一下,留待下次我再去拜祭。”
小段将军诺而应之。
我忽有些好奇:“敢问贵军中得令,以嗨应,以诺应。”(注:秦时以嗨应,汉时以诺应,俗称秦嗨汉诺,知诸人易联想到某岛国是了。)
徐荣幽州人,其军队皆以汉诺应。便想看看凉州人是否尚有秦风遗存。
“我军以诺,不过倒是在成都为质时,听有几个其他将领之子女以嗨替诺应之。”他没解释,显然他知道此字之意。昔年老师的先祖韩信大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领賨人平三秦,三秦残兵败卒多有徙西凉者。(注:我曾在上庸附近写了一个陈仓,其实就是因为明修栈道,是要假装走散关这条路,但是章邯在此调集重兵防御,最后走了故道偷袭陈仓。但是我拘泥于渡这个词,那条线并无水路。而查询华阳国志,春秋时,巴曾与楚一起灭过庸国,即汉时上庸。那里确是有水路的,巴人可能就是越过大巴山,再走水路去上庸的。所以,我在那设了个陈仓,再走故道去那个真正著名的陈仓。当然今天看起来应该很大可能就是当时我想多了。)
其下互为礼,随他一起入城。
“常听得子睿问这些典故,或许若无战事,子睿应成一个经学训诂的文士吧。”伊人悄悄和我说道。
“确有兴趣,然并无特别才华。与忻儿佩儿相差甚远。”
入城后,段将军将我和伊人及一行一起安置一间大屋中,那俩兄弟与賨人便住前院,我与伊人住后院,其下遣婢女仆从前来,皆服侍周到,未缺礼数。
“段氏也是大户啊。”我不禁感叹。
那日终得沐浴一下,这几日山中,衣物难免沾污,又兼多次淋湿,味甚腌臜难闻。我却发现无换身衣服可换。只得又找来小段将军给我一套衣服。我那俩随从都带了些衣物,身量差距不大,但却不好意思借。四位賨民也都带了衣物,洗沐时还相歌以和,好不快活。
“只君一野人耳。”见我窘境,伊人笑道。衣服来不及洗,只得掸干静些,晾起来吹吹,又将盔甲擦拭好,担在架上。
伊人更是换了一身青衫,见我便眉目含笑。
“效我?”
“非也,包袱中有姊赠与我一身,甚贵,到紧要时再穿。”姐姐着实考虑周到。我身上也带有姐姐之前给我的一根玉簪,不时硌我一下提醒它自己的存在,只是自己嫌梳篦束发麻烦,未及用上。
那夜,同屋未同寝,我住外,忻住内。
那夜她有些失眠,及至半夜自己悠悠出来,言称自己睡不着。坐我榻,牵我手,却再无语。灯色昏暗,尚见泪痕。亦无语安慰,揽入怀中,给她讲些故事,把这西来一路慢慢讲来,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缓。
她应该有心事,心有旁骛,我自己反倒对其中事情更有感触。
解其意,却只能留她一人。一怕她奔波,二怕自己一去不归。
伊人终在我怀中入睡,俟其熟睡,又将她抱进去。
第二日,心中有事,我总是醒得早。将自己的那一套穿戴整齐,伊人才出来,给了我一块淡蓝色巾帕,又拴在我的弓上。我见上有字,想解开看看,她拦阻了我,说等我在路上思念她了再看。我又将她揽在怀中,口中却说着:“抱歉,身上有些臭!”
伊人又哭了。
“都到今日了,我心已明,意已坚,若有不快,日后到广信和你那两位姐姐一起收拾我便是了,这是我欠你们的。”我努力让自己保持温柔的声音,不致颤抖。
终须小段将军带着传符来,她才赶紧避开两步,少不得抹了一下眼泪。
不免心疼,这几年她是如何过来的。
古曰传者,现下多名之曰过所。改名之因,或为传有数种,为避歧义。有些临时的官,比如去上林时的一些官,都是兼任的,都是发给一个传符,勿使守卫苛责拦截的。调运物资时,持使符,只要盖自己原本官的印章即可生效;为司隶校尉时,还给一些用公车的官吏出具过传符,不过多是外地来之官吏才需要,豪门大族家哪怕几百石的亦不屑用公车,还美其名曰体恤国力度用,可他们那套自家排场出去,靡费更令人心疼。公车确实破损无人管,我还寻人修缮了一下,不过到我走都没完全完成,我走之时和我手下将政事一件件交代托付,因当时无继任者与我交接。他们笑称,不知下一个司隶校尉会否如我这般用心。
给我的传,现在都叫过所了,就半个巴掌大的木牌子。上面写明了我的身份,以及提醒那几个关隘津口不得拦阻我。
不禁喟叹,但不敢说出口。
他们做得比朝廷内规矩得多。
朝廷发的过所很多时候已经无甚大用,很多津口都是随意让豪门大族人过的。还有一些民间的渡船,更是给钱就可以。官府守卫也不管,有些只是交些钱给官府,官府便随意放人渡河了,甚至有时候官家的渡船船夫有事不在,也无人替,这干人还真能直接将你引给那些卖力气的船夫,只是不用你交钱了而已,当然那船家也不敢和你收钱。是故,很多时候根本没人来领过所,我努力签发过所,还得命人送去,想给他们形成习惯,但经常巡查津渡之时,看到河岸淤泥中不知何时随意丢弃的带着自己字迹的小木牌。
当然,一切就算了吧。
所以,我从来不喜欢回忆自己作为司隶校尉,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的“荣耀”。只感觉大汉日暮的凄凉。(注:这里顺序按正常说法是不对的,故意为之)
正如我不是特别喜欢回忆自己的童年。和银铃在一起是很快乐,和兄弟们玩得也很开心。但不敲暮鼓,仍然不愿回去。
其实我和忻儿怡儿一样也有两幅面孔,一个是远超现在我岁数成熟经历过种种的那位辅政卿大人,一个是襄阳中仍自肆意任性无所顾忌的顽童。忻儿怡儿的两幅面孔,尚是一种心性,只是所见所闻所处所为不同而有所区分。而我则完全是一副皮囊里住了两个人,一个还未长大,一个已然老去。
既然忻儿怡儿可以如此活下去,我应该也可以。
还是辅政卿大人心思缜密,回想起自己还没写封信留下来,便请段将军帮去找。
顺便继续叮嘱,从表情都能看出忻儿觉得辅政卿大人有点啰嗦,希望某位大人别只聊公事,放出那个顽童便好的意思。只能再给王丁二位叮嘱一下,他们需要帮辅政卿夫人出个仪仗。
小段将军很快找来笔墨和竹简木牍。交给我后,眼神不敢直视我们。辅政卿大人确实嫌简牍皆有些破旧,但看向他却无回音,只能问是否有绢帛,有纸亦可。
小段将军赶紧摇头,仍不能直视我。
伊人却从袖中又拈出一方茜红的绢帕于我。我下马请段将军将绢帕按在鞍上,其下,洋洋洒洒。不是我不要脸,就凭我在雒阳看过的那诸多奏议,拼凑了几个名臣上书求大赦天下,招抚羌人的名篇甚是简单。本来打算自己拟辞写的,但看着忻儿给我的这方罗帕,便舍不得了。不想自己写时,其中辞藻不合适,再作修改,于是就这样臭不要脸地将名臣们的奏议节选拼凑了一篇。配着这茜染的红色绢帕,很是庄重,至少我是这么强行认为的。
小段将军兀自看得出神,见我看向他,赶紧躬身接帛书,恭敬至极。
夫人与那小将说道:“烦劳将军,妾身先去送一下我夫君。”
“兄姊尚未言毕否?”窃以为这小段应该投江喂鱼较为适宜。
我们二人一起瞪了这不长眼的小子一眼,此子颇识趣,马上行礼,立刻退下,再躬身在侧,以礼相送。看来此子作孽未深,犹可活也。
“莫嫌我啰嗦,切记言多必失,多替他人着想,体恤他人之急,多思他人之需。我今日能有此番地位,实初因皇后曾丧子,其子与我年相若,见我哭泣,于心戚戚,故收我为义子。否则就凭我当年那番轻狂作为,早该被赐死多次了。偏又有诸多巧合,令其疑我为那避祸出逃的皇子,更使陛下对我青睐有加。进而我们四辅政都得了莫大的好处。然此事难久,此番征召入雒阳,除了三年大朝,便是陛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要准备之后的事情了。那年立储,鉴于外朝实力强大,我们四辅政已经开始主动分野,一旦太子登基,则外戚之势难抑,而孟德因屠戮何氏门客,必为之疏远,却可与袁氏相亲;若二皇子最终登基,则袁氏有拥戴之功,我与父亲却将引其戒心。此番入蜀,虽为五年伐益之约,然我实际上出不了兵,都是其他诸侯大军,事成分封理应无我分毫,上赐亦须坚拒。此番就是为了安定我们的背后,之后将难免有一大战。而无论雒阳最终如何,我却可能都不得善于,因我现在一个莫名的身份,而我却无法摆脱。我行事狂放不羁,重诺轻生死,一旦应诺,便我之责。獬豸,秉公义,既得其利,必承其弊。为声名所累,却不能择机取利,此非智所能为。诸人不使我入雒阳,皆因之后非我可控也,足知未来之凶险。你若要反悔,益州平定后,你还有一次机会。因我未必得善终。之后,若卿不悔,我必欣然携归于越。”
伊人眼中含泪,以手揽我脸庞,最终与我吻别于安汉城外。
自此一别,我便北去。
此番只有小段派的向导和护卫,保护着我和那四位賨人。我看着领头背后背的章,又不禁感叹,他们真的做得很规范。賨人似乎也好奇,中间休息时,问我领头背后拴的那一块符记什么意思。我告诉他们,因为骑兵盔甲近似,兵器雷同,同一队骑兵从背后并不清楚自家百夫长千夫长是哪个,跟错了人,去错了阵就麻烦了,这个章就是一队骑兵知道跟着谁。每一队都会有不同的符号来区别,我们军旅之中称之为章,若是看见两根翎子高竖于背后,是传令的(今有下面插翎的成一定角度的双管形制的器物出土);若是看不着甲胄,斜挂布穗者,是使节,那东西叫幡。
四位皆恍然大悟。我问他们该如何去找各自部族,他们列出一堆地名,说去这些地方总能找到。
除了我知道的几个名字如宕渠,汉昌;有一堆似乎是賨人们自己语言的名字,其中有一个音似乎经常出现。便问他们“临”在賨人语中所谓何意。
他们说:盐。或者说巴人都称盐为临,是故汉人所知之临江,临邛等皆为其意也。(注:此临字即鹽上半部)
他们说这些山里有盐的地方一定会被他们賨人控制住的。他们好像会自称濮,或者巴人,有时也会自称賨人。
我和他们说,羌人把盐叫做茶,据说那边有一个大湖,如天地之鉴,他们称为茶卡,也就是盐湖。那里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们用盐和我们换茶,于是不知是我们用他们的盐命名了我们的茶,还是我们茶命名了他们的盐,总之,两边商人一见面,便问对方可有茶。(注:一般说来,称唐以后才称茶,之前称为荼,但晋时编纂的《华阳国志》已经用茶这个字了,具体此茶是否彼茶,存疑,上述怀疑,亦是作者联想)
第二日行至正午始见有哨卫,传过所。见向西有路。问何所去,回曰,充国。(注:后分为西充国,南充国,未临西汉水)
无需多问,充国非段所治。
及至阆中之外,已至黄昏,有人过河来迎。
看来人岁数,气度,拱手曰:“来人莫非段忠明将军乎?”
