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71章记四
…………
“哎呀!!真是个漂亮的大厅呀。”
风匕扶着下巴,在大房间中环视一圈,“当年,李语大士必然很喜欢这里。”
饭后一个时辰多。大厅西侧的大房间。
风几和寂之二人出门后,应风匕的要求,我打开了这间屋子的大门。
…………
如果打地铺的话,这间屋子能铺二十几张。
和其他房间一样,这里的地面上也有着隐黑的地砖。墙壁涂得黑乎乎的。
正对房间门口的内里,有一个梯子状的楼梯,一直通到二楼,与回廊相连,那个回廊延伸出去,像是从三面围绕着房间。
回廊上有许多书架,上面摆放着李语大士的藏书。
…………
风匕径直走到楼梯前,掉转身,看着我,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
“那是什么?”
他用手指着房间门口右侧的墙壁,“那幅画有什么说头的吧?”
———那里挂着一幅画。
…………
在那个窗户大小的画布上,画着一个盘腿坐在木摇椅上的女子。
———她穿着浅蓝色的长裙,黑色长发垂下,头上戴着个红色帽子………
…………
“这画原来就挂在这里。”
女子的大眼睛看着斜上方,白白的脸上现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一只黑狗趴在她的木椅旁,眯缝着眼睛,显得很惬意。
…………
“这好像是李语大士自己画的画。你看,这里有他自己的盖章。”
在这幅画的右下角,有他的盖章。
…………
“真的!!”
风匕凑近去确认后,又掉过脸,问说,“大士喜欢画画吗?”
“在藏物室的架子上,还留着画画用具。”
“这个房子里有藏物室?楼梯在什么地方呀?”
“在厨房里面。”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来………”风匕顿了顿,再次抬起头看看画,“黑狗和女子———这个女子说不定是大士的女儿。你听说过大士有女儿吗?”
…………
“这………”
我歪着脖子,看向一旁,“你这么一讲,我倒觉得自己好像是听说过什么。”
风匕从画前离开,登上回廊,朝墙边的书架走去。我也搞不清那里有多少本书,但简略地扫上一眼,就知道不下千本。
…………
回廊将墙壁分成上下两层,墙壁上有好几个长方形的窗户。那些窗户上则嵌着黑色窗纸,上面画着“猴子”、“猪”和“丈师”等,因此,白天的时候,与会客房等其他房间相比,这个房间里更是阴沉,光怪陆离。
风匕看了一会书架,然后抽出几本书,坐到北侧墙角的木椅子上。在回廊的一端,有个大书桌。过去,这里也许就是当做书房使用的。
看着那个年轻人一本正经地看着书,我不由微笑起来。
………
“要不要来杯茶?”
他摆摆手:“不用了。能来碗酒吗?”
“当然可以。酒坛子在那边。”
我指指他椅子边的小木桌,然后便告别离开了。
…………
一个时辰后。
…………
我独自走出门外,在院子里散步,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
院子里,随处可见矮树丛。正如昨晚向风匕解释的那样,这些矮树丛过去都被精心修剪成各种形状,有狗形,有兔状,还有鹰形的,等等。
然而现在,由于疏于照料,早就看不出原本的形态了。
…………
我将双手环于心前,耸着肩膀(这几年,肩部明显地消瘦了),在矮树丛中兜来转去。
今日,晴空万里,天边偶有薄薄的细云飘逝而去,虽然早上乌云压顶,但很快消散一空,我丝毫没有感到天气有什么变化。
屋顶的风向狗被大风刮得哗哗作响,与森林中各式动物的叫声混杂在一起,让人产生一种寂寥的心境。
…………
正准备进去的时候,我看见大厅门口一侧,有个人,顿时停下脚。
一瞬间,我感到那个人仿佛漂浮在空中。我不由得擦擦眼睛———原来是安正。他总算起来了。
看到我,他颓然地低下头,眼神恍惚。慢腾腾地朝我走来———问其他人去哪了。
我便如实相告。
听完,他深叹一口气,无力地垂下肩膀,掉转身,朝大厅里头走去。
…………
“吃点啥吗?”
他头也不回,晃晃胖乎乎的脖子:“不想吃。”
“身子不舒服吗?”
“不,不是的,没事。”但他的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的。
“要不要来杯茶?”
“算了——哎………好吧。就给我来杯茶吧。”
“好的。红茶怎么样?”
“可以。”
“那我给你送到会客房去。”
…………
当我将红茶端到会客房的时候,他穿着一身黑衣,坐在木椅上,缩成一团。
…………
黑狗卡洛在房间正中,看见我进来,很快摇晃着尾巴,狂奔过来。
…………
“那个巴掌大小的小画册子是你的吗?”我在他对面的木椅上坐下,指指桌子上的小册子。
安正猛地抬起头,轻轻地回答说:“是的。”
“一定画了不少秀丽景物吧?”
“哎,是的。”
“昨夜,在这里也画了?”
“没有。”
…………
安正用双手遮住茶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摇摇头。
“想看看你以前画的画。”
“可以吗?”
我再次打量了那个只有手掌大小的小画册子。
…………
安正将茶杯端到嘴边,手直抖。
他的脸色比风几、寂之刚起来时的气色还要差。窄额头的中央,有一块小伤口。
我再没有找到话头,便抱起卡洛,正准备离开。
…………
“朴老伯!!”
安正突然抬起头,盯着我,“哎………你看见过神吗?”
“什么?”
我愣住了,再度看看他那黑脸,“你说的是神仙吗?”
…………
“是的。是神。神——。好像最近这里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神了。”
他的话把我弄得一头雾水。
他究竟是从何处得到这些没根没据的消息的?至少我是没看到过神:“对不住………”
…………
没想到,他又换了一个问题:“那你看过那种狼没有?”
“狼?野狼伤人,早年间十里城官邸派人扫荡过,这一片的野狼早就灭绝了———”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听说还有活下来的。”
“有些异想天开的人是这么说的,但是应该确实没有了。就算有,恐怕也活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
“是吗?”听声音,他好像蛮失望的,低下头。
…………
“你对那些传闻感兴趣?”
“有点兴趣———对了,这个房子既然叫‘狗肉坊’,是不是有什么相关的说法?比如有狗神出没呀。”
他看起来像是个捕风捉影的小孩子。
我觉得这家伙必然是虚想力太丰富了,觉得有点讨厌他,但又尽量不表现在脸上,随口说:“没有这一类的传说。”
…………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安正又一点一点地问了许多问题。
问这里的湖泊中是否有所谓的惊天大怪兽,还问我知道不知道这里本土百姓的神地之谜和消失野狼之间的关系,等等。
…………
临了,他竟然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见过神。
那时,我算彻底服他了。
于是便适时地敷衍几句,讲一些“你真了不起”之类的赞托之辞,然后便起身告辞了。
…………
“朴老伯!!”
当我和黑狗卡洛快走到走廊上的时候,他在后面又叫嚷起来,“这附近有熊吗?”
“熊?”
“我想到附近的林子里走走看看。”
“附近没有熊。”
“是吗?那太好了。”
“你可当心,不要迷路。”
听完我的提醒,安正点点头,脸上的表情现出一丝不安。
他拿起小画册子,站了起来。
…………
天都黑了,风几和寂之还没有回来。
二更天初。
当我正为准备饭食而犯难的时候,大门外总算传来一阵对话声音。
我走到大厅,想等他们一进屋子,就问问是否马上开饭。
…………
“真是太美了!!满天的星星。”
传来一个十分尖利的叫声。
我心头一诧,愣在那里了。
那既不是风几的声音,也不是寂之的声音,而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女子声音。
门被打开了,风几走了进来。
紧跟着,一个穿着蓝色布衣的矮个女子拉着寂之的手,走了进来。
…………
“是老伯你呀。”
风几冷淡地瞥了手足无措的我一眼,“这个女子叫雷木。从今日开始,就住在这里,麻烦你安排一下。”
她自称雷五。看上去二十四五岁,和那些年轻人同岁或是年长一些,听说她独自一人无意中浪迹于此。
至于她和风几、寂之是怎样相识的,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后来倒是听风几、寂之说起过)。
总之,风几和寂之出去的时候,碰见了这个独自浪迹的女子,三人意气相投,便一起回来了。
她个头不高。脸盘子显得很大,但丝毫不能否认她长的标志。
丹凤眼,尖而挺的鼻子。皮肤很白。无论是打扮,还是讲话和表情………她十分明白该如何给男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一看到她,就有这样的感觉,没想到我的直觉竟然会那么准。
…………
风几和寂之显得很是兴然,与早晨出门时相比,判若两人。
为了赢得雷木的欢心,两个人争先恐后地表演着逗趣动作(我觉得是那样)。
…………
而安正从林子里散步回来以后,就一直躺在木椅上,蜷缩在阴暗角落里。
但当他看见雷木时,浅黑的脸上变了色,一下子跳了起来。
…………
当他从大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显得更加一本正经的。
看见那副神情,我暗自苦笑起来。因为谁人都能看出,他为何突然变的这般过于拘谨严肃了。
…………
那我自己又有什么反应呢?
很憾然,简单来说,我觉得如之常常。
…………
与其说我年老了,倒不如说是个人喜好问题。如果说我对她还有一点喜好的话,那就是她的脸(尤其是眼睛)和我已故的亲人有点相像。即便这样,如果她一个人前来借宿的话,我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拒之门外的。
但是,既然风几已经让她住在这里了,我只能照办。内心尽管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但表面上只能躬身一示,“喜迎。”。
…………
预先买了很多吃食,即便多出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是我不得不考虑她的房间该如何安排。
因为没有多余的塌铺了。
听完我的担心后,风几嘻嘻哈哈地说出自己的解决法子:“那就让安正那小子把房间腾出来。那小子可以睡在会客房的木椅上。或者———雷木,你就睡在我房间。”
“风几,你小子可不能这样呀!!”
寂之提出反对意见,而雷木则来回看着这两个人,嫣然一笑。
“我反正怎么样都行。”
…………
“这个宅子叫狗肉坊。”
吃晚饭的时候,寂之冲着坐在对面、风几身边的雷木说着,“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让我想想。”
雷木将酒碗端起,歪着脑袋,“是不是这里养了很多大狗?”
…………
“我就在这里说说,事实上,从前,在这个宅子里发生过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当时我收拾停当,正准备回厨房。走到走廊边,我停下脚步,竖起耳朵,想听听寂之这小子怎么说。
…………
“从前———大概是30年前———这个宅子的主人是一个叫李语的人。”
寂之用一种大作的语气说起来。打他们来了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大势的语气,“他是白玉学堂的大士,在这个宅子里偷偷地钻研某种神物。”
“神物?”
…………
“是的。该怎么说呢?那是个惊人的东西。你们知道‘妖怪’吗?”
“我在戏书上看到过。”
“他钻研的神物和那个差不多。”
“是吗?”
…………
“那个李语大士有一位媳妇,她养了一只黑狗。那个狗有这么大,大士的媳妇很喜欢它,但大士自己却不喜欢狗。”寂之讲得得意洋洋。
…………
“30年前的一天,李语大士的媳妇对他日复一日的钻研直言了不满,希望他不要再继续那么恐怖的钻研了。大士一怒之下,和媳妇大吵一通,后来,她就离开这个宅子。哪只黑狗也一同消失了。”
“真的?”
…………
“是的,后来李语大士常常连夜砌墙———”
“砌墙?”
“准确来说,应该是———梦中砌墙。自从黑狗和妻子消失之后,李语大士常常夜半梦游砌墙———”
“而且,据说到了晚上,这个宅子里还会传出狗叫声。”
…………
他编的这些话,根本没有新意。无非是一部老旧的精怪故事而已。
…………
“那个神物的钻研,结果如何呀?”安正一本正经地问说。
“那个,我不知道。”寂之直接地顶了一句。
“后来,那个李语大士呢?”
“去向不明。他好像很害怕什么似的,就将这个宅子卖了。后来,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都干些什么了。”
“行了,行了。”风几掺和一句了,“你怎么会知道这档子事的?”
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声。
我仿佛看到风匕胆战心惊的样子了。
我轻叹一口气,朝厨房走去。
…………
此后,他们究竟干了些什么,我就没看见了。
和昨天一样,吃完晚饭,这帮年轻人就去了会客房,当时他们已经喝了不少酒,显得很兴然。
…………
我麻利地将饭桌打扫完,便早早地钻进了自己的房间。风匕也没有像昨夜那样把我叫过去。
黑狗卡洛也躲在房间里。门外的嬉闹声震天动地的,和昨夜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实在忍受不了,便一个人打开窗户看月闻风了。
…………
半个时辰后,我同着黑狗卡洛,坐在卧榻边。
突然我意识到,会客房那边竟然变得静悄悄的了。
已经是夜半时分了。
我侧耳倾听了一阵子,觉得现在和刚才犹如两个天地。
黑夜中,一切都是那么寂静而无声。
怎么回事?
难道那些家伙都上二楼房间去了?
…………
我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往会客房里看看———发现只有风匕一个人在。
他坐在窗边的木椅上,看着书。
…………
“其他的人呢?”
听到我的发问,他抬起头,耸耸肩。
“他们………”他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他们去那边的大厅了。”
“那个大房间?”当时我的表情一定很哭笑不得,“干嘛又要去那边?”
“那儿不是地界宽敞吗?他们说不禅坐一会儿就睡不着觉,于是就去了。给你添麻烦了,朴田老伯。”风匕满脸愧疚,“风几和寂之两个就是那样。而且,那个女人………”
他稍稍有点支吾。看见我满脸不解,叹口气,又说了下去,“她很像一个人。”
“像一个人?”
…………
“昨天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原来我们小队里,有个叫小兰的女人,那个雷木和她十分相像。因此,那帮小子………”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虽然我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心境依然没有好转。
我大出一口气。
风匕哼了一句“对不住”,然后脚一蹬地,身子一转,又看起书来。
…………
我没有再说什么,掉头走了。
那夜,我怎么都睡不着。
其实我很疲乏,很想睡觉,但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熄了烛,钻进被窝里,紧闭上眼。
但是好几次,眼看就快要睡着了,突然全身一抖,又醒过来。
年轻的时候,我常常因此困扰,好像现在又像当时一样了。可以不想的事情,不愿想起的事情………各种各样的往事在脑海中闪来闪去。我尽量不去想,但这样一来,反而更加睡不着了。
我还是担心那些跑到大房间里的年轻人。
…………
如果长年住在一个地方,即便那并不是自己的家,只是自己负责照看的地方,也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喜爱之情。
在这个大宅子里,我尤为喜欢那个大房间。…………
我趴在卧榻上,抬起头,看看窗外的星月———大抵是三更天了。
…………
我侧耳一听,但由于我的房间和大厅位于房子两端,根本不可能听见他们的动静。
黑暗中,我在卧榻上辗转反侧了一会,最后,还是从卧榻上爬了起来。
…………
在大厅的正中央。
一个人呈大字形,躺在漆黑的地上———那大概是寂之。他睡眼惺松地看着空中。
安正盘腿坐在那里,好像练某种神功一般,将手放在丹田处。
还有一个人———风几,正背对而立,像一个木人似的,一动不动。
这么一幅场景展现在我的眼前。
…………
…………
当时我呆在阁楼上。
我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后,走到大厅门口,看到这一副场景,便上了楼,然后钻到阁楼上。
…………
在二楼走廊上,有通向阁楼的入口。
那里有个简易的木梯子。爬上梯子,来到阁楼上。
…………
这个阁楼很宽敞,但是不像房间那样方方正正,头顶上方是屋顶的斜坡面,脚下就是二楼的屋顶板。
房梁与房梁之间,搭着好几块细长的木板,防止人在上面踩出个窟窿。当然,平时也很少有人爬到这个阁楼上来。
我以前就知道———在这个阁楼的地上(也就是楼下的屋顶板),在那个大房间的正上方,有些小孔。
…………
那些小孔可能是人无意开错的孔洞,也可能是那个李语故意留下的。
…………
我点燃提着的灯笼,照着脚下。
蹑手蹑脚地踩着木板,走到了那些小孔处。
蜘蛛丝缠绕在脸上,扬起的灰尘弄得喉咙和鼻腔一阵发呛。
我拼命忍住不咳嗽,趴在木板上,将眼睛凑到小孔处………
…………
突然,风匕出现了。
小孔下方,大房间的边缘处,房门被推开了。风匕刚跨进来,便看到眼前那帮年轻人的怪态,不禁呆立在那里。他快步穿过房间,直到此时,那四个人才注意到他的出现。
雷木冲擦肩而过的风匕喊着。虽然四下很静,但或许是因为离得太远,我还是听不到她在喊什么。
风匕毫不理她,加快脚步,朝回廊楼梯走去。看上去,他到这个房间来是为了找书架上的书。
…………
雷木站了起来。
风几伸出手,想阻止她,但是她嘘声一阵,低语起来。然后冲着已经登上回廊的风匕喊说:“书呆子!!你………”
“不必。”
风匕拿着几本书,径直走了下来。
雷木晃晃悠悠地跑到他的面前。
风匕正要离去。
…………
“你们要干什么?”风匕瞪着那三个小子,“让开!!”
三人一声不吭,挡住了风匕的去路。
“书呆子!!”
雷木乐然地笑着。
…………
我叹着气,浑身一阵发抖。
将眼睛从小孔处移开。我不想再看那帮年轻人了。但当时,我也没有下去问责他们的勇气和体力。
当我从阁楼下来,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快四更天了。
…………
黑狗卡洛也不知道主人的心绪,趴在卧榻角,安详的睡着。
我满身都是灰尘,又去换了身衣服,然后便钻到被窝里,朦朦胧胧的睡着了。
此后,在那个大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一无所知了。
…………
…………
第0272章访
两天前。
…………
极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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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城,府长官邸。
…………
“你怎么看?大白!!”
李元丰趴在桌子上,手中折着一张白纸。
宋大白读完朴田的“手记”,抬起头,一旁的茶水放的很久,不再热气腾腾。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作为一个观者,我希望他写的字能再工整一些。”
李元丰苦笑一下:“是呀。讲正事了。你觉得那本手记中的内容到底是真实的记载呢,还是朴田编造的一个故事?”
“是呀。”
宋大白看看打开着的手记封面。上面的字是用黑墨竖着写的。稍向右偏,不是很漂亮。
…………
“我觉得不是他编造的故事。”
“是吗?你的意思是说去年夏天,的确发生了那本手记中记载下来的事情?”
“我觉得是这样。元丰?你觉得不对吗?”
“不是的。我的看法和你基本相同。”李元丰不再折纸,用手蹭蹭鼻子,“虽然还没有实质证据可以证实手记中的记载是事实,但我觉得并不完全是编造的。”
…………
“那李语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写的故事里会有这个人名?”
“据说那是一个百年一遇的灵智天才,他很年轻就成了白玉学堂的大士,后来四处帮助官邸破案,几年后又隐居了起来………”
…………
“原来是这样———那个手记里不是也出现了李语那个人名吗?”
…………
“有是有。但是,我们可以这么想:在朴田遭遇火灾之前,就已经在某个茶馆里听过我写的那个故事,那他当然知道李语这个名字,从而将其写入到自己的故事中。”
“………也就是说,他不一定是在去年夏天写下的这本手记………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朴田’就可能不是他的真名。”
“说得有道理。”
“但是,大白,我不那么认为。准确地说,我不想那么认为。”
“为什么?”
…………
听到宋大白的发问,李元丰浅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因为那样,我们就见不到‘李语’的狗肉坊了。”
他半开玩笑地说着,将自己折的纸扔到了桌子中央——那是用白纸折出来的“狗”。
…………
这天午饭过后,他们去拜访了朴田。
聊了一会后,朴田老人显出疲惫之色,两人很快告辞。
…………
李元丰将那本手记借了回来。当然他也和朴田老人约定,一旦读完手记,自己有了比较完整的想法后,会马上通告他的。
宋大白还有必须完成的活计,因此和李元丰暂时告别,摆摊去了。
…………
…………
半小时辰前,他照常收了摊,直接奔到李元丰的官邸中。
…………
现在已经临近夜半时分了。
“难不成看完这个手记后,我们没办法进行更加深入的探查吗?”宋大白放下了茶杯。
“要想探查这个手记的故事是否为事实,有好几个办法。例如可以查访一下宅子的主人———那个叫风俊的人;或者看看去年八月谋害案的记载卷宗等等。”
…………
“没有结果吗?”
…………
李元丰像吹口哨一样,撅起有点向上翻的嘴,用手轻弹一下“狗”。
“查案哪有这么容易,再说侍卫,也是什么人都有。有许多拿着月钱混日子的家伙,他们尽可能不去自找麻烦。还有许多榆木脑袋,只会循规蹈矩地按照吩咐办事。”
“不会吧?”
“大多数时候正是如此。”李元丰若无其事地说着,好似这事和他这个府长大人全然无关一般。“另外,朴田老人肯定也不愿我们大势做彻底的查探。我觉得他是个处事精明的人。”
“………当他在医馆里醒转过来,看完手记后,恐怕也明白:如果那些都是事实,自己也将陷入相当不利的境地。因此,他才特意地认为那是自己编造的一个故事,对大夫们也是这么说的。而在手记开头的扉页上,也的确有一段微妙的话———‘这也可以称做是故事’。”
“你说的有道理。”
…………
“今天,和我们告别的时候,他还郑重其事地要求我们不要和别人谈及这本手记。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不希望第四个人知道。”
李元丰看着一个劲点头的宋大白,“好了,现在………”李元丰继续说下去,“现在的关键就是我们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应该首先弄清楚———那个手记中记载的故事到底是不是事实。对吗?”
“是的。最终目的就是让朴田老人记起以前发生的事,反正我们先抱着这样的想法去行动。”他的话似乎别有意味。
…………
李元丰将手记拿到自己面前,“要想弄清手记中记载的故事是否为事实,有好几个办法,我们两个人能做的就是………第一,找到那个叫风俊的宅子主人。也不知道是否有这个人。如果有,我们就单刀直入,问他是否有一个叫狗肉坊的老宅子。”
…………
“要不要把十里城的人口主谱弄来?”
“光凭那个,可能会找得到,也可能不行。十里城可大得很。倒不如去找有关他儿子风几的线索,更为有效。他不是傲来学堂的学子吗,我们可以很容易就查到是否有同名同姓的人。”
“………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找到风匕。只要我们去问问白玉学堂的大士院就可以了。至于寂之和安正,手记上没有提及他们的学院。而那个叫雷五的,好像用的不是真名,凭我们的力量很难查出什么结果。”
“那么………”
…………
“但是,就算我们找到,并且和那帮年轻人见面了,也不要指望他们会轻易地说实话。恐怕他们会一味地否认事实的。说什么没有这回事啦,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啦之类的话。即便他们承认有‘狗肉坊’和朴田这个看管人的存在,但对于手记中记载的那个故事,则会一口咬定,说那是胡编乱造的。”
“也许吧。”
…………
“正因为如此,大白,我觉得从另一个方向发起进攻,会更为有效。”
“另一个方向?”
“是这样的。”李元丰顿了一下,拿起手记,随便翻看着,“我想直接接近狗肉坊这个老宅子。”
“什么意思?”
“就是弄清楚这个狗肉坊到底在哪里。”李元丰不再翻弄手记,“手记中没有一处提及狗肉坊的具体位置。这对于常年居住在那里的朴田老人来讲,是不言自明的,没有必要写。况且在去年八月,写这本手记的时候,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忘记过往的一切。”
…………
“离十里城西门有一个时辰的脚程。周围是毫无人烟的森林。在手记中像这样可作为查找线索的记载,还有一些。但是光凭这些,是很难推断出具体位置的。在这篇手记中,至少对我而言,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
宋大白觉得那倒也是。因为自始至终,李元丰最感兴趣的不是别的,正是李语建造的这个狗肉坊本身。
…………
“………我觉得解决这一问题的最大捷径就是先找到狗肉坊的所在,然后将朴田老人带到那里去看看。你觉得这个法子怎么样?大白。”
“我同意你这个法子。但是即便那样,不还是要先找到那个叫风俊的人或者那帮年轻人吗?”
“不,未必要那样了。”李元丰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乐然地笑着,“狗肉坊是三十年前龙门学堂的大士———李语建造的。如果能找到相关的文字记载就好了。或者………”
…………
“那些记载都没有了。据说在五年前,京都龙门学堂发生了一场大火,无数古籍记载一同化作了灰烬。”
“………”
…………
“那我们该怎么做………难道去京都,寻找一下李语大士认识的人?”
“那也是一个办法。但在这之前,我们必须找到一个人。”
“找谁人呀?”
“劫达。”
…………
宋大白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的名字,歪头闷闷着。
李元丰看看他,稍稍一笑。
“你当然不知道这个人。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个消息的。”
“是吗?”
…………
“据见过他的人说,那是个怪人。他日夜钻研,房间里到处都是看不懂的文字。另外,劫达大士曾是李语敬佩的一个人。”
“大士………原来是这样。”
难不成劫达大士和李语是老友?
…………
“三十年前,李语三十出头。当时他已经隐居在十里城了,但和这个劫达大士好像还保持着书信来往。因此,说不定他能对李语当时一手建造的老宅子,知晓一二。”
“由此推之,当时李语和劫达之间,可能会说到那老宅子的有关情况。”
“有道理,应该会的。”
宋大白又端起一杯新茶,“你知道那个劫达大士住在哪里吗?”
“就算没有朴田老人的事情,我也想找个机会拜访这位劫达大士,因此事先查过了。他已经隐居,目前住在京都。”
“要不要去拜访一下?”
“我想先飞鸽传书一封,明天再出发。你也一起去吗?”
“我只能奉陪到底了。”
“那好。我们争取和他早日见面———喝杯茶吧。”
“我来,我来弄。”
…………
宋大白走到厨房,准备茶水的时候,李元丰又打开那本手记,默默地看着。
很快,一杯新茶端上来了。李元丰稍稍扭了下脖子,看着比自己年少的宋大白。
…………
“大白!!”
李元丰的声音比刚才还要轻,“你刚才看完手记,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不对劲?”宋大白歪歪脖子,李元丰的又看了看手记。
“应该说是一种不适感。在这个手记里,有好几句话就是让我感到闷闷。”
“是吗?我倒没有。”
“那你对于手记中记载的故事,有什么看法?”
“这个嘛———我当然也有不太明白的地方,尤其是最后的密室故事。”
…………
“是吧,我也很是不解。朴田老人为什么要写这个手记呢?”
“手记开头不是说‘为自己写的’吗?大概和自传是一回事吧?”
