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放不下
可他还是要问。
他想知道她的情况,哪怕希望渺茫。
他还是不肯放弃。
幼恩在准备离开军营之前,收到了他们的信。
临行前知晓苏家铺子的麻烦已经有了解决之法,她也算是安心了。
有江允南在那里待着,她是放心的。
于生意场上而言,苏漾太过正直,方鹤斋太过容易冲动。
有许多事,都得江允南去处理。
只是啊,他江允南能将生意场上这些事情处理得这么好,却不能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妥当。
在瞧见他在最后写的那句话时,幼恩眉心一皱,不可轻闻地轻叹口气。
他终是放不下。
“只是,她如何,我又如何能够知晓。”
她虽是这样说,却还是提起了笔。
苏砚问:“不是不知?为何还要写她很好?”
幼恩在纸上,写上了她此时很好这几个字。
写完后,她答:“这是他想看到的。”
总要给江允南一些念想。
将信寄出之后,幼恩便拿着收拾好的包袱,准备离去。
蓁蓁默默跟在她们身后,一句话也不说。
在离开军营之前,幼恩转身对她道:“所以,这一次,你是如何想的?”
她抬眸,对上幼恩的眼睛,回答道:“督公有难,我当随你一同赶赴南京。”
幼恩又问:“若有危险,你可怕?”
她摇了摇头。
“蓁蓁此生,不欠世人,唯欠督公。我这条命,本就该还给督公。”
幼恩既然能不顾一切为督公赶赴南京,那她也能。
她也愿意。
幼恩笑道:“我们苏家的人,就该如此。”
南京。
身着鸦青色圆领大袖衫的男子手持弓箭,杏眸微眯,凌厉的眼神盯向停留于桂树梢头的雀鸟。
冷风吹过,他额间两鬓随风卷起,手指缓缓拉动箭弦。
只听咻的一声,箭已离弦,桂树梢头的雀鸟坠落于地上。
只一刹后,那双眸便将目标放在了草丛间的一只雪白兔子上。
再然后,是躲在树后的一名黑衣人上。
三箭连发,箭无虚发。
唯一不同的是,这最后一箭,他射.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终于将弓箭收起,吩咐身旁手下:“去看看,这又是谁派来的。”
“是。”
这人再回来时,是带着一块令牌回来的。
他将令牌呈给那位鸦青色大袖衫的男子,恭声道:“回督公,是江湖上的一个门派,不足为虑。”
穿着鸦青色大袖衫的男子轻轻点了点头,只看了那令牌一眼,便将其丢在一旁。
这便是曾经的西厂督公,汪直。
汪直不过二十八岁,却已经历过许多坎坷。
从年幼被俘押至京师,经过宫刑入了皇宫,之后又侍奉万贵妃,从昭德宫内使,升至西厂督公。
从西厂督公,又变为如今的南京奉御。
这一生起起落落,可终究是日暮途穷。
他什么都经历过,最终却一无所有。
陛下不信他,贵妃将他舍弃,他从一朝权臣,一夕之间沦为一颗弃子。
权,兵,他都没了。
他如今身边,只剩下这几个忠心耿耿的手下。
他们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人,谁也不会先抛下谁。
汪直不远处一个个子低低的少年长叹口气,颇是无奈地开口:“督公,这个月已经有五十多个杀手来刺杀过您了,您到底是在南京碍着谁的路了。
谁这么锲而不舍,到现在还在坚持,我都嫌烦了。”
另一个稍微强壮些的男子跟着叹了一口:“行了,小秋子,我每次得处理尸体都没说什么,你还嫌烦。”
小秋子闻言,立马屁颠屁颠跑到汪直身边,乐呵呵地开始挑拨离间:“督公您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鹿楼他竟然嫌为您办事烦,他怎么能这样?
他不是人,他没有良心。”
鹿楼见小秋子当着他的面还能这么阴损,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我是不是人我不知道,但你真不是个人!不对...我当然是个人了......”
“你自己都有这种怀疑,还好意思说什么。”
“你给我闭嘴!”
......
两个人一直吵着闹着,汪直在一旁只看着,也不说什么。
终于,一声长喝打破了他们的吵闹声:“好了,你们两个能不能把嘴给闭上,我都快烦死了!”
是苏庭的声音。
幼恩猜得没错,他苏庭,果然在这里。
这是苏庭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他刚到这里,便亲眼目睹了督公遭人刺杀的事情。
他也是这时候才知道,督公在南京,过得并不好。
汪直来南京时恨惨。
他那时候什么都没有,本就失了圣宠,本就是无权无势。
陛下对他的态度,意味着他再难东山再起。
此后没人愿意帮衬着他,他无论做什么,都是难上加难。
更何况他之前在朝中树敌极多,想杀他的人不计其数。
他如今一落难,免不了会有落井下石的人来找他麻烦,更免不了那些想杀他的人派人上门寻仇。
起初,汪直每天都没法安心入睡。
他每夜都要提心吊胆,不敢熟睡。
他怕他这一睡,便再也醒不来了。
他不想死。
于汪直而言,活着,真的很难。
但他一个人都挺过来了。
苏庭不知道那些日子他都是如何过得,他只觉得心中愧疚。
在督公最难的时候,他没能陪在督公身边。
他心中一直有愧,却难以弥补。
小秋子瞥了他一眼,有些不满地说道:“要你管!我们两个说话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都快烦死这个死太监了,自他来了南京之后,便寸步不离地跟在督公身边,他和鹿楼的许多活,都被这个死太监给抢了。
不过这倒不是最重要的,小秋子自以为自己的心眼还没这么小气。
他生气的,是这个死太监总是多管闲事。
时不时就骂他几句,说他说话声音难听,说他没有涵养,说他不知礼节,说他蠢笨无知,说他榆木脑袋。
他都快被这个死太监给气死了!
如今他和鹿楼说上几句话,斗了斗嘴,他竟然也要管。
小秋子越想越气,指着苏庭的鼻子骂道:“况且,你现在也没什么官衔,凭什么管我们的事?!”
第120章 再无东山再起时
苏庭现在恨不得把他的手指头给剁了。
他还没受过这种气。
从前在西厂,他也算是督公身边的红人。
西厂哪有人敢如此跟他说话?
可如今来到南京,他竟然沦落到被一个没见过的臭小子指着鼻子骂。
他好气,气得想揍人。
不止生气,他还委屈。
他好委屈。
明明从前他才是督公最信任的人,如今督公身边有了这两个臭小子,许多事情都不与他说了。
这次要不是他暗中调查,怕是如今还不知晓督公在南京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十日前,督公在南京附近所有的亲信,皆被锦衣卫暗中铲除。
而他亦是遭人弹劾,被人陷害说是贪污受贿。
苏庭听闻,陛下似是起了罢黜督公官职的心思。
他一时心急,想也没想便孤身来了南京。
苏庭明白,这一次,是陛下想彻底铲除督公。
是陛下想杀他。
否则,锦衣卫的人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
若是暗中行事,那就该是像刺杀幼恩那样,悄悄行事,万不该这般。
这一次,陛下是真得不再念及旧情。
他真的想杀汪直。
苏庭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他只是想在这种时候,待在南京,守在他身边。
可这一切,督公似乎就没想着告诉他。
汪直想一直瞒着苏庭和幼恩。
他不想让苏庭冲动,亦然不想让幼恩担心。
他以为,自己可以解决好这一切。
他以为,自己有这个能力,力挽狂澜,东山再起。
可他不能。
汪直不能。
他做不到的。
这一点,苏庭不知,汪直不知,幼恩却知。
幼恩太明白,汪直已无东山再起时。
她第一次知晓汪直的名字,是在史册上。
明史上有记载他的种种经历,她那时读这些时,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记住了他的结局。
却未记得具体是因为什么事情。
那时无聊到翻看史册的她,怎么可能会想到自己的以后,会和书上这个名字,发生这么多的交集。
她好后悔,自己没多研究研究他的生平,记下他这一生要遇到的所有危难。
她好后悔,好后悔自己当初就那样将关于他的一切翻了过去。
好后悔没多看上几眼关于他的故事。
要不然,她也能赶在督公遇难之前,帮一帮他。
要不然,她也能发挥自己的用处,帮一帮汪直。
只是可惜,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是赶赴南京,陪他一起面对即将发生的那一切。
反正这南京,她总是要去的。
总得让督公见一见苏砚。
苏砚也这样觉得,从军营走出来的这一路,他一直在问幼恩督公素日以来的喜好。
幼恩看得出他的紧张,便握住他的手,温声道:
“好了,没关系的,放轻松,督公人很好的。”
苏砚有些木讷地答:“我很轻松。”
幼恩没忍住笑了出来,再抬眸却见到蓁蓁瞪大眼睛盯着她握着苏砚的手发愣。
什么情况?她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幼恩和苏砚,这是......
幼恩没有瞒着蓁蓁的意思,大大方方地解释:“如你所料,我已是将一切和他坦白,也顺带向他...表明了心意。”
“啊......”
这种事情,原是真的发生了。
这是好事。
这确实是好事。
他们终是在一起了。
愣了一会儿之后,蓁蓁才反应过来,但她一时间还不知该说些什么。
现在是该恭喜,还是该询问过程?
她在心里想了一会儿,片刻后觉得这两种哪个都不合适。
似乎都不太好。
犹豫了一小会儿之后,她才用一种很官方的语气,郑重开口:“你们两个,倒也是不易,不过好在如今结果是好的。”
说完之后,她觉得自己说得好尴尬。
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回是不可能的了。
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
“你们一定要早生贵子,早日让我不再是家里面辈分最小的那一个。”
此言一出,马车内一片静寂。
针掉在地上的声音甚至都能听得清。
蓁蓁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尴尬,她挠了挠头,呵呵笑了两声,试图解释:“我绝对没有催你们成婚的意思,我只是想,想快点看你们生孩子。”
快点..看你们...生孩子。
她还要看?
那个过程,她还要看?
幼恩整个人都愣住了,脸颊红扑扑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蓁蓁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有些话,她不说,倒是好的。
不说什么事都没有。
可她一开口,倒是能让人瞬间尴尬。
此前没想过,今天才发现,原来蓁蓁还有这方面的天赋。
若是在现代,幼恩一定会推荐她去说单口相声。
一开口就能冷场的那一种。
苏砚亦是说不出一句话。
他此时像是被火烤了一样,连耳朵都是通红通红的。
他和幼恩一样,也觉得真的好尴尬。
蓁蓁怎么能说这么直白。
可说出这些话的人,却没觉得自己说得有什么问题。
她觉得自己方才解释得很好,简直完美。
“你们是嫌马车里太热了吗?怎么脸红成这样?要不然,我还是把窗打开吧。”
说着,蓁蓁便要打开窗,幼恩也没拦着,任由她将马车上的车窗推开。
窗被推开的那一刻,有阵阵冷风吹来。
冷风吹到她的脸上,她觉得自己好受了许多。
起码,脸没那么热了。
缓了一会儿之后,幼恩才慢慢开口说道:“这件事情,等我们去了南京之后再说吧。这么重要的事情,总得跟督公说一说。
那种时候,督公总是要在的。”
督公算是她的娘家人。
最重要的娘家人。
她要与苏砚成婚,总要有督公的见证。
然而蓁蓁却没想到这一点,她愣了愣问:“你们生孩子,也要跟督公说一说吗?在南京生孩子,跟在苏州,有什么不一样吗?