“卑将正是,辅政大人之名久仰,今得见孤身前来,果真少年英雄,此汉之大幸也!”言语甚是谦卑,但语有所指。
“非是孤身,夫人留于垫江,恐巴侯另有所图,竟至将军部众家人有所折损。况我还带着賨人使臣,明日我便东去,入賨人地,与賨人商议一同平逆之事。”
“此间皆为我军所掌,卑将派人送大人去。”
“未免与賨人相疑,我一人与诸賨人去便可。”
“那岂不危险,还是带一些精兵护卫吧。”
“无妨,生死自有天命,智无以此事为意。”我努力用轻松的语气,眼神也低垂在地,仿佛世间一切皆与我无关。
夜宴,共飨。谈及昔年种种,皆作释然。又听得很多谶纬之事,心中又多不少疑虑。
那夜想着席间种种,未能及早入睡。子时换岗,听得下面有人议论,说上面那位绝非凡人,段将军的四条爱犬,都在院中,自我进来至今,竟无一敢吠。
忽然有点得意,他们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但它们知道。
第二日,段欲命仪仗随之,为我所拒,我只要一张垂幡“汉”旗,自掌之,骑马与人共入山林。
只俯身轻声叮嘱一句:“今天下仍为汉室天下,今下诏讨逆,或仍存招降之意,若其斩李儒李傕,称其为逆,上表请降,在成都之外战事再多有往复,此间或许仍有寰转。私以为安心为汉守土为上。垫江有我夫人当无恙,因朝廷甚惜华将军,知其顾虑,未加紧攻打葭萌,却放风声以安董逆之心,君之阆中亦无忧。”
这位中年将领,拱手称是,多谢我的关心。
看三城兵马未过万,却分在这狭长河谷百十里路上,分守三城,充国尚无力取之,当无余力平号为“神兵”之賨人。莫要给他们抢功,或是建立联络,而使賨人为其倚仗。
吾,亦贼也。
无风时,层峦叠嶂,新绿筛日,曦烁宜目,耳听得鸟语虫鸣不休,风起时,云雾成潮,遮天蔽日,茫茫若临天界,翻山循谷,风卷残云,变幻不休,耳间有若丝竹齐鸣,如至仙境。风复停,荫遮日,云缠山间不堪解,雾绕林中难抽剥。若不是身边有他人,混以为又是那年只身赴北。不过此番多一杆大旗,山林促狭处,多有不便。
他们会忽然唱起歌来,语言皆非我能懂,似是召唤同伴。其音时有悲怆时而豪迈,其律如行军脚步,其拍若刀剑相斫。
终于周边草木骚动,我赶紧竖起大旗,忽然蹿出几十个麻布衣服的大汉,手持平板盾牌,有手持弩者,有持长矛者,亦有持剑者,其剑形制与我们不一,剑型若柳叶一般。
他们的话我却能听懂不少,似乎就是带口音的汉话,介绍了一下我,来干嘛的,他们是哪个姓,以前是哪的,后来去哪,怎么过来的。好像是小时候听街坊家姐姐说过,賨人无文字,故而隔开几座山,除了几句特定的打招呼的语言和祭祀的话语,其他语言便不甚相通,互相之间多是借用汉话来交流。
一番言语完,他们收起武器,显然对来的四个人非常信任。而且我身后没人,我就来一个,似乎也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威胁。
领头者请我和他们走,我便下马偃旗随之入山。
后面山路更加崎岖,便将马拴在山麓小寨之中,持兵及旗跟随大队进山。
终于在一个山见宽阔处看到一处大寨,更有诸多小头人与我行礼,问询一番后,我将旗和兵器竖立在侧,随人觐见头领。
那位大姐还偷偷告诉我,这家头领折了,现在是头领夫人带着幼子当家,故而说话小心些,莫要提人家伤心事,也莫轻薄人家。我觉得这叮嘱很奇怪,是不是对我有些误解。賨人似乎就和我们越国那边一样,女人颇为尊崇,原因应该和我家情况不太一样。据说是故往賨人男性战死颇多,村寨需要女人主事,孩子也多托付给外祖父抚养。不少賨人将领都有两个名字,一个在外祖家姓名,一个是本家姓名。我在益州之南,应该是在遂久,姑复时,听得当地有些村寨习俗甚怪,家归其女所有,成年男子要离家,日暮去属意之女家过夜,日出便走,若有子嗣,由女方及其弟养大,故小儿只知其舅,不知其父也。未去叨扰,未明其实,不敢妄度。(注:走婚制度,有专门描写书籍,母系氏族残余之原始婚俗)更有可能便是羌人那奇怪的以三为界之婚俗了,不过路过那里便知道,那种条件之严苛怕是我们汉人难以想象的。不如此行事,一家两口配对再一起平分家产然后各自小家过活怕真活不下来。
少时,有鼓声响起,一少妇在广场中间一间大屋门口出现,广场上诸賨行礼。
我亦一同行礼,然后介绍自己的官职姓名,说明来历。
此少妇居然操着一口带着荆州味的官话请我进议事厅商议。
及至大屋木阶下,看着旁边放着的各种麻鞋草履,也脱掉自己的皮靴,卸下弓箭交于侍卫。再行进去,至门口再行礼。
那女头领命外面人关上门,屋内立刻安静了下来。
忽然觉得屋内好像有些尴尬,居然就我们二人在内,只不过我行礼在下,她端坐在上。
“你是襄阳银铃家的小智么?”
抬眼观瞧,那女子仿佛是眼熟,忽然想起,是银铃的一个闺蜜。
童年各种阴影,又都重新汇聚到我脑海中了。我从来不愿意多回忆童年,后来要在外面赖到暮鼓声响,皆有此女之故。
或许我刚发觉自己不时冒出的那顽童的性格,也拜她及她们所赐。
第二百一十四章 少时种种
我仿佛离开了这个屋子,伴着屋外一声声鼓点,飘回了过去。往昔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伊人告别时最后一眸浅笑,梓潼遇袭时与我对视的掩盖在鬼脸面具后的双眼,与我在天高云淡冷风中一起高歌的三位羌人兄弟淳朴绛红色的面孔,在热气氤氲的汤池水中我们结拜的四兄弟的倒影,在白日窗口前的伸手难辨的五指。
时至今日,我仍能记得光和六年开春某日漫天的沙霾,北风呼啸,滴水成冰,暗淡无光,阴郁压抑。银铃不让我出门,言说外面步不可迈,目不可睁。正午屋内如将夜一般,窗格上映出昏黄,廊内不时呜呜作响,萧杀可怖,饭食中都掺着砂砾,每一口咀嚼都需小心。即便咬到,也需慢慢小心剔出碎石,将米碎溶于汤水中咽下,那时的米价有些高,家里也有些度用吃紧,而我那时还什么都帮衬不上。贤良方正,孝廉都不会有我们家什么事情。我曾经疑心过我家那些日常度用来自何处,银铃编说是扬州有我家祖产,我便信了,再未有疑心。
直至仲春,天气似乎才好起来,院内也焕发了绿色。
忽然一切又往前闪过,仿佛也是仲春时节,天色已暖,庭院青青,那时院内还有好几棵树。我绕着回廊在蹦蹦跳跳,路过银铃和她的闺蜜们所在的屋子。这一片里弄算上银铃共有七个那个岁数的女孩,平日里玩得多。曾经似乎有八个人,但是据说有个九岁离开后就再没回来过,这样算起来可能是佩儿,只是除了银铃,我几乎记不起她们其他人相貌了,更不要提佩儿了。我大约十岁时,她们就纷纷嫁出去了。
外面的鼓点有点怪,时快时慢,并无节律可循,谈不上特别好听。
“您是?”我不想回忆起过去种种,所以即便认出来了,仍然要当作那时太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这样也能躲开过去种种。
“我姓度(賨人七大姓之一,通庹tuo姓)。”这妇人露齿而笑,毫不避讳,这一句一出,连带着笑颜似乎都幻化回十几年前的稚气和顽皮。
“看,小智来了!”小女孩们的声音其实还是很悦耳的。
在我襄阳那个家中,张叔张婶平日就是照顾我们日常起居饮食,并不会管束我们。故而我家就成了这帮女孩子一起聚会的最佳场所。那一日,我也只是路过她们在的厢房,看到她们聚在一起的样子。七个女孩围成一圈,不知在做着什么,只听得女孩那种特有的莺莺燕燕不绝,激起了我的好奇。反正那时候,银铃也不许我自己一个人出门。除了各个屋子,我不在前厅就只能去后院。那时我的世界,有银铃是襄阳及周边近处,没有银铃就只有这四面墙围成的这个庭院。
但即便这样,我的世界中有些地区仍是有些忌讳的。
银铃告诫过已经知道男女有别的我,女孩子在屋里时,不能随意出入,且进出皆需礼节齐备。只有她的屋子,如果有急事可以直接进。当然,也可能因为时机确实不对,或者非常对,而致有些后话。不过当时不会没事,只是事后会被寻衅挨一顿不轻不重的训斥,视情况轻重,有时还会在某地方跪一会儿。对于这种情况有所经历的我踯躅在外的地板上,不敢登席一步。对于那些女孩们的天地,我不敢问,也不敢打听,甚至都不敢吱声,只能远远观望。轻易进去,是有危险的,问询过后进去,也是会有风险的。
这七位女子中,除开银铃——无论其善恶刚柔——我终究也逃不掉的。剩下有三个还是挺好的,说话举止,还是透漏着贤良淑德,关爱幼小的那种可贵的华夏传统道德风尚的。最后这三个,绝对是让所有小孩子都会害怕的黑幕阴影。这三个小恶女在一起,无论讨论起什么问题,三句之后就开始透露出一种浓浓的邪恶味道,根本听不得的那种。连银铃都吼过她们不要在小智前面讨论那种事情这种话。
“原来是度姐姐!”既已婚配,便不好乱唤闺名,正好也记不清她什么名字了,便客气地再次行礼。
“记不得姐姐名字了吧?也不怪你,我十三岁就嫁出去了。那时候你是不是还没到十岁?当年银铃给我们八姐妹用名字编了一句诗一样的话叫铃舞娉婷,佩系缱绻。不过小佩没到十岁就被接走了,就剩下我们七姐妹了。唉,你知道小佩后来去哪了?她一直住你家,银铃说是你们家亲戚。”
“哦,她是我有婚约但未过门妻子,我们已经成婚了。”
“呃,我说呢,听起来也没亲眷关系的,当年还和我们一起欺负你……你没寻衅报复过她吧?”为何觉得她有点挑事的感觉。
鼓声亦忽然加速,宛如宣告即将扑面而来的冲锋陷阵。
仿佛有些事情也扑进了我的脑海,下半句后三字便是这邪恶三姐妹,除开这三位和那三个及银铃,原来还有一个隐隐记得的女孩竟是佩儿。怪不得,谈及我小时候时候何时见过她,佩儿总是含笑,然后和银铃一起只提我记不得时候的事情,往后便一概装傻,就当自己早走了,原来还是有几年的作案时间的。回去一定要争取银铃指证一下她,否则我枉为人称獬豸在世。
“那银铃呢?她嫁哪了?我走时,她还没嫁呢!其他姐妹礼聘基本都定下来了,她却总说不急。也不怕算赋罚死你家,我们总在你家玩,你家虽然好像还算是挺有钱的,但我想也撑不了几年吧。”
“她也是与我有婚约的……也嫁给我了!”