…………
“对,你讲的我明白。‘也算是为自己写的一本自传’这句话的意思,我也明白………但是让我闷闷的是:今年二月,朴田老人为什么要拿着这本手记到十里城中的客栈来?而且朴田老人也说了,在大火发生,逃命的时候,他只拿了这本手记。他为什么会如此珍惜这本手记呢………”
…………
“喝茶。”
“啊,好的。这些事情要慢慢地想一想。”
李元丰抿了一口茶水,缓缓地抬起来,看向窗外。
“哎呀!!都这么晚了。”李元丰看看天上的星月,“明天你还要摆摊吧?大白!!干脆就住在后邸吧。”
…………
次日夜。
…………
京都。
…………
李元丰和宋大白来到了李语的旧友——劫达大士的家。
…………
从早晨开始,天就阴沉沉的,像要下雨,还很闷热。
一路上边走边问路。
马车行进了大约有十个时辰,终于出现了一个视野良好的高地,劫达大士的家便在其一角。
他家看上去有点旧,但很小巧,和周围砖瓦遮头的小土屋不同,那是一个别致的两层石楼。
白色的院墙上,有一些暗茶色的怪物,形成某种奇特的图案。
大门两侧,种着两棵松杉树,在大雨中摇曳着。
院门是开着的,他们一直来到大门口,敲了门。
…………
里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来了。”好像是个年轻女子。
很快门打开了,有人迎了出来。果然是个年轻女子———应该说是个小女孩———穿着淡紫色的裙子,十分合身。
脸很白净,带有几分稚气。
…………
“原来您就是昨天传信来的府长大人。”
李元丰自报家门后,小女孩笑起来,现出两个可爱的酒窝,“请进,爷爷早就在等你们了。”
宋大白琢磨着:她是劫达大士的孙女?虽然只有十几岁,但待人接物,真的十分老练。
…………
“这个房子是劫达大士主掌建造的吗?”李元丰跟在小女孩后头,走在有点暗的石子路上。
听到他的发问,小女孩稍微歪了下脑袋:“我想不是吧。因为我听爷爷讲,他对建房子没兴趣。”
…………
两人被带到一个宽敞的房间。
房间的内里,有片细长的地界,放着一张大摇椅。劫达就坐在那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大雨。
…………
“爷爷!!”
小女孩走到他身边,喊了一声,“有客人来了,就是昨天传信来的那位。”
劫达“嗯”了一声,回过头。刚才,他们两人走进来的时候,他好像没有觉察到。
…………
“坐吧。”
他利索地站起来,坐到房间中央的木椅上。
他穿着寻常布衣,个头很高。头发都白了,但还没有秃顶。脸部棱角分明。虽说已经70多岁了,但看起来,比前两天见到的朴田老人要年轻得多。
…………
李元丰低下头,自报家门,“我叫李元丰,十里城一府长。这位是我的朋友,叫宋大白———您这个屋子可真漂亮。刚才我还问她了,这个屋子是………”
…………
“劫世!!把茶端来。烫一点。”
老人冲小女孩说着,好像根本没有在听李元丰说话。
“好的。”
“这是我孙女,叫劫世。蛮标志的吧,而且和我很像,很聪明。她还没有娘家,你的那位朋友还有机会。但是想和她认识,必须得过我这一关。”劫达拉开嗓门说着,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
“不好意思。”小女孩小声说着,“爷爷的耳朵有点背。请你们和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大一点。”
“啊,明白。”李元丰显得有点担心。
“不用担心。爷爷的脑袋还是很清楚的。”
女孩顽皮地笑笑,又说了一句,然后就急匆匆地跑开了。
…………
…………
“李语………我当然记得。在我的认识的人中,他是屈指可数的怪人。”
劫达大声地说着,眯缝起眼睛,沉浸在往事之中,“当我是大士的时候,曾经和李语一同钻研。他是个优秀的同伴———但是在三年后,他父亲突然亡身了,无奈之下,他回故乡去了。”
…………
宋大白放心了,看来这个老人对于往年之事的确记得极其清晰。李元丰坐在他旁边,继续发问:“当时,你们钻研的是什么呀?”
…………
“造物史。这不是他的所长,但是我们趣味相投,他还来过我家几次。”
“李语还到过这里?原来如此。”李元丰慨然万千地环视着房间。
…………
“你知道李语是一个怎样的人吗?”
劫达老人将茶杯上的盖子拿开,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李元丰歪着头:“这个………”
…………
“他是三十年前最超群的造屋人,这一点,没有多少人知道。”
…………
“那李语是一个什么样的造屋人?”
“要是说起来,话可就长了………简单地说,他是一个十分愤世嫉俗的人。”
“愤世嫉俗?”
“我说得可能大作了点。”劫达大士顿了一下,慢慢地,给茶杯盖上盖子,“至少他很是讨厌当时正在兴起的各式新造屋,这是没错的。不光是造屋,他还讨厌不断失去原本样貌的天下———进而,他还厌恶起自己,觉得自己也卷入到其中。”
“是这么个人。”
…………
“这些只不过是像我这样的旁观者张口解释的,说不定他本人并没有那样想过。在我看来,他的志趣也许就是孩童时代的泥巴造物,不过换了一种方式。”
说完,老人独自窃笑。
而李元丰却满脸肃然地探出身。
…………
“除了那个老宅子,当年他还造了什么样的屋子呢?”
“全都是些不大合用的屋子。”劫达老人冷淡地说着,“没有大门的房间,上不去的楼梯,一无所是、九绕十拐的石子路等等。正因为如此,没有几个屋子能保留到现在。”
“原来如此。”
李元丰独自一个劲地点头。宋大白听着两人的对话,微微有些发楞。
…………
那个叫劫世的小女孩端着茶水,进来了。
她把茶水放在三人面前,正准备出去,被劫达老人叫住了:“你就呆在这里。”
女孩一点也没生气(看起来倒很开心),笑笑,拉出墙旁边的木椅子,坐了下来。
…………
“听说李语大士隐居后,还和您老有书信来往。”李元丰继续问着。
“是的。偶尔通通信………也就是这个样子。”
劫达乐然然地喝着孙女为他沏好的茶水,突然很小心地看看李元丰和宋大白,“你是叫李元丰吧?你说自己是十里城的府长。那你为什么特地跑到我这里来,打听他的事情呢?”
“是个人的兴好。这样回答行吗?”
“可以。这样回答可够简单的。”老人大声笑起来,满脸都是褶子。
…………
李元丰坐正了,喝了一口旁边的茶水,“那么,大士,现在我们就进入正题。”
“我尽量回答你的问题,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
“三十年前,当李语隐居起来后,您还和他保持着书信来往?”
“是的。”
“您老知道他当时正在造屋吗?一个叫狗肉坊的房子。”
“这个………”老人第一次无话可说。
…………
李元丰继续问下去:“您知道那个宅子的事情吗?”
“哈哈。”
老人放下盖子,正准备拿起茶水杯,听到李元丰的问题后,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太让人高兴了。今天不仅有年轻人来,过往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蹦出来。”
“哎?这么说………”
…………
“还是从头说起比较好。”劫达说,“那是我和李语第一次相见,他比我小九岁———那年,我还是白玉学堂的学子,在结业的同时,还参加了一个故事大会。”
“故事大会?”
“那是我和李语第一次相见。我对写故事蛮有兴趣的。”
…………
“李语也写故事吗?”
“他呀,怎么说呢?常常写神话之类的东西。和我写的故事之间,完全没有相通之处。”
“哦,是神话吗?”
…………
“而且,他还常常看老旧的破案故事,就像一个平平小侍卫,横空出世,三步破悬案,五步踏青云。不知道他自己写不写。”
“原来如此。”
…………
“那———那老宅子是怎么一回事?”
“这事啊………”老人闭上眼睛,呼口气,一下子压低嗓音,说了起来。
…………
“他成为大士后,同在京都的妹妹也怀上了。不幸的是,她生完孩子就亡身了,李语便将那个孩子收为养女。过了一段时间,李语便和告诉了我,说他想盖个独合院。”
…………
“后来———那个独合院完成的时候,大约正正是三十年前———是那个时候,来了一封邀请我去参观的书信。”
“什么地方?”
李元丰极其小心地提出问题,“那个独合院在什么地方?”
…………
…………
“在阿寒。”劫达回答说。
顿时李元丰眼睛一亮:“阿寒?是极北之地———阿寒湖的阿寒吗?”
…………
“听说李语本来就出生在阿寒湖边的川路一带。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选得那块土地。”
…………
半个月前,刚上任的宋大白曾四处巡查,去过阿寒湖附近,那里确有一条叫川路的街道。顺着川路往北走上一个多时辰的土路,就可以到达阿寒湖。那附近到处都是没有人烟的森林。
…………
“是阿寒吗?原来是那儿。”李元丰摸着尖下巴,嘴巴里反复念叨着那个地名,“您老去过那个独合院吗?”
“独合院建成的那一年或者是再后一年,我受到邀请,去过一次。那个独合院位于川路和阿寒湖之间的一个深山老林里。”
“你知道准确的地界吗?”
“那我可想不起来了。”
“您还记得那是个什么样的房子吗?”
“相当壮观、别致。”
…………
“当时那个独合院还不叫狗肉坊吧?”
“这个名子,我没有听说过。”
…………
“屋顶上是不是有一个狗形的风标布呀?”
“狗形?那就不能说是风标布。”
“对,对,应该说是风标狗。”
…………
听着李元丰面目肃然地说话,劫世咯咯地笑起来。
劫达瞥孙女一眼,眯起眼睛。
“你一提醒,我也觉得好像有那么个东西………”
…………
“您进去屋里看过吗?”
“没有,我没进去。”
“是吗?———当时您碰见李语的养女了吗?”
“那时,她还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叫李子,对,就叫李子。”
…………
李元丰喝了一口茶水,半天没有说话。
老人正在挪动茶杯盖子,越过他的肩头,李元丰看着光亮大好的窗户。
外面好像是后花园,盛开着的淡紫色紫阳花在雨中摇摆着。
…………
“您最后见到李语,是什么时候?”
过了一会,李元丰又轻声问起来。声音太小了,劫达老人手捏着茶杯盖子,大声地嚷着:“你说什么?”
…………
李元丰又问了一遍,老人点点头,回答说:“去过那个独合院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您知道李语和他的养女后来怎么样了吗?”
“不是很清楚。有时过好几年,我们才偶尔书信来往一下。听说他在钻研什么,再后来………就音讯全无。除此之外,我就不知道了。”
…………
…………
第0273章朴五
…………
八月三日的早晨,我醒过来,觉得头脑晕乎乎的。
我觉得自己整个晚上都在做梦。但是什么梦,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平素也经常是这样)。
做梦的时候,自己下意识也知道那是在做梦;当自己睁开眼睛,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也能依稀记得梦中的场景和零星几句讲话。但是一旦完全清醒过来,那些梦中的情形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点都想不起来。
这仿佛在暗示我:黑夜与白昼,暗与光的两极是无法融合的。
…………
因此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噩梦。
我好像天生就记不住梦中的故事,不管是好梦,还是噩梦。
…………
那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觉得从未有过的不舒坦,那和做梦没有什么关联。
但是昨晚在阁楼上看见的场景,的确对我的困觉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
临近正午时分,我穿好衣,走出房间。
…………
听不到一个人的声音,也没有任何响动。
说来奇怪———就连森林里小乌雀的鸣叫声也比往日小多了,整个宅子里一片寂静。寂静地让人害怕,昨晚的喧闹仿佛就像是一场噩梦。
…………
和昨日早上一样,我先在厨房里喝了一杯茶,然后将凌乱的会客房收拾干净。
桌子上的诸多酒碗都不见了,估计是被那帮年轻人拿到大房间去了。
今日,与会客房相比,大房间的劳动量肯定更大。
想到这里,我再度深深地叹了口气。
…………
小半个时辰后,我打扫完会客房。还没有一个年轻人现身。
…………
喝了一口茶,我走到大房间看看。
从大厅通向那个房间的大门紧闭着。
…………
犹豫片刻,我用两手放在木门上。
这个木门是朝里面,也就是大房间里面开的。由于没有上锁,所以能从外面推开。
…………
但试着推推,那大门却纹丝不动。
我想起来昨天晚上的情景了———风匕走进这个房间后,在雷木的示意下,风几和寂之便用木椅堵住了这扇门。
我想起来了。因此现在,这个门推不开。也就是说他们那帮人还在里头。昨夜那一幕过后,他们就睡在这个房间了?
…………
我没敢喊他们。当时我是觉得反正他们迟早都要出来的,没有必要喊。我的手从木门上挪开了。
…………
过了晌午,年轻人们还没有出来。
我隐约有点不安,再次来到大房间门口。和刚才一样,不论我怎么使劲,那扇大门依然纹丝不动。我决定到二楼房间去看看。我想可能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睡在大房间里,说不定有人回到自己房间睡觉了。
…………
二楼走廊的两侧有四扇门,当时我也不知道谁住哪个房间。
我先敲敲左手方向,靠楼梯最近的房门,没有人应答。
我又敲了几下,确信无人应答后,沉沉心,推开门。里面没有上锁,门轻易地就被打开了。
…………
卧榻上没有一个人。
这里好像是风匕的房间。放在卧榻前地上的包袱的颜色,我依稀有点印象。
这是可以打十张地铺的房间。
正面内里有一扇窗户,构造和楼下会客房一模一样,嵌着黑窗纸的木窗户。上方有个拉窗,紧闭着。
光照进来,将整个房间截然分成明暗两部分。
…………
卧榻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本书。
靠近一看书名,原来是《上古刑案》”。
他也常看这般书吗?
…………
右手的墙壁上,有一扇门,是通向大澡桶的。两个房间是共用一个大桶的。
我敲敲门,进去一看,里面还是一个人也没有。
我没有返回到走廊上,而是直接走过大桶屋,走进隔壁的房间,那里也是空无一人。
我又查看了南边的两个房间,那里也是空无一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站在走廊中间,考虑了一会。
就这样什么也不做,等着他们打开大房间的门呢?还是像昨天晚上那样,爬到阁楼上窃看一下那里的情形?
我左右为难,决定还是先到楼下喝一杯茶水再说。
…………
就在那个时候,传来凄厉的狞叫声。
我从没有听到过那个声音。
…………
叫声是从楼下传来的。
我没有听出是谁人的声音,但至少可以笃定,那不是女人的声音。
…………
我跑下楼梯,冲到大房间门口。我想进去,但房门依然被堵着,纹丝不动。
…………
“发生什么事了?”我敲着门,朝里面大声喊叫着。
“刚才那个叫声,是怎么回事………”
“喂,喂,风几,听到没有?”
里面传出声音。那好像是寂之的声音,微微颤抖,好像都快要哭出来了。他拼命地喊着他的同伴们。
“风几、安正………你们快起来,快起来呀!!”
随后,传来风几的声音。
我不再敲门,将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里面的动静。
…………
“哎,怎么了?”
“出大事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看,看那边!!”
“哪边?”
“那边———是那边呀………”
“哎?——啊!!这………那是怎么回事?她,她怎么会亡身了?”
…………
“亡身了?到底是谁人亡身了?”
“把门打开!!”我大喊起来,再一次用两只手敲着门,“把门打开!!”
“是看管人,你听。”传来寂之怯怯的声音,他们总算听到我的喊叫了。
“怎么办?风几!!”
“怎么办呀?”
“快把门打开!!”我又叫了一声,“快点!!”
…………
过了一会,里面的两个人将堵在门口的木椅挪开了。我总算冲进去了。
…………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风几和寂之的苍白如纸的脸。他们蹲伏于地,抱着腿,浑身颤抖,这副样子让人看了,只会觉得好乐。
…………
“发生什么事了?”我迫问着他们,“刚才我听见你们在里面喊,有人亡身了………”
“她,她………”
“啊,在那,那边………”
两人上气不接下气,脸上不停抽搐着,那样子就像是被吓坏了的孩子一般。
一直到昨夜,他们还不可一世。
现在那种蛮横的态度早就不见踪影了。
看着我,现着求助的眼神,他们吓得直摇头。
…………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我也是。”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让我进去。”
我推开二人,朝房间里走去。
…………
这个房间很宽敞,即便如此,还是充满了酒气,整个屋子显得很浑然。
我不禁皱皱眉头。他们肯定喝了不少酒,而且一晚上没有开过窗。
…………
隐黑的地上,到处散落酒坛、酒碗………
“在那边。”
风几指着房中央,手直抖。
…………
那里放着张木椅。雷木就坐在那上面,但已经。
…………
我抛开胆战心惊的二人,径自走了过去。
她仰面躺着。左手放在心前,右手无力地垂到椅子下。皮肤早就变成了难看的土灰色,脖颈上横着一匕首。
…………
我又往前走了几步,站住了。
我环视一下房间,看看剩下的两个人在哪里。
安正在右手内里的墙边上,他正躺在那里的木椅上。
风匕在回廊一端。坐在书桌前,趴在上面,呼呼大睡着。
…………
“把他们两个人叫起来。”我扭过身,冲着风几和寂之,语气厉然地令喝着。
两个人慌不迭地爬起身。
而我则背过身,走到躺椅旁边。
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也太镇静了。
其实,当时我心中也不是一点都不害怕和动摇的。但是周围都是比我小得多的年轻人,而且他们都已经失了方寸,我自然(相对的)就冷静下来了。
…………
她的确已经亡身了,无可置疑的。
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红色,两只眼睛闭得紧紧的,一动不动。
我挪动到躺椅边,抬起她垂下的右手,试着把把脉———
她果然亡身了。手腕冰冷木直。
我又观察了一下她的尸体。周身没有什么痕迹,脖颈上的匕首深深地横到肉里。
我再次抬起她的右手,一碰手指关节。那里也开始一点点木直起来。
这样看来,她亡身了已经有四五个时辰了。
…………
我记得自己大抵是在夜半时分,从阁楼上窃看这里的。
如果死了四五个时辰的话,倒推一下,她的亡身时间应该是四更天初。
我是三更天末左右回到房间的,这么说来,她是在这之后亡身的,这一点暂且可以肯定。
…………
当我忙着的时候,风匕已经被风几叫了起来,从回廊上下来。他叫了我一声,在楼梯半截站住了。
“怎么会这样?”他紧紧地盯着木椅上的尸体,“她怎么会………”
“正如你看到的,她亡身了。”我特意轻描淡写地说着,风匕那细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反复嘟哝着“怎么会这样”,像是在说胡话。
…………
“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这是真的,不信,你自己来看看。”
他走下楼梯,朝这边走了几步,突然,摇摇头,朝后退去。
他两手放在脸颊上,继续摇着头。我第一次看见他那样狼狈。
…………
“怎么回事?”看到横在亡者脖颈上的匕首,风匕问说,声音发颤。
“有人一刀把她断喉了?”
我什么也没说。
就在那时,安正大叫起来。他总算醒过来了,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停盘算着,该如何处理这种事情。随后,我冲着愣愣地站在房间各个角落的年轻人们说:“我来的时候,这个房间的门从里面堵上了。也就是说,在刚才风几少爷和寂之移开椅子之前,这个房间是处在封闭之中的。外人是进不来的,这里只有你们四个人。”
…………
“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风匕嚷了起来,听上去悲痛大绝的。
“你不会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因为极度的恐惧,他那端正的长脸都狰狞了,“昨天我来这个房间取书,生是被他们拦住了。然后………”
…………
“然后就被人打晕了,什么也记不得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风匕无声地点点头。
我看看其他三个人,问说:“你们呢?你们都记不得了?”
没有一个人回答。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地垂着眼睛,现出无比恐惧的神情。
…………
“好了,我们先出去吧。”我冲他们说,“到会客房来,把事情经过给我好好说一说。”
…………
我和那些年轻人一起,走出了大房间,雷木的尸体则放在那里。
从大厅朝会客房走的时候。
…………
寂之晃晃悠悠(大概是还没醒酒)地往大门处跑,顺手就要开门出去。
“你要去哪?”我心头一诧,“干什么?!”
…………
寂之眨巴一下眼,伸手就要抬木销:“叫,叫人。”
“什么?!叫人?”
…………
风匕大叫一声,急忙跑过去。寂之正要抬起木销时,风匕一把摁住他的手。
“你干什么?”
“不能去!!”风匕恶绝绝地瞪了他一眼,劈头盖脸地训斥起来,“现在把旁人叫来,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怎么了?”
“她是被人一刀断喉的。”
“………”
“刚才朴田老伯的话,你也听到了吧?昨天晚上,那个房间是密封的,除了雷木之外,就只有我们四个人。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很明白吧?”
“那………”
“所以不要干蠢事。”
“那到底该怎么办?”
…………
“这个………”风匕想说,又没有说出来,回头看着我,脸抽搐了一下,“朴田老伯,如果其他人知道这个案子的话,你的处境也不妙………”
“我知道。”我尽量用平稳的语气回答着。
的确是这样。即便风匕不讲,我心中也很清楚。如果有其他人知道这桩案子,必然会上报差府,到时候官邸一来人,我也没办法自证清白。因此我一直在考虑,该如何处理这个事情。
…………
“即便叫人来,也要等到我们大致商量完,再叫比较好。”
我的脑海中不时闪动着自己被当街斩首的场景。我拼命地不去想,而是催他们去走廊上。
…………
在会客房的木椅上坐好后,我便向四人问起昨晚的情况。当时,我没有把自己躲在阁楼上窃看的事情,告诉他们。
因为我想佐证一下———他们的交代是否和自己亲眼目睹的情景一致。
没有一个人能简明扼要地讲述事情经过。
…………
风几的肩膀不停地抖动,仿佛在大冷天被扔到野外一样。
寂之就像是得了怪病的孩子一样,傻乎乎地,张着大口。
而安正则不管你问他什么问题,都是一个劲地摇头,什么也不说。
风匕则面无表情,无精打采地说着话。
各人的神情不一样,但都因为雷木的亡身,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
“风匕!!你说他们拦住了你,那是怎么回事?”
风匕顿了顿,脸上显得很委屈:“她突然看向旁边。他们就猛的起身拦住了我的去路,然后就打晕了我………”
…………
“是谁人把大门给堵起来的?”
“是风几和寂之。”
“是这样的吗?二位!!”
并排坐在木椅上的风几和寂之相互看看对方惨白的脸。
“是她,雷木让我们那样做的。”风几回答说,嘴角一个劲地颤抖,“现在想想,那个女人好像有点不对劲………”
“那你们听从那个女人的号令,将我关在房间里,你们又是什么东西?”瞪着堂弟,风匕大喊起来。
风几无言以对,只能耷拉下脑袋。
…………
这时,我开口了。
“不管怎样,昨天,在那个房间里,只有你们四个,和雷木一共五人,是这样吧?”
———谁人都没有否认。
…………
“风匕被打晕了,大门也给堵起来。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们还记得多少?”
“我………”风匕先打破了沉默,他眉头紧缩,似乎忍受着莫大的痛苦,“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当我吃了一闷棍,脑袋一片空白,连站都站不稳了。因此………”
“因此后来的事情就记不得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我觉得一直在做梦………但,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而你也已经站在那里了。”
…………
“我可记得。”风几在一旁掺和一嘴,皮笑肉不笑的,“风匕在被打晕之前,可跟雷木眉来眼去的,可得意了。和我们一样的。”
“不要胡说八道!!”
“我说的是真话。在这里说假话,也没什么用处。”
…………
“那风几大少爷,你呢?”
我转过来问他,“她到底是被谁人所斩害的?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风几低下脸,像是逃开我的眼睛,轻声地哼了一句:“我不知道………因为后来,我喝了很多酒,也什么都不知道了。”
…………
“寂之和安正呢?”
两人也是一声不吭,摇摇头。
寂之是轻轻地摇摇头。
而安正则很大作地摇摇头。
…………
“那个匕首是她的吗?”
四个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我又观察了一下他们的神情。
…………
“我来讲述一下。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晨,你们四个人都失去了正常的知觉。你们处在迷糊混沌中,无法正确判断事物。在这期间,雷木遇害了,是你们四个人当中的某一个人下手斩害了她。”
“………连你们自己也不清楚凶手是谁人,恐怕连凶手自己都不知道。在你们都迷迷糊糊的时候,很有这种可能。”
…………
风匕想说什么,动了动嘴,但是没有说出来,无力地垂下脑袋。他昨天还和我说“只有自我才是自己的膜拜之物”,当时他一脸凛然。
我揣摩着他的心语,十分同情。
…………
“再问一遍。你们还记得和她的亡身有关联的事情吗?不管是多么无关紧要的小事,都可以说。不管是幻觉也罢,事实也罢,在这里说,不要紧。”
四个人显得手足无措或是犹豫不决。
我等了一会,看看没有人说话,便说道:“看来你们的确想不起来了,或是想起来了,不愿意说。好了,我也不再问下去了。”
…………
“等一下,看管人大伯。”怯怯地开口说话的是寂之。
…………
“有什么事吗?”
“我———我!!!”
他哭丧着脸说着,声音很低,好不容易才能听清楚,“好像是我害了她。”
…………
…………
第0274章朴六
…………
“是吗?”
“我觉得…………雷木那时说了一句话。”
“什么?说了什么?”
“刀横在我的脖子上。”
“是雷木说的?”
“是的。说了好几遍,我才用匕首横在雷木的脖子前………”
…………
“你说的是真的?”
“记得不是很真切。模模糊糊的是那样………”
“这么说,你自己也无法确定。很有可能那本身就是你的幻觉?”
寂之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看看风几:“你说呢?风几!!我说的没错吧?你也应该记得。”
…………
风几垂着眼,一声不吭。看他这个模样,寂之一下子提高了声音。
“你不是也把刀横在雷木的脖子上了吗?说呀!!是不是?”
“………”
“不要装不知道。实话实说!!”
…………
不管寂之怎样追问,风几就是一声不吭,随后轻声冒出来一句:“那是你的幻觉。”
寂之翻翻眼,一时语塞。
…………
这时,一直闷声不响的安正开口了。
“我………”他声音很低,“我也觉得我也是那样的。”
“怎样的?”
他眨巴着螳螂一样的眼睛:“就是雷木曾经要我横刀威胁………”
…………
“怎么样?我没说假话吧?”寂之似乎松了一口气。
“那风匕呢?他不是被打晕了吗?”