而且...你们生孩子,督公又不生,他为何一定要在?”
片刻后,幼恩脸上刚有迹象要散去的红晕,再次红了起来。
这一次,不止是脸红了,她现在跟苏砚一样,连耳朵都红通通的。
她在想,蓁蓁莫不是活这么大,都不知道生孩子时的情况?
不过也对,她没经历过,不知道也正常。
第121章 要说出口
幼恩解释:“我的意思是,我们总要见督公一面,并未说要让督公看着我们生孩子。”
她越想那副画面越觉得诡异,只想快些跳过这个话题。
苏砚瞧出她心中所想,与她对视一眼后便直接道:“似是要到卢氏烧鸭那里了,今天人不是很多,咱们去买两份烧鸭,路上吃吧。”
幼恩点头,应了句:“我陪你一起下去买。”
一闻到烧鸭的香气,蓁蓁立刻就忘记了方才说的那些话,此时只顾着吃苏砚买回来的烧鸭。
幼恩本也要开始吃肉,但她刚接过苏砚递来的鸭腿,便透过马车车窗,瞧见了从路旁经过的林羡鱼。
林羡鱼手上提着一些字画,行色匆匆,似是有什么急事。
她步履匆匆,再加上马车也在不断往前走。
很快,幼恩便再也瞧不见她的身影。
终究只是过路人,她与她,皆是彼此的路人。
如今如此,以后亦会是如此。
宣吾是在剿匪回军营后,才知晓幼恩等人离去一事。
他当即便要下令将幼恩等人追回,却被李照邻拦下。
李照邻道:“他们如今已是走了,此时再去追,怕是已经晚了。”
宣吾拧眉沉声道:“可我答应过苏庭,这一次无论如何,也得帮他看好幼恩。”
“将军,您这不是看好,是软禁。”
若是幼恩等人不愿意留在这军营中,他们却还要强行留住他们,这不是软禁是什么?
只是冠了一个为保护他们安危的理由罢了。
这一点,宣吾不懂,可她李照邻懂。
见宣吾不语,她又补充道:“幼恩他们既然已经做了决定离开这里,那我们就万不该强留。至于他们的安危,将军不必担忧。
想来,幼恩应是习过武的,若是遇到一些危险,她应是也能应付得过。”
宣吾依旧不语。
李照邻以为自己没解释清楚,便又要继续解释。
就在这时候,宣吾终于开口:“你说幼恩想要离开军营,我们应该给她自由,我听你的,我不再派人去寻她。
可是阿照,我想问一问你,你这十年以来,可曾动过离开军营的念头?”
若是如此,他也能给她自由。
“将军此言何意?可是末将做错了什么?”
李照邻略显慌乱,她怕他说这话,是想要她离开。
“你从未做错过什么。”宣吾道。
“那将军为何要说这样的话?末将险些以为,将军是要赶我走。”
“只是恍然间发觉,你也在这军营里,待了足足十年了。你把你这一生里最重要的那十年,给了军营......”
他还没说完,李照邻便忽然道:“也给了你。”
时间,经历,感情,都给了你。
我早已离不开你。
“阿照...”他向她走近,声音低低的:“如果你想,你随时都能离开。
你知道的,我会应允你的一切要求。”
一切,所有,只要是你提出来的,我都会应允。
只要你想,我一定满足。
“那我要你让我永远留在你身边,别赶我走,别让我走。
我不想走。”
不想离开军营,也不想离开你。
她能在这军营待上足足十年,也能待上更久的时间。
他在哪里,她便在哪里。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要能陪着他,她都愿意。
“我也不想让你走。”他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他们总是如此。
她往前进一分,他便也进一分。
她往后退,他也要往后退。
如此,二人耗了将近十年,也没一个人肯将心里话说出来。
有些话,是要说的,是要说给对方听的。
有些话,若是一味藏在心底,终日不宣之于口,那怕是此生都难以让对方知晓。
宣吾和李照邻,已经耗了十年之久。
他们两个谁也不愿意先说出口。
即使说到如今这种程度,宣吾也能及时把这一切拉回来。
“毕竟,如今这军营里,很难找出第二个像你这样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的副将了。”
听见这话,李照邻心里原本刚被激起的波澜骤然平静下来。
原是她误会了。
她笑了笑,语气却明显比方才恭敬了许多:“有将军此言,末将也就安心了。”
他与她,终究只是将军与下属的关系。
终是如此,她早该想到的。
她从始至终,都不该自欺欺人。
幼恩到南京之后,便直接去了督公曾给她说过的地方寻他。
督公曾对她说,这里住着很舒适,和从前在西厂住的差不了多少。
她那时候,是相信的。
她以为,这地方会和西厂一样好。
即使比不上西厂奢华,起码也得样样俱全。
谁知,这里的环境,竟这般萧条。
院子不大,也就比苏家大上那么一点点。
院内有一个老树,老树上却只剩枯枝。
零零星星的几间屋子,坐落在这萧条的小院子里。
看起来与奢华二字沾不上半毛钱关系,和舒适一词更是不怎么能匹配得上。
这种地方,幼恩只想给它六个字评价:穷苦,惨淡,冷清。
她初见这里时,宁愿相信是自己走错了地方,也不愿相信这段时间,督公就是住在这种地方。
这般零星破败的小宅院里。
“当真是这里么......”她望着苏砚问。
苏砚点头,“是这里,没错的。”
蓁蓁又敲了两下门,见无人应答,才道:“可是,这院子里似乎没人。”
是啊,这萧条破败的小院子里,似乎根本就没人。
或许,是苏砚看错了路,督公并非在这里。
她刚有这种念想,身后便有一男子声音响起:
“是谁来了?”
这声音如此熟悉...
是督公。
这是汪直的声音,他回来了。
幼恩连忙转头,与身后刚打猎回来的汪直对视。
“督公......”
果真是他。
他们已经好久好久没再见面了。
“幼恩?你怎会来?”汪直眉心紧皱,正欲再问些什么话,却见幼恩忽然跪下身,叩首道:
“幼恩,拜见督公。”
蓁蓁于她身旁,随她一同跪下身,一同叩首。
“起来。”汪直沉声开口。
他面色沉重,似是有话要说。
“苏幼恩,我说过,没我的命令,你万不可离开苏州。
你如今来此,又是为甚?”
第122章 栽了,栽在他身上了
苏庭亦是紧皱眉头,站在督公身后始终不敢言语。
幼恩知晓,督公这般,是生气了。
她抬眸,与督公对视。
“幼恩今日来此,所为督公。
也为自己。”
汪直沉声道:“我早已不再是西厂督公,唤我的名字便可。”
她答:“在我心里,您永远是西厂督公。”
汪直闻言,沉默片刻,随后才道:“站起来。”
幼恩这才肯起身。
见蓁蓁依旧是跪着,他垂眸道:“你也起来。”
蓁蓁缓缓站起身,退到了一旁。
汪直顺着她往后退的方向,目光落到了那边的苏砚身上。
他只望了苏砚一眼,见他的目光始终都在幼恩身上,心下便有了猜想。
终是铁树开花,幼恩这个傻孩子,终是也动了情。
这两日苏庭同他说起,幼恩和苏家一个少年之间,来往书信有些古怪。
那时候他还不以为然,觉得没有什么。
如今看来,苏庭口中所说的那位苏家少年,应就是眼前这位了。
这少年的眼睛,都快要焊在幼恩身上了。
他望向她的目光里,有情。
掩藏不住的那一种。
而幼恩在站起身的那一刻,亦然是第一时间往他的方向瞧了一眼。
这两个人眼神交织在一起的那一刻,他们脸上都不自觉浮现出一抹笑意。
她如此,他亦是如此。
许是连幼恩自己都没发觉到自己脸上那一抹笑意,可汪直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家幼恩,终是找到了自己一对视就会情不自禁感到开心的人。
汪直清了清嗓子,缓步往屋里走,在迈入门的那一刻,道了一句:
“进来。”
幼恩闻言立马走到苏砚身旁,要与他一同走进去。
就在这时,汪直忽然停下脚步,望向苏砚沉声道:“你不能进。”
苏砚愣了一下,霎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可是他方才做错了什么,惹到了汪直?
还是说他方才没来得及行礼,汪直不高兴了?
不一会儿的时间,苏砚脑海里便浮现出数十种可能性。
他甚至都想好该说些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歉意,试着挽回这一切了。
可就在他就要开口的时候,汪直再次道:“只有我的人才能进这院子,你不是,所以,你不能进。”
幼恩,蓁蓁,苏庭,小秋子,鹿楼,都是他的人。
唯有苏砚,是苏家人。
他如今,只能算得上一个苏家人,又怎能入得了他汪直的门?
苏砚闻言,心里免不了有些失落,但他还是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恭声道:“晚辈明白。”
说完,他望向幼恩低声道:“快进去吧,我在门口等着就好。”
幼恩眉心一皱,目光在汪直和苏砚之间徘徊。
“可是......”
可是,他在外面,若是遇到危险该怎么办......
这是督公的住处,按照他那性子,来南京之后必然也树了不少敌,想杀他的人,一直都不计其数。
他这地方,必然危险。
苏砚又不会武,若是遇到危险,定然难以招架。
她总不能,把他一人留在危险之地。
想到这里,她也一动不动的站在了原地,不肯往里走。
他不能进,那她便陪他一起。
她不能把她的苏砚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陪你。”
她没敢再看督公。
汪直不可轻闻地叹了一口气,他没想到,幼恩这般一个倔强的人,就这样栽在了这少年身上。
她这一次,是真的栽了,彻底栽了。
可苏砚却摇了摇头,态度坚决;“听督公的。”
汪直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
幼恩无奈,只好低声叮嘱:“若有危险,记得叫我。”
她一定会及时赶到,一定。
苏砚点了头,笑着应了句好。
几个人皆进入屋中后,汪直命小秋子和鹿楼在外面守着。
门被关上之后,幼恩便再次跪下,再度叩首。
“幼恩有错,督公若罚,那便罚吧。”
汪直坐在上座,垂眸望着她问:“错在哪里?”
幼恩低着头,很认真地答:
“错在擅自离开苏州,来到南京。
错在将身份告知他人,还带他一起来见督公。
错在方才竟起了违逆督公的心思,没能明白督公的苦心。”
“幼恩啊......”汪直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只从我身边离开几个月,便将我耗费五年时间教你的规矩,忘得一干二净。
你走时,我叮嘱过你,没我的命令,万不可离开苏州。可你来了,还带了外人一起过来。
我潜心寻人教你易容术,好不容易让你能成功易容成男子模样不被他人识破,你却轻易与人定了情,将一切乃至身份都告诉了他。
方才,竟然还要为了他,为了一个认识几个月的男人那般。”
他确实有那样一刻,觉察到一丝心寒。
但只有一刻,只有她要为他留在院外的那一刻。
“是我错了,督公想要如何责罚,我都愿意受着。可是...我不后悔。”
若重来一次,她还是会赶赴南京。
还是会带他一起,还是会将一起告知与他。
因为他是苏砚。
汪直有些无奈:“所以,你这个认错,又有何意义?”