“哇,那你家啥来头啊……你现在应该还是被银铃管得死死的吧?”
我礼节性地尴尬点了点头。
“怪不得你一个人来。”这话很无道理,又很有道理。
我想自己喜欢独来独往,或许是想摆脱被管束的感觉,又或是方便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肆意徜徉。
“度姐姐怎么嫁到賨人头人这里的?当时年幼记不清楚。”我记得她嫁出去,银铃还是有些伤心的,我好像还是蛮开心的,仿佛是一颗石头落了地。
“我和小纪,芊芊本就是賨人啊,只是早与汉人通婚,定居荆州,賨人七大姓免租赋,你既然是朝廷里大官应该知道的啊……我们都是延熹年间荆州大乱时,为避兵祸迁入襄阳的,我们没你们家有钱。我是女孩子,便嫁回賨人家,不也挺好的么?毕竟,十妻不算啊。(注:賨人应该有一夫多妻制,但应该局限于头人及富有阶层,秦汉皆对賨人有特定的优待政策,除之前立有大功。賨人也是当时军队的优良兵源,这也可能是后来魏晋之后军户制的构想来源。)”
“啊,对啊,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很久以前的老家旁边是宕渠水还是渝水什么的,不就是这里么?”
“嗯,就在这南边,我家先人最初是为平南越被征发,平定之后,就在荆州授地落籍了。我听过父亲说过,他也是听先人说的,要去交州要跨过一座特别大的山,那次去征伐,山这边还是冬天,过去就再无冬天了。”
我点头,这个我比这里所有人都清楚。有侍女送上一杯热水,其人麻衣不及膝,绑腿赤足,席上近前,初始竟丝毫未查。及至托盘及杯盏上的热气贴近,才有知觉,赶紧致谢。此女尚幼,不言而笑,无妆无饰,只简单扎束了头发,仿佛脑后还垂下几缕辫发。
“小智甚有礼数,不似大官。唉,等我老了,把我儿扶上头人位置,我就迁那去养老。”她身边也有人送上,她只管先饮一口,再与我相请:“喝喝我们这边的迎客茶吧,这里寒湿,热水煮的茶汤,加了我们这里的一些特产药物,对身体好。”
我喝了一口,辛,苦,倒也不难喝,甚至喝完觉得腹中暖洋洋的,是蛮舒服的。
抬眼再相行谢礼。
似乎这女子端详了我一会儿,看得我心中发毛。
“小智不如小时好看了。”
鼓点慢了下来,却一声声捶入人心。不寒而栗。
那时,也是这女子,不过当时还只是个长相清秀,凶起来略有些可怕的小姑娘,接下去就发出了倡议:“小智这么可爱,既然来了,拿他来试试呗。”
“不要拿我家小智来试,他是个男孩子……小荃你为何不拿你弟弟试。”
“我弟胖成那样子,长得也没有小智周正,画出来也定难看。小智这长相就像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公子哥。”似乎在夸我,我当时还是挺开心的,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就在那傻乐呵,甚至可能还在顾盼自若。
“漂漂亮亮的娃娃,怎么看都好看,就是有点傻乎乎的,画一下,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说呢?”那个小纪姐姐本也不是什么好女孩,而且有些毒舌。
“不要说什么傻乎乎的,智智那是憨厚老实,纪纪你想想你那哥和荃荃的弟,就是该被打个半死的货,我家那个才一岁,目前看起来也是个不省心的,晚上闹腾得不行。银铃说过的,智智多好带啊。若智智是我弟,我肯定带着他整个襄阳炫耀。”芊芊姐姐与荃姐不遑多让,就声音好像总带着撒娇的意味,但当时这话说得我好像还挺骄傲的。不过对面却是在决定我的吉凶,场面上,邪恶三姐妹一起看着剩下四个女孩。
三个相对娴静的少女,一声不吭,但都很期待地看着最后一个女孩。
最后一个女孩似乎在动摇。我的一切就都看她的了,当然我自己也是个作死的货。
我不知所以,不明吉凶地就这么一脚踏了进去,兴趣盎然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呀?”
一群女孩瞬间把我围住,周围从一片春光明媚,霎时变成黑云压顶,我有些害怕了,想要逃跑,却被堵在女孩子们的裙裾之中,走投无路。只能抬眼无辜地看着一张张充满期待的少女们的笑脸。
这位女头人似乎觉得自己刚才那句有些失礼,主动岔开了话题:“我们这里好久没有外面的消息了。我家人可好。”
我倒是回过几次襄阳,虽然因为心里的阴影,没有特意拜访过往邻里,但还是知道一些的:“在江陵之东,大泽之侧,江夏周边,都在屯垦。愿往者,都可分地,免三年租赋。我们那个里弄迁过去的很多,都为的分地。你们三家若是賨人……是啊,你们的姓都很少见,我竟未查,小时候是有些笨,估计也是想着賨人大姓可以一直免租赋,就去了吧。”
“老度不织鞋贩履也是好事,我家那小胖子也该娶妻生子了吧。”我记得,度姐姐的手上就经常有伤口,说是劈麻,束麻,搓麻磨伤的。我记得她和她父亲不甚相与,她会在我家哭,需得银铃去劝慰。她亲生母亲去世得早,度叔叔又娶了一个,自从生了小胖度,度叔叔应该有些忽视度姐姐,以至于现在度姐姐仍然有些归怨与他,但又免不了关心。我也不好接口,她似乎也陷入了回忆,希望那些画面里没有那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我。
“好了不提了。”少时,她醒转过来:“你来这里的想法,我知道了。你应该也知道我们的情况,这事,也算我们的事情。我已经派人去请各部来人,你在你荃姐这住些时日,就能和他们一起商议一下了。不过,小纪,芊芊应该不会过来。除非她们良心发现,想着来看我。当然,你可能并没有那么期望。”这位女头人笑了起来。
“她们也嫁过来了!”心中一凛,寒意立时三倍于前,賨人向导为何把我引到这里,只说这家姓罗,賨人第一大姓,我就这么来了,还真是自投罗网。
“賨人家大多都会有这心思吧,便都嫁回来了,我们又攀不上你们汉人大族。我先嫁过来的夫君,被征去打羌人时战死了。那时我们连房都没圆,他们罗家头人看中我,便把我纳为侧室,把我家先夫家老人一起养了,也不算坏事,我也给他生了儿子,都八岁了。结果……五年前,他也被董贼军队杀了,他那些大些的儿子也尽皆战死。阆中也破了,你们汉人女子也真是,夫君战死,未免受辱,投西汉水死了不知多少。我们不会,进山,继续和董贼打,拜你姐姐以前给我们讲过些兵法……哦,她说是要教给你,先给我们讲讲,看我们能不能懂。也亏我学些。加上,我儿是唯一头人子嗣,这不我就母凭子贵,又出了些主意,打了些胜仗,这不,我就当上女头人了。”
“度姐姐现在很有气势,甚是威严。”人都是要长大的,虽然现在她更加强势,但她毕竟便不如过去那么可怕了,夸夸吧,别让她把话题又引到邪恶的方向上去。
“嗯,你们退下吧。”屋外木铁相击之声一片,旋即一众脚步声,循梯而下。
“度姐姐真是小心,这是彻底信任小弟了。”
“当然,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什么样,我没见过。”女头人笑容有些诡异,令我心头不禁一紧。
其实我一开始不知道她们要干什么。以前夏天,看我赤条条在院内跑,和我追逐嬉戏打水仗的有她们,为此,一身湿透回去罚跪的有她们;还得银铃和我说好,让我去各家道歉,表示是自己调皮,怪不得姐姐们的也有她们家。后来若不是银铃说会教她们写字,她们家便不会让她们再来了。此后,在我身上练字有她们,学画画的有她们,毕竟纸贵,竹简木板还需刮削,大块石头又搬不动,小块石头写不了两个字。而我,好用,洗一下就行。而且召之即来,挥之即自己去洗。只需给我备点吃的,便能哄得我开心。那段时间,银铃又经常不在——应该是被岳父找去教习种种吧——反正我记忆里没有岳父当时的模样。张叔张婶出去采买伐薪时,还需她们看顾我,我也怕一个人在家。银铃不是没考虑过我的危险,但男孩确实不太靠得住,共家(注賨人七大姓之一,通龚)哥哥就是其中之一,据说,自己玩着玩着就忘了要看我,自己跑出去和小伙伴们玩了,走时和我说一声他去去就回,把我关家里锁了门(注:后汉时,锁已较为成熟),钥匙扔对门邻居家就跑了。银铃归时,张叔张婶尚未回来,只发现我被关在家里,一直趴在门上哭到没声了。银铃没去告状,但之后就只敢请这些姐姐们来看顾我了。事实证明,她们确实可以保证一直看着我,但顾的方式有些特别。
我未来的夫人开始似乎也很开心,但后面慢慢开始有些紧张了:“银铃回来后怕会生气的。”
好像脑海中忽然抓到了些九岁前佩儿的模样,模糊,但有了个轮廓。
“你看,多漂亮的小姑娘。”还是度姐姐欢快的声音。
惊觉我竟能想到把二皇子打扮成小宫女是不是因为这一出。
思绪越短折回,我越悲惨。这次是我自己打断思绪。但又不得不面对下一幕闪回的难堪画面。
我面对铜镜,小女孩们啧啧赞叹声音此起彼伏,镜中确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的样貌。
吓得我喊出声来:“我是男孩,这是谁?”