…………
“脑袋昏昏沉沉的,我好像中途也醒过一次………”风匕顿了顿说。
…………
“没错,就是那样。雷木对所有的人都那么说,结果自己真的被一刀断喉了。风匕和安正也是如此………”
…………
“看来事情是这样的。”我看着这四个年轻人,“并不是有人要蓄意害她。那或许只是一个凑巧的意外,最后却连小命也断送了………”
…………
四个“嫌疑人”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到处乱转,相互窃看着别人的表情。
我觉得自己像个断案大老爷。
…………
“但不管怎样,毕竟还是有人间接地斩害了她,这一点没有改变。不知道是在座的哪位?你们谁人都有可能。可能是寂之、风几少爷,可能是安正,也可能是被打晕后醒来的风匕。事情就是这样。”
…………
“我想详细了解一下这个人———雷木的事情。”
我冲着一声不吭的四人说着,“昨天,风几少爷和寂之是在什么地方,怎样和她认识的?她有什么来历呀?比如说家住何方?平素干什么?何时,出于什么目的到这里来?诸如此类。”
“为什么要问这些呀?”风几不服气地瞪着我,反问说,“不管这些事情,不也可以吗?”
“那可不行。懂吗?这很重要。”我有点失望,向他简要节说起来,“凶手就在我们之中,想要找到凶手就必须查明一切,明白了没有?大少爷!!”
…………
看起来他是懂了,风几合顺地点点头。我继续说下去。
“你和她在什么地方,怎样认识的?”
“在我回来的路上碰到的。”风几端过一杯新茶。准备喝上一口,但是手在发抖,怎么也拿不起茶杯的盖子。
“说得细点。”
“就是在路上碰到的。当时雷木背着包袱,一人在路上胡乱走着,我上前打了个照面,她就很兴然地和我搭话。在路上,我和她提到这个独合院,她主动提出要到这里来看看。”
…………
“你在什么地方碰上她的?是人多的地方吗?”
“我想,当时周围没有人。”寂之似乎明白我发问的用意,在一旁掺和说,“当时我们在林子里,天色也暗了。”
“有没有带她进过什么店铺?”
风几和寂之一起摇摇头。
…………
我还是不放心。
“就直接回来了?”
“是的。”
“直接回来了。”
…………
看来还比较好办。
听他俩这样一说,我估计她来这里的事情也就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
“好,明白了。下一个问题。”我继续发问,“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呀?能把你们知道的统统说出来吗?”
“她不怎么说自己的事情。”风几总算喝到了茶水:“我们问了很多,但她都笑着岔开了。”
“她是一个人来这里的吗?”
“她是这么说的。她说自己是个无涯之人,四处浪迹,等银子用光了,再找个新活计。”
“老家在什么地方呀?”
“应该是京都吧。”
“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吗?”
“应该不是。她比我们年岁大,讲话的语气也不像。估计是隐楼里的。就拿劝酒来说吧,那可太熟练了………”
…………
那个无耻的人———风几的话中明显带有这样的意思。可昨天他还为了赢得雷木的欢心而如此这般。
我在心里很鄙夷他。
“她没有说过自己的父母、兄弟什么的?”
“这个………”
风几歪着脖子,坐在旁边的寂之也是同样架势。
而安正却低着头开口了:“我听到过。”
…………
“是吗?”
“昨天,在这个房间———这个木椅上,她和我说过一些话。当时风几和寂之正好离开了一会。”
“说什么了?”
“她问我为什么愁眉苦脸的,问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我说没有。她就说:‘烦忧是无用的,我一直一个人,但尽量不去烦忧。’”
…………
“一直一个人?这也就是说———她没有亲人。”
“而且………”安正继续低头说着,“怎么说好呢?她好像有点不寻常。我总觉得与其说她是从心而动,倒不如说是自轻自诋。”
…………
“这话怎么说?”
“怎么说呢?可以说是自轻吧?”
“自轻之姿?”
“是的。”
…………
我点点头,想到大房间中,那个亡身女子的脸,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怜悯。
因为我想这个人在20多年的岁月中,也是经历了苦烦和挫败的。她的过往到底是怎样的呢?现在,这不是我应该去想的问题,我也不愿去想。
…………
总之,现在可以确定两件事情了。
第一,她是一个浪迹四方的人;
第二,除了我们之外,就再也没有人知道风几和寂之将她带到这里。
还可以加上一条,就是她没有亲人。
…………
随后,风匕又说要查探一下她的包袱,说或许能知道什么。
她的包袱放在二楼,风几的房间里。
…………
我让风几赶快拿下来。
说完,我撇开这帮年轻人,去厨房给他们冲茶水。
…………
日头已经快落山了。
这帮年轻人的肚子里必定是空空如也,但没有一个人喊饿。
…………
通过厨房窗户上的小洞(和别处的窗户一样,都是黑窗纸,可以破开一个小洞)往外一看,才注意到天上开始急剧变化了。
看样子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了。
…………
“要下雨了吧?”
我不禁嘟囔起来。整个天被浓厚的乌云覆盖着。
林子中的树木带着水气,在大风中摇曳,大地也早就动容了。整个宅子里充斥着尸首的臭味,而外面却是另一般情形。我凝视良久。
…………
我们查探了一下雷木的包袱,明白了两三件事情。
首先是她的老家、年纪。
她的老家是立陵城。至于年纪,我没记住,但大抵是25岁左右,这点我还记得。
而且我们也明白了“雷木”这个名字并非她的真名。
她为什么要用这个假名字———我们无从得知,只能猜测了。
当我们知晓她的真名后,就更觉得“雷木”这个名字是编造出来的(是不是有点像以前某个蛮式大族头领的名字)。
但是,这里,我就暂时不写她的真名了。
…………
此后,我就开始帮他们一起隐瞒这个发生在大房间中的悲惨之事。
我在这里特意不写雷木的真名也是以防万一,怕外人看到这本手记(我想也不会有人看到)。这是一个防备法子。
…………
好了———
当我们对这事本身进行了大致的查探、了解后,我更加坚定了一个想法。
———即除了我们五个人,永远不让外人知道雷木被断喉的事情。
接下来我们必须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处理雷木的尸首。总不能一直放在大房间里,必须赶快入土掩埋。
…………
“埋到林子里。”风几首先开了口,“我们五个到老林深处,然后大家一起………”
“可以这样,但这恐怕不是最好的法子。”我说。
…………
“那么……”
“该怎么办?”
…………
如果没有其他的法子,也就只能埋在林子里了。还有其他法子吗………我在脑中想着。
…………
这时,风匕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样,“埋到墙里,怎么样?”
“埋到墙壁中,这个法子行吗?”
…………
昨日,寂之向雷木胡扯了一个故事———过去,李语大士赶走了自己的媳妇,而后屠黑狗,将黑狗埋在墙中。
有时候………事情的发展真是说奇妙也奇妙,说可笑也可笑。
…………
风匕的这个法子让我很为难。
如果把雷木的尸首埋在“狗肉坊”的墙中,就意味着我这个“狗肉坊”看管人今后一辈子就要呆在这里。
做守墓人了。
本来想立即反驳一下,但思量片刻,还是作罢了。
毕竟现在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尽量保持着平静的语气,“如果那样做的话,这事就不会有外人知道了。当然,如果这个宅子被拆毁了,就另当别论。”我直直地看着风几,“少爷,你看呢?”
他语无伦次地说起来:“哎?什么呀?你到底想说什么?”
“今后就请你要特别留心,不能让老爷把这个宅子卖掉或是拆掉。怎么样?”
“是这码子事呀。放心!!老爷子对我的话是很看中的。我就说很喜欢这个宅子………”
…………
“好的。现在看来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我独自点点头,看看其他三个人的神情。
“朴田老伯,你觉得这样行吗?”风匕歪着脖子,似乎有点闷闷,“虽然这个法子是我说的,但还是想问问,如果真的埋在宅子的墙中,你不觉得不舒坦吗?”
…………
“当然不会舒坦。”我淡淡地说,“但是,怎么说呢?到了我这把年纪,在许多方面已经没什么讲究和拘谨了。对于生或亡身这一等,我已经很木然了。当然,有很多人正好相反———那样的人应该更多一点。”
…………
“但是………”
“怎么?你不信我?”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已经做了很多,现在应该全全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我直直看着风匕的眼睛,“不用担心。我不会出叛你们的。为了你们这帮年轻人,我愿意做守墓人。”
…………
于是,我们五个开始从大房间移到柴房。
在大厅的正面内里——与厨房相邻,有个专门用来放柴火的房间,在柴房的内里,有通向地窖的小梯道。
在我的带领下,几个年轻人扛着雷木,走下了小梯道。
…………
这个地窖相当大,从柴房的正下方一直延伸到大厅以及大房间东侧。
这么大的房间,只能依靠四个边角上垂下的白灯笼来照亮。
即便把四个灯笼全部点燃,还有许多地方照不到,黑黢黢的。
…………
在我的带领下,这帮年轻人将尸首放在东面的墙前,然后战战兢兢地环视着昏暗的房间。
地面是土坯。屋顶很低,身量最高的寂之的头都快要碰到顶了。
小梯道旁边摆放着一个放东西用的木架子,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
我默默地在房间里走了一会,想着该拆毁哪堵墙。
那些年轻人屏住呼吸看着我。
过了片刻,风匕喊了一声,“朴田老伯!!”
当时,我正朝地窖内里走去。听见声音,回过头,风匕用手指着这边。
“那是扇门吗?”
…………
他指的那扇门在这个地窖的西面最里的顶头处。
那是一扇黑色的木门,只能让一人通过。
被他这么一问,一瞬间,我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很快就轻轻地摇摇头。
“那扇门没用。”
…………
“要不要打开看看?”风匕依然满脸困惑。
于是,我走到门跟前,伸手一推。
“你看。”
…………
打开一看,门的对面就是一堵暗灰色的墙壁。
风匕直直地看着,其他三个年轻人站在他身后。
…………
我向他们说明起来。
“五年前,当我被雇为老宅看管人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我也不明白,这里为什么会有一堵墙。”
我离开门前,走到左侧的墙壁前,指了指。
“就埋在这里吧。”我看看他们,“那里有铁镐,你们哪个先把这面墙给砸开。”
…………
四个人一声不响地相互看看,很快,风几就跳了出来,“我来,我来!!”
他把铁镐拿过来,脚步显得很沉重,看得出他平时不怎么干重活。
…………
“这一块!!”
我再次指指墙面,然后从他身边离开。
“好嘞!!”他低声嘟囔一下,抡起那没有用惯的东西。
可是———
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
风几抡起铁镐后,失去平衡,脚下打滑,猛地撞在里面墙壁上。
肩膀撞得不轻,他扔开铁镐,没出息地跪在地上。
…………
“不要紧吧?”
我赶忙跑过去。
风几扶着肩膀,轻轻地点点头。
“腿脚不听使唤………”说着,他扶着墙壁(刚才那扇门对面的墙壁),准备站起来。
就在那时,阴森森的地窖中传来“啊”的一声厉叫。
…………
“怎么了?风匕!!”
“出什么事了?”
原来是风匕叫的,他直盯着我和风几这边。
…………
“那是什么?”
他抬起右手,直直地指着正准备站起来的风几的肩膀一带。
我终于看到了。
———在那面墙上,出现了一块巴掌大小的窟窿。
…………
“风几,让开!!”风匕走到墙壁边。我也靠过来。
“是刚才撞出来的。”我说。
但风匕还是很闷闷,歪着脖子。
…………
“但是,这个………”他俯着身子,细瞧着窟窿里面的情形,“………哎?朴田老伯,你看!!”
“怎么了?”
…………
“里面好像有个房间。”
“真的吗?”
风匕没有说话,把右胳膊伸进小窟窿里。一直伸至肩部附近。
———这堵墙里面有很大的空地。
…………
“难不成这堵墙是后来砌起来的?”
风匕将胳膊抽了出来:“好像是这样。既然在你来之前就有了,弄不好是李语大士………有灯笼吗?”
…………
“喂,喂,风匕!!”风几在一旁掺和说,“不要管那么多了,先埋吧。”
“所以,要先看清楚里面的情况嘛。”风匕不客气地顶了堂弟一句,“如果里面真的是个房间,那我们就不必重新挖墙了,只要把尸首放到里面就可以了,那不就成了么。”
风几无话可讲,只能闭上嘴巴。
寂之和安正站在远处,看着这边,我回头冲他们说:“那个架子上有白灯笼,你们把它拿过来。”
“好,好的。”
安正结结巴巴地答应着,急急忙忙地跑了过去。
…………
一会儿,安正就拿着白灯笼,小跑回来。
风匕拿过白灯笼,点燃之后,朝小窟窿里面,照起来。
…………
“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好像不是房间,而是个走道———把这堵墙砸开吧。”
说完,风匕将风几扔在地上的铁镐拣起来。他站稳脚跟,拿好铁镐,以免再像风几那样,白白吃苦。
…………
这土墙并不很结实,风匕没费什么气力,就把那个小窟窿砸大了。
…………
又花了一刻钟,打出了可供一个人通过的小洞。
风匕放下铁镐,再次拿起白灯笼,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看其他人。
…………
“进去吧!!”
说完,率风匕先走了进去。
我也下定决心,跟了进去。
余下的三人也胆战心惊地跟在后面。
…………
风匕猜的没错,里面不是“房间”,而是“走道”。
不足三尺宽的狭窄甬道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里面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臭味,不知是发霉的味道,还是馊掉的味道。
脚下有点潮,可能是地下水渗出来了。
仗着风匕手上白灯笼的微弱光亮,我们慢慢地往前走。
…………
在前面一丈远的地方,走道朝右边摆了个大弯。
风匕正准备拐过去时,突然惊叫起来。
“我的个天爷呀!!”
那声音回荡在犹如山洞的漆黑空地里。
…………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后面的人喊了起来。
我们围成一团,慢慢地走近风匕的身后。
他呆呆地站在拐角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
在白灯笼的昏暗光亮下,看到那里有个东西………
…………
和风匕一样,风几、寂之以及安正也惊叫起来。
“这,这………”
风几拔腿就想跑,安正则用两只手捂住了嘴巴。
“那是什么东西呀?”
因为恐惧,寂之连声音都变了,反复唠叨着一句话。
…………
“太可怕了,这,太可怕了………”
当时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人的白骨。
一身淡蓝色长裙,头上有个帽子。
白骨保持着坐姿,身子靠在墙壁上,两条腿则垂在地上。脚下,还有一个四脚小牲畜的白骨。
…………
…………
第0275章朴七
…………
没想到在这里会看见白骨,大家顿时一片混乱。
我用左手紧紧地按住心口,努力平静下来,同时还设法安合那帮陷入恐慌的年轻人。
而从最初的慌张中摆脱出来的风匕反倒显得比我更为沉着。
…………
“到甬道外面等着!!”
他冲着三人喊,“我们还是应该查探一下这前面的情况。”他对我说着,“能和我一起去吗?”
我无言地点点头,跟在他后面。
…………
我们越过白骨,朝甬道的深处走去。
走了一会,前面出现一堵和周围完全一样的土色墙壁。看来是走到头了。
…………
“这上面,大概是宅子的什么地方?”风匕走到墙壁边,回头问。
我看看低矮的顶板:“我们大概已经走到前院下面了。”
“前院的下面?”
嘟囔一下,风匕用白灯笼照照堵在面前的墙壁,另一只手握成拳头,轻轻地敲击一下墙体。
…………
“这恐怕也和刚才那堵墙一样,是后来砌上去的。”他自言自语,“朴田老伯,我们回去吧。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
我们按原路返回。
再次走到白骨处,风匕停住脚,冲我问了起来。
“看起来,这白骨在这挺久了。你怎么看?”
…………
“你说的没错,看起来的确蛮久远的。但我完全不知道在这里还隐藏着这些白骨………”
“你对那白骨身上的衣物,还有印象吗?”
“哎?”
“想想那幅画。”
风匕平静地说着。
“就是那幅挂在大房间里的画。画中的小女孩不就是一身淡蓝色长裙,头戴帽子吗?”
…………
“对!!你这么一提,我就想起来了。”
“从白骨的大小来看,应该是个孩童。那个脚底下的四脚白骨,恐怕就是那个画中趴在小女孩旁边的小黑狗。”
“原来如此。这么说………”
…………
“如果是重病或者是遭遇意外而亡身,是没有必要将其藏在这里的。一定是有人行凶,然后为了掩人耳目,才将其藏在这里,最后将入口用墙壁堵起来。”
“谋害?难不成是李语大士………”
…………
“有这种可能。我觉得这么想是很自然的事。那幅画中的女孩很可能与李语大士相识。我也弄不明白李语大士为什么要这样做。”风匕背对着白骨,轻叹一声。
…………
“昨天晚上,寂之讲了一个故事给那个雷木听。”
“………说以前,在这个宅子里发生过可怕的事。说发疯的李语大士赶走了媳妇,宰了那条黑狗,并将黑狗埋藏在地窖的墙壁中,因此这个宅子才被叫做‘狗肉坊’。”
“………当然,这是那小子胡扯,说笑的。大概他小的时候,听多了神侍破案的故事———《梦中砌墙》。因此,刚才我们看见白骨的时候,属他最紧张。我想这条甬道也许就是李语按照自己的喜好另挖出来的。这是一条秘密的逃生之路。刚才我们走到尽头的那个墙壁的对面,一定有通到前院的出口。那个出口处,必定也有什么东西堵着。”
…………
我的心境难以言表,紧盯着倚靠在墙壁上的小女孩的白骨。那黑洞洞的眼窝冲着我,仿佛在诉说这么多年来,一直被抛弃在黑暗中的寂然和愤懑。
我不禁闭上眼睛,将左手放在心前。
“唉………但只能将她们放在这里。”风匕避开白骨,朝外走去,嘴上自言自语,“过去发生什么事情,和我们无关。那种事情………”
…………
最后,我们就将雷木和那小女孩的白骨一起封在了“秘密甬道”中。
正如风匕所说的,我们只能那样做,别无二法。
…………
将雷木放进去以后,我们五个人合力,将墙体又砌回原样。
那些年轻人从来没有干过这活,所以事无巨细,我都要亲自指引。
…………
到了日头落山。
经过一番折腾,我们总算干完活,离开了地窖。
…………
四个年轻人显得疲乏不堪。但是还不能休息,还要将现场———那个大房间收拾干净,不能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
我让他们四个人将椅子放回原来的地方,将房间的各个角落打扫干净。
…………
没有一个年轻人跳出来唱反调,都老老实实地按照我的要求去做。
我则将散落在大房间里的酒坛、酒碗等物什都拿到厨房去洗净。
我决定将雷木的衣物、包袱等,都放到火炕中烧尽。
…………
等洗完东西,我将她的那些物什捆在一起,提着独自走出了宅子。
我一手提着物什,一手撑着木伞。
…………
在漆黑的夜色中,穿过院子,朝火炕走去。
天气变得越来越坏,外面狂风呼啸,大雨倾盆,就像是暴风雨。
即便撑着木伞,也没有用,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好不容易才到了火炕边,我觉得似乎是走了平常双倍的远近。
…………
我提着雷木的东西,直接扔进了火炕。浇上酒,点着了火,随后我就回去了。
等明天早晨再来看看,查探烧得是否彻底。
回去的时候,我听见林子里的雀鸣声,竟然吓了一跳。
站在那里,屏息往四周一瞧。
无意中,看到了前方的那个老宅。
———隐黑色的宅子浮现在夜色里,屋顶上观测风向的马口铁“黑狗”在那里转个不停,就像是个迷路的小童。
…………
我回到老宅,一个人正在大厅等着我。
———是风匕。
大房间已经全全扫净,他们正要到其他房间去打扫。
…………
“朴田老伯!!”风匕郑重其事地喊着我,走过来,“我想问老伯一件事。”
…………
我掸着布衣肩上和袖子上的雨滴,看看他:“什么事?”
“刚才我在地窖,发现一个情况,想问问老伯。”
“到底是什么事?”
“在地窖那个房间的头顶板一角,有个四四方方的小孔,大概在一臂左右。”
…………
“啊………你看到了那个?”
“砌墙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要是早点发现就好了。”
我很清楚他当时在想什么,要说什么。
———他想替自己洗冤。
…………
“在那个小孔的下方,沿着墙壁,有个木梯,正好位于大房间的下面。说不定………”
“说不定也是李语大士特意留下的?”我抢在他前面,说了出来。
“总之,我在想,那也许就是通到上面大房间的一条秘密甬道。”
“你说的没错。”
风匕点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
…………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昨天晚上的事就不一定是你们四个人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风匕的眼神显得很恳切。
…………
我动容了,朝着大房间走去:“跟我来。我让你看看是什么机关。”
…………
那里是大房间入口的左首一角———大概是东南角的位置。
我将风匕带到这里,蹲在地上,用手指着一块铺在地上的黑石砖。
那个石砖大约是两个巴掌大小。这是一块铺在房屋角落里的石砖。
大厅的地上基本上都是灰黑相间的石砖,而这却是一块纯黑石砖,正好起到点晴的作用。
…………
“这块石砖就是所谓的‘钥匙’。能给我一把匕首吗?”
风匕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递过来。
我将匕首刺到“钥匙”石砖和相邻的石砖之间的缝隙中。
用力一撬。那个纯黑石砖就松动了。
…………
“这块石砖很容易撬开。我是在扫地的时候发现的。”
说着,我将那块石砖拿出来,“余下的石砖就撬不开了。但是,可以这样,前后左右地挪动。”
…………
我将相邻的黑石砖挪动到刚才纯黑石砖所在的位置。再将另一块石砖挪动到黑石砖空出来的位置………
…………
“你知道一个叫‘16子’的习字游戏吗?和那个游戏一样,这里的16块石砖是可以这样自由挪动的。”
我一个接一个地挪动着石砖。
很快,我将与最初撬起的纯黑石砖成对角的一个黑石砖移开后。那下面有块木板,木板的中间,有个拇指大小的圆形凹槽。
“这就是开启‘大门’的开关。”
…………
我将手指伸进凹槽。
里面有个小的物什。
…………
一按。咔嚓一声,开关被打开,连同刚才那个纯黑石砖在内的四块石砖,像一扇门一样,缓缓地朝下开去。
…………
“这就是你在地窖天花板上所看到的那个小孔。”我站起来。
“果然有机关。”风匕嘟囔一声,俯着身子,看着小孔里面。
…………
“看来,昨天晚上,这个房间的确不是全密闭的。”
“很可惜,你说的不对。”我同情地看着那个一脸肃然的年轻人,摇摇头,“我早就知道这个小孔的存在,但没有说。因为我觉得没有说的必要。”
…………
“为什么?”风匕不安地问说。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这扇‘门’只能从大房间打开,从底下的地窖是打不开的。如果你不相信,可以爬下去查探一下。”
…………
“怎么会………”风匕左右四顾,眼神中现出一丝无助,看着地上开口处的黑洞,“那………”
“什么都没有变。昨天斩害雷木的凶手,就在你们四个人当中。再考虑这件事,已经没什么必要,因为我们又不可能查出真凶。你就不要再想了,面对现实吧。”
“哎………”风匕叹息一声,像是无奈,就那么蹲在地上,无力地垂下头。
———就在那时。
…………
“喂,等等!!”
从大厅,传来喊叫声,好像是风几的声音。
“喂,寂之,等等,你准备去哪?”
随后,便传来异样的、语无伦次的大叫。那绝对不是寻常人发出的声音。是寂之。
…………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赶忙冲出大房间。
风几从走廊上跑过来,安正跟在后头。寂之背靠在椅子上,恐惧地看着我们。
…………
“啊!!”他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我怨这个宅子!我怨!!!”
“寂之!”
“寂之!!”
“怎么了?寂之!!!”
…………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根本听不进我们的话。
寂之就像是一个疯子一般,拼命地摇着头,厉声大叫着,“到处都是妖怪。刚才我看见了。烂兮兮的,但还活着。那个烂兮兮的家伙抱着我的肩膀。真臭!!帮帮我,真臭!!这个臭味,烂兮兮的臭味,烂兮兮,烂兮兮的………”
…………
我觉得他疯了。
他完全不明自己了,嘴上很快地吼叫着。
紧接着,他又开始拍打起自己的身子,像是要掸去一窝虫子。
…………
“寂之!!”
我正准备靠近,他无神地看看头顶板,像野兽般,悲鸣起来。
他猛地打开大门,连滚带爬地冲到外面。
“等一下!!”
“回来!寂之!!”
寂之拼命地挥动着双臂,穿过前院。
…………
我们也顾不得衣服被雨淋尽,跟在后面追。
总算在大门口追上了。当时他匍匐在地上,两手两脚不停地挥动着。
“你要挺住。”
我将他抱起来,看看他的脸。双眼无神却瞪得极大。
浑身满是酒气。
…………
“他喝醉了。”风匕蹲在我旁边,说,“他刚才去哪了………风几!!”
风匕回头看着堂弟。
风几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们干活的时候,他不见了一会,后来就像疯子一样,跑到会客房,说什么有妖怪。是吧?安正!!”
安正什么也没说,低头看着木然而可怜的同伴。
…………
“先回去。”
风匕随口甩出一句,抓起寂之的手腕,“———朴田老伯,能准备热水吗?他身子冰凉的。”
…………
将几乎晕沉的寂之抬进房间,可比将雷木扛到地窖要费劲得多。
好不容易将他弄到会客房,让他坐下来。
风匕先拿白布帮他拭去身上的雨滴,再将白布盖在他肩膀上。
…………
“你急我们明白,但是如果现在乱来的话,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作泡影。”
风匕像在哄一个不明事的孩子,“懂吗?明白吗?”风匕反复说了几遍,寂之才安心下来,轻轻地点点头。
看来,酒醒大半了。
…………
随后风匕冲我使个眼色,走到走廊上。
他为同伴的此态说歉后,提出一个法子———将大门锁起来。
…………
“除了横木销之外,这门的内侧还有一个钥匙孔。一旦上锁,如果没有钥匙,从里面休想打开。”
“好的。”
“厨房门呢?”
“也是一样的。”
“那将厨房门也锁起来………像刚才那样的事情,很有可能会再发生。今天晚上,最好不要让那帮小子出门。也许睡一个晚上,他们的心境会稳定些,在这之前,我们要采取一些法子。”
我没有理由反对。的确,如果再有人跑出去,惹出新的麻烦,就不好办了。
另外,几年前的钥匙都丢了,现在手头上就剩下一套了。
我将这些平时不用的钥匙都找出来,将前后门都锁上了。
那时是二更天左右。
…………
“还是由我来保管这些钥匙比较好。如果风几冲你发火,你就回他一句,说是被我拿走了。”
风匕从我手中拿走了两把钥匙,紧紧地握在掌心里,“放心吧!!朴田老伯,我们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他讲得很坚决,“从今往后,直至临终,我不会迷失了。请相信!!”