幼恩道:“我知晓自己做错了,自然是要认错的。况且,我也不想,让督公因为此事而生气。”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自己做的是错的,但为了他,你甘愿这样错下去?”
“甘愿,也义无反顾。”
苏砚值得。
她就是愿意。
气氛骤然沉寂下去,众人皆是极其安静,不敢再开口。
可汪直却忽然笑了笑:“终是铁树开花,你这一生,怕是离不开他了。”
幼恩抬眸,对上他的眼睛。
“所以,督公是如何想的?”她问。
她想知道他的心思。
她想知道,在督公眼里,这一切是否是对的。
汪直笑道:“我是如何想的,对你而言影响大吗?”
即使他觉得不对,又能有什么影响?
他觉得不对,她就会收手,放弃苏砚?
不会的。
幼恩不是这样的人。
他太明白幼恩的心思了。
即使他说了什么,又能改变什么?
即使他觉得幼恩和苏砚不合适,幼恩也绝不会放手。
幼恩也不愿掩藏什么,她向汪直坦白:“对我影响不大,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
第123章 我会为你亲持婚事
汪直道:“我尊重你,只要你想,只要你愿意,那便是对的。”
他能教她习武,教她识文,教她懂人情世故,教她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可他却教不了她去爱一个人。
他教不了她如何是喜欢,教不了她如何去爱,教不了她如何是稳定,如何才能一直在一起。
这些事情,只能靠她一个人,慢慢去摸索。
他又道:“幼恩,我只是希望,你能认清楚自己的心,明白自己心中所想。”
只要她能清楚自己愿不愿意就好。
幼恩道:“我清楚自己的心,也明白自己,此生非他不可。”
此生一定会是他,也只会是他。
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督公不怪我就好。”
“你擅自离开苏州,来到南京,我很生气,但我不怪你。
我知晓你来此,是为寻我,是怕我在这里遇到了危险,所以才来了这里,所以我不怪你。
你将身世告知他人,我知你是因为真心相待,不愿瞒着他,故而如此。
我虽是担心你会被人欺骗,暴露自己的身份,但这人既然能让你非他不可,那我再多劝说亦是无用。
你心中已经认定了他,若是错的,那便只能继续错下去,你自己方才也说了,义无反顾。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故而我并不怪你。
还有,你违逆我的意思,要陪他一起在外面,我亦是不会怪你。
我不是怕你会对我失了忠心,你的秉性我自是了解,我是怕你陷得太深,以后会吃亏。”
他日复一日地教养,小心翼翼照顾,费尽心思地将她教成如今这样。
岂愿见她有朝一日会被一男子伤透了心。
他怕的,是她真的会为他义无反顾放弃一切,放弃自己的一切。
他怕的,是她义无反顾爱的那个人,根本就不值得她去爱。
汪直只是想让自己曾经耗费五年时间,悉心教养的那个孩子,能够受人珍视,被人珍爱。
“督公放心,他必然不会让我吃亏。”她笑着对他说。
她明白自己的心思,亦然信他。
正如汪直了解她的秉性一般,她也一样了解苏砚。
苏砚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汪直见她如此坚定,便将她唤到身旁,问道:“同我讲讲,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幼恩犹豫了一下道:“那可否先让他进这院子里?他也是自家人,我怕他在外面,会有危险。”
汪直笑了笑:“你以为,我方才为何让小秋子和鹿楼守在外面?他们两个的武功,可不比你差,你放心便是。”
他自然也不愿看苏砚在他门口出事,他瞧得出幼恩对他的珍视,故而也绝不会让苏砚出事。
汪直明白,他若是出了事,幼恩必然是最难受的那一个。
他不愿看幼恩难受,自然也不愿看苏砚出事。
于是便安排了小秋子和鹿楼守在外面,守着苏砚。
“那便好。”
幼恩松了一口气,这才坐到汪直身旁,同他讲述起一件又一件,关于他们两个人的事情。
从与他相遇,到表明心意。
从动心,到如今。
所有关于他的一切,她都有告知与汪直。
汪直听完后,沉默了半晌。
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有另一个人,会替他小心照顾着幼恩。
苏砚比他更细心,更认真。
从那些细微的事情中,汪直听得出苏砚对她的珍视。
这便足矣。
幼恩用他做过的一件又一件细小的事情,足以证明苏砚值得。
那些事情,她都记得。
她对他,是真的上了心,好在他亦是如此。
幼恩一直瞧着汪直的神情,等待着他开口。
良久,汪直才缓缓开口:“所以,你们打算何时完婚?”
闻言,幼恩愣住。
督公说这话,是认可了苏砚?
她心中一块巨石,恍然间落地。
终于,终于。
她终于将一切都讲给了督公听,她终于可以,再往前迈一步。
她大喜,紧紧捏着自己的衣角,对汪直道:“您说何时,那便何时。”
汪直却许久没应答她的话。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唤他:“督公?”
汪直终于回过神来,“我方才在想,婚宴是办在南京,还是苏州。到时要请多少人来,要为你准备多少嫁妆。”
从他汪直西厂走出的人,嫁人自然要盛重。
她苏幼恩,是宋家的人。
也是他汪直的人。
她要嫁人,他自然要给她最好的。
毕竟,他算是她的娘家人。
幼恩笑道:“我有想过这些,我想,一切从简就好。”
碍于身份,她怎能大张旗鼓。
为了活下去,她必要小心翼翼。
汪直却道:“你的婚事,我要亲自操办,更要办得盛重。我倒要看看,谁还敢从中作梗。”
“督公愿为了幼恩操心这些事情,乃是幼恩之幸。
那,现在可以让苏砚进来了吗?”
汪直摇头。
“不急,总得让他知道,要进我们家的门,没那么容易。”
院外,小秋子围着苏砚转个不停。
他一会儿盯着苏砚的衣裳看,一会儿盯着苏砚的头发看。
这会儿又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是苏家的人?和那个苏庭是一家的?”
苏砚缓缓点头。
小秋子又问:“可你跟那个苏庭一点都不像啊,那个苏庭讨厌死了,废话还多。可你看起来好安静哦...一直也不说话,感觉很是无趣。”
“他是我叔父,素日里话是多了些,但没有恶意的。若是叔父哪一点惹得公子不高兴了,我苏砚在此替叔父向公子赔罪,还望公子莫要介怀。”
说着,苏砚便向小秋子拱了拱手。
小秋子连忙摆手,“不不不不,你不必如此。你是你,他是他,我讨厌他,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一点,我还是能分得清的。
况且,就目前来看,你人还是很好的...你叫什么名字?和今天来的那人是什么关系?他们都是你什么人啊?你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啊?”
鹿楼都嫌小秋子吵,他对一个陌生人,竟然也好意思一下子问出来这么多问题。
鹿楼甚至都嫌弃他丢人。
于是乎,鹿楼默默捂住耳朵,不再听这边小秋子废话。
小秋子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还继续问着苏砚。
第124章 幼时承您之恩
“你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啊?你话好少哦......”
苏砚有些紧张,他连忙解释:“不是不愿回答,只是公子一下子问了太多问题,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
“你在紧张欸...”小秋子盯着苏砚的眼睛,继续问道:“和我说话也要紧张?”
“不,不是的......”苏砚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此时只希望幼恩能快些出现,拯救他于水火之中。
幼恩在屋内,时不时从窗口处探出头往外瞧。
可惜院子门紧紧关着,她视线所及之处无法触及他的身影。
她瞧不见他。
“想见他?”汪直问。
她诚实应答:“一刻不见,便只觉心慌。”
她想让他在她视线之内。
只有这样,她才心安。
“即是如此,那便让他进来吧。”汪直终于开口。
她转过头,眸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真的?那我出去唤他进来!”
说着,幼恩便要往外走。
汪直连忙唤住她:“等等。”
她停住脚步,回头问道:“督公还有何吩咐?”
他站起身,道:“你留在这里,我亲自去请。”
幼恩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发愣。
这便是她值得用一生去感谢的一个人。
他给过她太多太多。
恍然间,她想起自己离开西厂的那一日。
那日,她站在汪直身前,始终低着头,不敢抬头瞧他。
“幼年时,曾承了您的恩情,这才得以活至今日,这份恩情难以回报。
督公若日后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还请......”
她忽然顿了一下。
汪植抬眸,问:“还请什么?”
她低声答:“只愿督公日后并无用到我的地方,只愿督公,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只愿你这一生,能够顺顺利利的。
不遇坎坷,不遇危险。
“会的。”他点了点头。
之后,他又问道:“自此以后,你叫什么名字?”
他要她改个新名字。
“幼恩,苏幼恩。”
幼时承您之恩,故而唤作幼恩。
汪直缓步走出院子,打开门瞧见始终伫立在原地的苏砚。
苏砚站在那里,面对小秋子的不停询问有些慌张。
小秋子有太多太多问题,叫他难以一时全部回答。
汪直命小秋子退下,他这时才得以片刻清净。
但转即,他要面对的,是汪直。
面对汪直,苏砚很难不紧张。
“你便是苏砚?”汪直这是在明知故问。
苏砚点头。
“苏家次子,那个曾在顺天府珠算会上取得头名的孩子?”
苏砚又点头。
“幼恩的一切,你已是知晓?”
苏砚再点头。
汪直又问:“你不怕她会给你引来杀身之祸,为苏家带来灭顶之灾?”
苏砚终于没再点头。
他抬眸望着汪直,很认真地答:“我不愿死,也不愿看着苏家人死。我怕这些,但是我更怕失去她。
若有危险,我们一起面对,这世间这么大,总有我们容身之处,我们总能活下去。”
一起活下去。
“很好。”汪直笑了笑,“我不是一个会轻易相信别人的人,按理说,我没理由信你的话。
可是幼恩信你,那个傻孩子,满心都是你。故而,我也选择相信你。
我汪直,就赌这一次。”
赌他苏砚,会对她好。
赌他苏砚,会珍视她。
“苏砚,我且问你,若有一日陛下要杀她,锦衣卫要杀她,她已成为众矢之的,到那时,你会不会抛弃她?”
他摇头,“无论生死,我都会陪着她。”
“我再问你,若有一日朝廷要你入仕为官,要你为国效力,要你离开苏州,你可会离开?”
“苏砚此生,绝不入仕。”他语气坚定。
“哪怕她甘愿为你犯险,为你的仕途甘愿一同赶赴顺天府,你也不愿入仕?”
“我不能让她涉险,顺天府于她而言,便是危险。”
“你不入仕,拿什么养活她?养活这个家?她是宋家人,是宋玉自小捧在手心里的明珠,我不能看着她跟你一起去过苦日子。
苏砚,我该如何相信你能让她过上好日子?”
苏砚答:“我会写字,卖画,采茶,卖茶,做折扇,卖竹子。这世间许多赚钱的法子,只要我能做,我都会去做。”
为了她,他什么都愿意。
汪直又问:“这世间有千千万万好看女子,为何偏偏是幼恩?”