“去找衣服给小智换上,去银铃屋找,定有她小时候的衣服!”众人为这个想法一起喝彩道。
再次不寒而栗醒转回来,一与前面莫名笑意的女头人目光交接,又不免浮现往事。
一群女孩子围着无助不知所措的我,仿佛那一身略大,走不两步就会被绊倒。
“小智真的漂亮动人,又好可爱哦!不行了,我要带他出去逛一圈。”
“一起一起!”
“呃,别带我家小智出去,让银铃或我爹知道,是要出大事的。”佩儿还是有些数的,显然欢愉过后,有些后怕了。
“没事,就说我们干的!唉?你本不该是要去背书的么,若晚上背不上不怕被责罚么?”
“哦,对啊,我这里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先走了。昔我往兮,杨柳依依……”佩儿好像很没有担当,一点不在意未来夫君死活。或许就是这个,当初回忆到以前和我相见时,总有些羞涩,定是亏心事做多了,自觉羞愧。
“读书人家的孩子真可怜……”
“小智,想不想出去玩啊。”
我记得我拼命地摇头。
“你是男孩子女孩子?”
“男孩子!”我坚定地答道。
看着眼前渐渐熟悉的故人:“荃姐,既然如此,请帮小弟安置。还请帮我找些合适的衣衫,来时匆忙,未带换身衣物。此番战事以来,甚少得闲,又未得沐浴,身上难闻得很。”
“嗯,好,我找人帮你安置,话说,我们小时候还真帮你洗过,不止一次。”我不免心头再次一紧。
即便场面上少了一人,我仍然身处绝境,所幸,她们多是带着欣赏作品的态度,而我坚决不出去,她们倒也没有勉强,怕也是有点担心后果。
“笑一笑么,别噘着嘴。”
“撅着嘴也很可爱啊。”芊芊姐总是一副撒娇的口吻。
我听到了敲门声,终于救星来了,刚要呼唤银铃,便被捂住了嘴。
“阿萍,阿婷,小舞,你们去门口拖住银铃。”荃姐颇有大姐的气势,再转过脸对着另外两个:“我们去帮小智赶紧洗一下。”
这里有汤池,略有些意外。泡着舒服,无意中竟睡着了,滑下去呛到时,才发觉水有些咸味,或许因是盐泉吧。抹了把脸,不知睡了多久,外面天就要黑了。
起身,发觉旧衣物都给收走了,架上还真给我放了一身賨人打扮。麻鞋麻衣麻衣裳,麻布绑腿加一个斗篷,值得欣慰的是,多了一双袜子。
当年,银铃帮我从度家买过一双麻鞋,度叔叔本是要送的,银铃坚持付了钱。那芒鞋本是供我夏天穿,但我的脚面很奇怪,特别容易磨破,银铃心疼了,只能继续穿袜捂着。
擦拭完身体,看着身上这些年留下的各种伤痕,确实有些触目惊心,疤褪落的地方摸着如橘皮一般,令人不由得心生喟叹。
“小智的小胳膊摸起来好滑。”我被两人架着双臂,她俩尙有心说笑,脸被另一人快速蘸水洗着,“你们俩别废话,扶好了,快点”。我也不敢说话,也不想让银铃看着我现在这个样子。
少时洗净擦干,被用衣服裹着牵着出来,看见正厅门口不明所以的银铃。脱开手跑过去,扑在她怀里,却什么都没说。
再到大厅时,已经有一众长老在内坐定。虽是蛮装,仍以汉仪见礼一番,遂为引至上席。少时有钟铮鸣,便举盏开筵席。她也和一个与她甚是亲昵的小孩在上面一起用饭。厅外,众人牵手随鼓声围火跳舞,口中呼哨声不断。女头人丝毫不见外,说我是他兄弟,当年襄阳邻居姐妹家的小弟,有军功,现在是朝廷的大官。他们有些人懂些汉人礼数,再与我相寿。
食物皆山野味,甚美。更有众侍移鼎簋盘壶以入,即席分食筛酒,颇有古风。
我的饭量显然又是最令人惊诧的。我惊诧的却是外面的鼓声似乎并没有一个固定的节律,快慢相间也听不出什么拍子。
少时,便有人问,外面那个碍眼的物事是否天狼。
用词相当直接犀利,只能委婉回问,诸位大人也知天狼?
自家大人故往在朔方戍边,曾闻此传言,又少见人使这种兵器,故有一问。
我解释说,这是铁的,照着天狼做的,真天狼在我家藏着。那个东西不吉,在哪都会死很多人。
又问,弓上为何绑绢帕,绢帕上似还有字。
哦,那是我夫人给我绑的,上面有些对我平安的期盼。
为何绑两个?
哦,他有两位夫人,都有婚约的,都是我的好姐妹。把弓取来,我看看哪个是铃儿的,哪个是佩儿的。
女头人倒不见外,我却有些慌张。
呃,其实这是我第三位夫人的,她喜欢舞文弄墨。
荃姐姐脸色有些不好,拍箸于案:“你还有几位夫人?”
吓得身边那小孩一激灵。
“就……就三个。”
“不是我们剩下襄阳那三个中的一个吧?”
“不是,舞娉婷三位姐姐哪位都不是爱舞文弄墨的吧?我那位夫人就是益州的,剑阁人。”
“哦,剑阁人……我们这倒是有不少剑阁的汉人,都是逃难过来的,来不及去江州,江州已经破了,都是家里颇多老幼妇孺的。你要不要见见?”
“望予引见!”
“这么着急就要见人家娘家人啊。”荃恶姊一语,众賨酋哄笑。
虽然被揶揄了,但却很不憋屈。我确实适合这里。
“哦,对,小……心问一下,朝廷来的辅政谢大人,卜家要请么?忽然想起来,此间可能还稍有些过节。”这句话,倒有些我们汉人的考量了。
这却是上一场宴席时,我知道的话题。当初董贼进来,以勤王之由,竟骗了临近一家卜姓賨人去帮着回攻汉中,那夜差点就靠着賨人翻山偷了关,却被文实勘破,打了下去。还被俘了几个,又被文和晓以实情,又放了回去。
当时我不得不心中夸文和着实干得漂亮。卜姓賨人既然已知实情,便要撤了,也是太实诚了,和董贼都说了实话。未想董贼丧心病狂,以大军围之,以图屠尽一行賨人,幸得賨人山路熟悉,逃进深山,董贼曾几路大军进剿,賨人损失惨重,但终究骁勇,终于打退了董贼。
当初围剿之时网开一面的几员将领便被安排在与賨人接连的城中。賨人也无力复仇董贼。
自此,总算暂时相安无事。
“请吧,他们应该会信任你们。需要我去么?反正要等各家大人,我可以去请。”
“他们上过当,你去怕有危险。没事,我们罗卜二家,关系好得很。”我总觉得刚才似乎听到了一个很像笑话一样的词,但不敢笑,也不敢再提。
正如自己小时候的某些故事。
银铃那些年某些时候,常出去跟着我的岳父大人,学着各种等待教习我的东西;佩儿则应该经常在某间屋内眼不见心不烦,毫无结发夫妻之义地只管背诵各种三教九流的东西。
只留我一个人在另一个屋内,被某些人看顾。
看顾的方式,不宜载于史。
其后果是,我喜欢一个人呆着。
银铃能察觉到我的不对劲,我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说,还是不愿意说,反正应该是没告诉他。不过她终究是从什么地方——最大可能性是佩儿,其次就是舞娉婷三姐妹——那里得知了,有一天,还专门把邪恶三姐妹叫回来吼了一次。
此后,总算是消停了一阵。但佩儿后来走了,银铃不在,善良三姐妹也不在时,我依然还是被折腾了几次。她们不知道为何喜欢这种奇怪的游戏,乐此不疲。
但我却并不恨她们,估计是不敢。
至少我对女孩子们都很尊重,彬彬有礼,而且有些敬而远之。只有对银铃,只要是靠近了,我就想牵她的手。
有一日,银铃有些失落,提议和我一起出去走走。
于是,我牵着银铃的手。我就记得十一岁的银铃无比高大,而我身高那时还没长起来。但也就是那个时候,银铃好像有很多心事。
路边稻田,夕阳西下,满眼都是沉甸甸的金黄稻穗,从南门出往西走,再自西南山麓折返。银铃并无什么目的,只是一时兴起问我是否要去散步,我则是难得放风,欢快得如脱缰的野马。不过回程时,我一手牵着银铃,一手拂过身边的稻穗,不明所以地安静下来。银铃甚至走得有些快,我需要蹦蹦跳跳加小跑才能跟上她。
银铃转脸看了我的样子,笑了。帮我抹去鬓角和耳边的汗珠:“姐姐经常把你丢给她们,她们没少欺负你吧。”
我还有些气喘吁吁:“还好,有次你在外学了三天,晚上我害怕极了,是她们来陪我的,给我讲故事,不过她们的故事有些可怕,所以,我尽可能在她们打算讲故事前就早点睡着,至少得装作睡着。”
我记得银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夜看着賨人们舞蹈到很久,他们的歌舞似乎都是和打仗相关的,那节律应该是对应战时各个阶段。从行军到接敌,从对阵厮杀到收敛安葬。
我注意到一个小孩过来看了我的弓良久。约莫十岁,着汉人衣衫,但裹着兽皮,夜间山间是有些冷,风也有些大。我想他是剑阁来的人,但他太小了,有些事情,不便聊。
只能问他,看什么。
他说,字挺好看。
我问他叫什么。
他说他叫法正。
我没敢问法真是他什么人,只和他约了,后两日找时间去拜访他们家人。
当夜,某不良居心女头人,贼兮兮问我,是否要给我安排一下,比如下午那个看着还挺适合我的,还说我们汉人大官们都懂的。我正色言说:我要好好休息。她笑道:看来小智身体已经不行了,不过有三个夫人,身体是会不行的。
我觉得她脑中肯定很多邪恶思想,笑容都瘆人。
不过第二日,并未有人来找我,也未有人来引我去见什么人,只说,头人让我好生休息。
有一种被报复的嫌疑。
第三日,忽有人来请我去议事。寨内并无什么人,而且寨内那些木板房子都少了些,显然这些房子都是如营帐般的简易搭建的。似是去开荒了,或是打猎了。登上议事厅的台阶,就听得里面三个女子,用无比熟悉地腔调聊着。
“真是小智来了?”兴奋。
“智智现在长什么样?”雀跃。
我在门外,轻叹了一声。
那天银铃忍俊不禁后,也是这样叹了一口气。
银铃对我满是歉疚地说:“你八岁了,姐姐从今天起不再管束你了,你去外面好好玩吧。和男孩子们一起,该玩点什么玩点什么。”
忽然自稻田蹿出一个农人,银铃有点警觉,将我挡在身后。那农人并无恶意,只是看我们的样子:好漂亮的娃娃,男孩女孩?