…………
…………
第0276章朴八
…………
晚上二更天多,我们在饭堂开始吃晚饭。尽管一天没有吃喝,但几个年轻人还是没吃多少,饭菜剩下了一大半(都是些简单的饭菜)。
饭桌上的气氛很凝重,让人回不过气。几乎没有人开口说话,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叹息声。
…………
吃完饭,寂之先站起来。我们小心地看着他,但寂之只说了一声“我睡觉去”,便走出去了。
他面色苍白,像个奄奄一息的重病之人,胡子长长的,本来就不宽的下巴显得更加尖了。走起路来直晃悠,像喝醉了酒。
风匕立即站起来,跟在他后头。
…………
过了片刻,风匕回来了:“我将他扶上卧榻了。”他向我汇报着,“我想刚才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
林子里云雀们嘈杂的叫声传了进来。
风几皱起眉头,愤愤地看着窗外。
“这叫声真难听,太烦人了。”
“这也没办法。”风匕大作地耸耸肩,“那帮云雀全没个脑子,不可能体会我们现在的心境。”他本来想讲个笑话,调节一下气氛,但是风几和安正似乎没有明白意思,没有任何反应。
我不禁在心间苦笑起来。
…………
我站起来,说给他们倒杯茶水,但风几却说要坛水酒。
安正也说要喝酒。
虽然我明了他们的心境,但是如果喝多了,像刚才寂之那样发疯,可就不好收场了。
…………
“只能喝一点!!”我又叮咛一次,走出房间。
当我来到厨房后,才发现放在与柴房相邻的墙壁边的大坛水酒不见了。
也不知道何时、如何不见的。至少昨天晚上,我为他们拿水酒时,那几大坛酒还是在这的。
…………
没办法,我将库房中仅存的几坛水酒拿出来,和几个酒碗一起,放进托盘中。
…………
等我回到饭堂,发现他们三个人已经移到会客房的木椅上了,正在说着什么。
我将茶水和酒给他们端过去后,坐到饭堂的桌子前,听他们讲话。
…………
“什么样的幻觉?这,我哪能记得住。”
风几一边拿起酒坛,将酒直接倒入自己的酒碗里,一边嘟囔着。
…………
是风匕提出的问题。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埋都埋了。都一样。”
风匕平静地摇摇头:“她是不是很像小兰?”
“小兰?———哎,有点。”
“因此,我在想,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将她当做小兰了?”
“哎?”
“你每次喝醉了,不都会大喊大叫的吗?说什么‘小兰,你亡身了最好’。当你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时候,将想法付之行动了。”
…………
“你,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凶手了?”
“我并没有下定论,只是在分析各个人的动机而已。”
“当时大家都昏昏沉沉的,有什么动机不动机的;而且,没人是主动横刀悬颈的。”风几满脸通红,与堂哥争辩着。
而风匕的语气始终很冷静。
…………
“你说的也是事实,但即便如此,如果不是本就心坏怨气,也不会下手那么重,直至一刀断喉。”
…………
“如果你这么说,那恐怕就不止我一个人了。”风几瘦削的脸抽搐着,笑起来,“当年,寂之和安正不是也被小兰呼来唤去吗?风匕,就说你吧,不也和我们一个样吗?”
“但我并没有怨。”
…………
“这谁知道。我觉得像你这样脑子好使的人最可疑。平时总是压着自己,一旦脑子变得昏沉,就会变得很可怕。”风几尖酸刻薄地讲完后,一口气,将杯子里的酒喝下肚。
然后又冲着始终一声不吭地听他们讲话的安正嚷起来,“要说可疑,安正你更可疑。”
…………
“为,为什么?”
安正吓得哆嗦一下,不敢正视风几的目光,“我………”
“现在,我帮你说出来,怎么样?风匕,你也了解他。”风几看看酒坛里面,咂咂舌头。
酒已经没有了。
他将酒坛拿起来,反过来,朝着碗里摇摇,同时,愤愤地瞪着安正,“安正,你是个疯子。”
…………
“你,凭什么这么说………”
虽然我坐在这里,看不见,但能想像出安正必定是满脸通红,咬牙切齿的。
“不久前,你娘在家中生病去世了。对吧?听说她疯了,大夫治了很长时间也没能医好。其实自轻自诋的不是雷木,而是你。”
安正垂下脑袋,什么也没说。
…………
“原来如此。”我在心里想着。昨天风匕曾说安正的家中出了许多事情。他指的就是这些事情吧?
…………
“是这样吧?安正!!”
风几不依不饶地说着,“你是一个疯婆娘的儿子,所以你也可能发疯,去害人的………”
…………
“够了,风几!!”
风匕看不下去了,责备起堂弟来,“你不能说得那么过分。”
“怎么?现在来充好人了?这本来就是你挑起来的。哼!!”风几大模大样地嗤笑起来。
风匕根本不理会他,朝楼上的房间走去。
…………
这天夜里,三更天末,我和黑狗卡洛回到了房间。当时那帮年轻人也已散去,各自回到二楼的房间。
…………
…………
第0277章马
京都,九玄堂。
…………
等到月儿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天色大亮了,而且看样子已经临近正午时分了。
扭头一看,就看到易仙正趴在榻边呼呼大睡,很明显,易仙是一直坐在这里。
看到趴在那里的易仙,月儿心间一凝,正要伸出手。
易仙就醒转过来了。
…………
二人攀谈着。
“那九前辈可真是神通广大,居然能在半个时辰之内找到那处土墙,将你救出………”
“是呀,月儿也不明白,那个九前辈究竟是怎么找到那个土墙的………”
“………”
…………
易仙一边直起身子,一边握住月儿的小手,然后轻轻地说:“好了,你平安就好。对了!!我昨晚就想好了,我们今天就继续赶路,离开京都,去立陵城。”
“啊?!”
听到这话,月儿不由得心头一诧,然后坐了起来,说:“这么早就去?不是说三个月之内到就可以了吗?”
易仙说:“他们既然已经盯上你了,那么势必不会轻易的放过你,这次运气好,得救了,可我们不能保证每次都有这个运气,而且据我看,这个神秘的仙上门必定大有来头,他们一心要惊鸿剑,背后一定有什么大阴谋………”
“………趁着我们刚刚和他们交过手,他们还不会这么快就又来招惹我们,我们赶紧赶路,早一点到立陵城,早点和师兄们会合,然后让他们用信鸽给师傅传信,问问师傅怎么办,讨个主意!!况且这路上说不定还会遇到什么麻烦,早到早安心。”
月儿想了想,觉得易仙说的有道理,便点点头说:“好,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
易仙一边看了看窗外,一边说:“现在应该到正午时分了,一会儿我们吃过饭,和莫伯父打个招呼,然后再去和邱老前辈道个别,之后我们就出城。”
“嗯,那行。”月儿笑着说。
“那月儿你先收拾一下吧,我先去和莫伯父说一声。”易仙说。
“嗯,那行。”
说完,易仙就离开了月儿的房间。
…………
下一刻。一灵猫从窗口跃进,上得卧榻。
“喵~”
娟儿累了,眯起眼睛,蹭了蹭月儿的腿。
…………
走到外面,易仙才发现现在早已过了正午时分了,不过因为昨晚实在是太累了,所以现在也不觉得饿,想了想,易仙便直接去了莫土的书房。
…………
九玄堂,书房。
…………
到了门口,易仙见书房门紧闭着,便敲了敲门,但是敲了半天也没有回应,就在易仙以为莫土不在而正要离开的时候,书房的门“吱啦”一声,被打开了。
出现在易仙面前的,并不是莫土,而是莫土的夫人。
…………
莫夫人看到是易仙,脸上一点好气也没有,拉着个脸问说:“你来干吗!!”
易仙见莫夫人这等口气,一时之间有些不明白,心想自己并没有得罪过她啊。
不过易仙还是一示说::“莫伯母,晚辈有事想找莫伯父,不知道他在不在?”
一听这话,莫夫人没好气的“哼”了一声,然后甩手把门一关,而后说:“有事有事,有个屁事!!真拿自己不当外人了?有事自己去办,没胳膊没手吗!!”
莫夫人这没来由的一通怒斥,把易仙给斥呆住了,半响没回过神来。
…………
也算是易仙倒霉。
原来,莫夫人担心儿子的安危,一大早就到书房叫莫土去想办法找,莫土昨天半夜已经吩咐孤尘风去找了,所以便告诉莫夫人让他不要着急,哪知莫夫人非迫着莫土亲自去找,莫土就推说自己太累了。
就这么一句话,立时让莫夫人觉得怒不可遏,顿时冲着莫土一通怒骂,说他为了别人的事都不惜大半夜的奔波,为了自己的儿子却不肯亲自出手。
莫土有莫土的苦衷,他也担心莫天的安危,但是莫土身为一派掌门,自然是以大局为重。
他心下清楚的很,如果月儿出了事,那么凌无心必然会怪罪自己,到头来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不可预计的麻烦。
所以莫土对月儿的事才很是上心,而莫天虽然是自己的儿子,但是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平时里三天两头不回家也是常事,只不过这次因为是和杨力一起出去的,而杨力又身负重伤,这才让莫土有些担心。
不过这些莫夫人是不大理解的。
正是因为不理解,所以莫夫人才很是生气。
这不,易仙敲门的前一刻,莫夫人才刚刚和莫土闹腾完,听到有人敲门,莫夫人顾及面子,所以就去开门了。
哪知开门一看,竟然是易仙。
莫夫人一看到易仙,刚刚平息的怒火一下子又涌上心头,这才没头没尾的对易仙吼了一通,中间还夹杂了一些骂语,莫夫人也是大家闺秀出身,知书明理,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
易仙自觉无故的被莫夫人骂了一顿,心下也不大痛快,想要开口解释,可不知从哪里说起好。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也就不想解释了,自顾自说:
“莫伯母,我想您误会了,我们无心打扰伯父,只是………算了。”
气氛不对,易仙既不愿往屋里走,又不愿多说,只站在书房门外,“晚辈今天是来辞行的,我和月儿打算离开了,这段时间给伯父和伯母添了不少麻烦,小易实在过意不去,如果伯父不在的话,那就有劳伯母转告一声。”
说罢,易仙行了礼,转身想走,却被莫夫人叫住了。
…………
莫夫人并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刁妇,刚才只是一时气急,当下火头一过,脑子里突然想起莫土曾经说过的话,好像那易仙的师傅———凌无心叫他很惧怕似的。
想到这里,莫夫人便有些自悔,自觉刚刚有些冲动了:“怎么,小易要走?哎呀这是为什么啊,刚才我只是担心天儿,所以说话有些………”莫夫人想赶紧说几句留话,挽回一下。
易仙没等莫夫人说完,便打断说:“伯母不必在意,确实也是小易打扰的太多了,而且莫兄弟现在也不知下落,小易心下也是着急得很,只是家师曾经再三嘱咐,要我一定要在限定时间内赶到目的地,师命难违,小易实在是无可奈何!!”
这句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莫夫人为什么发火,易仙心下跟明镜儿似的。只是他现在只想赶紧离开京都,所以也就说作这般了。
…………
莫夫人说:“既然这样,我就不留你了,你伯父也不在,我这个当伯母的就送你们点盘缠,留着路上用。”
说着,莫夫人伸手从怀中摸出两个金锭子,看起来每个足有十两。
易仙长这么大,还没亲手拿过这么大的金锭子,一时之间有些发愣。
莫夫人以为易仙不好意思拿,便接着说:“小易别客气,拿着吧,出门在外,可不能没银子!!”
易仙觉得这话不错,因为这让他想起他在鹤轩楼遭遇的那一幕。
想到这里,易仙觉得反正对于莫土的大家底来说,这两锭金子不过是万牛一毛而已,再加上确实需要,所以也就没客气,道谢了一声之后,就接了过来。
…………
莫夫人又说:“我会转告你伯父的,你去收拾一下吧,路上小心行事!!”
易仙说:“多谢伯母了,有时间小易一定回来看望二老,伯母放心,莫兄弟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莫夫人听到这话,脸上不禁现出了一丝微笑:“借你吉言了,你们快去收拾吧。”
“好的,那小易就告辞了。”
说完,易仙便离开了。
…………
一灵猫跃上树梢,攀至顶处。
…………
易仙本来想吃完午饭再走,但是现在已经没这个心了,回到月儿的房间后,便说要马上走。
月儿起初还疑惑了一下,为什么这么急着就要走,不过看易仙脸上仿佛不悦,也就没多问。
…………
待到易仙和月儿从莫府出来后,已到下午时分了。
月儿的肚子有些饿,她撇着嘴看看易仙,然后眼神无意间瞟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
“饿了?”
易仙看到月儿的举动,笑着问说。
月儿嘻嘻一笑,并未回答,但是神情中已经表明了一切。
月儿这几天必然没吃好,所以易仙便想着带她去吃点好的。
刚好,二人此时正路过一家酒楼。
易仙抬头看了看,这酒楼虽然不及鹤轩楼气派,但也相当不错了。
想想自己现在有银子了,当即便带着月儿走了进去。
…………
二人找了个清静的地方坐下。
刚落座,酒保便满面堆笑地过来,一边擦着桌面,一边客气的问,“两位客官,要点什么?”
不等易仙回答,又接着说,“小店有新宰的嫩黄牛,才打的活鲤鱼,居山的王八,还有极烈极香醇的‘醉八仙’…………”酒保滔滔不绝说的正兴。
…………
月儿有些不耐烦,“小二哥,有你说的功夫,菜都上来了。”
一听这话,易仙忍不住心下暗笑了一下———看样子是真饿了。
…………
酒保一听此话,愣了一下,尬尴的挠挠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易仙看了一眼店小二,然后笑着说:“随便来些可口的常见的菜就好了,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是算了。”
…………
“好嘞。”
酒保高声答说,快步走下楼去。
…………
没一会儿便端上四个大盘:一盘红椒炒肉片,一盘枸杞娃娃菜,一盘水葱嫩豆腐,外加金针蘑菇汤。红白翠绿,大香喷辣地摆在桌上。
菜都是一些家常菜,没什么稀奇的,不过二人都有些饿了,当下拿起筷子就开始狂风绝息起来…………
…………
菜足饭饱之后。
酒保又殷勤的端来两杯热气腾腾的茶,说,“客官是远道来的?不瞒二位,这茶是用地道的居山毛尖泡的。”
见易仙疑惑地望着在自己,酒保心下得意,“客官有所不知,居山上有五棵三百年的老茶树。当中一棵是给帝上的贡茶,左右两边是京中各位大人送给亲戚朋友的礼物,左边第二棵是茶场老板的个用,这右边第二棵则是小楼世代包下来的………”
“………不是小的吹牛,这杯茶除了京都,怕是别处出一百两也买不到。不过小店规矩,每位客官用完饭后,奉送一碗地道的居山茶………”酒保边说,边利索的收拾碗筷,擦干净桌面,下楼去了。
易仙品了一口茶,的确不错,使人心间了顺。
…………
“吃好了?”
易仙安合的问说,此时月儿的气色好了很多。
“饱了!!“
…………
二人从酒楼出来之后,刚想赶路,易仙又想起应该去跟邱逸告个别,便随口说,“不如我们去跟邱老伯道个别在走,我看天色也还早,应该来得及。”
“那行。”月儿轻轻地回答。
…………
见月儿答应,两人便一路直奔紫烟山邱逸住处,山下的茶棚处一个人也没有。
二人便又往山上走去,哪知道走进那个小院之后,发现屋门大开,也没有邱逸踪迹,易仙见此情景,心下便不免有些憾然和疑惑。
易仙站在院落中间,从怀里掏出邱逸送给他的“孤鸿六剑”剑诀,看了看。
…………
月儿见状,便说:“易仙小道,邱老伯也许出去了,我们等等吗?”
易仙听到这话,先是把剑诀放回怀里,然后说:“应该是出远门了,如果短暂出去的话,屋子的门不会大开,而且刚才我们路过山脚下的茶摊,我发现那里的火灶都冷却了好久了。”
月儿说:“现在怎么办?”
易仙说:“没办法了,咱们先走吧,等将来再路过这里的时候,再来探望吧!!唉,邱老伯送给我如此精妙的剑谱,我却没机会和他道个别!!”说着,易仙心下不禁一酸。
月儿看到易仙的样子,便上前安合说:“没事的,邱老伯这么豁达,不会在意这些的,又不是没机会了,以后再来就是了!!”
听到月儿的这句话,易仙边点了点头。
…………
先是深深的朝邱逸的小屋一躬身,而后便拉着月儿转身下山了。
…………
下山的路上,月儿问说:“易仙小道,刚才你见到莫伯父了吗?”
一听这话,易仙不禁眉头一皱说:“没有见到,莫伯父出门了!!”
月儿说:“哦,这样啊。”
看着易仙好像又有些不悦了,旋即便没再说话,只是心下在嘀咕“怎么一提这个就来气呢?”
…………
其实易仙本想吃过午饭再走,但是被莫夫人那么一通怒斥,弄的心头闷堵,就想赶紧离开。
反正师傅交待的事情都办完了,再说莫土的儿子到现在还下落不明,如果自己还住在那里的话,势必要让莫土分心照顾,与其如此,倒不如早早离开,反正早晚也要走。
…………
下山之后,易仙便对月儿说:“月儿,刚才莫伯母送了点盘缠,我们不如去买两匹好马如何?”
…………
月儿嘻嘻一笑说:“看样子是有银子了啊,还要买马!!”
易仙说:“那有什么不可的,反正银子是别人白送的,不花岂不是可惜了。”
月儿说:“哈哈,走吧,既然要买,那就买咯。”
易仙说:“其实,我还想顺便去看两个人。”
月儿说:“谁人呀?”
…………
“西门公子和那天救了我的九老前辈。”
月儿点点头说:“就是那天晚上我们遇到的那个西门公子是吧,他还请咱们吃了一顿美味呢!!”
易仙一脸无奈的瞥了她一眼说:“刚刚吃饱,怎么又说吃。”
…………
月儿说:“哈,胃口好!!”
“胃口好。”
…………
…………
第0278章太初
京都。
…………
三十年前,李语大士设计、修建了自己的独合院———“狗肉坊”。
去年夏天,在那个宅子里发生了凶害案。
为了揭开谜团,李元丰和宋大白决定前往川路,找寻“狗肉坊”的所在。
…………
这是李元丰和宋大白出发前两天的事情。
…………
两天前,当他们拜访完京都的劫达大士后,两人直奔北而去。
他们准备去川路之前,先去龙门学堂,找寻认识李语大士的人,听取相关的线索。
…………
当然,他们也将自己的安排告诉了手记的记载人———朴田。
本来他是要同行的,但是今天,身子突感不适,大夫说要静养几天。
于是李元丰和宋大白就先去龙门学堂,如果朴田的身子恢复了。
后天,他们三人将在川路汇合。
…………
“我有几件事情必须告诉你,大白。不久前,我又搜集到许多新线索。还有一些让人感兴趣的事情。”
“我也查到了一个线索。”
“那你先说。”
“先前我去青冥寺查探,但奇怪的是,那里已经人去寺空,整个寺都静沉沉的,只得问了过路的一个砍柴老伯………”
“………谁知无意几句攀谈,竟然问出了关键………”
…………
“………那老伯说他很喜欢禅坐,以前也常常在青冥寺里禅坐。我抱着试试看的心境,问他认不认识手记中的那个‘丐合’小队,他竟然说在青冥寺曾碰到过他们一次。”
“这算是一个意外收获。”
“他说去年春天,在青冥寺的一个静房里,看到过他们。他还记得那个女的名字叫小兰。”
“其他人的名字呢?”
“对不住,他没有记住………”
…………
次日。
…………
…………
在去往龙门学堂的马车上,李元丰和宋大白聊了起来。
…………
“我查了一下那个叫风俊的狗肉坊现主人,发现确有其人。”
“找到他儿子所在的学堂了没有?”
“找到了。稍微费点劲。”
“你简明扼要地跟我说一下。”
…………
“昨天晚上,我编了个适当的由头,到傲来学堂去了,但是守门的那人不理会我。”
“这很寻常。”李元丰苦笑着,眉毛皱成八字形。
“后来,我没有办法,只好动用了一点人脉关系。”
“傲来学堂里,有你认识的人?”
“你还记得,我以前是少府长吗?”
“是的,是安丘镇吧?”
“对!!我父亲的一个老友是那里的大士,我也见过他。”
“你认识的人可够多的。”
“是我父亲认识的人多。”
…………
李元丰皱皱鼻子。
“你父亲的那个老友也不闻不问,直接帮你查了?”
“是的。他人真不错,也没有多问什么,就痛快地答应了。
事情终于弄明白了。
…………
去年,风几是傲来学堂的一位学子,他父母家在十里城,到去年为止,他父亲的确是做生意的。”
“到去年为止………难道现在不做生意了?”
“是的。”
“你找到他们了吗?”
“没有。就算我想找,也找不到了。”
…………
李元丰没有明白宋大白的意思,歪着头。
宋大白斜着眼睛看看他。
“去年年关,风几遇害身亡了。不光是风几,他的父母亲,还有一个妹妹,一家四口都遭难了。好像是意外。他们一家四口乘坐的马车飞出万丈悬崖。”
…………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李元丰半天没有说话,下意识将身子侧向一旁。
半晌才回过身来。
…………
宋大白挠挠头。
李元丰趁势问了起来:“那风几家的独合院怎么处理了?”
“那好像是。按照常理,应该交给亲属继承。”
“这么说,风匕的父母就有可能获得那个独合院喽………”
“很有可能。”
在那本手记中,风匕称呼风几的父亲叫“伯父”。
…………
“你呢,你昨晚查过风匕了没有?”
“当然查了。”李元丰回答说,“他是白玉学堂的新进大士。我自称是他的朋友,直接去了白玉学堂。”
“出了什么问题吗?”
“在白玉学堂的大士中,的确有个叫风匕的。但不巧的是,他去年就结业离开了。”
…………
“你这么一说,在那个手记中,风匕好像就表明出这样的想法。”
“听说风匕结业后就离家了,但具体去了哪,那个看门的人也不知道。后来他将风匕家的位置告诉了我,这是昨天夜半时分的事情。”
…………
“那你就找到他家了?”
“是的。但昨天晚上敲了好几次门,都没有人开门。今天早晨,我又去敲了一次,是他们家下人开的。这次,我自称是大士院的院主,问了许多问题。”
“你还是个百变灵童嘛。———没有和他娘说话吗?”
“那个下人说他娘不方便相见,当时我想他家一定出了什么事,正忙得不亦乐乎,后来才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
…………
“怎么回事?”
“他娘的确不方便相见。她说不了话,她好像是个哑巴。”
“原来是这样。”
…………
“听那个下人讲,风匕自从去年秋天离家以后,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这么说,他不知道风几一家遇难的事情喽?”
“是的。我也觉得闷闷,就问了一下,据下人说,风匕离家之后,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再无音讯。因此,去年年关,风几一家遇害的时候,风匕的家人根本无法告知到他。”
…………
“原来如此。”
宋大白在脑子里想像着那个素未谋面,比自己小一两岁的年轻人的长相,不禁叹息起来。
…………
“总之,我们也要和他娘见个面。”
…………
风几遇害身亡,也无法找到风匕。
剩下的两个人———安正和寂之又无从查找………
看来只有直接找到那个“狗肉坊”才是揭开谜团的捷径。
…………
“另外,我还获得一个关于李语大士的有趣的线索。”李元丰继续说着,“这是昨天晚上的事情。”
“………我们见到的那个叫劫世的女孩托人给我捎来一封信。”
…………
“劫世?是劫达大士的孙女吧?”
“是的。昨天,我们走了以后,劫达大士又想起李语大士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劫世托人送信来,就是来告诉我一声。”
…………
李元丰停顿了片刻,看看窗外,宋大白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出去。
马车疾驰在土路上,光落下,映衬着二人身影。
…………
“我是住在书中世界的人。”
李元丰直直地看着窗沿,嘀咕了一声。
“书中世界………”
“李语大士曾经对劫达大士说过这样的话。”
…………
“那是什么意思?”
“听劫世讲,劫达大士似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故意不告诉她。也许他觉得给我这个小小府长留个谜面很有意思,希望我来揭开谜底吧。”
“那个大士倒像是会这样做的人。”
…………
…………
“书中世界………以前好像有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
李元丰独自嘟囔着。
…………
“啊?什么………”宋大白诧然地说着。
但李元丰没有任何反应,紧锁眉头,将双手放到脑后,深深地陷进木椅里。
“我的线索到此为止。”
…………
…………
天蒙蒙暗。
两个人下了马车,直奔龙门学堂。
…………
虽然先前稍微查探了一下,但是龙门学堂太大了,他们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要找的地方。
那是一栋古老的青砖房子。
也许是年头太久,不管是学堂里面,还是街道上,所有房屋的墙壁颜色都发黄了。
…………
在青砖房子门口处,李元丰拦住一个人,向他打听李语大士的事情。但光说一个人名,对方也弄不清楚。
…………
李元丰决定广撒网。
———向这里所有碰到的人打听李语大士的事情。
…………
但是好像没有一个人听说过李语大士的名字。一直问到了第七个人,才算获得满意的答复。
…………
“这个名字我听说过。”
不紧不慢说着话的是一个30岁左右,一身寻常布衣的男人。
“李语………他是什么时候在这里当大士的?”
“实际情况我们也不知道,但应该是30年前吧。后来,因为什么问题,走了。”听完李元丰的话,那个男子歪着头,思索着。
…………
“有没有认识李语大士的大士?”
“这个………这几年,老大士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啊,对了,洪大士还在,他也许会知道。”
“洪大士?是这里的大士吗?”
“是的。洪大士。左边顶头那个屋子就是他的地界。大概今天就在。”
“突然去拜访他,不会生气吧?”
“没关系的。在我们这个龙门学堂,他是最和蔼可亲的大士。———对了,为了慎重行事,我还是先进去,帮你们问问。”
“那就大谢了。”
…………
那个男人一示后。走进了左手边的屋子。
好像洪大士正在里面,并且很痛快地答应了请求。
…………
“他在里面等你们。”
迈出门,那个男子心满意足地笑笑,“他好像很了解李语大士的事情。”
…………
李元丰他们敲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男人温文尔雅的声音。
………
“哎呀!!你是十里城府长?真是稀客。”
听过李元丰的自报,洪大士天真地笑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老大士,“快请坐,那位先生也请坐。我给你们倒杯茶。”
他是一个白发老人,个头不高,身材较瘦,穿着一件略微显大的白布衫。
…………
他坐在茶色的木椅上,微笑地看着他们。
那副神情让人莫名觉得可近。
…………
“听说你们想打听李语大士的事情,是吗?”