“可千万人,非是幼恩。”
万人非你。
“但愿你不只是说说而已,我汪直平生最恨人说谎话。今日你对我说的这一切,我都记下了,我今日信你这些话。
但你要记住,若你敢说一套做一套,若你敢对她不好。我汪直就算倾所有,也会为她讨个说法。”
“苏砚今日所言,有天地为证,督公为证。我知督公对幼恩好,也明白,不管我说什么,都不能让督公彻底放心。
我只希望,督公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自己可以。”
给我一个,和她在一起的机会。
汪直语气忽然平缓了许多,他道:“这个机会,不该是我给你,该是幼恩给你。”
说完,他又道:“进来吧。”
苏砚愣了愣,“我可以......”
汪直道:“你不是我汪直的人,但你是苏家人,你是她的人。她信你,我便信你。所以,进来吧,从此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苏砚终于进入屋中。
他与幼恩对视,那一刻身旁恍若无人。
幼恩默默走到他身边,拉着他一起坐下。
苏庭的目光落在他二人身上,他觉得自己心态炸了。
奈何督公在上,他也不敢说什么。
他总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
怎么幼恩来这一趟,她的身份和过往,苏砚便都知道了?
怎么他就没盯着他们一段时间,幼恩便非他不可,还义无反顾了?
这两个孩子,到底都背着他做了些什么?
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名义上的“儿子”和他的亲侄子竟然有一天发生了这种层面的关系,还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他不在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苏庭越想越难受,他决定,等会儿要找一个机会,找一个汪直不在的机会,好好审问一下这俩孩子。
他要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第125章 夺天下,覆皇权
汪直望着幼恩问:“现在就来说一说,你来南京想做什么?”
幼恩如实答:“见苏庭拿了出城令牌,便猜测他是要来南京。我以为,是督公出了什么事,他才要亲自过来这一趟。
故而没想太多,便直接过来了。”
汪直笑了笑:“若我真出了什么事,你来这一趟,又能改变些什么?”
倒不如安安生生待在苏州,待在安全的地方,也省得他担心这么多。
“我来了,虽然确实做不了什么。但起码,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她总不能任由他出事,却不管不顾。
汪直有些无奈:“你也看到了,我在南京,一切安好。”
“不好。”她摇了摇头。
“这院子不好,房子不好,喝的不好,吃的也不好。”
哪里都比不上西厂。
“毕竟我如今只是区区一个南京奉御,曾经又惹到了不少人,如今能吃喝无虞已是幸事,岂敢再要求其他?”
能活着,已是万幸。
汪直一直觉得,陛下没下决心杀他,已是给他留了情面。
他已是极其感激,岂敢再要求其他。
苏庭忽然开口:“督公真的不打算做些什么?”
“我能做些什么?”汪直喝了口茶,继续道:“好好活着就好,已是不求其他。”
苏庭拧眉,“可是别人不想让您好好活着。”
汪直又笑了笑:“想杀我的人太多了,没关系的。”
他想活着,那他就能活着。
苏庭又问:“若是陛下也想对您动手,督公又该如何?”
“陛下他...”汪直顿了顿,将手上白玉杯放下,继续道:“他总要看在往日情面上,留我一命。”
幼恩终于察觉到苏庭眉目间的担忧,她连忙问:“发生了何事?”
苏庭答:“督公遭人陷害,陛下大怒,这次怕是想要直接罢黜他的官职了。”
“都已经降到奉御了,还罢黜?!”幼恩攥紧拳头,忽然有些生气。
陛下他,还真是不念及从前。
从前督公为他办成了那么多的事,立下那么多功劳,他可是都忘记了?
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督公下手,倒真是狠心。
果真,帝王心总是最狠。
汪直沉默许久才开口:“这南京奉御,不当也罢。”
在来到南京的那一刻,他便已经料到自己会有这般下场。
帝王心太难猜,可他跟在明宪宗身边这么久,早已将他的心思看了个透彻。
陛下早已对他失望,早已不愿再用他。
这便是事实。
是他一直以来,都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也好。”幼恩紧握着的拳头缓缓松开,慢慢道:“如此也好,到时督公可以和我们一起回苏州,我们和从前一样,一起生活。”
汪直苦笑:“将那些想要杀我的人,一起带到苏州吗?”
她沉声道:“来一个,我杀一个。”
汪直没再看她的眼睛,垂眸沉声道:“好了,别说这些话了。今夜之后,你们便回苏州吧。”
“我才刚来!”幼恩站起身,望着汪直继续道:“督公何必这么急着赶我走?是你这里的粮食不够吃了还是没地方给我休息了?”
她明白,他让她走,是因为这里太危险。
汪直不愿她也涉身于危险之中。
他劝过很多次苏庭,劝苏庭快些离开,快些回苏州陪在幼恩身边。
可苏庭就是不愿回去。
他太倔强了。
幼恩和他一样倔。
汪直轻叹口气,“随你吧。”
他又摆了摆手,吩咐道:“小秋子,带她们先下去歇息。”
“得嘞!”
赶了这么久的路,幼恩已是累了,也便没说什么,随他一起去了。
苏庭却没走。
他为汪直将杯中茶续满,随后坐到他身旁,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汪直喝了一口茶,随后轻声道:“我方才,竟然想在南京为她操办婚事,我大概是疯了。”
南京是什么地方?
是一个连他都没法保证自己能够安全的地方。
他怎么敢把幼恩留在苏州,还要给她亲自操办婚事的啊?
他怎么能让她彻底成为众矢之的。
若是真在南京操办婚事,无疑是把她彻底带入了危险之中。
不止有她的危险,还有他的。
那些想杀他的人,一直都在暗中盯着他。
他们不会放过他,也不会放过幼恩。
汪直觉得自己真的疯了,他怎么敢有那么大胆的想法?
他怎么能?
苏庭道:“督公只是想给她最好的。”
只是,想把能给她的,都给她罢了。
他苦笑:“可是,如今的我,已不是从前的我。苏庭啊,原来我现在,真的自身难保。”
从未想过,他有朝一日也会落得如此境地。
从未想过,有些事他也会无能为力。
“督公,我们真的不再做些什么吗?”
苏庭始终认为,汪直能够东山再起。
他一直,都在等这一天。
汪直摇头,“你以为,我还能在做些什么?”
苏庭沉声道:“去找王越,调集兵马,夺回那一切。”
“我与王越手上的兵权,早已被陛下架空。我现在,还能调集哪里的兵?况且,王越与我相距甚远。陛下将他安排在那里,本意便是隔绝我们两个人。”
与王越再见,早已成为难事,更别提调集兵马了。
他现在,压根就无兵可调。
苏庭忽然压低声音,小心翼翼提醒汪直:“苏州有一队兵马,督公您可曾记得?”
“苏州...”汪直想了片刻,之后才道:“你是说,宣吾的兵。”
苏庭点头,“我来时,宣将军同我说过,督公若有想做之事,他定会带领宣家军随督公一起去做。
宣吾的心,也在督公这边。”
汪直,并非是没有可用之人。
可他却摇了摇头。
“宣将军身后,还有整个宣家。此事牵连甚多,我万不可拖整个宣家下水。”
他怎能,连累整个宣家?
“若是事成,便不叫连累。”苏庭声音又低了一分,“若是事成,那便是功成名就。”
督公,便能东山再起。
便能夺回那一切。
汪直沉声道:“天下,本就不是我汪直的。我汪直这一生,有幸辅佐过陛下,这是万贵妃看重,是她的恩情。
不念其恩,不记旧情,不守礼义,不尊天子,此非汪直。”
第126章 不曾逾矩
小秋子倒是个有眼力见的,很快看出了苏砚和幼恩的关系,特意为他们两个安排进了同一间屋子。
“咱们这边的情况你们也看见了,咱就这么几间屋子,生活本就拮据,所以今晚可能得委屈二位一下了,挤一挤,其实也没关系的。”
说完,他还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苏砚。
仿佛在对他说:兄弟,你看我多懂你。
苏砚现在心很慌,这种时候他似乎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一旁的鹿楼则是对小秋子这一波操作表示迷惑。
他想不通,小秋子搞这种事是要干嘛?
今日苏幼恩并未易容,是个人都能看出她是女子。
小秋子若要安排两人同屋,也该安排苏幼恩和秦蓁住在一间才对。
为何偏偏故意安排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住在一处?
难不成,是这男子和这女子有什么关系?
他险些就要将心中疑惑问出口,好在小秋子反应快,及时把他拉住了屋子。
临走前,小秋子还不忘向苏砚使了使眼色,意味深长地笑道:“要有什么需要的话...记得跟我们说哦。”
就这样,这屋内霎时间就只剩下幼恩和苏砚两个人。
南京的夜比苏州要冷上许多。
苏砚见幼恩也始终保持沉默,便没说话,默默走过去铺好床。
之后才道:“你睡这里,我今夜守着你。”
幼恩走到他身旁,望着他问:“所以,你到现在,还觉得我们应该克制,应该保持距离?”
她盯着他的眼睛,握住他的手,很认真地继续说道:“这么久以来,我都不曾逾矩。
可今日已见督公,一切皆已说明,你我之间,依旧不可逾矩?”
她的语气里并无半分恼怒,亦无半分怨恨。
她似乎并不是在怨苏砚。
她似乎,只是在一步一步,试探他。
苏砚垂眸与她对视,亦是很认真地回答:“只是想,先给你一个名分。
否则,怕对你不公。”
她眸中含笑,却问道:“感情之中,你我之间,哪有不公?”
感情二字,求的是你情我愿四个字。
她一直以为,这其中从来都没有任何不公。
苏砚没再说话,她又走近他一步,踮起脚尖,在他耳侧轻声道:“苏砚,我们现在,只差一纸婚书。”
以及,夫妻之实。
“是啊,只差一纸婚书。”
终究,是他自己太慢了些。
沉默许久后,他终于再次开口:
“幼恩,你想现在,还是想等回去后?”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表达不够清晰,连忙解释:“我指的是,你想现在成婚,还是等回去后再完婚。”
你想在苏州,还是南京?
你是如何想的,我便依你所想,马上去办。
“我们,大抵是没法在南京的。”说完,她缓缓松开了苏砚的手,独自一人坐在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她边喝茶,边继续道:“如今督公在南京的情势并不乐观,我了解他的心思,他若是没有把握控制好这一切,那必然不会让我涉险。
让我在南京举办婚事,无疑是兵行险招,一不留神,或许会跌入万丈深渊。”
到那时,她与汪直,皆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督公那般谨慎一个人,万万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苏砚坐到她身旁,望着她道:“可是我看得出,他也想送你出嫁。”
幼恩闻言只是苦笑,没有说话。
这世间之事,多的是无可奈何。
他想,可他不能。
她知他不能,他自然也知。
幼恩为苏砚斟了一杯茶,随后才缓缓开口:“我也想,可是督公有督公的难处。”
苏砚再次陷入沉默。
许久过后,他才终于开口:“那我们,不如就放肆这一回。”
幼恩闻言一愣,她下意识向后坐了坐,压低了声音问:“你指的是,今夜,还是婚事?”