农人亦是憨厚朴实的人,得到答案,赞叹一声,扬长而去。银铃看着我,若有所思:“小智大了,姐姐给你梳个男子汉的发髻吧。”
我当时应是总角,发分两髻,颈鬓垂髫的样子。更小的时候,我还喜欢两只手抓着两个发髻,手上感觉挺好。据说当我还没那么多头发时,喜欢双手抓扯腮帮。我似乎总喜欢双手抓点什么。
但我绝对不喜欢被某两位怪姐姐抓着手拽进屋里。无论是十几年前还是现在。
荃姐姐还很得意,说她专门给各家放出朝廷辅政卿襄阳谢智来了的消息,结果共纪,昝芊二姊竟全来了。
我有点想发作,又有些羞愧,朝廷的颜面全被我丢光了。
我还真发作不起来,也没法羞愧。
现在她们已经客气很多了。少时三人已经一起在上,对下面的我指指点点,又开始讨论那些少儿不宜,成人不宜,人皆不宜,然她三人甚宜的话题。
无一句可入史书。
刑不上大夫后一句改成礼不下賨人似乎也很应景。当然賨人地盘上,由不得我。我也只能入乡随俗。我一直以为我到蛮夷地,都是畅快欢歌,饮酒作乐,主客两宜,皆大欢喜的。这次真是自己跳虎坑里了,当然前一次,我也真跳了,那真是自己找死,怪不得别人。要是当年她们嫁出去的时候问清楚她们嫁哪里了就好了,当时就只顾开心和劝慰银铃了,日后终有报。
不知是賨人婚俗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们竟是秋后嫁出去的。当时正从银铃那里学过一句:秋官司寇。
很应景。
又是同样的路线,那时的我已经和银铃差不多高了,出外对于我来说并非什么稀罕的事情,但今天是要陪银铃散心,我还是故作欢快地前跑后跑。她走得慢了,我停一下,再跑两步。晃着她的胳膊,努力让她开心点。
“她们嫁出去也好。”
“没事,我还是会陪着你的。”
“她们嫁出去了,你肯定很开心吧。”
“其实她们也是好女孩,当年你因为心烦离家出走,还是她们骗我,说你要用功读书,还说你马上会回来。还是你回来抱着我哭我才知道她们是骗我的,她们只是癖好有些怪吧。”
“那你不怪姐姐么?”
“看你为了让我懂那些东西,费尽心力的样子,若就学那简上的原文,我怕早就跑了。”
就两年多,我似乎高了不少,手指已经可以探入稻田中去拨弄那穗尖。若起风了,再也不是感到头顶掠过什么,而是看着一片金色的稻浪,如夏日雨后的汉水般汹涌。
银铃还能感受到稻香,而我则比较实际,不能立刻放嘴里吃的,连花香都不觉有趣味。
银铃和我牵着手,仿佛又有几个农人路过,看着我们俩牵着手,似乎小声笑着议论着:“看这对小夫妻。”
我知道,女子十五岁之前就得嫁出去,因为那些年更卒徭役,戍卒靖边等等有些频仍,城内外适龄男丁略有稀少。所以,街坊间见过十岁就娶了个差一个月满十五的小姐姐的。
“她是我姐姐。”我虽然不生气,但是还是得解释一下,不能坏了银铃的名声。
“我终有一天要嫁出去的,你以后也要娶亲的。”我那时也算见过世面了,觉得银铃是因她的小姐妹们都离开了,有些感伤,现在回想,似乎又有其他味道:“到时候,你不能姐姐姐姐的找我了,知道我的名字么?知道怎么找我么?”
“我知道,大家都叫你阿铃,但你叫银铃。”我欢快地晃着脑袋。
“你真的娶了阿铃啊?”小纪姐姐比小时候瘦了不少。
“嗯,还有佩佩。”芊芊姐脸则圆嘟嘟的,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我记得当年荃姐喜欢捏她一下,尤其是银铃在场看着不让她捏我的时候。
“嗯,婚约如此。”
“我们当时私下就认为你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孩子,白白净净,漂漂亮亮,脚一磨就破,一看就是那种太守刺史那样,常年着厚袜登堂入室的大户人家的孩子。哪像我们芒鞋木屐,光着脚丫子大半年的,没你那么娇嫩。小智出生那些年,说是什么党人……”
“唉,别乱说。我听回来的人说小智可能是皇上散落民间的皇子。有可能当皇上的。”
“哇,那我们当年……唉,不会被杀头吧。”三位女子忽然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不过完全没有会被杀的那种恐惧。
“其实少时被遗留襄阳,只有婚约和我们三人,并不知道故往故事,那些都是传闻,做不得数。”
“说话算话……只要子睿伸出手,银铃一定会让牵。”银铃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唤我的字。
我点点头:“好的,姐姐!”
“你叫姐姐,比你大的姐姐多了。只有叫银铃,你才能找到我,记得了吗?”
我当时也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
“其实呢,你将来可能也会和几个女子成婚,但是对她们每个人时,一定都要专心,否则就别把她们娶过门。当然就娶一个,爱一个,陪一个一直到老,或许才是真正的……”
“你是说,我将来要和三个女子成婚么?”当真一语成谶。
“你这什么理解能力啊!”银铃哭笑不得。
“反正你们汉人事,我们不太懂。但有一点我们有共通之处,七家还有其他小部族都是一个心思,打董卓。但,你要让朝廷继续免我们的租赋,而且不准派那种混账官员来盘剥我们。”此间故事我确实全知道,这个要求不算过分,一个自商周以降,伐纣,诛白虎,破三秦,平羌,御鲜卑的部族,应有此礼遇。
仍旧是前一次夜宴时提及的,董贼也是用这个条件来诱骗賨人的,不过我这三个姐姐和她们嫁去的共六家,一起存有疑虑——拜银铃往昔教她们——无旨无令无传无信。名不正言不顺。
可我也什么没带啊?
我们就是证明人啊。
是你还不够么?
我们信任的是你。
为何信任我?
你从不向银铃告状。
毕竟你们是银铃最好的朋友了……
呃……你是不是喜欢穿女孩子衣服啊。
唉……他昨晚还不要我派个侍女给他。
啊……我想到了,他莫非……
三个女贼笑得很恶毒。
场面上又再一次堕入无尽黑暗之中了。
“哦,做噩梦了是不是啊!别怕,小智,姐姐们都在,我们点着灯呢。银铃被老师留下学东西了,在水北,今夜风大回不来了。”
“小智,没事,换我们了,今天下雨了,银铃又回不来了。她们三个也不在,你安心睡吧。”
“没事啊,没事啊,小荃,芊芊,小纪她们去接银铃了,你睡一觉,醒来时就能见到你姐姐了。”
填补这些记忆碎片的中间事情,似乎都是我在哭鼻子,她们在安慰。
“行了行了,这么多年了,你们再说,小智怕就要哭鼻子了。走吧,请辅政大人去见一下你们汉人吧,就在那边一个几里路的一个寨子里。寨门口有我安排的人护送你过去。小智走了,咱们三姐妹就好好叙旧,还记得我们最初见面的样子么?”
我是断然记不得自己初见银铃是什么样子了。
最初能记得和银铃在一起的场景,似乎仍在山城之间的小路上,不过那时候小,银铃只会带我走到田边便会折返。仍旧是秋天,我想拔一株稻穗,被银铃阻止了。银铃说农人种了大半年了,就要能收了,这是一年的希望啊,不能拔。你希望自己刚吃饭时,被人把饭碗夺走么。
我应该肯定是摇头了。
小智想玩什么啊!