…………
他麻利地倒好茶,坐在两人对面,“刚才石则进来,突然提到那个故人的名字,当时真是大吃一惊。”———石则好像是刚才那个男人的名字———“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听到李语大士的名字了。”
“李语大士在这个学堂呆到什么时候呀?”李元丰上来就发问了。
…………
洪大士眯缝着眼,小眼睛不停地眨巴着:“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哎呀,趁热喝。这是前不久,出嫁到苏州的女儿给我带来的上品。”
“谢谢。”
“对了,你这个府长大人为什么要打听李语大士的事情呢?难不成仅是好奇?”
“哎,是的。算是那样吧。”
…………
“好像有什么事情吧?”
洪大士端着茶杯,注视着二人。虽然他依然和蔼地笑着,但目光却显得很锐利。
…………
李元丰觉得和他打交道,不能隐瞒太多,便将自己来到这里的前后经过大致地说明了一下,但是并没有谈到那本手记中记载的内容。
…………
…………
“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那挺痛苦的。”洪大士相信了李元丰的话,“今天,那个朴田先生来了没有?”
“本来我们是一起来的,但他突然生病了。”
“你们还要回十里城吧?”
“是的。明天我们去川路,在那里和朴田先生会合。然后开始寻找那个独合院———对了,大士,您知道李语大士的那个独合院吗?就是叫‘狗肉坊’的那个独合院。”
…………
“我不知道那个独合院叫什么名字,但是以前倒是听说他在极北之地盖了一个独合院。”
“是30年前吗?”
“是的,就是那个时候。”
李元丰将茶杯里茶喝完,坐端正了。
“因此,我们想尽量详细地打听一下李语大士的事情。即便我这个一方府长,对他也很是好奇。”
…………
“你说要详细打听,但那可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洪大士摇摇头,似乎对过往之事也记不大清,“还是你们来问吧。那样,我反而容易想起来。”
…………
“那我们就问了………首先是———李语大士是什么时候到这个学堂来的?”
“这个………当时我还是个小童,应该是40年前吧。”
李元丰从怀里掏出记簿和笔,一边做记载,一边问着,“听说大士都会有各自的奇门钻研,他是和您是一样的吗?”
“不是的。我们不大一样。”
“他结业后,就直接成大士了?”“是的。他比我还小几岁——刚刚十五岁,就当上大士了。”
“他是个灵明的人吗?”
“何止是灵明,简直就是个天才。但是正因为那样,反而招来恶果。”
“被认为是左门异端?”
“可以这么说吧。他也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其实他不应该做大士,倒更适合做一个浪迹四方之人。他自己好像对各式荣辱、地位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对了,对了,他喜欢画画,经常在自己的房间里作画。”
“作画?”
“是的。他可是一个怪人。”也许是说的久了,讲到这里,洪大士的声音有点模糊。
…………
“大士您和李语大士的个人关系很好吧?”
“因为我们是老乡,所以和别的人比起来,更容易些。”
“老乡………我听说大士的老家是在极北之地的川路一带。”
“对呀。我的家乡也是川路呀。”老人闭上眼睛,显得是记起了往日的岁月。
…………
李元丰抿着嘴,轻声哼了几下,看起来正在揣摩洪大士话中的含义。随后他又慢条斯理地问起下一个问题。
“您知道他曾经收养了妹妹的女儿吗?”
“你说的是李子吧?”洪大士随口说出了人名。
“您见过她?”
“李语大士经常将她带到学堂里来。那是个可爱的孩子,不爱说话。李语大士很是疼爱她。”
“您了解她母亲的事情吗?”
…………
“只见过一次。”
“在什么地方?”
“她自己开了一个酒馆。很多年前,李语大士带我去过。”
“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这………记得不清楚了。”
…………
“听说她生下李子后,就亡去了。”
“是的。那个时候,李语大士整天唉声叹气的。那是他惟一的亲人。”
“后来他为什么离去呀?听说是出了一些问题。”
…………
…………
“那件事………”
洪大士的表情凝重起来,言又止,叹口气,又说起来,“他喝醉了,惹出点麻烦。李语大士借着酒劲,闯了祸事,好像还打了人。是大白天,在学堂里打的。本来在学堂里,他就被看做怪人,谁都不出来庇护他,结果………”
“原来是这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十几年前吧。”
“离开学堂后,李语大士又干什么了,您知道吗?”
“好像在十里城呆了几年。”
…………
“您对李语大士现在的动向是一无所知吗?”
“是的。听说过一些传言,说他早就亡身了什么的,那都是些凭空编造的假话。最近就再也没有人提起了。”
…………
“李子呢?您知道什么吗?”
“她………”
洪大士又沉默了好长时间。对她而言,关于李语大士的事情是越来越不好开口了。
…………
“在李语大士离开学堂的前几年,她突然失踪了。她和李语大士一起出去游玩,在外地失踪了………李语大士到处寻找,结果还是没有找到。自从出了这件事情后,他很消沉,大白天就开始喝酒了。”
“那时———就是李子失踪的时候,她多大岁数?”
“12岁左右吧。”
…………
这是关键的问题。朴田手记里提到的那个白骨究竟是谁人?
如果洪大士所讲的没有差错的话,那就很有可能是失踪多年的李子的白骨………
…………
李元丰合上记簿,用笔的前端,顶着下颚,独自在那里点头。
洪大士看着他,很快,李元丰抬起头。
“耽误这么久,很是对不住。最后想再问一个问题。”
…………
“你看起来就像是有探之不尽的好奇心。”洪大士觉得有趣地笑起来,“你不要客气。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了。偶尔能有这样玄奇的对话,也可以全生尽年嘛。”
“您能这样说,我可就轻松了。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些问题太唐突了。”
“没有,没有,我没觉得。”
…………
“那就好。最后一个问题———我一开始就和您提到过劫达大士,就是李语大士的一个老友,他告诉我们,大士经常说一句话———‘我是住在书里的人’。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这句话?”
…………
“住在书里的人………”
洪大士压低声音,嘴巴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想起来了。我有好几次听他这么说过。”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您知道吗?”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曾经问过大士好几次,但他都笑而不答,有意岔开了。但是,有一次,他稍微………”
“告诉您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疑问。讲的是另一方面的事情,但过后我一想,觉得和那句话有些关联。”
………
李元丰不解的看着洪大士。
他继续说着:“当时,李语大士说———自己只是个被摆布的人,一切都是注定的。”
———被摆布的人。
宋大白在心里拍手称绝———竟然是这么回事。原来如此。他用“我是住在书里的人”这种文学手法来形容(也可以说是自白)自己的心境。
…………
“你们还没有吃午饭吧?”
洪大士站起来,“附近有一家美味的小店,我们一起去,怎么样?府长大人!!吃饭的时候你可要跟我讲讲你的过去啊!!”
…………
他们在洪大士推荐的小店里,吃了很长时间。
…………
饭后,他们在洪大士的提议下,又去拜访了另外几个老大士,打听了一下李语大士的过往,但是没获得更多的线索,也就两点值得注意。
一是作为“大士”时,李语大士的行事之姿。
大家都说李语大士经常将作画工具拿进学堂,由此就可以想像,在这个学堂里,他不是一个热衷钻研的人。尤其是后几年,他几乎从不钻研。闲散至极,据说最过分的一年,他竟然从10月中旬就离开了学堂,过了年,一直到2月上旬都没有来学堂。有人说他那种样子,即便不去喝酒打人,恐怕也会受到相应的惩戒的。
…………
还有一个就是关于大士钱银上的相关情况。
当他还在学堂的时候,就向许多人借银子,等到离开的时候,已经是负债万千,无力偿还了。
说他像潜逃一般离开这里的传言也并非完全是凭空编造。如果这些传言是真实的话,他在川路的独合院自然也就卖给债主了,几经转手,去年就落到了那个十里城客栈老板的手中。
…………
忙了半天,直到傍晚时分,两人才回到客栈。
李元丰和昨天晚上判若两人,显得精力充沛,似乎很想到外面喝上几杯。
但宋大白今天却疲乏不堪,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半天时间,和几十个素昧平生的人见面,而且都是不熟悉的老人。虽然基本上都是李元丰在说,但他也在思索推测。宋大白觉得肩膀和脖子酸疼无比,肚子也不舒服。
…………
“事情已经很有眉目了。”
房间里。李元丰吃完一碗“通心面”后,兴致高昂地说了起来,“能碰见洪大士,真是我们的运气好。你说呢?大白。”
“是的。”宋大白特意地伸伸腰,想振作一下精神,“当我听到李语大士说过的那句话时,真的很是吃惊。”
“是的。文学一般叫宿命论。说得通俗点就是认命,其实这样的说法古已有之。就好像———牵一发而动全身。”
…………
“如果有果就有因,因果循环之太初,也就是绝对的空寂中,又是从何生出一因的呢?”
…………
…………
沉寂良久。
李元丰从桌上端过今天的第一杯,也是最后一杯茶,“他竟然将自己的心境用‘我是活在书里的人’这样的话表现出来,这说明李语大士与其他大士相比,更适合做一个文学家或者画家。有空,我一定要看看他写的文字。”
…………
“洪大士还提到了他养女失踪的事情。”
“是呀。可惜的就是不知道确切的年月。只得以他们的话为依据,大致推算了一下时间。”
“是吧。”
宋大白无精打采地附和着,李元丰继续说下去。
“我们可以暂且将朴田手记中出现的白骨假定为是那个失踪的李子。二十几年前,她在狗肉坊亡去了。从她的尸首被藏匿于地窖甬道这个事实来看,可以认定是被人所害。而且,正如手记中风匕所分析的,那个凶手很有可能就是李子的养父、独合院的主人———李语本人。”
“是的,你说的有道理。”
“但是为什么大士要亲手加害自己疼爱有加的养女呢?你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有?大白。”
“这个………”
“虽然有点猜想的意味,但我还是得出一个结论。怎么?还没明白过来?”
“是的,我还是不太明白。”
“哎呀,是吗?”
…………
李元丰揭开盖子,端起茶水,有滋有味地喝起来。他拿起放在桌边的记簿。里面是洪大士和劫达大士说过的话。
…………
李元丰没有再说什么,神情肃然地翻开记簿。
“你能告诉我结论吗?”
宋大白表现出不满,李元丰现出一丝苦笑。
“你自己再好好考虑一下。我也有许多地方不太明白。尤其是这本手记中的内容,我是越看越觉得有许多闷闷之处。”李元丰从怀里掏出笔,在那本手记的上写着什么。
宋大白则闷闷地撑着胳膊,看着李元丰。
…………
“对了。”
很快,李元丰又抬起头,“刚才朴田老人捎信过来,听说他的身子已经恢复了。他说只要没有大雾,今天晚上之前,可以赶到十里城的客栈。”
“今晚就要出发?”
“是的。我想在明天之前赶到。在那里还需要查探几件事———今天晚上要在马车上休息了。”
…………
月夜时分。
一直到上马车的时候,宋大白还睡眼迷离的。李元丰好像也一样,不停地揉着眼睛,打着呵欠。
从京都到十里城———十个时辰不到的路程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在摇晃的马车上呼呼大睡。
…………
正午过后,他们提早到达十里城。
与京都相比,十里城的气候就很舒服了,凉快宜人。
路上的行人大多穿着长袖布衬。听说在这里,即便是盛夏,也不会很热。
薄雾弥漫下的小城让人感受到别样的风土,仿佛整个小城都渗出淡淡的水汽。
…………
刚到十里城,李元丰就马不停蹄地开始行动了。
他先让官邸里的主簿拿来两本十里城的人口记簿。
…………
坐在大厅的木椅上,翻看起来。但是他好像没有发现自己想找的人名。
过了一会,他轻声叹口气,将人口记簿一扔,看看坐在旁边发呆的宋大白。
…………
“在那本手记的开篇,好像提到了风俊那个人,是吧?”
“是的。他是那个客栈老板在这里的老友,代为主管‘狗肉坊’。”
…………
“是呀。我觉得在李语大士转卖独合院的时候,他大概就在十里城做生意了。如果那样,这个人就很有可能住在十里城内。我天真地认为只要查找这里的人口记簿,说不定就会有意外的收获。”
“人口记簿上没有这个名字吗?”
“很遗憾,没有。”
…………
李元丰将人口记簿还了回去,旋即和宋大白一起来到东街上吃午饭。
…………
客栈里。
…………
宋大白坐在木椅上,看着挂在墙上供客人欣赏的风景画。
李元丰正和一位客人洽谈。
他们的交谈声时不时地传进耳朵里。
…………
“你看见过神仙吗?”
“哎………没有。”
“听说这一两年,有不少人看见了神仙。”
“哎………我没怎么听说。”
“那你知道隐蛮族和失踪大陆的关系吗?”
“………”
“算了,算了,你不知道也没什么。”
“哎呀,真对不起。”
“你看见过熊吗?”
“在林子里看见过几次。”
“难道在十里城内不会出现吗?没有出现过,是吧?”
“是的。这怎么可能。在山村里好像有熊出没。”
“明白了。。”
…………
李元丰回到宋大白身边,坐在木椅上,满脸肃然,抄着双手。
宋大白问他刚才为什么打听那些事情,可李元丰却一言不发,撅着嘴,摇摇头,似乎在说———别烦我。
…………
朴田顺利地到达了十里城。
他来到东街这处客栈的时候,宋大白正在一楼边角处喝着茶,重新翻看着那本记簿。
…………
当他眼睛的余光看到一个老人走进大门,马上就断定那是朴田。
他穿着茶色的布衣,头上戴着茶色的无檐帽,右手拄着拐棍,慢腾腾地走去。
…………
宋大白站起来,朝老人走去:“辛苦了”,他打声招呼,朴田老人回过头,看见是宋大白,顿时显得很开心。
“总算到了。”他声音沙哑地说着。
“您身体没事了吧?”
“只是得了伤风。现在,我的身子不大行了。基本上好了。”说完,他笑了起来,满脸皱纹。
与前几天相比,他脸上明显现出疲乏之色。
…………
“对这个小城,感觉如何?有没有想.asxs.什么?”
朴田拉拉遮住左眼的眼布,嘟囔了一下:“是呀。我觉得挺熟悉的。过去肯定来过这里………”
…………
“在京都,我们获得了许多与李语大士有关的线索。那个独合院肯定在川路一带。”
“是吗?”
“下午,我们就去那里。独合院的大概位置,我们也弄清了———那天我们离开客栈后,您还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吗?”
“是的。”老人点点头,满脸惆怅,“脑子里时不时会闪出一些景象,但怎么也抓不住,想不起来。”
“待会肯定会有进展的。”
宋大白虽然微笑着,但心里却突然苦闷起来。
“待会会有进展的”———那些进展是这个满身创伤的老人所期求的吗?
说不定,对他而言,就这样忘记从前,活下去反倒是好的。
宋大白也没有什么确凿的理由,就是这么下意识地感觉着。
…………
等到李元丰从外面回来,三个人一起吃了饭。虽然朴田老人坚持说自己没事,但他的身子好像还没有完全恢复。
…………
饭后,李元丰叫人送来了一个二人轿子。打算和宋大白一同抬着朴田老人去。
…………
下午时分。
…………
李元丰、宋大白,还有朴田三个人前往川路一带。
同着一个轿子———李元丰于前,朴田坐在轿子里,宋大白在后面。
…………
临夜,川路的小道上,大雾弥漫,连前方几丈远的行人都看不清。
三人慢悠悠地穿过小道,沿着土路,朝川路一带走去。
…………
走了小半个时辰后,浓雾也逐渐散去,他们的速度也上来了。
进入川路后,李元丰好几次停步向当地人问路,没有一个人知道独合院在哪。
…………
直到路过一个山脚小店的时候,里面的老板才为他们提供了有用的线索。
过去为了送去饭食,他曾经到过那个位于林子深处的宅子。
…………
“竟然也有怪人,会将房子建在那么偏僻的林子里。好像那个人还是京都的学堂大士。”
“是不是叫李语呀?”李元丰问说。
对方歪着脖子:“那我就记不清了。”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对了,那里还有一个小女孩。”
“后来,你没有再去过吗?”
“我记得好像没有再去过。”
“直到去年,有个叫朴田的人在那里当看管人,你认识吗?这位就是那个看管人………他出了点事,想不起来过去的事情了。”李元丰指指坐在轿子里的朴田老人。
小店老板歪着脑袋。
…………
“是吗?我还以为现在那里没有人住了。”
“你听说过风俊这个名字吗?”
“没听说过。”
“前段时间,那个宅子里有人亡去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
小店老板凭着当年的记路,给他们画了一幅通往独合院的地图。
…………
李元丰道谢后,将地图交给朴田老人,继续上路了。
…………
离开川路,他们沿着被当地人称为“通天大道”的大路,朝北奔向阿寒湖。
按照小店老板指示的地图,他们向西,拐进一条小路,后来又左拐右绕的,进入了繁茂的枞树林中,行进路况也恶劣了,全是简易的泥路。
天色将暗未暗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总算到达了那个宅子前。
…………
…………
第0279章朴九
…………
八月四日。
起来的时候,觉得比前一天还要不舒坦。虽然我还是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梦,但是不难想像出那梦中的情景。
———雷木那苍白如纸的面容;横在她细脖子上,尖利的匕首;地窖幽暗处,那瞪着我,黑洞洞的白骨眼窝;还有那白骨旁边的狗………
至今,这些场景还浮现在我眼前,久久不肯离去。
侧耳倾听,我似乎能听到从地窖传来的小女孩寂然的抽泣声以及狗的哀号声。
这样一来,我反倒庆幸自己记不得梦中的情景了。
如果像别的人一样,能记住梦中的情形,那我每天晚上,就会害怕睡觉,又会像年轻时那样,被一夜无眠所折磨。
从某种角度上讲,我的这种想法或许可悲。我曾经向往过“梦中的天下”,但现在这种念头早就没有了———我不能不承认自己已经无法再向往那个“梦中的天下”了,心也早已空虚了。
即便那时,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情,我的这种变化恐怕也是必然的。这就是弃世,反过来又被天下所抛弃的人的宿命吧………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还是说说八月四日早晨的事情吧。
…………
前一个晚上还是没有睡好,睡得不是很沉。早晨起来的时候,整个脸惨不忍睹。
当我睡眼惺松地站在洗脸池的镜子前,看见自己的模样时,竟然怀疑那不是自己的脸。
眼皮肿得很大,似乎里面存着水,脸颊瘦削,仿佛被人割去一块肉。嘴唇发黑,皱纹也增加了不少。
仿佛一个晚上,自己就老了十岁。
我慢腾腾地洗着脸,然后又看了一眼镜中自己衰老的样子,长叹一声。
…………
对了,我想起来了,当自己在镜子一角看见跟着我进来的黑狗卡洛的时候,竟然紧张得浑身颤抖。
当我带着卡洛,准备走出去的时候,突然听到有水流淌的声音。
在我房间正上方的二楼,好像有人在用冷水或热水。当时我一点也没有产生怀疑。
…………
正午前一个时辰左右,我走出自己的房间,来到会客房。
没料到,那里已经坐着一个年轻人了,他无精打采地看着头顶板发呆。是寂之。
…………
“啊………真早。”
寂之看见我,不知所措地躲开我的目光。
…………
“现在你的心境稍微稳定了一点没有?”
我走进屋内。那个年轻人不好意思正视我。
“昨天,对不住。”他嘟囔着,“我………”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不要太介意。”
年轻人垂头丧气,我看着他长发披散的头顶。
…………
“这次回家后,就忘掉这里发生的事情吧。岁月会让人淡忘一切的。”
“明白。”
他安合地点点头,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个无盖茶杯,将里面剩下的茶水一口喝完。
…………
看着寂之微微发抖的双手,我在心里想像着昨天他在幻觉里所看到的“妖怪”的狰狞模样。
当寂之将喝完的茶杯放回去时,不小心碰到了桌边的空酒坛。被碰飞的空酒坛滚落到地上,里面的零星酒水,将隐黑的地砖打湿了。
寂之急忙从木椅上站起来,拾起空酒坛。
…………
“对不住。”他安合地向我说歉。
“不打紧的。”我安合一句,走出会客房。
…………
我去厨房拿布的时候,顺便到大厅查看了一下昨天晚上上锁的大门,发现没有异常情况。
就在此时,风匕从二楼下来了。
“早。”风匕心平气和地打着招呼,但脸上的疲乏神情一目了然。他细长眼睛的周围隐约有黑圈,让人心疼。
…………
“寂之在会客房。”
我离开大门,冲他说着,“看起来心境已经很稳定了。不用担心他会像昨天那样了———我去倒杯茶水,喝吗?”
“好的。”说着风匕在怀里摸索起来,掏出昨天晚上他暂时保管的两把钥匙,“这个,还给你。”
他将钥匙递到我手中,“该怎么说呢?我们真的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
“就当没有发生过那些事。刚才我对寂之也是这么说的———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
我用左手手指拿起一把钥匙,再次走到大门处。
…………
夜里,低沉之气好像走了。天色逐渐恢复,连绵的云层也已散开,日头升起来了。
光普照下来,在地面上照开,白晃晃的,很刺眼。
我伸伸腰,将两手高高举起,深呼吸一口,将心中沉积的浊气吐了出来。
…………
正午前半个时辰,风几来到会客房。
他和其他两人一样,显得很憔悴,但他这个人比较麻木,不要说风匕了,就连寂之和安正都不如。
一看见我,就嚷嚷着肚子饿,要吃饭。
“安正还在睡呀?”风几看看窗外的光亮,“把他叫起来。寂之!!”
寂之正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听到风几的话,他歪着脖子,说了声:“奇怪。我还以为那小子早就起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听见他洗脸的声音。”
“什么?”
“我听见了水声。”
“是吗?”
…………
“今天早晨起来,我想去洗脸,听见里面有水声。我叫了几声,他也不答应。我还以为他没有听见………没办法,正好风匕起来了,我就到他那边去洗脸了。”
寂之看看风匕。
带着黑眼的年轻人默默地点点头,“所以,他应该起来了。”
…………
我洗脸的时候听到楼上的声响,也许就是他洗脸时的水声吧?
我是半个时辰前在会客房看见寂之的,那之前的一刻钟,我在洗脸。从时间上来讲,寂之的话是可信的。
“会不会洗完脸,又去睡了?”风几生生地说着,瞪着头顶板,“把他叫起来。寂之!!”
“好的,我就去。”
…………
寂之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出会客房。
风几坐到他的椅子上,无然地挠挠长发,斜眼看着一声不吭、喝着茶水的堂哥。
…………
“风匕!!”
风几想试探一下对方的心境,“昨天晚上,我想了一下。”
“什么?”风匕冷冰冰地问说。
风几的口气更加安和了:“我们总认为是我们四个人当中的某个人害了那个女人,我觉得这种想法要不得。”
“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件事的错不在我们,而在那个女人身上。那不是谋害,是意外。懂吗?意外!!只得怨她。你说对吗?”
“干吗现在说这样的话?”风匕皱皱细长的眉毛,红红的眼睛里现出一丝冷笑。
“不管怎样说,反正人已经亡去了。虽然没必要说她是自尽,但也怨不得我们………”
…………
就在那时,寂之跑进会客房。
神情隐隐有些恍惚,大口地出着气。
…………
“事情太奇怪了。”他冲我们说。
“出了什么事?”风几阴沉着脸,瞪着眼睛,“是安正吗?还在睡?”
“不是的。不是。”寂之拼命地摇着头,“门被锁上了,无论我怎么喊,都没有人回答。我去他的房间也看过了,里面也没有人。”
…………
我看看天色,已经正午了。
如果寂之没有胡说,那事情可就让人觉得蹊跷了。他怎么会一个人在里面呆这么长的时间………
“去看看。”风匕站起来,催促着正在那里发愣的风几,“朴老伯,你也一起去看看,好吗?”
…………
从小楼梯上去,正面右侧,靠里面的屋子是安正的房间。相当于狗肉坊东南的地界,下面就是我在一楼的房间。
对面———左侧靠里面的屋子是风几的房间。寂之和风匕的房间靠外,与那两个房间以大桶房相隔。
我们先冲进走廊右侧靠小楼梯的寂之房间里,然后直奔大桶房门口。
…………
那是一扇黑色木门。是从里面上锁的。
门紧闭着。
…………
“安正!!”
风匕敲着门,喊着他的名字,“安正,你在吗?”
“安正!!”站在旁边的风几也跟着喊起来,“喂!!安正。”
没有任何回应。
风匕再次用劲推推门,但还是打不开门。里面上锁了。
…………
“到隔壁去看看。”风匕急急忙忙地走出房间,我们三个人跟在后头。
安正的房间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异常情况。大门的正面和左侧各有一扇窗户,都关着。
后来我自己查看过,这两扇窗户上方的拉窗也关得严严实实。煤油灯还燃着,刚才寂之进来的时候,就是这样。
…………
“他的房门,没有上锁吗?”我问寂之。
他无言地点点头。
风匕随后就朝大桶房门跑过去。
…………
和隔壁一样,这边的大桶房门也被锁了,打不开。
风匕又叫了几声,里面还是没有反应。
…………
我站在旁边,想着打开大桶房门的办法。
很快就发现,只有一个办法———彻底将门砸开。
当时,我特意地查看了一下房门。发现门和门框之间,空隙极小———哪怕是稍大点的针都不一定能穿过去。
…………
站在房间里看,大桶房门是朝外开的,所以就无法将整个门板拆下来。隔壁那个房间的大桶房门也是这样。
…………
“直接撞开!!”
风匕提说。
“门上只有一个铁锁,说不定能行———风几,你来帮我。朴老伯,你往后退。”风匕打个手势,两人一起用肩部撞击大桶房门。
但是里面的锁比风匕预想的要结实,撞了三四次,也没什么动静。
我想与其这样撞,还不如到厨房拿把柴刀或斧头来。我刚想说,两个人的努力终于有成果了。
…………
传来一声钝响。
好像门上的锈钉被扯拉出来了,门也朝后倒下去。
———风匕捂着右肩,朝门里看看,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啊,安正………”
…………
当时我已经明白大桶房里发生了什么。
不管是胆战心惊地走到风匕身后的风几,还是站在房间里观察动静的寂之,肯定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
“安正!!”