今夜放肆...那岂不是要出事。
出那种事。
苏砚他...这是铁树开花?
不会吧不会吧,苏砚这棵树也能开花的?
不能吧......不能这么快吧。
苏砚彻底愣住,“啊?今夜...要做些什么吗?”
幼恩为何要问这种问题?
他方才所言,自然是婚事。
这是一生中仅有一次的大事,他不想让她留有任何遗憾。
他想给她所有她想要的。
以后的危险,留到以后担心就好。
他们总能想到法子去应对的。
总有法子,能让他们一起活下去。
幼恩脸颊有些红,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尴尬。
片刻后,为了缓解尴尬,她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所以,你是说我们在婚事上,放肆这一次,是吗?”
“只这一次。”他道。
这一生,只有这一次。
也只会有她这一个。
她垂眸,低声应答:“听你的。”
苏砚望着她,很认真地开口道:“成婚之后,你我便能名正言顺,此生再难分开。”
“我们以后,不再分开。”
这正是她心中所想,也是她心中所愿。
可这世事向来难料。
人要往东走,风便往西边吹。
哪里会有一帆风顺。
今夜并不太平。
子时三刻,夜已深。
幼恩却并未入眠。
她躺在榻上,望着坐在塌侧的苏砚发愣。
这一夜,他就打算这样坐着。
他说,既然南京不太平,既然督公这里不安全,那他就彻夜不眠,彻夜守在她身旁。
他叫她放心入睡,他说若有异样他必定会第一时间察觉。
可她怎么可能放心入睡?
他不会武,该是她守着他才对。
这屋内,不该入眠的人,本应是她。
苏砚如此,她压根就无心入眠。
她一直默默瞧着他,在夜色里用目光,描摹他的身影。
她将他的样子,早已记在心里。
“苏砚。”她忽然轻声唤他。
他侧过头,有些惊诧:“怎么还没睡?”
她望着他,声音很轻很轻:“抱抱我,可以吗?”
他握着她的那只手微微一颤,片刻后他终于反应过来。
她要抱抱。
怎么会不可以。
他缓缓松开她的手,微微俯身,将她揽入怀中。
夜色里,她闭着双眼,感受着他的温暖。
“苏砚。”
“怎么了?”
“只是忽然想唤一唤你。”
终是难以逾矩,终是难以迈出那一步。
第127章 长夜难眠
汪直今夜亦是难眠。
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着书册,一边在书中翻找关于如何办婚事的片段,一边询问小秋子和鹿楼:
“你们从前家里可有办过婚事?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鹿楼摇头,没有回答。
小秋子盘腿坐在蒲团上,一边嗑瓜子,一边道:“说起这婚事,要注意的地方可就多了。比如说......”
他还没胡扯完,便被鹿楼控制不住地打断:
“你说这么多作甚?说得好像你有经历过似的。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怎么不知道你那附近有过婚事?”
小秋子与他,皆是自小便被遗弃的孤儿。
他们一个住在城东破庙,一个住在城西破庙。
之前为了生存,去军营里混过一段时间,在那里学过十几年武功。
但奈何他们两个都是贪生怕死的,学了武功却不敢上战场,每次一有战事就装病,死活都不愿上战场。
有一次将军喝了酒,实在是受不了他们两个人了,当即大怒,把他们两个骂了一顿,还要罚他们自废武功。
说他们从他那里学了这武功却没用在正经事上,成日里就只知道吃喝玩乐,终究是难成大器。
他当即便要把他们武功给废了,那时恰逢汪直来南京任职,正巧碰上这一幕。
汪直心疼他们这一身功夫,不愿让他们就这样成为废人,一时不忍,便出手相救。
再然后,他们便跟着汪直了。
跟在汪直身边,比在军营里还要危险。
可他们却乐意跟着汪直。
这种日子,着实是比在军营里时自在。
汪直也待他们很好。
像家人那样。
小秋子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没经历过,又不能代表我没见过。”
鹿楼皱眉道:“胡扯,你就是没见过。”
别说家里办婚事了,就连见都没见过。
从小到大,方圆几里,就没婚事出现过。
后面又进了军营,更没可能见到有婚事发生了。
小秋子撇了撇嘴,“你非要拆穿我...咱们督公没见过,我跟他胡乱说说不行吗?”
汪直放下手上书册,望着他道:“我还在这。”
“督公不会怪我。”他乐呵呵向着汪直笑了笑,随后又问道:“对了督公,你对那个叫苏幼恩的,为什么会这么上心?”
汪直答:“她是故人之女,亦是我看着长大的一个孩子。”
于他而言,幼恩早已是亲人般的存在。
她若出嫁,他便是她的娘家人。
可他,怕是难以送她出嫁。
小秋子望着他问:“督公,若是有一天我娶亲了,你会不会也对我的婚事这么上心?”
汪直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鹿楼敲了两下小秋子的头,冷冷说了一句:
“就你这样,天天好吃懒做的,这辈子还想娶亲?做梦呢你,这辈子,哪有姑娘会愿意嫁给你?”
“你还好意思说我!咱俩比起来,你有比我好到哪里去?”
“我才不跟你这样的比......”
他话还没说完,耳朵便忽然动了一下。
深夜里,有一妩媚至极的笑声骤然响起。
听声音,应是个女子。
这笑声在这夜里,显得好瘆人。
“有人来了。”他神色瞬间肃重起来,立刻拔出长剑。
这个时间点来的,除了刺杀,他们想不出这人还能有什么其他目的。
小秋子亦是反应很快,第一时间护在汪直身前。
他有些不耐烦地喊了一句:“谁啊,装神弄鬼的。倒真是大晚上了也不消停,没见到我们现在正在谈婚论嫁吗?!”
也是服了,之前来刺杀的哪会有人会搞这么吓人。
不都是直接动手,失败就跑?
今天这是倒了什么霉,碰上一个这么诡异的?
就连鹿楼也忍不住道:“这笑声,也忒瘆人了。”
何必如此,要杀直接上不就行了?
搞这些,是想恶心谁呢?
那女子笑声终于停了。
院内。
月色下,一身着大红色广袖留仙裙的女子抬起纤细的手,缓缓摘下面纱。
玉指捻着被摘下的面纱,随即又忽然松开。
红色的面纱自屋顶坠落,她的指尖留在空中,与月光交融。
“话好多哦......”她轻轻开口。
她生得妩.媚,声音亦是.魅.人心.魂。
小秋子听到这声音,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谁啊......”
太他妈瘆人了!
大晚上的,不会是引来鬼了吧?
那女子又笑道:“想知道我是谁?怎么不出来亲眼看上一看呢?
看上一眼,不就知道,我是来取你们命的人了吗?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狂笑。
这笑声把幼恩都吓得立马坐起身,她往苏砚怀里缩了一缩。
苏砚温声安抚:“别怕,没事的。”
幼恩似是已为他温柔所沉沦,她用头蹭了蹭他的下巴,甚至想再在他怀里待上一会儿。
分明现在,她该站起身,拿起长剑出去看一看,这装神弄鬼的,到底是谁。
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温柔让她难以克制。
但她还是在他怀里低声问:“要出去看看吗?”
苏砚皱起眉头,“可我怕你会被吓到。”
外面这人,实在是有些可怕。
刚说完,那红衣女子便又继续开口:“这小院子里可真够热闹的,就是没一个人敢出来和姐姐我打上一架,真是无趣,实在无趣。
汪直啊,你这里的人,都这么怂的吗?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至于这么躲着我吗?”
汪直听她这声音,只觉得耳朵疼。
他皱眉,沉声道:“你是我这辈子见过话最多的刺客。”
“这是夸奖吗?”那女子又继续哈哈大笑,“你汪直,也有夸人的那一天?”
鹿楼忍不住喝道:“少废话,要动手,就快些动手,别浪费时间!”
“好凶哦.....”那女子笑声又停了下来,“怎么能这么凶,我又不是什么坏人?我只是,要来杀个人......”
隔着屋顶幼恩都能想象得到屋顶上这女子时而疯癫,时而扭扭捏捏的模样了。
她终于忍受不住,拿起长剑就要往外走。
苏砚却拉住了她。
“先别出去。”他摇头。
现在出去并非最好时机,也并非明智之举。
这女子一直在引人出去,怕是有什么目的。
第128章 又是万通
此时汪直等人都还在屋内,并未有任何动静,这便证明,此时并非是最好的出去时机。
况且,外面那女子,很明显是他们的敌人。
是来杀汪直的人。
对待敌人,岂能顺着她的意思走?
她若是在外面布下陷阱怎么办?
此时出去,岂不是如了她的意?
汪直也这样想。
他不疾不缓地站起身,默默喝了一杯茶,随后沉声道:“要杀我的人多了,活着从这院子里走出去的可不多。
不知阁下今日来,可留好了待会儿为你收尸的人?”
那女子轻嗤一声,笑道:“口气倒是狂妄,你就这么确定,你能杀得了我?汪直啊汪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那点小心思,你说这话,不就是想试探我今夜是否有帮手吗?”
“知道还问?”
说完,汪直又道:“你猜的没错,我就是想问你今夜是否有帮手。所以,你到底有,还是没有?”
“我能告诉你?”那女子轻蔑一笑,又道:“你这人怎么跟传言中不一样?怎么畏手畏脚的,我一个弱女子,你也怕?”
汪直应道:“我怕的不是你,我怕的,是今日来这里的,不止你一个人。”
这女子语气实在是太过于狂妄,话里话外都是想把他引到院子里去,这实在是太奇怪了些。
他总觉得,是这院中已经被她设了埋伏。
那女子忽然冷笑道:“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不管今日我带了多少人过来,你汪直,都得死。
就算是我孤身一人,也能取你狗命。”
幼恩闻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她一手拽着苏砚,一手握紧长剑,箭步如飞冲出了屋子。
管她是人是鬼,她今天就要会上一会。
她倒要看看,谁敢在她眼皮子底下,伤他汪直一根汗毛。
苏砚知自己拦不住她,便也不再阻拦。
这样做并不稳妥,更不安全。
可幼恩想这样做。
他不能一直拦着她。
也不想。
不管是人是鬼,就让他陪她一起面对。
幼恩自然也知晓这并不稳妥,可她怕这样在屋里耗着,会给敌人更多时间去准备。
这一架,她们迟早得打。
与其在屋内反复试探,一直担心。
还不如早些交手,她也能早些摸清楚这人武功到底如何,外面究竟有多少人。
她才不要一直这样耗着。
汪直听到外面响起推门声,心下一慌,手上还未喝完茶的白玉杯骤然摔落在地上。
他来不及思考,当即便又拿起刚放下的长剑,带着鹿楼与小秋子二人一齐冲出了屋子。
幼恩不能有事。
绝对不能。
幼恩没想到汪直也会在这时候出来,她有些意外地开口:“督公......”
为何也要同她一起犯险......