我想玩打仗的游戏。
好,姐姐回去给你削一柄木剑。来,走了,不能赖在这里了。记得答应姐姐的,姐姐伸出手,小智要立刻牵着。
我肯定是牵着了。
然后,此生,我不愿用剑。
或许我们一生,都会被小时候所经历的一切所影响,接受你所爱的,忘却你所厌的。若忘不了,或许就有另一个你永远停留在那里,并伴你余生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托孤
走到一半,忽然想着自己这一身賨人打扮似乎不是特别妥当,不过也不想回议事厅中询问,免被某些人取笑,还指不准当众被说什么令人难堪的话。
这日天色很好,光天化日之下,杵在寨中空地上久了似乎令周边所有人不明所以,还是得赶紧想出解决办法。
当机立断,其实也只有找周边賨人问自己的衣物在何处这一条路。所幸留在这里的賨人大都知道关于我的一些事情,也很是热心友善,互相帮着询问,便迅速帮我找到自己的盔甲衣服。一番穿戴整齐,梳篦好头发,属实没有找着合适的头冠,看着賨人们各种兽皮甚而兽首的头饰,虽然心有所动,但做的是朝廷场面上的事情,不能如此肆意。幸得寻着一根发簪,还是琪姐给我的那一根,看着甚贵重,特意坐在自己的被褥上小心翼翼箍好。这一番真是花了我一阵时间,还请了懂汉人发髻的賨人帮忙。然后带上兵器,乱世中我那种身份加这身打扮,或许能让人更有信心。
再回寨中心时,总感觉房子又少了一些,但是议事厅大屋前鞋履多了不少。除了常见的芒鞋葛履,还有汉人式样的布履,骑兵常穿的短皮靴。
应该从外面是来了很多人,正在上面议事。
有些不安,因这一切是送我走了才发生的,便越想心里越不落实。
再次漫无目的进退失据在寨中心空地上,仍是有些不妥,便赶紧上前。
门口两个持铜戈伫立的侍卫旁有一个欲言且止的汉人打扮的侍应官一直关注着我,正如我一早注意到他。上前与他拱手说道:本欲拜见,但看这形势似是头人们正有商议,此刻上去或许不合时宜,若头人们商议结束,便说我来过,见此情景便先告辞,回来再拜访各位头人。
那人也很是客气,赶紧回道:“头人说,若辅政大人回来了,可以直接进去。”
用了回来,显然做好了商议完成等我回来再和我谈的架势。我必须进去,免得木已成舟,只能顺水如舟。忽忆起顺水不如舟,江河徒空流,心中喟叹,时日过得太快了,还记得那次荆州之南的乱事。
但现下再无时间多想,当即卸下兵器,请他们收好。除履登阶,无有迟疑,侍应也跟上来。见他上来,便在门口稍待,请侍应进去通报。已听得内有人慷慨陈词,口音有些重,一时不明其意,隐约有用兵往何处之辩。
内忽一时安静,少许,有邀:“有请辅政大人。”
一进门,看到一个黑衣服熟人。或许不是特意针对我,只是这个人来得凑巧,心中略盘算了一下,大抵有点明白怎么回事了。
这人一见我就笑,衬托着黑衣和黝黑的面庞,那一口牙极白。
我记得,他的伙伴们都叫他季二猴子。他身手之敏捷,世所罕见,恐只有梁上君子可比,对此记忆深刻。
賨人礼数并不与汉人有差,只是没有朝堂上的繁琐。先与众人行礼,再转向他,靠近后,玩笑般作势要打他,此子果然故意应景,瞬时翻出席面躲避,真如一只受惊的黑猿。
众人皆大笑。
稍加寒暄,他原也是賨人后人。此行之意,是奉巴侯家令前来联络賨人一起走江州去成都。心中更加安定,果然如此。
他还说,平安风云侯动作好快,这便回来了。
我说,我因着正装尚未去成,今衣……冠已正,正待前去,我为朝廷卿士,特来再次道别,以免缺了礼数。况且,你岂不更快。按时日,江州没打之前,你就往这赶来了吧。
这不还是没赶上,我才到族人地界,便听说各家管事都被您给召集过来,这小弟我才跟过来了。
非我能为之,上座着,吾襄阳邻家之姊也。
他们倒也坦诚,大家心思方向一致,略有区别的是请賨人先去何处。巴侯希望走东线,我则希望走北线。过了江州,后面到成都东边那一片山脉之前,也是适合骑兵纵横的地方,没有賨人襄助,巴侯军队不敢擅进。
共敌莫若分敌,自北去成都,若东线之敌退回成都相救,何如?毕竟董贼之首在成都啊。
成都东有龙泉诸山,横贯南北,将平原之地一分为二,虽不甚高峻,却也有些崎岖,不宜骑兵往复,我本欲先取此山一线,将敌一分为二,劝降东边之敌。若不降,在山林之间灭之,不比在平原之上为优。此围酋首之城以灭援也。
我言既出,众賨人头目,都颔首称是。
小季尚有不服,似乎将要说我有私欲。以賨人品行,应该不会隐忍不发。
我拱手向众人行礼,与小季相请而出。
一出门,赶紧贴近,小声道:“你应知越侯之事吧?”
“您不就是越侯么?”他仍大声回道。
“我之前越侯是谁?姓什么?我如何自雒阳去接了越侯之位?”
他稍有迟疑。
“今上和先帝如何登基?”
他好像有点恍然,虽是賨人,却一直跟着宗室,宫闱间有些事总该是会听说的。
“我让夫人留于垫江,信收到了么?哦,你直接来这里了,应该不知道。你们表现得越好,世子越危险。他毕竟是能……世间还传我是那位,陛下皇后都有意让我认祖归宗,我都坚决不认。他本就姓刘,现在陛下身体还不好,皇上又立了太子……你要不要修书回去问问……或者我写给他,哦,或许我不用写了,垫江那应该把信送过去了。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前几年幽州刺史王大人,还打过合肥郡王的主意。(注:正史中,由于前面两位皇帝的先例,王芬准备立合肥王为帝为史实,实际上,袁家也曾想立刘虞)”我努力把所有思绪都丢给他,不替他想,说服人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自己说服自己。
现在要达到的效果是他若倒向我们,要听我们的,他若一意孤行,需考虑自家主公后果。而他偏偏不能替主公定夺,若他要回去求个定夺,这一来一去,我这事情就定了,若他一意孤行,在众人之前不肯退步,他也未必说得过我这种在雒阳官场混迹过的。况且,我信任他和世子之间的兄弟情谊,那是为了已经落难了的兄弟的幸福私闯过有凶徒——鄙人坐镇的民宅的。想来此间不甚正经,不宜载于史。
“前越侯之死,一直是悬案,上令我去,旨意本就为平乱加查案的。但时至今日,朝廷从未要求我给个交代,也再未追问,此为何意?稍想一下,也不难理解吧?”
虽然他们都还年轻,但是想想,应该还是容易想明白的。虽然封了巴侯,但是封地却没有,还是老师帮着安置的。
话说,老师都不点醒他们的么?还是觉得他们理应理解,或者说巴侯为天子取巴地,天经地义。其实我和巴侯世子及其诸多年轻部属颇为相得,期间我亦无己私。
更可怕的,是老师可以培养着他,是为奇货可居?想来又不可能,其父虽早无锐气,然烨非可控之傀儡。
我与他返回大厅,躬身再拜各位大人,各位賨人头领也赶紧回礼。
“此为天下之事,然勤王诛逆之事,所可为者皆为义举,賨人之名,定当名震天下。而如何为之,还请诸大人商议。智今先往探视剑阁逃难百姓,以明天子抚民之意。”
难得见到度姐姐正经回礼的表情。
我自以为场面上已经倾向于我,鄙人相较淳朴的賨人还是可以称之为老奸巨猾的。
其实,我还有一个对我有利的地方,这是我看到小季是忽然想到的。当初董贼入川,巴侯及诸从是撤了的,而我是居了高位还自己进来的,又孤身来寻他们的。以賨人心性,应该对巴侯是有些不屑的,而对我稍有敬意的。
赶紧出来,季猴子竟然又追了出来,是一个忠心又心性淳朴的小伙。
越侯大人,楚公亦曾劝我们不要过多练兵,老侯爷不管政事了,而世子……不听,我等不姓刘,之前虽有耳闻,但因寄人篱下,自忖无此嫌疑,便未曾想过此中关节。
“希望公路兄不会动什么心思吧?”
“啊,你是说,他与世子联姻实为……”
“嗯,嗯,不要大声。过来说话。”
拉他到个寨内僻静角落。
“你既是賨人,又生于巴地,该知道经学谶纬之术吧,这百年来,我大汉谶纬之士多半出于此处。董贼为何入蜀?卿知否?呃,汝知董扶否?(史实人物)”
“听说过,他说什么了?”
“刘焉大人曾请董扶谶曰:汉室将颓,王气将盛于益州。上奏疏,请复州牧制,便请为益州牧(注:史书有载)。未想,此人为董贼同宗,为其所掳,这才有入益州之事,唯恐我等自侧掣肘,故意施压于我等,未想我也是年少气盛,这才有今日之事……”老师是不是已经看到这一步,所以才特意让我代荆州牧,我犯了事情,他便回来了,也未曾为此怪我。
“现在儒家经学之士,多以谶纬之术为天命之学,故吾等今皆有杀身之虞。可曾听孝武皇帝时曾有一说:代汉者,当涂高也。(注:此说非常有名)何为当涂,《韩非子》所言之朝堂也,我为辅政卿,朝堂之上为高者,且立于陛下身前上阶,又为最高者,此吾之嫌也。又或称当涂者,巍也,巍者魏也,直指魏公孟德兄。因当涂之典首出韩非子,为韩国旧语,韩者,林遮日蔽韦也,又曾封为韩楚公,楚,林庇也,亦有其嫌也。当涂者,又解为当途之行,此公路也,故随侯亦在嫌隙之列。今,你两家结亲,你家姓刘,他家当涂,祸临比近而不自知乎?”这些,有些仍是那日在阆中所闻,有些确是坊间传闻,本一笑了之,但此时一旦串联起来,不仅他双眉紧锁,我都后脊愈加发寒吗,转念一下,我有点自己吓自己。
“君可知,荆州大军为秦军之后,西北长史反倒在前。秦军竟以五斗米教围攻葭萌,此间厉害,当真难解么?”
这孩子实诚,听了我一阵,行礼:“受教。为何君侯还要如此杀敌。”
“我不是此番觐见,未去雒阳了么?不为当涂者,以避嫌矣。毕竟,我与蜀人有约,亦是为国杀敌,又留可问罪的把柄,朝廷如何处置皆可,唯独在此时此地,没有任何谋反的机会。兵,并非我部,我便逃脱了种种嫌疑。”忽然意识到,一旦灭董,我怕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是赶紧离开这块王气之地。恐怕,这块王气之地也必须分作几块,才能让有些人安心。
最后交代一句:“回去你代我向世子口述其意,勿留书笺:刘氏宗亲或胸无大志,或贪财好物。勿使德闻天下,功名盛于诸侯。”
我很佩服自己的急智,或许我需要经历很多紧急时刻才能过好这一生。
若没有,或许我真帮不了这个天下百姓更多。
或许我就比较适合有事平事,没事肇事的生活作风。
其实很多事情,我是知道的,但临到关键时候,我才能忽然把一切事情串起来。
或者说我的运气其实有点过于好了,小地方会有点倒霉,大处尽是天助我也。
赶紧告别小季大人,这才离开。
候我之人,仍静待于寨门,忙致以歉意。他们却说,我让他们休息许久,正好醒昨晚宿醉。
他们皆步行,自己骑马似乎不好,便在寨外林边下马牵马随之步行。
林间促狭,上有树木茂盛,入如晨昏相隔。枝叶筛着日光,洒下点点星辰。脚下一条细径遁入无尽清幽之中,耳边只有风拂树叶沙沙声。
转过一片竹林,豁然开朗,缓步登坡,天却不知何时阴了下来。渐渐云雾浓了起来。稍远处山上,悠悠趴着一朵惫懒的云盖,耳畔小溪潺潺,百步之内应有水流,更有鸟鸣啾啾,不绝于耳。
忽有孩童蹿出,似是原本在周边玩耍,看到我,就当看到一个稀奇的物事,围着我,笑着,不明所以。
有个賨人大哥笑道:“这位汉人大人,这些孩子怪喜欢你噻。”
中间有一个穿着稍整齐的,看着眼熟,此子看着我只管笑道:“大人,不记得我喽。”
这声音倒好记,这孩子十岁光景,声音却有些老成,加上穿着如此,定是家教甚是严谨。
“不是和你说过,我要来看望你们的?怎会记不得。还有多远?”