风几低声喊着,声音发颤,“你怎么………”
我跟在他们身后,走了进去。当时,我便特意地细看了眼门上的锁。
…………
门锁很寻常,就是常见的横销铁锁———只要将铁销刺进铁销口里,就可以锁上了。
我之所以会特意细看这个铁锁上面是否有人为的痕迹,是因为当时我就对这种“密室”(门从里面被锁上)产生了怀疑。
就我观察,无论是铁销上,还是铁销口上,都没有可疑的痕迹。
门和门框也是一样,没有任何疑点。
…………
而且,我还确认了隔壁房间的那扇门,也没有发现疑点。再加上一点,在我之前,冲入大桶房的风几和风匕也没有趁我不备,在两扇门上有什么动作。这些我都可以担保地断言。
…………
对于这个大桶房的“密闭”,后来我又做了许多详查,这里暂且不提,后面再叙。
…………
这间大桶房约摸是隔壁房间的一半大小,没有窗户,地上是隐黑的石砖,门口左首的内里,有一个大木桶。
那个大木桶下面还有四个支脚,古色古香。安正就站在大木桶里面。
不,准确地说,不是“站”在那里,但至少刚开始,我觉得是那样的。
…………
他穿着白色的布衣,头无力地耷拉着,两个手臂垂挂在那里。
先冲入房间的风匕和安正站在狭窄房间的中心,相互倚靠着,看着再也不能说话的同伴。
我推开二人,不顾一切,走到大木桶旁边。
…………
安正不是“站”在那里,因为他不是仗着自己的脚支撑着身子。
他不是“站”在那里,整个人是被吊起来的………
…………
“他亡去了。”
风几回过头看着最后一个进来,并发出悲鸣的寂之,说,“他自尽了。”
…………
安正亡了。
我用左手按着心口,努力镇静下来,同时观察着吊挂在面前的这个尸首。
勒在安正喉咙上,是一根小指般细的黑色麻绳。
…………
身后,风几的喉咙里突然响了一下,他转过身,冲着洗脸池,两手按住肚子,大吐起来。
他吐的声音和气息,让我觉得心里发闷,实在忍受不了,只好退了出去。
…………
“看管人老伯。”
先退出大桶房的寂之喊住我,“那儿,有封信。”说着,冲卧榻边的桌子上,扬扬下颚。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是那小子———安正写的。是绝书。”
“是吗?”我接过对半的纸,打开一看,是张横行的,白色信纸,“啊,这个………”我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这个的确是他的………”
写在上面的字,我依稀有些印象。方方正正的字,乍一看,还以是刻上去的。———这和前天下午,我无意中看到的小画册上的字完全一样:
我再也不能骗大家了,我觉得自己都快发疯了。昨天夜里,是我害了那个女人。我不会记错的。给大家带来许多麻烦。请原谅。
安正
…………
简单说明一下此后的事情。
安正从一开始,就知道害了雷木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他当时也喝的大醉,混沌不清。但是安正肯定记得是他自己斩害了雷木。昨天,大家对这件事洽谈的时候,他并没有说出来。因为其他三个人都记得很模糊,他也想浑水摸鱼。但是昨天晚上,他为自己犯下的过错感到痛苦,难以解脱,最终选择了自尽………
…………
以上这段文字,是剩下的三个年轻人商讨后,得出的定论。他们当然会这样说,这太寻常了。
我也不想提出不同看法。作为旁观之人,他们神情的微妙变化都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可以这么说:对于同伴的亡去,他们很悲痛,同时他们也庆幸自己不是凶手。
…………
接下来他们必须考虑的就是要不要将安正的事情告知差府。我加入到他们之中,与他们一起商议万全之策。
与前几天的雷木不同,安正的事情是迟早要被人知道的。
众所周知,他们四人一起来这里游玩。如果自作聪明,只字不提的话,反而会让人产生怀疑。
…………
与其那样,倒不如将安正的“绝书”烧掉,其他的原封不动,然后大告天下———这就是我们最后达成的一致法子。
就说安正自尽了。虽然他没有留下绝书,但大家都知道他为什么自尽。
———不久前,他母亲去世了,安正变得低落脆弱。他受到很大的打击,来到这里后,一有什么事,就大势大作地说要自尽。
如果我们所有人都这样说,差府的人也会相信的。而且,现场的大桶房也的确处于封闭中。他在那里面亡身了,如果照理来想,只能是自尽。
…………
就这样办。
我将那封绝书,连同昨天晚上风匕交给我的小画册一起拿到后院的火炕中烧毁了,然后又让这些年轻人对了一遍供词,明确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最后才通知十里城差府。
…………
接到消息,赶到老宅子的侍卫根据现场以及我们四个人的证词,很快就得出了“自尽”的定论,超出我们的预想。
仵作也对尸首进行了检查,也认定是自尽。而且侍卫也没有到地窖去,让我们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了。
几天后,其他三个年轻人便顺利地回家了。
…………
关于前面提及的大桶房的“封闭”问题,我想再说一下。
无论怎样考虑,现场———大桶房都处于封闭中。
———两扇门都被从里面锁住,又没有窗户。
我知道那个大桶房里没有秘密的出入口。
…………
那两扇门和前面记载的一样。铁锁以及铁锁周围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门和门框之间也没有多少空隙。
后来,我又进行了更加细致的观察和查探,更加证明这两扇门是没有被人动过手脚的。
我反复确认上述地方,究竟想证明什么。这不言自明。
…………
安正是有意为之的。
一切仿佛都在说明这一点———动机,绝书,以及封闭的现场。
但我却觉得另有蹊跷。觉得还有其他可能———他也许是被人所害。
我是这么想的。不,或许更应该说我是不得不这么想。
围绕着大桶房的“封闭”,我再三思索,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但是我不想将这个答案告诉任何人,我觉得也没有这个必要。
…………
…………
已经过去一个月了,狗肉坊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我的想法没有改变。
而且,今后如果没有什么大的变动,我会永远守口如瓶的。
像雷木那样的人不会再到这里来了。安正也从此消失了。
这就是八月,发生在狗肉坊的事。
事情到此为止———这样是最好的结局。
…………
…………
第0280章
立陵城,囚牢。
………
进入四月中旬,天气越是酷热难当,大牢里头挤满了人,臭不可闻,让人直要作呕。
…………
这些人都是参与了去年修城的施工劳役,三天内已经陆陆续续抓进来两百多号人,虽然接受盘问做好记录之后,没有问题的就会被释放,但抓人的速度还是比放人的速度要快太多。
…………
确切来说,这些人并不能算是嫌疑人,更偏向于证人,需要盘查之后才能定论。
而没有定论之前,对于没有特大嫌疑的,又怎么就将这些人全数都抓起来?
…………
若说这些人全无怨气,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修城本来就是府长官邸摊派的额外劳役,每天也就几文工钱,吃苦受累不说,如今还要被抓进大牢,这些人自然是怨声载道的。
他们越是抱怨,某人就越是欣然,因为他们的抱怨也让某人了解到了修城之时的一些详情,包括里面的人员配备等线索。
…………
作为查案人,收集和分析线索的能力是必不可少的。
李陌一尽量居于其中,时不时闲问个几句,有心算无心,很快就知道了不少线索。
…………
李陌一正梳理着这些日子里听来的消息,弓手李木已经悄悄走了过来,偷偷塞了个布包进来,而后若无其事地又走开了。
…………
李陌一收好布包,躲回角落里。
打开一看,里头是三个香喷喷的大馒头,不由暗笑了起来,张嘴正要吃,旁边一个老头儿却嗅到了香味,无皮无脸地凑了过来。
…………
“大兄弟,卖一个给老儿如何?”
那老头儿掏出脏兮兮的几文钱,偷偷塞到了李陌一的手中。
李陌一略显诧讶,而后四处扫视,将布包又藏回了怀里,紧张地支吾说:“不知道你说什么………”
…………
那老头儿当下就急了,指着角落里躺着的病妇,恳求说:“大兄弟您行行好,我家老妈娘身子有恙,再饿可就不成了,我知道您在官邸有门路,您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李陌一顺着他的手指一看,那病妇蔫蔫地躺着,脸色煞白,嘴唇干裂,头发和稻草凌乱成一团,果是虚弱到不成人样了。
…………
这大牢里头本还分阴阳号房,可如今这么多人抓进来,挤都没地方挤,一些个年纪大的妇人,也就没再分那么细,只能全数塞在一个号房里头。
…………
李陌一手上一滞,便取出一个馒头来,偷偷塞给了老头儿:“某这远房堂哥也只是个狱卒子,没帮上什么忙,只能偷偷给些吃的填肚子,你可别到处乱说,知道么!!”
老头儿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又要将那铜钱塞过来。
李陌一却不耐烦地摆手说:“算了算了,快拿去吃吧,人都这样了,再不能饿了!!”
李陌一将那铜钱挡回去,想了想,又倒了半碗水,一同递给了老头儿。
那老头儿感恩戴德地低声道谢,而后赶忙端水和馒头给他那老妈娘吃,过得一会儿才又挪回到李陌一的身边来。
…………
“大兄弟,你是哪个工头手底下的?我怎么看着眼生啊………”
小白脸手底下的人都已经被打了好几次板子,立陵府长官邸这段时间也没干别的,净是抓这些施工劳役,所以老头儿也以为李陌一是因为这个才进来的。
…………
李陌一见得这老头儿双眸精亮,不像一般劳役,便试探着问说:“修城的少说也得四五百号人,某只是个寻常苦工,先生不认得又有什么奇怪的………”
老头儿嘿嘿一笑说:“小老儿乃是城头的伙夫,与老妈子一同烧饭的,那些个苦哈哈都得从我手头上领饭,我还能认不得?再说了,小老儿未当这伙夫之前,是个铁口直断的看相先生,这别的本事没有,识人面相察言观色的眼力还是有的。”
李陌一这么一听,心头顿时一喜。若这老头儿真有这样的出身,那了解的肯定要比别人多,因为看相先生的观察可比别人细致太多了!!
…………
可李陌一一眼看过去,这老头儿捋了捋零星发黄的胡须,笑了笑。
———缺了门牙的嘴巴,皱巴巴的脸皮,蓬头垢面,哪有什么道骨仙风。
…………
“原来是这样,倒是小子失敬了,先生不如帮小子算上一卦,也看看小子何时才能逃脱这牢笼?”李陌一半开玩笑着说。
老头儿知晓李陌一话中的抵意,但也没有点破,只是故作高深地眯着眼睛,而后说。
…………
“我看小哥衣正发净,容光焕发,双眼奕奕,可不像苦力……………”
此言一出,李陌一不由讶异,倒是小看了这老头儿,便继续问说:“哦?那先生看某是做什么活计的?”
老头儿哼了一声,点了点李陌一的额头说:“小哥你眼眶微微发黑,手指煞白无红,身上隐有尸臭,我看该是个团头!!”
…………
李陌一微微睁大眼睛,算是开始正视这个老头儿了。
这团头就是仵作行人,虽然没有易容,但李陌一这些天极其注意自己的言行,断然没有被人一眼识破身份的道理。
李陌一只得认为这老头儿的洞察力实在是超乎常人。
…………
“敢问尊姓大名?”
李陌一这么一问,证明老头儿已经得到了他的重视,然而老头儿却反而没了太多的得意,眼中反而多了一份警惕。
“可不敢当,老儿我名唤王龙上,人送别名老么。”
…………
“老么?龙上这名字霸气十足,何以得了老么的绰号?”李陌一也是起了兴来。
“老儿本名王龙上,未做看相先生之前,曾是赤脚大夫,所以人都叫我龙上行,这龙上行乃是一味中药,有催吐之效,俗称吐么,这吐么有些难听,所以旁人便叫我老么……………”
…………
这王龙上竟然还是个赤脚大夫,这就让李陌一更加兴然了,当即问说:“老先生可真是阅历丰富,不知老先生除了伙夫、看相先生和大夫之外,还做过什么?”
李陌一虽然问的随意,但王龙上似乎有所忌惮,稍有迟疑,李陌一察觉之后便讪讪一笑说。
“是小子唐突了,多有冒犯,老先生可别在意……………”
李陌一这么一说,王龙上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当即笑说:“其实也没什么,都是过往的事情了,人都说滴水之恩全全相报,若不是小哥这一个馒头一碗水,我那老妈子只怕撑不下去,与小哥说也是无妨的。”
…………
李陌一哪里敢拿一个馒头说事,当即摆手说:“区区一个馒头罢了,老先生何必挂怀,等会儿某跟堂哥通一下气,下回让他多带些药汤进来,不过他也就是个狱卒子,说不上什么话,这药钱可要老先生自己出哦。”
这天底下没有凭空生出的好事,李陌一若平白无故帮助这老头儿,反倒让他觉得李陌一另有所图,如今李陌一这么一说,王龙上反而彻底放心了。
…………
“能这般自是最好,小老儿便先谢过小哥了!!”王龙上的语气变得庄重起来,正正给李陌一拱手为示,而后才说。
“说出来也不怕小哥笑话,我王龙上本是个落第秀才,早年家境富足,也是风光过的,只是后来屡试不中,又遭了怨敌,家道中落,便也没落了,给人当陪书先生,启蒙孩童,也算安乐。”
…………
“不过这陪书也没当太久,因为我遇着了如今这个老妈子,入赘到了她家,跟着岳父泰山学了些医术,在娘家医馆里头坐诊,老泰山也是个妙手回春的神医,只可惜后来替一个王妃看诊,出了些纰漏,家族也跟着遭了殃…………”
说到这里,王龙上不禁有些黯然,叹了口气继续说:“我带着老妈娘逃了出来,躲在山上,这才避过了一场祸事,这山上没吃没喝,我又手无缚鸡之力,只好托庇于一处成山庙,由于晓文识字,又能寻医问药,所以成山庙也就收留了我夫妻二人。”
…………
李陌一渐渐被王龙上的话所引,就仿佛这老人的一生如一帧帧画面从眼前闪过一般,这王龙上的经历算不上传奇,却也跌宕引人。
“再后来,我就做了看相先生,因为算对了一卦,结果被对方踢了摊子,从此不得再算,还被发配到立陵城流队来充数,期满之后也就在流队里头当了伙夫,只是可怜了我这老妈子…………”
王龙上说到此处,不由望向那病妇,眼中满是疼惜,让人动容不已。
…………
李陌一也不好说些什么安合话,只好转移话题说:“那老先生是如何看出我是仵作行人的?”
王龙上呵然一笑,点着李陌一说:“我不仅知道你是仵作团头,还看到你气机郁结,最近怕是麻烦不断呢…………”
…………
这伎俩再常见不过———先吓你个大劫,再给你留个化解的希望。
若是往常李陌一不会放在心上,可这王龙上似乎是个让人恍然不明的人,李陌一反倒有了别的心思。
…………
“老先生你可算是说中了,不瞒您说,小子确实是个仵作,早些天不是在城门发现了三具女尸么,府长老爷落了比限,可小子才疏学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打了几顿板子,就给丢到牢里来了…………”
李陌一半真半假的说着,脸上满是委屈,心下却充满了期待。
而王龙上沉默了片刻,终于迟疑着低声说。
“若是这个事情,小老儿倒是知道一些,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帮到小哥你了…………”
…………
李陌一也没想到,竟然能够在这个名叫王龙上的老头儿身上得到线索。
若非那一个馒头一碗水,王龙上大抵不会推心置腹地给他道明个中内情了。
…………
“老先生都知道些什么,权且说出来听听,若真能解决小子的麻烦,小子定当感激不尽!!”
李陌一这么一说,王龙上也有些为难,扭头看了看身后的老妈子,这才叹了口气说。
“这些都是人命关天的事情,若非小哥对我夫妻二人有恩,我也不会到处嚼舌根,不过………若这消息真的对小哥有用,还希望小哥想想办法,把我那生病的老妈子给放出去,不是老头子我脸皮厚,实在是怕老妈子再熬不下去了………”
…………
“老先生且放宽心,无论这消息有用与否,小子都会让堂哥求着上头通融一番,把老先生和老嫂子放出去养病,不过堂哥他也只是个狱卒子,到底顶不顶事,某也不敢往下断言………”
王龙上闻言,顿时大喜,紧紧抓住李陌一的手,激动得两眼泛泪说:“有小哥你这句话就够了,就够了!!”
…………
如此说着,王龙上就将身上几十个铜钱全数拿出来,生生塞到了李陌一的手里头。
李陌一本想拒绝,毕竟两个老人还需要看病,但又想了想,王龙上自己就是大夫,对妻子的病也应该有着足够了解,自行抓些草药来疗养也可以,但如果自己不收他的铜钱,就极有可能会现明自己的身份。
…………
想到这里,李陌一也就自然而然地收下了那些铜钱。
见得李陌一收了铜钱,王龙上果然放心了不少。
李陌一干脆将剩下的一个馒头也给了他。
王龙上却没再给老妇人吃,生怕老妇人久饿之后大吃面食会撑坏了肚子,只是让老妇人捧在怀中,安心地睡去了。
…………
老妇人睡过去之后,王龙上才放心下来,重新坐会李陌一身边,微微眯着眼睛,望着天窗投下来的光,仿佛在回忆极其久远的事情。
…………
“那是去年十一月的事情了吧,记得刚刚开始下初雪,也就初八初九,具体已经记不清了,因为下了雪,所以没办法上城墙做工,大家伙儿都缩在墙根的窝棚里烤火。”
“因为老儿我是伙夫长,油水倒也过得去,各村带队的村吏对老儿也是客客气气,总之都是苦哈哈,大家也就相互关照吧。”
说起这一段,王龙上也浮现出笑容来,虽然他曾经参加过科举,又当过教书先生,但因为遭遇太多波折,也变得平易近人,并没有什么架子,跟村吏和各村劳役们应该相处得很不错。
“那天入夜之后,雪也越发大了起来,吃过饭之后,大家伙儿都烤着火,睡在窝棚的大通铺上,冻得直哆嗦,老妈子长了冻疮,我用菜头皮给她擦了好一阵,这才刚刚睡下,就让监工大人的随从给喊醒了。”
…………
“监工———农不丰大人,来头很大,是前任府长大人专程请过来设计和指点修城的,这位大人有差遣,老头儿我也不敢怠慢分毫,便照着农大人随从的吩咐,切了些卤肉之类的熟食,温了几壶酒,送到了农大人的营帐里头。”
…………
“因为是监工大人的营帐,我也不视不示不听,头都没敢抬,但分明听到三个女子的话语声………”
“三个女子?你可看清了面容?如今可还认得这三个女子?!”李陌一当即问将起来,
然而王龙上很快就破灭了他的所期。
“老朽只是个伙头队,哪里敢四处乱看………”
“那三个都是监工大人的妾室?”
李陌一心想王龙上绝不会无的放矢,既然主动提起,怕是与三具女尸有关了。
…………
王龙上却摇了摇头说:“这修筑城墙也算是桩大势差事,监工大人要受守队督管,哪里敢带自家妻妾,后来老朽听说了,这三个女人都是附近的……隐楼姐儿………”
“隐楼?”
李陌一很快明白了过来。
…………
“既然你认不得这三个隐楼姐儿,又为什么认为他们就是夹墙里的女尸?”李陌一抛开脑中杂念,直奔主题地问说。
王龙上轻哼了一声,而后压低声音说:“那三个隐楼姐儿在监工大人的营帐里待了一宿,翌日才离开,当时大家伙儿正在吃早饭,很多人都看到马车离开了………”
如此一说,李陌一就越发疑惑了,既然大家都看到马车离开,那就有几百个目击证人,可以证明那三具女尸并非隐楼姐儿的了,为什么王龙上却更加笃定?
…………
王龙上也不再卖关子,继续解释说:“马车离开并不代表人就一定离开了,老朽别的本事没有,这对眼还是够亮够毒的,那天夜里下了大雪,路上都是积雪,那马车的吃重却并不深………”
“你是说车上没人,监工只是在掩人耳目,那三名隐楼姐儿并未离开?!!”
…………
“正是如此!!老朽当初摆摊看相,整日看着车来车往,闲来无事就喜欢看车辙子,这些印子的大小和深浅,可是一门学问咧!!”
李陌一听完,心头不禁大喜,一来是因为王龙上如果句句属实,那么夹墙里的三具女尸,应该就是那三名隐楼姐儿,只要找到监工农不丰,或者当初的随从,就能够得知被害者身份,甚至于顺藤摸瓜———迫出真凶来!!
再者,王龙上竟然钻研过车辙印子。足以说明这貌不惊人的老头,其实是个睿智而精明且洞察力超群之人………
…………
…………
第0281章
京都,九玄堂。
…………
当易仙去敲门的时候,莫土是在屋里的,但是莫土将将和莫夫人吵完,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自己的弟子们,旋即趁着莫夫人开门的空当,便从侧面的小门离开了。
这一悄悄的离开就错过了和易仙的临别。
直到过了很久,莫土让人去找易仙的时候,才得知易仙已经走了,当时莫土气的简直是要发疯了。
才想起刚才也许就是易仙敲的门,便火速的将莫夫人找来,一问才知道缘由,莫土顿时火冒三张,但是恰在那时,又有人禀报说杨力醒过来了,莫土便暂时放下了这件事,急匆匆的赶了过去。然后还顺便吩咐了下去,派几个人去追易仙,一定要给追回来。
莫夫人还不以为然,一边嘟囔着莫土是个胆小怕事的主,一边就回房了。
而对于莫土所担心的,莫夫人是一点都不理解。
莫土本来是想今天摆个酒席,给易仙践行,然后顺便再问问月儿一些具体的事情,毕竟昨天顾及到月儿很累,所以很多事情没有问清楚。
再者说,易仙和月儿在京都遇到了这么大的危险,于情于理这都是不该发生的,不过好在莫土自己的儿子也被卷了进去,到现在下落不明,这样即使凌无心责问起来,自己也有话说———天儿都为了帮你们而失踪了,你们还想怎样。
…………
不过无论如何,易仙是不能开罪的,开罪易仙就等于开罪凌无心,这是莫土所不敢想象的。
别人不惧凌无心,莫土可惧,这并不是说莫土胆小怕事,而是别人没有见识过莫土的厉害。
———对于莫土来说,他永远忘不了当年凌无心那斩天灭地的一剑…………
…………
很快,易仙和月儿就来到了北门城门处。
…………
二人进城之后,便一路打听着,很快就找到了京都最大的驴马市场———马市。
马市是京都最大的驴马市场,各种驴、马、骡子应有尽有。
驴马市场里卖的最多的自然就是各类马匹了。
…………
易仙和月儿放眼过去,长长的一排马棚被隔成了十几个单独的小马棚,每个小马棚里大约有十几匹马,颜色各异,每个马棚外面坐着一个人,不知道是老板还是伙计。
易仙和月儿见到这么多马,兴然地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对于他二人来说,这样的市场还是第一次见到,觉得很新奇。
…………
很快,当易仙和月儿正走来走去到处看的时候,其中一个坐在马棚外的人便站起来,朝二人走了过来。
…………
“二位可是要挑一匹好马?”
此人年纪很轻,穿着很寻常,看起来像是个伙计。
易仙说:“正是,我们要赶远路,想买两匹马,你这里都有什么马啊?”
…………
听到易仙要买两匹,伙计立时面上一喜,语气嘿然的对易仙说:“这位公子,我们这个马棚里的马是整个马市最好的马了,各类马匹应有尽有,只要您说出来,就算这里没有,我们也能想办法给您从别的地方弄来。”
听到这话,易仙有些不以为然,卖东西的大抵要自明一下了。
…………
月儿听完后,便问说:“你们这里有千里马吗?我们想买两匹!!”
“咳咳………”
突然,好几声咳嗽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但显然不是因为嗓子不舒服而咳嗽………
咳声最重的,自然是这位伙计了,他显然被这句话给吓到了………
…………
“姑娘………这千里马可是马中极品,整个京都都没有几匹,那可都是帝品啊,谁人敢卖………姑娘可别让人误会了,要让差人听到,小店可就倒霉了。”
月儿听了这话,不由得心下十分奇怪,不就是一匹马,有什么惊怪的,是你说的什么马都有———
…………
事实上,那伙计没有乱说。
千里马又叫“千离”,自古有言“服太一之剑,乘千里之马”。
用上古名剑“太一”与千里马并列,足见其珍。
…………
千里马产自西北一带,十分稀有,能日行千里,乃马中极品,这种马自然不可能被寻常人所卖了。
…………
月儿也是一次无意中听易仙讲故事的时候,听到了千里马这三字,但只是偶然听到,对其并不了解。
…………
但是易仙对这可是一清二楚,所以那伙计刚说完,易仙赶紧一拉月儿说:“月儿别乱说,那种马怎么可能有卖的,就是有我们也买不起。”
月儿不满地一撅嘴,哼然不语。
…………
而后,易仙便对那伙计说:“你这里有什么马?我要耐力好的!!”
伙计正在尬然,听到易仙这么问,便赶紧笑着说:“耐力好的马我们这儿可有不少,便宜的有枣红马、青恩马、中等价格的有合去马和二禅马,最好的有来匕马,您看你需要………”
…………
伙计说前几个的时候,易仙的反应到不大,然而当伙计说完最后一马的时候,易仙突然两眼放光,然后问说:“怎么,你们这里有来匕马?”
伙计一愣,然后说:“当然有了,我们这里马的品类很丰富的!!”
…………
“丰富个丰富还丰富呢,刚才问千里马的时候,你不是说没有吗?”月儿不满的掺和一嘴说。
“哎呦这位姑娘,您别拿小的打趣了。”伙计一脸无奈的答说。
…………
易仙看了月儿一眼,示意她别再刁难了,然后用略带兴然的语气说:“伙计,能不能让我看看来匕马!”
“这个………”伙计似乎有些不太情愿。
刚才还那么熟络,这怎么一说要看看马,就突然态度转变这么快。
———难不成是没有,故意说出来装门面?易仙暗地里猜测。
…………
“不方便看看吗?”易仙问说。
“不是不方便,主要是………”伙计话半又止。
…………
“你有话直说,没事的。”易仙见伙计这幅样子,心下有些不耐烦。
伙计此时抬起头来说:“公子,这来匕马极其名贵,我们是不会让它呆在这里的,如果您确定要的话,那么请您先付定金,然后我们帮您将马牵来,之后如果满意了您就将剩下的银子结了,如果不满意,那么定金我们要留下四成。”
“这叫个什么道理,哪有东西还没见到就要先付银子的!!”未等易仙说话,月儿首先忍不住了。
…………
易仙也觉得有些大亏了,你说马匹名贵,付个定金倒还可以理解,但是如果看后不满意也应该将定金如数奉还啊,留下四成实在是太蛮横了。
伙计继续说:“姑娘有所不知,这来匕马极为珍贵,平时我们都舍不得让它到这乱糟糟的地方来,都是养在一个极为清净的地方,每天吃的都是上好的豆料加黄芪草炒的,一天带出去溜三次,有专人看护,还有………”
…………
“好了好了,伙计你就明说吧,要是想看马,就一定得付定金,如果最后不买,就要给你定金的四成是吗?”易仙极为不耐的打断了伙计滔滔不绝的说辞。
“厄,公子,没办法,小的也是跟人混饭的,这也不是我的主意,老板这么交待了,我也只能照办不是。”
听到伙计这么说了,月儿便对易仙说:“易仙小道,我们到别处看看去,这里卖马的这么多,不一定非得在这里买,我们走!!”说完,也不管易仙的反应,拉着易仙就往别处走去。
…………
二人又看了几家卖马的地方,不同种类的马倒是很多,但是无一例外,易仙每到一个地方,总是问人家有没有来匕马,如果被告知没有,那么易仙扭头就走了。
就这样,两人转了半天,也没遇到过一家有来匕马的。
…………
二人实在是逛得累了,看了看周围,恰好有个让人临时歇脚的小茶棚,二人便决定去喝杯茶,休息一下。
…………
卖马的地方,气味总是有些难闻,离得近了更是几要作呕,但是好在易仙和月儿都不是尊惯之人,所以虽然也感觉难受,但总能忍受的住了。
…………
易仙随便叫了一壶茶,很快,小二就将茶端了上来。
月儿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而后问说:“易仙小道,那些马也很好看啊,你为什么总是要找那什么什么………马………”月儿显然没有记住刚才易仙说的马的名字。
…………
“来匕!!”