汪直走到她身旁,皱眉沉声道:“你不该冲动。”
他早就教过她的。
幼恩摇头,“一直耗着,对我们没多少好处。”
苏庭和蓁蓁这时也起身跑了出来,幼恩见状,连忙将苏砚送到苏庭身边。
她低声道:“护好他,万不可让他有事。”
苏庭笑道:“我苏庭办事,还未出过岔子。”
她大可将苏砚放心交给他。
还有蓁蓁。
他万万不会让他们出事。
那女子见状一愣,“都出来了?这么大点院子,至于藏这么多人吗?汪直啊汪直,你好歹曾经也算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至于住得这么穷酸吗?
来杀你,我都嫌掉我岑岚的价。”
岑岚,也是南京这一带江湖上较有名的一大杀手。
她是从鸣凤阁走出的人。
那里,算是这天底下唯一一个只有女子的门派。
也是这江湖上,下手最狠,手段最为残忍的一个门派。
而岑岚,则是第一个入鸣凤阁的人。
她的名声,在南京极为响亮。
因为她杀过太多太多人了。
汪直自然听过她的名字。
这是汪直第一次遇上鸣凤阁的人。
从前那些刺客多数都是出自江湖上某些小门小派,不值得他重视。
可鸣凤阁不同。
那里的人,下手极狠。
虽都是女子,但武功个个不低。
想来,应是与两年前的幼恩不相上下。
幼恩听见这名字之后,默默朝汪直身边走近几步。
她低声问:“如何?”
她要问武功如何,手段如何,她能否打得过。
汪直没有回答,不点头,也不摇头。
幼恩的武功在同辈人中自然不低,若是只有岑岚一人,她或许还能顺利解决这一切。
可鸣凤阁出手,从未有过单独行动的时候。
今日来的,绝非只有岑岚一人。
故而他没法回答。
但沉默,已是他给幼恩最好的回应。
幼恩明白其意,默默深吸一口气,打起了精神。
这人,看来并不好对付。
汪直抬眸望着屋顶上,那正悠哉悠哉数着底下有多少人的女子,沉声问道:“竟是不知,我汪直,何时惹了鸣凤阁的人。”
又或者说,到底是谁,竟舍得花这么多银子,请来鸣凤阁岑岚来杀他。
“我们鸣凤阁办事,从未失过手。所以,就算是现在告诉你也无妨。
也能让你死个明白。”说完,她脚尖轻点,缓缓自屋顶而下,身姿始终轻盈而又妩媚,宛若一只大红色蝴蝶振翅自屋顶飞下一般。
岑岚道:“要杀你的,正是北镇抚司的人。
北镇抚司,万通。”
原是万通。
又是万通。
幼恩拧眉,目光落到汪直身上。
督公和万通的恩怨,已经持续了许多许多年。
万通到现在,还不肯放过督公。
西厂遭到罢黜,督公被贬至南京,可他万通竟还不满意?
他到底,有多想让督公死?
身在顺天府,竟还要在南京花费这种心思。
他万通,倒是整日闲不住。
先是派厉鹿等人去苏州查探她的下落,后又请来鸣凤阁的人对督公下手。
他这一生,是不是真要与汪直斗个不停?
他这一生,莫不是都要耗在督公身上?
他倒是执着。
汪直苦笑:“想来,也没人会这么想让我死了。”
万通,不仅想让她死,还想让他不得好死。
“原本觉得,杀你汪直,会是一件难事,可如今看来,也没这么难。”
说着,岑岚将汪直身边人又打量了一遍。
第129章 一个女子
她目光落到幼恩身上时,略微停顿了片刻。
“一个女子。”
幼恩直视着她的眸,轻声道:“你也是女子。”
“汪直,你身边是真没人了?怎么现在都需要女子持剑保护你了?
曾经的西厂督公,宫廷之中最得圣宠的那一个,如今竟能落魄成这副田地?身边就这点人也就算了,连女子都要上来充数。
汪直,你丢不丢人?”
汪直没有回答,他看了幼恩一眼,示意她莫要动怒。
幼恩自然不会因此恼怒,她只是有些不解。
同为女子,岑岚为何要说出这般话?
冷风拂过她发梢,她望着岑岚沉声道:
“这世间,能执剑之人,不止你岑岚一人。”
她苏幼恩,亦然可以。
岑岚道:“可我不屑于跟你打,若是想死,自己找个凉快地,了结这条命算了,别劳我动这个手。”
幼恩却始终不往后退,“可你要杀的,是汪直,是我要护的人。”
是她此生,当以命相护的督公汪直。
岑岚要杀汪直,她岂能不管。
“倒是忠诚。”岑岚眸中闪过一抹冷漠,继续道:“可是,你还没资格和我打。
一个女子,当在家中相夫教子,织布做衣,万不该拿着长剑,站在这里和我对峙。
更不该,这般不顾一切地去护着一个太监,他汪直,只是一个太监。”
幼恩不懂岑岚为何非要跟她废上这么多话,但她清楚,岑岚是她的敌人。
“同为女子,为何你便能执长剑,而我便不能?同为女子,你怎么就没在家中相夫教子,织布做衣?
同为女子,你又为何要执长剑,在此与我对峙?
岑岚,你在说这一切的时候,可曾想过你自己也是一个女子?”
一语落罢,周遭忽然安静了下来。
岑岚沉默地望着她,始终不语。
许久过后,她才道:“我不杀女子。”
她岑岚,杀过无数人,却从不杀女子。
说完后,她又补充道:“若你要同我动手,那便出手吧。可我,不会杀你。”
她这一生,绝不会对女子动手。
幼恩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也不愿跟她废话太多。
她觉得岑岚这个人,实在是奇怪得狠。
要杀人,那便快些动手。
早些解决这一切不好吗?
偏偏要在这里一直废话,说了这么长时间,就没一句话是有用的。
仿佛就像是在故意耗时间一样。
小秋子站得都要累了,这女人甚是奇怪,下来之后就把目光锁定在了幼恩身上,就好像他和鹿楼斗不存在一样。
什么叫做督公身边没人了?
他和鹿楼两个活生生的站在这,不是人?
他正想要吐槽几句,恍然间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好似有许多虫子在爬一样。
幼恩亦然听到了这种声音,她连忙往岑岚身旁看。
之间她忽然拂袖,似是自袖中甩出了什么。
再然后,便有一阵如豌豆大的虫子从屋顶上爬了下来。
那些虫子数量极多,她已数不清楚。
密密麻麻的虫子渐渐朝他们爬来。
岑岚忽然笑道:“我岑岚可以不动手杀你,可这些,就不一定了。”
她岑岚,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不该放过的人。
江允南今日心情大好。
就在今早,他将自己与季云初签下的那份契书公之于众,并带着苏庭和方鹤斋一起,将季云初告上了公堂。
证据确凿,结果自然是好的。
季云初被罚二百两银子,还要给苏家一百两的补偿金。
不仅如此,云初茶楼这一个月,都没法再开了。
季云初被气得半死,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江允南将这一军。
先前签下契书的时候不是说得好好的,不是说等他江家以后有生意了,还要找他季云初来做?
怎么这一转眼的功夫,他和江允南的下次见面,便是在公堂之上了?
怎么这一转眼的功夫,他这茶楼便这样没了?
虽说这茶楼一个月后还能开,可是于百姓心中,他季云初已成了一个道德败坏的小人。
没人再会愿意去他那茶楼品茶。
他们苏家铺子,总算是成了最后赢家。
江允南悠哉悠哉地看着今日账册,心中的喜悦已然溢于言表。
他笑着对苏漾道:“咱们这一次,算是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他季云初现在怕是要被气死了。”
终究是恶有恶报,季云初当初选择做那一切的时候,就该想到自己会有今天。
苏漾望着方才季家送来的这一百两发愣,良久后终于开口:“要不然,我们还是还回去吧。”
“还回去?还什么?”方鹤斋有些疑惑。
他答:“这一百两。”
这银子,非他卖茶叶所得,亦非为人作画写字所得。
这银子,始终都是季云初的。
他苏漾,不想要这一百两。
江允南大惊:“苏漾你是不是疯了?这是他季云初应得的报应,这一百两我都嫌少。
你是不知,因为他背地里搞这些事,咱们这铺子少赚了多少银子。”
苏家铺子因为季云初损失的,何止一百两。
若是能早日正常开业,他苏漾赚的,怕是得有五个一百两了。
“可这钱,我拿着终究是良心难安。”
苏漾一直如此。
江允南见状,默默从他手里接过那一百两。
“即是如此,何必担心这么多?你把这银子给我不就行了?我拿着心安,我替你收着。”
“也好。”苏漾点头。
江允南帮他们苏家度过这次难关,他苏漾,本该感谢他。
想了想,苏漾又道:“对了,今日卖茶叶卖出去的这些银子,若是允南你不嫌弃,也都收着吧。”
江允南并不缺钱。
他活了两辈子,鲜少有缺钱的时候。
就算是上辈子在现代时家道中落,可他家底到底还是丰厚的,也不至于缺钱到什么地步。
这辈子更不用说了。
这辈子江家不仅家底丰厚,还有宣家做靠山。
钱与势,他们江家都有。
但这并不代表江允南并不爱财。
他乐道:“那敢情好,你要是愿意给我我就收,这银子终究是不嫌多的。”
他了解苏漾是什么样的人。
他收了,苏漾便能心安。
他又何乐而不为?
第130章 汪直是谁?
南京。
“是隐帜虫。”苏庭沉声道。
幼恩闻言面色大变,连忙将长剑收入剑柄,侧眸对苏砚道:“去拿火。”
苏砚点头,退进身后屋内,快速从屋中拿出一盏烛灯,随后又随手拿起榻上被褥,连忙跑回了幼恩身旁。
他要将烛灯递给幼恩,却被幼恩拒绝。
“护好你自己。”她道。
隐帜虫怕火,只要他身旁有火源,那些虫子就不敢靠近他。
苏砚也认得这虫。
这是一种类似于行军蚁的毒虫,此虫个性凶残,再加上其唾液有毒,能够轻易麻痹人类。
与行军蚁不同的是,隐帜虫往往会等人彻底没了知觉之后,再开始吞咽啃食。
于它们而言,人类只是猎物。
只是用来饱腹的食物。
汪直万万没想到,鸣凤阁这一次用来对付他的,竟然是隐帜虫。
早些时候便听说鸣凤阁岑岚善使毒物,能够驱使毒虫,以毒虫来杀人。
却没想到,这虫子竟用到了他身上。
他汪直,此生就算是死,也不该这样死。
他万不该死于毒虫啃咬。
这副死状,太过不堪。
他沉声问:“要杀,便堂堂正正地动手,使这些阴狠的手段作甚?”