“沿山路上去就到了。”
及上,果然又是一个寨子,不过这寨子明显就有了我们汉人聚落的样貌。以竹为墙,围出个不知深浅的小城。目力所及之处,正门后有大道,地上挖有沟渠,铺有石头,浅浅有水流过。
“水自何来?”也不需解释,一阵风过,吹走一团云雾,露出一块崖壁,有溪流自崖侧瀑流而下,汇潭于城东。
此城建于坡上平地,西临渊,南贴崖,只北沿一条山脊小路上下山,怪不得孩子皆在此山下路边玩耍。内里土房,木屋,竹楼皆有。平地多夯土茅草顶的房屋,斜坡则多竹楼,高处木屋则似乎是议事的地方。
这里似乎除了賨人是很少见到外人,很多人停下手中活计,拢在路两边围观我。
这里小点的小孩都拿着木棍木剑玩着打仗的游戏,成年男性几乎都穿着类似盔甲的物事,不过手中有可能拿着个藤筐,或是竹篾编的什么东西,甚至有位老兄拎着个捣杵就出来了。女人们则多是缝补,还听到屋内织布的声音,还有的也不避讳,就在那给小孩子梳篦着头发,若是空着手的,似乎有正浆洗衣物,正自甩水,或用裙裾擦手,也稍微围拢过来看看热闹。
少时,有人出迎,此人二三十岁光景,中等个头,礼数周到,言语老成:“大人有失远迎,失礼!我等闭塞巴山中甚久,当年便听说平安风云侯的大名。在下贾龙,益州从事,前日已听闻大人将至,今甚幸得见大人。”
言毕再躬身,某自还礼。
“诸官民不降逆贼,忠勇可嘉,智自当表奏陛下。今我与义兵至此,望可一举破贼,使卿等可返家乡。”忽觉得这个时节来,一是正好破了郭将军那一路,乘虚而入,或可一举成功;二是勿使董贼得春耕,哪怕打成僵持,也必须迫于成都之下,时间越长,董贼越难坚持。
他们对外面的认识仍在五年前。而且他似乎也希望我把一些好消息带给这里的人,所以也没有请我去某处私下谈的意思。
“不知郗刺史今在何处(正史里刘焉入蜀前最后一任益州刺史)?”
“传闻死于白帝。”听语气他对这位郗大人还有些感情,便不好把自己当年在秭归听到的那些事情都告诉他。
“唉,曾劝他号令全蜀一起反抗,他却说未得圣令不可如此,否则即便保全全州之地也是死罪。”言毕,轻叹一声。
围观者皆静默,没有人对我有敌意,显然他们都知道董贼就是为了图谋益州。同患难的人之间显然都有默契,也没有人多讨论些什么。
“此番欲请賨人一同灭贼,正好听到剑阁父老在此,智,身为朝廷卿士,当来探望。”
“风云侯大人客气了。唉,若我们那刺史稍微有点胆识,也不至于整个蜀中一盘散沙,或许也不需朝廷派兵了。”他仍纠结于此。考虑从成都到这里的一路的交通,显然,他是有想法的,知道无法在平原抵敌董贼铁骑,故而选择山路,且投奔了賨人地界。想到他或许跟着郗刺史逃到了江州,却决定到此处收敛兵马百姓。此人是个人物,不由得多看几眼。
这位贾大人说此间不仅有剑阁人,也有阆中等地逃难的百姓,此外,其他各处也还有些汉人聚落。现在这里董贼驻军也不敢进剿,但他们一直准备着打回故土去。
其下,对诸官吏百姓长揖为谒。诸人回礼,同仇敌忾,上下一心。
将外面情势一一说明,包括这五年内天下大势都稍作介绍。
人群这才兴奋了起来,很多人都想参战,说准备了快五年了,终于可以打回去了。
却在人群中见到另一个年轻人皱起了眉。
我示意可否到一旁叙话。
贾大人令全寨之人整饬好军务,备好干粮,却与我一同拾级而上,唤上那位叫“公衡”的青年,一同商议。
少时来到一座简陋的木板屋中,似乎就是他们商议事情的地方,亦只我们三人。
他自称叫黄权,阆中人,本地为吏。葭萌被围时,他数次谏言往救,阆中令皆不听。后闻葭萌破,令欲降,他便与不愿降者弃城而去,东投于此,后与南来之贾大人及剑阁撤来的人合于一处。
忽,贾大人往门外喊道:“孝直,你也进来!”
益州话唤孝直类似荆州言之小智,倒让我恍惚了一阵。
进来的却就是那个小孩法正。
还说,剑阁人撤来此处,竟是这个小孩的主意。
益州多能士啊。不过他们似乎不愿离开家乡,是故只能为吏。
“公衡先生,众人雀跃,卿何故皱眉?”
“君侯既言此番是诸侯用兵,恐最后一击难为也。”
我不禁笑了,再加一句:“愿闻其详。”
“似乎君侯亦以为如此?”
我的笑容显然已经提醒了他我心中所想,亦是之前为何我要劝阻住巴侯之故,但我想验证一下。
“因既是诸侯共讨,那初期必是全力以赴,多占实地为利,必锐而难当,董贼左右难顾,腹背受敌,必节节败退。然最后逆贼困兽犹斗,背水一战之时,恐各诸侯为保全实力,都欲坐山观虎斗,或为董贼各个击破,再欲灭贼,恐就要拖很多年了。则我益州百姓何如?”
此番言语,非常率直,我很喜欢。正如之前发现巴侯使臣时,我一番心思。正如,我发现让我带队五斗米教徒的时候,我就有此一想。我就想着,到成都城下时,会有变数的。虽然我总想着自己的同学断不至于如此,然却总觉得有此之可能。
我点头称是,那贾龙倒是有些紧张,他都觉得黄公衡太直了,或许有点对我不敬。
“我也很担心,所以要请賨人出手。益州之内,需有自己的力量。我为汉臣,今授越侯,然未领越军而只身前来,便为表明为汉取地,为益州百姓讨贼之心,而排私利也。我已劝巴侯屯留江州与董贼对峙,我请賨人自成都东龙泉山插入,将董贼截作两节,不使其合兵一处。犍为,越巂仍有益州义军,梓潼徐将军,阆中段将军已归附,今我仍欲劝降葭萌华将军。若诸侯不取,则以汉之益州名义取之。所以,我才必须来请賨人出手,益州必须有自己的力量,假诸外力,最后必身不由己也。今天下分封,借诸侯之力为汉诛逆,难免皆有私念,只能如此。”两位大人皆点头称是,独小孝直一脸厌恶地摇头,我对他笑笑,认可他的反感。他似乎有所惊觉,肃容低头不言,我却叹了口气。
我自始至终没提他们。内心其实希望他们能给我惊喜。
“我知犍为太守任大人,在犍为之东的山中摄敛吏民,若江州在手,或可往寻之……任大人亦曾来联络过賨人,只是隔着江州,后来也没有什么更多消息。”
“我可以为你写过所,你可派人往之。”其实我没有带官印,带了也未必能让巴侯那边认。
忽然想到那位小季。抚掌大笑:“哦,巴侯使者此时正在罗家!当真方便。”
一切顺遂。
唯独黄先生与我多说一句:“先生弓上绢帕上的字,似我的族妹。”
“或许就是先生的族妹。她也姓黄,剑阁人。”
“可我听闻她当年刺杀董贼未果,被董贼缚石沉江……”他燃起了希望。
“啊……那位不是……她已被子远大人救出,现在身在犍为之南。我的夫人是早年出川的。”
“呃,为何……更早……我听闻她……那位合肥郡王去世后……”他都开始结巴了。要不是他和我不熟,我都想揍他。
“嗯,她带着其他妃嫔逃脱了,躲到山上去了。”忽然意识到,我算得罪上刘繇了,不过也无所谓,我反正也不待见他,他恐怕比我更危险。
“你这两位族妹,啧啧……”贾大人是忍不住了,小法正也在旁边点头。不好形容,但绝对令人印象深刻。小孝直也不是个纯真孩子了。
“哦,好,当年我受托顺路送她往江州去……呃,正事要紧,我们还是赶紧去见巴侯的使者吧?”公衡兄总算是赶紧把两个看热闹的人的注意力给带了回来。
这位族兄总想问我如何遇到他族妹,这似乎也天经地义。
我觉得我不方便说,从过程来来讲,我似乎有拐带妇女且有私奔嫌疑。而且更令人难以启齿的是,我还试图帮她拉媒保纤的忙活了好几年。唉,日后定会被忻儿各种嗦摆诋毁的。
所以,我就一笑而推过。
这又回去时,他们已然进入晚宴,还好賨人们也不客套,直接拉进去加席就开喝。
賨人聚会有武艺比较,便有人来寻我的事情。
我也不推辞,最近大半年为了口腹之需,弓法尤其熟练,就在屋内朝寨门口栓马的柱子上一通乱射,也不管晚风是否呼啸,当然我是故意的。一个能在野外射鸟的,百十步内射根柱子根本就不用管风,手上自然有数。待得门口有人来报,众人皆喝彩。
有人要和我教练手上功夫,便取来棍棒,这也是一路和无数南蛮男女较量过来的。未想此处,要比那里扎手许多,这些賨人甚是灵便,恰如猿猴一般灵活,虚晃之间,人常已欺至身侧。以蛮力架开也未见对手吃大亏,这点上我军队里南蛮人因为大多身材有限被我占过不少便宜。还好架势稳固,套招熟练,进退倒也有据,兼以身擅长力,可战数人不吁喘——至少不会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賨人大人们都和小孩似的,把一个飨宴办成一个聚众斗殴的地方还频频叫好,很是开心。累了下来吃两口喝两口,上去继续打,有时候还分几个场子打,有可能单对单,有可能多对多。
喝多了,就有人开始脱了光膀子打。少不了挨了两棍子,身上泛红发紫好像也不以为意,嘟哝着骂两句,便一切如常。
我好像蛮适合这里的,我一直以为我喜欢和人在一起,但我越长大越发现,我似乎更喜欢一个人独居,要干什么也不需废话,独来独往去干便是。干完一个人回来自己吃点喝点,也不需和别人说什么,似乎更为惬意。
终于喝高了的人多起来了,也不打了。一群大小孩开始比身上之前累积的伤痕,言说每条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和谁打时留下的。
这点我比他们成熟些,我不打算脱——因为穿这套甲有些麻烦。
转过来和三位汉人随便聊聊,汉人们普遍觉得场面上有碍观瞻——有人比完上身不占上风,已经开始脱下衣了。
场面上有人却不打算放过我,又是那个挨千刀的邻家大姐。她似乎从她族人那里知道我身上的情况,抑扬顿挫地向众人吹嘘了我——某位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身上。
但这么讲总觉得我被她看过一样——当然是十几年前确实被看过——但现在听着还是怪怪的。
场面上一时安静了,賨人们脸色大多红光满面,不是喝多了就是充满期待地等着我脱的那种。这场景绝对不是什么值得记载下来留在史书的那种。甚至外面窗户上都围上了围观群众,这场景就更让人觉得相当不适了。
“给他们看看吧……让我们賨人看看。”语气难得没有任何不正经。
没法子,请贾大人帮忙,解开上身甲胄,褪去上衣,担在腿上。
賨人大人们果然一阵惊呼。
场上人都见过我武艺,大多数人还交过手,与我敬酒都是充满敬意的。再看我这一身体无完肤的样子,是有些令他们意想不到。
“君侯这一身……几年了。”
“董贼入蜀之后至今。”
那天,我忽然有了很多过命的兄弟,至少他们是这么贴近我推心置腹地这么说的,至少当时我也是绝对相信的。
第二日醒来时,尚未完全醒酒。但还能能意识到整个寨子拆得差不多了,这里据说是个临时的城寨,似乎就是为了和我们联络而建。对他们来说,董贼是肯定要打的,我们不来,他们也终究要打的。因为他们说他们看不上董贼,觉得他欠打。这个理由很适合我,很像是我想出来的。
某位和我号称谙熟的女大人派人来和我说,他们去葭萌。
好歹把自己弄清醒,再度穿好甲胄。去和汉人们叙话,他们说昨晚就知道了,据说昨晚我也慷慨激昂地知道了。他们也会派兵跟上。
此处离葭萌不远,晚上便和那边我们的人接触上。
我带着主要是罗家的几位賨人头领,据说其他家还要赶过来,一同去拜访。
陈哥毫不意外,但是还是努力盘算了一下我的行程。然后便让我与賨人们一起休息了。
然后晚上又把我召回来。
问那个女人去哪里了?