“对对,来匕,为什么非要那种马,那马很好吗?”
“当然了,如果不好的话,我何必非要不可。”
“那你且说说看,那马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啊!!”月儿似乎很感兴趣。
易仙显然是有些口渴了,一口气连喝了三杯茶水。
…………
听到月儿问自己,易仙便说:“来匕马是我北国名马,这种马的有两个特点,一是特别忠主,二是极其耐寒。将来我们总有回到绝冥山的一天,那里时常寒冷,一般的马根本扛不住,正好,这来匕就特别耐寒,古时有一文人曾经有诗曰‘苑中来匕三千驹,丰草青青寒不绝’说的就是来匕马。”
“哦,原来是这样。”月儿恍然大悟般的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的话,不如我们就去刚才那个地方再问问,大不了给他点定金就是了!!”月儿接着说。
“………我们现在的盘缠有限,能少花一点就少花一点吧。再说了,谁人知道他要我付多少定金啊。万一太多了,我们给不起的话,那岂不太丢人了。”
…………
“那月儿去问总可以了吧。”月儿当下便明了这个易仙的心语。
…………
“好啊,那你去问问。”易仙一听这话,马上现出了本色。
“嗤!!”月儿无奈的瞪了易仙一眼,然后便起身朝刚才那个卖来匕马的地方走去。
…………
见月儿去了,易仙嘿嘿的笑了一声,然后便招呼小二再上一壶茶。
…………
立陵城,囚牢。
…………
既然找到了新线索,李陌一自然不可能放过。
“先生可知这监工———农不丰如今在何处?”
若能够问出这农不丰的行踪,倒也省却了公差们好大一番寻人的功夫。
王龙上也没有隐瞒,回忆半天之后,才慎重地开口说:“据说这位监工大人已经下放到天狱门,如今正在里头当差,至于他的随从嘛———当时负责接待和保护这位农大人的,乃是周家的大护院以及周家的一些武师………”
…………
“周家?”
合家和周家都是立陵城望族,由本地乡绅大户出面接待监工,也是常有之事,只是这件事与周家扯上关系,也让李陌一心下有些不安,因为那周家大少爷———小白脸与他水火不容,无疑加大了查探的难度。
王龙上并没有察觉到李陌一的异常,他凑近了一些,这才轻声说:“老朽是不认得那三个女人,但当初周家的长随过来寻老朽做饭温酒,老朽却是认得的,早两日周书史巡视大牢,那长随就跟在周书史的身边,老朽敢用这双老眼担保,绝对错不了!!”
…………
王龙上的这条线索无异于旱地炸雷,完全出人意料。
李陌一一直在寻找线索,没想到这么一个关键人物,竟然就正日伴随小白脸左右………
…………
李陌一当即让狱卒将弓手———李木找来。
旋即将王龙上的铜钱,以及自己身上的一些银锭子都塞给了李木,明面上让他疏通关系,将王龙上这对老夫妇给放出去。
实则暗中已经嘱托李木,让他通知陪堂王十和宁可玄等人,务必控制住小白脸身边那个长随!!
…………
李木得了李陌一这个刑案大书吏的嘱托,办事风雷,人手纷纷行动起来。
而王龙上夫妇已经登记在案,入狱前又照着老法子留下了指纹,小白脸的人正在逐一审问排查,一时半会儿也轮不到这对夫妻,李陌一便授意李木,将王龙上夫妇给放了出去。
为了不让王龙上怀疑,他还编话———只说他堂哥李木疏通了关系,又上报说王龙上的妻子极有可能得了怪病,若不及时放出去,怕是整个大牢都要遭殃。
王龙上自是知恩不已,离了李陌一便带着妻子离开了大牢。
…………
李陌一一方面让人控制住小白脸身边的那个长随,另一方面已经通知李府长,让书不饥查一查农不丰的底细。
虽然李陌一还在牢里头探听消息,但各方人手已经全部出动,纷纷展开了行动。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宁可玄却带来了一个极具震力和逆转一切的消息………
…………
…………
相信比自己年长之人,是人常有的心秉,行事稳重而睿智冷静之人,往往容易被人所信。
…………
不可否认,王龙上所带来的这条线索,对于整个案子的大白,确实拥有着不可估量之珍,使得李陌一等人距离真相再进了一大步。
然而李陌一这厢才刚刚行动起来,宁可玄却来到了大牢里头。
…………
他让李木将李陌一从牢房之中提出来,带到了班房。
也不再像以往几天那样,先将好菜好酒端出来给李陌一吃喝,而是满眼诧喜和激动地沉声说。
“我和爹爹这些天比对了二百多个指纹,终于找到一个匹配的人了!!”
…………
…………
第0282章
立陵城,囚牢。
…………
“那人是谁!!”
李陌一一直将指纹比对当作至关重要的线索,因为古时凶犯并没有保护指纹的先见,这也是最有可能获得成功的突破口———
听说宁可玄和宁逍已经比对出结果,李陌一自然是兴然不已。
…………
然而宁可玄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李陌一诧绝当场,久久不语———
“我和父亲比对了第一批将近一百五十九人,并未见到匹配的指纹,可却在第二批里头找到了,也就是去年修葺城墙那些人其中的一个!!”
“刚才我找到了指印相对应的名册,这个人名唤———王龙上,乃是去年修城之时的伙夫,经过比对,三具女尸身上相同的那个指纹,正是来源于此人!!”
…………
“王龙上!!”
这个名字不断在李陌一的脑子里炸响………
…………
原来,不单单是破案找不到头绪,还得被人欺骗和戏耍。
…………
李陌一只得被骗,只得被戏耍。
…………
指纹可以证明王龙上曾经见过那三个女人,或者那三具女尸,但并不能说明王龙上就是凶手。
…………
“嘶———”
李陌一愤愤地拍了拍脑门。
王龙上的眼光毒辣到了极点,他既然能够通过细察李陌一,断定李陌一不是干苦活的人,又怎么能看不出李陌一是公门中人………
甚至于或许他早已知晓李陌一的身份,更知晓李陌一正混在大牢里探听消息,这才特意接近李陌一,就是为了利用李陌一来脱身。
…………
李陌一本想通过王龙上来获取线索,这线索倒是得到了,但是真是假还有待细查。
但王龙上却反过来利用李陌一,成功逃了出去………
…………
“快,将坦中、许九和王十陪堂找来!!”
李陌一也顾不得这许多,招呼着宁可玄就冲出了班房。
…………
眼下人手都已经派出去查探,陪堂王十在不在官邸里头还两说。
不过,好在许九近身保护宁可玄,而坦中则在大牢外头守着李陌一,倒也算是两个好手。
…………
李陌一正要带着宁可玄去追王龙上,这才刚刚出了班房,便见得小白脸带着乔装打扮的完祖,以及那个长随,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或许是进行今日的审问和排查。
小白脸见得李陌一急匆匆地从班房里出来,一下子就来气了!!
…………
这些天他可没少受气,因为比限只有三日。
几乎每过三日,他的人就要被打一次板子,身板都被打烂了………
———而这一切,全都拜李陌一这个无耻小犬所赐,若不是李陌一装模作样扮可怜,故意呆在牢里不出来,到最后甚至干脆住到了牢里头,同那些嫌犯一窝,自己也不至于这般的狼狈,不至于在府长大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
他也曾派人偷偷劝过李陌一,双方和解的善意,想让李陌一给他一个台阶下,让李陌一从牢里出来,将这桩烂案子重新接回去。
可李陌一仿佛铁了心,咋个都不肯出来,这可不是故意刁难人么!!
…………
正当小白脸暗下决心,发愤图强,便是自家随从被打的人事不省,被打的亡身在二堂上,也要关着李陌一,不让他踏出大牢半步之时。
李陌一竟然自己出来了———
…………
当看到李陌一冲出来的那一刻,小白脸并未想到这是与李陌一和解的最好时机,也并未想到这就是自己下台阶的最好机会,他心下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拦拦拦住去路!!
…………
他小白脸想让李陌一从这牢里出去,李陌一咋个都不愿出去,如今李陌一想出去了,他小白脸只要还有口气,就绝不能退步,绝不能让李陌一踏出大牢哪怕半步。
念及此处,小白脸当即伸出手来,拦在了李陌一的前头,大声喝说:“站住!!”
…………
他终于找到了还复李陌一的机会,肚子里早憋了一大堆冷嘲热讽的话语,此时一声大喝,威风凛凛,可别提个天爷的赢风得意了!!
…………
然而李陌一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见得小白脸来挡路,李陌一自然明了小白脸的心语。
可如今李陌一满脑子都是追击线索,哪里还管什么小白脸。
…………
“让开!!”
李陌一同样发出一声大喝,声势滔天,刹那便盖过了小白脸的威风。
…………
小白脸见得李陌一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更加放肆,心头顿时紧张,刚才被李陌一那威凌的目光直视,他竟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背后隐有一丝寒意冒出………
“他李陌一不过是个为人鱼肉的主,而我小白脸却是堂堂书史,我为什么要怕他,为什么会怕他?”
小白脸如何都想不通这一点。
…………
一声让开喊将开来之后,李陌一便继续往前冲。
小白脸虽然也跟着周家大护院、武师、拳师学了些招式,但都是卖弄用的小拳小式。
而李陌一,除了体内的纵横真力之外,啥招式也不会。
———在无位小岛上,李陌一发现,只要自己一使招式,体内真力就好像被另一真力压制住了一般,怎么都用之不全。
而实战存亡之际,大多得使出全身之力。
所以,只要一与人交手,什么招式都不会了,除了环抱禁锢,就只得倾尽全力的一拳。
…………
李陌一只一抬掌。
下一刻,手上陡然发力,将小白脸猛然一推。
小白脸整个人便如同沙袋一般飞了出去………
…………
“放肆!!竟敢对书史大人动手!!”小白脸身边那个长随也没想到,李陌一如此果决出手,他甚至都没能反应过来!
那长随也是武力不凡,但坦中一直在外头守着李陌一,此时也不等李陌一吩咐,便从后方给那长随来了一记黑虎扑食。
…………
长随五爪大张,眼看着就要抓住李陌一,却感受到后颈一阵凉飕飕发毛,扭转身子,堪堪与坦中对了一掌。
却被身量高大的坦中打退,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坦中,拿下!!”
前方李陌一已经考虑过,暂且不提王龙上给他的线索真假与否,这长随负责出面接待监工大人,他身上便应该有线索。
如今形势紧迫,也来不及验证,只有将他拿下了再说。
…………
坦中如同一头蛮牛,得了李陌一的令,拳拳带起冷风,很快就将那长随迫到墙边,决绝将他给擒住了。
弓手李木等人也及时赶到,捕网和牛皮索绊脚绳等抓捕工具全全招呼上来,那长随便被决绝抓住了。
…………
李陌一顾不得这许多,让弓手李木等人好生看管那名长随,谁人都不能靠近。
这才带着宁可玄和坦中、许九,离开了府长官邸。
根据登记文册上的住址,往王龙上家中疾行而去………
…………
“会不会跑会不会………”
李陌一一路上不断这样想着,如果王龙上心里没怪,那他自然就不会跑。
而如果他跑了,只能反证出来———他王龙上跟砌墙女尸一案绝对脱不了干系。
…………
一想到手段毒辣狠绝的“砌墙”真凶,竟然很可能就是曾经与自己近处的小老头儿,李陌一心下就一阵阵的闷闷,他此时只想着如何才能够尽快将王龙上给找到!!
…………
然而当他和坦中等人骑着矮马来到城南的住所。
王龙上和他那个老妻子,早已人去屋空………
…………
“难道就这样错过了?”
李陌一心中忿忿,快速扫视了房间一眼。
房里凌乱不堪,但屋外的衣物都没来得及收,王龙上显然是仓皇出逃。
而李陌一还在门口处捡到了一只红色的绣鞋,上头绣着的,是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不!!一定要追上,追!!”
…………
京都,马市。
…………
没过多久,月儿就回来了。
见月儿回来了,易仙赶紧问说:“怎么样?要多少?”
月儿说:“定金需要五两银子!!”
“啊?五两银子?”易仙有些不相信地问说。
“是啊,就是五两银子。”
“哈哈,那就不怕了,我以为要多少呢!!走走,去看马去看马!!”一听只要五两银子,易仙可算是放心了,莫夫人给的那可是每个足有十两的大金锭子。
要知道,十两金子那可就是相当于二百两银子,也就是说,易仙现在手上总共有四百两银子,虽然算不上什么大户,但起码不穷酸了。
…………
看到易仙这幅模样,月儿是又好笑又可气,气的是易仙现在哪像个武门中人,分明就是个市井活小人。笑的是易仙到底还是年轻人,率真的心境此刻展现无遗。
…………
刚才那个伙计见到易仙和月儿又过来之后,顿时眉开眼笑的迎了上去,笑嘻嘻地说:“二位,怎么样,别的地方没有来匕吧,我就说了,我们这的马是这里最全的了!!”
易仙无心听他吹嘘,直截了当的说:“去牵马吧!!”
店小二一听这话,赶紧说:“好的好的,我这就给您安排,那个定金………您看………”
易仙撇了伙计一眼,然后摸出一个金锭子,之后往那伙计手里一放,而后说:“找银子!!”
伙计低头一看手里的金子,顿时心下一诧,虽然不是很确定,但是光掂了掂分量,最起码足十两:“公子………您………你看你有没有散碎银子………”
…………
“这两个你要哪个吧!!”说完,易仙又从怀里将剩下的一个金锭子也掏了出来。
“咳咳,好了好了,既然这样的话,公子就不必付定金了,我们这就安排人给您去将马牵来!!”伙计一看易仙出手动辄就是十两的金子,这还了得,所以伙计就将易仙当成了大户公子爷。
公子爷买东西,一向都是很痛快的,再说了,人家一出手就是十两金子,还能在乎那几两定金不成?
…………
就在伙计刚刚要招呼人去牵马的时候,突然从易仙的身后传出一个及其不善的声音:“穷乡佬一个,拿个金锭子装腔作势,爷还以为是多大的金子呢!!”
…………
这声音阴阳怪气的,听了让人好不舒坦。
不过易仙和月儿暂时也没听出来这声音是冲着自己的,所以也就没反应。
不过那声音确实是对着易仙和月儿的。
见二人没反应,发出声音的人便踱着步来到了易仙的面前,然后直直的瞪着易仙。
…………
易仙猛然见一个人走到自己面前,心下一诧。
仔细看了看,好像并不认识,但既然看着自己,那显然是来找自己的,便说:“这位兄台有事吗?”
“没啥事,就是看见穷乡佬心下很不痛快罢了!!”
说话的是一个年龄大约三十上下,大脸宽身,一身白袍。
脸距离易仙还有一臂之长,但是那肚子已经快碰到易仙了………
…………
“不痛快?”在月儿的脑海里,小时候遇到的泼皮无赖大多都这个模样。
“对了,我今儿就是要跟你们说,因为那个叫我不痛快的穷乡佬就是你,哦不对,应该是你们两个!!”白袍胖子说。
…………
这话一说,还没等易仙发怒,那个卖马的伙计便急急忙忙的走了过来:“哎呦,这不是孙爷吗?您怎么想起到这里来了?来买马吗,您老吩咐一声我这就给您去………”
“滚开,给老子滚一边去,别在这儿啰嗦!!”
伙计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那叫孙爷的白袍胖子给打断了。
那伙计似乎很是惧怕这个叫孙爷的,被骂了一通之后,不但没发火,反而还陪着笑脸,点头哈腰的。
…………
“喂!!怎么这么说话啊。”月儿有些看不下去了。
伙计一边尬然的笑笑,一边脸涨得通红。
此时那叫孙爷的说:“怎么?穷乡佬,你还不知道爷是谁吧!!嗯?”
说着,手一挥,马上走他身后走过来几个模样凶悍,一脸横肉的人,显然是他的跟班———也可以说成是打手。
此时,易仙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明显是个此地称王的泼皮无赖没事吃饱了撑的来找茬的。
…………
想明白这点,易仙微微一笑说:“你说我们是穷乡佬,什么意思呢?”
那孙爷嚣张的一笑说:“拿个那么小的金锭子,还好意思现眼?不是穷乡佬是什么?”
这时候,周围的一些原本在挑选马匹的人也渐渐被这里发生的事情引了眼,很想凑近看热闹,但一瞧那几个泼皮无赖的模样,便又不想惹祸上身,旋即便都远远的观望。
…………
易仙说:“既然如此,那我们这穷乡佬就不碍您眼了。”
说着,一拉月儿的手,就要离开。
…………
…………
第0283章
京都,马市。
…………
那伙计一听易仙要走,心下那叫一个着急,但是又不敢上前阻拦,站在那里横竖也不是,只能干着急。
不过,事情显然没这么简单,易仙拉着月儿还没走两步,就被那几个人给围上了。
…………
那孙爷说:“这样吧,孙爷今天开心,你们想不想发财啊?”
易仙见这些人穷追不舍,心下也知道这事得麻烦了:“喔,难不成这位兄台有什么发财的好办法?”
“这样吧,让这个妞陪孙爷我一晚上,孙爷我给你们五百两银子,怎么样?”那孙爷一脸讪笑的说。
…………
这话一出,易仙再不可忍了。
年轻人本来火气就盛,刚才只是不想惹事,但不想惹事不代表怕惹事。
…………
“啊———”
一声厉响。
无影无踪的一瞬间过后,那孙爷已经飞身落地,身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
那孙爷一边惨叫一声,一边用手捂着自己的肚子。
那孙爷什么都没看见,甚至连人家用的是左还是右都没看见,就白白挨了一脚。
…………
这一脚,力道甚大。
孙爷横于当街,强自撑起身后。
一手捂着肚子,像是岔了气,半晌说不出话来。
…………
“不要命了是吧!!给我上!!!”
那孙爷回过气来之后,知道是面前这个小子出脚踹的自己,便不由得心头大怒了。
身后几个打手闻言,便挽起袖子张牙舞爪的朝易仙扑了过去。
…………
月儿就见得眼前一花,一个人影瞬间冲了过去。
“砰———”
“哎呦!!”
“彭———”
“啊!!”
“砰砰嗵嗵———”
几声之后,刚才几个打手就从英姿飒傲的站着,变成了哼哼唧唧的躺着。
…………
抢先出手的是易仙。
自武力而言,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同级的打斗,甚至都不能称之为打斗。
那些打手无非就是靠着有把子蛮力,再加上平日里横行无理惯了。这样的人,对付对付寻常老百姓,那自然是没问题的。
但是要弄清楚,现在遇到的是易仙。
…………
易仙的武力纵然不能说是天下第一,但最起码和他们比起来,那就俨然是巅峰大师般的存在了。
一掌、一脚外加一个腾空旋转踢,战斗就结束了。
…………
那孙爷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样一个混头小子,居然有如此超绝的武力。
躺在地上的那些打手,心下已经将那孙爷的祖上九辈都骂了个遍,自己要戏弄姑娘,让我们跟着遭罪………
…………
易仙看了那孙爷一眼,然后就朝他走了过去。
那孙爷此时正害怕的很,猛然见到易仙走了过来,心下哆哆嗦嗦的往后退了几步,一边退一边战战兢兢地说:“你………你要………你要干嘛!!”
围观的众人心下对那孙爷也是一阵鄙夷,而那个伙计此时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心下也已经乐坏了,叫你嚣张,挨揍了吧!!
易仙嘿嘿一笑,然后说:“慌什么,刚才那狂妄的劲头去哪儿了?”
那孙爷心下只一阵悔不该,悔不该啊。
…………
看到那孙爷现在连话也不敢说了,易仙十分鄙夷的说:“你今天自讨苦吃,不会放过你的。”
话音刚落,突然右手一伸,抓住那孙爷的衣领子,然后用力一拉一提。
…………
众人便眼看着———胖嘟嘟的孙爷就被易仙轻而易举的提了起来。
双脚离地的孙爷此时诧恐万分,双手使劲抓着易仙的右手,一张脸憋得通红,喉咙里不停地发出低沉地“吼吼嗬———”的声音。
眼看要出人命了,周围围观的人赶紧都散开了,各自该干嘛干嘛去了。
…………
那伙计见易仙居然如此神力,吓得赶紧走到易仙面前,双手连连摆动地说:“公子息怒息怒,您先将他放下来,先放下来!!”
易仙并未搭理伙计,同样,右手也没有加力,不过即使不加力,靠着那孙爷自身的重力,衣领紧紧勒住脖颈,也让那孙爷有种快窒息的感觉了。
…………
见易仙根本没反应,那伙计便再次恳求说:“公子公子,我知道他冒犯了您,但是公子还是抬抬手放了他吧,他是孙王府的公子,要是他在我这里出了事,小的可就没命了,公子您饶了他吧!!”
说着,那伙计竟然“扑通———”一声跪下了。
易仙虽然此时怒火中烧,但并不是全无理智,突然见到那伙计跪下了。
易仙心下一诧,这可是从出生以来的头一遭。
…………
他听到伙计说这是个什么王府的公子,就估计这是个差门子弟,本来自己也无心夺命,只不过给个教训罢了,既然如此,易仙索性就将那孙爷给放下了,而后又一托那伙计的手臂,将伙计扶了起来。
…………
那孙爷被放下后,根本站不稳,踉踉跄跄的后退了几步就倒在了地上。
一边剧烈的咳嗽,一边用手捂着脖子,脸部扭曲,眼神毒辣,似乎愤愤至极。
…………
易仙走到那孙爷面前,说:“今天之事暂且作罢,你们可以走了,但是我们最好不要再相遇,否则后果自负!!”
易仙一改往日的口气,变为一种深沉凝重的语气,一字一句都像一把利剑一样,直刺那孙爷的心窝。
那孙爷的脸色慢慢由紫变红,再由红变为正常。
…………
听了易仙的话,那孙爷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慢慢站了起来,然后招呼那几个倒地的打手,之后扭头愤愤地看了易仙一眼之后,便互相搀扶着离开了。
这几人刚走,那伙计赶紧走上前对易仙说:“公子,这马您还是别买了,您快走吧!!”
易仙疑惑地问说:“为什么不让买了?”
伙计说:“刚才那个是京都孙王府的公子,那孙王可是当今帝上的得力大臣,他家的人从来没人敢惹,今天你们的罪了他,他一定会还复你的,你们虽然武力高,可是在这里,三拳两脚是没太大用的,你们还是赶紧走吧!!”
伙计这话是好心,但是易仙听了,心下却然有些别扭。
一个王爷的公子而已,就敢蛮横到此等境地。
…………
易仙心下的傲气环身,他斩钉截铁地说:“小伙计你放心,没事的,我们不会给你惹麻烦,你现在就去将马牵来,我们要买马。”
“哎呀,这位公子你怎么不听劝呢………”伙计还想劝劝易仙,但是看易仙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就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只好停住了嘴,叹了口气之后就安排人牵马去了。
…………
立陵城。
…………
如果王龙上真的是凶手,那么他将当夜的事情告知李陌一,是想将嫌疑转移到监工———农不丰的身上,而后趁机逃走吗?
李陌一对此还不能确定,毕竟检验结果只是一个判断依据,需要查案人根据这些结果,来细细推断整件事情的经过。
…………
即便这些都是证据,仍旧需要与凶手的口供相合,才能够做出断论,这也是为什么抓住了凶手之后,还要带着凶手指认现场的原因。
所以李陌一无法只凭指纹的比对结果,就判定王龙上就是真凶,只能说王龙上有着重大嫌疑,仅此而已。
…………
而且,至始至终,李陌一也并没有对王龙上全全的相信。
早先他与宁可玄进行尸检之后,便得出了结论———那三具女尸亡身于不同的时段,长则相距一个多月,短则十几二十天,并非同一天亡身亡。
但王龙上却告诉李陌一,监工农不丰在那天夜里,让人带来了三个隐楼姐儿,而且隐楼姐儿没有回去,极有可能就是那夜被人所害,而后埋在了夹墙里。
李陌一并没有当场否定这个说法,因为这三名隐楼姐儿也有可能已经遇害,只是她们的尸首还没有被发现罢了。
…………
而如果这三名隐楼姐儿并没有亡身,那么她们现在又在哪来?会不会已经跟着农不丰回到了天狱门?
亦或者说,王龙上从一开始就识破了李陌一的身份,告诉给李陌一的,连一句真话都没有,根本就没有那三个隐楼姐儿?
可如果没有,他为什么又要供出周家那个武师?