“你当我傻?”岑岚笑了笑,“堂堂正正地和你打,我能打得过?不使些手段,我怎么可能轻易一个人就把你杀了。”
她这一次,是一个人来的。
隐帜虫实在太过凶残,所至之处从无活口。
恐殃及同门,她若要用此虫杀人,便只能单独行动。
而岑岚,自小便百毒不侵。
隐帜虫的毒,对她无用。
她似乎天生就该干这一行。
这一次,她要杀的人,可是汪直。
一个曾得圣恩,在顺天府红极一时,能够一手遮天,权倾朝野。
甚至在有些地方,已出现了只知汪直不知皇帝的情况。
一介宦官,能走到如此地步,足以证明他汪直有多大的本事。
她万万不能轻视这种人。
他汪直,值得她费心思去动手。
来这里之前,岑岚便打听过汪直这院内情况。
除他之外,还有两个从军营走出的人,以及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
她不确定这些人的武功如何,故而也不敢轻视。
这一次,她使出了自己从未失手过的手段——隐帜虫。
多少年了,从未有人能从隐帜虫的队伍中活下来。
她相信,他汪直这一次,在劫难逃。
汪直看着隐帜虫离这边越来越近,连忙挥起长剑,砍断身旁梨花树的几根树枝,之后又从苏砚抱着的被褥上,扯下了几块布。
他用极快的速度捆了根火把,又用苏砚手上的烛灯将其引燃,用此逼退了就要爬上身的隐帜虫。
小秋子见状,也学着他方才的动作,捆了两个火把,另一个给了鹿楼。
好在这毒虫也有怕的东西,要不然,那便真的是彻底完了。
他们这一身武功,能够杀人,能够护身,却不能去杀这些小虫子。
只是,这些火也只能暂时吓退这些虫子。
火把终究会熄灭。
他们终究会沦亡。
鹿楼在拿到火把的那一刻,便意识到了这问题,他望着汪直低声开口:“督公先走。”
现在从后门走,离开这地方还来得及。
还能保命。
汪直没有回答,他将幼恩护在身后,望了一眼岑岚,沉声道:“你就打算,一直这样跟我耗着?”
岑岚笑道:“除非你用一把火,把这院子给烧了,我们,同归于尽。
否则,我绝不离开。”
汪直又问:“为了杀我,至于搭上自己这条命?”
她手腕一转,面上依旧带着妩媚至极的笑容。
“不至于,所以,你今天必须死。”
一语落罢,只见数十根银针忽地自她指尖飞出。
汪直连忙拽过幼恩,侧身躲过这一击。
幼恩在站定之后,第一时间望向了苏砚。
好在方才苏庭在他身边,护住了他。
这一击,无人受伤。
岑岚面上笑容略有收敛,她沉声道:“倒是有些本事。”
确实不好对付。
以她的武功,对付这群人,确实是有些难度。
幼恩悄悄拉了拉汪直的衣袖,低声对他道:“先走。”
只要他安全离开就好。
“一起走。”
说罢,汪直给小秋子和鹿楼使了个眼神,随即便立马拉着幼恩往后院走。
随之一起离开的,还有苏砚苏庭蓁蓁三人。
岑岚见状大怒:“怎么,这就跑了?汪直,你要不要脸?!”
汪直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以极快的速度带着幼恩等人离开了院子。
他不跑,难不成还要等火把燃尽,隐帜虫将他咬死?
他还没那么傻。
院内,鹿楼一手持火把,一手持长剑,一边用火把逼退隐帜虫,一边用长剑防范着岑岚。
岑岚也不愿跟他们耗时间,她亦是拔出长剑,想也没想便朝着鹿楼和小秋子攻了过去。
但她的目标,不在人。
而是火把。
她武功虽是不高,但好在动作极快,极其利落地砍断了鹿楼手上火把。
火把坠落在一旁,鹿楼身旁少了逼退隐帜虫的东西,那群虫子很快便又朝他席卷而来。
就在这时,小秋子拿着火把将鹿楼护在身后。
“拿着火,替我赶走这些虫子,我去杀她。”
他将火把直接塞到了鹿楼手里,随后拿着长剑便要往岑岚身上刺去。
岑岚与他实力相差许多,只过了几招便已落下风。
很快,小秋子便在她身上留下几处伤痕。
可就在他马上就能一剑了结了岑岚的时候,岑岚忽然朝他又近了一步,忽地往他身上洒了一拨白色粉末。
小秋子压根就没想到她会有此等举动,他连躲都没来得及躲,便将这毒粉吸入。
岑岚拖着带伤的身子后退了两步,从嘴角挤出一抹笑容道:“你完了。”
这是她从隐帜虫身上提取出的剧毒粉末,只吸入少许便能让人浑身麻痹。
方才小秋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吸入了许多许多。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他必然要丧命于此。
小秋子亦是意识到危险,他在自己失去知觉之前,连忙望向鹿楼道:“先走。”
鹿楼虽是自小与他一起长大,但武功却大不如他。
第131章 听话
方才他已然与岑岚交过手,他瞧得出,岑岚的武功在鹿楼之上。
若是他倒下了,鹿楼必然敌不过岑岚。
即使岑岚已身负重伤,可她那样的人,杀个人都不会使光明正大的手段。
若是堂堂正正交手,鹿楼或许有希望能赢。
可她断然不会堂堂正正与他交手。
她身上必然还藏有其他毒。
小秋子怕的,是岑岚对他也使毒。
若是如此,那便完了。
鹿楼却好似没听到他这话,他用胳膊夹住手中长剑,用手扶住了小秋子。
“挺住,别死。”
他现在,只希望小秋子能活下去。
能好好地活下去。
“敢拦我路的人,都得死。”
说罢,岑岚忽然从鹿楼胳膊中夺过长剑,就要往他身上刺去时,小秋子忽然护在了鹿楼身前。
那一剑,最终刺在了小秋子身上。
小秋子低声喃喃:“原是已经没了知觉,我都感觉不到疼。”
他终于倒下。
而鹿楼,这一次也没能扶住他。
只因那方伤了小秋子的长剑,下一刻,便刺在了鹿楼身上。
岑岚也不跟他们废话,火速跑出院子,去追汪直。
鹿楼与小秋子,终是成了隐帜虫的饱腹之物。
汪直等人并未跑远,他料定岑岚不敢将隐帜虫引至人多的地方,故而直接就近选了家客栈暂住。
只要没有那些虫子,单凭岑岚一人,还不足为惧。
他们此时,应是已到了安全之处。
可汪直却始终眉心紧锁。
幼恩瞧出了他的担心,对他道:“要不,我回去看看。”
汪直这是在担心还在院内待着的鹿楼和小秋子。
他们两个,虽然与他相处时间不长,但到底也是他身边人。
也是他,值得相信的人。
也是他汪直,在南京身边唯一的人。
汪直不希望他们两个会出事。
“你不能去。”
可他更不希望幼恩出事。
苏庭在一旁劝道:“那小子瞧着机灵,定然不会出事,督公放心便是。”
“只是有些担心罢了。”汪直轻叹口气,随后道:“你们先回去歇息,今夜已是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总不能再折腾了。”
幼恩盯着他道:“叫我们去歇息,然后你自己再回去吗?”
汪直有些疲惫,他不愿解释,只是沉声道:“幼恩,听话。”
幼恩却始终望着他。
“督公既然是有想回去的心思,方才又为何带我们一起离开?
还是说,你只是想把我送到安全的地方,随后再自己以身犯险?”
汪直确实这样想。
但他从来不去解释,也不去反驳。
他只是忽然望向苏砚,对他道:“今晚,你若看不住她,让她出了事。
以后,你也别想过我这一关。”
苏砚没说话,只是默默看了幼恩一眼。
“带她回去。”汪直又道。
苏砚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拉住幼恩的手,低声道:“我们先走,督公该歇息了。”
他的动作温柔,让幼恩不自觉想要顺从。
她就这样随他一同出了这屋子。
紧接着,苏庭和蓁蓁也回了自己的屋子。
走出屋子之后,苏砚便拉着幼恩下了楼。
“我陪你一起去。”他没问其他,只是道。
幼恩知晓汪直今夜必然放心不下小秋子和鹿楼,她知晓他必然会回去。
她不想让汪直一人面对这一切,故而也一定要回。
可苏砚,又岂愿让她一人?
他要陪她一起。
无论发生何事,无论即将面对什么,他都要和她一起。
只要能够陪在她身边就好。
一直能够陪在她身边就好。
不管要面对什么,都没关系。
可那院内,已是血肉模糊。
隐帜虫已然消失,可这两具死尸却异常骇人。
幼恩当即被吓了一跳,她下意识握紧苏砚的手,眉心紧紧皱起。
这二人...似是鹿楼和小秋子。
只这一会儿,只那一会儿......
方才还活生生的两个人,此时便已能见白骨。
怎会这么快......