眼中都是长兄般不怀好意的好奇。
我说了情况,陈哥又盘算了一阵,这才放我走。临走前,让我去看望一下最近损失有些大的天师道众们。
第二日,我睡到很迟,醒来意识到并无人来叫我。但阵前显然还在交战。文栋兄还召唤我去继续看。
无甚趣味,葭萌三面临水,一面缓坡,两边毫无计略美感的互有攻守,互相杀伤,都没有攻城的环节。
“你带賨人上吧。”陈哥似乎也不耐烦了:“那边子实已经快到成都了。这边结束,我们走。”
我让賨人在后,自己带着那一堆鬼面上去了,他们似乎更像我的亲兵,也会主动跟随我。
賨人那阵势简直可以用歌舞升平来形容,但是所有人都这样载歌载舞向上,那战鼓声是可以将这些人的神姿砸入人脑海中的。我忽然觉得我和我的这些鬼脸面具随从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狐假虎威。还好他们的表情被面具阻挡,而我脸皮又够厚。
那边对我的到来似乎早有所准备,竟也靠拢了过来。
我想他也不耐烦了。陈哥告诉我,应该是粮草不够了。我们需要一个好的契机,他帮我已经够多了,只是来成我的美名。
拱手互礼。我平静地提出可以结束了。
那位中年人苦笑道:“家人在蜀,不得不命终示忠以保眷属。”
他提出愿和我一战定胜负,他胜则我们退避三舍,使他可遣散无干人等,我胜则献城于我。
但这两条都没有他的生死,显然,他已经将自己置于死地了。
我问他没有其他方法么?
他说他只能死战于此,以成忠名。
我僭越了,我同意直接撤退让他遣散无干人等。
他嘲笑我不自量力。
与我立时就是马上一个回合。
只需一个回合,心下有数,停下了手。
我说你已力有不逮,明日一早我再来吧。今晚我就让人将包围撤开,想留想走皆可。
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已经知道结局会是怎样,想要努力避免,至少要表示我想避免。
他忽然发疯般向我进攻,这种方式有点极端了。
本想让他赢,却困于自保,一时恼怒,抡出一棍,却忽然明了。我将他打下了马,他留了手,最后一下以命搏命打法,却轻轻划过我头顶并未伤我。
我不知所措地下了马,周边围的都是我们各自的亲兵,似乎大家都心知肚明,竟无人动手,只是很自然地围成一圈。初时,还稍微拉开点距离。慢慢就围紧了,不由得心中一寒,扫了眼前那些面无表情的人一眼。
低下头来,我问他为何?
他说:猛兽死,也因死于与其他猛兽的撕斗,而不应被蝼蚁缠身而噬,累了,兵粮也跟不上了,也没有救兵了。剩下的一切便只能是保全妻儿性命了。
我问他为何不接回自己的妻儿。
他说,之前遣使,皆被扣押。若他城破而降,以其对董之识,则董贼断无留其家人之故,甚而可能传首级于其他守城将士。而他即便力竭身死,他妻儿其实也无甚用处,又无依靠,恐为他人所欺,其妻刚烈,必愤而反击,恐家小皆难逃一死。但董贼最恶者为我,此番陈哥散出消息,也是我领大军前来,更是令其必欲取我首级而后快,若他因我而死,董或因同仇敌忾而善待孤寡,以振士气。
他叫华雄,我只和他见过片刻,但我理解他,他似乎也理解我,他把亲兵都托付给我,便走了。
葭萌破了,宛若一梦,我没有任何高兴的成分。我未入城,未参加任何庆功。
只在阵前大吼一声:“我,汉越侯智,阵斩敌将,葭萌已复,此番,董贼必破。”
然后丢下兵器,转身而去。
据说,我病了。
或许是前两日喝多了,又仿佛葭萌城下死的是我。
我应该是那个赢的,我却代替着死去的人活在这个世间,还冒领着不属于我的功勋。
我游离于战场,军营,诸人之外。
在一个自己的世界,几日之内,只第一夜与华将军几个亲信商量过一会儿,再与来看望我的陈哥商定悄悄放几个在那人头熟络的亲信走,让他们把华将军守忠之义带回去。
剩下的时间,我整个人都是封闭的。听了文栋兄安排后面的日程,我当夜便自己坐在安排给我的车内,静待次日跟着军队开拔。
没有人来找我,或许除了陈哥,都没人知道我在哪。賨人们和陈哥也已经商议好,他们似乎自己提前于整个大军开拔翻山而去了,只留了几个向导。
不想出去,羞于听到对我的夸赞,我配不上;也不想见人,烦于听到对我的祈求,目前我也帮不上。
直到某天晚上,她来了。
我仍自一个人窝在车内,据说,头发散乱。
她没有听我说什么,也没有和我说什么,只是帮我梳篦了一下头发。
她说,她心里有这样一个世界,这世界里只住着我,这个我想让这个世界变得如何,这世界便是如何,我自由地飞翔在这无边无际的世界,花如我心所想的开,若花闭了,便是我让花休息了。
我感谢她给我的那个世界。我仿佛眼中真有了那个世界。
我说你在这个世界的哪里。
她说她就是那个世界。
我满怀愧疚:我的世界也有你,但你却永远只能被我挡在背后,只有回身时才能看顾到。我必须要和她说明,其实我也不是为了华将军而感伤,而是我很怕自己忍不住把事情真相说出去,这份功劳不是我的,是华将军送的,我却必须腆着脸接受,却只能和她说。陈哥应该知道,但是他比我强多了,他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我却备受煎熬。
有伊人陪伴,我渐渐好了起来。
伊人宽慰我,说陈哥猛夸了我,说我谨慎小心,算计深邃,是经过场面了。
忽然惊觉,我竟懂了自己为何被陈哥夸。
过了几天,听闻还有一日到龙泉山,中军扎营。我找到陈哥,问华家亲卫都在什么地方。
陈哥:“你算定了?”
我点点头:“不能让兄长白夸!”
那天日落之后,用完晚饭,夜色不错,万里无云。我笑着对她说:我出去一下。她嗯地点了一下头:早些回来。
他们颇为惊异,说这数日都未见我。
“我死了,将军夫人焉有命在?既于将军有约,只能尽一切保之。今可有回信?”
诸人皆摇头。
“两手准备做得挺好。”我信任陈哥的判断:“但我必须保证将军夫人的性命,那便由不得你们选另一条了。”
有些人表情不自然了。
“现在我们目标一致,你们看是再跑回去几个,看夫人是否无恙,还是等他们给你们消息,想法得保全华将军家小。”
我相信,主意是华雄定的。两手准备,这些也皆是亲近死士,既然死都不怕,而我之前可以让他们根本找不到我,后面我又跑他们中间与他们交底,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样才能在董贼那边留一个确定的眼线气口。
“为何大人一死,夫人必死?”某些人真是憨直,有人拦都没拦住,不过也好,我自然早已准备好。
“毕竟我是皇上义子兼领辅政卿,此间我之位为尊。我一死,夫人家小便是董贼最好的议和的筹码,因我非董贼所杀。若局势僵持,朝廷招安,董贼最终可以交出夫人家小以降,纵贬谪,尚有命在,或不失百户之享,毕竟董侯(注:刘协,正史中汉献帝)尚在,而华将军妻小三族必为董贼献于雒阳,朝廷再尽夷以馈天下。我们灭董,正合太子之意,则我们这边必灭华家妻小祭我在天之灵,以振士气。我既守五年之诺入蜀,又怎会负华将军之约,故不愿汝等犯错,我生,则华家可存,我死,则华家三族全无生理。惟今之计,救人要紧。今我既至,必出于阵,或能杀几员董将更好,更使董厚待华家遗小,以使三军用命搏我。而我们现在能做的,是商议一下如何安全的救出她们,而不使其殁于乱兵之中。”
其实很可悲,这种故事实在不值得说出来。
“那您为何不早点和我们商议?”
“怕你们有人控制不住自己,做出错事来。”
“那为何您现在来了?”和直肠子说话是省事,否则都闷着乱琢磨更可怕。
“因为我们到了,你们有机会趁战乱脱逃,否则前面跑掉几个也就算了,你们这几十号人,全须全发自葭萌一路而遁,董贼如何信啊?定以为尔等诈降,必以此由尽诛,还能省下一笔赏赐。然后看我这边我的消息,若我当真身故,便可以华家为资求和了。”我是越说越顺溜:“而我若早告诉汝等,降卒之中若有董贼眼线,一路尔等提及,恐有泄漏,则杀华家一门者,换董贼也。今日若有商议,汝等即走,如何说话,能保全华家一门,皆需尔等见机行事。今降卒皆安顿在后,此间皆为华将军死士,终可言矣。”
为何我如此料定,华将军孤军死守孤城而不降,待我至则以命相托。这种攻乎异端的事情,若没有后手,实在不足以信。只是,我似乎是在文栋兄提示下才想通。
忽然外面有人喊:“谢大人,您可在?”
我留了一手,让天师道的人知道我在这里,他们也一直在找我。
伤亡惨重,未积什么像样的战功,他们应该很着急。我琢磨过,给他们留了一份功劳,但也得他们自己争取。
“你们先商议一下,我马上回来。”
那天星空好美,斗柄仿佛指着广信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