他应该知道李陌一绝对会捉拿武师来求证,到时候这一线索也就败现了,又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
如此一想,李陌一也迫不及待想要抓住王龙上,也只有将他抓住,才能解开这诸多的谜团。
不过李陌一认为,农不丰是真凶的可能已经很低了———此案的凶手有着一以贯之的行事风格,不可能让别人参与到其中。
…………
无论如何,只有找到王龙上,才能解开这些谜团,李陌一便抛开了思绪,与宁可玄等人骑马赶往城门。
…………
由于南城门是凶案现场,便暂停了修葺,这段时间府长官邸也在不断地搜索去年参与施工的人员,所以城城的守卫还算比较森严,出入都需要经过盘查,但凡留下案底的,都不得外出。
王龙上夫妇是去年施工时期的伙夫,又在府长官邸登记在册,按理说应该是没办法通行的,所以李陌一便与坦中等人分头行动。
…………
立陵城是座老城,统共也就只有六座城门,其中三座已经废弃,城墙破败,门洞已经被堵起来。
除非偷偷攀爬,否则无法通过,王龙上或许还有力气爬上五六米高的城墙,可如果带着他那个重病的老妻子,就不太可能了。
再者说了,李陌一在他的家门口捡到了一只绣鞋,从鞋子的样式颜色以及上面绣纹的图案来看,应该是年轻女子的鞋子,也就是说,除了他那个老妻,王龙上还带着一个年轻女人,所以不太可能趁夜偷跑出城。
…………
分头行动。
李陌一选择了南城门。
———越是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王龙上是个老狐狸,很有可能会到南城门来碰运气。
…………
当他来到南城门之时,正好赶上安岩之带着人手在盘查。
李陌一当即说明来意,并将王龙上的外貌特征描述了一番。
当世没有人脸成像,便是参加科举的士子们,档案上也都是用文字来描述面容的主要特征,以此来识别身份。
而这些差方存档的体貌特征描述是有着一定格式的,从头到脚,若脸上有痣或者胎记之类的,也会详细记录下来。
安岩之负责城门关卡不是一天两天,也不可能做到亲自盘查每一个人,当即将守卫都召集到一处,询问了一番之后,才告诉李陌一,并没有相似的人来过南城门。
…………
由于出来得太仓促,李陌一也没时间让画师绘形画影。
只得一遍一遍的重复王龙上的外貌特征,让安岩之等人帮忙留意,这才离开了南城门。
…………
虽然约定了在府长官邸汇合,但时候还早,估摸着宁可玄应该还没有到西城门,所以李陌一又绕到了西城门来。
…………
西城门和北城门相对比较热闹,人流量也大,城门附近已经形成了集市,每到初一和十六,十里八乡的村民都会到这里来集中买卖,场面十分闹嚷。
…………
李陌一到了西城门,宁可玄正与守卫在交谈。
看着宁可玄微微皱着的眉头,想来也是一无所获。
…………
李陌一与宁可玄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守卫们虚张声势,加大盘查的力度,最好在城门闹出一些动静来。
以王龙上的秉子,知道李陌一在搜索他之后,应该不敢再冒险出城了。
…………
如此一来,王龙上便只能在城内逗留,虽然立陵城不算大,但也不小,想要挨家挨户搜查也不太可能,只能让画师绘形画影,发下海捕文书和赏格拿人了。
不过,这种做法虽然费时费力,但王龙上又没长翅膀,更不可能无迹可寻,迟早是要现身的。
…………
李陌一也不是一点头绪都没有,王龙上的妻子病重,急需汤药,王龙上无法出城寻找药材,只能到药铺子去抓方子。
———立陵城里头的医馆和药铺有很多都是宁家的产业。
宁可玄一声令下,药铺里的眼线自然也会严加关注的。
…………
一想到这里,李陌一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猜想来!!
———立陵城并非遍地楼房,中心地带人流密集,比较繁华,可稍微偏远一些就与乡野无异,许多人都在房屋前后种菜栽花植树,也不排除有人栽种草药………
王龙上身上没有银子,这才想到要出城去采药,所以他到医馆药铺抓方子的可能不大,剩下的办法也就只能到别人的药园子里头去偷草药了———
药园子比较开放,比药铺要安全很多。
———王龙上极有可能会对那些药园子下手。
…………
一想到王龙上的如书经历,再想想现在的他竟然需要到药园子偷药来维持妻子的小命,李陌一也不由叹然一二。
不过若非如此,也不会有此抓获王龙上的机会。
…………
…………
第0284章
立陵城,某日。
…………
在山顶之巅,自上而下的俯瞰去,除了绵延不绝的大地,什么也看不到。
极目远望,李陌一看到的只是大大小小的山脉和河流。它们在大地上蜿蜒曲折,无尽无止。
再往远处,则是田野。
这次登山用去了好几个时辰,路途不可谓不漫长。
…………
此时,山脚有几个路过的农夫,他们并肩而行,似乎是碰上了什么事,聊兴正盛,唧唧呱呱地说个没完。他们似乎从来不看此间如诗如画的山野,更不会理睬其他人的反应。
他们只是非常起劲地说话,专心地整理着自己的思路,讨论着自己的问题,关注着自己的话题。
…………
还好,经过漫长而平稳的路途,某人终于在初春季节赶到了这个沿海的小山头。
…………
…………
此时,你已经远离自己原来居住的那个混乱、喧嚣的地方,那个遍布无数店铺却又卖着同样吃食的地方。
…………
现在,你走在一条小路上。
小路边———有几株没几柱的长着草,那是惯常见之的。
脑海中,也大抵应该如此的。
…………
你继续穿梭前行。
走过至高点,进入一山野。
…………
你又开始忽左忽右于大大小小的群山之间。
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祥和,充满着陌生熟悉的乡野之气。
过去的岁月里,你曾经多次地来到这里,但是每次重新进入这个山谷,你都会被它的全全风景所震撼。它是那样的安静,几乎没有留下半点的痕迹。
…………
进入这个巨型杯子一样的山谷,就像小云雀儿飞回了自己舒适的老巢。
然后,你继续前行。
攀爬到一高处,临上向下———看到一片又一片的橘子园和树林。空气中弥漫的橘子花的香气,充满了整个山谷。
这种香气钻进你的头脑、你的心脏,遍布了你的整个身躯。
…………
在这里,这种香气大地会持续二十天以上,如果能在这种环境下生活,或许可称得上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山野安静地矗立在那里,似乎在昭示着自己的尊贵和矜持。
…………
每当你望着这一座座高山和时,你真的很惊讶,惊讶于天地间竟然有这样一个合然的所在。
每次当你进入这个安静祥和的山谷时,你都不免生出一种远离尘世的奇怪之觉,它极度的安详和安闲自得的氛围令你神往。
…………
有人试图打破山谷原有的宁静,但是没有成功。
早晨的山野美得出奇,你觉得自己甚至可以亲手碰到这些山野。
…………
此间之绝在于它们的无上之气和亘古不变,让人感到它们的恢弘和力量。
…………
你安静地行进在自己已经走过多次的小路上,再一次感受它那绝世的空气和氛围。———如果可以用“绝世”这个词的话。
你能感觉到这种氛围的存在,甚至可以亲手碰到它。
现在正值雨季,雨水丰沛,所有的丘陵和大山的褶皱都披上了绿色,看上去生机盎然,郁郁葱葱。
大地正在向你欣然微笑,得意着自己的安静和深刻的存在。
…………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思想,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用“脑袋”这个词,必须时刻安静,必须把它以前积累的一切全全丢掉。
这不仅仅是为了某种程度上的自在,而是为了理解。
———理解那些不属于时间、思想或任何实在的事物。
…………
累了。坐在小路边的一块石头上。
不知道是不是起身迅猛的缘故,站起来的时候,你的头微微有点发晕。
片刻之后,晕觉消失不见,你长出一口气。
———想着要不要继续前进。
…………
再一次坐了下来。
不过,这一次你没有像往常那样。
好像还是和前一次坐下时,一模一样的坐姿。
…………
叹出一口气,就像是以前的每一日那样,叹出一口气。
…………
好半晌,回过神来的你抬头看了看天。
一切都如常,但好像应该有点不同。
…………
不同在哪里,脑子开始思考。
————上一次,自己坐在这块石头上时,同样思考过这个问题吗?
…………
不知道过了多久。
你叹了一口气。
记不大清了,隐隐约约之间好像是想过,但又不大确定。
再次沉沉叹出一口气。
等待着。
…………
一只小云雀突然飞过。
小云雀飞的很低。
———就从你的头上。
上次有这个吗?这只不知年月小云雀。
叹出一口气。
好像有吧。
是什么颜色的呢?
低下头,看见地上的泥土,颗粒分明。
你一点也不想玩泥巴造物,就像你一点儿也不想变成小云雀飞上天那样………
车是四个轮胎的,在车的前面会有两个门,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
…………
有一只木枝掉进了稀泥土里,你将它捡起来。
下一刻,又将它扔掉。
就像以前的每一次将它一样,这样的动作你得心应手,这样的动作你再熟练不过,手张开的同时松开指头。
…………
木枝重新回到地上。
下一次离开大地会是什么时候?
你开始想着。
下一次来到此地,坐得此石,又会是什么时候?
叹出一口气。
你下次不打算捡起这个木枝了,不管发生什么,你下定了决心———下一次,绝对不会捡起这个木枝了。
那是不可质疑的,你相信自己一定会那样做,一定不会再次捡起那个木枝。
不管是天地雷雨还是狂风大作,都不会改变这个决定。
你再一次笃定了这个决定。
再一次,沉沉的出了一口气。
…………
那还不够。
你慢慢开始觉察到,这个决定已经在你心中生根。
很快,它就会开花结果。
那是不可避免的,那是无可阻挡的。
再一次,沉沉的做出决定。
…………
脑中开始构想下一次来到此地的场景。
————你来到此地,轻风拂面,忘乎左右。坐得一石,闻得一雀,飞过头顶。
突然,你看见了地上的一根木枝。
…………
你浑身开始剧烈的颤抖。
那是无可控制的颤抖。
有一个问题似乎凭空多出了。
…………
…………
你努力的回想着往日的岁月,期望能从中找到一个答案。
那是什么问题?
那个问题从何而来?
你看着那个木枝,身子仍旧止不住的颤抖,就像先前一样,没有半点分别。
你开始让自己冷静下来。
————好半晌,你终于失败了。
…………
久违的失败,好像很久很久没有了。
你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兴然,但于你而言,遇见失败就像是遇见成功一样。
那是没有差别的。
隐隐约约之间,你好像记起来了什么。
…………
叹出一口气。
眉头紧紧皱起。
目光仍旧紧盯着眼前的木枝。
再次叹出一口气。
…………
你从未有过的紧张与恐惧。环绕全身上下,自内而外的全全如是。
你开始害怕,想大声的吼叫出来。
于是,你在心中大吼一声。
…………
瞬间,天地为之一颤,八方风云雷电,十地厉哭神惊。
…………
或许。
或许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
你在心头默然想着,想大声的哭,痛快的嚎。
双手环抱自身,眼睛无意间瞥见了地上的木枝………
…………
你叹出一口气。
但你这次没有伸出手。
已经不记得这是不是第一次如此了,或许是的。
你抬头望天,好像少了点什么,又好像不多不少。
…………
…………
回过神来,眼前仍旧是那个木枝,它在泥土上,不怎么长,大概有一个手臂那么长。
终于,不知道这是今天第几次的终于。
好像记起来了。
你没有捡起那个木枝,不过,你也在想———今天捡起过吗?
…………
一只小云雀飞过。
那只小云雀飞的不高,正好从你的头上飞过,也就一臂之高。
你感觉自己只要站起一伸手,就差不多能够着,但你没有那么做,你一动未动。
———一种奇绝的尊感生起,你知道,那是先前埋下的某一颗种子开始发芽了。
…………
左手边有两朵看起来很像的花。
你侧着身子静静看着。
好像有点像,又好像有点细小的差别。
你觉得自己要故技重施,再次体验那般奇绝的尊感。
收敛一切,不再培土。
…………
如果意识到某一个问题的存在,就可以彻彻底底的避免它吗?
例如:你看着眼前的木枝,怎么看怎么不合眼。
…………
你在逃避什么吗?
心中如是想着,叹出一口气,就像先前叹出的一样。
…………
会不会上一次是个幻觉呢?
…………
站起身来,看了看周围的草木,又坐了下来。
———或许下一次再来之时。
…………
这些诸多的模块,(如果可以称之为“模块”的话),究竟是何而来?
或许,你可以再一次看看眼前的木枝,就像你先前看它的千次万次一样。
…………
你坐回到那块石头上,坐姿如常。
看着眼前的木枝,这种觉感很是相识,一次一次皆是如此。
不想再有改变,再次捡起它吧!!
…………
心头,不知道是什么在狂声大吼,你开始犹豫起来。
全副身心都来的此地此时。
但那个问题是同样的。
从未改变的。
————眼前这个木枝,这个只有手臂长短的寻常木枝,究竟要不要将它捡起来?
…………
身子的每一寸、每一毫都在微微颤抖,这种颤抖是止不住的,你感受到了极其激烈的冲突———
那是以往从未有过的。
开天辟地以来的头一遭。
…………
审视一番自身。
好像,(仅仅只是好像而已)开始犹豫了。
…………
心头不住的大颤,就像整个身子的不住颤抖那样。
那是一种全新的、从未有过的。
…………
眼睛绝绝盯着地上的木枝,比之先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入神。
当然,究竟是不是最入神的一次已然不重要了。
眼下这关头似乎是要速战速决的一刻………
…………
你深深意识到了这一点。
终于。
沉沉叹出了一口气。
只当是从未有过的。
…………
一起再次焕然一新,好像之前从未活过一般。
这是一种全全如新的觉感,似乎等待已久。
全身心的迎接,深深感觉着这等全新和焕然。
醒来。
就好像之前一切都是在混沌之中。
…………
当然,不久之后,大抵会再次陷入混沌,但那是无关紧要的。
混沌不明是常有的。
瞬息的醒、全然的醒哪怕只得一诧,也已绝绝足矣。
感受着周身天地的沉寂,聆听着此间八方的音,眼看着左右十地的物。
…………
一切都已不同,表面未变,本秉已达。
…………
事物终于达成了,这是一次彻彻底底的达成。
没有什么能如此彻底。
…………
看着地上的那个木枝,心头只余空寂。
好半晌的静。
时间暂停,一切静止。
…………
那个木枝好像也不同了。
周身一切浑然一体,界限消失。
…………
你站起身来,惊然发现———整个人身子还在微微颤抖。
细细觉来,或可如是。
…………
坐得那块石头上,不想再添加或是减少什么。
静静的看着,只是看着。
…………
应该是时候回去了。
如此想着,站起身来。
停顿了一会儿,时间好像消失了片刻。
…………
半晌。
再次坐了下来。
左手边是两朵看起来很像的花。
它们两个是那么的相像,就好像同生花一般。
…………
细细看去,无甚差别。
沉心观察了好久,终于是找到了半处不同,(称之为“半处”,乃是因为这处不同称为之不同,也实在有些勉强了)。
———在两朵花的根土边,左边的那一朵花上泥土更多。
当然,右边的那一朵花上也有泥土,那是很寻常的。
长在土里的花,大抵都会有些泥土。
…………
念及此处,你知道你又开始混沌不明了。
当然,那个“知道”本身就是混沌的,所以,仅仅只得说是隐约而已。
…………
混沌不明的你站起身,心中计划着回去的路。
———会再次路过先前所路过的。
你不大希望遇到那些先前从未遇到的,不论那是好的还是坏的。
但你同样希望遇到一些。
隐约间,你觉得后面那个“希望”是来自于混沌不明的自己。
前面那个“希望”大抵也不大合醒。
…………
天阴沉沉的,大抵是要下雨了。
这几天好像经常这样,天好像一直是阴沉沉的。
…………
好似这种天气很合意,脚步很快。
如是这般,往回路走去。
…………
…………
第0285章
立陵城,某处。
…………
这是一个清爽而绝合的早晨。
每片叶子上都挂着水珠。日头缓缓升起,静静地把光洒在肆然的大地上,山谷中静谧而祥和。
树上结满了橘子,虽然不大,但有很多。
慢慢地,光照亮了每一棵树、每一只橘子。
…………
坐在某处上,俯瞰山谷,山谷中投印着清晨长长的影子,影子和橘树一样好看。
…………
走在橘树之间,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闻着橘子与花朵的幽香,倾听着大地的声音。
…………
不久之后,某人爬上了山顶,俯视着广袤的山谷。
…………
你始终是此间天地的一个客人,应当恪守客人的简朴。
———简朴并不意味着只拥有很少的几样东西。
独自坐在高山上的某处,末了尘世、岩石、小动物与蚂蚁。
“简朴”这个词一无所是。
…………
向远处的群山眺望,可以看到宽阔的、波光粼粼的水面。
…………
坐在高高的石头上,如同天地间其他生灵一样,石头也拥有自己的声音。
…………
俯瞰所有树木,凝望万里无云的蓝天。
…………
———分裂可见的、不可见的一切。
历经了数个万年的痛苦与悲哀、焦虑与快乐、恐惧与冲突之后。
截然不同的得活之式会突现吗?
…………
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只轻巧的山猫走了过来。
山谷中微风浮动,吹散了风中的气味。
它喵喵地叫着,在石头上蹭了蹭。
它的小尾巴高高地翘着,享受着大地的神奇。
随后,它消失在山下的灌木丛中。它在保护自己的老巢、山洞或是睡觉的地方。它在保护自己的需求,它在观察危险。
…………
几乎可以闻到山猫从你身边经过的气味。
你是如此沉静,巍然不动,山猫经过时甚至没有看你一眼。
你是石头的一部分,是此间天地的一部分。
…………
在过往的大多数时光中。
曾经以不同的方式表述过这一句话。
———无思无时。
大抵如此。
但那个要点是头脑无法理解,如果可以用“头脑”这个词的话,也可称其为“理智”。
…………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
千次百次的去尝试,但每一次的结果大抵相同,失败如影随形,每一次都如约而至。
从来没有成功做到这一点。
无数次尝试各种方法制止脑海中的窃窃私语和没完没了的这样或那样的纠缠。
难不成———正是这些挥之不去的思想发生了问题。如果可以用“思想”这个词的话。
…………
于是。
心境变得全全绝寂。
那个结果是一定会来的。
如果真正尝试百次、千次、万次,每一次仍旧是“失败”告终。如果可以用“失败”这个词的话。
———“失败”的后面好像还有什么?
但那是抓不住的。
一个猎人在追捕一个永远追不上的猎物,那样的“失败”还可称之为“失败”吗?
…………
你从石头上站起来,就像是以往的每一次站起来一样,为着下一次的坐下埋下种子。
…………
绝寂的心境成了一种状态。“状态”可以指一种全新。
…………
重新坐了下来。
…………
这种状态没能持续。
开始窃语———只要是,这些问题,就永远不可能被避免。
或许,本来就是这样。
单调枯燥的各式琐事和谈话中不咸不淡的话题,永远不可能彻底清除。即便没有了这些。还可以去别地自寻苦恼。
…………
或许,头脑本来就是用来装事的,本来就是想完一件事接着想另外一件事,从一种知识到另外一种知识,从一个行为到另外一个行为,而且在所有这些当中,“头脑”无时不在,无所不在。
…………
思想好似不能由主观决定,也就是不能由主观意志力的作用而停止。
————也就是说,某物只可能是已经是的东西,不可能是从来不是的东西。
…………
石头越来越烫。
你可以清晰的感受到。
…………
站起身,循着早已消失的山猫的足迹,向山下走去。
遇到了其他一些生物:囊地鼠、王蛇与响尾蛇,它们都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
早晨的空气消失了,日头慢慢西去。
再有一两个时辰,日头才会落到山下,并带走奇妙的石头阴影与蓝红黄相间的晚间之彩。
然后,夜幕降临,夜晚的声音充斥在空气中。只有在夜深时,才会变得静寂无声。
…………
继续朝山下走去。
扭头又反转回去。
…………
是在回望一眼什么吗?
走到那颗橘子树下。
细细望着各个橘子,它们全全变了个模样。
抬头左右四顾一番,细细瞧了瞧左边的灌木丛。
那是绿色的,当然,几个枝叶顶端是腐坏了的,变得隐灰隐灰。
…………
坐得一块石头上。
左边会是什么呢?
还从来没有看过右边呢?
将头稍稍低下,直直的望着大地。
———那是一个木枝。
似乎很是平常,在别处乃是随处可见的,但好像又有些不凡之处。
如此想着,你想将这个木枝捡起。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你打算将眼前的木枝捡起来的时候,却突然发现————
你的手好像不大想动。
…………
望了望左边,那是两朵红色的花。
细细看了很久,突然发现———
这两朵红色的花长的很是相像。
不是说两朵红色的话一样,而是相像。
“相像”这个词的含义大抵不太明确,如果换一词呢………
…………
叹了一口气。
一种熟悉的觉感自然而生,就好像以前见过这两朵花似的。
心头不禁冷笑一声,但那同样是无声的,毫无危险的。
…………
侧过头来,无意中似乎是撇到了什么。
没太在意的再次回转过头。
目光紧盯着眼前的两朵红色的花,那是前所未见的,那是第一次所见的。
…………
河流的两岸有着诸多的石子,每当螃蟹爬过,大抵会留下一串痕迹。
不久后,痕迹会全全消失,就好像“螃蟹”从没来过一样。
…………
回过神来,继续望着眼前的两朵红花。
相像或是不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突然,你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自心头涌上,一而再止。
…………
牙关紧紧咬着。
脑中想着未来,如果“未来”这个词可以表示———现今的话。
…………
…………
侧头转向了右边。
那里好像什么都没有。
———确切的说,除了照常会有的东西之外,再没有其他多出之物。
也就是说,那里没有多出来什么,也没有少了什么。
既不多也没少,那是全全之姿。
…………
咂舌一声。
开始揣摩自己的心境。
好像是想要打破什么。
观的此后,那个想要打破什么的心境好似突然不见了。
空无一物。
…………
每一次都是这样。
那个“环”是很早很早以前就设下的。
———一被看见,就会发生突变。
至于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知道。
…………
每一次历都是一次“全新”。
…………
有时候,想要一个念头走的更远更沉。
就像沉入水底的小石子。
———那颗石子必须很小很小,那谭水必须很大很大,大到可以看出那颗石子的小。
…………
当小石子落入大大的谭水之中,那个声音会是怎样的?
细细聆听之下。
沉寂半息。
…………
耳朵好像听见了那个声响。
愿望至此达成,呼吸开始变得错乱,那是终结的开始。
大口大口的出着气。
…………
呼吸越发的大乱起来,好似看到了某个“焕然”之物。
目光扫过四周。
终于是停驻在了那个木枝上。
…………
测过头又看见了两朵红色的花,那是两朵差不太多的红花。
或许它们生来就是这般相像,于它们而言,相像是很平常的,是前所惯见的。
…………
为什么一定要打破什么?
如果知道了此等心境,还会去想要打破什么吗?
你开始沉思。
突然,你察觉到了危险正在靠近。
…………
猛然回过头。
————那是一条小蛇,浑身乌黑。
你快速起身,站在了石头上面,脑袋飞速的左右四顾。
眼睛大势扫视、寻找着………
…………
突然,看到了。
再次看了眼那条小黑蛇,然后径直往另一边走了好几步。
…………
眼睛直直的盯着那条小黑蛇,呼吸越发的错乱起来。
那个恐惧如此真切,以至于腿脚开立而站,只等那条小黑蛇一动,便会立刻做出反应。
…………
好半晌,那条小黑蛇悄然爬走了,它从头到尾都未曾看过你一眼,就像你从未在此一般。
…………
深深的叹出一口气。
劫后余生的狂喜溢绝全身上下。
…………
抬眼看看天,夜色快要降临了。
走回去吗?
走。
…………
…………
京都,马市。
…………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只听得一阵马蹄声响起,一匹浑身月白的骏马就出现在了易仙的面前。
…………
此时马背上正坐着一个和刚才那个伙计差不多年纪的人,伙计看到他之后,赶紧走过去牵住了马缰。
…………
骑在马上的人跃下马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伙计牵着马走到易仙身边,说:“公子,这就是来匕马,极品!!”
———来匕马似乎听到此话一样,恰逢时机的一声长啸,吸引了众多目光。
…………
来匕马也可算的上是马中极品了,除了不许买卖的绝品———千里马之外,市面上能见到的最好的马,也就是来匕马了。
来匕马价格昂贵,很少有人会买,因此这个马市里也就很少能出现来匕的踪迹。
…………
周围的一些人也逐渐被吸引了过来,一边围观一边议论纷纷:“这就是来匕马吧,看着真神骏,好马!!”
“看这白的,连一点瑕疵都没有,浑然天成啊!!”
…………
易仙没去管旁人的议论,自顾自的走到来匕马的前面,仔细端详起来。
…………
骏马浑身大白,高大神骏,仅仅看一眼就知道是好马。
易仙越看越觉得好,扭头问说:“这马多少银子?”
…………
伙计见易仙这幅表情,就知道他已经看上这匹马了,但是这伙计想想刚才易仙也算替自己出头,便没想故意提价,只是按照定好的价格说:“赤马的价格是白银二百两,马具要另外再买。”
…………
“嘶———”
一听这价格,易仙和月儿都不禁眉头紧皱,足价二百两一匹,真是太吓人了。
要知道,易仙和月儿出来的时候,凌无心也不过给了几十两银子而已。
…………
而现在易仙手上有二十两金子,算起来就等于个大约四百两白银,虽然买马的足够,但是这一下子就将自己刚刚拿到的金子用掉一半,心下总是有些不舍。
看见易仙这幅模样,伙计心下有些疑惑,刚才他明明看到易仙一出手就是两大锭金子,起码得二十两,随随便便就拿二十两金子出来的人,那必然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了。
但殊不知,易仙就这二十两金子而已。
…………
月儿此时劝说:“要不咱们买便宜点的吧。”
一听月儿这么劝说,那伙计心下有些慌了,赶紧说:“这位小姐,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您看看这马的颜色,还有这马的四条大腿,一看就是上好的马,这种马买一匹就少一匹,您刚才也看了,这偌大的京都里,只有我们一家有的卖!!”
易仙心下对这马是极为中意,很是想买下来,但这么高的价格,易仙确实很难下决定。
就在此时,突然从后方传来一声诧喜的声音:“小易兄!!月儿姑娘!!”
…………
易仙和月儿同时听到这句话,也同时扭过头去。
这一看,二人都笑了。
叫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不可谓不好客的西门夜说。
…………
只见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从。
…………
西门夜说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易仙和月儿,所以便兴冲冲的跑了过来。
“西门兄弟!!我们又见面了。”易仙率先打了招呼,紧接着月儿也点点头。
西门夜说一边笑着,一边说:“上次小易兄怎么不辞而别啊,可叫小弟我好等!!”
易仙知道西门夜说是在说上回在鹤轩楼的事情,但是又不便说明太多,便含糊答说:“当时突发了点急事,所以我只能先走了,知道兄弟在谈事情,不便前去打招呼,想来兄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吧。”
“哈哈哈,怎么会呢,不过今天小易兄可是别想躲了,一会儿和我一起回去,晚饭就在我家吃,之后咱们兄弟俩秉烛夜谈!!”西门夜说如此说着。
“多谢西门兄弟美意了,不过不能如愿了,我们马上要离开京都了。”
“啊?什么?你们要走了?”西门夜说似乎很是诧讶。
“是啊,我们还有事在身,所以不能多耽搁了。”易仙答说。
“你们俩不是在莫掌门那住的好好的吗?怎么突然要走?”
…………
…………