怎么会这样……
就在这时,汪直也出现在了门口。
瞧见这一幕时,他愣了很久。
他们真的出了事。
小秋子和鹿楼,真的出了事。
他们死了。
他紧握着的双拳微微颤抖,竭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
“我不该走的。”
若是再待上一会儿,再待上一会儿。
或是早些回来...或许他们就不会死。
或许,他就能救下他们。
幼恩没有说话,她反握住苏砚的手,拉着他出了院子。
就留督公一个人,向他们最后告别。
汪直垂下眼眸,沉默了许久许久。
良久后,他终于开口,嗓音还有些沙哑。
“原是如此。
跟着我的人,终究没有什么好下场。”
早知今日,他当初就不该多嘴救下他们两个人。
即使武功被废又如何,起码人还活着。
活着,便还有希望。
“可如今,一切都来不及了。”
再后悔,也无用。
汪直驻足于门前愣了许久,直到太阳初升,一束光撕破黑暗,照亮整片天地。
他才回过神来。
总是要为他们收尸的。
他在门口站了一夜,幼恩在院外陪着他待了一夜。
苏砚亦是如此。
这一夜,他们都未曾合眼。
好在这一夜没再有刺客来。
汪直也是在回过神来后,才发觉他们两个人竟然一直都在。
他以为他们已经走了。
可他们没。
他转过身,望着幼恩道:“咱们去寻个好地方,让他们入土为安。”
幼恩点了点头,便和苏砚一起随汪直而去。
从入土,再到立碑,全都是汪直亲力亲为。
从日出再到日暮,他忙的,一直都是这一件事情。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才忙完了这一切。
幼恩和苏砚本想帮他一起,可他不让。
他想亲自,为他们两个人做些什么。
最后再做些什么。
“只愿来生,你们能够一生顺遂。
还有,莫要再遇到我了。”
他护不住他们。
这一生不能,下一世,怕是也不能。
他根本就护不住自己想护的人。
他谁都护不住。
幼恩站在一旁,望着这副场景,想说些什么却不敢说。
督公总是如此,若是出了事,他总会觉得,这都是他自己的责任。
可这本不该怪他。
他汪直,从没做错过什么。
第132章 在他身旁
这一夜,幼恩依旧是难以入眠。
她一遍又一遍地为自己杯中续满茶,边喝茶边叹气。
苏砚坐在她身边,始终默默陪着她。
他知道她心里不好受。
但他不知该如何劝她。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她身旁,默默陪着她。
良久,幼恩终于放下茶盏,开口道:“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活着,已是幸事。”
苏砚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温声劝道:“别想太多,我们会好好的。”
所有难关终将会度过,危机也是。
总能熬过去的,总能好好活下去的。
他总是这样想。
幼恩用手托着下巴,望着他道:“我还是有些担心督公的情绪。”
汪直一整天都没多说一句话,他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回来歇息后,亦是没对他们说什么。
幼恩明白,这一次的事他心里必然不会好受。
她虽是知晓督公不会做什么傻事,但还是难免为他担心。
苏砚劝道:“他毕竟曾为西厂督公,曾经所经历的生离死别必然不会少。要不然,也不能一步一步走到那个位置上。
所以幼恩,你莫要太过担心。”
汪直他,定然能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我也希望如此。”
苏砚说得没错,督公所见过的生离死别,确实不少。
这是每个上位者,都要经历的事情。
可汪直并不冷血。
他虽是看惯了生离死别,却始终不能将人的生死看淡。
于他而言,每个人都应该好好活着。
小秋子该活下去,鹿楼也该。
若非是为了护着他,他们万不会出事。
汪直今夜亦是无眠。
他伫足于窗前,望着窗外月夜发愣。
多快啊,多快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这世间总是如此。
这两日苏砚和幼恩都没怎么合眼,以至于这日白天,他们两人一直都在打哈欠,整个人的状态都是无精打采的,走路也是摇摇晃晃的。
苏庭见状,神情忽然变得异常复杂。
他纠结了许久,一直在想要不要把心里那话说出口。
那种话,说出来似乎有些尴尬。
但不说,好像也不太好。
犹豫了许久之后,苏庭终于把苏砚悄悄拉到一旁,望着他低声开口:“我能理解你们年轻,情到深处,难以控制自己。
但是你们这两天是不是有些过度纵.遇.了?年轻人,还是该稍微节制些的。”
“你说什么?”苏砚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苏庭似是有些难为情,他拉了拉苏砚的衣袖,小声开口道:“就是那种事...你们这两天是不是太频繁了些?要不然,怎么会困成这样,还有幼恩那腿,都快走不稳路了。
叔父虽然这方面经验少,但毕竟也是过来人,都能明白的。”
他瞧得出来,幼恩和苏砚这般无精打采,走路摇摇晃晃,定然是因为那种事做的多了。
虽是情至深处,谁也不好控制。
但是如今毕竟还在南京,还在督公这里,他们应该稍微克制一些的。
就稍稍克制一些就行。
起码,别搞得幼恩连路都走不稳。
苏砚终于听明白了他话中意味,他脸颊微微泛起一抹红,声音很低很低:
“叔父想多了,我和幼恩之间,并未发生过什么。这几日我们虽然共处一室,但是始终都未发生过什么事情。
如今,我还未给她一个名分,怎么能对她做什么。”
苏庭却觉得他的解释甚是苍白,他拍了拍苏砚的肩膀,意味不明地笑着道:“我都懂的,不用狡辩。”
不就是不好意思吗,至于编出来这么多理由吗。
都是一家人,和他说实话又没什么。
苏砚不必编这些骗他的。
苏砚一时有些无奈。
苍天知道,这一次他真没骗苏庭。
他和她,是真的真的什么都没做啊。
他再次极其认真地解释:“我与幼恩,真的什么都没做。这两日我只是守在床边,从未逾矩过。
叔父还是快别那样想了,若是幼恩知道了......”
就在这时,幼恩忽然出现在他身后。
“什么?我知道什么?”
她出现后,苏砚脸更红了些。
他低声解释:“没什么,叔父方才说,叫我们这几日注意休息,别...别累着了。”
苏庭笑着附和:“确实是,别累着了。年轻人,还是应该节制些好。”
苏砚连忙望向苏庭,对他解释:“我说得不是那个......叔父你别乱想。”
“我都懂,不就是那种事儿吗,叔父也是过来人。”
苏庭笑得更开心了些,连望向幼恩的目光都带着几分挑逗。
幼恩对此甚是无奈,她现在算是听明白了,苏庭方才笑成那副样子,原来是因为这事。
这老太监,怎么还和以前一样,脑子里装的都是些有颜色的废料?
她也是服了他了。
她望向苏庭道:“也就是你,这种时候脑子里还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这事...毕竟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之间的那种事情,怎么能说乱七八糟?”
闻言,幼恩有些无语。
苏庭这是认定了她对苏砚做了什么。
哦不对,应该是他认定了苏砚对她做了什么。
他实在是想太多。
苏砚这样的人,若无名分,断然不会碰她。
他一定要先有名,再有实。
苏庭口中的那些事,他想等尘埃落定,一切皆已被成全之际,再一一给她。
该给的,他都会给。
名分和那些都是如此。
他忽然道:“今日凑巧叔父得闲,我也有些事,想与叔父商量一二。”
“得闲?我何时得闲了?其实我挺忙的。”
说着,苏庭便要往一边走。
“我这就去忙了,你们两个该干啥干啥去吧,我还是那句话,年轻人嘛,总得节制些......”
他还没说完,便被幼恩一把拉回。
“苏砚说了,有事要与你商议。怎么,你有闲心聊这些乱七八糟的,就没闲时间聊一聊正事?”
苏庭小声提醒她:“这种事,可不敢说乱七八糟......”
幼恩有些无奈,他到现在还以为她与苏砚发生了什么。
他这个叔父,当得还真是不称职。
都现在这种时候了,竟然还没将苏砚是个什么样的人给了解透彻。
第133章 回苏州吧
苏砚道:“叔父口中那些事,我们先前确实未做,不管叔父信与不信,都是如此。
叔父若是不信,那我也没什么办法。
不过这会儿,我要对叔父说的,是我与幼恩的婚事。”
幼恩闻言愣了愣。
他说自己有事要与苏庭商议,她一直以为是苏家铺子的事。
万没想到,苏砚要说的,竟是婚事。
他原是也开始着急了吗?
幼恩默默站到一旁,看着苏砚和苏庭对话。
“婚...婚事,这么快的吗?”
苏庭愣了愣,他亦是没想到,苏砚想与他商议的,竟然是这事儿。
他总觉得,幼恩和苏砚相识时间并不长。
也就只认识了几个月的时间,怎么这么快就要开始商议婚事了?
他虽是意外,但也明白这是好事。
他们苏家,要出喜事了。
终于。
苏庭连忙拉着苏砚坐下,对他说道:“我忽然又不忙了,你想说什么,咱们今天仔细说个清楚。”
最好今天就把这事给定下。
苏砚道:“我与幼恩,已是确定心意,这婚事,随时可定。”
他什么时候都可以。
反正幼恩愿意。
苏庭望了幼恩一眼,问道:“你们想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幼恩答得毫不犹豫。
这世间太多变数,她不想给自己留下后悔之事。
既是已经确定心意,那便自然是越快越好。
她怕自己,或是苏砚,也发生鹿楼和小秋子那样的事情。
这老天爷若是想要谁的命,那便是真的简单得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他们都没能力与上天抗衡。
她想在还活着的时候,做完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世间变数太多,她怕自己会失去苏砚。
也怕自己会忽然离开这世界。
离开他。
“你也是这么想?”苏庭又望向苏砚。
苏砚点头,“她如何想,我便如何。”
她想尽快,那便尽快。
一切,都依她。
苏庭笑着开玩笑:“你这样可不行……现在就什么都依她,那等到你们成婚后,你岂不是要纵容她上天了。”
苏砚笑了笑,没有说话。
苏庭又望向幼恩,忽然轻叹口气,低声道:“不过,惯着她也好,这孩子...之前吃了太多苦了。”
如今能有苏砚对她这般好,倒也是好事。
幼恩与他对视,那一刻,似有暖风拂过她耳畔,她恍然间又觉察到家的温暖。
他们,永远都是她的家人。
然而感动总是一瞬间,苏庭永远正经不超过三秒。
他忽然很郑重地拍了两下幼恩的肩,沉声道:“但是说实话,我们苏砚摊上你这么一个小魔头,倒也是可怜。
他这一辈子,怕是要栽你手里了。”
幼恩应道:“我这一辈子,也栽在苏家了。”
苏砚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是咱家。”
苏家不会负你,我亦然不会。
此生,我都会好好待你。
苏庭终于看不下去,他在苏砚面前晃了晃手,打断了他们二人目光之间的藕断丝连。
“行了行了,我留在这里不是为了看你们两个人腻腻歪歪的,赶快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怎么安排。你们打算在哪里办婚事,如何办?”
苏砚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问幼恩:“南京,还是苏州?”
她想在哪里,便在哪里。
“我不知道。”幼恩摇了摇头。
在南京,太过危险。
可在苏州,如何能让督公送她出嫁。
督公啊,可是她唯一的娘家人了。
“回苏州。”苏庭忽然道。
这场婚事,只能在苏州办。
幼恩问:“这是督公的想法,还是你的?”
苏庭答:“我与督公,皆是这样想。”
南京太过危险,幼恩若在此处完婚,那必然会出事。
这是她一生的大事,汪直不想让她在成婚的时候出事。
说完,苏庭又补充了一句:“况且,苏漾他们都还在苏州,你在南京成婚,让他们如何?”
“我知道了。”
幼恩点头,眸中却是藏不住的失落。
苏州什么都好,唯独少了汪直。
苏庭明白她心中所想,对她道:“好了,放心。等你成婚之时,我把督公也哄到苏州去。”
她问:“他会去吗?”
他答:“你成婚,他也不愿错过。”
她可是汪直甘愿欺君罔上也要保住的人,他怎会愿意错过她成婚。
幼恩道:“如今南京情势严峻,又有许多人想对督公下手,他一直待在这里,实在是太过危险。
再者说,如今督公在南京的官职也岌岌可危,倒不如直接辞官而去,随我们一同回苏州。
苏州那里毕竟有宣家军在,多少也能护着点督公。”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苏庭轻叹口气,继续道:“只是督公怕他去了苏州,会连累我们。
故而才一直推脱,怎么样也不愿意去苏州。”
“他不愿意,你就去忽悠啊。你不是挺会忽悠人的,怎么到督公这里,就忽悠不动了?”
苏庭有些无语,他瞥了一眼幼恩,道:“你咋不去忽悠,论忽悠谁能比得过你,咱们西厂你才是大忽悠。”
“你刚刚亲口说的,要把督公也哄到苏州来。”
她话音方落,余光便瞥见了不远处径直朝他们走过来的汪直。
“督公......”
苏庭瞧见他愣了愣,看来今天不适合在人背后说话。
方才说了一会儿幼恩,幼恩便出现了。
这会儿又说了一会儿督公,督公便来了。
汪直问:“你们这会儿怎么聚在了一起?”
幼恩连忙道:“方才吃完饭遇到了,便坐在一起说说话。”
可喜可贺,督公总算是开口说话了。
她刚高兴一会儿,便听到汪直道:“我为你们安排了马车,今日你们便启程回苏州吧。”
“啊?”幼恩愣住。
他肯开口说话,却是为了让她们离开。
汪直又道:“回苏州后,好好活着,若是遇到了麻烦,那就去宣吾将军那里避避灾。
宣吾会保护你们。”
幼恩皱眉,沉声问:“督公要让我们连夜离开南京?”
“这一趟过来,辛苦你们了。”说着,他又将目光放到了苏庭身上,继续道:“回去吧,你在这里呆的时间,够长了。”
苏庭愣住:“我也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